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栩然此行同去漳州,为的是月港的瓷窑,正是买卖最热的时候,她不得不去看着点,顺便带一批货回去,免得王吉日日愁不够卖。
陈舍微则是漳州卫请去的,吃喝住行,自然礼遇有加。黎岱、樊寻,还有他手下两个书吏一道跟来,就住在漳州最好的客栈里头。
卫所官廨也不是腾不出空屋来,可那迎接他们的小吏正色道:“哪能叫陈知事您委屈住那呢?更何况还有夫人呢。”
“是见我们跟来了。”樊寻道:“留我们在卫所里不放心,怕叫我们打探去什么,这才叫您住客栈来了。”
陈舍微倒是无所谓,四下打量着道:“客栈就客栈呗。夫人住着也舒心些。”
黎岱站在窗口往下看,天字号在楼,是最高处。
街道上人头攒动,一览无遗。
陈舍微难得外出,总要尝尝地道美食,刚下马车还没进客栈呢,就瞧好了一个小摊上的角粿。
谈栩然车马劳顿,有些疲倦,只想沐浴后小憩片刻。
陈舍微替她向客栈后厨要了一钵子血菇鸭汤,掐算着时辰等她睡醒就好喝了。
“大人。”一脚迈出客栈的大门,黎岱忽然道。
对面有个褐衣短打的汉子隐蔽而恭敬的行了一礼,陈舍微了然,道:“你有事就去吧。”
樊寻随即补位,小声解释,“是咱们从吕宋回来的那拨人,约莫是出事了。”
说话间已经走到了小摊边上,瞧着油锅里的角粿,陈舍微也暂时抛开杂念。
这小摊一开始只做纯米和白菜头,又叫油粿和菜头粿。
不过交给儿子儿媳接手后,生意愈发好,又做了甜口芋馅的和葱虾馅的,偶尔依着时令,还会有韭菜馅的。
粿总逃不开是米浆所做,蒸熟冷却后再切成角块,一摞摞整齐码放,用干净的帕子遮着,虽是个朴素小摊,瞧着也看了干净。
主顾要了几块,再掀开帕子取出,下油锅炸好,热腾腾的叫人吃。
陈舍微买了大碟,什么口味的都有,叫几人坐下一道吃,
炸好的角粿金黄诱人,咬开来,瞧着又是白白嫩嫩,略沾点虾油蒜蓉,酥松咸香,哪怕只是纯米,滋味也很好。
陈舍微吃锅望盆,嘴里还嚼着呢,又伸长脖子望着斜对面那家。
那家是个小饭馆子,也不知客人点了什么菜,一股股的往外喷略带点酸甜的咸香气。
樊寻自打跟了陈舍微,又冒了几寸高,几步跨到对面去给他买了。
香喷喷的小菜是糖醋鱼片,陈舍微捏起一片嚼吃了,酥嫩咸鲜,甜酸交织。
他是善厨的人,一尝就知道怎么做的了,鱼片下锅炸了之后,再把糖醋汁烧得浓稠冒泡,鱼片进汁里颠几下就成了。
要是自家做,陈舍微就再撒一把白芝麻,色香更上一层楼,保准是道好味的下酒菜。
熏鸭面热腾腾的香气往他鼻子里钻,陈舍微要了个鸭肉鸭杂全套的。
鸭肉每一块都肥瘦得当,淡淡烟熏味遮不住鸭肉本身的鲜嫩,骨头和皮尤其香。
面汤瞧着寡淡,滋味半点不缺,汤里泡着的鸭肠、鸭胗和鸭血,或糯或脆,或嫩或韧,口感各异,叫人极为满足。
同行中有个书吏不吃鸭的,要了熏肠,也是吃得头也不抬。
熏制品本就是能延长保鲜,加之天气只会愈发冷,陈舍微打定主意,回家时要多带上几只做土产。
一桌子菜品面点满满当当,他们几人也是埋头苦干。
陈舍微就觉自己肩头叫人轻拍两下,边上的樊寻觉察到了,一鸭骨头扔过去,那人‘哎呦’倒地上了。
陈舍微正用嘴扯面呢,扭脸看去,就见一帮人表情复杂的望过来。
为首一人似乎颇有些身份,衣着光鲜体面。
见陈舍微一口面挂如白须,左边莽汉满嘴油腻,右边书吏腮帮鼓胀,他扯了扯嘴角,大笑道:“陈家的小兄弟,可是碍着你们吃个痛快了。”
陈舍微摸不透他的身份,慢慢把这口面咽下,口中虽道:“不妨不妨。”但并未起身。
那个被樊寻用鸭骨头中伤的随从爬了起来,替主子自报门庭。
原来是蔡氏的兄长,蔡器。
蔡器如今已经做到副指挥使,官位着实不低,陈舍微本想用官位相称,可蔡器似乎十分亲和,让陈舍微随着陈舍嗔叫舅兄。
陈舍微一向不擅长应对这种场面,不过在王吉身边,也算耳濡目染,到底叫了一句。
请陈舍微来并不是蔡器的意思,蔡器是在陈舍微同意来漳州后,才发现这位擅长农事的小知事是妹夫的堂弟。
蔡器似乎是顺便来看看陈舍微的,寒暄几句后就离开了。
他走后,几人没心没肺的继续坐下来吃喝,黎岱不声不响的坐下来,一个肚肠浅些的书吏揩揩嘴,起身替他买一碗鸭肉拌面去。
黎岱看向吃得不亦乐乎的樊寻,冷声道:“方才蔡副指挥使来做什么?”
樊寻把自己碗里的半截熏肠夹给他,黎岱白他一眼,樊寻嘿嘿笑道:“没什么,就同咱们大人套近乎来了。”
黎岱似乎兴致不高,心事重重的样子。
陈舍微道:“怎么了?”
“您要的那种薯种找到了,也带回来了。”黎岱说。
“真的!?”这可算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可见黎岱的面色,陈舍微的心迅速的沉了下来。
“可是叫人抢去了。”
“什么?抢走了?”
黎岱接过拌面,用筷子搅弄着,从淡乳一般的雾气中望出去,就见陈舍微若有所思。
“如果这事儿是泉州卫授意的,那么蔡器方才是来试探咱们的?”陈舍微沉吟半晌,道:“会偷薯种的,定然就是知道这种薯种价值的人。漳州卫既请我来出谋划策,必定晓得薯种的厉害轻重。至于官府,官府中人亦有可能吗?”
黎岱也不好断言,就道:“薯种是在海澄丢的,其实在打算着临回泉州前日,也就是大前天,他们就已经从营房里抓出个做饭的伙夫,手里正捏着薯藤,但他振振有词,只说逐鼠至此,反斥咱们的人把吃食存在营房里招惹老鼠。闹得薯种一事人尽皆知,后来只得贴身藏匿,却在前日被人闷头围殴,给劫去了。”
陈舍微咂摸了一下,道:“总感觉偷和劫,像是不同的人所为。后者近乎明抢了,底气更足,似乎捅破天也不怕。”
“是啊,所以小人才笃定是海澄千户所干的,况且在受诘问之时,那千户装模作样,嬉笑着说自己不知此事。在别人的地头,也太受气了。我已经派人先行回去禀告,此事难办,总不能因为薯种打起来。若是漳州卫不肯交出薯种,我想大人您也不必帮他们筹划农事了。”
黎岱若是个情绪激烈之人,此刻估计已经砸桌子了。
蔡器此刻已经回了府邸,听守门的小厮说陈砚墨在等他,蔡器将揩手的巾帕一扔,嗤道:“想立功想疯了不成?竟这样扒着不肯放。”
陈砚墨等了多时,连茶都没一盏。
终于见到了蔡器,他却十分不耐烦,未等陈砚墨开口就抬手打断,道:“你不用说了,泉州卫的陈知事到了,我方才试探过了,他尚且不知此事,但也只是早晚的事。你既是他的长辈,就把他摆平。他瞧着是个呆的,恐也不会太难。若是事成,我写上奏文书时,可以捎带提一笔你的名字。”
见陈砚墨犹嫌不足,蔡器冷哼一声,道:“在我这,你勉强还有几分薄面。我想你是个聪明的,不至于头昏,要去指挥使那讨个说法吧?这到底也不是你的功绩,借由鼠辈不成事就该认了,照我说那陈知事可比你委屈,听说当初也是他的主意,泉州卫才会派人去吕宋寻找薯种。”
蔡器其实只是顺口一说,并不知道陈砚墨胸中对于陈舍微的嫉恨!
嫉恨!?竟是嫉恨?
从前陈砚墨又何曾把陈舍微这个废物看在眼里?
毫无主心骨,人云亦云,蠢如猪猡。
他使人挑唆一二,陈舍微就动了卖妻敛财的心思。
若是一切依着陈砚墨的安排,陈舍微该把谈栩然送去陈砚墨虚构出的人家做继室,好挣一笔彩礼钱的。
后来陈舍微却再没起过这个心思,反而与谈栩然愈发浓情蜜意。
起初,陈砚墨以为是自己的念头叫陈舍微发觉了,所以他才刻意不如陈砚墨的意,佯装与谈栩然多么恩爱。
可眼神骗不了人,下意识的亲近依偎装不出来,留意到这些细节的陈砚墨也不得不承认,他们似乎是真的是心意相通。
想到这,陈砚墨狠击了车厢一拳,惊得车夫‘吁’停了马,道:“大人,可是回海澄去?”
陈砚墨半晌才平了气,道:“再留几日。”
回了客栈陈砚墨才知晓,陈舍微也在此处下榻,且住在楼上的天字号房,陈砚墨怒道:“谁叫你定的地字号?!”
随从嚅嗫道:“来时他们说天字号没房了,您这已经是地字号的甲房了。”
陈砚墨来时陈舍微还没到!这显然是漳州卫勒令客栈留给他的,陈砚墨忍气,决定不在小处计较,令随从传话,叫陈舍微去见他。
陈舍微正喂谈栩然喝鸭汤呢,闻言翻了个白眼,话都懒得说,只叫樊寻和黎岱打发人走。
陈砚墨的随从灰头土脸的回来,道:“门口两个守卫说陈知事已经歇下了,不敢打搅。”
陈砚墨居然不意外,捏着茶盏道:“叫他明日一早来见我。”
随从犹豫片刻,见陈砚墨侧过脸,面色不善,连忙又退出去。
过了会子,随从挪着步子小心翼翼的回来,轻声道:“人家说,明日的事情,明日再说。”
话毕,一个茶盏碎在脚边,门外小二恰巧经过,道:“这可要从房费里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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