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谈栩然和陈舍微书信往来频密, 泉州卫的那只肥鸽子就住在陈家。
泉州和漳州说远不远,但架不住飞得勤快, 若不是陈绛给它备下的谷粮精细, 这只肥贼怎么肯一趟趟的操劳。
鸽子是食素的,又很爱干净,泉州卫的鸽笼虽也时常打扫, 又有专人照顾,但肯定做不到陈绛这份上。
“我觉得毛团好像瘦了些。”陈绛用手背蹭着鸽子灰白的背羽, 又用竹片盛了拌了点小青菜的大米粒和番麦碎, 递到鸽喙下供它啄吃。
谈栩然从信上抬起眼, 看着那只快肥成球的鸽子,有点无语。
‘哪里瘦了?这也算某种意义上的情人眼里出西施吧?”
“阿爹说什么?”陈绛轻轻将手往半空中一送,吃饱喝足的鸽子腾飞开去, 精神饱满的要去揍屋顶上的杂雀儿了。
谈栩然就听见‘叽喳’闹腾,檐下的翠羽伤了翅, 飞不了太高, 在天井里东游西荡, 十足一个看好戏乱喝彩的好事鬼。
“说陈冬的确在月港,嫁了个, ”谈栩然本来想说水匪的, “海商。”
“这样啊。”陈绛也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又听谈栩然道:“她那份嫁妆折算成的银子,近半数拿去走关系, 给她办了个女户,用寡妇的身份。”
“啊?”陈绛觉得有些混乱, 道:“那她夫君是真死了, 还是?”
“有夫妻之实, 没夫妻之名。”谈栩然扼要的说,“寡妇身份只是户籍上走过场。”
陈绛点点头,暗自咋舌道:“一个身份,竟要那么多银子啊?”
“你爹办事你还不清楚?他必求稳妥无后患的,官门的人出手,身份一定是真的,价钱也是贵的。”
谈栩然收拢起这一封信,让阿巧拿进房间里,同其他信放在一处收好。
陈舍微不在泉州,好些买卖上的事情都涌到谈栩然手里。
天渐热了,锅子店的买卖肯定会淡,陈舍微本就想把外院冷吃的买卖挪出去,所以谈栩然和陈舍刞盘算着叫锅子店歇业了几日,把大堂隔了一半,封起来的那一半又与厨房打通,变成一个轻堂食而重外送的铺子。
至于冬日里吃锅子也不打紧,还有二楼呢。
厨房打通之后,临街的那一面扩了个大窗子,从前来要陈家提几样冷吃小食的,现在都可以来这拿。
冷吃就不零卖了,除非摆宴席有好几大桌,谁能挣了这个钱又挣那个钱呢?
不给别人留点利,买卖是很难长久的。
“娘,那我先去侧院里了。”谈栩然过两日要同蔡卓尔出门看木料,陈绛又要掌家,所以这些时日她先接手过来,让她清闲几分。
陈绛近来除了学装裱之外,她还在学着做漆器。
既是漆器,一摆弄起来定然是满院子的大漆。
谈栩然之前在老宅做那两张摇椅的时候,孙阿小和刘婆子就不敢挨得太近,阿巧虽好些,站在近处无碍,可一但不小心沾到肌肤上,也是狂起水泡,瘙痒难耐。
先前谈栩然一直犹豫,就是怕陈绛受不住大漆,没想到这丫头一身细皮嫩肉,却很是耐受,即便不小心挨到一点,也是用油搓搓就好了,连红都不会红一下。
谈栩然在信中与陈舍微说了这事,他言,生漆这种东西鲜有人受得住的,更可能是谈家人一代代做漆器,沾生漆,逐渐耐受,遗在血脉里传给了陈绛。
陈绛身边的几个婢女没一个受得住,小雨替她收拾漆料时不小心沾到一点,夜里挠得见血,现在还有一处淡疤。
自此,陈绛就只在侧院里琢磨练习了,除了谈栩然和她之外,只有两个稍微还受得住些的婆子会进来打扫收拾。
近来陈绛在学着做碗盏,漆器行里的漆器多是大件,但陈绛喜欢做小件。
高脚宽口黑漆碗已经磨好了木胎,上了两遍底漆,上了灰后又磨,磨了再度上灰,这样一只小小碗盏,还未做面上的花纹样式,就已经花费了陈绛十几日的功夫。
给漆器上漆,得在密不透风的室内,而且天气既不能太冷,也不能太热,如今正合适。
陈绛手里捏着一只黑漆碗,却没用金粉、金箔,也没用银杏或枫叶做模烙,而是捡了一碟院里随处可见的婆婆纳,要用这指甲盖大小的蓝花,缀进这一片莹泽浓郁的黑海中。
她手边的长案上有一个三层的小架子,一层层晾着七八件黑漆螺钿首饰。
有一对细镯子,一个宽扳指,一对黑漆蝴蝶耳坠子,一把扫胭脂的绒笔。
这几样是陈绛做出来的第二批黑漆首饰了,已经阴干可以用了。
头一批是陈绛和谈栩然一起做的,主要一套黑漆金粉的发叉,一共两对,分别是银杏、蝴蝶还有梅花、柳枝,再就是一根古朴端庄的黑漆螺钿扇形簪。
黑漆的首饰总觉得在乌发上不点眼,但金粉耀目,螺钿幻彩,更如夜幕星辰,银河流转。
除此之外,黑漆首饰的端庄之气也很适合上了点年纪的妇人。
谈栩然设计了几套纹饰,曲竹韵和蔡卓尔瞧见都觉得很好。
蔡卓尔已经定了一套发簪发叉,准备送给母亲,据说老太太早年操劳,满头华发,银丝如雪,戴着黑漆首饰,必定夺目且内敛。
而曲竹韵想到的则是长嫂。
她的嫂嫂虽只有零星白发,但她生性不喜花俏,金银玉石都觉俗气,也许这黑漆首饰,能得她几分青眼。
头一批的黑漆首饰没有卖,拿到漆器行打样了。
前些日子陈绛去巡铺子,他们已经做了一批出来,发去月港了。
第二批首饰谈栩然没有插手,全是陈绛自己做的。
细镯子是给她自己的,宽扳指是给陈舍微的,耳坠子是给谈栩然的。
至于绒笔则是曲竹韵定的,给的价钱相当可观,以致于陈绛做这只绒笔的时候心情极好。
各色炫彩繁复的贝壳,片片细择薄削,衬了黑漆之后,更是华彩动人,如星芒坠碎。
蝴蝶翅膀上的鳞片最是麻烦,不能贪图方便用一片薄贝盖过,而是要敲碎了,用小镊子分出青紫绿粉,再一粒粒排布出逼真而幻妙的色泽来。
这种东西光想是想不出来的,冬日里高凌和杜仲去山里打猎,在几丛金露梅下见到几只冻死的蝴蝶,就带回来给陈绛了。
此时装蝴蝶标本的匣子摆在这漆室的长案上,偶尔陈绛带它去日头下研究翅膀的花色,春风轻拂,似乎还能振翅飞翔。
装着婆婆纳的碟子已经空了,陈绛手上黑漆漆的小碗已经通身蓝花,别有一种灵动趣味。
她不知那些漆器老师傅看了会怎么想,只知道自己很喜欢。
‘嗯,等彻底弄好了,给小妹搅奶糊糊吃,哦对了,那还得做个配套的小勺,小小的那种。’
陈绛想着站起身,把两个细镯子一左一右的套在了腕上,收好了扳指和绒笔。
原本想把蝴蝶耳坠也收进去的,指腹触了触银针,觉得似乎太软了些,就一边歪首在耳上试戴,一边往外头去。
‘银针是软些,不过还行。’陈绛想着,就瞧见院门口站着个人,“阿凌?”
她忙将房门带上,又道:“你回来了?快些出去。”
没想到最受不住大漆的居然是高凌。
生漆运进府里,推车只是打他边上过,桶盖都没掀开,高凌一闻见那味,居然就抓心挠肝的痒。
高凌往后踱了两步,等陈绛出来。
他去汀州看陈冬嫁妆里的那处铺面了,已经有大半月没见她了。
想得发痒,比生漆更叫他痒。
陈绛离他越近,高凌的眸色越深。
她的襻膊反束在身前,所以可以自己解开,吊着衣袖随即落下,遮住白嫩的胳膊,举手投足间,唯有黑漆细镯在腕子上晃动着。
高凌稍有失落,随即目光落到她微笑的脸庞上,就见陈绛耳畔黑翅彩鳞蝴蝶停歇,妖娆曼舞,不是她平日里那种简单可爱,灵动雀跃的首饰风格。
更,妩媚。
‘这是给婶子做的吧?’高凌揣测着,‘可是阿绛戴着,也真是好看。’
“那铺子怎么样?”陈绛问。
高凌没有收回目光,看着她道:“还不错,地段很好,已经在当地找人修葺了,我打算开一间分铺,若是买卖有的做,还可以在那里分设烟卷作坊,不过事情办起来没有说起来那么方便,总还要去上几回。”
听她问起这一路见闻,高凌想了想道:“汀州虽在闽地,风土人情却有些不同。”
“因为聚居在汀州的,以客家人为主吗?”陈绛曾看过一本《八闽见闻》,对闽地各处风物有些了解。
见高凌点头,陈绛又问,“可有什么好吃好玩的?”
“汀州城门始建于唐,颇有古风,而且好些廊桥瞧着素梁黑瓦,在宽河之上倒是有种庄重之气,我没有上去,在下边看了几眼。”高凌道:“至于吃的么,倒是都不错。满大街最多是豆腐,煎炸炖煮,各有风味。不过汀州食番椒还不多,我之前吃过一种浇卤汁的炸豆腐,想着若是再加一勺辣油,更好味。”
见陈绛听得认真,高凌道:“婶子若肯,寻个机会咱们一起去。”
“好,”陈绛应得比高凌想象的更干脆,“我会骑马,不会拖你后腿。”
高凌笑道:“怎么叫拖后腿呢。”
陈绛虽这样道,忽然想起自己每月必来的月事。
若在途中,时时要替换月事带不说,马背上颠簸着,渗出来可怎么好?
‘旁人瞧见了,说不准还要大喝一声,哇,好一匹汗血宝马!’陈绛胡思乱想,神色忽然就萎靡下来了,‘哎呀,真是羞死了!’
高凌再说些趣事,她也是恹恹的。
“怎么了?”他小心翼翼的问。
陈绛敷衍了一句,高凌想着方才说的内容,斟酌着道:“可以有什么难处,不便外出?”
话音刚落,就见陈绛蓦地扭脸看他,神色讶异,“你怎么连这都懂?”
“什么?”高凌有些不解。
陈绛抿抿唇,小声道:“女子每月总有几日不方便的。”
“噢。”高凌的目光慌乱闪动,随即强行镇定下来,道:“不方便时可以坐马车,总不能因为这点不方便,就束手束脚的。人只靠双脚走路太慢,才驯服了野马,建造了马车。只靠火烤吃食生熟不均,又不入味,这才开凿铁矿,锻造锅镬。”
‘如此说来,倒是我给自己设限了。’陈绛想着,笑道:“阿凌口才愈发好了。”
被她夸奖,高凌有些得意,为了不笑得太灿烂,他揉了揉鼻梁,道:“还行。”
天色渐黑,陈绛举着琉璃灯让高凌用火折子引燃。
暗蒙蒙的背景中,忽有光亮,两人隔着琉璃对望,皆是眸光温暖,神色含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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