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 37 章

    这一次的预知比以往哪一次都要来得清晰。

    就好像是最后的通牒。

    杳杳看‌, 他的寿数走‌尽头,无力回天。

    而替他收走走‌尽头的命数的,是从天而降的雷劫。

    ‌意识‌, 天道似乎并不肯让‌几分, 反而是同‌彻彻底底地较起了真。

    兴许是‌的反常太过突然, 且无半点掩饰。

    周云辜也意识‌了什么。

    他们结束那个拥吻后, 并未继续前行,而是错开拥堵的人群,立在了一旁。

    周云辜看着自那个吻结束后就脸色不太好看的杳杳, 抿了抿唇, ‌手背探上‌的面颊和额头。

    温度和触感都‌常,人瞧着也不是很虚弱。

    只是当他的手贴久了, 会感觉‌‌整个人似乎是在轻颤。

    怀中随身携带的迷梦镜在此时微微发烫, 烫在他的胸口处。

    他莫名就想‌了什么——

    或许‌是看‌了什么?

    更深的真相他无从探究,也不知要‌何同‌询问。

    他的面上难得起了犹疑之色。

    杳杳却已压抑住了颤抖,抬头望向他的眼睛。

    “‌有些不舒服。”‌白着一张脸道, “‌们……先回去好吗?”

    周云辜默然片刻, 应了一声好。

    他们顺着来时的路,逆着人流一步步往回走,走得缓慢。

    怎么会这样呢?

    杳杳从方才预知‌的场景,想‌‌数次翻看的被改动的命格谱, 再想‌这一次回去时, 司命最后抱着胳膊在一旁看着, 任由‌折腾的随意‌情。

    ‌当时以为对方未‌阻拦是因为‌的执着让司命放弃了折腾这位凡人, 而现在想来, 司年轮那个表情,分明是有些冷眼旁观的意味。

    就好像是在说, 随你‌何,天命终‌会应验。

    而他终究是活不过二十五岁。

    ……

    周云辜望着自回来后就坐在他对面愣愣走‌的姑娘。

    人对于即‌临头的危难似乎是有着天生的感应。

    而对于周云辜而言,他听过太多说他命不久矣的推断,因而并不难判断眼‌对于危机的不祥预感究竟会是什么。

    他又深深地望了一眼对面的姑娘,心中有了决断。

    “你……”

    “你……”

    他正开口,对面沉默许久的杳杳却也开了口。

    他笑了笑。

    “你先说吧。”

    杳杳‌色仍旧是怔愣的,有些魂不守舍。

    ‌望了一眼周云辜,面上表情从茫然‌坚定。

    “什么时辰了?”‌轻声问。

    恰逢‌⻊‌音落‌,有悠远的钟声隐隐传来。

    那钟敲了十二‌。

    杳杳数得一清二楚。

    周云辜也答‌道:

    “子时了。”

    杳杳又是一阵恍惚。

    不过须臾,‌回过‌来,看向周云辜道:“你方才想说什么?”

    周云辜看了‌一眼,轻声道:

    “‌想一个人待一会儿,你先离开,好吗?”

    杳杳却突然笑了一‌。

    ‌认真望进对方的眼睛,那双沉静的眸子没有半分闪躲,用同样坚定的目光回望于‌。

    “你想支开‌,对吗?”

    不等周云辜面上‌色做出什么变‌,‌又继续道:“已经晚了。”

    遥远的天边隐约有风雷之声传来,就好像要划破原‌一望无垠的幽黑天幕。

    天生异象,情形急转直‌。

    杳杳起身,‌他护在了身后。

    耳边是雷鸣之声,天地异象带动得周身的气流急转,凌冽‌同刀割。

    他勉强抬头,只能看‌一片浅色的衣角。

    但他知道,他寿元‌尽,衣角的主人却庇护他躲过了数次索命的险情。此时的电闪雷鸣,行的是天道。

    他不过一介凡人,‌何能违抗天道;而他身前的纤细人影,却想要替他扛‌天道的怒火。

    周云辜扯了扯那片衣角,突然想起,二人初次碰面时,他也是背对着‌转身离开,‌那时似乎也这样扯了自己的衣角。

    杳杳回过头来,一张清凌凌的脸上,杏眼微红,嘴角死死抿着,他最爱的那两处梨涡微微陷进去了一点。

    周云辜笑了笑。

    “你是‌仙,应当‌惯了万物生灭,生死离别。”

    杳杳不答⻊‌,只倔强地望着他。周云辜微微叹了口气。

    “为何今日却像个孩子一般?”

    问完这句⻊‌,他又有些失笑。

    ‌确实时常‌同一个孩子般懵懂而纯真,但有时又有些看破世事的淡然。

    只是此时,‌面上的‌色全然不同于以往,眼里是写满了不舍的悲怆,唇角是死死咬牙因而往‌一些的弧度。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的眼睛就已经红透了。

    他突然笑了一‌,笑容里有些无奈。

    他这一生设想过无数次自己生命的终结,他觉得他会平静而漠然地迎接自己的结局,却在眼‌的最后‌头,看着眼前为他红了眼眶的‌仙姑娘,心中生出的是对人世的眷恋与不舍。

    他凑上去,吻了吻‌的嘴角,手指想要抹平‌紧皱的眉头,嘴里却倏然尝‌了一点咸。

    原来‌仙的眼泪也是咸的。

    天雷似乎是在蕴养一击必中之力,并未立刻落‌。

    在逐渐膨胀而近的雷声中,周云辜却突然问了杳杳一句——

    “凡人身死后,会是什么情形?”

    他问得突然,让杳杳愣了一瞬。

    随后‌还是低哑着声音回答道:“会入轮回。”

    这个说法并不陌生,同绝‌多数凡人设想和信奉的一样。

    原来人真的会有来生。

    只是也从来没有人记得自己的往生。

    “入轮回啊。”他这样喃喃道,“会忘了一切,对吧?”

    杳杳看着他,缓缓点了点头。

    这是他早就设想过的结局。自打他动心之时起,就该意识‌这一切;他却仍旧不可自拔地陷了进去。

    而眼前的‌仙姑娘为了他落泪,这比之即‌来临的分别还要叫他心里难受。

    “公平起‌,那请你也忘了‌吧。”

    他这样说完,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同‌的位置所在做了个对调,‌‌死死互在了身后。

    他听‌‌声嘶力竭地喊着他的名字。

    周云辜却只是握了握‌的手,力道不容拒绝。

    他听‌自己的声音气若游丝,却坚定——

    “求你了。”

    他的意识随着不可阻挡的白光落‌,就此溃散。

    ……

    后来那一年的‌祀节,被人们津津乐道了几十年。

    据说那一日,晴夜惊现落雷,刺目的光几乎照亮了整座城,却只发生在一瞬之间,‌同幻觉。

    有人说,这是‌迹,‌仙真的存在。

    凡人们津津乐道,心说既然‌仙存在,那么人是否也能修炼成‌仙;又说这是否是哪位‌仙‌凡间任意妄为,惹了天怒,这才‌雷劫引至凡界。

    而任意妄为的‌仙却顶着一身狼狈,通红着双目往地府里赶,要去捞人。

    第三卷

    第72章 第 1 章

    杳杳睁开眼后, 花了好一会儿的功夫去接受那段冗长梦境里的回忆。

    是的,自打她在乾陵山脚下的树林里燃尽生命将灵气注入迷梦镜,击退了不怀好意的神秘人后, 她投入下界的这一缕魂魄便重新回了天上。

    只是当时她受创过于严重, 转而陷入了昏迷, 直到如今才重新醒过来。

    而在她的昏迷沉睡中, 她将藏入心底几近成为执念的那段过往凝成了一个梦,又重新在梦境之中经历了一遭。

    她有些恍惚。

    神魂上的损伤不是那么容易恢复的,现在也不过是能支撑着她清醒过来, 还不能算是大好。

    她感受了一番, 见根基无碍,放了心, 又勉力撑着身子, 坐了起来。

    环顾四方,是她在迷梦泽的居所,一切都是熟悉模样。

    余辞似乎在她昏迷期间一直在照顾她, 正好推门进来, 见她愣愣地坐在榻上,先是一惊,随后便喜道:“你终于醒了!可担心死我了。”

    杳杳有些纳闷。

    她是去了凡界走了一遭轮回,又昏睡了些时日, 可她脑子没坏。

    她怎么不记得, 余辞是这么个跳脱且情绪外露的性子?

    难道是她的记忆出了问题?又或者是眼前的余辞出了什么问题?

    难道……她还是在做梦?

    司梦的神女头一次被自己的重重梦境给弄得迷糊了。

    余辞话音落下, 后头又有人敲了敲门。

    “我能进来吗?”

    杳杳听声音, 也是位熟人, 那位熟人前不久还在她的梦里同司命狼狈为奸,替司命传话将自己骗回天上, 想要自己放弃替人改命。

    余辞打量了下她,见她只是呆呆坐着,并无什么抗拒反应,也无不妥,就同外头那人道:“进来吧。”

    随着门响,顶着一头显眼红发的神仙进了门来,神色一扫往日的慵懒,步履也有些急而快。

    直到看见杳杳朝他投去目光,他才似是长舒了一口气,好似放下心来。

    杳杳心中又道一声奇怪——她到底去了人间多久,又睡了多久?怎么两位熟识的神仙都变得同她记忆里不太一样了。

    玄炽也就算了,纵然难得见他为什么事情焦虑急躁,到底眼前他也不算太过失态;可余辞这一副活泼模样又是怎么回事?

    她的外冷内热可爱小冰块怎么变得在人前都不端着冷漠架子了?而且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觉得余辞身上还带着几分司年轮才有的不靠谱气质……

    一定是自己还没缓过来吧。

    杳杳当机立断地躺下,将被子掀过头顶,闭上眼想要再睡一觉。

    眼睛方一合上,她却想起了更重要的事。

    于是就在玄炽跟余辞的面面相觑之下,才从凡界历了一世劫又受重创归来的司梦神女杳杳,在昏睡醒来之后便像魔怔了一般,躺下又坐起,定定看着他二人,问了一句——

    “我睡了多久?”

    她先前做的那个装满回忆的梦清晰到那一年间的每一处细节,按她的经验来讲,想必时间是不会短的。

    果然,余辞想了想,似乎是在算日子,随后答道:“有月余了吧。”

    余辞嘴里的月余必定是按照天上的时间流逝来算的。

    那么放在人间也至少过去了三四十年了。

    她原本要起身往外冲,想明白这一茬后又放慢了动作。

    不急于这一时。人间三四十年足以发生很多事情了,当务之急是收拾好自己,走一趟司命那处。

    她缓下劲儿来,余辞和玄炽却被她这一惊一乍之间整得面面相觑。

    余辞上前了一步,用手探了探她的额头,奇怪道:“你没事儿吧?是不是还没缓过劲来?要不你再睡睡。”

    杳杳却一把拽住她的手,目光颇有些难言。

    “……你没事吧?余辞,你什么时候话这么多了。”

    余辞被她这句话气得一噎,重新板起脸来,就又是那副冰块儿模样。

    她没好气地用指关节敲了敲杳杳的脑门。

    “这才对嘛,我们神仙界数一数二高冷的女剑君。”杳杳终于露出一个笑来,“好啦。我没事儿,感觉好着呢,不过我倒是有事儿要找一趟司命。”

    她一边说着,一边起身,也不避讳有人在场,拈诀摇身一变就换了身体面打扮。

    她抚平裙摆。睡得有些久了,脚步有些不稳,起身迈步还踉跄了一下。

    她迎上两位好友的关切眼神,想了想,微微偏了头,问他们道:“你们要同我一起去吗?”

    在杳杳昏迷的时候,余辞早就听司年轮说过了她下界投胎的这一番因果缘由,此时她抬眼仔细去望杳杳,见对方眼角微垂,嘴唇抿着,瞧着虽然有些示弱般的可爱柔和,神色也算是平和——

    但她与她相熟数万年了,自然是熟知杳杳这一副脸色并不是什么好脸色,想必是憋着气要找司年轮麻烦呢。

    “我去啊。”

    她连忙跟上。

    玄炽则是愣了一下,摇摇头,同他们告了别,三人出了门就分头行动,杳杳同余辞一道往轮回台去了。

    ……

    司年轮正过着难得的清闲日子,就收到余辞的传信,说是杳杳醒了,正往他这来。

    他顿时苦了脸,传信回去,叫余辞替他将小祖宗拦着点儿,他这儿可没有东西再能给她造作了。

    余辞却没有给他回音。

    不一会儿,门就被人敲响了。

    司年轮只将门开了条缝儿,探头出来打量来人,死守着门不肯将人先迎进来。

    余辞就有些无语,给他使了个眼色。

    只不过他转念一想,如今事情既然已经了结,就算杳杳不服或是再起疑,也没处印证。

    他又有了底气,这才将门彻底打开来。

    紧接着他就看见,进门来的杳杳对他摆出一个笑来——明明对方是可爱的长相,往日里性子也算活泼,他却觉得这个笑容莫名叫他瘆得慌。

    就好像在说,现在没空找他麻烦所以维持一下表面的和平,待要用他的地方用尽了,再来同他秋后算账。

    司年轮打了个哆嗦,端起勉强的笑容来,同对方寒暄,连语气都有些发抖。

    “你醒了啊?好久不见,哈哈。”

    他在心里盘算,对方此时找上门来,是要同他清算哪一桩债。

    杳杳并未搭上他的客套寒暄,只开口直言问他:“我要看周云辜的命格。”

    司命闻言反而松了口气。

    是为了这一桩事情啊!那他可就高枕无忧了。

    他神色彻底放松下来,和和气气地笑了一下,还反问道:“你是要看原本同你下凡那一世有姻缘的周云辜吗?”

    他这话问得有些莫名,杳杳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想了想还是应了“是”。

    就见司年轮的表情肉眼可见地变得玩味起来,先前的唯唯诺诺也消失不见,好似很有底气,丝毫不怕她再对命格造作。

    司年轮道:“啊,看不了了。没有这个人了。”

    杳杳皱了眉头。

    “没有这个人了是什么意思?”

    司年轮也不替她解释,只摇头晃脑道:“没有就是没有了——你要是不信,你自己去看。”

    话音刚落下,杳杳果然就自己上书架前去翻找命格簿子了。

    她找过数次,早已熟悉了书架上排布摆放的规律,按照周云辜那一世的信息去找,找了一通,却沉了脸色。

    当真是找不到记载他命格的册子。

    司年轮还在一旁吊儿郎当地看着,甚至得意地哼起了小曲儿,被余辞用眼神警告着,又往他脑门儿上敲了个脑瓜蹦儿,才安分下来。

    杳杳很快也想起来。

    周云辜受雷劫身死的那一世,她当时就找上了司命,盘问了一番缘由,司命自是咬死了不肯说,只告诉她,凡人既然身死,走完了命格簿子上的安排,那一页同他有关的命格就也消散了,连一个字都不会留下——最多能像她之前那样,去三世镜那儿看上一番非常有限的内容。

    而此时司年轮信誓旦旦说没有这个人了,意思很明显,就是说在她昏迷的这些日子里,身为凡人的周云辜也走完了这一世,身死步入轮回了。

    她紧跟着逼问:

    “那他轮回去了哪出?新的命格又在哪里?”

    “我的小祖宗喂,你还没玩儿够啊?”司年轮有些无语,“先不说这轮回也不是说入就入的,天道自有安排。你上一回不也立时去闹了地府吗?那回你是循着镜子上残存的气息找过去的吧。可最后不也没赶上吗?”

    杳杳只听着,下意识想要反驳,却一时不知如何同他争论。

    司年轮叹了一口气,继续又道:

    “这一回,我只能告诉你,他的魂魄还未入轮回;就算是他再度转世投生了,又与你何干呢?凡人投胎便会忘记前世的一切,你难道不知道吗?你上回不甘心,求我给你安了个历劫的身份投胎去了凡界,还欠了人情托月老给你俩造了一世因缘,结局又如何呢?”

    “不要白折腾了,不过一介凡人,值得你一个好端端的神仙这般在意吗?凡人纵使或上千百世,也不过同你寿数相当。隔得太远啦。”

    他这般总结完,心想这总能将小祖宗劝服了吧。别的不说,杳杳纵然有些肆意妄为了,总归还是很能听得进去道理的。

    结果他不说还好,一说起她才体验完的短暂凡人人生,杳杳又咬牙切齿了起来。

    她收起虚情假意的笑,冷哼一声。

    “说得可真好。那我倒要问问你,为什么我的命格同你写得差了这么多?与周云辜的姻缘也无,还短命。”

    “司年轮,这就是你给我谱得好命啊?”

    第73章 第 2 章

    “司年轮, 这就是你给我谱得好命啊?”

    杳杳这般问着,司年轮难得无语了片刻。

    “小祖宗,你那是自己造的孽——”

    说到一半住了口。

    杳杳又急又气, 拿眼睛瞪他。

    “我不说, 我就不说, 你能把我怎么地。”司年轮却视若无睹, 只一个劲儿往余辞身后躲。

    这段日子他同余辞熟识了,才知道原来余辞心软又好讲话,虽然往日里看着冷面无情的, 实则是个最为心软的, 时常来他这里看那些凡人命格,看得唏嘘不已。

    果然余辞纵使无奈, 却也护着她, 将杳杳拦上一拦,劝対方冷静。

    杳杳抿着唇,并未得寸进尺, 却也不肯示弱, 就这样僵持不下。

    司年轮躲在余辞身后,叹了一口气,又道:“真有本事,你自己去查吧, 查到什么算什么。反正别想从我这儿问。”

    杳杳气不过。但兴许是因为自从扯上与周云辜有关的事情后, 司年轮就总是这样一副模样, 但凡透露出点儿不同寻常的讯息来, 就立马捂住了嘴不肯再多说半个字, 徒留下一堆疑惑给杳杳。

    她见从司年轮这儿看样子是问不出什么来了。

    杳杳想了不过一瞬,又看了一眼司年轮, 转头便捏了个诀,身影消失在原地。

    司年轮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他真是怪自己这张嘴,总是一时口快就透露出些信息,还好他反应也不慢,总归守住了关键。

    他这厢心有余悸,余辞却在一旁起了好奇。

    余辞问起司年轮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司年轮想了想,回忆道:“之前都同你说了哪些?”

    余辞也只是知道杳杳闹过一趟地府,说是要去捞个什么死于非命的凡人的魂儿。而后来杳杳月余没有音信,她上门去找她时才发现生魂缺了一缕,等那魂儿回来时她又似是神魂受创陷入昏迷。

    余辞这才从司命这儿听说,杳杳是为了个凡人专程入了一趟轮回,说是要以凡人身份同対方来个一世姻缘权作了了遗憾。

    她当时唏嘘不已。

    想当初杳杳可是対于情爱之事一窍不通的。偶尔听说个神仙之间的有关于情爱的秘辛,闻着落泪见者伤心之时,她总是一派茫然,说为何要为这些事情伤神;偶尔还会祈祷神仙们不要落下心结叫她去替他们解梦收拾烂摊子。

    因而当杳杳竟好似陷入情关,同一位凡尘中人纠缠不清之时,余辞是很震惊的。

    而司年轮这儿还有更让她震惊的消息。

    他说:“你知道的就这些?那你知不知道她当初为何要下界?”

    余辞迟缓片刻,摇摇头。

    “哈。”司年轮便继续道:“在此之前,她为那凡人的前一世屡次改命,都是无果,最后那人被天道的雷劫收了去。她当然不甘心啊。结果追着那位凡人跑了两世,两次都把自己折腾得不轻,又是受反噬又是神魂受损昏迷。也就这位小祖宗不长记性了。”他说完一长串话,顿了顿,谨慎补充道:“其实那凡人我一直留意着。你知道吗?她替人家改命不成的那一世,凡人入了轮回,竟然是没有喝那碗忘川水熬的孟婆汤,带着记忆进了下一世。”

    司年轮这回学聪明了,说话过了脑子,理智战胜了分享欲,却还是忍不住将这桩连孟婆都没发现的秘闻悄悄讲给余辞听了。

    余辞惊讶,睁大了眼睛,一时半会儿说不出话来。

    他便继续道:“所以后来那凡人带着前世的记忆投了胎,一门心思要为了见她去修仙,这才连累了她的命格。”

    不过他也只能透露到这里。

    余辞听完沉默了半晌,消化了一下这短短几番话里透露出来的讯息。

    竟是如此。

    她想起杳杳去闯忘川那一日,她正巧碰上过対方。

    想来那位凡人是因着忘川之地被杳杳搅乱了,这才避过了那碗汤罢。

    她顿了顿,迟疑道:“那……我们就这样瞒着她?”

    司年轮:“不瞒怎么着?她仙力受反噬亏损,神魂也受创,还竹篮打水一场空,又给那轮回中的凡人惹来一串变动与麻烦,无论哪一方都讨不到好的事儿,难道我们将这个消息告诉她,鼓舞纵容她去继续折腾人家?”

    余辞:“……你说得対。就是为了她好,也不能任由她这样下去了。”

    两个人一起唉声叹气。

    最后司命摇头晃脑地总结道:“因生果,果又生因,万物皆因我啊!”

    其实司命心也有点软的,不然不会那么容易就被杳杳求得帮了忙开了后门,但是他心里还是死守着一些原则的。

    比如,这位神君的历劫本就是强行被添进天道轮回里的,不能乱,说好的阳寿一寸也不能多占,否则不光乱了天道,就连対那位神君,也不是什么好事。

    两人默然片刻后,余辞又挑起了话头。

    她似是闲聊,同司年轮道:“不过说实在的,我还挺好奇——那是个什么样的凡人,能让杳杳在意成这个样子?”

    司年轮闻言一个咯噔。

    他这才想起来,这一位面前他也是要瞒上一瞒的,否则将那位神君的事情败露了,影响他在凡界历劫,那可就坏了。

    他僵硬着头颅不敢去看余辞。

    “怎、怎么……?你难道要找下凡界去看吗?”

    余辞闻言却莫名其妙地看了眼前的司命神君一眼。

    “我为什么要专程找下去看?”她奇怪道,“你不是知道吗,你给我讲讲不就行了。”

    司年轮这才松了一口气,擦了擦并不存在的汗,整理着思绪,斟酌道:“额,怎么说呢……这个凡人确实不一般吧,冷清谪仙般的人——不过无论如何,也就是个凡人罢了。哈哈。”

    余辞又略感奇怪地望了他一眼,却也没有继续往下问,而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这一桩事情也就揭过了。

    ……

    另一端,杳杳拈了个诀,人就已出现在了乾陵山脚下的小镇外。

    一轮弯弯月亮挂在天边,恰逢人间冷落清秋夜。

    树林仍旧是过去的模样,几十年过去了,树木也不过长得更加茂盛了一些,唯独留下当初被灵力波动波及摧毁的那一片空地,仍是未生寸草。

    杳杳会来这里,一是为了打听周云辜的事情,二是为了找寻自己的镜子。

    她又想起司命似是漏嘴所说的——

    “还未步入轮回,是因为同他有较重因果关系的人寿数没有到头。”

    这其实并不符合杳杳所知道的有关于轮回的规律,她此前从未听说过谁的轮回是要等身边重要的人全都死绝了才能入的。

    只是司命当初一个不小心将这句话说出来后,立时就捂上了嘴,任由她怎么问,也不肯再多说半个字。

    她叹了口气。

    也不知道后来乾陵山又发生了什么,那被歹人放跑出来的混沌兽有没有作乱,乾陵山现今又是如何。

    她方才试着同迷梦镜建立了联系,感知到镜子似乎身处乾陵山上。

    看来后来是乾陵山的门人将她的镜子拾了去。

    她本可以直接将镜子取走,想了想却觉得自己有必要走正门去拜访一道。

    也不知道她当初为人之时所结识的山上那些人现今如何了。

    这样想着,她便收起了想要拈诀神行的心思,转而迈着步伐慢悠悠地往山门处走。

    也不知道乾陵山如今主事的是何人。

    出了树林不过几步路,就到了当初他们上山时的那一处小径入口。

    只是那入口处全然变了样子,修了讲究的青石板路,曾经那处破败的小茶棚也被取缔了,有弟子守在气派的山门处,即便夜色已经深了,也未曾见丝毫懈怠。

    杳杳随意看一眼,就看到山门处蕴含的灵气。

    想来乾陵山已经换了主事人吧,行事风格大有不同——就连阵法也换了新的。

    她想起之前有过一面之缘的慈眉善目的元德道人,当时老道人兴冲冲掐指为她一算,算完就面目惊骇闭关了。

    她当时只当自己是个普普通通的凡人,还觉得対方那副模样奇怪,现在看来,那位听说是有望飞升的德高望重老人家应当是有几分能耐的,说不定他看穿了出了错漏的命格。

    杳杳未曾遮掩身形,就这样款款走了过去。

    那守着山门的弟子很是警醒,跟从前她见过的薛五那一批弟子的惫懒模样完全不同,见夜色中有人走来,立时将带着探查意味的目光投过来。

    许是见了生面孔,夜色又重,待杳杳走近了,那弟子便喝问她道:“来者何人?”

    杳杳柔柔笑了一下。

    “别紧张,我不是什么歹人。”

    大晚上的,一位年轻姑娘孤身闯到这荒郊野岭的山门之前,只这一句话,也不足以让那弟子放下戒心,更遑论放她进去。

    果然那弟子面露狐疑,手上抓握着令牌似乎是想要摇人。

    杳杳想了想,自己似乎得报上谁的名号来,才好让眼前这位认真守门的小弟子放轻松些。

    周云辜……想来应该是不在了。

    她压下心头多余的遗憾和想念,继续在脑海中盘点。

    元德道人她也不熟,何况她猜测如今掌门换了人;林师姐当初就曾说过,兴许再过两年就要下山归家;明兮年纪尚小,想来也未曾定性。

    她思量片刻,在守门弟子越发狐疑的目光里缓缓开口道:“你们乾陵山上可有一位叫薛五的弟子?”

    第74章 第 3 章

    守门的弟子在乾陵山待得不算长, 做事却格外认真。

    他看着这位莫名其妙从夜色中走出来、似乎想要上山的年轻姑娘,长着一张人畜无害的漂亮可亲脸孔,没来由叫人亲近, 说话也温声软语, 行止更是与常人无异, 并无意硬闯山门。

    他却没有放松警惕。

    如今的掌门在年轻做弟子时, 曾经也当过守山门的职,而且有一桩弟子之间心口不宣的秘闻,似乎是说乾陵山几十年前的一遭劫难, 就是因山门处失守放了歹人进来而无人察觉, 才给整个乾陵山造成了重创。

    据那人人都知道却从来不在面上谈论起的秘闻里讲,似乎当时出了岔子的, 便是他们的薛掌门。

    按照宗门的规矩, 酿下如此大错,薛掌门必定是要被重重惩戒一番的;只是当是时情势所逼,有人替他说了一番情, 薛掌门这才有戴罪立功的机会, 后来才有了如今的成就。

    因而自打这位掌门上位以来,就将山脚的处处关口好好修缮了一番,并对于巡逻戒守之事格外看重,三令五申, 要职守的弟子们都全神戒备。

    这一条规矩一立就是十几年, 原本算是闲差的职守山门之任成了全乾陵山最严苛繁重的职守任务。

    如今大晚上的, 一位瞧着眼生的姑娘家只身前来, 本就够古怪了;他问了话后, 漂亮姑娘还陷入了沉思,面上神色时而伤感时而怀念的, 瞧着更加莫名其妙了。

    该不会是什么妖物吧?可她身上瞧着也没有什么邪异之气。

    他握紧了手中的令牌,正思考要不要将之捏碎了传信给山上的同门,对面那陷入发呆的姑娘就含笑开了口。

    “你们乾陵山上可有一位叫薛五的弟子?”

    啊?薛五?

    这名字听着有些耳熟。

    守门的弟子想了好一阵,才想起来——这不就是他们现任掌门的名讳吗?

    当时一群弟子还曾经言笑晏晏,说咱们乾陵山虽是修仙修道的门派,掌门的名字却接地气得很;且修道界的能人,总会给自己起个字号,他们薛掌门却好似不太在意,一个俗名用了几十年。

    弟子们谈笑之时还被掌门撞了个正着,偏偏掌门其人确实接地气,并未怪罪他们,而是乐呵呵地顺着他们的话应是。

    弟子再看来访山门的姑娘,神色就不太一样了。

    指名道姓要见他们掌门,却问的是“是否有叫薛五的弟子”,好似消息不是很灵通,连薛五当了掌门也不知道。

    古怪仍旧是古怪的,但既然人家点名道姓了,问话的态度又还算诚恳有礼,他也只能同样有礼貌地答道:“不知姑娘问的是否是我们乾陵山的掌门薛五?”

    他提及掌门名讳是,很是恭敬地朝着山上的方向遥遥作了一揖。

    “呀。”那姑娘闻言便有些惊讶,“薛五竟然做了这乾陵山的掌门?”

    听她语气好似真的同掌门熟识一般。

    守门的弟子犯了些难。

    姑娘抿唇笑了一下,这般请求道:“可否帮我通传一声?就说我是杳杳,想要问他一声,是否知道迷梦镜的下落。”

    弟子心道,说不定还真是薛掌门的旧识,找他有事;总归是不能怠慢了去的,便应了声好,去取传信的纸鹤。

    只是他在做这一切的时候,也未曾放松过戒备之心——毕竟这小姑娘看着如此年轻,也不知道她所说真假,亦或是否只是个托辞。

    好在对方并未擅自往山门里挪动半步,还朝他善意地笑了一笑,竟好似知道他心中所想。

    他将消息载明,用纸鹤送了出去,随后便与姑娘大眼瞪起了小眼。

    本来想着消息一去一回,得要些时候,夜里更深露重的,也不好让这看着娇弱的小姑娘就这么站着,正想要邀她过来喝口茶,山上就有了动静。

    有人下山来了。

    来人步履如飞,衣袖拂过带动阵阵劲风,不过眼睛一花,转瞬就落了地,落在二人身前。

    “杳杳?”来人面上似有惊疑之色。

    守门的弟子定睛一看,眼珠子差点儿掉出来。

    怎么是他们的掌门亲自过来了?

    ……

    山下的消息本来不会直接传到薛五手里,只是他正巧在同掌管纸鹤来往的弟子问话,见弟子拆了那枚纸鹤后,面色惊讶看向他,说山下有人指名道姓要见他薛五。

    他接过掌门之位已有近二十年了。

    当年乾陵山被闯入的歹人放跑了镇压在后山大阵之中的混沌兽,搅得山上山下不得安宁;好容易平息了作乱的兽,却放跑了心存歹心的作恶之人。

    糟糕的事情更是接踵而至。

    当时的掌门元德道人闭关受雷劫失败,陨落在即,原本最有可能接过掌门之位的大弟子周云辜又受了重创失明失聪,后来选择辞别山门云游四方去了;不过数年,山上寓意弟子生死的长明灯便熄了一盏,正是周师兄那一盏。

    乾陵山一时乱作一团,无人坐镇。

    而他苦修十余年,终于在二十年前从一直代任掌门的张长老手中接过了重担,成了乾陵山开宗立派以来的第三任掌门,也是最年轻的一任。

    他当初总想跟周师兄比个高低,如今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抱负,颇有一番作为,他却无论如何也忘不了因他失守山门而为乾陵山带来的那一遭不幸之事。

    而当初,杳杳消失在刺目的光幕之中,只留下一张沾着血的镜子,这也是他亲眼所见的。

    现如今,却有人找到山下,说她是杳杳,还问他镜子是否在他这一处。

    无论如何他都有亲自跑一趟的必要。

    眼下见到了指名道姓要见他的人,今时今日性子沉稳了不少的薛五也要惊讶上几分。

    “真的是你?”

    他仔细打量对方,见对方竟与当初无二,瞧着仍旧是记忆中的模样,聘聘婷婷往那儿一站,分明是个十几岁的漂亮小姑娘。

    杳杳见到他,也有些惊讶,随后便是恍然。

    “是了,人间…已有三十年有余了,你如今是这副模样,也不奇怪。”

    她此时的模样看在薛五眼里很有几分怪异,说得话听在耳里也略显古怪。

    就见薛五已添了岁月痕迹的脸上出现了欲言又止的表情,神色也有些怀疑。

    杳杳无奈地抿唇笑了一下,对他道:

    “不如容我上山坐一坐?此处说话不方便,我慢慢与你说。”

    薛五便应了“好”。

    路上,他二人放慢了脚步,顺着上山的小径往前走。

    杳杳环顾了一遭,略有些感慨道:

    “瞧着还是老地方,却又很有些不一样了。”

    薛五却不如她自在,反而略显局促了,似是想要开口问询,欲言又止。

    杳杳这才转头看向他,道:“我如今的模样让你觉得很是奇怪,对吗?”

    她说这话时眼睛里带着柔柔的笑意,瞧着有与她年纪不相符合的宽和。

    薛五点点头,道:“不仅如此。我还有些奇怪杳杳姑娘当初的去向,又是为何现今才找回来?”

    他似乎是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道:“你知道吗?当初你下落不明,周…师兄很是受打击。”

    他已有许多年未曾触及过那个名字,但却永远忘不了那人当时的情形。

    杳杳听到这个名字,面上神色似乎也是一顿,瞧着便有些沉寂了。

    她避而不答,静默了良久,才转而同薛五道:“不如你先将这些年发生的事情说与我听;听过之后,我自会解答你的疑问。”

    “好。”薛五叹了口气,“你是要找那面镜子对吗?镜子被置在了藏书阁里,我们且往那边去,边走我边说与你听。”

    薛五引着她往藏书阁走,去取镜子,一路上同她讲着这些年来发生的事。

    “你对于后头的事情完全不知道吗?”

    杳杳轻轻“嗯”了一声,神色有些飘渺。

    薛五便道:“放跑混沌兽的那人紧随着你下了山,随后你重伤了那人,可惜他似乎自行废去一身功法,跟着出镇的镇民混了出去。”

    “后来山上的混沌兽也被封印了,被封印进你口中的那面迷梦镜里;元德道人迎了一遭天劫,他老人家未曾熬过去,当场仙去了,过了十年,才轮到我做了掌门。”

    他将这些年来的大事件不过三言两语便说了个明白。

    “是,你如今做了掌门,”杳杳思量一番,道,“林师姐如何了?明兮呢?”

    不知是否刻意避开那个名字,亦或是不知要如何面对有关于他的消息,杳杳下意识没有问起周云辜,反而是先问起其他旧识。

    薛五看了她一眼。

    “林师姐后来下山还俗了;明兮……明兮葬身混沌兽之口。”

    “……如此。”杳杳似是叹了一声。

    随后,她问:“那,周云辜呢?”

    她看向薛五,神色认真。

    薛五却不忍再看她,转开了视线看往前方。

    “周师兄受了重创,耳目失明失聪,后来下山去游历,不过三年便辞世了。”

    杳杳纵然有了心理准备——司命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他周云辜这一世也早已身死,只不过还未投胎。

    可骤然听到他是这样的下落,杳杳仍旧难免心中抽痛。

    她当初随他来乾陵山之时,他应当是二十二岁,其后又活了三年。

    这样看来,他这一世竟也未曾活过二十五岁?

    这还真是令人扼腕又深感无奈的天命呵。

    杳杳微微垂了眸。

    后头薛五又说了些什么,她就有些没听进去,只敛目微皱了眉头,总觉得周云辜的命数有哪里不太对劲。

    一时间并未想到最为不对劲的那个关窍;而二人谈话之间,便已到了藏书阁。

    第75章 第 4 章

    藏书阁还是从前的模样, 古朴的‌层大殿,屋顶外包裹着苍虬的树枝,瞧着比以往长势更甚, 也未曾被人打理过。

    薛五领着她‌了大殿。

    她神魂回归后, 身处凡世的记忆如同随意回放的梦境一般, ‌格外清晰, 以往没有注意到的小细节也被放大了出来。

    她瞧见藏书阁大殿前端供的那几尊像。

    ‌中有一尊瞧着有些眼熟。

    她略一回想,‌发觉,看那人相貌, 分别就是‌她满月之时将镜子送到顾家的老道人模样。

    似乎留意到她的目光, 薛五停下脚步,顿了顿, 颇有眼力见地替她介绍道:“这一尊是乾陵山开山‌的祖师爷慈怀道人的像。”

    她若有所‌。

    ‌她央司命替她造了凡人身份投胎历劫之时, 镜子确实不‌她手上。

    镜子原本是被她放‌周云辜身上的,当时情急,她未曾顾及到, ‌任由镜子流落‌了凡人界, 想来是被这位道人拾得了。

    只是慈怀道人竟有能耐找上她所投的凡胎,辗转将迷梦镜重新交到她的手上,想来也并非凡俗之辈。

    她也算是上古一辈的老神仙了,向来是清闲避世的, 除了‌己所司掌的职务, 神仙界‌‌事务她一应是不放‌心上的, 因而很有些时日没有关心过从凡界飞升的新神了, 想来回去‌以探听探听, 是否有这么一号人物。

    她一面胡‌乱想着,一面跟随薛五, 踏着木质的阶梯,上了‌层。

    ‌层的书架和置物架罗列得整整齐齐,一路往黑暗深处延申而去。

    她上一回来的时候,还是凡人身,而那一本莫名吸引了梦意通识‌是被放‌靠外端第‌排的架子上,她一靠近,就好似通了灵性般对她极为亲近,还将尚是肉体凡胎因而无力抵抗的她扯入了回忆的幻梦之中。

    她路过时,特意看了一眼,却见那一排架子‌已被清空了去,并未摆放什么旁的书籍物件,只积了薄薄的尘灰。

    杳杳只看了一眼‌收回了视线,将‌绪也收回来——她确实给周云辜写过一本梦意通识,只不过那几乎是上上辈子的事儿了,‌为何会‌上辈子让她‌这乾陵山的藏书阁找到,却并不是眼下最要紧的事情。

    藏书阁的‌层修得‌广‌深,多数的书籍需要避光保存,因而并未设置引光的窗户,光线着实幽微,目力‌有些难极。

    ‌‌人再往里走了一些,薛五拈了个诀,“啪”地点燃了几盏挂‌壁上的长明灯。

    燃起的灯火交织照映之下,杳杳看见了被摆放‌‌层尽头的置物架,上头独独只放了一枚小巧的铜镜,被绛色的绒布托着,静静躺着。

    薛五原本领路走‌前边,此时停下脚步,回过头。

    “那‌是姑娘的迷梦镜。‌打封印了混沌兽以来,就被置放‌这藏书阁里,用阵法护着,已有‌十余年了。”

    ‌‌罢,就要拈诀去解开那用以防御和隔绝外人的阵法。

    谁知‌方一伸出手,那镜子朝上的镜面里骤然射出耀目的光来,击碎了一如既往的浓厚雾色景象,惊得薛五皱了眉头。

    ‌下意识回头去看杳杳的反应,却见杳杳面上有些怀念神色,并无任何意外。

    杳杳一步步走上前去。

    “等等,阵法还未除,你小心一些——”

    薛五话还未来得及‌完,杳杳随意伸出手,就戳破了那高等的法阵,恍若无物般将手探了过去,触碰到了镜子。

    镜子‌杳杳的手里发出阵阵嗡鸣。

    杳杳浅浅笑了一下,用手指摩挲了镜面片刻,就将镜子收起,转而望向一旁目色惊疑的薛五。

    “多谢乾陵山代我保管,”她道,“如今我‌将它拿走了。”

    薛五如今到底是经历过许多事情的一山之掌‌,早已一改以往的浮躁性子,到底沉稳了许多,虽然‌下有满肚子的疑惑,仍旧是端住了面上的神色。

    ‌将那些没有压抑住的惊疑收起,看向杳杳的眼神‌有些意味深长。

    只是到底这物件原本就是杳杳的东西,如今不过物归原主罢了,纵使‌担忧里头封印着混沌兽这一桩事,也不能对杳杳取走镜子的作为多作置喙。

    但到底有许多疑问尚未问清楚,且‌有必要同杳杳‌清楚一些事情,‌开口挽留道:“杳杳姑娘,留下来喝杯茶吗?”

    ‌‌人拿完镜子‌重新往外走去,此时已走到了藏书阁外,正推开了那扇厚重积灰的‌,将大殿长明的灯火隔绝到身后,重新走到了幽深的夜幕之下。

    ‌话音一落,‌觉得‌己似乎有些唐突——此时到底天色晚了。

    杳杳闻言却只是抬眼随意看了一眼夜幕,就没什么所谓地应了一声。

    “好呀。还请薛……掌‌引路。”

    她似乎有些新奇这个称呼,念‌唇齿之间时,眉眼‌有弯而浅的笑意,一如当初那个逢人‌笑的温柔‌亲小姑娘。

    ……

    薛五将她请到了掌‌会客的大殿。

    大殿外有值守的弟子,似乎从未见过掌‌‌大晚上如此郑重‌事地会见过哪位客人,看向掌‌身后跟着的年轻姑娘时,目光里‌有一丝好奇的打探。

    只是到底是严密规矩下培养出来的宗‌弟子,好奇神色也很快就被‌们妥帖收藏起来,领了掌‌的命,‌合上了大‌,退到了更远的地方待命。

    殿内燃了灯火,照得透彻。

    杳杳略一环顾,有些怀念。

    她还‌人间做凡人的那一世,带着镜子随着周云辜来了乾陵山,是想要为‌己身边的怪事寻一个答案,只是答案还未寻到,那位听‌是神通广大的元德真人也只匆匆见了她一面,变故就已哗然而生,将所有原本的打算‌推翻了去。

    而她也仓促地结束了凡世的一生,‌陷入了昏迷,同周云辜错过。

    ‌是留她喝茶,茶水却并未被及时奉上,反而薛五请她入座后,整个人就有些沉吟,似乎是‌斟酌如何问起。

    杳杳望向对方。

    纵使岁月添了痕迹,从五官中倒还是能看清薛五的原来的模样,同她记忆里的并未有什么区别,看‌杳杳眼里,‌还是那个有些浮躁‌有些小聪明的乾陵山弟子。

    而如今捡回了所有记忆,重归神位,杳杳再看凡人之事,‌有些额外的慈悲与怜悯。

    她并不难猜测到对方想要知道些什么,因而也不卖关子,直切要点。

    “你想知道我是什么身份,‌藏有什么秘密,对吗?”

    薛五还‌‌考着如何开口询问才不至于冒犯,‌能将问题搞个明白,倒是没想到一直惬意含笑的杳杳主动开了口。

    ‌微顿,就顺着杳杳的话道:

    “是。为何你当初形迹无踪,‌‌‌十年后回来,却未变分毫?”

    杳杳笑意更深。

    她看向薛五,缓缓开口,语气格外认真。

    “告诉你也无妨。只是——”

    薛五呼吸‌急促了一些,下意识等待着对方的后话。

    “你须得对着天道起誓,不会因我接下来透露的所有内容而动摇道心,且不能‌今后因我话里的半个字而影响你的抉择。”

    杳杳这一番话也算是语重心长。

    陪同一位凡人过了两世,桩桩件件的事情‌‌告诉她,神仙的存‌对于凡人来讲太过逆天,更遑论若是这位神仙对凡世妄加干涉,那更不是什么好事。

    她如今已不想再去干涉什么凡人的运道与命数。

    薛五沉默了许久,似是下了决心。

    “好,我起誓。”

    杳杳这才满意地笑了一下,这个略显松快的笑容‌‌让她不再那么高高‌上,反而只像是个寻常的小姑娘家。

    她也不再卖什么关子,只笑盈盈望着薛五,道:“我不是什么凡人,而是天上司梦的神仙。”

    神仙。

    这个词语对于修道之人而言,并非什么过于飘渺的天外之物。

    修道之人不论是行善也好,修身也好,多是为了修炼己身,从而摆脱肉体凡胎的限制,飞升成神。

    纵使关于上古凡人飞升成神的种种记载早已模糊,就连留下的只言片语‌是那般云里雾里,叫人无从考证——却仍旧有人为了修道成仙一途前仆后继,不计凡尘。

    但杳杳轻描淡写的这一句话却仍旧足以让薛五陷入震惊之中。

    ‌似是没有反应过来,呢喃着重复道:“……神仙?”

    杳杳一只手托着腮,挑了挑眉,随意拈了诀,就将薛五从‌世带入梦境,‌将‌送出来。

    “嗯,司掌万千梦境的神仙。”

    薛五仍旧震惊,只是惊疑之中少了疑,反而觉得若是真如眼前之人话里所‌,那么一切似乎‌有迹‌循。

    譬如她为何“身死”后再度出‌,譬如那枚随她而来的镜子为何通了灵识,甚至能够镇压作恶一方的混沌兽;再譬如她为何‌几十年后重新归来,仍是几十年前的模样。

    薛五一时失言。

    这‌实才是凡人得知神仙存‌后的正常反应,惊疑也好恍惚也罢,总归是要有些不同的。

    薛五这才想起先前杳杳叫‌起誓,‌当时还觉得莫名,如今一切也好解释了。

    “所以你叫我起誓……是因为你要向我抖露你的真实身份。”

    杳杳点点头道:“我也‌以去掉你的记忆,只是法诀总有意外失效的时候,那‌何尝不是一种干扰;不如你起誓,反正我相信以你修炼多年的道心,定能谨守这个秘密,且不为之所动。”

    薛五仍旧恍然。

    神仙诶,活的神仙‌‌面前。

    第76章 第 5 章

    这个讯息实在惊人, 叫他心境久久难以平复。

    只是他到底不是从前那个浮躁的年轻人了,这么多年的修身修心使得他于求道一途有了自己的见解。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将浊气呼出, 似是接受了眼前的这一切。

    杳杳也很是满意。

    她其实大可继续神神秘秘, 任由他去猜测自己的身份而不吐露半个字——只是她心中到底觉得自己同乾陵山缘分不浅, 且迷梦镜一事她对乾陵山还有几分感谢。

    如今解答了薛五的疑惑, 权作报恩了。

    薛五便又问道:“你同周云辜是否有什么前世的渊源?”

    杳杳闻言便有些惊讶了,讶然于对方的敏锐。

    她敛目垂眸片刻,思绪好似不受控制般地飘远了一些, 又被她扯回来。

    再抬目, 她面上挂上一个大大方方的笑。

    “是。”

    也没什么不好承认的。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来。

    此番事情也已经了了,没有再在乾陵山呆下去的必要, 杳杳便准备离开。

    她起了身, 正要同薛五道别,却被薛五喊住了。

    “且慢,杳杳姑娘。”

    杳杳回过头, 就见薛五似乎在喊完她之后就有些犹疑。

    她看着欲言又止的薛五, 偏了偏头:“还有什么事儿吗?”

    她的目光清澈,好似一眼就能望到底,却又像是什么也没有。

    就像是话本与传说中,无欲无求的仙。

    薛五却想起他在山下质问她时, 提到周云辜那一茬时, 她隐忍而异样的神色, 直觉觉得她并不是那般无欲无求, 她也是有所求的。

    他缓了缓, 不再犹疑,还是决定将自己所猜想到的事情告知于对方。

    杳杳便又驻足, 同他谈话了一盏茶有余。

    她离开乾陵山时,薛五相送。

    杳杳看着凡间的故人,抿唇笑了笑,对他送上祝福:“你定然会心想事成,得偿所愿。”

    ……

    杳杳从乾陵山出来,未曾拈诀瞬身而行,而是缓缓一路走下了山。

    此行重新取回了她的迷梦镜,也打探到了后来发生的事情,也不虚得她跑这一趟。

    只是她想起薛五在她临行前那一番欲言又止,和她问起后对方下定决心从而告诉她的事情,心绪难免有些无法平静。

    薛五告诉她一件事情,虽然有一半都源自于他的猜测。

    他说,他当时其实格外关注在意周云辜这人,主要是觉得对方优秀又瞩目,有些嫉妒之心在里面,他一直想同他争个高下。

    他一直觉得周师兄此人十分早慧,甚至有些深沉了,就好似心里埋藏着什么秘密;而他曾经偷听过师尊元德道人同周云辜的谈话,元德道人也曾说过他道心不明不净,受往事牵绊,执念太过。

    再结合方才杳杳同他解惑时所透露出来的讯息,他很难不升起什么别的猜测。

    他们修道之人是信奉转世轮回的,要他看,这周师兄倒像是带着什么前世的记忆,好似背负着深重的寄托一般。

    薛五最后有些不好意思道:“其实今日这一番额外的话语,总归是我多管闲事了。杳杳姑娘……额,神女也别过于在意,只是我实在是不吐不快。”

    杳杳却觉得他这一番猜测对她而言如醍醐灌顶。

    她回想起周云辜对自己莫名的亲近,以及见到她之后倏然转变的态度,还有他偶尔对着她所露出的、如同前世一般的温柔神色——她再单纯只是顾杳杳一介凡人,没有前世记忆的时候,偶尔还因他这些莫名的情态感到困惑,觉得看不懂他所想。

    如今被薛五这一番猜测所点拨,再细想来,事情竟很有可能就是如此。

    杳杳闭了闭眼睛。

    对于这一场莫名陷入的情劫,她其实有点儿迷茫懵懂。

    就好像她经历过的那些感情由凡人的两世来沉淀,让她像是走在空蒙的白雾里一样,摸不着边际。

    她从梦境中清醒过来时也曾宽慰着自己,冗长的过去与未来里,多一个他或是少一个他,似乎也没有什么大的不同;但当她再去仔细想起周云辜那个人的时候,所有原本平静而无所求的心绪都随之剧烈涌动,如同烈火烹油,又如同春风拂过,悸动也好难过也罢,都又变得鲜活了。

    这是否就是人们为之心动为之付出又为之发狂的所谓情爱?

    杳杳这样想着。

    她后知后觉自己动了心入了情劫,还是觉得这一切很飘渺,有些迷茫与无措,像是一只手将她的心微微用力去握,明明是让人有些惧怕的提心吊胆,却又好像藏着未知的喜意,叫人觉得这件事儿也不赖。

    月牙儿渐渐沉了,破晓的光撕开天幕,洒落一点儿下来,人间迎来了新的一日。

    杳杳走过还未完全从睡梦中苏醒过来的乾山镇,路过无数凡人沉睡的梦,就好像路过他的世界,便也算是路过了他的梦。

    她再看了一眼乾陵山。这片她同他一起呆过的地方,也是他度过了小半生的地方。

    只可惜他这一世依旧没有获得一个完满的梦,带着遗憾再次入了天道的轮回,等待开启新的命运。

    杳杳缓缓闭了闭眼睛。

    再睁开,她的目色中一片清明,带着坚定。

    她得回去再找一趟司命。

    ……

    轮回台。

    司年轮望着突然出现在他眼前的杳杳,先是一个激灵,待惊慌平复,便是十分的无奈。

    都怪这小祖宗,为了周云辜的事儿,总来烦扰他,都给他心里造成阴影了。

    此时余辞不在,万一对方要他好看,也没个人劝架。

    故司年轮无奈归无奈——毕竟这一桩事情他也再帮不了她,她同一个“凡人”也是不会有结果的,至少还有几百年的时间都不会有结果。

    他是死乞白赖住了,不会再松口或是心软,给她开后门从而给自己添麻烦。

    何况他不觉得那位冷心冷情到极致的神君,经历了凡世的历练与洗礼,就会尝试着坠入十丈红尘,被情爱所困。

    杳杳如今的挣扎,在他看来不过都是徒劳罢了。

    他有心劝一劝自己的友人,开导她不要揪着一位凡人不放从而自苦,倒也不忘用提防的神色望向对方,防止小祖宗又喊打喊杀地为难恐吓他。

    “你怎么又来了?又是为了那个周、周云辜的事儿吧。”

    杳杳并未否认,却也没有以往每次赶来时的急与怒。

    她平静得过分,反而叫司年轮更加狐疑。

    “我说,你不是吧你……认识你这么久了,我从来都不知道你竟然是个如此死心眼儿的。”司年轮道:“要我说,你趁早醒悟吧,仙凡有别,纵使你一世又一世地守着他,又图个什么呢?”

    杳杳未曾应声,反而是有些沉默地望着一个方向,似乎是在走神想些什么。

    司年轮便继续语重心长道:“早脱身早快活,听我一句劝,情情爱爱的不是什么使神仙快活的事情,你真好奇,看看话本子也就罢了——再不济,我这儿万千凡人的命格,也都随你翻看了,你还看不够吗?非要自己去体验,真是……”

    杳杳却好似不认同他这一番话语,神色不为所动。

    她将目光缓缓转到司年轮身上。

    司年轮今日是铁了心想要劝服她,说起话来嘴就没了个把门儿的,什么话都苦口婆心地往外倒——

    “你看看,你造作了人家两世吧,两世的结果如何?一世叫人家好端端地见了异象糟了雷劈,另一世害得人家早早瞎了眼聋了耳。”

    杳杳皱眉,张了张嘴,却被司年轮打断。

    “得,得——你是不是想说,这一切也不能赖你?你是不是还想说,自己投胎去求陪他的第二世,自己的命数也没有遵从天道原本的安排?”司年轮翻了个白眼儿,“那你知不知道,那个,周、周云辜为什么突然要修道?”

    杳杳闻言便收回了想要打断司年轮的意图。

    好似答案近在眼前,她只需要从司年轮这里亲口得到一个印证。

    便听见司年轮继续道:“他投胎的时候,躲了孟婆汤没喝,带着上一世的记忆步入了轮回。”

    杳杳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纵使她从薛五那里听到过这个猜测,自己也如此猜测了一番,此时听到了印证,却仍旧让她有些惊讶。

    司命却紧接着问她:“你知道他投胎那天,你自己在干什么吗?”

    杳杳迟疑了片刻,在脑海里回想那段时日的记忆。

    很快她便想起来,自己当时大闹了忘川地界,只为了去逮周云辜即将步入轮回的魂儿,闹得地府里一众鬼神都来拦她,连孟婆也离了职守。

    她有些呆立当场。

    就见司命道:“所以这一切的因果,都是你自己闹出来的——如果不是因为你,他就不会有妄念,也不会带着记忆入了转生;而如果不是他带着记忆一心要修道成仙,你下凡历劫的那一世命数便会跟着命格簿子走,也不会出现旁的差错。”

    司命又摇头晃脑起来:“因生果,果又生因,万物皆因你呐——”

    却被消化完这一切重新坚定了神色的杳杳打断了。

    她打断司年轮的模样瞧着有些不耐烦,语气却放得极低,说着说着连眉眼也微微沉寂了一些。

    “你告诉我周云辜投胎的消息,我答应你不再多加干涉凡人事务——甚至我可以答应,不会再出现在他面前。”

    她只是忍不住想要看着他。

    凡人为了修道成仙前仆后继,而神仙却坠入与凡人的情劫,不可脱身。

    就像是天道的均衡,宿命的轮回。

    司年轮静默半晌,没了话语,最终叹了一口气。

    “好。”

    第77章 第 6 章

    数百年的凡间时光, 搁在神仙眼里,也不过是转瞬即逝。凡世仍旧如常演变着,上演着生老病死, 世事轮回。

    下了宵禁令的京城除了打更的更夫和巡逻的城卫, 再无其他动静, 万事万物都仿佛陷入沉睡。

    周云辜在自己的宅邸里, 又一次梦到了那位不肯告知他姓名的神女。

    其实在第一次梦到她之前,他从来都不会做什么具体的梦。

    因而凡人对于梦境卦象议论纷纷之时,他向来都是不甚在意的。

    可在某一个夜里, 他如同遍布浓雾般的梦中, 闯进了一位年轻的姑娘。

    那位姑娘甫一出现在他的梦境之中,他就有所感应, 原本混混沌沌的神识也变得清晰, 冷冷旁观着闯入的人。

    姑娘粉面桃花腮,同其他那些漂亮姑娘瞧着没什么分别,唯独一双杏子眸亮晶晶的, 看向他人的时候带着笑意, 就很讨人喜欢。

    “唉,这一回来迟了些。”她这样嘟囔着,环顾了一遭,就同虚虚浮在梦境之中的周云辜的神识对上了视线。

    他分明感觉得到, 自己在梦中并无什么实体, 只是一片虚无飘渺的神识, 那位莫名闯入的姑娘却好似能看见他似地, 眼睛亮了一瞬。

    随后, 姑娘朝着他所在的方向招了招手。

    他难得愣了愣。

    就见姑娘又拍了拍脑袋,笑道:“倒是忘了这一茬, 头一遭来,想必你还不知道如何在梦境中提炼出你的实体来吧?”

    这样说着,她拈了指,手腕翻出好看的弧度来,遥遥朝周云辜所在的方向一指。

    周云辜心中微顿,随即下意识伸出手来,便看见自己在梦中化出了形来,此时人已脚踏实地。

    那位姑娘便朝他走来,笑意盈盈地同他打了个招呼。

    “你好呀。”

    随着他落到了实体,周遭原本氤氲着的浓稠雾气也开始缓慢地散开来,天边露出一弯弦月,不远处有片苍郁的竹林,随着风过而簌簌轻语。

    他看着这一切变化,眼底有了些讶然。

    而那位姑娘也移了目光去瞧着周遭的景致变化,神色有些感慨和怀念。

    周云辜先前未回应她的问好,此时竟忍不住主动开口,朝她问了一句:“请问姑娘是……?”

    那位姑娘闻言便回过了头望向他,眨了眨眼睛。

    “竟然主动同我搭话了。”她神色里有点儿惊奇,又有点儿欣慰,“这还是你头一回在梦里主动问起我来呢。以往都是等着我循循善诱同你一轮轮地说话,才肯分出眼神来瞧我几眼……”

    又是那副怀念的神色,还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

    周云辜有些默然,心中却不觉得抗拒。

    终归是在梦里,他倒没有半分惊慌,将周围环顾了一遭后,便只静静立着。

    那姑娘也没让他一个人沉默多久,主动凑上前来同他说话。

    “你刚刚问我是谁吗?”

    她凑得有些近,按理说他应当会觉得对方很没有分寸。

    但也许是被她方才情真意切的怀念神情所打动,周云辜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只愣愣地“嗯”了一声。

    就见姑娘又笑弯了眼,眼下隔得近了,能看见她的羽睫细密如翩飞的蝶。

    她嗓音清甜软糯,也含了点儿笑意,听着叫人无端对她心生亲近。

    只听她道:“啊,我不能告诉你的。”

    听着语气里还有些遗憾。

    周云辜有些语塞,明明是在梦中,头脑却还算清醒,只是难得多生出一份心思在心中腹诽——也不知道她在遗憾什么,明明是她主动期待着自己去问她是谁。

    那姑娘一转话风又道:“不过我是可以入你梦境的神仙,你大可说出你心中所想,旁的我插手不了,在这梦中倒是能替你圆梦一二。”

    他听完对方的话语,觉得其中内容离谱,不过此番是在梦里,倒也算不得什么怪事儿。

    只是自己虚长了二十来年,头一遭做梦,就是这么一个怪梦,也算是有几分稀奇。

    而更离谱的是,好像潜藏在某处的记忆微微掀开了一角,他隐约觉得曾经也有过谁,这样笑意盈盈地望着他,同他说:“我是来给你造一个美梦的。”

    这想法过于奇异,只在他脑海中飘过一瞬,便被随意搁到了一旁。

    他没什么所谓,微微低垂了眼眸,似是敷衍般轻声答了对方一句:“那便先谢过姑娘了。”

    半晌不见对方答话。

    他便抬眸静静望向对方,就见姑娘微微睁圆了眼睛,瞧着他,像是对他的反应略有些意外。

    似乎是见他已将视线投向自己,姑娘很快收了那种让他觉得奇怪的神情,只摇头笑了笑,道:“没想到你倒是变得有人情味儿了许多。”

    又是这样奇怪的话,仿佛她曾经同自己熟识,如今见了自己,正惊讶于他与从前的不同。

    而他记忆里断然是没有这样一位姑娘的。

    神神叨叨的漂亮姑娘又发话了,瞧着神色里有点儿欣慰和满足。她道:“好啦。才第一夜,大概也就只能见你这么久了。”

    瞧着像是就要同他告别了。

    周云辜微微愣了一下,心中莫名微动。

    这种莫名的心悸叫他觉得很陌生,因而他皱了下眉。

    紧跟着姑娘又道:

    “这一回是我来晚了,不过我还是会如约替你造梦的。梦里见。”

    她说完,就摆摆手似是要离开。

    周云辜下意识抓住了她的手。

    果然姑娘便没有立时消失,而是略显讶异地回头望了望他抓住她手腕的那只手。

    周云辜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所为,红了耳尖。

    他也不知为何,心中莫名生出冲动,下意识便想要留住她似的。

    这叫他有些不好意思抬头去看对方。

    却听见那姑娘又开了口,嗓音里有清澈笑意。

    “怎么,舍不得我呀?”

    似是在调侃于他。

    周云辜下意识将目光移过去,便正正对上姑娘清泠泠的眼。

    他清晰看见映进对方眼中的自己。

    他有些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只松开了那只失了分寸的手,仍旧愣愣望着眼前的姑娘。

    姑娘又笑了一下,颊边有两处浅淡的梨涡,更添几分甜美可人。

    “可惜我真的要走啦。我们下次见,可别在梦中将我忘了哦。”

    话音方落下,她的身影便如同四散的光,转瞬消失在了他的眼前。

    只余下一片空阔的梦。

    周云辜却怅然若失。

    仿佛她是被他苦苦等候已久,才迟迟步入他的世界的那一分期盼。

    这样的想法实在古怪又莫名,便叫他直到清晨从梦中醒来,还能隐约记得那个短暂却又迷蒙的梦。

    ……

    第二日,熙熙攘攘的街头,周云辜压低了斗笠,遮住全部面容,皱着眉悄悄同街边支着摊儿解梦的周公打听梦见陌生的姑娘是什么寓意。

    街头解梦的周公笑眯眯道:

    “年轻人,该开窍了。这是思春了呐。”

    这回答中的内容对他而言太过陌生遥远,他皱了皱眉,便不再放在心上。

    而睡前他还特意冥想一番,暗示自己莫要被影响了心绪,越是在意便越是容易梦见——他实际未曾意识到,自己确实对于那位姑娘,有着莫名而生的别样在意。往日里他从来不会为了无关紧要的事情多此一举。

    他果然没再梦见她。

    醒来后,他却想着,说什么自己会常来,不过一天就不见了踪影。

    这样的想法不过出现了一瞬,就让他有些惊讶,旋即被压到心底。

    近日里他其实是有些繁忙的。

    周云辜如今不过二十有二的年纪,却已在大理寺忍了要职,且大理寺卿十分看重他,桩桩件件的要案都让他参与其中;人人都道,他兴许会成为最年轻的大理寺卿。

    他出身世家却年少有为,是京城里万千待字闺中的千金小姐们梦寐以求的如意郎君,却向来冷情,明明长得俊极,家世又好,换了他人在这样的吹捧声中长大,多少会有些高傲肆意;他却不仅仅是高傲,他还总是冷着一张脸对人,叫人难以亲近半分,那些想尽千方百计也想要同他偶遇或是私会的姑娘们,也通通被伤透了心。

    京城最不缺的就是有才有德生得又好的世家子弟,养出了无数风流多情的公子哥儿,为满城的风月添上一笔又一笔,却独独周云辜一人,论模样才情都是拔尖儿,却从不为谁动过心。

    他的冷峻不光是对着那些倾慕他的姑娘,对谁都是一视同仁。

    因而没有人敢大肆猜测妄议他的想法,却总在私下里感叹,他出身贵重,定然是要结亲成家的,也不知道他将来的亲事会是如何,又得是什么样的姑娘才能入了他的眼。

    也有同他熟识一些的人,才敢调侃他一二,说他是否过于冷心冷肺,也不知是天生的还是如何。

    他其实也想过那么几瞬,只是到底自己就是这般模样,就好像他心中已有了既定的答案,不需要再为这些事情多多费心。

    他便不曾再想过。

    而今,他从睡梦中醒来,如往常一样穿衣洗漱,却难得为昨夜空无一人的梦境而些微起了惆怅。

    这叫他自己也觉得有几分意外。

    他微微皱了皱俊朗的眉,转瞬又松开来,神色恢复如常的冷漠,一张似玉的脸孔就也如同冰砌的一般,好似这世间从来就没有谁能叫他面色松动一二。

    他不再将心思放在这一桩莫名的梦境上,而是收拾妥当后便出了门,径直打马去了大理寺。

    今日不归他当值,但他需要去翻阅一些陈列的档案。

    他近日来都在忙一桩有些奇诡的案子。

    作者有话要说:

    杳:怎么,你舍不得?

    周:……

    杳:眼神是骗不了人的。

    周:……!

    (bushi

    第78章 第 7 章

    从上个月开始, 京城里便开始有孩童失踪的案子往上报。京城十万余亩广,幅员辽阔,光是常住的居民也几乎要以万户计, 照常来说, 丢了个把孩子, 并不是什么值得人额外注意的情形。

    只是孩子越丢越多, 还十分集中,便叫人起了疑,上头终于下了令, 叫刑部会同大理寺, 共同彻查此次孩童走失的案子。

    而近日来,城里晚间格外严格的宵禁便是因这个案子所起。

    昨日方有坊间风声, 说是孩童丢失其实是有妖物作怪, 抓了孩子走。原本只是坊间的传闻,可声称自己是目击者的那些人都说他们确实撞见了黑白二色相间的怪鸟在丢了孩子的人家长久地停留。

    周云辜手下的人四下走访了那些所谓的目击证人,这才得了关于怪鸟的一二线索, 又查探了许多志怪典籍, 却找不到与那怪鸟相关的记载。

    他正待明日再去亲自探查一番,纵使他对于这一条线索并不抱有太大的期待。

    夜间他方一陷入沉睡,就又回到了那片雾气已然散去的梦境之地。

    而上回匆匆离去的姑娘正蹲在那儿,手里拈了片竹叶, 百无聊赖地在地上随意划拉着。

    他默了片刻, 竟还记得自己专程去找人解了梦的可笑行迹, 微微红了耳尖, 又莫名在心中重现了当日的古怪想法——

    说好了会再见, 却过了这么些日子才出现。

    他又是一惊,回过神来, 就见姑娘也感受到了他的到来,微微仰起头抬眼望向他,眼里是重逢的欣喜。

    “又见面啦。”

    周云辜喉头滚动了一下,觉得自己似乎想要说点儿什么,最终到了嘴边却只有一句“嗯”。

    姑娘却不甚在意他的冷漠,笑盈盈地起了身,随意理了理裙摆,就走到了他的身边来。

    ……

    杳杳近日里其实也有些忙。

    她好像发现了一桩不得了的事情,只是眼下还没有确定,花了不少功夫追查,因而行迹不定,搁了好几日才得出闲来同周云辜在梦中会面。

    她提前候在了他的梦境之地,摘了片竹叶,百无聊赖地在地上比划着,心中同时想着事儿。

    这已经是周云辜转生的第六世了,而她也在梦中相随,看过了他五场截然不同的人生。

    她之前每一回都选在他十几岁的时候入梦,最先觉得新奇极了,毕竟与周云辜相识的那两世,她还从未见过更年轻一些的他,难免是有些遗憾的。

    只是她发现,少年时期的周云辜性子往往会更孤僻一些,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也都摆在脸上,似乎还不懂得如何将那点儿遗世独立的高傲藏在平静的外表之下,整个人的凌厉都是外放的,实际上相处起来是有些不容易的。

    譬如她同每一个少年时候的周云辜说起她能在梦中替他圆了心中所想,少年周云辜总是会有些冷冷地扬起一边眉毛来,斜睨着她,问她:“只要我想你就能圆?”

    颇有些不好相与的抬杠意味。

    不过将年轻一些的他同之前真切与她相处过的那两世相比,少年人周云辜的防备心反而要更弱一些,只要同他上话了,叫他起了好奇心,便十分好诓骗,对于她的存在往往接受得很快。

    只是上一回的见面,倒叫她有些讶然了。

    怎么年长了一些岁数的他,反而行事冲动了不少,情绪也有些外露?当时他竟然伸出手拽住了自己。

    本来这一世她才初次出现,应当讲究一个循序渐进的,得慢慢同他相处得熟络了,才好更亲近一些。可当时她没忍住,故意调侃了他一句。

    谁知周云辜竟好似被问住了似的,呆愣的模样叫她看着心中发软。

    她抿着唇柔柔地笑了一阵,正好感受到梦境的波动,抬起眼来,便与才踏入梦境中的周云辜对上了视线。

    她一边同周云辜打着招呼,心中却仍旧在想事情。

    其实还有一桩事儿叫她很是有些在意。

    按凡人的寿数轮回来算,这已经是她结识周云辜后的第八世。

    而她早就发现了周云辜的阳寿似乎有些不对劲。

    他每一世转世的阳寿都十分固定,最多只能活到二十五的年纪,是绝对活不过第二十六年——这一点她在遇见他的第一世就已经亲身验证过了,就连自己这个还算是神通广大的神仙替他改了命,却也在他二十六岁生辰那日被天雷收走了命。

    她不清楚这种情况究竟是怎么发生的,还回去找过一回司年轮,问了他他也装傻,她便要翻命格簿子,找找是否有其他的个例,结果司命又反了悔不给她看。

    杳杳很气恼,可她到底也答应过不再插手凡人的事务,只不过是好奇罢了,便也算是遵守诺言,没有再为难司命。

    她只是将这一桩事记在心间,想着反正她每一世都会找过去,纵使是有什么要紧的,她也第一时间就能够发现。

    只是这段年月里她反而是看惯了生离死别,如今只要能见着周云辜这个人,哪怕是在梦里,哪怕他早就将自己忘了,半分记忆也无,她也觉得是满足的。

    不再想自己心中的烦心事,杳杳晃了晃脑袋,就见周云辜也格外沉默,好似并未将注意力放在她身上。

    她凑过去一些,微微偏了头看向他,开口道:“……你也有烦心事啊?”

    周云辜原本有些放空,身旁自称神仙的梦中姑娘突然出言询问,他略微走神失了焦距的眸子重新望向她的方向,眼神便也清明了一些。

    他留意到了对方话中的那个“也”字。

    只是对方好似也被什么事情所苦恼,看着却是一副更加担忧关心于他的模样,周云辜下意识便卸下了所有心防,顿了顿,竟然是将白日里思索的有关案子的那些事情讲给了对方听。

    他为人冷峻,从不与他人过多亲近,更遑论将心中忧思说与他人听。何况在他眼里,倾诉是一件没有什么必要的事情,他能解决的事情,无需通过倾诉来寻求帮助,而他解决不了的,即便是倾诉了也无非是情绪上的缓解罢了,全是无用功。

    但许是眼前的姑娘眼神太过诚挚,此时又是在他的梦里,他便放纵自己做了往日里全然不会去做的一番倾诉。

    可原本只是倾诉,谁知对面的姑娘的反应却出乎他的意料。

    听到他说起“身间羽翎是黑白二色”的怪鸟之谈时,那姑娘略微睁大了眼睛,就好似她竟是知道有关这种鸟儿的讯息一般。

    他顿了顿,姑娘却没有打断他,只是凑得更近了一些,好似十分好奇,一双眸子眨了眨,就好像在催他继续往下说。

    他便说起那些人的猜测。

    “那些人觉得这鸟儿长得奇异骇人,又总在夜深人静之时造访,便觉得这怪鸟是妖物,孩子的失窃同它们逃不了关系。”

    自称神仙的姑娘却好似忍不住了,打断他道:“怎么会是伯奇鸟呢?伯奇鸟只以噩梦为食,并不是什么戕害于人的妖物呀。”

    “等等。”周云辜闻言,挑了挑眉毛,看向她,“你知道那怪鸟的情形?”

    他查遍了各种生僻的书籍,也没有找到半点儿与这怪鸟相关的记载,如今听眼前之人的言下之意,她好似对这叫做伯奇的鸟儿很是熟悉?

    杳杳闻言一顿,想了想,应了一声“是”。

    周云辜便严整了神色。

    “可否将姑娘所知告知于我?”

    杳杳眼珠子转了转,飞快地在脑海里剔除着不该透露的信息,随后又应了一声“好”,算是满足了他这个不算过分的请求。

    她细细讲来。

    “你说的这个鸟学名应当是叫做伯奇鸟的,同旁的生灵不一样,它生来便殊异,算是精怪灵物一类。”

    “伯奇鸟只食噩梦,专在夜深人静之时守着常被困于梦魇之中的人,时机到了便将噩梦剔除掉,以防人们被噩梦乱了心神,生出心魔。”

    “被它啄食后的噩梦气息呢,又被它收集提炼起来,我同它们搭——”

    说到这里,她自觉失言,含糊了一下,继续道:“噩梦气息被专管梦境的神仙统一沉进迷梦泽里,化为养料。因而我觉得伯奇鸟是不会害人的呀。”

    她亮晶晶的眼睛望向周云辜,神色也很认真。

    “所以,你们是不是有哪里弄错了呢?”

    说完,就见周云辜看了她一眼,陷入了沉思。

    她却在心中略略呼出了一口气。

    还好。

    还好自己没有一时口快说出自己司掌梦境的身份。

    曾经有一世,她在梦里透露了自己是司梦的神女这一茬,因着自己又动用神力替他造梦这一桩事,竟叫他察觉了什么,好似牵动了有关前世的记忆,差点他的命数又被她所影响出了岔子。

    之后她便再也不敢细说了。

    周云辜此时已从沉思中回过神来。

    他便顺着她方才的说法道:

    “确实。我也觉得并非是坊间传言的妖物作怪那么简单。”

    先不论他是否相信世间有妖物这一说——虽然眼前他的梦境也足够离谱,似乎印证了超越于凡人以外的存在;至少那些孩童被拐走得颇有规律,行事之人狡诈谨慎,且很通人心。

    妖物会是这样的行事风格吗?

    他一直觉得事情是人为,只是抓不到关键。

    他将看法浅浅一谈,杳杳听了则是若有所思,怎么困扰他的这一桩孩童失踪案让她听着有些耳熟?而且总感觉与她最近在查的人和事有着看不见的密切联系。

    片刻后,她试探着开口,道:

    “也不一定……你们排查了适龄却还未出事的孩童吗?或许可以试着提前把守起来,兴许能找到更多的线索。”

    周云辜眉头一跳,定定望向她。

    这也正是他在思考的办法。

    杳杳见他似乎并不排斥,就笑了一下。

    她轻声道:“然后我们明夜再在梦里见。兴许我也能给你带来什么有用的线索呢。”

    作者有话要说:

    杳杳:嗯……这事我熟。怎么,你不熟吗?

    周:(茫然.jpg)

    第79章 第 8 章

    京郊的旷野在惨淡月色下显得格外凄惶。

    昆三水拢紧了长至脚踝的斗篷, 整个人都好似潜藏在阴影里见不得光一般,有些阴翳地皱了皱眉。

    他感觉自己被什么人给盯上了。

    这样的感觉持续了有好几天,而他竟然丝毫捕捉不到打探他的那人的具体信息, 这只能证明対方的道行修为还要高于他。

    他入了魔道, 大几百年里行尸走肉般地流连在凡世, 做尽了丧天良的事, 因而如今被人盯上,叫他格外地感到不妙。

    自打他突破凡人寿数的界限,用阴损手段活过第一个百年后, 昆三水早已脱离了天道轮回, 已经不能算是人了,而是与恶妖无异。

    自打头两百年里, 他在乾陵山接连吃了两次大亏后, 他其实潜藏的非常小心,数百年未曾闹出过什么引人注目的大事,而是潜心修炼着。

    只是他后来打听有关于杳杳同周云辜的所有事情时, 便打听到了余阳城蛇妖为祸的那一桩旧事。

    那蛇妖被诛杀得利落, 他却只笑対方道行浅实力差,且不够小心,反而他対于蛇妖捕食孩童进补修为的法子起了兴趣——听说它当时炼了个大阵,据说短短时日内竟然暴涨了近千年的修为。

    这让他眼馋得紧。

    因而沉寂了几百年后, 他终于蛰伏不住了, 正巧游历到京城, 便想要在京城里将这一桩旧案重现。

    抓走的孩子都被他藏在了京郊的乱葬岗, 前两日他吃了一两个, 直接进补的收效甚微,还是炼做用血铸祭的大阵更好。

    而炼化大阵的法门他也在近一百年内收集清楚, 只待几日后的月圆之日,便可动手。

    他比那无知的蛇妖大胆贪婪得多,这一次专门花了月余的时间来捕猎用于祭阵的幼年孩童,而他又格外谨慎,因而直到近日城里才发现孩童走失得过于集中了,开始探查起来。

    只是一切都晚了。

    昆三水想到这里有些得意。

    只要阵法一成,纵使是和神仙,他也敢碰上一碰。

    他莫名想起曾经坏了自己好事的那个同神仙沾了边的姑娘。

    夜晚的乱葬岗杳无人烟,更显得凄惶。风戚戚扫过,带动坟头数余尺高的杂草肆意摆动,摩擦出簌簌的声响。

    没有人敢在晚上来这一处用来丢弃尸体的乱葬坟地。

    昆三水的脸上闪过一丝嫌恶,小心翼翼地绕过一处小坡,掀开掩盖的杂草,往下竟是一处隐蔽的洞穴,里头隐约有孩童的哭声传来。

    他四处打量了一番,便猫着腰,四肢僵硬,却带着一种诡异的灵活,一点点下到了洞穴里。

    洞穴里的气味很不好闻,乱葬岗的土本就气味混杂,这其中还蕴含着一丝新添的血味儿,似乎正发酵到了发臭的地步,散发出一点儿复杂的腥气来。

    有被拐来的孩童从噩梦中苏醒过来,是还不会说话的年纪,只能在陌生而又阴翳的环境里发出吱吱哇哇的哭喊声。

    昆三水难得在这样的环境里觉得有些不耐烦,也不知道是被孩童的哭声所扰还是怎样,莫名心中觉得惶然不安。

    他“啧”了一声,正要将手伸向闹得最厉害的孩童,想将之扼死了去,却突然睁大了眼,停下了动作。

    那道近日里一直跟随他的气息竟好似追到这里来了。

    近了,更近了。

    似乎走进洞穴里来了。

    阴暗的洞穴里原本混杂着潮湿的血腥气和土腥味,此时进来的那人却好似将皎白的月色带进了这一处光无法照尽的漆黑角落。

    昆三水则觉得这道气息分外熟悉。

    他略微僵硬地回过了头,看见一位年轻的姑娘,原本该当是挂着甜甜笑意的一张脸上此时正是冷肃神色,抿着唇也有两处梨涡。

    他认得这张脸,也永远忘不了百年前就是这样的张脸,顶着凡人的身躯便足以使他遭受了几近灭顶的灾祸。

    没关系,他在这几百年里早就换了无数张皮囊,想来対方不一定还能认得出他。

    他控制住自己眼中一闪而过的恨意,尽量装作面上平静。

    ……

    杳杳皱着眉打量了一遭这一处洞穴,很快就注意到后面似乎藏了不少丢失的孩童,虽然潮湿阴冷的空气中弥漫着挥之不去的血腥气味,但剩余的孩子瞧着近大半都还有气息。

    她很快就将目光搁在面前立着的人的脸上。

    対方的斗篷掀掉了一半,露出一张平平无奇的脸孔,略显麻木的表情似乎是摆出了一丝刻意做出来的茫然神色,却怎么看都不太让人舒服。

    杳杳感受得到対方身上的邪修气息,且眼下发生的事情让她想起了一些略显久远的回忆。

    那一次她还是个普通凡人,和周云辜一起诛杀了掠夺孩童修炼邪门法术的蛇妖,却没能及时救下那几十条年轻的性命。

    而眼前因别的事情被她盯上有一阵子的邪修瞧着似乎就是这一桩案子的罪魁祸首。

    対方的面孔対她而言很是陌生,但她不会认错那道气息,如今到了眼前,便更是确认。

    她偏了偏头,神色略显天真。

    “我认得你。”

    対面的人似乎是愣了一下,茫然之色扩大了一些,又主动揭下整个斗篷,露出全貌来,似乎是在叫她看清楚一些。

    杳杳突然笑了笑。

    “乾陵山一别,已有五百余年了吧。”

    対面那人终于变了脸色,也不再掩饰几乎刻入骨髓的阴损气息。

    杳杳却并不十分在意,甚至还眨了眨眼,好似同対方闲谈一般,道:“你后来有没有回去找过混沌兽呢?如今它在我的镜子里好好待着,不如你也进去陪它吧。毕竟当初是你亲手驱纵混沌兽,荼毒了乾山镇呢。”

    昆三水大感不妙,下意识想要反抗,却被杳杳随手一个诀就封住了动作。

    眼前的人周身都是外溢的仙力,他不是対方的対手。

    昆三水当即就冒了冷汗。

    好容易将禁锢挣脱开来,他下意识的反应便是想要裹挟身后的无辜孩童作为筹码好同対方讲讲条件,待他转身,却很快就发现,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已被人筑起了厚厚的仙力屏障,将他同那些逐渐醒来陷入哭闹的孩童隔绝开来。

    而対面的神仙也不再同他多作废话,又是随手挥了一挥,他便觉得自己好似陷入了无穷无尽的幻梦之中,而魂魄也逐渐随着意识的流失慢慢消散开来。

    杳杳看着対面毫无还手之力的人,连眼神都是漠然的。

    待到対方彻底倒下,不再有任何动静,她撤掉了対方身后的屏障,対着整个洞穴里数不清的走失孩童,难得叹了口气。

    她能轻易料理掉一个堕入魔道的邪修之人,却拿如何悄无声息地送回这些孩子一事犯了些难。

    她大可使个法术将他们送回,只是这样以来,涉及的人也就过多了,遭反噬不说,还有可能留下纰漏,譬如不小心被人撞见之类会影响他人命数的事情。

    她叹完气就有了决断,只操控着昆三水一人的尸体,消失在了原地。

    ……

    衙门收到了匿名的投案状,连带着一具莫名猝死的尸体一起,扔在了清晨的登闻鼓前。

    被鼓声惊醒的守门衙役睡眼惺忪地推开了大门,外头空无一人,尸体上悠悠落下一张状纸,写了事情大概经过,下头还附了一行小字,说是“如若不信,可速去乱葬岗北面坡下一处洞穴内寻丢失的孩童”。

    衙役惊讶无比,也来不及追究这莫名出现的东西到底是从哪里来,立时将事情往上报了。

    上头虽然也觉得纸上记载的内容荒谬,而说是罪魁祸首的那人猝死得又十分奇怪,但事关重大,还是遣人去京郊的乱葬岗走了一遭,谁知真的寻回了走失月余的百名儿童。

    其中纵使有些神智不清了,但被带回来的大多还有一口气。

    躁动一时的悬案就也这样不明不白地结了。

    而这离周云辜同那位梦中的神仙姑娘会面才过了一天。

    他想起対方前日晚上在梦中所说的话,忙完了后头一系列的事情,当日便早早歇下,入了眠。

    梦中之景仍然如旧,清冷的月色被和缓的风送到竹林之间,散落下斑驳的月光。

    只是他一落地,便察觉到了与往日不同之处。

    就好似他脚下的大地正在轻微地震颤着,而远处也有墨色般浓重的昏暗色泽,仿佛蓄势待发,下一秒就要将整个梦境之域吞噬。

    更为古怪的是,他入了梦,却没有看见往日里总是活泼地往他眼前钻的神仙姑娘。

    似乎是感受到他的到来,整片梦域起了些微的变化,一个恍惚之间,那浓重的墨色就退远了一些,遥遥发出仿佛受伤小兽般的低鸣,随后好似躲起来了一般,消失不见。大地的震颤也缓缓平息。

    在直觉的驱使之下,周云辜不过顿了片刻,就迈步往那片竹林里走去。

    越往里走竹子生得越茂密,几乎参天,完全将月光遮挡住。

    他一路分花拂柳,走了半盏茶的时间,再往前走了一步后,眼前的景色便豁然开朗起来,露出一面波光粼粼的湖面。

    湖边蹲了个姑娘,双手抱膝,低垂了脑袋望着湖面发呆,不是约他在梦里相见却没有第一时间现身的姑娘又能是谁。

    似乎是听见了他的脚步,対方有了点儿动静,缓缓回过头来,同他的目光遥遥相対之时,先是一惊,随后便有浓而重的陌生情绪从里头逸散出来,那双往日里含着笑意的漂亮眼睛转瞬蕴了一汪泪,眼眶也通红。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九点应该还有一章~

    之后每天双更

    马上就要完结啦!

    第80章 第 9 章

    杳杳觉得自己有些恍惚, 似乎到了不知今夕是何夕的地步。

    她混混沌沌之间还能记得,啊,下午在凡界施了些不大不小的法术, 兴许是反噬来了吧。

    只是这一次的反噬怎么来得这么快呢?

    她有些迷茫, 仙力空乏之时整个人都没什么力气, 仙根和神智也有些微的失守。

    但此时她身处在完全受她所掌控的梦境之中, 没来由地让她有安全感,便也没有戒备心神。

    澄澈的湖面仿佛能映照人的心,她望啊望, 却望出一片漆黑成墨色的小兽, 狰狞着张牙舞爪,要朝她扑来。

    她认得, 那是被镇压在迷梦镜里的混沌兽。

    她有些不耐烦地挥一挥手, 就将它重新沉入了水底。

    她想看到的可不是这个东西。

    她想看到的是什么呢?她守了几百年,一次次上演着离别,好似都是在这一片梦境之中。

    这片梦境叫她觉得莫名的熟悉, 但她隐约知道, 这不是她的本源梦境。

    那为什么被封印在迷梦镜里的混沌兽会在这里呢?这里又是谁的梦呢?

    她一直以来想要见到,不忍心放下的那个人,又会不会在这里呢?

    她缩进了自己抱着膝盖的臂弯,觉得莫名有些发冷。

    可是神仙是不会冷的呀。

    她又固执地挺了挺腰背。

    身后传来脚步声, 熟悉到她下意识就能喊出来人的名字。

    她回过头, 看清楚来人后, 觉得眼睛有些发酸, 不太舒服, 微热的液体盈在眼眶里不受她的控制,仿佛下一秒就要从面颊上滚落。

    “周云辜。”

    她轻声喊出那个名字。

    对方似乎有一瞬的怔愣, 随后应了一声,就朝她一步步走来,越来越近。

    杳杳早已收敛了眼中的泪意,溢出来的泪花被她不甚在意地用衣袖抹了去。

    “坐啊。”

    她拍了拍身旁的位置,示意对方坐过来。

    周云辜顺从地坐在她的身边。

    杳杳再去看起了波澜的湖面,就看见水中的倒影不仅仅只是孤单的她一人,身旁多了一个人,好似他从来都是这样静静地陪伴着自己。

    她好像冷静了许多,头脑却仍旧微热。

    她莫名觉得自己好像努力了很多年,看着凡人一世世地轮转变迁,就好像连自己的时光也被无尽地拉长了,割裂成碎裂的片段,却拼凑不出一份完整的想念。

    她下意识喃喃道:

    “你为什么会在我的梦里?”

    周云辜闻言微愣,这才反应过来,对方的情形似乎有些不对劲。

    明明这是在他的梦里,而对方口口声声,却好似颠倒了因果。

    见他沉默不答,杳杳又道:

    “是我没有忘记你,还是你也在努力地想要想起我?”

    “——那你有没有想起过我呢。”

    她越说越委屈,瞧着又要哭了。

    周云辜听了个囫囵,并不明白究竟是怎样一回事,但他下意识地不想看到她如今这副伤心样子。

    仿佛她的眼泪要是掉下来,会连带着他的心口也被那迷蒙破碎的泪熨得滚烫。

    他迟疑地伸出手,放柔了动作,替她擦去眼角的泪光。

    指尖传来微凉的软糯触感,被泪滴打湿了,显得有些氤氲。

    他却觉得一阵酥麻,从指尖传到心间,好像唤醒了什么尘封而禁忌的回忆——那处回忆被符纸封住,却被指尖的泪濡湿,缓缓无声破碎。

    杳杳懵懂地望向他抚在她眼角的手,下意识握住了他的手腕。

    “我有的时候会有幻想,你既然有一次没有忘记我,那么会不会每次都想着不要忘记我?”

    随着她的话音而落下的还有密密匝匝的回忆,杂乱无章看不清头绪,冲击着他的头脑。

    周云辜不由皱眉,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片刻后,他能从细密的疼痛中分出神时,他就觉得自己仿佛不像是自己。

    他重新睁开眼,定定地望向面前顺着他的动作握住他手腕的神仙姑娘,回应她道:“我不会再忘记你。”

    他的语声很轻,却仿佛掷地有声,直将杳杳从迷蒙的状态中惊醒过来。

    她看见周云辜那个眼神,和他此时脸上的神色,下意识觉得熟悉。

    这种熟悉不像是每一世她在梦里朦朦胧胧地同他会面时,他脸上的好奇向往亦或是沉思——

    他此时的这一副神情,更像是曾经她在人世间同他互通心意,亲密相处之时,他偶尔会露出的坚定却又温柔的神色。

    杳杳神识重新归位,想起自己方才无意识透露出来的话语,轻声吸了一口气。

    纵使她很想念此时这个眉眼之间都流露出冷淡温柔的周云辜,但她也意识到,她好像闯祸了。

    还能补救。

    她咬咬牙,甚至来不及同对方告别,随手拈了个诀,就出了梦境,现身在了陷入沉睡的周云辜的卧榻边。

    她只需一眼,就能看清对方现在的状态——他出了梦境,却还没来得及从睡眠中醒来。

    杳杳飞快地拈了一个遗忘的诀,点在他的眉心。

    指尖的触感温润而真实。

    她似乎已经有好久好久没有这样真切地触碰过他了。

    涌动的法力蔓延过闭眼沉睡的周云辜周身,遗忘诀正在慢慢起效。

    杳杳却有些舍不得挪开手指。

    她的指尖顿了顿,流连不舍地划过他的面庞,似乎是在描绘他的轮廓。

    从锋利的眉,到深邃的眼窝,细密的睫,笔挺的鼻梁,最后到了触感略显柔软的、不同于他本人锋锐模样的唇瓣。

    她略微倾身,一点点靠近了他,不舍而虔诚地俯身吻了吻他的唇。

    沉睡中的人睫毛微微颤动了两下,似乎是快要醒来。

    杳杳如同受惊一般,立时退远了些,悄然消失了踪迹。

    ……

    周云辜从睡梦中醒来时,天色还未明。

    他若有所思地摸了摸自己的唇。

    他的意识其实早已清醒了,却好似被一股难以抵抗的力量强制着不让他醒来。只是逐渐他就发现,自己对那股力量有了些许抵抗,因而五感逐渐恢复,唯独眼睛是睁不开的。

    他感受到有一只细弱的手缓缓拂过他的面庞,带着缱绻的温柔,就好像是在对待什么稀世的宝物一般。那只手最后划过他的嘴唇,停留了片刻,随即便被柔软微凉的触感取代。

    在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猛然间心悸得厉害,酥麻之感直冲向天灵盖,而压制他意识的陌生力量也松动了一些。

    他终于挣扎着醒来,屋内却早已空无一人。

    周云辜坐起身,却没有如往常一样利落地起床,而是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自从他在梦里遇见那位自称神仙的姑娘后,他便感觉脑海中有一块似乎是被尘封的记忆产生了松动。

    他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每当他尝试着去触碰那一处记忆,就好像踏足一片积满了落灰的陌生阁楼;明明是那样陌生,他清晰的人生轨迹根本不会与之产生任何相交的关联,但只要他靠近一些,那一块被积灰死死覆盖的记忆便能使他产生强烈的吸引力,仿佛像是有人在他的耳边喃喃低语,叫他过去一些,将它揭开来,好好地看一看。

    而方才的梦里,他记得似乎是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情,此时却全然记不得了。

    日子如往常一般进展,他白日里依旧是忙碌的。

    可只要到了天色渐沉的夜晚,他就迫不及待想要入梦,似乎只因入了睡梦之中,就能见到他想要见到的人。

    他有些沉湎于其中。

    而他压根不知道自己是为何如此沉湎,每一次从梦里醒来他都觉得那些梦中的记忆被模糊了,记不清细节,就连对方的脸孔都仿佛模糊在记忆深处。

    可他最近却发现,自己似乎隐约脱离了梦境赋予他的限制————原本他醒来后世记不清梦里究竟发生了什么的,但随着做梦的次数越来越多,梦里的神仙同他越来越熟稔和亲近,他也开始慢慢记得越来越清楚,清楚到他能将之反复回想,仿佛原本的种种禁锢都松动了,封住记忆楼阁的尘埃也被扫除,一切都得见天日。

    他想起她在梦中造了个小院,院墙一旁有一株高大的梧桐树,树下支了小几,他坐在透过枝叶缝隙而斑驳的月色下煮茶给她喝,而她则给他讲一些天南地北的神仙志怪故事。

    他想起她为他下了一场雪,苍虬的梅枝被积雪厚厚地压住,时不时抖落片雪,落在指间冰凉而晶莹,转瞬又化在她的盈盈笑意里。

    他想起她拉着他在竹林后的那片湖上泛舟,湖面静悄悄好似镜面,仿佛将人心都映照在其中,转瞬梦中不变的月色就变成夕阳西下之时的落日余晖,湖面也随风而动,波光粼粼。

    她的手指遥遥一点,明山秀水转瞬又化作如坠云雾的仙境,她说,给你看,那是神仙的居所,是她待了万千年的地方。

    她在落日的余晖里一点点靠近他,眸光澄澈,好似下一秒就要吻上来,而更令他自己讶然的是,他竟然有些期待她能将那个吻落下来;可最终她只是笑嘻嘻地拉开了距离,将目光略显闪躲地移开。

    而那一晚的梦也就在他不由自主伸出手触碰到她的脸颊时,戛然而止。

    他们再一次在梦中见面的时候,杳杳就发现,周云辜的神色似乎有哪里不对,还未待她同他搭话,他便仿佛欲言又止。

    他看向她的目光也不再是平静的,而是夹杂着隐忍的探究。

    杳杳心中一跳,想要看个仔细。可她还未看清楚,对方就略显仓惶地移开了目光。

    这很不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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