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心乐带着人,气势汹汹地往登闻鼓院走。
鼓院离皇宫不远,只要敲鼓,就必须有人受理,若是来得及,今日应当就能进宫!
余心乐心里想着这些,刘小武在一旁担忧道:“少爷,稍后还是我去敲吧,哪能真让您挨板子!”
“哼。”余心乐摇头。“我余心乐从来不是懦夫!”
“这是要挨板子的大事!”刘小武与其他护卫兄弟一样,一方面觉得他们少爷是真汉子!非常骄傲、激动!却也实在担心这一百板子,刘小武急道,“像我这样,挨一百板子跟白打似的,您却不可啊!老爷夫人怎么办!”
“我也是学过功夫的,我这身板可不弱!再说,我荷包里还有人参片呢,打的时候含几片!”
就那人参抵个屁用啊!
刘小武还要劝,马车却突然停下。
余心乐立即撩了帘子:“怎么回事?咦,小胡大人——”
小胡朝他拱手,说道:“余少爷,我方才急急回宫向上峰汇报此事,上峰已是将此事告知陛下!”
“当真?!”余心乐眼睛亮起来,“陛下如何说?”
“陛下说您不用敲鼓,可以直接带人进宫!”
“太好了!!”刘小武他们首先松了口气。
余心乐也没想到竟会如此,本来他还在心里骂狗皇帝来着,皇城脚下发生这种事也不管,还要娶程家大小姐做皇后,瞎了狗眼的狗皇帝!
这会儿他觉得,狗皇帝还算是个人吧。
这才登基一个月呢,这事要怪,也该怪前头那个皇帝才是。
小胡这一天被吓得,身上衣服已经湿了又干,干了继续湿的好几次,见这位少爷没有再闹着非要去敲鼓挨板子,终于吐出口气,往后退了一步,说道:“余少爷,我带你们进宫!”
“好!”
余心乐又不是傻子,谁也不是天生就爱被打板子不是?
其实他心里也有点怵,毕竟从小到大也没被打过,万一打死怎么办……只是那会儿大话已经喊出去,他作为男子汉,怎能临阵脱逃?!
如今也算皆大欢喜。
他相信,这位还算是人的狗皇帝应当会认真审理此案!
因为上次进宫的经验,那谁还带他参观过的缘故,余心乐知道这次进宫还是由东华门进,在门口等待他的竟然还是那位谢副使。
余心乐挺高兴的,主动要求下马车,他一跳一跳地跳到谢副使面前,笑道:“谢大人,我们又见面了!”
这回余心乐虽然暂时没法好好走路,面色、气色都很好,不再是上回吓坏的模样,谢副使笑着也朝他拱手:“多日不见,余少爷风采依旧!陛下派我来接你。”
“多谢!那咱们就走吧!”
余心乐说着就要开始跳。
谢副使实在是看不下去,劝了又劝,好不容易把余心乐劝回马车上继续坐着。
还是到宝华门,他们再次下车,余心乐脚受伤,走得比较慢,晚了一刻钟才到,这一刻钟于赵酀而言,当真是度息如年。
待到余心乐人终于到了,见他是一瘸一拐被人扶着走进来的,一看便知是腿脚受了伤,赵酀忍不住伸手扶住额头,头疼。
邓容悄悄瞥他,自觉往一边退退,力求离他远些。
底下,余心乐已经跟着谢副使一同行礼,他还是挺紧张的,这里据说是平常百官们上朝的大庆殿,走进来就能感受到数百年累积的威严,他也不敢多看,更不敢抬头,哪怕他非常好奇皇帝到底长得什么样儿。
任何人都不能直视圣颜,他也只敢用余光往上看,看到一片明黄,其他的就什么也看不到。
赵酀暗自深吸口气,朝身边的大太监示意,太监立即道:“起——”
谢副使起身,没忘扶起余心乐,余心乐起身后,依旧双眼朝下看,谢副使站在他身边,禀报道:“陛下,属下已将余少爷带到,余少爷带来的人证、物证,皆在殿外。”
赵酀此时不好说话,便由那太监替他道:“余少爷要告谁,又为何要告,且将事情一一道来!”
“是!”
余心乐是真心担心那些孩子,此时也顾不上紧张,来的路上他就已经打好腹稿,闻言立即开始讲他的见闻与发现:“……他们身为善堂的负责人,竟用鞭子肆意鞭打稚童!那几人身为京兆府衙的侍卫,竟是问也不问,就要捆我!且这善堂存在已久,来的路上,这名向我求救的孩童告诉我,他来到善堂两年,每天都是如此!
“为何两年里,就没有一人发觉不对?为何这两年里,那些侍卫不来?我一来,发觉不对,他们便立即来了!同样是这名孩童告诉我,去年,他们中间有个孩子因为没有按时搓完那些药丸,活活被打死,还有几人为了试药,更是直接被毒死!”
余心乐说到这里,声音越来越大,他本就穿着红衣,人好像都要燃烧起来一样,满身怒火,赵酀也是头一回听说此事,本也已听进去,眉头紧皱,再见余心乐这般,怕他一口气上不来,不由再伸手扶额,他又朝大太监示意。
那名太监拿了杯茶,走到下面递给余心乐:“余少爷且喝口水缓缓。”
“……是我太激动了。”余心乐回过神,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这是在皇宫里呢,他将那杯茶水喝了一半,继续道,“陛下,所以我要告整个京兆府!还请陛下查清楚那些毒药到底作何用!请陛下给这些可怜的孩子一个交代!”
赵酀才登基一个月,事情繁多,要调查的人、事太多,满朝这么多官员,他确实没有办法在短短一个月内就完全了解清楚,更不可能分出精力来查看这几乎很少有人会想起的善堂。
赵酀不觉得余心乐想太多,他其实与余心乐想法一样,这背后一定有大阴谋,说不定就与他一直想要弄清楚的事情有关。
这大阴谋,还恰好被余心乐发现,毕竟谁又能想到,会有个余心乐突然跑到从来都是无人问津的善堂去,还非要把事情闹大。
他又见余心乐在讲善堂那些孩童的惨状,说着说着,眼眶竟是又湿了。
余心乐似也知道这是宫中,陛下面前,不敢哭,不停地抽鼻子,不停忍耐,看起来就更为可怜。
赵酀再扶额,用指腹揉着眉心,心中不停叹气。
不是嫌弃余心乐,也不是笑话他,是很不忍心,余心乐就该快快乐乐地活着,何必看到这些肮脏东西。
赵酀再示意邓容,朝他使了几个眼色。
两人自小一起长大,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次换邓容开口道:“余少爷,你所禀报的事情,陛下俱已知晓,京兆府尹刘权也已带到,你放心,此事陛下必定调查清楚,给无辜稚童与众百姓一个交代!”
余心乐激动不已,还要下跪感谢,他那个腿哪里能跪!
邓容又赶紧道:“余少爷为民除恶,陛下特恩无需下跪!”
谢副使也赶紧扶住余心乐,余心乐再次感谢圣恩,其实余心乐一直瞧不上皇室,皇帝怎么了,有几个好东西?但这位新皇帝,果然如他想象中那样是个好人呢!他是真心感谢!
邓容再道:“如今人证、物证皆在,那些药丸也需御医们一一查探,陛下也会召刑部与大理寺,亲自审理此案,余少爷作为原告,陛下恩典可在宫中等候。”
意思就是,现在没他的事,还要等御医们先查一遍,刑部和大理寺的官员们也要审问,而且结案前,他都得留在宫里呗?
余心乐没什么好怕的,还很高兴,这说明陛下真的要彻底调查清楚这件事!
他立即拱手:“是!多谢大人!”
“来人,送余少爷先去休息。”
有两名太监走来,扶着余心乐要走,余心乐看到自己身边那名跟着过来的孩子,又担心道:“大人,这名孩童,他尚小。”
邓容微笑:“余少爷放心,我们必定会好好照顾他,只是他作为重要人证,暂时不得与你在一起。”
“是!!”余心乐能理解,毕竟他们一个是原告,一个是人证,当然不能待在一处,他又行了个礼,最后还真切地来了句,“陛下英明!陛下圣明!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赵酀闭眼再扶额,这是如他意了,终于愿意说一句好话。
余心乐人一走,那名孩童也被人给带下去照顾,殿中没有外人,赵酀立即肃然道:“好好审那个刘权,药丸也好好查。”
“您就放心吧!”邓容摩拳擦掌,又是佩服,“真没想到,缺口竟是被这位小少爷给发现的!果然是您的福星!”
赵酀听了此话,身体周遭的冰霎时化开,话也不多说,转身就走。
有下属不解:“大人,陛下这是做什么?咱们不跟上?”
邓容揍他一个爆栗:“不想活了你就跟上去,走走走,干活去!”
余心乐再次被带到长乐殿,一回生二回熟,这次没有那名宫女姑姑,几位宫女姐姐都挺眼熟的,可能还是上次那几位吧,他跟她们笑着打过招呼,自己就找张椅子坐下,实在是很累。
刘小武还有些担心:“少爷,这事儿能成吗?”
“陛下会好好调查的!你看着吧,那善堂,跟那什么刘大人一定有问题!还是大问题!”
“我也觉得!”
两人说话间,宫女姐姐们拿来脸盆与毛巾,就站在余心乐面前,要服侍他洗脸,余心乐哪里好意思让人家来,立即要起身,却又连连吸着冷气倒回去:“痛痛痛……”
方才太过紧张,他都已忘记脚上的伤!
“我来看看!”刘小武正要蹲下来查看,外头传来足够他们听到的脚步声,余心乐循着声音好奇抬头,看到个熟悉的墨绿色身影。
他的眼睛下意识地一亮,亮到一半,他又赶紧低头,却能察觉到那人越来越近,他的头便越来越低。
后来,那人直接走到他面前,似乎在低头看他。
余心乐不觉用手摸耳朵。
似乎很久,又似乎很快,那人叹息一声,余心乐又摸了摸耳朵。
“我来吧。”赵酀示意宫女将脸盆放到一旁的桌子上。
“是。”宫女放下,福了福,便先退了下去。
“咳。”余心乐清清嗓子,却还是没有抬头。
赵酀转身对刘小武道:“你先回去,余老爷与夫人想必很担忧,你回去报个平安,便说结案前,他这几日需留在宫中,请二位长辈放心。”
“这——”刘小武的主人毕竟是余心乐。
赵酀也说到余心乐担心的点,他好几天不回家,父母肯定要吓死的,他只好抬头,叫刘小武先回家:“你叫我爹娘千万别担心,我这是做好事来了,陛下也要感激我呢。”
刘小武挠头:“少爷,上回我跟西园也这么说的,老爷、夫人他们不信呐,这次竟还要待好几日……”
赵酀直接从袖中抽出个明黄色的小卷轴,他递给刘小武:“这是陛下的亲笔手书,两位长辈瞧见,定会放心。”
“啊?”余心乐也没想到还有这东西,“我能看看吗?”
赵酀给他展开,余心乐看了吓一跳,还真的是皇帝专用的那种明黄布卷,上面有陛下的印呢!写了几句话,大意就是为了配合陛下审案,要留他余心乐在宫里住几天,请余家夫妻不要担心,还说余心乐这是正义之举。
反正说得很好听,看似语调平静、官方,字里行间就是把他余心乐的形象说得很高大!
余心乐身后的尾巴不觉就翘起来,还一直晃,很有几分得意。
赵酀暗自好笑。
刘小武也识字,跟着看过,这才放下心,拍拍胸脯保证过,便转身出宫。
刘小武走后,屋里瞬时就变得极为安静,余心乐身后的尾巴重新耷落,头也重新低下,他本来在赵酀面前是很理直气壮的,是这个人戏弄他在前,那他不愿理会,不是理所当然吗?!
可是……进宫后还能再来长乐殿,宫女姐姐们对他那样好,就是宫里的大人跟他说话也没有什么颐指气使的,总之都很照顾他。
尤其是陛下还专门亲笔写了手书给他爹娘。
他就是再傻也知道,自己可没有这么大的面子。
肯定是陛下看在这个人的面子上,或者更有可能,就是这个人知道他父母会担心,特地请陛下写的。
想到这些,在这人面前,余心乐又有点没底气。
好像不该不理人……
余心乐这里兀自胡思乱想,根本就没发现,赵酀已经单膝跪在他面前,并向他的脚伸去手,待到他受伤的那只右脚被人提起,他才反应过来,惊讶地往下看去:“你,你要干什么!”
赵酀压根就没搭理他,一手拽了他的靴子。
余心乐更是大惊,虽然他从小到大也常有人帮自己脱鞋,这人不是他的小厮,也不是他的家人!
哪怕他是个男子,怎能如此呢!
他着急往回收脚,脚却根本不经动,他再次痛得倒在椅子上,纯粹是疼出来的眼泪花儿一个劲儿地往外冒,他抽着鼻子,委屈道:“疼啊……”
赵酀撩起他的裤腿,瞧见白色袜口竟还用金线锈了只小猫。
余心乐发现他的眼神,不敢再动,嘴里不饶人:“看什么看!没看过啊!”
赵酀确实头一回看到有人在袜子上绣花样的,还是这样可爱的胖乎乎的猫,一踩尾巴就要炸毛,跟余心乐可真像。
他再小心拽下余心乐的袜子,脚踝那里已经肿了老大一块,红红紫紫,光是看着便极为骇人。
余心乐压根没想到自己的脚伤这么严重,一看,眼泪更是忍不住:“怎么这样啊……”
赵酀伸手轻轻摸了摸,余心乐痛得瘫在椅子里直抖,赵酀心中不由生出一股怒气,这是骨头直接崴得错位了!他莫名就想将余心乐按在腿上打一顿,每次都与余心乐以这样奇葩的方式见面,他是觉得新奇不错。
这不代表他乐意看到余心乐受伤!
余心乐为何就不能乖一点?
赵酀心中的怒火越积越多,直到听到余心乐的抽气声,他抬头看去,余心乐哭着直抽抽,倒在椅子里害怕道:“是不是骨头断了啊,我小时候断过,可疼了,完了,我又要躺在床上好几个月了……”
想到这个,余心乐就越发绝望,几个月躺在床上不能动,不如要他死!
赵酀又气又笑,手上还握着他的脚,不敢再让他乱动,却是问他:“现在知道疼,知道怕了?”
“……”余心乐哭得更委屈。
“当时为何就不能多想想?若是那几人功夫比你和你的护卫厉害,你怎么办?若是我也不能保护你,你怎么办?若是那些人趁你不注意,直接用毒药毒你,你又该怎么办?”
这么多个“若是”与“你怎么办”问下来,余心乐根本不想回答,他闭着眼睛哭,像个做错事的淘孩子。
赵酀又有些不舍,余心乐还小呢,从来没有吃过苦、受过委屈,这也是想帮助别人,是好心,他尽量放缓语气:“别哭了,还好骨头没断——”
余心乐“刷”地睁眼,不哭了,只是瞪着他,惊喜问道:“骨头真没断啊?!”
“……”赵酀恨得牙痒痒,这个余心乐,真的是,真的是!
永远只在意那点根本没妨碍的小事!分不清轻重!
余心乐永远只想着帮助别人,做什么路见不平、行侠仗义的大侠梦,有没有想过他的父母会如何担忧他?
而他赵酀,又会如何担忧他?
余心乐见他不说话,伸出手指头,戳戳他的额头,嘟囔着问:“到底断没断啊?”
赵酀虎着脸,不说话,这次必须要给他一个教训!
余心乐见状,心里一抖,眼泪继续往下掉:“还是断了吗?呜……我要在床上躺好几个月了……”
哭得比方才更惨,赵酀的面色撑不下去,最好只好烦躁道:“没断!”
这烦躁,是在烦自己,为何就不能想个好法子,早日把余心乐叼回窝里,有他成天看着,余心乐必定不会再出事。
余心乐像是会变脸,哭声再次戛然而止,小心问他:“真的啊?”
刚问完,鼻子喷出鼻涕泡泡,余心乐也知道要脸,讪讪地撇过脑袋想要擦掉。
赵酀却是彻底无力,不再生气,也不再烦躁,而是心疼地抬手帮他擦了鼻涕,轻声道:“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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