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笔记小说网 > 古代言情 > 穿来的郎君炊食又兴家 > 111. 陈家的女儿和赵家的儿子 并不人人皆我……
    日悬正空的时候,已经能逼人出一身薄汗了,春意浓得发烫。


    陈冬到底是寻回来了,被弃在泉州城外往山涌方向去的一口井边,再爬两步就是一座村落了。


    她身上的钗环项圈都被夺了,倒是还有一对银豆豆贴在耳上。


    就靠着这丁点银子,求了收留她的人户进泉州城来递消息。因为同二房的堂姐妹交好,所以是去二房报信。


    分明是好消息,却偷偷摸摸的好似做贼,一辆灰扑扑的小马车接了她走,车上只有二房的一个老婆子。


    “我娘呢?”


    “病得起不来。”


    “那我爹呢?”


    “在等你。”


    这老婆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嘴里含着银子,张张嘴,怕是会掉,故而总是闭得死紧,一路上说的字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陈冬愈发惴惴不安,随着那马车驶进城门,她忽然道:“这衣裳是村妇女儿给我的,过年新衣,她只穿了一日,我原来的衣裳也都好好的。”


    陈冬还带回来了呢,紧紧的搂在怀里,像是随时随地都能抖开来,好验明正身。


    马车离得大房愈发近,陈冬又突兀的跳出一句话来,“那些贼人只要了我的首饰。”


    老婆子合着那双暴突眼,依旧没说话。


    马车驶入宅院偏门,陈冬听见小门落了锁。


    回过神来,叫老婆子不知何时已经睁开的眼睛吓了一跳。


    老婆子盯着她看,突然说了句长话看,“是不是,一验就知道。”


    偌大的宅院,总有死寂一片的角落。


    陈冬走下马车时脸上挂泪,心里却有种扭曲的轻松。


    大房的偏院,陈冬都没来过,一路上连个丫鬟都没有,只随着老婆子往里头去。


    屋门开了单扇,陈冬立在门边,就见里头的男人一个个扭脸看着她,动作整齐划一到诡异的地步,他们年岁不同,面貌各异,可脸上嫌恶的表情出奇的一致,仿佛她是什么不祥之人。


    陈冬如坠冰窖,立在原地动也不动,只问:“我娘呢?”


    “老奴说了,病得起不来。”


    “我就是我娘的药,晓得我回来了,她爬也会爬来!”陈冬尖声道。


    二房的长子陈舍度看了那婆子一眼,就见那婆子闭了闭眼,几不可见的一颔首。


    那婆子没再说什么,只迈着小步退在一旁,陈冬还紧抱着衣裳,可悲又滑稽。


    “还不进来。”只闻陈砚方声,不见其人。


    陈冬推开另一边门,就见陈砚方负手而立,背对着她,陈舍微也看了过来,眉头轻轻蹙着,目光中有些怜悯。


    “既回来了,”最先开口的居然是陈舍微,陈绛转了一双包着泪的眼睛看他,就听他道:“还是叫她先歇一歇吧,也叫她去五婶屋里看看,五婶一看见她,那还用得着吃那些安神药啊。”


    他已经竭力用轻松喜悦的口吻说这番话,却还是难以撩动这屋里沉重作呕的气氛。


    陈冬心里扬起一丝期待来,却见陈砚方不满的觑了陈舍微一眼,道:“若不是你家里也有个女儿,我真要以为你是故意要害的陈家所有未出阁的姑娘声名尽毁。”


    陈冬是陈砚方唯一的小女儿,可他还有好些个孙女,大房、二房、三房,皆是如此。


    他的口吻是如此的正气浩然,一时间竟叫陈舍微哑口无言。


    “爹?”陈冬难以置信的看着眼前这个大义灭亲的父亲,就听陈砚方叹了口气,道:“儿啊,咱们陈家也算慈悲了,罢了,你也歇一歇,明日就出城去铜庵堂吧。若是在别家,你哪还有命好活。”


    陈舍微知道自己难以撼动众人的决定,努力转圜一二。


    陈冬已经被拖了下去,临去前只听见陈舍微的声音越远越轻。


    “就算要出家修行,也可以选一间道观,捐些香火,让她带发修行也好。铜庵堂可是……


    “唯有铜庵堂和白绫毒酒能堵住世人悠悠众口!”陈舍稔斥道:“老六,你也别太妇人之仁了!”


    她的包袱掉在地上,陈舍微鬼使神差的捡了起来,抖开里头的一套裙衫,就见只是裙边膝盖处有些破损脏污,连扣子也不曾崩裂一粒,系带连针脚都没有松动过。


    他扔给陈砚方看,岂料陈砚方面容平静,像是早就知道。


    陈舍微后知后觉,原来进铜庵堂已经是个好去处,还得满足了尚且清白这个条件。


    相比起陈舍微来,陈冬居然接受得更快,她很平静的要了几道素日喜欢吃的,又说想同平日里交好的姑娘们说说话。


    族里男人原本不松口,倒是陈舍稔道:“叫丫头们去看看她也行,也叫她们瞧瞧,踏错一分,会是个什么下场!”


    三房还在泉溪来不及赶过来,二房、大房几个姑娘倒是方便的,可一个都不愿意来,人人都知道她霉运冲天,不想沾染分毫。


    “那阿绛呢?叫阿绛来看看我这个小姑姑吧。”


    陈冬的话递到陈舍微家中,谈栩然蹙了蹙眉,道:“旁人都没去,你也不必去的。”


    陈绛没说话,瞧着谈栩然。


    “怎么?你反倒想去?”


    “阿娘不好奇吗?我与她向来没什么好交情,见我作甚呢?”


    “就不怕她说些话来迷乱心智?”


    “那阿娘陪我去。”陈绛搂住谈栩然的胳膊,小女儿娇憨的面孔上,忽然多了几分愁绪忧虑,“阿娘,其实你一直在担心吧。小姑姑的事情,可能发生在任何女子身上,并不人人皆我,可却人人皆她。”


    千言万语哽在谈栩然喉头,她只能将早慧的女儿搂在怀里,感受到她柔软温暖的身体,才觉得胸腔里的心是活的,是跳动的。


    陈冬住在大房的偏院里,也许是她表现的顺从又安分,所以并没有绳索捆缚,只是院门口站了两个婆子,算是软禁。


    见陈绛是跟着谈栩然来的,陈冬冷笑了一声,道:“你还没断奶啊?”


    “小姑姑一向看我不顺眼,自然要提防些。”陈绛也不客气。


    “看来是别人都不愿见你,要阿绛来凑数的,”谈栩然见她吃得下喝得好,转身道:“咱们走吧。”


    步子还没迈开,就听陈冬说:“阿绛的脚,是假的吧?”


    也不知是有意无意,她的声音放低了好些。


    陈绛有些惶恐的看向谈栩然,为娘的却很淡定的扭脸看陈冬,嘴角扬起,是笑,更是虎狼进攻前的龇牙。


    陈冬看着谈栩然这回护的姿态,又想到陈舍微这个做爹的。


    那年他既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过不愿陈绛裹足,后来却又那么痛快的给她裹了。


    陈冬细细想来,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笃定的觉得不可能。


    陈舍微不会对女儿做这样的事。


    “是又如何?”


    谈栩然甚至有点挑衅的反问陈冬,即便她叫嚷的令全城的都知道,她也会替陈绛担着这份压迫。


    陈冬沉默了良久,久到谈栩然都不耐烦,想要带着陈绛离去。


    她却突然脱了鞋袜,在两人面前解起了裹脚布。


    一圈圈布条松开,露出两只畸凋的足,看得陈绛浑身一颤。


    “我裹足的年岁不长,可有放足的法子?”她看向谈栩然。


    “你问我?”谈栩然觉得可笑。


    “是,六嫂。”陈冬很罕见的用了十分恭敬口吻,“旁人也许知道,但一定不会告诉我。你也许不知道,但你若知道,一定会告诉我。”


    谈栩然看着她悲哀的目光,冷硬的话竟也吐不出来了,只道:“即便告诉你,去了铜庵堂,难道还能解开不成。”


    陈冬眼里的火苗一下就熄灭了,眼里没了这点精光,好像一具行尸走肉。


    “我的好哥哥,一双大脚跑得真是快啊。”她突然开口,语调古怪的像在歌唱,“我不求他背我逃命,也不恨他丢下我不管,可他居然拿我保命,叫那几个贼寇糟蹋了我去,好放过他。”


    陈绛紧紧握住谈栩然的手,陈冬目光空洞,好像回到了那一日,她若不是被裹了脚,怎么会连跑都跑不动?


    起码也挣扎一回,尝试一回,而不是瘫在地上,任人宰割。


    “我是人。”陈冬忽然大吼,眼泪也淌了下来,“不是个物件,不是他扔了满地的金银。”


    外头的婆子听见响动,很不客气的推门进来。


    谈栩如冷声道:“怎么了?姑娘心里苦,叫嚷两句罢了,我都没说话,你们这些老东西进来作甚!?”


    几人叫她骇住了,灰溜溜的退了出去。


    “你六哥说你,分明还是完璧。”谈栩然说。


    陈冬无所谓的点了点头,又惨然的笑了笑,道:“要我说,跟我八哥比起来,那贼首倒算个人。只是怕我漏了消息,提着我跑了一段路,就弃了。”


    “放足很麻烦的,”谈栩然听了这桩惨事,眼神都没什么变化,她素来冷感,情分都给了自家人,没什么多余的好给外人,只道:“要做很多鞋袜替换,每一套比前一套大个一至半寸,且不能一下就放开足不裹了,这样脚会肿起来,需将短布松松缠绕,且要与缠足的绕法相反,右脚顺绕,左脚反绕。足缝要循序渐进的塞些棉花,裹脚布七日减一尺,也是慢来的事。”


    陈冬听得十分仔细,但谈栩然有些待不下去了,就道:“阿绛,咱们走吧。”


    陈冬抬眼,就见门开一条缝,春阳明媚灿烂,大度慈悲,也肯落在这冷僻的院子里。


    她们母女走进阳光里,陈绛微微侧首,似乎想回头看她,只是两人的目光还没有相触,门就合上了。


    陈冬对陈绛的妒忌简直浓得能从七窍里流淌出来,但除了妒忌,她身体里翻涌着更为厚重的不甘和恨意,相比起来,这点嫉妒简直轻薄如雾,不值一提。


    她抱着双腿,忽然‘咯咯咯’的笑了起来,笑过之后,又沉默的好似一樽泥偶。


    谈栩然和陈绛去见陈冬的时候,陈舍微也没闲着,因为他亲自说情,杜指挥使卖了他一个面子,叫甘力去查赵家的事情了。


    陈舍微并不是想甘力徇私枉法,包庇邪佞,但起码可以让赵家人在这个被清查的过程中,保留一丝体面,而不是被人提来提去,屈打成招。


    甘力答应了他,但又不叫陈舍微去,也不是担心他会令自己难做,反而是怕赵家老小扑通跪地,涕泗横流的求他,反倒叫他左右为难。


    再加上赵家的底细,其实陈舍微也摸不准,在案子没判下来之前,甘力不想叫他管得太多,免得赵家真有什么沾染,连带着污了他的名声。


    再者,陈砚方手里也有些证据,并不只有陈舍巷红口白牙一张嘴。


    原来当初五房会举家逃亡泉州,而不是选择闭门严防死守,是听信家仆挑唆恫吓,只将这次闹倭一时说得十分可怖,又说并不是寻常出来捡漏的闽人寇贼,而是真切从外洋来的,杀人越货,无恶不作的!


    后来陈砚方将这家仆逮了回来,查出他收了赵如茁的金银,才会如此行事。


    金银俱在,说来也算物证,可赵先生却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他是举人,也不是说抓起来就能抓起来的。


    “金银上可落了名姓?那孽障逃了多少年了?如今也不知是死是活,就算是活着,哪怕是站在我跟前,我也认不得了!怎么就叫你们一眼看出来了,难不成,他一直同你们有往来?”


    撇去陈舍微和赵先生的交情不算,这话可真叫一个颠倒黑白,可偏也没有实证证明赵如茁同赵家有往来。


    “更何况,我早就同那孽障断绝父子关系,族谱上也早早除名,他之生死,与我无关!你也休得血口喷人,自己愚蠢不堪,丁点风吹草动就吓得东奔西跑,撞上寇贼,眼下恶气难出,想往我身上泼脏水?做梦!”


    在县衙公堂之上,又有甘力带兵坐镇,多少叫人有些惴惴。


    五房倒是好些男人,赵家仅赵先生一人自辩,一时间竟还夺了上风!


    两家本就又积怨,说是五房不满当年赵如茁逃遁,免受牢狱刑罚,也算动机,至于赵家,赵如茁既已除族,若无实证证明赵家与之还有联系,的确也不好牵连了。


    一时间,的确难判。


    县官裘大人本就不是个脑子清楚的,现下更如浆糊一团,正想先退堂,上禀了泉州府衙,看看能不能把案子移交过去,就听陈舍巷跳出来道:“你这老头,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你通寇是铁证如山!那俩铁证就在你家呢!”


    说起这种下三路的事情,陈舍巷越发红光满面了,仿佛不是在公堂受审,而是在唱堂会。


    “哼哼,赵如耘那病秧子,能生得出那俩大儿子来?就是把世上的鹿茸牛鞭吃尽了也不可能!真是恶心,还举人呢!我呸!”


    陈舍巷每说一句,赵先生的面色就更白一分,那一口呸出来,像是唾在了他面上,顿时血色尽褪。


    “你,你胡言乱语!”赵先生捂着胸口就要倒下,甘力一使眼色,原本该拘着他的兵士转手扶了他一把。


    赵先生想要反驳,可胸口却疼得厉害,像是心肺都被绞在了一起,连气都难喘匀,更别提说话了。


    “爹!”外头传来一声急切的呼喊,赵如耘在苗氏的搀扶下快步走来,方才陈舍巷叫嚷声高,他们夫妇二人在外头都听得分明。


    “狗东西!你想说什么?想说我儿不是我儿,是我夫人与亲弟所生?此等龌龊之事,你也敢妄加编排?!”


    听见赵如耘说得激动,赵先生想要阻止,却只能无力的挥了挥手。


    “大人,我之前的身子远没有现在这样坏,可以人道。”赵如耘虽然病容憔悴,说出的话却是铿然有力,“我毕竟是男人,若不是我的种,即便是我亲弟,忍得了一回,我还能忍两回不成?”


    相比起赵先生的痛苦和赵如耘的激动,苗氏的神色要木然许多,她双指并拢,赌咒发誓。


    “若儿乃我与赵如茁偷情所生,就叫我死后坠下地狱,身躯炼油,魂魄千钉,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赵如耘眸珠微动,但没有看她,只是略略挺直了背,掩住自己的虚弱。


    这案子后来又去府衙审了一趟,到底没有赵家通寇的实证。


    赵家没伤没损,却又元气大伤,赵如耘回来就病了,躺了三日就去了。


    赵先生也只余半条命,陈舍微替他家操持丧仪,陈舍巷又来坏事,碍着甘力手下兵士,只狗吠了几句极难听的,连着陈舍微和赵家一起骂。


    公堂上的风言风语早就传开了,苗氏的大儿子阿元已经懂事了,原本爱说爱笑,忽然寡言起来,还未长成的身子骨,哪里经得住一夜夜的给他爹守灵,直接就发起高热来。


    小儿子阿安秉性顽劣,在家外头喂了几只野犬,这日听见陈舍巷恶语,趴在墙头吹了声口哨,纵犬冲入人群撕咬。


    这事儿他做得倒是隐蔽,得意洋洋的从墙头滑下来,一转身就看见陈舍微快步走来,见他表情冷肃,吓得一抖,又强自梗着脖子。


    “祖父和大哥病了,父亲又死了,不想报复,不是男人。”陈舍微缓缓开口,“可纵犬伤人不好控,可有想过会伤了旁人?”


    “聚在我家门前的,都是看好戏的,咬了也活该!”男孩正是性情偏激的年纪,愤怒的面红耳赤,半点也说不通。


    “许大娘也是来看好戏的吗?”陈舍微一路扯着他来到前头,就见许大娘被苗氏搀扶着进了厢房,一路上还在‘哎呦’,方才她提着一篮子素豆饼过来,叫那野犬吓得跌了一大跤。


    陈舍微提着阿安来到灵堂,一把将他甩在灵柩前,怒道:“给我跪好!如今家中就靠你们兄弟二人相互扶持,阿元眼下病了,到底是先把门庭支起来要紧,还是泄愤要紧呢?”


    钱氏伤得魂魄都残了,呆呆的倚着灵柩坐着,见阿安哭得蒲团前头湿了一大摊,眼里才有了点生气,缓缓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道:“听你陈六叔的,我们都是老家伙,老骨头了。”


    陈舍微为着赵家的官司和丧仪,忙了前前后后忙了十来天,谈栩然来了一趟,见他忙得焦头烂额,也就没第一时间把陈冬半道上打伤了仆妇车夫,随后漏夜逃跑的事情说出来。


    等陈舍微回到泉州,好好的歇了一日,谈栩然这才在饭桌上说了这件事。


    “什么?”陈舍微举着一块女儿下厨做的拔丝香蕉,正要吃,手悬在半空,惊诧的问。


    “城外都找过三四趟,半点音讯都无。因是掩人耳目,所以漏夜出城,那丫头装得乖巧,所以只带了一个婆子看管着。”


    谈栩然也夹起一块,过了一下凉水,小心翼翼的咬了一口。


    大约是拔丝香蕉内里软甜,糖壳过水又脆硬,滋味出挑,又是女儿亲手所做,叫她吃得满意,所以微微笑着,又道:


    “那丫头真是个手狠的,那婆子的脑袋被砸了好大一个洞,血淌得草地上都黑了一大块,昨个听说缓过气来了,只是嘴歪眼斜,口涎乱淌,人也是废了,比死更难受。”


    “她就这样逃了,身上又没有银子,在外头怎么活?”陈舍微说不上如何忧心忡忡,只是有些感慨伤怀,“这讨人厌的丫头,倒也有些傲气。”


    “婆子和车夫身上零碎加起来有个七八两。”谈栩然想着,总觉得陈冬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深思熟虑后的决定,“五房,估计马上就要报丧了。”


    陈舍微长长的叹了口气,将拔丝香蕉塞进嘴里,烫得整个人都蹦起来了,顿时精神抖擞,惆怅全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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