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栩然在月港的漆器行生意很是不错, 陈冬偶有路过,总能见到脚夫、伙计从边上的弄堂绕出来, 进进出出的在后头的库房搬东西。
月港很少有零碎买卖, 运出去基本上都是一批一批的。
陈冬在小茶摊上坐了一会,瞧见一件件漆器在帆布的遮蔽下露出华美的红黑光泽,见各家的管事在提货记簿上按了手印, 与掌柜客气了几句,拱手告别, 随着几车漆器前往码头。
陈冬觉察到漆器行的货物品类似乎有所增加, 一开始以大家具为主, 例如箱笼、橱柜、脸盆架、团凳一类,现在又多了妆匣、胭脂盒和各色的食器。
陈冬在桌上摆下两枚铜子做茶钱,起身往漆器行走去。
铺子里刚忙过一阵, 掌柜说得口干舌燥,正在喝茶。
陈冬身上还有娇小姐的架势, 看人的时候睨着眼, 有种潜藏的傲慢。
她的衣裳首饰也不便宜, 金钗玉环,绸衣精绣, 不是便宜货色, 但也不像家养绣娘做的,应该是成衣铺子里的贵价货,再者, 她身边只带了个粗陋丫头。
掌柜一时有些看不懂她的身份了,只示意伙计去招待, 笑道:“您慢看, 有新到的一批首饰。”
‘首饰?’陈冬稍感讶异, ‘黑漆首饰,倒是少见。’
漆器行里除了少数样品之外,其他都在库房,陈冬一眼望进去隔断后的小室,就见一架极华美的鎏金铜框架漆木屏,还有一个朱漆花鸟描金双开橱柜,还有桌椅团几之类他们也不是胡乱陈列的,是布置了一间卧房出来。
陈冬抚了抚一个朱漆点螺瑞兽食盒,道:“这个我要了。”
她连价钱都没问,不过伙计也只是一笑,道:“好。”
把几匣子的首饰都打开给陈冬看了后,伙计道:“这是我们新到的首饰,市面上真真独一份的。”
陈冬拿起一根簪子用指尖抿动,金粉旋动如流星,很静谧的一种美,并不适合她,但也看得出,会有人喜欢。
“怎么想到做首饰的。”她专注盯着簪子,忽然开口。
伙计走神正听后头库房里脚夫的闲扯,不过很快回神,笑道:“好像是我们谈老板和她家姑娘做出来的。”
‘谈老板。’陈冬在心中默念几番,觉得这个称谓愈发顺口顺耳。
片刻后,陈冬搁下簪子,本只打算要食盒的,听见丫头嘀咕,说马桶裂了几回,不好再箍了,就又买了只黑漆的马桶。
两人一个拎食盒,一个拎马桶往家去。
两样东西虽都是簇新的,但瞧着还是有点别扭想笑。
月港的漆器行有三家,另两家都比谈家开得久,老客也多,虽说样式有些守旧,但也意味着稳妥,推陈出新也是有风险的。
唐时,遣唐使将漆器技法带回日本,几百年后,日本而今在漆器上的造诣反倒超过‘祖宗’了,再加上人家没有海禁之限,买卖好做。
陈冬听宝舟说,佛朗机人用‘漆器’指代日本,用‘瓷器’指代中国,从称呼上,可见一斑。
除了夏日里怕晒黑了,放足之后,只几步路的功夫,陈冬从不坐轿。
她喜欢使唤双脚,走走停停,随心所欲。
瞧见街边茉莉,想买就要一盆;闻见浮粿香气,想吃就要一个。
陈冬心里虽有很多想法,不算平静,但那都是买卖上的事情,再怎么令人头疼,抉择不定,她都甘之如饴。
家门口的巷弄里坐着个闭眼晒太阳的老头,陈冬这双足走起路来的响动于他来说很是特别。
就见他稍稍偏首,掀开眼皮,露出一双浑浊的眼。
“县令来了,一个人。”
陈冬皱了皱眉,又听他道:“赶走?”
“先碰一碰。”陈冬想了想,道。
老头几不可见的一颔首,道:“去吧。”
陈冬的户籍已经落定,但不在月港,而在漳州治下的一个小村落里。
既如此,陈砚墨自然无从知晓。
听他诘问自己为何出尔反尔,拒绝诱陈舍微入陷阱,方便陈砚墨给他泼脏水。
陈冬搁下茶壶,将斟好的一杯茶直接泼到了窗外。
“不想做了,不喜欢,不愿意。”陈冬看着陈砚墨愈发难看的脸色轻轻笑了起来,道:“怎么?七叔不曾听女子说这些话吗?还是说,即便她说了,喊了,叫了,你也置若罔闻,依旧肆虐?”
陈砚墨冷哼一声,道:“果然是成了女昌妇,什么污言秽语都敢宣之于口。”
陈冬笑了一阵,看向身边的丫头,道:“我方才说什么脏话了吗?”
这丫头是个蠢笨的,似乎是娘亲生她时在肚子里憋久了,在人贩子手里好几年了卖不掉,整日被斥骂责打,干不完的脏活累活,陈冬又是发了点善心才买下她。
丫头艰难的想了想,笃定的摇摇头,道:“我们姑娘没说脏话,你才说脏话!”
陈冬大笑起来,又想起笑不露齿的训导,扯过衣袍虚伪的遮了遮。
陈砚墨耐心地等她笑完,嘴角缓慢的翘着,嘶嘶吐出话语,“你似乎忘了,自己还有许多把柄在我手里。”
陈冬甩下袖子,道:“小小县令,莫要太看得起自己,我已非陈家的死人,我是自己的!”
陈砚墨眸中的得意稍坠,又透出了然之色来,“原来如此,陈舍微帮你打点了一个身份?难怪你不肯继续了。”
他顿了顿,笑容愈发阴森可怖,声音却愈发轻柔和蔼的道:“这可太好了。牵扯到刑案,什么假身份都要连根拔起,到时候陈舍微这个替你打点的人,也跑不掉。”
陈冬的身子一颤,强行压下心头惧意,死死盯着陈砚墨。
“别装了,我知道是你,当初舍巷的案子,我也费了不少心思去查的。”陈砚墨叹息一声,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实在令人作呕,“据茶楼的伙计说,宝舟那日在茶楼,而他携了一位藏头露尾,遮遮掩掩,好似见不得人的女客。”
陈砚墨故意把话说得很难听,道:“我原以为是女支女,这揣测也不算错,只是没更深一层,想到是你。这可不怪我,谁能想到是你呢?”
陈冬已经稳下心思,笑道:“县令大人就是这样办案呐?靠臆想?”
陈砚墨没理会她的讥讽,只道:“他可是你同父同母的亲哥,你竟下此狠手,午夜梦回,难道不会看见他满是血洞的魂魄吗?听到他的咆哮吗?”
‘倒是没那么吵,只是会梦见他临死前的眼睛。’
陈冬在心中道,更令她真切感到痛苦和愧疚的是董氏,这也是为何她犹豫着要不要收下嫁妆的原因。
陈冬做出回想的样子,半晌摇了摇头,苦恼道:“哥哥没来看过我。”
陈砚墨恨不得掐死这个造作恶毒,忤逆下贱的侄女,心思一动,当即起身绕桌袭来。
只是他光盯着陈冬,没提防她的丫头,被她斜冲过来,猛推了一记。
这丫头力气大得赛男子,陈砚墨根本站不稳,一屁股狠狠坐进了陈冬新买的马桶里。
“呀!”先叫出来的是丫头,就见她一脸痛惜的嚎着,“你屁股那么大,别把姑娘的新马桶坐裂了!”
陈冬先是愕然,随即笑得连站都站不住,只能倚在桌上,泪眼朦胧间,就见丫头急不可耐的要去把陈砚墨拔出来。
新马桶虽还没有放垫圈,但口子还是要比寻常人的屁股小一些的,陈砚墨狠坐进去,一下就卡住了。
陈砚墨叫个下手没轻重的丫头死拽着,像根被拔动的萝卜,心里羞愤交加,恨不能叫天地万物给自己稀碎的脸面陪葬。
此情此景,又彷如那夜,被几个妾轮番受用!
似乎是觉得陈砚墨还不够丢脸,屋门在这当口叫人一脚踹开,宝舟听到响动是飞奔进来的,身后还跟着几个穿着新衣的手下。
一进门,谁也没想到会看见县令老爷腚上套着个马桶拔不下来,简直像一只肥屁股的马蜂。
众人默了一瞬,随即接二连三的爆发出阵阵狂笑来。
陈冬原本已经缓过一阵,正揉着发酸的腮帮,但被他们颇有感染力的笑声弄得又笑起来。
唯有那丫头一脸急色,道:“哎呀,马桶真要裂了!足足十六两银子呢!”
‘这马桶的质量真是不错。’见陈砚墨憋红了脸,撅着腚,使劲推着马桶,陈冬还有闲心冒出这样一个念头来。
终于,他从马桶里挣出来了,简直像婴孩出生一样艰难。
宝舟笑茬了气,揉着肚子走到陈冬身边,又对陈砚墨道:“怎么?来这借马桶来了?”
陈砚墨一语不发的往外头的冲,若不是还存有理智,他真的也很想一头撞死在院墙上。
几人喝光了一壶茶才算彻底平复下来,听罢陈冬所言,宝舟‘咂’了一声,脸上还挂着大大的笑容,道:“这狗东西虚张声势,别理他。”
陈舍巷的尸首已经在陈家祖坟里埋着了,即便县衙里留有仵作手札,没有确凿的人证物证,又有什么用。
除非陈冬自认。
可她心里有愧疚,没有后悔,怎么可能自认?
即便陈舍巷的魂魄立在她跟前,她也恨不能再抽他几耳光!
杀了陈舍巷,不过是留下了一点阴影,却消解了她心中大部分的恨,十分合算。
目睹陈砚墨出了这么大的丑,陈冬夜里给谈栩然写信的时候都还心情愉悦。
她想同谈栩然做漆器买卖,为了表达善意,就在信中暗示了陈砚墨对陈舍微的恶意。
但不知道为什么,陈冬总觉得谈栩然是清楚的。
对于这个六嫂,她总有种琢磨不透的惶惑。
为了博谈栩然一笑,顺手将陈砚墨与马桶欢好一场的笑话也写在了信中,只是略隐去姓名,不过谈栩然一看就知道。
写好了信,糊上浆子,陈冬道:“别在月港的驿站送。”
宝舟道:“你当我是傻子?好了没,快过来睡。”
天渐渐暖和起来,陈冬不想挨着这个火炭身子,奈何拗不过他,除了盛夏时节,夜夜蜷在他怀里。
“陈砚墨今日出了大丑,只怕更不会放过咱们了。”
宝舟原本想说‘怕个屁’,转念一想,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又听闻陈砚墨几番经营,明岁说不准就要从县衙转进市舶司了,到那时更是心累。
“他难道就清白没把柄?”宝舟安慰陈冬,心中骤然发狠,“若得良机,做掉算了。”
陈冬没有说话,过了会子,宝舟只觉胸口酥痒,有软舌舔舐,小齿啃咬。
他猛地将薄被一掀,裹入两人,发闷的话语透出来,“想要就说,花招这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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