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醺然醉人,渐渐有了夏的热度。
紫藤花序重叠翻飞,荡开满院浓淡交织的云雾。
若不是一年冷过一年,闽地的气候其实并不适合紫藤生息。
紫藤喜欢冷春,随着微弱的暖意一点点的复苏开来,终在暮春时刻,迸现风姿,令人瞠目,原本枯瘦的藤条竟能造就这样迷离而温柔的梦境。
紫色虽为贵,但也许是本朝厌恶‘恶紫夺朱’一说,所以官服朝服中的紫,较前朝要少见很多。
又或许是文人多赞松竹挺拔,不喜藤条攀援成树,面对如此盛花,世人对紫藤的赞扬总有些轻飘。
就连诗仙也只道,‘密叶隐歌鸟,香风留美人。’
在最茂盛的那一隅,藤花似瀑,娇柔而炫目。
紫纱美人跨在藤根之上,恨不能隐没花中。
廊顶灵鹊啄吃花蕊,左右歪首,不解看着那紧紧交缠的藤条。
这种抵死缠绵的妖娆之气,也就是藤花堆叠淋漓,美得氤氲似含水汽,隐有撩拨之感的来源吧。
而那藤根上相拥的男女,四肢缠绕难分难舍,要将彼此沁入骨血之中,像是堕入深渊前的极乐。
随着攀顶的快感爆发,陈舍微脑中如翻墨汁,而睁开眼眸后的光亮伴随着耻感将余韵拖得极为漫长。
阳光透过重叠的花串已经淡化几分,但还是昭示着,这可是白日啊。
谈栩然还在失神之中,陈舍微又将她的身子轻轻一托,听得她低低一吟,带着点残破的泣声,晓得她餮足了,就道:“我抱着夫人上楼可好?”
“你将人都支使出去,早都盘算好了吧?”谈栩然环着他脖颈的手紧了紧,两人同时发出一声轻哼。
“紫藤花期短暂,错过只能再待来年。”他还挺有道理。
紫纱裙长,遮得严实,即便仆妇偶入瞧见了,也只觉得爷和夫人这环抱的姿势未免太亲昵了些。
小楼长梯步步,声声不绝于耳。
末了二人倒进帐子里,不是乐事的终结,而是另一场欢好的开端。
陈绛去沁园游湖,玩了大半日,晒得面颊绯红归来,就见陈舍微正在紫藤花下,拿了银剪子绞下花串,递给谈栩然。
谈栩然拎着花串浅浅过水一遍,搁在大盘中撒上糖霜,寻常动作罢了,却因她姿态慵懒,而生出无边媚色来。
“阿爹阿娘这是做什么吃呢?”陈绛欢喜的跑过去,帮着谈栩然摆弄。
“藤萝饼。”陈舍微轻轻摇头笑道,“紫藤花期委实短暂,再做些紫藤花酱,能多留它一些时日。”
陈绛见他有惜春之意,就道:“年年花开年年看,看上一辈子,就也不短了。”
陈舍微倒叫女儿点拨了一番,大笑称是。
藤萝饼是应时之食,又是现做现吃,油酥面皮,藤花糖馅,再对上这院的紫藤,应时应景,真是想不好吃都难。
陈舍微打了个样子,阿小带着厨房仆妇做出几十个,送些去给王吉和高凌吃了,还余二十个,等陈舍微去巡田时,也叫吴缸和甘力一尝。
泉州卫除了屯田的事,旁的陈舍微从不过问,但不问不代表他不觉察。
这一回来,甘力同千总的关系似乎更紧张了几分。甘力叫他不要管,也别理会千总的阴阳怪气。
杜指挥使盯着今年的收成,借他两个胆子也不敢在这事上为难陈舍微,更何况陈舍微这一番若是经营的好,前千户所也跟着沾光。
陈舍微巡过一遍,觉得都还好,烟草地尤其上心,到底是无利不起早啊。
番茄那片地瞧着就不大像样了,因为种苗少,他自己田头还分种了些,所以屯田里只种了一小片,照理来说应该不难管。
番茄是有些难伺候的,每次雨后都要及时松土保墒(适合植物生长的湿度)。
再加上这玩意在人眼里有毒不能吃,纵然陈舍微多番保证,能吃好吃!不亲自一试,总存了几分怀疑,连带着照料的也不用心了。
屯田的产粮即便富余,也鲜有往外卖的,但蔬果就不一样了,存不住的东西,多了就卖呗。
陈舍微便道这番茄成熟之后,有多少他就收多少,给出的价钱同市面上的茄子一样。
番茄压秤,稳赚不赔的买卖谁不做?
春汛已过,季风转向,千户所的兵士只需轮番巡视,大部分时候都待在千户所,趁着这个人手充裕的时候,陈舍微来之前,先带了一份小型水库兴建图去见过了杜指挥使。
杜指挥使可能是军务缠身,有些烦他,又或者是出于对他的信赖,大手一挥,赶他去同黄理商议。
兴建水库,费在人工,千户所既有现成的兵士,也省了一大笔。
黄理看过陈舍微的选址,那河谷离屯田很近,而且肚大口小,拦了土坝,即便再修沟渠,算算千户所的人手,只要紧一紧,赶在入伏前许能完工。
闽地虽说多雨水,可雨水又不都听人的,难道会在水稻拔节渴水时,该下就下?在水稻孕穗不喜水淹时,就不下憋着?
到底没那么天遂人愿,水量丰枯明显,雨季易涝,旱季受渴时有发生。
因为缺乏实测资料,所以陈舍微对于水库的产水量和稻田的用水量都是估算的,那张土坝设计的图纸也是各种计算得来的。
这水库只做灌溉和调节旱涝所用,若是拦堤大坝,陈舍微哪敢弄啊!
不过这些数字论据还是引起了黄理极大的兴趣,反正去千户所的路途上也是无聊,陈舍微就给黄理细细讲了一番。
原以为要费点口沫,但没想到黄理领会极快。
难怪年纪轻轻,仅是举人出身,家世也很寻常,可就这么快得爬到了这个位置上,果然是个人才。
黄理还结合河谷的土质,对陈舍微坝坡的弧度做出了一点修正,觉得可以再陡一些。
黄理随着陈舍微一起来,基本就代表了杜指挥使的意思,千总纵有微词,也不敢不配合。
水库一看过去,就是一横两撇,横是土坝,撇是沟渠和溢洪道,说起来方便,弄起来肯定不止是挥几下锄头那么简单。
“以防雨季泄洪时冲毁了汇入的河岸,所以在此处还要建一个消力池。”
笔锋顺着山坳游走,在末端落了一个圈,陈舍微搁下笔,就见黄理点点头,摸着下巴问:“这处山坳会不会太近了些?”
他这人也是蛮有意思的,分明是个长袖善舞的性子,但又对这些踏踏实实的工程饶有兴致。
‘会当官的理工男?’陈舍微想着,就道:“方才叫他们量过,距水库四丈远,足够了。”
黄理点了手下几个随从过来,道:“明日你们再去测一遍,若是相符,就誊写一遍,复核一下,出两张规整的图纸给陈知事和我。”
陈舍微松口气,黄理不是个只顾摘桃而不担责任的,能碰上的这样的同僚,已经是运道不错了。
正想着,黄理又捡起笔,在那条沟渠上延了一笔,将陈舍微名下的田地也连了起来。
“呃。”陈舍微摸摸鼻子,不知该不该受这份好意,道:“其实我在另一处山坳里也看好了一个位置,可以从西边引过来。”
有些东西,还是不要混用为好,乡里旱时水稻拔节都是要守夜的,否则稻田的泥梗都能让人给锄开来,水跑了都没地哭去。
黄理笑道:“陈知事自然是有考量的,不过么,你的人手毕竟比不上千户所,落成也是下半年的事了,明年才能用到,短用一年,无妨。”
他既给了主意,陈舍微也只有笑纳了。
忙过千户所的事项,自然也要兼顾自家田产,陈舍微既出来了,索性将事情都安置妥当。
从前吴家种稻、种芋、种蔗,总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既是吴家实力不足,样样只能小打小闹的缘故,也因为闽地多山多丘陵,天然阻隔。
而今陈舍微尽量将田地都归成一大块一大块的,少让时间浪费在路上,一块块田地应用尽用,雇农虽然忙得脚打后脑勺,连尿都要抽工夫撒。
但因为主家在吃用方面大方,他们素来能吃苦,一到饭点就心满意足,疲惫全消,鲜有怨言的。
吴缸虽是陈舍微的管事,但实际上陈舍微与吴家在芋、蔗等作物上,都是三七分成,毕竟种都是从吴老爷子那来的,更因如此,吴家人比一般的雇农不知要上心多少倍。
至于吴缸么,陈舍微更是不会亏待了,只他一人的月银和赏钱,那都不比泉州城里的掌柜少。
吴老爷子是年纪大了,只能管管近处的稻田,可陈舍微的田产铺得很块,他可巡不过来,吴缸又要统管,还要着重管着烟叶地,若不想陈舍微把差事分给别人,也只有叫吴筷和吴勺撑起来了。
哥俩这些日子一直都在田头忙活,陈家的牲口棚也挪到乡下来了,猪崽一圈一圈的多,驴母也多了,他俩原本巡田的时候都坐驴车,如今也坐上骡车了,只是就算坐着扯,也得下田,俩人黑的都叫陈舍微都认不出来了。
哥俩长得不比吴缸俊,眼睛不大,鼻子不高,一黑,五官都看不清了。
幸好总是笑嘻嘻的咧着牙,不然找嘴都费劲,可来送饭的两妯娌站在他们身边,看着他俩回陈舍微的话,笑盈盈的,像瞧着什么大宝贝。
约莫是看着吴缸能干得用,哥俩也晓得臊了,陈舍微捡了几个刁钻的问题来问他们,有些答得出,有些答不出。
即便答不出,也能很快想起料理这块田的佃农是哪一户,喊了他们来回话,并不用空话来搪塞陈舍微。
这点程度的不足,他尚能容下。
吴家的甘蔗原本就是捡了荒山上的一块地随便种的,陈舍微瞧着觉得不妥当,怕铺开种后有人瞧着眼红要扯皮,就包了整座山头。
说起来阔气,其实闽地山矮,多为丘陵,同泰岳一比,就是个土坡。
甘蔗对于土地的酸碱没什么要求,但因为株高根深,所以土壤以深、松、碎、肥为佳。
闽地山头多红壤,质地黏重,尤其要多犁多耙,是个辛苦活计。
“我瞧着苗长得不错,可以追肥了,最迟也要赶在六月前。”
这山上原本哪有路啊,都是叫人硬踩出来的,吴缸砍了根手杖叫陈舍微拄着,他一边走小径一边探头看蔗苗,还要费心思说话,摇摇晃晃,叫人担心得很!
“进了六月,就要防着点颱风了,我瞧着蔗苗要培一尺的土为好。”
说话间山风瑟瑟,只叫人觉得衣衫薄了。
这时节四外的风只有这里是浓绿沁冰的,陈舍微垂眸看着青色的袍袖兜住了满怀的风,心想着,‘若是能携这凉风回家,悬在帐上,拂干她颈背薄汗,乳上香腻。待到盛夏时节,就更好纵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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