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蒋剑鲲家住了三天,缪晨光的感冒彻底痊愈。这三天里她没再叫外卖,而是跑去附近的菜市场买回材料来自己做饭,专做些清淡爽口的食物。虽然蒋剑鲲口味偏重,对她做的菜几次提出异议,但每次缪晨光都是老老实实应了,下一回却还是故技重施。而蒋剑鲲这人正如大曾所说,吃软不吃硬,缪晨光总是这么好声好气的,让他的坏脾气没有发挥的余地,再加上这一来他的胃的确再没闹腾过,他也就不好老找她的麻烦。
如今缪晨光已经大致摸清了蒋剑鲲的脾气,知道他是个要强的性子,假如他不愿接受她的帮助,她便不会坚持。顺着他的意并不是什么难事,只要稍稍多一点耐心和忍受力,这个坏脾气的人也并非那么难以相处。
三天后,他们回到城南的住处。缪晨光又开始了她的日常工作,蒋剑鲲又躲进西屋做他的泥塑。一切如常。只是打那以后,缪晨光特别重视三餐的钟点,只要一到吃饭时间,她怎么着也会把蒋剑鲲从他的泥巴世界里喊出来。他要是不搭理她,她就直接敲门进西屋催促他;他要是冲她发火,她就听着,等他骂完了再接着告诉他,该吃饭了。
这天,她又是顾自推门走进西屋。不出所料,即刻招来一通斥责。
“你怎么回事?跟你说过不许打扰我!怎么就记不住?”
蒋剑鲲坐在小板凳上,面前是摆放了一具铁支架的矮桌,收起的盲杖搁在脚边;毛衣袖子一直卷到胳膊肘,满手都是泥灰。他头也不回,只是发出一连串的责问。
“蒋老师,吃饭了……”
“吃饭吃饭……少吃一顿会死吗!”
缪晨光却是雷打不动。“可……一会儿菜凉了……”
“除了吃饭你就没别的事儿可干了?你这样打断我思路了知道吗!”
缪晨光一愣,“啊,对不起……可是……”
“出去!”蒋剑鲲没好气地挥手打断她,摸到面前的铁支架,按捏着糊在上头的泥块,这里抠抠,那里补补,又将扒下来的泥块扔在地下。然后皱起眉,对着支架发起呆来。
缪晨光犹豫了好一会儿,小心翼翼地再次出声:“蒋老师……”
蒋剑鲲一愣回神,朝着她的方向微微侧过脸来。“……怎么还不走?”
“那个……饭……”
她的锲而不舍终于让他受不了了。他颇为无奈地长出一口气:“行了……一会儿就去。”
“哦。”缪晨光应了,却没挪步,仍是原地站着,似乎在等着蒋剑鲲起身。
蒋剑鲲不由又皱眉。但他这回没再说什么,只是摸到铁支架,继续着刚才的工作。
缪晨光好奇地看着他摆弄泥块,终于忍不住开口:“蒋老师……你这是……在做什么?”
他沉着一张脸。“……做什么?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被你一搅,我连自己想做什么都忘了。”
缪晨光愕然,“……对不起……”
“行了。”他不耐烦地打断她。略微思考几秒,忽然发问:“你看我是在做什么?”
缪晨光一愣,不明所以。“……啊?”
“你看着像什么?”
缪晨光凝神一看,发现矮桌上的这具半成品她曾经见过——就是那具只有大致的脸部轮廓,还未成人形的人物头像。
“……是个人吧?”
“看得出来?”
“嗯。是谁呀?”
“……不是谁。”
缪晨光一愣。
“不是哪个具体的人,只是个形象。”蒋剑鲲十分难得地耐心解释了,但缪晨光仍然不怎么明白。
“那是……谁的形象?”
蒋剑鲲皱一皱眉,懒得再解释,伸手将这具半成品推开。缪晨光有些意外。
“……不做了么?”
“做不出来。”他沉着脸答。
听上去又像是在责怪她打断他的思路,缪晨光忙又认错:“对不起……”
他却默然半晌。“……不怪你。”说完又是片刻沉默,然后向屋角伸手一指,“帮我拿个支架过来。小的那种。”
从来不让她碰任何东西的人居然要求她帮忙拿个支架过来!缪晨光受宠若惊,忙小心翼翼地从屋角挑了一只铁支架放到他面前的矮桌上。
“你现在在想什么?说说看。”
缪晨光没反应过来,“……什么?”
“你打断我的思路,应该还我一个。告诉我你脑子里想到的——除了吃饭。”
缪晨光讶异地望着他,顺口说出了脑海中忽然冒出的形象——“阿咪……”
“……猫?”他一皱眉,“你就不能想点儿别的?”
嘴上虽然这样说,双手却立刻开始了动作。他不用低头,眼睛平视前方,全凭手的触觉摆弄着铁支架。缪晨光第一次见他制作泥塑,忍不住上前几步,在他身后认真看着。他的双手一点一点掰弄着支架,铁支架原本直立着,仿佛一个纤巧的人形,在他的手中逐渐被扭成了一团。他从地下摸起一团泥块,拿在手中,轻握几下。泥块上留下了他指掌的印痕。他将泥团分成几块,将其中一块糊到了铁架上。
“那猫长什么样儿?描述一下。”他问。
缪晨光一愣,脑子里又浮现出她那只流浪猫。“它……是只小白猫……不过身上总是脏兮兮的,所以看着像是灰猫,洗干净以后就是雪白的……噢,额头上有一块黑毛。眼睛是黄色的,一到晚上像两颗大灯泡似的……尖耳朵,三瓣嘴,瘦瘦的,叫声弱弱的……”
“行了。”他忽然开口打断了她,“一点儿不懂观察。”
缪晨光一愕。
“尖耳朵三瓣嘴,哪只猫不是这样?叫声弱弱的……我用泥巴能做出叫声来?”
缪晨光抿抿唇,不做声了。
“……它睡觉是什么姿势?”
“……蜷成一团,歪着脑袋……没什么特别的……”
“抓老鼠的时候呢?”
“它……没抓过老鼠……”
蒋剑鲲皱皱眉,“……算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手中不停,将剩下的泥团揉搓几下,一点一点贴补到铁架上。他按捏着泥团,让其服服帖帖地裹住支架。揪下多余的部分,填补空缺的部分,同时不停地将铁丝重新扭动到正确的位置。
他做得专心,她也看得入神。不一会儿,一只坑坑洼洼满是指痕印的泥猫便初具雏形了。这只猫不完全写实,而是有些卡通化,细细瘦瘦的身形,弓着背,蜷着身子,歪着脑袋。因为是由一块块泥巴拼凑而成,还未经仔细加工,所以线条不是很分明,隐约可见两只直竖的耳朵和一条紧贴身体的尾巴。
“真棒……”缪晨光忍不住出声赞叹。
蒋剑鲲停下手。缪晨光不由蹲下身来,细细打量着这具半成品。刚才还是一团灰乎乎毫不起眼的烂泥巴,转眼间已经有了自己的形状,和灵魂……
“真厉害……怎么做出来的呀?”
“你一直看着还问我?”
缪晨光嘿嘿一笑。
蒋剑鲲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像你那只猫吗?”
缪晨光点点头,“像。”
“……可它不是你的猫。”
缪晨光一愣。
“我没见过你的猫……这一只是我记忆中的猫,不是你的。”
缪晨光看着他。他面无表情,拍掉手掌上的泥灰。
“可……我觉得它挺像阿咪的……而且所有的猫不都长一样么……”
“怎么会一样?……就你这观察力……”蒋剑鲲哼一声,伸手摸到盲杖,缓缓站起身。“喜欢你就拿去。”
意料之外,缪晨光惊讶地瞪大了眼。“真的?可以给我么?”
“不要?”
“要!”缪晨光十分意外,又觉得高兴,忍不住伸手想要摸摸她的“小猫”。蒋剑鲲却像看见了她的举动似的,盲杖一下子挥了过来,挡在她和“小猫”中间。
“没完成前不许碰!”
缪晨光忙收回手,悻悻然站起身来,不忘说一句:“谢谢蒋老师……”
“反正我留着也没用。练手的东西,又卖不了钱。”
……听着像是把用不着的破烂丢给她似的。
不过一提起卖钱,缪晨光忽然想起了上次在雕塑品店遇到的那位老师——也就是蒋剑鲲的妹夫。其实这件事一直被她搁在心里,总觉得该找机会问问蒋剑鲲。她心里琢磨着,当下开了口:
“蒋老师……会去买雕塑品的,都是些什么人哪?”
蒋剑鲲一愣,似乎没想到她会问这个。“……什么人都有。收藏家、鉴赏家、艺术家、爱好者……这都是懂行的;也有附庸风雅、买回去充门面的……还有是买去送礼的……哼,这几年社会风气不好,艺术界也跟着腐败了,好多所谓的艺术家自甘堕落,做了钱权交易的工具……哼,不知廉耻!”
说着说着他就开始抨击社会丑恶现象,缪晨光忙抢回话头:“那……您做的泥塑,都是通过上次那家店出售的吧?……那些来买作品的人,您都认识么?”
“……不一定。以前还有一些相熟的买家,这几年……”他停顿了一下,“干吗问这个?”
“呃……没什么……”见他露出点不太愉快的表情,缪晨光不敢再问。正准备岔开话题,却忽然想起——自己竟完全忘了吃饭这回事!
“哎呀!菜肯定又凉了,我再去热热……”说完急急忙忙转身跑出西屋。
本想顺着话茬问一问蒋剑鲲妹夫的事,结果还是什么都没问出来。但缪晨光没料到的是,不出几日,这件让她颇感疑惑的事就被整个端到了面前——还是以那样一种令人难堪的方式。
这天又是蒋剑鲲前往雕塑品店的日子。到了店里,他又跟前几次一样,往里头的办公室一去就是老半天;大曾又跑去门口抽烟,顺便打了几通电话;缪晨光独自在店里从这头踱到那头,假装欣赏艺术品,实则无所事事地打发时间。
直到蒋剑鲲的妹夫推门走进店来。
缪晨光一愕,忙点头问候。他见了缪晨光似乎也有些意外。
“你好……蒋剑鲲也来了么?”
“来了……在里边呢。”
“哦……”那人若有所思地一笑,伸手一推鼻梁上的眼镜,“那我得小心点儿,别被他撞见……”
这人明明是蒋剑鲲的亲戚,可为什么要避开他?缪晨光百思不解。她本不是喜欢多管闲事的人,可又不想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心里小小地斗争了一下,还是没忍住,于是小心问道:
“请问……您是蒋老师的妹夫吧?”
那人显然被缪晨光的问话吓了一跳,一脸惊讶地望着她。
“……你怎么知道?”
这回答,无异于承认了。缪晨光忙解释:“我在蒋老师那儿看见他妹妹和您的照片……”
“是这样……”那人恍然,表情透出些许无奈,“那……你告诉他了吗,见过我的事儿?”
“没有……”
“是吗……”他似乎松了一口气,对着缪晨光一笑,“谢谢。”
缪晨光也报以一笑,心中泛起无数疑问。
那人似乎看出她心中所想,笑着说:“是不是觉得挺奇怪的……我们是亲戚,我干嘛还非得躲着他……”
“……是挺奇怪。”缪晨光老实回答。
那人一笑,“这个……说来话长……说真的,他要是知道我在这儿,肯定会大发雷霆……你信么?”
那人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说着,缪晨光也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只得含糊地笑笑。
那人也呵呵一笑,大约没料到会被缪晨光揭穿真实身份,似乎笑得有些尴尬。片刻静场之后,他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蒋剑鲲这人……对谁都看不上眼……尤其是我。”他叹了一声,“别的不说了,就他那臭脾气,实在是……他妹能忍他,我可忍不了,几乎每次见面都免不了要吵架,总是闹得不欢而散……所以……”
缪晨光了然地点点头,“我明白,我不会多说的。”
那人冲缪晨光感激地笑笑,“谢谢你。”
“不用。”
那人犹豫了一会儿,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跟她点了点头。“我……是来查点资料。”
“哦……”缪晨光也点点头,看着他走向一旁的会客区,在专供客人使用的电脑前坐下。
缪晨光看着他,心里仍有许多不解,但再多问似乎不妥,于是也转移了注意力,坐到长沙发上开始翻看杂志。
心不在焉地看了一会儿之后,再次抬头,却与那人目光对了个正着。他冲她笑一笑,招手叫她过去。缪晨光一愣,放下手中杂志起身走了过去。
他抬头看着在电脑桌旁站定的缪晨光。“……你见过蒋剑鲲的雕塑么?”
这话他像是问过她一次。缪晨光点头,“见过。”
“在哪儿见的?”
“在……现在住的地方,他有个屋子专做雕塑用的……”
那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他失明以前的作品呢?”
缪晨光一愣,摇头。
那人起身让出座位,示意她坐下。缪晨光一眼看到电脑屏幕上是几组雕塑照片,照片下方的说明栏里全是同一个人的名字——蒋剑鲲。她不知不觉就坐了下来。
“这……都是蒋老师做的雕塑?”
那人点点头,“雕塑艺术,受众面太小,这些资料在外面很难查到……正好调出来了,就让你也看看……他真正的水平,是什么样的。”
他滑动鼠标,点开其中一张照片。
那是一组系列雕塑的图片,每张照片中的雕像各不相同,造型并非完全写实,却也令人一目了然。那是一组古代战争场景的缩影:身披铠甲的将军与士兵,立马横刀、仰天长啸,马革裹尸、折戟沉沙……乍一看似乎没什么特别,但细细看来却有着许多古怪之处:作品的某些细节部分被雕刻得极其精致细腻,而某些部分却又只是含混地一笔带过。
某张照片中,一匹骏马高高扬起前蹄,即将踩踏脚底的尸体;从尸堆中伸出一条手臂,紧紧拽住了骏马的缰绳;那条手臂上的伤口皮开肉绽,露出的骨头清晰可见,翻起的皮肉栩栩如生;而骑在马背上的人物却没有头颅,也没有四肢,只是一条看不出有何象征意义的长形泥块。没有生命的尸体被精雕细刻,活着的人物却被模糊化抽象化处理,线条粗放得仿似一团未经加工的烂泥巴,好像只是被随意地捏合在一起。雕塑的底座是齿轮的形状,每一个齿牙上都标有时间刻度。
古代与现代,细腻与粗砺,写实与夸张,精致与模糊……这些不同元素的组合,使得这组雕塑给人一种奇怪的矛盾感。
缪晨光看着那些雕塑的图片,心中只觉说不出的怪异。
“怎么样?有什么感想?”身旁的人开口问道。
“嗯……”缪晨光想了半天,实在说不出个所以然,“挺有气势的……我不太懂……”
“这是他的成名作,《金戈铁马》……也是他的大学毕业作。”
缪晨光惊讶地瞪大了眼,“真的?大学……就能做出这么好的雕塑了?”
“是啊。当初不少人都不信这是一个大学生能做出来的东西,而且完全是原创……说真的,有几个大学生会认真对待毕业作品?可蒋剑鲲不光认真做了,还一下做了一组。这得费多大的工夫?……”那人缓缓说着,“大四是非常时期,别人都忙着找工作找出路,哪有闲工夫琢磨艺术,都是随便弄个毕业作应付一下导师,就是为了混张文凭,反正怎么着也会让你顺利毕业……艺术院校是培养不出艺术家的,大家都明白这个道理,这个社会很现实,大家都只想找条出路罢了。可只有他……他不写简历、不找工作,大四那年搬出学校跑到郊区租了个房……几个月以后带着他的毕业作回来了。该怎么说呢……这就是蒋剑鲲会做的事,让人不服都不行。”
“真有个性……”缪晨光听得愣愣的,忍不住喃喃说道。
“个性、激情、创意……还有坚持,国内艺术界欠缺的东西,蒋剑鲲都具备了。所以他的这组作品一出现,就在雕塑界引起不小的震动,也让他一举成名。”
“好厉害……”缪晨光盯着电脑屏幕上的雕塑照片,钦佩之情油然而生,“我听说他的作品都能卖到四五位数还不止……”
“有一阵是的。不过,现在……”
缪晨光一愣,扭头看着那人。“现在?”
他目光闪烁,从镜片后盯着缪晨光。“……因为他的眼睛。”
缪晨光愣了半晌,“可……他的作品不是还很受欢迎吗?要不怎么每隔一阵都要到这里来交易……而且……”
那人不说话,只移开眼神,神色间有几分复杂。
看着他的表情,缪晨光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随即惊愕地瞪大了眼。
上一次见面时,他曾经默认过,他来这里是为了买蒋剑鲲的泥塑。难道……只认作品,不认作者,只是他的托词?难道真实的情况,正好相反?……
“你……难道……那些都是你……”
他默然半晌,微微点了下头。
缪晨光目瞪口呆地张着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这么敏感,要是撞见我在这里,肯定能猜得到。所以……”
“你……怎么这样?怎么能骗他?”缪晨光心里发急,指责脱口而出。这其实并不关她的事,她知道,可是……一想到蒋剑鲲,她的心像是被揪了起来。
对方默然承受了她的指责。“……是他妹的主意,本来我是反对的,可……”他停顿了一下,“……你想象不到,从巅峰跌至谷底,是什么感觉……那时他刚失明……”他叹了一声,“他费了很大劲才重新开始……他妹妹,我们都费了很大的劲,才帮他走出来……要是被他知道,他的作品已经没有价值……他妹一再求我,我才答应的……”他表情沉重,不再往下说。
缪晨光的心也直往下沉。还不等她再多想,盲杖轻点地面的声音从里间传来。她猛地从电脑椅上站了起来。那人对着她摇摇头,神情严肃得不行。缪晨光几乎是下意识地点了头。虽然心中依然充满着丝丝迷惑和轻微的怒意,但她心里却和那人想得一样。
不能让他知道,否则……
蒋剑鲲行至大厅,仿佛有所感应似的朝他们这儿扭过脸来。
“小缪,干什么呢?”
缪晨光慌忙几步跑到他跟前。蒋剑鲲的妹夫一动不动地站在电脑桌前,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蒋老师,你……忙完啦?”
“嗯……你跟谁说话呢?”
缪晨光心里怦怦乱跳。“没……我去叫大曾师傅把车开来……”
蒋剑鲲皱一皱眉,不置可否。
一直呆在店外的大曾很快就把车子开到了店门口。他推门进来招呼两人,无意中多了一句嘴。
“小缪,跟谁聊了半天呀?遇上熟人了?”
“没有……咱们走吧!”缪晨光使劲跟大曾使眼色。大曾似乎没怎么明白,却也没再多问。
可蒋剑鲲却忽然停下脚步,默然几秒,像是在思索什么。然后他突然回过身,对着他妹夫所在的方向大声说:
“顾廷,是你吧!”
缪晨光一愣,不确定他是不是真的发现了对方的存在。蒋剑鲲的妹夫也是愣住,但没有立刻回答。
蒋剑鲲不耐烦地用盲杖一击地面,语气十二分的恶劣。“听见你说话声了,有本事别躲着,吭气儿!”
“谁躲你了。”顾廷见躲不过去,干脆接了话头,语气同样不善。
蒋剑鲲一下子沉了脸。“你在这儿干吗?”
“我……来查点资料。”
可能是心理作用,缪晨光总觉得他的回答有点底气不足。她很想把蒋剑鲲快点劝走,可又不知道怎么做才好。
“蒋老师……咱们走吗?”
“不走!”对她的语气同样恶劣和不耐。
缪晨光不敢再说话。一旁的大曾不明所以,还毫无危机感地开口:“原来是蒋艺术家的熟人……”话说一半被缪晨光的眼神压了回去。
蒋剑鲲此时已忽略了其他人的存在,只面目阴沉地望向他妹夫那边。
“……住在西城,来东城查资料?你当我一瞎子,好唬弄是吧?”
顾廷哼了一声,并不回答。“蒋剑鲲,你能不能别一见我就跟吃了枪药似的……”
蒋剑鲲却打断他,“你到底来干吗?”
“我来干吗用不着向你汇报……”顾廷说到这里略微一顿,可能感觉到自己态度不好,他放缓了语气,“我走了。你得空去看看芸芸吧,她老惦记你,想去看你,你又不让,连住哪儿都不告诉她……”他说着离开会客区,想要往门外走去。
蒋剑鲲却循着他的说话声挥动盲杖,拦住了他的去路。
“转移话题,然后溜走。你什么时候学会这一手了?”他冷冷地嘲讽。
“你……”被他言中,顾廷显得有些难堪,见缪晨光和大曾都看着自己,只好强压怒气,“蒋剑鲲,你别这样行不行!”
缪晨光心里已是乱作一团,看来那个顾廷说得很对,蒋剑鲲真的很敏感,他恐怕已经猜到什么了……
“你……是来买作品的,对吗?”蒋剑鲲瞪着茫然无神的双眼,毫无焦距的冰冷视线就那样盯在顾廷的脸上。缪晨光看见顾廷明显愣了一下,却迟迟没有回答。她知道被他的双眼盯住的感觉。他明明什么也看不见,他明明是个——瞎子。可他的眼神却像是具有某种穿透力,仿佛能够直达对方的内心。
“是谁的作品,劳动你大驾亲自跑过来?”听顾廷没有否认,他又追问。
“和你没关系。”顾廷总算回了一句。
“没关系?我看不是吧……”他明显不信。
“……卖家要求保密。”
但这个理由也没能说服他。“保密?”蒋剑鲲轻声重复,随即发出一声冷笑,“和汪老板说得一样。你们商量好的吧。”
“胡说什么……”
“你们不说,就当我永远不知道了!”
他提高了音量,显然有些愤怒了。顾廷没有回答,他沉默下来。
缪晨光心里“咯噔”一声。她知道,这场角力是蒋剑鲲胜出了,可是,他不会是赢家。
蒋剑鲲的脸色霎时变得铁青。
“你……这是……怎么回事?”他低声发问,话声中带着一丝勉力克制的愤怒。
顾廷默然几秒,长出一口气。“是芸芸,她担心你……”
“放屁!”他突然大吼起来,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她是小屁孩儿不懂事,你也是吗?她狗拿耗子,你也跟着她多管闲事?你们……耍我很好玩儿是吗?你们这么干……你们他妈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不都是为了你!”顾廷被他骂得受不了,一张脸涨得通红,也跟着顶起来,“芸芸怕你受不了,怕你再垮了,她希望你振作起来,希望你能重新开始!她为了你费多大心思你知道吗?可你呢?你为她做过什么?她结婚你没来,她怀孕生孩子,你也不闻不问……她坐月子那会儿,为了你的事天天哭,身子都哭伤了,奶都哭没了!可她……她从来没怨过你,还总让我打听你的消息……摊上你这么个大哥,她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顾廷的指责却没有对蒋剑鲲产生丝毫影响,他依然凶狠地回敬:“早叫她别管我了!我叫她管好自己,管好老公儿子就行了,她干吗不听!”
“因为她不像你!她把你当大哥,当亲人!这一年多她一门心思全扑在你的事上,她为了你连儿子都不顾了,省吃俭用攒下钱来就为了买你那些垃圾……”
顾廷此话一出口,蒋剑鲲的脸色又变了。“你说什么……你再给我说一次!”
可顾廷正在气头上,丝毫没有改口的意思。“我就说了怎么样,蒋剑鲲,你当你那些玩意儿还有人要吗,早就没人要了!那些破玩意儿都成废物了……”
顾廷的话没说完,蒋剑鲲已经扑了过去,身边的人根本来不及反应,他已经准确地一把揪住顾廷的衣领,对着他的面门一拳挥了过去,身手敏捷得根本不像个盲人。
只是毕竟目不能视,他那一拳没有使上劲,只砸中了对方的下巴。顾廷猝不及防,摔倒在地。蒋剑鲲紧紧揪着他不放,两人几乎扭在一起。
在缪晨光的尖叫声中,大曾冲上前劝架。听到吵闹声跑出来的店员和老板也忙冲了过来。大曾拽起蒋剑鲲,把他拉开,抱住他的双臂让他没法再有冲动之举。大曾身材魁梧,蒋剑鲲挣不脱,直在那里喘粗气。雕塑店的老板也拦住了同样情绪激动的顾廷,他一边安抚两人的情绪,一边为自己帮着顾廷隐瞒蒋剑鲲的事不停地解释、不停地道歉。
原来真是如此……
缪晨光在一片混乱中被人们挤到一旁,她感觉自己浑身发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真相。她的视线一刻不离蒋剑鲲,她看到他的脸色由铁青变得苍白,双眼红肿,重重地喘息,那模样好似动物园里被激怒的野狼一样。
对面的顾廷也好不到哪里去,眼镜架歪挂在鼻梁上,嘴角渗着一丝血痕,愤怒地瞪着蒋剑鲲。
众人将衣衫不整的两人分开。大曾架着蒋剑鲲想把他劝走,他却一把挣开了大曾的手。“别碰我!……我的拐杖!”
缪晨光俯身捡起掉在地上的盲杖交到他的手里。她清晰地感觉到他的手微微发颤。但他的声音却很沉稳。
“我们走。”
大曾立刻搀扶着他转向门口。缪晨光跑去将门拉开。
但蒋剑鲲没有即刻走出去,他此时已稍微冷静下来,朝他妹夫的方向扭过脸。他面若寒霜,声音冷得像冰一样。
“你回去告诉蒋芸芸,我不是她哥。叫她以后再也别管我的事儿!”
说完,他用力挥动盲杖,似乎要把挡在身前的一切障碍扫清,然后一步一步,稳稳地朝店门外走去。
缪晨光紧跟着他和大曾出门上了车,大曾迅速发动汽车,驶离了那个混乱不堪的场所。
一路开出好远,缪晨光才发觉自己的肩膀因为紧张而一直紧绷着,拳头也是紧握着,全身筋骨始终不曾松懈。她回头看着后座上的蒋剑鲲。他抿着唇,闭着双眼,眉头死死地打着结,额角贴着车窗,一只手紧紧地捂在胃上。
一定是给气得。缪晨光犹豫着想要开口问他怎么样,可大曾对着她连连摇手,示意她别多话。缪晨光只好扭回脸,低头盯着交握在膝头的双手,越回想刚才的情景越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只感觉鼻子一阵发酸,眼前瞬时蒙上了一层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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