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到吴燕子嫁到王家时,天已经冷透了。
为了送嫁方便,陈舍微和谈栩然回到了老宅小住。
陈舍微本就不善酒力,今日难免喝多了,走步都踉踉跄跄,沾着一身冰凉碎玉跌进谈栩然怀里,肌肤发丝里却还残着一丝温暖的喜炮硝烟味。
又是一年初雪时。
冬日里蔷薇休眠,宅院有些寂然,从内室西窗望出去,山茶花已能轻松越过墙头,满树暗红沉郁,胜过玫瑰。
就是在这窗子前头,陈舍微与谈栩然缠吻正酣时,王吉的老娘来兴师问罪,害得他被她戏得提前鸣金收兵。
转眼间,吴燕子已做了王家妇。
陈舍微一觉醒来寻不见谈栩然,一张口想起吴燕子不在,阿巧昨夜歇在外院。
他随手拿了件褐色棉袍裹上,喝过仆妇递来的一盏奶茶,往外头去寻谈栩然。
老宅自然是有人留守打理的,不过陈舍微交代过,别太拘着花草生长,就当是在野地里,只要不绷坏了砖地,侵占了房舍,就随它们长去。
于是当他一拐弯,就好似走进了遗落了满地红糜,雪烧黛枝的寂寞山谷。
山茶花不是女儿花,若是被拘在盆里,养在屋里,断然不会有这样美色。
再者,山茶花凋谢起来也很不留情面,明明还是花盛时候,却落得满地。
有些是一瓣一瓣的的落,有些甚至是一整朵一整朵的掉。
不论是白花种还是粉花种,乃至眼前这片红花种皆是如此。
似乎并不过分在意自己的美丽,只要开过,谢过,就好。
老宅的山茶只有红色的孤种,这种红山茶又红得不大一样,像是兑了几滴墨入朱色,有种冷漠寂然的美丽。
陈舍微怔怔的看着雪地中那一人身着赤红斗篷,乌发披落,美得像是花之精魂所化的山鬼之女。
遗世独立,自由孤傲。
谈栩然缓缓转身,这应该是鲜见生人的一张冰冷美颜,却为他浅露笑容。
陈舍微踏着薄薄的积雪走过去,瞧见谈栩然指尖抿着一朵红白色斑的山茶花,乍一看还是以为是染雪,细一瞧却是异变的复色之花。
这花形态丰盈饱满,花边却又微微起皱,似涟漪波澜,美得不像真的。
“这花,若是能永远留存就好了。”谈栩然很少说这种不切实际的话,看来是真的很喜欢。
陈舍微转脸看向那株山茶花树,几经寻找,终于在高翘的枝头寻到一朵还未开的红白花蕾。
“既有先例,那么就择这个品种来育,假以时日,应该能种出一树复色花来。”
他收回视线,就见谈栩然将山茶花簪在了耳畔,容颜妖异魅惑之感叠增。
脊背抵在树干上,红花随着白雪猝然落下一阵,陈舍微还在恍惚,自己居然得到了山神精灵的亲吻。
阿巧窥进浓绿重红的花隙中,就见红褐相依,下意识就后撤一步。
她已梳起妇人发髻,抚了抚心口,轻呼出一口气。
吴缸这几日都随着阿巧住,自然也跟着回泉州,可谓是形影不离。
暮秋冬时,谈栩然忙,陈舍微也不算太闲。
除了泉州卫管农事的小吏常来常往,同他商议来年春耕事项外,漳州卫的小吏也同陈舍微有书信往来。
因为谈栩然和陈舍微去漳州那段时间,陈绛着实辛苦,所以放了她几日的大假,叫她好好歇一歇。
其实陈绛并没觉得累,在宅院里闲坐一日,也是无趣,又想换了布衣,同陈舍微一道出去逛逛。
可陈舍微正好有客来访,也没时间陪她,陈绛只好自己找乐子了。
她的家宅很美,即便是秋冬寂寥时也并不只有枯败之色,从青松院往正屋去的小径上,野花野草已入梦乡。
一季生的植物,陈舍微已经叫人除了,以待来年,还有些花是要在这时候埋下球茎,春日里才会开的,陈绛留神避开翻过的新土,免得踩实了。
陈绛屋里用陶盆里栽着的菊花是从老宅带来的,一年比一年开得茂盛,移到了几个高低不同的花架上,并不似旁人家的菊花那般傲然自立,花型圆满,而是散如蟹爪,甚是错落垂下,明黄淡紫交杂,浅碧红粉相依。
若叫花匠来看,必定要说这几盆菊花侍弄的不好,没有打顶,也没有剪掉分枝,可陈绛就是喜欢飘枝,有种永不受缚的感觉。
日暮余辉浓稠如蛋黄流心,落在花上,光影橘灿斑驳。
陈绛铺开宣纸,摆好笔墨颜料,准备作画。
高凌随着陈舍微一通到正屋来,从回廊一路走来,目光只盯着窗框里那位执笔垂眸的少女。
年节将近,大多主顾都要增订货量,陈舍秋供烟叶给陈舍微,而陈舍稔在南直隶的铺子又要陈舍微供烟卷给他。
陈舍嗔更是别提了,在漳州拉了生意,结果还得靠倒腾陈舍微的烟叶好挣些差价,就连陈舍刞也同陈舍微商量着,要从他这进烟叶。
毕竟一房好些产业都在外头,可远超陈舍稔那两间铺子。
不过陈舍刞也知道眼下狼多肉少,愿意将交货期延后些时日。
王吉新婚后散漫了好几日,高凌统管了铺子里的事,底下管事得力,倒也不是很累,只把陈舍稔和陈舍嗔的管事去分店摆架子要货的事情说了。
“那你怎么说?”陈舍微掀开茶桌上的攒盒,露出各色干果蜜饯饼糕饴糖来。
好些都是同糖寮有买卖往来的糖饼铺子送来的,吃来吃去,嘴都吃腻了,谈栩然倒是更喜欢陈舍微自己烘烤的红糖小饼干。
高凌嘴里叫陈舍微塞了个鸡脖糖,嚼了几嚼,费劲的说:“叫他们等着呗。”
陈舍微笑了起来,没在多说什么,转而道:“清渠书院说是年末有个小考,考完才放假,你准备的怎么样?”
高凌局促的避开陈舍微的视线,指了指自己腮帮子,示意黏着呢,说不了话了。
陈舍微失笑,瞧了瞧他规矩不少的坐姿,道:“挨了不少手板吧?”
说起这个高凌就恼火,挣开牙关,道:“他若不是先生,我早打他了。”
“可不能啊。”陈舍微道:“那明年还去学吗?”
泉州书院这种官学,高凌是进不去的,清渠书院这种私塾倒是还行。
可惜高凌基础太差,年岁又不算小了,只归在了丁等。
丁等多是短学几月的学生,就是那种家里人也不盼着他能学出个什么名堂来,只要通晓文墨,能写会算就行。
高凌默了一会,道:“能不能只上一门算术课?”那位张先生教的真是好,他都不知道算术还能那样奇妙。
“书院里可没这说法。”陈舍微笑道:“可书法、礼仪、诵读这几门课,你虽不喜,却也是有用的。有些场合人前装装样子也是要的,难道非得瘫在椅子上翘着脚,以彰显你的放荡不羁?”
高凌不自在的动了动肩膀,偷偷往对门觑了一眼,就见陈绛还立在画案前。
虽只看到半身,却也觉她体态自如而端正,就连执笔露出的那一截腕子,弧度都是那样优美。
“阿绛是女孩,没有书院可以去。”陈舍微分明在垂眸斟茶,却跟脑瓜顶上长了眼睛似的,忽然开口。
高凌手里的茶一晃,溅了些出来,幸好一手茧子,倒也不烫。
“不过在家中课业也不曾松懈,夫人教她诗书画棋,我胡讲些神鬼志怪,夫人还教她礼仪匕首,我乱绉些养花心得,学什么没有拘束,你木工不就做得很好?通顺的学一遍算术,做木活时是不是也有助益?”
高凌还想着‘礼仪和匕首,这俩词凑一块,难道是一个成语吗’,听到陈舍微的问题,想了想,道:“是,木料都算得准了。”
“用学来的东西扩宽自己,深挖自己,哪怕只是给生活添点趣儿也好。”
陈舍微的话,高凌听进去了,不过他心里还有个念头在推动,多学一些,是不是就能离她更近一些?
“晚膳在这吃吗?王吉和阿妹要来。”陈舍微挽了挽袖口,盘算着道:“嗯,红葱油酥肉汁芋头、盐酒鸡、老醋蜇头,不吃饭了吧?吃杂鲜炒粉,再来个醉血蚶怎么样?”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高凌屁颠颠就打算跟着陈舍微去厨房打下手了。
对面窗子里,陈绛正用手护着点燃烛火,显然是打算继续再画。
陈舍微轻喊道:“伤眼睛,不许画了。”
陈绛听到陈舍微的声音,下意识露出有点懊恼的小表情,竖起案上的画比给他看,示意只有半朵了,可不可以画完呢?
比起谈栩然画风的工整精准,陈绛渐渐也形成了自己的风格,一派空灵自如,常常连勾都懒得勾,直接点抹色彩。
母女一人的画摆在一块,很难想象是同脉。
那幅色彩淡雅的花,像是菊花枝蔓映在水中的倒影。
她那双漂亮至极的眸子从画后露出来,先看陈舍微,又看向有些日子没见的高凌,先是惊讶的一睁,随后微微一弯。
她被四方的窗角框住,更像是一幅叫人魂牵梦萦的画。
高凌没敢多看。
介于少年和男人的年岁其实很难熬,血总是热的。
夜里睡觉骨头都痛,早上起来又黏糊糊的,腮帮上开始冒胡须,虽还是细绒,可瞧着邋里邋遢的。
但陈舍微又交代他了,不能太早刮,否则会越长越多,到时候真像个野人可怎么好?
高凌只有在陈绛跟前,才会在意起美丑来,故而用膳时,都没怎么抬头。
幸好,桌上美食给他埋头苦吃的行为提供了极为有利的支撑。
圆润的瓷勺也能轻松剜掉绵密细腻的芋肉,吸满了油润浓郁的酱汁,加上红葱油酥的细碎点缀,简直是一入口就会令人怔愣的滋味。
陈舍微还在砂锅底下加了一盏小蜡烛,边吃边热,越来越好味。
盐酒鸡是少见又吃肉又喝汤的菜,米酒打底,整鸡斩块先蒸后煨,喝一口汤酒香馥郁,清淡润鲜,吃一口肉,鸡皮香薄,鸡肉嫩滑,叫人勺子筷子更替个不断。
老醋蜇头是个凉菜,醋汁爽口,蜇头相比起海蜇的其他部位更加脆韧,陈舍微还放了些芥末,王吉猝不及防的吃到一口未搅开的芥末,刺激好像叫人迎面一拳殴在鼻子上,缓过来后,又觉得很痛快。
杂鲜炒粉吃得就是一个干鲜,米粉根根分明,干爽出香,海味鱼虾过油再炒,鲜气萦绕。
比之上述几道菜,醉血蚶就不是人人都喜欢的了。
陈绛不敢吃,觉得血糊糊的,瞧着陈舍微和高凌一个个吃得停不下来,就好奇的盯着看。
谈栩然瞧了眼高凌,他也感觉到陈绛的目光了,怎么说呢,脑袋都快埋进□□里了,直到陈绛离席,才终于得以抬头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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