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梅雨季, 檐下落雨成珠串,叮咚作响。
这样阴霾潮湿的雨日, 只有大开房门, 才能让屋中少些昏沉,但又防不住潮气蔓延,只能再燃香祛湿。
陈绛和千千赤着脚坐在地板上, 相互依靠着,一个看书, 一个翻绘本。
高凌从外头忙活完回来的时候, 瞧见得就是这样一副安宁美好的场景。
对于高凌的出入, 千千已经见怪不怪,看了他一眼,道:“阿兄。”
口吻仿佛已经十八岁。
高凌噎了一下, 赶紧应了。
千千说话比青秧慢了许多,但好歹是会说话了, 更多时候, 高凌觉得她是懒得说。
这一点在有青秧的映照下, 就格外明显。
譬如陈舍微绞尽脑汁试出了窖温,成功的烤了个蛋糕出来。
青秧一尝, 说了一长串囊括对陈舍微和对这个蛋糕的溢美之词, 听得陈舍微心满意足,随后看向千千。
千千不管众人都盯着她,依旧是慢条斯理的嚼咽了, 再道:“好吃。”
油伞收在门边,雨水从伞面滑下, 在伞端聚成一滩小小水洼。
陈绛在看高凌拿回来的日账, 高凌喝了杯羊乳茶, 一时间无事可做,摸摸脸,凑到千千跟前。
见她正一脸严肃的翻着《动物小百科》,高凌歪着头看了看,不自觉夹着嗓子说:“哇,小青蛙诶,绿绿的,哇哇叫是不是?”
千千的眉毛拧了起来,抬头看向高凌,一本正经的道:“不是,是蟾蜍。”
高凌又是一噎,仔细瞧了瞧,道:“这哪分得清楚?”
千千小小一张脸上,居然能承载下如此丰富的嫌弃,就见她严肃的用小手指戳了戳蟾蜍背部用深墨色描出的小圈,道:“有包包。”
高凌搓了把脸,很纳闷千千为什么没有青秧那么好糊弄,就是小了千千几个月的王肉团子也是傻里傻气的,整天痴迷自己的大拇指哥。
他捂着眼睛扭脸对陈绛道:“你画得还真细致。”
陈绛笑道:“这是自然,该是怎么样就怎么样。”
千千另翻过一页,高凌瞧着这蟾蜍背上似乎光洁些,只是有斑纹,便道:“这总是青蛙了吧?”
岂料千千瞧他一眼,道:“这是田鸡。”
高凌知错能改,看了看道:“是了,魁梧壮实好些,青蛙该是头尖身健的感觉。”
千千总算点点头,翻过一页,把绘本卷起来,给高凌看一只翠绿轻盈的蛙。
高凌笑了起来,道:“你姐姐画得真好。”
“自然!”千千也笑,好比此时的天色,雨后初霁。
他们不约而同的转脸,去看书案边正认真看账的陈绛。
不远处的庭院里,有潜藏的阵阵蛙鸣,高凌道:“要不要看真青蛙?”
蛙鸣常听,但千千其实还没有见过真正的青蛙,毕竟她连三根手指的岁数都没有。
高凌绕着芭蕉、蕨草、水池寻青蛙的时候,陈绛已经找出了一个琉璃缸子,叫小雨去池子里舀些水,还要些漂亮石头,最好是带苔藓的那种。
阿巧拿着小厨房的单子来问他们晚膳用什么,见状好笑道:“天地间也只有你们能凑一对了,真是人家上房你搬梯,人家馋肉你杀猪。”
陈绛一心一意给缸子造景,要阿巧把菜单子念给她听。
千千连桌子都扒拉不到,乖乖在地上坐成一坨,看着她姐姐摆弄。
“灶上瞧姑娘们吃了好几日的饭菜,这几日又潮热,所以备了凉面,自然了,姑娘要是想吃饭菜,也能做。”
“说凉面就馋凉面,都有什么料?”说话间高凌合着空掌跑了进来,在缸子里放下一只墨绿色,才毛笔头那么大的青蛙。
“蛋丝、豆苗、豆芽、酸萝卜、虾仁、蟹肉丝、鸡丝、猪绞肉。”
至于红油、芝麻、花生米、芫荽、葱花一类的辅料则是不用提的。
“小妹懒咬猪肉鸡丝一类,给她做一小碗蟹肉丝虾仁的吧,虾仁切碎些,面要软和些。”陈绛说着,高凌又捉进来三两只绿色浓淡不一的雨后精灵,“阿凌要猪绞肉虾仁的,猪绞肉别干巴巴的煸过就算,带点油汤水,豆苗别给他放,他不怎么喜欢。”
陈绛说的,就是高凌心里想的,他高高兴兴地又出去了。
“我和小妹吃一样的,只是面和高凌一样,硬些,我那碗红油少些,芝麻多些,豆芽、豆苗多些。”
芫荽、葱花的喜恶,灶上人都是清楚的,不必交代了。
高凌忙了一会,缸里多了五六只小青蛙,看得千千眼睛一眨也不眨,觉得这小东西奇妙极了,还会一跳一蹦跶。
“养几日是要放回去的。”听到陈绛这样说,千千有些不愿意。
陈绛又道:“不然是会死的。”
高凌笑道:“她哪明白生死?”
死这回事,一个奶娃儿的确不必这么早就了解。
但过了俩月,陈绛和高凌认为,生是个什么意思,千千大约很明白了。
七八只小青蛙里,约莫有个三四只肚里是揣着卵的。
瞧着那一粒粒透圆黑点的卵,千千还不大明白这是什么东西。
等卵孵化,变成一只只拖着细尾巴的小蝌蚪时,千千的眼睛里充满了惊奇。
满缸黑点点游来游去,实在可爱。
青秧和王小肉团也看得目不转睛,更别提一日日过去,蝌蚪又生出后肢前肢,如此变化了。
千千看过那本《小蝌蚪找妈妈》,但这样具象的呈现,还是给她挺大震撼的。
但也导致了一点,千千开始觉得书上什么都是真了,就比如小动物都是会说人话的。
花草鱼虫,飞禽走兽。
好几次,陈绛都见她贴着缸子小声念叨,初还不知她在说什么。
陈绛佯装没发觉,多偷听了几次,发现她在很认真的同小蝌蚪们聊天。
问它们鱼粉或者苔藓的味道好吗?
还会告诉它们,妈妈是大嘴巴白肚皮绿衣裳的青蛙。
既不是背上有硬壳的乌龟,也不是一对钳子八条腿的螃蟹。
偶尔也会报告一下自己的事情,比如吃了什么,阿姐给念了什么故事,阿兄给她新做了一匹小马。
再比如,她刚刚漏了一点屁。
陈绛快被她的可爱击昏过去,才发现屋里的丫鬟和乳母都是一副含笑神色,原来各个在偷听。
同千千一起养小蝌蚪,陈绛也获益良多。
她从前可不知道,从卵到幼蛙,差不多得两个月。
那日一早,陈绛搂着千千睡得正香,外头还灰蒙蒙的,不知是时辰尚早,还是天气阴霾。
依稀间,觉得今日的蛙鸣怎么这样近,这样杂。
陈绛被吵醒了,千千在她臂弯里睡得香甜,陈绛刚撩开帐子想叫人,就见满屋子翠色小蛙蹦跶的欢畅。
‘呱’‘呱’‘呱’!
千千抱着陈绛的胳膊坐起来,愣愣的瞧着这一幕,半晌才道:“哇!”
陈舍微和谈栩然远游归家,早就让人报信了的,可到家时,竟没人在内院门口迎他们。
这叫他们二人有些奇怪,到院里一听,就见陈绛和千千屋里好生热闹,一众人攀高趴低的,不知在寻什么宝贝。
“乖女。”陈舍微摊手管两个女儿要抱抱。
陈绛托着手掌惊喜的一回头,陈舍微就见什么东西从她掌心弹了过来,鼻尖顿时一凉,惊得他伸手一拂。
什么小玩意灵活的跃了出去,蹲在谈栩然肩头,嚣张的叫唤着。
“呱呱!”
自此,不准在屋里养蝌蚪成了家里第一条禁令。
因为陈舍微和谈栩然常有不在家中的时候,就想着替陈绛和高凌定了亲,好让他帮着陈绛管事的时候,更加名正言顺。
高凌喜得三日没睡好,虽是眉飞色舞,却眼圈青黑。
被高凌设计去忙活了俩月的王吉嗑着瓜子哼哼笑,“想什么呢?定亲能怎么着?成亲还早呢!你就想美事吧!够你想几年的!”
一语成谶。
气得高凌往后几年每每睡不着觉,总是边刨木头边数落王吉。
害得王吉半夜三更一觉得耳朵烫,就知道高凌这小子又气血往下走了。
因为只是定亲,所以并不高调,而且又是高凌入赘,好些繁琐的习俗就都免掉了。
反倒是陈绛琢磨着该不该给高凌聘礼,可他连分红都挂在账上懒得提出来,就算给他聘礼,还不是存在自家库房里?
他们在一个变幻莫测的夏日里定亲。
晨起日头明媚热烈,谁也没想到午后忽扯来一片厚云,叫白日似深夜。
酣畅淋漓的落了一场雷暴雨后,赶在吉时前又徐徐散了,只留一道长长的虹桥,悬在半空足足三炷香。
这也是千千第一回 见到彩虹,空灵而美丽。
亲朋好友齐聚一堂,虽是简办,但也摆了五大桌。
陈家族里总是避不过的,除了亲近的王吉、甘力两家之外,好些人都是得了消息,玩笑般开口管谈栩然讨这一席吃的。
席面的菜色都是陈舍微设计的,大人席上其实没什么花头,倒是陈舍微专设的孩子自助席,颇为热闹。
先前,陈舍微请鹿肉锅子店留意的土豆有了消息,他辗转弄到了一些,刚收获了一批。
夏土豆收获颇丰,除了留种和进贡的,陈舍微得了两大筐。
潮热天气催芽,陈舍微索性都给做了。
大人桌上是锅巴土豆泥,土豆煮软,多油煎的焦黄,用锅铲压扁,加番椒粉、花椒粉、孜然粉、蒜末等等,看着其貌不扬,灶上添了又添。
末了一个个居然说还要,陈舍微受不了,撇着他那么贵的清蒸大黄鱼儿不吃呢!只好叫灶上炸了薯角做小菜。
孩子席上则炸了薯条和可乐饼,熬了番茄酱做配,饭后甜品是刨冰。
没错,有个会挣银子的夫人真好,陈舍微终于在山头上有自己的冰窖了。
春日里可以吃樱莓杏子冰,或者紫苏桃子冰;
秋日里可以吃板栗芋头冰,山楂柚子冰;
至于夏天么,更是要把料备齐全了。
除了牛乳刨冰之外,还有西瓜刨冰,少不了豆粉、抹茶酱、梅酱、炼乳、山楂片、花生芝麻碎等辅料。
杜仲几人作为高凌这一边的,算年岁也不小了,竟一个个按捺不住,偷偷溜到孩子席上去。
结果刚坐下就叫孩子们如临大敌,哭嚷起来。
也是,这么些个大块头来争食,怎么争得过?
被陈舍微提了回来,依样上了一大盆的薯条和可乐饼,再人手一盆刨冰,这才坐住了。
叫叫笑笑,好不热闹。
因为吉时比较早,夏日又长昼,所以席散时天还微亮。
众人揉着肚子,提着喜饼,留下祝福,各自家去。
宅子里,谈栩然和陈舍微送完客要回内院,这才发现陈绛不见了。
小雨竟也没跟出去,只往门外使了个眼色。
陈舍微忍住叹气的欲望,与谈栩然相视一笑,夫妻二人各伸出一根小指叫千千握住。
千千正专心下台阶呢,腿短,可得仔细了,不然要摔跟头的。
落日余晖把影子拖得好长,她一蹦一蹦的时候,就瞧见爹娘的影子慢慢凑到了一块,亲密交叠。
千千好奇抬头时,两人十分敏捷的假装方才只是在耳语。
“怎么啦?”
看着陈舍微温和的笑颜,不知道为什么,千千忽然生出一种自己被愚弄的感觉。
今日虽是定亲,但陈绛和高凌都没穿红。
夏日里穿红瞧着也太热了。
高凌穿了穿了身浅褚暗金花纱袍,腰带是白玉红宝的。
而陈绛则戴了一对珊瑚耳坠,长长的珊瑚红宝珠子压着一件水粉的衫子,比衫子色浓一点的粉色裙摆随着走下台阶的动作而摇摆如波。
承天寺外还热闹着,人来人往,高凌光明正大握住她指尖的那一刹那,浑身好似过电般发麻,半晌才回过神来。
两人一时无话,只安静牵着手,往湖边长廊去。
这时节满湖的荷花,水草丰茂,蜻蜓纤美低飞。
两人选了个僻静的地方坐下,陈绛垂首瞧着高凌在她足边忙活。
就见高凌掏出一个掌心大的小香炉,里头已经放好了松针艾草菖蒲香饵,驱蚊用的。
他一膝跪着,一膝弯着,手肘支撑在膝上甩甩火折子,将香炉点燃。
高凌抬头见陈绛盯着自己,便也一笑,挨着她坐下。
好风微动萍,落日入湖心,很美很浪漫的景色,两人就这么静静的看着。
等到湖心云霞尽收,暮色四合,星星从水中升起,渐渐四散飞舞开去。
流萤点点。
陈绛入迷的看了许久,倏忽觉察到高凌的落在她脸上的目光。
她不自觉抿唇,微微侧首看他。
然后,她就享受到了落在唇上的第一个吻。
很轻,很克制,很温柔,带着一点凉凉的薄荷感,在夏夜分外宜人。
高凌很紧张,他无从对照,所以不知道自己表现如何。
就见陈绛不自觉舔了下唇,他因这个细微的动作而瞬间燥热起来。
她又深深望进高凌的眼睛里,下巴微扬,道:“再亲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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