莫说曲竹韵吃了几回饭就恋恋不舍了,蔡氏也是一样,奈何她与谈栩然始终是假惺惺对假惺惺,不似曲竹韵那般各自撕破了皮,用真容真相面对彼此,所以做不出将厨娘送到这来学菜的亲近举动。
倒是她的儿子陈昭远,因为要过了正月才过厝,所以书院每十日就有一日的休沐,他时常来陈家吃饭,连吃带拿的连他自己都不好意思了。
可架不住书院的同窗整日蚊子一般在他耳边碎碎念,说想吃油浸豆干、椒盐虾球和红油兔肉。
兔肉,除了陈舍微这就没地方还能吃兔肉了!
陈昭远原本觉得那冷吃的兔肉已经够好味了,入口干香,紧实入味,香辣无比,但在尝过鲜锅兔之后更要为之倾倒。
兔肉肥滑鲜嫩,浸在满锅红油里,却是香大过辣,而且还放了极为新鲜的兔肝,一抿就化,连牙都不用。
柴?老?在这一锅里浑然没有这两个字。
高凌还用陈舍微这几道冷吃拍先生马屁,也是一拍一个准。
不过他也是一身反骨,待他或亲厚,或严厉,或和煦,只要是本质上为他好,而不是乱挑刺的,他都恭恭敬敬,大包小包的亲自给送去,算是年节给恩师的礼。
若是存心与他别苗头的,半滴香油也别想舔。
不过还有一份礼是陈舍微给他备下的,这礼是每一门课的先生都要送的。
上好的双层红漆八宝攒盒里摆上一层糕饼一层蜜饯,再加上红糖一份,其实不算薄了。
竟还有那势利眼,当着高凌的面一翻捡,发现没有烟卷,就开始阴阳怪气!
陈舍微不是不舍得,只是觉得给老师送烟别扭,所以没放。
“诸先生!?狗屁诸先生!我看他就是一头欠劁的公猪!”
高凌是骑马跑回来的,头发都竖起来了,跟一蓬乱草差不多了。
阿巧忍着笑给他梳头发,被风吹得全是结,可难打理了,也亏得高凌不怕疼,随她扯弄。
见阿巧梳弄好了,陈舍微就道:“去同吴缸吃晚膳吧。瞧瞧小厨房里有什么喜欢的,带些去。”
阿巧面上含羞,轻轻应了一声。
陈舍微总担心阿巧和吴缸没见过几次面就成婚,婚后日子到底能不能过好,如今看来还不错。
吴缸冬闲在泉州住着,总是一到时辰,就能在内院外的门边瞧见他。
起初还躲躲藏藏,后来被人笑话多了,他脸皮厚了,也就不遮掩了,就是来等阿巧的嘛!
陈昭远在书院蹴鞠赛的时候见过高凌,后来又一起在陈家一起吃过几次饭。
许是他自己好静,从小到大老老实实,没干过什么出格的事,所以对于高凌这种灵活好动,看谁不爽从不憋着的桀骜性子格外好奇。
高凌一同他说话,他也就凑过来了,两人年岁相近,倒是聊得不错。
“于有些人来说,作为先生教书育人,恩比父母,但另一些人只不过是教书匠,糊口之业,挣银子吃饭罢了。对该敬重的先生要敬重,至于那些人,面子上过得去就罢了。”
陈舍微夹了一筷子兔肝放辣锅里烫了烫,鲜嫩嫩的搁到高凌碗里。
陈昭远捧着碗,愕然的想着陈舍微方才的论调,结巴着问:“六叔,你,你说先生……
陈舍微见他惊成这样,笑道:“我说的是有些先生。棋子分黑白,人也分善恶,难道做了先生,就意味着纯洁无垢?到底还是人嘛。”
陈昭远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高凌一吃陈舍微做的饭,眉头也松开了,神色也鲜活了,就是刚被人打死了,也能立马坐起来。
“明儿有几批船货要装,最后一波忙了。”高凌用袖子抹抹额头上的汗,笑道:“我在铺子里住一日,不回来吃饭了。”
陈舍微道:“那要不要叫人送饭去。”
高凌摇摇头,道:“带些冷吃去就好了。”
他是苦出身,吃糠咽菜都没问题。
“大厨房今日吃鱼,大约能有些鱼冻,我叫他们盛点,同冷吃一块给你带上。”
新蒸好的白饭,鱼冻一搁上就渐化,慢吞吞融进润白米饭里。
若是直接吃,凝冻入口即化,满口鲜。
见高凌笑眯眯的点头,陈舍微起身就势摸了他的脑袋一把,去厨房盛甜汤了。
陈昭远能觉出来,虽说自己是侄儿,但明显是高凌同陈舍微更亲近。
往日陈昭远即便进内院,也都是在正屋的花厅吃饭,今日却被引到了青松院里,桌上已有兔肉辣锅,显然不是为陈昭远做的,而是为高凌。
陈昭远没那么小心眼,他知道父辈间有嫌隙,陈舍微这样待他,已经是很温厚了。
他只是觉得好奇。
这少年到底该算什么人?下人?管事?
登堂入室,坐在矮桌小凳上吃得满头大汗的下人?
还是尽心尽力,却连分红赏金都存在账上不支的管事?
‘说是义子应该更贴切些吧?’陈昭远想着,他似乎听见过高凌喊陈舍微叔的。
“夫人、阿绛。”就这时,听见陈舍微对着二楼轻唤,“吃不吃甜汤?”
高凌赶紧拿起桌角的帕子擦嘴又擦脸,然后抬头,就瞧见陈绛往栏杆上一趴,歪首问:“阿爹,有什么甜汤呀?”
她瞧见了院中小桌上的两个少年,忙站直了身子,道:“阿远哥哥,阿凌,哥哥。”
不知怎的,陈绛觉得在陈昭远跟前只叫‘阿凌’似乎不大好,于是在后边又补了‘哥哥’一词。
陈昭远站起身,温文尔雅的回了一礼,道:“阿绛妹妹。”
高凌见状有些不知所措,他同陈绛间没有这些‘哥来妹去’,正犹豫着要不要学了陈昭远的举止,就听陈舍微道:“莲子、芋块、板栗、银杏、薏米、桃胶,有银耳和红豆两种汤底。”
陈绛应该是去问谈栩然要吃什么了,栏杆后人影空空这一片刻,陈昭远夹起一筷子波斯菜正吃,就见高凌微仰着脸,动都没动,而陈绛折返后,他却垂下了眸子,拿着筷子对着满桌的鲜灵蔬肉,一时却不知该朝哪下筷。
“我要吃红豆汤,芋块、板栗和银杏,阿娘要银耳汤底,放莲子、薏米、桃胶,还有银杏也要。”陈绛欢快的说。
高凌正嚼着一口荤汤里煮过的豆芽,满口脆爽清新,忽然听陈昭远沉声道:“若不是知道六叔六婶有招赘的念头,你的心思可是不许的。”
高凌嚼吃的动作一顿,瞥过来的眼神带着一点错愕和警告。
冰凉凉的。
吓得陈昭远倒吸进一粒辣椒籽,呛得直咳,半晌才收起故作的威严和高深,掩饰着自己的尴尬和没底气,强撑道:“怎么?阿绛妹妹的容貌在族里是最出挑的,性子也好,再加上六叔争气,日后想嫁什么人家没有?也就是六叔六婶不舍得,打算招赘,你才有些微可能。”
陈昭远到底还是孩子心性,比划着小小拇指的一截。
高凌盯着他的指头,倒是没被他激怒,想了一会,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原本凝重的神色变得平静。
他又捞了一筷子兔肉,似乎是嫌不够辣,又往干碟里蘸了蘸,兔肉上黏着满满的辣椒花椒面。
高凌其实也没这么会吃辣,可这关口他不能怂,憋气吞下,红着一张脸,闷了一头汗,佯装无事道:“什么些微可能?我是很有可能的。”
陈昭远瞪眼看他,道:“你这事儿上也这么狂妄自大?”
“不是狂妄自大。”高凌吃得浑身是汗,昏黄的灯笼像是余晖,照得他连睫毛都那么的浓郁湿润,整个人张扬的就像夏天,他很认真的道:“我会竭力让自己符合阿叔所有的要求,我会拼命满足阿绛所有的喜好,等阿绛到了年纪,我会站在他们一眼就看得到的地方,所以,我的确是很有可能入赘的。”
高凌似乎把自己都说服了,冲陈昭远得意洋洋的一眨眼,看得他都有点恍惚了,心道,‘这小子别的不说,长得倒是不错。’
虽是这样想,陈昭远却难得欠揍的道:“那万一阿绛就中意我这种斯文白净的书生呢?”
“我……
高凌生生吞下一串市井污秽之言,陈昭远瞧见他脖颈上筋脉都跳了一下,赶紧挪了挪屁股。
高凌也怕自己忍不住要打他,移开眼睛,盯着碗筷瞧。
陈昭远见他大约是伤心了,觉得不好意思起来,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高凌抹了一把脸,往老松卧根上一靠,瞧着满天星斗,辽阔而璀璨。
他忽然一笑,道:“那也没什么,我还是帮着叔,守着她呗。”
他已经给自己的命划了两条道,往左往右都有她。
高凌的语气轻描淡写,却叫陈昭远听出深入骨髓的坚持,正因为认定了,不摇摆了,才会这样平静。
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呆子陈昭远忽然觉得困惑,曾经五房的叔父同阿爹玩笑,说他到了年岁,也该有几个美婢伺候,而阿娘知道后勃然大怒,正色道:“不可乱了心志气,你如今只有念书最是要紧!日后阿娘会为你寻觅一位高门淑女。”
女子在爹娘口中似乎就分作两种,美婢?淑女?
眼下,陈昭远觉得,好像并不是这样的。
“咱们就吃银耳吧。下火。”见陈舍微托着满满三大碗的甜汤走来,高凌一个健步迈过去,替他分掉两碗。
陈昭远也站起身接过一碗,就见这是一碗干净澄澈的甜汤,附着一些微小而透明的气泡。
银耳炖出的汤底,冰糖的甜蜜自有一种清冽,勺进莲子、薏仁和银杏三种清爽不糊烂的干果,吃起来全都软软糯糯的,银杏尤其的香。
其实什么窍门也没有,只是用白瓷罐子慢慢炖。
“灶上还有银杏果,盐焗和糖煎,你们也带些去吃。”陈舍微道。
银杏果是承天寺的师父们遣小沙弥送来的,这果子吃核不吃肉的,处理起来有些麻烦,还有臭气,做熟了可叫一个香!
若是贸贸然送给不吃的人家,倒不是送礼,而是添堵了。
师父们也是见深秋的时候,陈舍微与谈栩然曾来承天寺赏银杏。
只是人家都是站着赏秋景,偏他一个猫腰忙着捡银杏果,格外点眼。
看得承天寺的主持怀远大师都忍不住笑道:“赤子之心。”
这才‘投其所好’叫小沙弥捡了送来,绝不是因为怀远大师吃了陈舍微做的银杏果,念念不忘,又馋了。
高凌道:“那就盐焗的吧。我随身带,想吃就摸出来。糖煎的黏糊糊的。”
他想了想,似乎又舍不得,笑道:“等下我抱半罐糖煎的回房里吃去。”
陈昭远咽了口沫子,道:“我不带了吧,家里弟弟多,费您好些呢。”
“银杏果罢了,也是承天寺里白拿的,放心,我自己短不了吃的。”陈舍微也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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