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 27 章

    一时间场面如同凝固, 没有人轻举妄动,做出进一步的动作。

    管事的被那一眼斜睨过来,心里也有点打鼓。

    眼前的年轻男人气度实在不凡, 瞧着养尊处优, 却又不像是富贵人家供养出来的只会吃喝玩乐的花架子, 反而有些身处高位手握实权的杀伐果断意味。

    总之瞧着不像是好惹的。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除了原本他们这一桌的赌客,周遭还有人瞧见热闹凑了上来,将这一片遮了个严实, 窃窃私语指指点点。

    外圈人更是瞧见了这厢的动静, 想要挤过来瞅瞅。

    “出啥事了?我刚刚看见赌坊的管事都吆喝着打手过去了。”

    “怕不是又有人出老千被抓到了吧?胆子真大,啧啧。”

    “嘁, ”就有看了个大概的人出声反驳道:“是有个小姑娘, 在说赌场坐庄的李老二出千!”

    说话这人声音响亮,人群里里外外看明白的没看明白的,听了他这一句话, 此时都哗然成一片。

    赌客出千, 他们还能看个热闹,可若说是赌场的人出千,那可都是关系到他们的切身利益,没有人愿意轻易了结这件事了。

    管事的见人越围越多, 也暗道不好。他擦了擦额上的汗, 就在他犹豫的这一瞬, 对面那位气质高华的年轻公子却先一步发了话。

    “去叫你们的总管事来。”

    他说这句话时语调是微冷的, 语声里倒是不见怒意, 面上也没什么表情,叫人瞧不出他的喜怒, 却又猛然一颗心提起。

    李老二见不能一口气将他们拖下水搅乱场面,而惹事之人瞧着竟好似很有几分底气,面上神色就灰败了一些。

    他不明白那位年轻漂亮的姑娘怎么一眼就看透了他的手法,可他确实动了手脚;纵使他咬死不认,对方断然拿不出证据,可若是他们真是能见上总管事说上话的身份,那他势必要朝他们低头。

    甚至很有可能他在容城的赌坊都要混不开了。

    这是断了他吃饭的家伙。

    见事情要闹大,他有些破罐子破摔。

    “吗的!你又算是个什么人,你说见就见啊?”

    反正在他看来,眼前的公子很是面生,穿着打扮固然华贵,倒也瞧不出什么具体身份,总之不会是出自容城本地哪家权贵人家。

    管事的却更要精明一些,在他看来,眼前的公子非富即贵,且很不像是靠家里荫蔽的,反而更像是自己也手握一些话语权的高位之人。

    他一时没拦住李老二,对方挑衅话语又已出口,他心思急转,还没想出自己此时该摆个什么态度,就见那公子又开了口。

    “就说是杨城周云辜求见。”

    他说这句话时,看都没看跳着脚骂骂咧咧的李老二一眼,只将视线随意投向管事的,连闲闲立在那儿的姿态都未曾起过变化,对他人猜疑挑衅充耳不闻,倒只像是为方才前面那句话随意作个补充。

    这名字听着陌生,管事的心中却莫名一惊。

    他不敢怠慢,使眼色给身边跟来的小厮打手,就有一半人点了点头,上前去围住李老二,竟是将他也给看管了起来。

    管事自己则不敢耽搁,连忙在拥挤的人群中分出一条道来,亲自上了楼,去找坐镇的总管。

    ……

    杳杳此时还不太明白,她不过随意一句话,事情怎么就闹成了这样。

    周遭围得都是人,多是不怀好意的猜忌目光,站在他们身前的几名打手也面目凶狠身材高大,她却并不害怕。

    她只望向周云辜,眨了眨眼。

    “你的名字这么好使吗?一句话就让那个看起来能说得上话的中年人诚惶诚恐地替你去请人了。”

    语气里全然是好奇。

    周云辜闻言顿了顿,本想出口安抚她叫她不要担忧,见对方并无半分需要他照顾的模样,话到嘴边就成了一句“或许吧”。

    杳杳似懂非懂地又眨了两下眼睛,将好奇的目光重新投到李老二和他的骰盅上。

    不过看了一会儿,似乎是皱眉思索了些什么,她又转而望向周云辜,道:“我方才说的那话很要不得吗?怎么事情就闹得这么大了。”

    全然是一副不明就里的模样。

    周云辜将她这副茫然样子看在眼里,旁若无人地低低笑了。

    “没有什么要不得的,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他这样说完,顿了顿,又将赌坊里这些出老千作弊坑人的关窍同她讲了一二,讲得杳杳恍然点头直道“原来如此”。

    而他讲这些话时并未刻意压低自己的声音,周遭围观的人群又侧耳听着他们的动静,因而这一番尖锐揭露赌行里肮脏技俩的话语便被周遭赌客都听了去。

    赌坊的打手和小厮面面相觑,偏偏管事又去请示总管了,他们也不敢随意对眼前二人做些什么,只能是坐立不安。

    周遭的人群却沸腾了起来。

    有些老赌客一点就透,他们只是身在其中,只需旁人稍一点拨就明了,就算有些新近栽进这项爱好里,一时头脑发热听不进劝的,在周云辜这番简练又鞭辟入里的讲解里,也明白过来自己想要靠赌发家或是回本的想法是有多么不切实际了。

    一时间骂骂咧咧者有之,颓然沮丧者亦有之。

    只有杳杳略显小心地拉了拉周云辜的袖子。

    周云辜本是有些不喜眼下的情境,面上全是朝着外人时常挂在脸上的冷意,望向她。

    杳杳不知为何,就能读出他藏在眼底的几分生气意味。

    纵使她能感觉到他断然不是在同自己生气,杳杳想了想,却还是诚恳道:“那我今日……没有给你惹什么麻烦吧?”

    瞧着竟有几分不好意思,像只懵懂可爱的小兔子。

    周云辜忍不住抬手,捏了一下她的鼻子。

    他也是今日才发现,原来她遇上难解的事情,会喜欢皱一皱鼻子,模样生动又可爱。

    “没有,”他这样说道,“你想如何便如何,无需顾虑旁的事情。”

    杳杳就开颜一笑,全然不将眼前的闹剧放在眼里,反而略显无聊地打量起周遭众人来。

    人多眼杂,她没有入梦,只浅显看了一遭,颇有些惊奇。

    她勾了勾手指,示意周云辜凑近些,随后在他耳边轻声道:“我方才看了一遭,才发现,原来赌之一途,实在害人不浅呀,在场的竟有不少人因为它家破人亡呢。”

    确是如此,因而他本不欲带她来这样的地方,瞧见人间的腌臜。

    杳杳却又在他耳边继续细声说道:“那你方才一番话,想必点醒了不少人,这可是桩大功德呢。”

    她的声音刻意放轻,细细柔柔钻进他的耳朵里,又拂过心尖儿,带起微微的痒意。

    他便下意识柔和了脸色。

    ……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管事满头大汗地回来了。

    一改方才犹豫的态度,全然一副狗腿样子。

    “周公子和这位姑娘。”他谄媚地同二人一笑,低头哈腰道:“总管事请二位上去用茶。”

    周云辜眉毛也不挑一下,不过微微点头,那管事就毕恭毕敬地在前头开路。

    杳杳好奇地偏了偏头,还没明白过来眼下形势的转变。

    周云辜难得低叹一句,握住了她的手,一路牵着她跟随管事上了楼。

    脚步声踏上木制的楼梯,发出沉闷声响,前头领路的管事却大气也不敢出。

    他先前还觉得这位公子报出的名号陌生,将话带到总管事面前后,又将今日这番闹剧简单说上一说,总管事面色就十分精彩了。

    他还不明就里,疑惑地请教了一番,待到总管事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他一眼,又替他解答了,他才恍然大悟,同时也彻底收起了心思,这才拿出全然的恭敬姿态,是半分轻慢也不敢有。

    若真是如他所报上来的名号,那位公子身份可了不得,生意做得可谓是遍布南北,算得上是这西梁朝数一数二的巨贾。

    生意做得大了也不过是富商罢了,可偏偏他这个周姓,是出自京城里的那户鼎盛人家周家,听说还是嫡系,不知道什么原因被家里外放了,却从未受到什么排挤,反而对他时有看顾。

    这种既有财力又沾实权的人,像他们这种纯粹玩乐又需多方倚仗的行业,最是惹不起了。

    管事便心道还好自己谨慎,并未生出多少怠慢,如今也不算多么为难。

    他领着二人去了总管所在的里间。

    一走进里间,入眼是明显与这所赌坊其他各处全然不同的奢贵。

    而那位总管早已迎了上来,笑意盈盈态度谦恭。

    总管姓覃,在这容城能掌着好几处规模不小的赌坊,也算是颇有些话语权的人上人,而这都是他十几年小心精明苦心经营才得来的底气。

    此时覃总管赔着笑,引周云辜同杳杳二人在客座入了座,又亲自奉上才命人沏的好茶,这才开口道:“下面小的们多有冒犯,得罪得罪,望周公子海涵。也怪我覃某不知道事儿,哎,周公子如今住在容城何处?改日覃某必定登门拜访谢罪。”

    “不必。”周云辜随意回绝了,搁下茶盏,不轻不重,“只希望覃管事既做了这一行,就约束好下人,莫要由得他们胡来。”

    覃总管连声应是。

    一番全然由他主动的往来客套之后,周云辜同杳杳连一杯茶都未饮尽,就假借还有事情,从后侧的通路离开了赌坊。

    送走了二人,覃总管这才缓了口气。

    纵使他刻意放低了姿态,却也很难否认,眼前人确实有值得他放低姿态的本事和气度。

    偏偏他生得那么年轻俊朗。

    真不简单。

    只是听闻周家这位公子能耐虽大,却是病入膏肓之人;眼下瞧着倒像是全然无碍。难不成他那消息可靠的传闻竟然有假?

    他在心中这样感慨着,饮完盏里的茶,却是唤了人进来,叫他往京城带了个口信。

    第62章 第 28 章

    容城的初雪来得不早也不晚。

    落了一夜的雪将枝头装点成素净的白, 起床推开屋门,探出一只脚踩上去,也是微软的薄薄积雪。

    有人踏着白皑皑的一片, 送来了周家的书信。

    周云辜拆信的时候, 杳杳正在院里的梅树下玩雪。

    周家已有很久未曾同他私底下送过书信了, 尤其在听闻他沉疴渐重后, 更是半点儿音信往来也无。

    那些亲人于他而言倒也算不得什么牵挂,只是此时突然来信,他莫名觉得手上这封信兴许有些棘手。

    他已拆了封, 并未着急拿出其中的信笺, 而是抬眼望向窗外。

    隔着雕花的窗棂,再往外望出去一些, 入目便只有院内那道身影。

    杳杳难得穿了一身亮眼的红, 领口裙边都镶了白色的绒毛,裙面用金丝线绣了大片的缠枝花,富贵娇俏。

    这身衣裳还是他替她做主选的。

    他们预备要在容城过一个年, 谈论到过节这个话题, 杳杳就来了兴致。

    事实上他已有数十年未曾同他人一起过过年了,习惯了孑然一身,也不怎么将过年这回事儿放在心上。

    可杳杳一副分外感兴趣的模样,让他心中也起了些许波澜, 对今年的这个年节有了莫名的期待。

    因而当她仰着一张小脸问他, 什么是那些人口中所说的年味儿时, 他沉吟了片刻, 答不出个所以然来, 又不忍瞧见她失落,随意先这样答道:“兴许是穿得红火一些吧。”

    他们那时正路过一家成衣铺子。

    杳杳“唔”了一声, 脸上神情分明是不相信事情只有这么简单,却还是将他的话全然听了进去,拉着他进了那家衣铺。

    最醒目的架子上便挂着这幅绣了缠枝纹的朱砂红衣料,杳杳指了指,问他:“是这个样子的红火吗?”

    他微微出神,回过神来颔首应了声“是”。

    成衣铺的掌柜是位难得一见的女掌柜,听闻主要负责裁衣的绣娘也是她本人,姓朱。

    朱姓娘子的手艺在整个容城都响当当,见惯了年轻漂亮的姑娘家,却仍旧是对杳杳赞不绝口,喜爱有加,笑盈盈地将她迎进了里间量了身,又一口答应快些将衣裳赶制出来,好让小娘子过个称心的年。

    朱娘子果然说话算话,做活儿也利索,眼见离年关还有数十日,裁制好的成衣就已送上门来,此时正穿在杳杳身上。

    有细碎的雪块儿从稀落的枝桠之间簌簌而下,顽皮地落到杳杳莹润微红的脸庞上,她便笑着,轻轻屈指,将雪掸下去,玩得不亦乐乎。

    似乎察觉到屋内人透过窗子向她投来的视线,她想了想,扬起手,指尖轻拈,便有一片雪被她雕作梅花模样,悠悠然送至他的眼前。

    他轻轻伸手接过,雪便转瞬融化在掌心,轻盈得如同误落入凡间的仙子。

    而方才还遥遥同他对视的人转眼就到了近前。

    “周云辜,出来玩儿雪呀!”

    她笑盈盈地望着他,仿佛只要同她对视,就能忘却世间所有烦忧。

    他顿了顿,对上她的目光,将手上捏着的信放下,就好像将烦心事都抛之脑后。

    “好。”

    他起身出了屋。

    雪霁后的晴日其实比下雪的天还要冷上一些,而他身上衣物说实话有些单薄了。

    就见杳杳原本笑意盈盈地望着他,待他走近了却突然敛了眉。

    “怎么穿得这么少?”她神色认真,“不会冷吗?”

    周云辜想了想。

    确实是冷的,尤其今日似乎要格外冷上一些;只是也没有冷到完全难以承受的地步。

    他本想摇摇头,转瞬却迟疑着点了点头。

    “嗯。”

    周云辜随即意识到自己这一声“嗯”带着些微鼻音,竟有些撒娇意味。

    他微微红了耳尖。

    却见杳杳已向他这处奔来,素手拈出一个他瞧着有些熟悉的诀,打在了他的身上。

    恰到好处的暖意自周身升涌而起,自己的一双手也被眼巴巴赶来的姑娘用她的那双轻软小手给捂住了。

    他的手大,对方似乎正为如何将它捂严实而苦恼,精巧的眉头轻轻皱起。

    雪霁初晴的日光并不算和煦,不过聊胜于无,遥遥自天的那一端照落人间。

    小小院落,一景一物竟是格外鲜活。

    周云辜缓缓地眨了眨眼睛。

    杳杳抬起脸看向他时,就看见眼前人浓密的羽睫轻轻扇动了两下,遮住他眼底的潋滟深意复又显露出来,就带上了几分往日里难见的缱绻柔情。

    她便有些走神。

    周云辜似乎很少会露出这样的情态,这使他看着不同于往常的冰冷坚硬,也不同于他对她偶尔流露的沉静温柔。

    他这样扇动着睫毛,轻轻眨着眼,竟让他生出了一份脆弱之感。

    杳杳觉得新奇的同时,心间莫名有些微微的颤动。

    她抬眼,目光里带着自己也未曾察觉的虔诚。

    “现在还冷吗?”

    周云辜神色微动。

    “不冷了。”

    杳杳满意地点了点头,也不着急收回手。

    一时间满院清寂,而她又离他是那么得近,近到不用额外费力就能听清他的心跳与呼吸。

    她不仅听到这些。

    她似乎还能听见积雪融化的声音,就仿佛那些微凉的雪被和煦暖阳微触,随即融化在她的心尖儿上。

    这样的沉溺也不过片刻。

    周云辜开了口,声音难得有些微哑。

    “你……”他说完这个字后,有些不自在地顿了一顿,“你时常在人间施诀,对你会有什么影响吗?”

    杳杳一时间没有转过弯儿来。

    “啊?”

    枝头的积雪块儿又顽皮地抖落,正好落在她微红的鼻尖。

    杳杳就看到周云辜从她合拢的一双小手间抽出一只右手来,随后便是微暖的肌肤触感蔓延在笔尖。

    他从容地替她抹去了那一点雪,才继续道:“你以前同我讲过,天道有常,即便是神仙也不好妄加干涉。”

    杳杳这才明白过来。

    原来他是在问她,在人间这样肆意使用仙力是否会有不妥。

    她弯着眼睛笑了笑,自己主动松开了仍旧捂着他的手。

    在周云辜略带不解和失望的眼神里,她努力踮起脚尖,又抬高了手,食指与拇指曲起叩成一个圈儿,随后在他的脑门上弹了一下。

    对面的人被她这一个脑瓜蹦儿弹得愣愣。

    她则扑哧笑出了声,这才悠悠回答起他方才抛出的疑问。

    “当然有呀。身处在人世间,却又对着凡人使出违背凡间法则的诀,是会有反噬的。”

    说到这里,她故意起了小心眼儿,顿了顿,卖足了关子。

    就见周云辜的眉头立刻紧紧皱起,看向她的眼神也带着溢于言表的不赞成和关心。

    杳杳却笑得更开心了。

    她这才摇头晃脑地继续说道:“只不过那些反噬对我而言微不足道啦,你可别小看我,我虽然不算能打,论仙力,天上地下还是排得上号儿的。”

    她有些得意,尖尖翘翘的小下巴也下意识抬高了一些,是往日里那副得意又倨傲的小模样。

    做着这样一副模样,她却仍旧将含笑的眼神定定投向周云辜,将他的所有神情变化都仔细看在眼里。

    “对我而言,那些反噬,兴许还不如方才弹你脑门儿那一下来得痛痒呢。”

    周云辜抿了抿唇,未曾出声,神色却肉眼可见地松动了。

    他下意识抬手,摸了摸额头上方才被杳杳曲起手指弹过的地方。

    杳杳朝他做了一个有些顽皮的表情,就又在树下玩雪玩得开心了。

    这样倒也不赖。

    周云辜收回抚在额间的手,摩挲了一下指肚,眼中也带上了笑意。

    ……

    杳杳近日里迷恋上了自己煮涮锅。

    其实她对人间的种种吃食都很感兴趣,只是旁的那些糕点或是菜式,吃起来简单,不过张口闭口咀嚼吞咽,做起来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儿。

    唯独蜀地冬日里流行的这一道涮锅,只需备好汤料放水一煮,再按照喜好随意添补食材即可。

    汤料她也不会做,但是街市上到处有人卖现成的。

    杳杳笑眯眯地拈诀给锅炉又添了一把柴火,又将桌椅碗筷都摆好,摆在院里那棵苍虬梅树下,就要去叫周云辜出来用午膳。

    周云辜上午静静坐在一边看她玩了一会儿雪后就又进了屋。

    屋内燃了暖炉,门窗闭着,短暂隔绝了室外的冬日寒意。

    周云辜一扫先前的轻松神情,瞧着神色莫辨。

    他手上捏着一张薄薄的信笺,不是早间收到的家书又是什么。

    家书偏偏在这个时候送到他手里,也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将他沉疴痊愈的消息不胫而走。

    他将叠起的纸张抖开,简单扫了一眼,其上内容无非是什么“听闻你病疾有所好转,是否身上的煞已除尽,不如早日归家”“年岁渐长,也该成家,如今人既无碍便该回来听从长辈安排”云云,还催促他不如今年的年节就回京,听说他现在人在容城,往北启程去往西京也不过数十日路程,此时动身还来得及。

    他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一眼扫过信笺后,就拿到一旁燃着的蜡烛上点着了,静静看着写满墨字的薄薄纸张熔为灰烬。

    隔着一扇门,有冬日凛风从门缝扫进屋内,被一室暖意尽数吞没,带进来的炊烟香气却并未随着冷意一道消散,反而愈演愈烈,飘至鼻尖。

    伴随着屋外响起的清糯嗓音,问他是否要出来用膳。

    周云辜未曾应声,只收了手头的事物,拈尽指尖的尘灰,就仿佛将那些无用的烦心事都抛至身侧,只需走出这一道门,就能迎接属于他的冬日暖阳。

    第63章 第 29 章

    族中长辈一封家书送到周云辜手上, 催促他回京过年节,背后的意思应当是希望他回归周家。

    周云辜思量了半日,并未着急作出答复。

    他幼时初患重疾, 无医可治, 无论多么有能耐的大夫都摇着头说他难活到成年;随后又是“克”死一双生身父母, 请来的高僧不过笼统说他是所谓天煞孤星之命, 族人便将他远远送离了京城。

    他说不上有什么怨愤,不过命数如此而已,却也觉得自己同他们之间的血缘牵绊算是一刀两断。

    纵使后来仍有些来往, 不过是惠及彼此的客套往来罢了。

    他自问不曾亏欠, 也从不认为他人亏欠过自己。

    他只是短短一生都不曾明白过那些所谓人生在世就无法避免的种种牵绊,就好像, 他本该孑然一人, 了却短暂余生。

    而杳杳的到来,则像是一个意外。

    不过半年的相处,却让他只要想起有这样一个人, 就觉得心间滚烫。

    世间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人呢。

    不, 她甚至不是这庸碌凡尘中人,而是自遥远云端而来的仙。

    在遇到她之前,提起神话传说,他不过一笑置之;说不上笃信, 也说不上怀疑, 他只觉得那是全然与他无关的天外之物。

    但命运就是这般神奇, 引她来到他眼前。

    此前他从未花费半寸光阴去想象高高在上的神仙是什么模样, 但若是他有过任何与之相关的描绘, 想必与真实的她也是毫不相同的。

    她意外跌入院子,不见慌乱, 只笑意盈盈同他打起招呼,说要替他算卦;她迢迢奔赴,揣着珍奇的仙草,赶到命悬一线的他的面前,说,她替他改命;她在水下,握住他的手,睁着那双漂亮又明朗的眼睛,用柔软唇瓣贴上他。

    与她相关的全部记忆都是那么鲜明而清晰,甚至无需他去费力回想,就那样自然地映在他的脑海里。

    眼前的烛火晦暗不明,快要燃尽了去。

    他重新点了一支,火苗儿便继续跳动着,如同他跳动的心。

    他想要见她。

    结论一经得出便已尘埃落定。

    对,他想要见她,想要心中有她,眼前是她。

    这样的认知让他不过恍惚了一瞬,就化作他眉眼之间的柔柔笑意。

    他其实觉得这样的自己很是陌生。但那又如何?

    一扇窗将冬夜的寒意阻挡在外。

    周云辜走至窗前,伸手想要推开窗去将月色迎进屋内,却听见院内似有轻声交谈的人语声。

    其中一道声音柔软清糯,尾音像一把小勾子,带点儿甜。

    他听不清那道声音在说些什么,但他知道声音的主人是谁。

    他只微顿,随即推开了窗。

    ……

    折腾了一整个白日,又是玩雪又是煮火锅,下午还央求着周云辜同她一道温了些酒二人对着饮了,杳杳精神仍旧很好。

    冬日里的人间是真冷呀,纵使杳杳神仙之躯,并不怕寒凉,却也能感受到那扑面而来的凛冬气息,夹杂在风中,又挂在衣衫上。

    但冬日里的人间也真暖和呀——屋内燃起热乎乎的暖炉,温酒下肚更是妥帖到心底,就连姑娘家偏爱的衣衫也是鲜艳色泽,带着所谓的“年味儿”,就将寒冷尽数驱赶了。

    杳杳对着烛火发了片刻的呆,就颇有些百无聊赖。

    万千年的漫长岁月她都度过了,又何曾这样耐不住性子过?这让她反应过来之后,有些许的怔然。

    就好像有人一直陪着自己,而熟悉了那份妥帖又温柔的陪伴后,便再也难以忍受孤单。

    杳杳难得失笑,笑自己变得敏感多思。

    屋门被人轻轻叩响三声,两轻一重,干脆利落。

    杳杳顿时亮了眼睛。

    她立时起了身,连坐久了有些皱掉的裙摆都懒得去理会,只一心想要开门,去见到门外的来人。

    她将门打开,眼中却在看见来人时,浮现了一丝真情实感的讶异和疑惑神情。

    屋外是墨染的夜色,被一缕月光点缀,铺洒在满院的落雪上,像是深黑的画卷上点染了半边白。

    而来人一头飞扬的红发,如同烈烈燃烧的炽焰,一张脸上五官却没什么干劲似地耷拉着,就是一副懒洋洋的脸色。

    杳杳微讶地张了张嘴。

    “怎么是你啊?”

    玄炽摸了摸鼻子。

    “有事找你。”

    杳杳狐疑地瞧了他一眼。

    玄炽无视她的怀疑目光,望了一眼屋内。

    “天寒地冻的,不请我进屋里说?”

    “少来,你我都不怕冷。”杳杳翻了个白眼儿,又指了指午时用来吃火锅的院内桌椅,“去那边坐下说吧。”

    两人随意落了座。

    杳杳有些好奇,率先问他:“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啊?”

    “司命告诉我的。”

    杳杳就了然了。

    司命嘛,借着职务之便查阅下人间的情况最是容易不过了,知道自己的所在也不奇怪。

    “找我有什么事呀?”

    玄炽顿了顿,面上神色有些微苦恼,似乎是在组织语言。

    杳杳也不催促,只将好奇目光投向他。

    她同玄炽交情也不算浅了,知道对方最是个惫懒的性子,至少自己认识他这么久了,还从未见他为了什么事情而着急找谁。

    玄炽呼了一口气,开口道:

    “也不是我要找你,是司命找你,说是有要紧事儿。”

    未等到杳杳答话,他就赶紧又补充了一句:“别问我是啥要紧事,我也不知道,总之就是叫你快点回神仙界一趟。”

    杳杳将他话里意思在脑海里捋了一遍,面上狐疑神色更甚。

    她慢悠悠问他:“司命找我有事啊?”

    玄炽点了点头,原本放在她身上的视线移开了一些,杳杳便觉得他有些心虚,提快了语速,将一连串的问句丢到他面前。

    “他找我有事儿,他不下来?竟然劳动你来请我。给了什么样的好处才能请得动你啊?不要,我不回去,他这么兴师动众的,自己又不敢来找我,肯定没啥好事儿。”

    她说得义愤填膺又摇头晃脑,却还记着此时天色晚了,屋内许是有人在休息,因而并未大声,反而轻声细语的。

    玄炽便觉得,她去了人间这短短时日里,性子竟是起了不少变化。

    她从前可不是如此细致的一个人。

    而且确实给她说准了去。

    司命为了托他下来请杳杳回去,将事情挑拣着说给他听,只说是她动了个凡人的命数,偏偏那凡人的命格有点特殊,阳寿是既定的,无论如何改命也延长不了寿命不说,她如此固执行事,自己还得受到不小的反噬。

    玄炽原本是懒得管这样一桩事的,司命怎么求也无用,才将这些同他说了。

    听完后他便难得皱起了眉头,又在司命的一番撺掇下,这才替他揽下了将杳杳劝回去的活计。

    依司命的意思,只要将小祖宗劝回去,再费点心思将她拦上一拦,天上一天人间一年,都不用拦上一整天,只要保证她再回凡人界时,那凡人已走尽了阳寿步入轮回,便万事妥当了。

    而他其实还有一些私心。

    他知道她为了个凡人,很是动用了一些手段,听说是对那凡人很上心的。

    他便也想看看那位凡人究竟有什么特殊之处。

    这样想着,他还是勉力将思维扯回眼前的难题上来。

    他真不是一位很会撒谎的仙,不像圆滑的司年轮,一天到晚满嘴大大小小的胡话,转头又要用更多的心计去弥补前头所做的隐瞒。

    他于是很冥思苦想了一阵,直想到杳杳无聊地打了个哈欠,要送客。

    “你要是没啥事儿,就回去吧,真是辛苦你,替他白跑一阵。”

    说到这儿她眯起眼睛笑了笑,如往常一般亲密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像是一位语重心长的先辈般开口:“下次长个心眼哈,管他司年轮说啥,别当真就完事儿了。”

    他脑中灵光一闪,捉住她拍在自己肩头还未来得及收回去的那只手,神色严整地望着她道:“他说是关于那位凡人的命格的事,具体我也不清楚,只说要你回去看看才知道。”

    杳杳闻言果然顿住了。

    “啊。”她的神色有些茫然,“是又出了什么事吗?不应该呀……”

    临时想到的计策起了效用,玄炽却莫名觉得心头一沉。

    她果然这般在意啊。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一扇窗被人打开来,一位面容清隽的男子将目光遥遥投向他二人。

    只一瞬的目光交汇,玄炽却打心底里感慨。

    确实不一般。

    似乎是察觉到他的目光移转,杳杳也下意识回过头。

    “呀,”她抽出手来,站起身朝那个方向挥了挥,似乎想起自己身边还有个一头红毛的“怪人”,连忙又朝窗内那人解释道:“别害怕。这是我的朋友,玄炽。”

    清隽的男子微微抿唇,朝他们的方向点了点头。

    杳杳似乎一刻也呆不住了,眼睛也亮晶晶,想要去窗边同那人说话。

    玄炽清楚记得,她方才为他开门那一瞬,眼睛也是这样的亮,在看到他后又迅速掩去了那分光彩。

    杳杳有些为难地又回头看了玄炽一眼。

    “你先回去吧,我知道了。告诉司命,我会抽空去看一眼的。”

    说完她眼巴巴地将目光投向玄炽。

    玄炽便知道,她这是懒得同自己废话了,赶客呢。

    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眉眼没精打采地耷拉下来,又是那副诸般世事皆与我无关的惫懒模样。

    杳杳同他告了别,就跑去了窗前,正仰着脸同对方说着话。

    距离有些远,但若他有心要听,也不是听不见的;他却懒得再听,周身腾起炽焰,转瞬身影就消失不见。

    第64章 第 30 章

    夜色清寂。

    玄炽就那样消失在眼前, 周云辜也不过只是分出一眼,就全然不在意。

    他望向正微微仰起脸同他说话的杳杳。

    似乎过了合适的时机,那些有关想念的话语就不再适合宣之于口。

    但想念却被一举一动写在眼前。

    “怎么啦?”

    杳杳这样问他, 不再提及方才的来客。

    周云辜就也不会再过问, 哪怕他隐约觉得方才他们所谈论的事情是与他相关的。

    他此时看向杳杳的目光分外认真, 并无探究之意, 反而像是带着什么别样的情愫。

    半晌未答话。

    杳杳觉得脸颊有些微热。

    “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怎么了吗?”

    她不过赧然片刻,就直言将疑惑问出口。

    周云辜闻言“嗯”了一声, 杳杳便等着他的后话。

    谁知他只是微微摇了摇头, 随后浅淡地笑了一下。

    杳杳并不知道他在笑些什么,心想莫不是玄炽出现和消失太过突然, 吓着他了, 怎么人变得有些傻愣愣的。

    转瞬她又觉得自己多虑——周云辜这些日子随着她见过多少惊煞凡间人的事物了,也从未见他有过这样的反应。

    杳杳晃晃脑袋,将散漫的思绪收回, 这才回过神来。

    她已忘了自己本来要同他说些什么, 此时倒还记得要同他说一说自己兴许要离开一段时间这件事。

    “对了,有一桩事情想和你说一下。”

    她看向对方。

    冬日的夜里随意起一阵风,都是凉的,此时窗又敞开着, 屋内的热乎气儿还未来得及往外扑, 就被晚间的寒意一点点侵占着逼进屋里。

    难为杳杳开口说那件要紧事情之前, 还能想起这一茬。

    她提起的一口气并未放下, 只转而道:“不如我进来说吧, 外头风大,怕凉着你了。”随即她又想起什么, 补充着问了一句,“你不介意吧?”

    这段时间她也同不少凡人有过相处,看了许多凡世间约定俗成的规矩,知晓他们尤其看重男女之防,而此时天色又格外的晚了。

    如今她将周云辜放在心上,便不忍有半分唐突到他。

    周云辜听她这样说,先是微愣,旋即又轻轻笑了笑。

    “你不介意就好。”

    他转而替杳杳开了房门,将她迎进来,又将窗户关上。

    暖炉烧出来的热意很快又散布整个屋内,桌上的烛火也平静地燃烧。

    杳杳坐下,周云辜如往常一样问她是否要喝些茶。

    她心里挂着事儿,可有可无地应了一声好。

    周云辜便去替她煮茶,一边分出神来听她讲话。

    杳杳这才思量着开口道:

    “是这样的,方才你也看到了,有一位神仙界的朋友来找我……”

    周云辜手上动作微顿,偏过头来瞧了她一眼,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她的手。

    “嗯。”

    他应了一声。

    杳杳便继续讲道:

    “他主要是来替别人带个信儿,说是有件事儿须得我回去瞧上一眼才算妥帖。”她说到有件事儿时,眼神有些微闪躲,且似乎是在含糊其辞。

    “不是什么要紧事儿,但总归我得回去一趟。很快就能回来——只是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天上一天,人间便是一年。所以纵使很快我就能回来,兴许对凡间人来说,也得要上一些时日……”

    周云辜听了个大概,轻轻“唔”了一声,接过她的话道:“所以你是要同我道别吗?”

    杳杳点了点头,有些抱歉。

    “本来想同你一起过这个年节的,现在看来许是要错过了,还挺可惜的。”

    周云辜微微低了头去摆弄茶炉,一时没有答话。

    炉上烧着的水渐渐沸了,他才抬眼望了杳杳一眼。

    “无妨。我本也在犹豫如何同你说起。”他顿了顿,道:“我家里人修了书,问我年前回京一趟。”

    “啊,如此。”杳杳讷讷应着。

    她总觉得眼前的周云辜似乎藏着什么心事想要同她说一说,却又叫人摸不准他心中的主意。

    只是司命托玄炽同她讲的那桩事情也不可耽搁,她便收了想要仔细问一问周云辜的想法。

    “那我一会儿便离开了…?”

    她试探着问对方。

    就这么一番思虑的过程里,周云辜已简单将茶水煮好了,沏到杯子里递给她,如往常一般细致地叮嘱她小心滚沸的茶水烫手烫口。

    她透过缭绕的雾气去瞧周云辜,瞧不清楚眉眼。

    却听见他说:

    “好。”

    杳杳呼了一口气,慢慢将一杯热茶饮了下去。

    既然分别已成定论,她也不是一个爱在小事上磋磨犹豫的神仙。

    杳杳便同周云辜道:

    “那就这样说定了。走之前还有一桩小事,我可能得再探一探你的梦。”

    周云辜“嗯”了一声,转而又问她:

    “需要我将镜子还你吗?”

    杳杳就想起来,之前为了方便他同她分开后好联络她,迷梦镜还放在他手中,而后来的旅途其实他二人几乎时时刻刻都在一处,杳杳便也忘了这一茬。

    她这才有了些笑意,整个人也松弛下来,不复离别前的不舍和紧绷。

    “不用不用。之前那回是为了看得更清楚,情况特殊嘛。这一回我只需简单看一看……”

    她一边说着,一边就倾身凑上前去。

    顺手拈出那个繁复却熟稔于心的诀,就这样轻轻点在眼前人的额间。

    她这一回预见了迷梦镜又会将她挡上一挡的情形,却并不放在心上,只做好了应对。

    在她想来,迷梦镜本就同周云辜有几分亲近,这段时间又一直待在他身上,想必更加亲近了几分。

    只是她一个诀打到底,却是出乎意料的顺顺当当。

    她不过“咦”了一声,就专心去感知和阅览那些关于未来的预兆。

    这次的梦境一切都平和而祥宁,不带半分危机与杀意。

    她甚至随着这简单的一瞥,瞧见了京城的繁华,与她在他童年的梦中瞧见的无二。

    杳杳放心地收回了手,顺带着感叹了一句。

    “你们的京城瞧着也很是不错,跟我们这些日子路过的地方都不太一样,似乎要繁华热闹上许多。”

    她此时仍是站起身来,微微朝着他的方向倾身的动作,点在他额上的指尖也还未来得及收起。

    周云辜便须微微抬起目光,才能看见她的面庞。

    他抬起眼,看着她,下意识便道:

    “我等你回来,带你一起去看看繁华之景。”

    也不知道这句下意识的轻声低语中,哪几个字戳中了她的心,杳杳低低笑着,道了一声“好”。

    茶也饮了,也算是道了一场别。

    周云辜握着杯子,从头至尾并未显露出什么流于言表的不舍与挽留,此时抬眼望她,却让她在他眼里看见了那些似乎难以出现在他身上的神情。

    杳杳本该就这样离开,难得也有了些不舍。

    她微微抿唇,想了想,又从袖间掏出一块玉牌。

    青碧的玉,瞧着便不似凡间物,气息温和而润泽。

    杳杳随意点了点,凭空出现一条红绳,就将玉牌坠于其下。

    杳杳将玉牌细致地挂到周云辜的颈间。

    “好东西。”她挂完,退后一些,打量了片刻,又朝周云辜眨了眨眼,“能保你平安的,千万要好好佩戴,无事不要取下来哦。”

    周云辜自她重新靠近时,心跳就加快了一些,人也微微有些僵硬。

    此时杳杳重新退远了一些,他才将那些下意识的紧张收起,又是一副从容样子。

    他指尖摩挲过玉牌,似乎上面还残留着她的体温。

    他看得出她似乎很着急要为了“那桩事”回天上,若是在往常,他能以平常心视之,而杳杳又同他熟识,便值得他好心说上一句“快去吧,别耽搁了”。

    可此时,他却不舍得将这句似是为他人着想的催促话语说出口来。

    就好像若是他不去说,离别前的不舍缱绻便能一直延续下去。

    只是这样的缠绵叮嘱终有尽头。

    杳杳又想了想,觉得一切都妥当,似乎没有什么旁的事情好叮嘱了,只又补充了一句“那我走了呀”,就一挥衣袖,瞬身消失在周云辜的眼前。

    而周云辜定定坐了许久,直坐到天光微现,将长夜驱赶。

    他想了许多,想那些他冲动时想说却压抑着未曾说出口的话,想她看向他时的每一个眼神与表情,想她将玉挂在自己颈间时袖口拂过带起的清甜气息。

    最后,他想起他同她说“我等你回来”,而她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好”。

    他便不再有更多繁杂而辗转的思绪,只将想念二字刻在心间。

    盼她归来。

    第65章 第 31 章

    杳杳回了神仙界, 第一桩事就是去轮回台找司年轮。

    事关周云辜的命数,不疑有他。

    谁知去了轮回台,见着了非要将她叫回来的司年轮, 对方却支支吾吾, 说不出个具体缘由来。

    杳杳再后知后觉, 也该明白过来, 对方这是故意将她骗了回来,琢磨着拖延耽搁时间呢。

    想起之前司命无意间透露出来的态度和仿佛说漏嘴般的遮掩,杳杳再迟钝也能明白过来, 许是周云辜此人的命数上真有什么古怪。

    司年轮自然是不肯将命格簿子再给她翻看, 又咬死了不肯说清楚事情。

    就连替司年轮跑腿将她唤回来的玄炽也自知心虚,躲了起来, 避而不见。

    “为什么看不得?为什么他的命数改不得?他也不过是个入了轮回的凡胎, 我去三世镜查过的。”

    杳杳翻来覆去只有这几个问题,上一次她也是这般质问司命。

    她实在想不明白,不过一桩替凡人改命的小事儿, 大不了自己受点反噬, 扛点儿不痛不痒的天劫,这在神仙界也不是没有过先例的,为何到了自己这儿大伙儿便百般阻拦?

    她差点儿同司年轮动起手来。

    不管是论打蛮架还是论斗仙法,司年轮都实在不是杳杳的对手。

    因而当杳杳认真极了, 当着司年轮的面儿就要拈诀去入他的梦时, 司年轮终于慌了神。

    他求饶道:“小祖宗, 我错了还不成, 我不拦你了。”

    开玩笑, 要是真让她动真格地入了他的梦,那岂不是什么秘密也藏不住了。

    不如他先退一步, 示个弱,反正单看那命格簿子,最多只是奇怪,也不至于让她能够察觉到这古怪背后的根源。

    杳杳听到这话,神色才好了许多,柔和下脸色来,就又是那个温柔可爱的小神女。

    司命苦着一张脸,将她迎进轮回台,又撤去书架上的层层禁制——全是为了防备杳杳而专诚补上的。

    杳杳在一旁抱着胳膊,等他将她要的册子拿下来给她。

    司命被她盯着,后背直冒冷汗,却还是挣扎着想要再拖延上一番。

    “诶,放哪儿了……哪个朝代、哪辈人来着?我看看啊。”

    他一边碎碎念叨着,一边没头苍蝇似地翻着架子上的册子,看似找得认真,实则是在乱翻。

    一边乱翻,一边还在心里想着,若是余辞在这儿就好了。往常有她在的时候,杳杳被劝上一劝,总归是会冷静些的,也不至于为了逼迫他拿出命格簿子给她看,都几乎要动起手来。

    只是余辞最近寻了个什么宝贝罗盘,说是能感召到特定神仙的气息,她正抱着那罗盘研究,寻思着如何用来找她失踪多日的师父——这还是余辞专程来找他说的,交代完又告诉他,近日兴许是没空来找他玩儿了。

    正这样胡思乱想着,杳杳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

    “我来找吧。”

    司命转过头来,正寻思着找个什么借口义正言辞地拖一拖,杳杳就又补充道:“我上次找过一回,还挺清楚你摆东西的思路的。”

    她笑眯眯地望着司命,也不等他拒绝,就上前来,随意翻找了片刻,就拿着一本册子,露出满意神情。

    司年轮只能无奈地眼见着她将册子打开,仔细查看上面的内容。

    唉,他刚给那位下凡历劫的神君绞尽脑汁编出来的死法,又要让小祖宗瞧了去,锲而不舍地跑去改命了。

    司年轮耷拉着一张脸。

    杳杳却无暇顾及他,只认真看着册子里所书的凡人命格。

    凡人的生平也不过在上面占据寥寥一页纸,从生到死就被安排得一清二楚。

    前面的部分与她上回看见的一模一样,唯一起了变化的是最后那一行字。

    她上回来的时候,上头写着周云辜是因久病不治而亡,而她又为他挡过两次要命的劫数……

    就见那一行字的末尾果然被添改了两次,如今正写着“遭人暗害毒发身亡”这几个字,瞧着墨迹还挺新。

    她合上册子,没忍住将复杂的目光投向一旁假装自在的司年轮。

    “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啊?天天为了要人性命编出这么些烂俗的桥段来。”

    将心中所想一吐为快后,她也不多作停留,将册子往书架上随意一扔,又说了句“走了”,就把司年轮晾在了那儿。

    她是很无语,甚至觉得司年轮就是故意在跟自己对着干,给她添乱;但她也清楚,按照阳寿长短给凡人布置命格不过是司年轮的职责,她能强硬地将册子抢过来看,却并不能逼着他去改变已经在册的命数。

    眼下,她已耽搁了不少时辰,此时最要紧的是赶回去看看周云辜的情形。

    她是给了周云辜一块玉,能挡掉不少劫难,甚至连能致人死亡的外力都能被缓上一缓。

    可那玩意儿防不了服下口的毒啊。

    周云辜此时想必人已经不在容城了,好在她的迷梦镜还在他身上,可以直接让她感知到他的所在,免去一番奔波。

    凡人界已过完了年节,早春伸出嫩绿的枝桠,昭告着万物的复苏。

    杳杳却顾不得欣赏这一番鲜妍的春色,只瞬身出现在一处院落中,环顾片刻,就透过雕花的窗棂,瞧见了她要找的人。

    于她而言,其实不过一日未见,但或许是因为自己也身处凡界,而季节已然变化,她便觉得好似隔了三秋之久。

    而那道身影一屋之隔,侧对着她,手上端了杯茶,正神色淡淡地看着对面,在同谁攀谈。

    似乎是若有所感,他倏然偏过头,将目光移至窗外,就与立在那儿的杳杳撞了个正着。

    杳杳看见那双沉静的眸子里毫不遮掩的欣喜。

    她便也缓缓勾起一个笑,用力地朝对方挥了挥手。

    好久不见。

    ……

    周云朗看着坐在对面的人,装作轻松地同对方攀谈着,实则内心暗暗紧张。

    他克制住自己的目光不要往对方端着的那杯茶上看。

    他在那杯茶里下了点料,是无色无味的毒。

    对面那人兴致不高,无论他如何舌灿莲花,也只是神色淡淡,端着茶水也不曾饮过一口。

    而那人只端端往那儿一坐,矜贵气质便浑然天成,是仿若天生的孤高冷傲。

    那是他孤身在外多年的堂兄,也是周家嫡系唯一的血脉。

    周家家大业大,老太爷身上还有个待承袭的爵位,是在这皇城中也算得了人上人的显贵姓氏。

    原本该承袭这一切的便是他这位堂兄一家,可谁知对方命不怎么好,克死了父母又缓了无药可医的怪病,还顶着天煞孤星的名号,老太爷咬咬牙就将他送离了京城,任凭自生自灭。

    而周云朗自己的父母虽然是庶出,却成了唯一可以继承这一切的人,周云朗的身份也随之水涨船高。

    年少时候,他便很是嫉妒这位堂兄,只因对方身世好,人又拔尖儿,年纪轻轻就已名满京城。

    原本以为他被送走,还得了怪病,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离了世,再也无人能同自己相争,可谁知年前传来消息,说他的病已全好了。老太爷年纪大了,一时心软,便亲自修了封家书,要接他回来。

    纵使周云朗偷听了对方和周老太爷的谈话,听他言下之意,似乎无意周家的一切,然而他却并不放心,反而觉得忧患重重。

    听说他这些年在外经商,手里握着的铺面已遍布大江南北,是个果决又有才干的;偏偏他人还长得如此好,只在年节前后露了个面,便引得京城待字闺中的小姐们好一番倾心爱慕。

    周云朗欲除之而后快。

    只是似乎他说什么,对方都兴致缺缺,连面子功夫都懒得做,捧着杯茶也不肯同他对饮一二。

    他明白,对方这是无声在逐客。

    他却不想放弃这个难得的机会,绞尽脑汁,终于想起一个能引起对方注意的话题。

    “听说老爷子有意定下你同陈家小姐的婚事?”

    周云朗听说他似乎很不满意周老爷子要安排他的婚事,不过一试,就见对方果然冷了脸色,有了些起伏。

    他正要继续说下去。

    却见周云辜莫名望了一眼窗外,随后原本那点儿才浮出水面的冷意就全然消融了,就像是一块冰,被初春暖阳随意一烘,便化作柔柔春水。

    他还挺好奇对方突然是怎么了,正要将目光也投向窗外,却见周云辜似乎对着窗外笑了一下,随后便端起茶水要饮下。

    周云朗便顾不得窗外的情形,眼勾勾地盯着对方的动作。

    快,快喝下去。

    他恨不得替对方一口灌下去。

    茶杯已递至唇边,周云朗随之屏住了呼吸。

    门却突然发出“砰”地一声响,似乎是有什么人破门而入。

    随后他的眼前一花。

    就见一位姑娘转瞬来到周云辜身前,将那杯茶夺了去,重重搁在桌上。

    “别喝!”

    姑娘的嗓音清泠泠的,偏生又带点糯和甜,像是十五六的小姑娘年纪。

    声音里却盛满了急和怒。

    这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周云朗有点儿没反应过来。

    他也顾不得那杯茶,下意识去看周云辜的反应,却见对方压根连眼神都不分给他,只看着夺了他杯子的小姑娘,一张冷冷的脸上,瞧着莫名带了点儿欣喜和释然。

    这样的神情出现在对面的人身上,叫周云朗有些傻眼。

    他眨了眨眼再去瞧,便见不速之客已挡在了周云辜身前,将对方挡了个严实,一张春水桃花般的漂亮脸蛋上写满了肃然,正瞪圆了眼睛,似乎是在对他怒目而视。

    第66章 第 32 章

    “你是什么人啊?”

    姑娘怒目圆睁, 朝他发问。

    周云朗有点儿傻眼。

    明明就快要事成,也不知道从哪儿杀出来这么蛮横一个小丫头,此时竟然还先入为主, 盘问起他是何人。

    他发愣了一会儿, 那姑娘见得不到答案, 也没继续盯他, 转而将目光投向了被她夺走的那杯茶上。

    “瞧着像个傻的,也会下毒吗?”

    他似乎听见姑娘嘴里这么小声嘟囔了一句。

    周云朗愕然,她这是说得什么话?是在说他傻吗?不对——她如何得知里头被他下了毒?

    他自觉这一番手脚做得那叫一个滴水不漏, 瞧, 就连周云辜也没察觉半分端倪。

    他这厢仍旧诧异着,那位姑娘已经端起茶杯, 将里头的茶一饮而尽, 压根不容他反应,更别提阻拦一二。

    他便老老实实当起了傻子,继续目瞪口呆地瞧着来人接下来的动作。

    于是他看见那漂亮的小姑娘将茶咽下去, 皱起精致的眉头, 似乎还回味起来。

    “果然下了毒啊。”

    姑娘品了片刻,这样喃喃道。

    她这一句话并未压低声音,屋内的二人皆能听清。

    周云辜豁然起了身,皱紧了眉头, 动作迅速地夺走姑娘手上的杯子, 又紧张地揽住了对方。

    周云朗更傻眼了。

    这位姑娘还真是猛人啊, 虽然他不知道对方是从何得知他下毒这件事的, 但是知道有毒还能端起杯子就饮, 饮完才下结论煞有其事地点点头,平淡说出“果然下了毒”这种话。

    他生平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而周云辜的反应也足够让他吃惊。自打周云辜回到周家, 他远远近近也见过他不少面了,对方从来都是一副无论何时都不关他的事的冷淡模样,就好像世间没有能额外引起他注意的事儿;此时他却露出这样的着紧神色,比他先前那个莫名其妙的笑还要让人惊讶。

    他便忘了,其实他才是该质问来者是何人的那个人,同时忘的还有他欲下毒害人却被揭露这件事。

    那姑娘此时又开了口,却是对着周云辜。

    “哎呀,我没事儿,你别紧张,凡…人这点儿小毒伤不到我。”

    周云辜闻言,神色松了下去,揽着她的手却没有松开。

    而姑娘也不甚在意,反而将目光重新转到周云朗身上。

    “你是谁啊?为什么要往他的茶里下毒?”

    周云朗不知道事情是怎么发展成眼前这个样子的。

    他觉得他应当说点什么,以示反驳,譬如“你凭什么说我下毒?你又是谁”之类的话。

    然而他实在震惊又茫然,嘴唇上下瓮合,磕磕绊绊说出一个“你”字后便打了结儿。

    那奇奇怪怪的姑娘也不同他废话,又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了他一眼,将目光重新转到周云辜身上,似乎是在仔细打量。

    “他们是不是欺负你了?你在这里过得是不是不好?”

    周云朗心想,呵,欺负,他们哪敢。周云辜为了婚事都敢跟周老太爷叫板,当场甩冷脸子给那位高高在上的老太爷,他们一众小辈可没有这般底气,更别提欺负他了。

    全然忘了自己方才还想给人家喂毒。

    周云辜闻言似乎也愣了一下。

    于是周云朗就见他抿了抿唇,低了眉目,轻轻“嗯”了一声。

    周云朗:“?”

    不是,这人脸上原来还可以做出如此示弱又乖顺的表情?

    他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有些魔幻。

    更魔幻的是,那姑娘转眼又瞪了他一眼,抬起手,想要做些什么动作。

    怎么,难道这瞧着弱柳扶风的小姑娘还想打他?!

    手抬到一半,就被周云辜捉住,拦住了后头所有的动作。

    周云辜开口时嗓音有些无奈,像是哄人一般对小姑娘低声劝道:“别冲动。”

    小姑娘又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却也没反驳周云辜。

    她只是拉起周云辜的手,牵着他往外就走。

    “走,这破地方我们不待了,这些人竟然敢欺负你,都是坏人。”

    周云朗:“?”

    想想也是,他下毒这事儿确实坏,但从头到尾,周云辜呆在周家两个月,可半点亏也没吃。

    结果他就听见周云辜含笑的声音响起。

    “好。”

    仿佛他真的是被欺负的孤苦之人,乖乖等着来人将他接走。

    周云朗多愣了片刻,再追出去时,院里哪还有那二人的身影。

    ……

    杳杳拉着周云辜出来,后知后觉才想起来问一句:“啊,里面那人真不管了?”

    周云辜喉间有低低笑声。

    “不用管。”

    “好。”她又问,“那我们去哪儿呢?”

    周云辜想了想,回她道:

    “不如回杨城吧。”

    杳杳愣了一下。

    她话里的意思其实是问现下去哪儿,只是周云辜既然想到更远的杨城,便证明他其实也不想再在这里多做停留。

    因而杳杳只是笑了一下,便顺应着他的话。

    “好。”

    她松开拉住他的那只手,又重新用将他两只手都握住。

    “闭上眼睛。”她一边说,一边朝周云辜眨了眨眼。

    周云辜不疑有他,含着笑,顺从地闭上了眼。

    他再睁开眼,周遭环境已然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们仍在一处院落之中,只是景致却不是先前小院里那样。

    院墙边有一棵高大的香樟树,院子角落里有两把座椅,一旁的小几上仍摆着茶具未收,一景一物,皆是他们初秋离开时的模样。

    而沉疴未愈的他曾经坐在那里听杳杳谈起那些玄奇的事情,一切都好像是她给他的一场好梦。

    杳杳松开他的手,望向他时,眸子里闪着细碎的光。

    “我们回来啦。”

    他微微笑了。

    “嗯,回来了。”

    杳杳似是怀念般地打量了周遭的环境片刻,感叹道:“别说,我在这人间,还是初遇见你那段时日过得最是舒心。”

    说完,她看向周云辜,目光长久地停留在他身上。

    周云辜被她的眼神盯得耳尖微红,却难得没有避开她的目光看向别处,而是静静地回望。

    良久,杳杳露出一个笑来,两颊处浅浅的梨涡随之陷了下去。

    “你还记得吗?我刚认识你的时候,你全然不是现在这个性子。”她这样说着,露出一点回忆神色,“我在街上撞见你,问你要算卦的时候,你可凶了,神色冷得像块儿冰,瞧着不好亲近极了。”

    杳杳说到这儿,顿了一下,似乎是在回想。

    她皱了皱鼻子,又补充了一句。

    “可凶了。”

    像是责怪,又像是撒娇。

    经她这么一说,周云辜这才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他终于不再与她对视,而是微微垂下眼帘,似乎是在思考。

    “是我不好。”片刻后,他抬起目光,神色有几分认真,“对不住。”

    他那时好像是有那么点儿凶。

    只是眼前人以为那是她与他的初见,其实不然。

    早在她支起月老庙外那处算命摊子时,他便瞧见过她。

    她戴着面纱,在晨曦微阳下支开摊子,有好奇的过路人上前来询问,她便温声答话,一双眼睛里全是盈盈笑意,光照进去,柔和又剔透。

    她认真替人测算起了命数。

    而他则不远不近地看着。

    他其实不信命,这也怨不得他,只因过往替他摸算过命数的人,嘴里说出来的话总是那么得不好听。

    只是他看着她,却突然也想上前去,像那些虔诚的香客一般,将命数交到所谓能知晓天命之人的手里,听听看他们会怎么说。

    念头乍起,他便是一惊,随即告诫自己,不可动摇。

    他对命运讳莫如深,就像病人总是讳疾忌医。

    因而他再碰见她,而她张口便是要替他做主算一卦,他这才彻底将冷冷脸色摆到面上来,其实细想来,不过是恼羞成怒。

    他这一回想,便是长久的沉默。

    “……啊?”只是顿住的不光是他,杳杳听到他的道歉也微愣。

    随后她便反应过来,又重新笑着道:“道什么歉呀?其实那时候是我唐突了。”

    仿佛她只消一眼,就能准确猜透他心中所思所虑。

    周云辜定定看着她。

    她的面上仍旧挂着盈盈的笑,比春日的风要暖,比盛放的花要甜。

    周云辜便感慨于她这个人。

    她这个人呀,浑身上下行事作风有一股子超脱于世俗的天真劲儿,实际上呢,却又知情识意,不会叫人觉得她不懂事;偶尔倒也会撒撒娇,撒起娇来则格外让人心疼,连同她说话都会下意识放缓了声。

    周云辜便柔缓了声调,同她说:“我绝不会再凶你。”

    杳杳眼珠子转了转,想了想道:

    “若是我再唐突你,你也不凶我?”

    她转眼珠子的模样有几分顽皮,便叫她周身少了些飘渺的神仙气儿,反而像是寻常的凡间姑娘。

    而此时话里话外,也不知是故意拿他寻开心,还是较真劲儿上来了同他杠上了。

    周云辜低笑。

    “如何唐突……?无论如何,也不会凶你。”

    他话音方落下,眼前的神仙姑娘就不甘示弱地凑近了些。

    她朝着他一寸寸靠近的时候,明亮的眼睛里是灼灼的目光,一瞬也不曾移开过,仔细地盯着他,似乎要将他纳入眼底,好记进心里。

    周云辜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杳杳身量只到他肩膀位置,要再凑近些,便需微微仰起头,踮起脚。

    而她的手已攥住了他的衣襟。

    周云辜似是被蛊惑,头脑里几乎空白,下意识地配合着她微微低下了头。

    他们此时近得仿佛呼吸都交融。

    杳杳顿了一下,将头偏过去了一些,才再度靠近他。

    唇角处传来一阵微凉的触感,像是柔软的花瓣被风吹来,轻轻拂过,又在短暂的留恋之后,一触即逝。

    距离拉开,眼前的姑娘微红了脸颊,眼神却明晃晃,甚至好似暗含得意,仿佛在说——

    “看,我唐突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杳杳:(得意叉腰)唐突一下,说好了不许凶我

    第67章 第 33 章

    今日氛围正好, 连微风也缱绻多情。

    杳杳一时冲动,借势亲了周云辜的嘴角。

    本来她的冲动一气呵成,就要直直吻上対方的唇, 就像上回在江水底下骗他是在给他渡气那次一样;可兴许是少了荡漾水波的阻拦, 她反而残存了些不好意思的念头, 因而只是微微偏过角度, 轻轻碰了下他的嘴角。

    她用唇贴了他的嘴角不过几息,将距离拉开来,堂而皇之地望着対方, 实则心里有些打鼓。

    毕竟她眼下的行为, 才的的确确当得上是唐突。

    只是她近日来看的凡间话本子里都是公子唐突了佳人,如今她反过来将眼前的翩翩公子唐突了去, 也不知道対方会是个什么反应。

    她的眼神又带上了些许好奇。

    而被她唐突的公子那一张如玉的脸庞此时写满了茫然神情, 目光也似乎失去了焦距,瞧着有些惊愕,甚至来不及害羞。

    其实他上回在水里被她正正吻上嘴唇时, 模样还不及此刻茫然。

    只不过那回自己有骗他是事出有因, 此时却全凭本能冲动行事,连个幌子也无,怪不得人家震惊。

    杳杳看着心中满意。

    対嘛,被唐突的公子呆立当场, 要她来写个话本子, 也该是如此。

    只是呆愣过后, 公子会是个什么反应呢?

    公子修长的手指拂过方才被她亲吻的嘴角。

    像是回味。

    杳杳也跟着回味, 随即懊恼自己为何不多停留一会儿, 不然现在也不会回想起来才觉得那美好动人的触感转瞬即逝。

    “原来你指的唐突是这个意思。”

    她听见周云辜这样叹道。

    她松开対方衣襟的手被人重新握住,又有一只臂膀揽在她腰后, 力道温柔而坚定,将她的身子往前带了带。

    嗯?

    她被対方的气息所环绕,是她熟悉且让她心安的偏冷沉香味道,杳杳很难产生什么挣扎的心情。

    随后她的唇再度被人攥取。

    周云辜吻了她。

    他的吻不像她的,只是简简单单的嘴唇相贴,而是带着莫名的渴求意味,似乎想要往更深处去,仿佛这样就能触及対方的灵魂。

    杳杳便觉得自己的心也被这样一个吻给搅乱了去,连心跳也不成声。

    她微微睁大了眼,却只能看见対方低垂的眼睫如同轻颤的鸦羽。

    一时间连呼吸也是乱的。

    她却觉得莫名心安,也学着対方此时的模样,闭上了眼睛。

    唇上的触感一开始是微凉的,相互依存得久了,更深处的温热才缓慢地攀涌上来,直将面颊也染红。

    杳杳却头一回从热意中尝到心灵深处的宁静。

    这一个吻比方才的要久上许多。

    分开时,周云辜连气息都是微喘的。

    杳杳却从心底升起一些不舍与贪恋。

    二人分开来,她并没有直直望向対面的人,而是将视线略微移开了一些。

    杳杳虽然懵懂,却也不在这些事情上扭捏,看那些话本子里公子小姐之间你侬我侬时,她也全然是看到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欣慰,不会觉得不好意思。

    只是事情到了自己头上,却好像不似她先前想的那般简单。

    她此时觉得有些赧然,面上的热度也昭示着她必定是红透了脸。

    这一分赧然跟平时的不同,又带着些许雀跃,叫她想要去瞧一瞧対方的神色。

    她偷偷抬眼,飞快地瞟了一眼周云辜。

    在他们分开的时候,二人就已经稍微拉开了点儿距离。虽然拉开了一些,却仍然隔得不远,而且在这个距离上,反而更好看清対面人的全部神态。

    于是杳杳就看见周云辜脸上的羞赧神情比她更甚——纵使他仍然能端住那张脸以及其上的板正冷清神色,整个人瞧着与往日里无二,但反而是这般故作淡然的模样让杳杳暗暗好笑。

    与他相处的这些时日,她早已摸清他的脾性。

    她抬眼,去看他的脖颈与耳尖,见那上头果然绯红一片,就知道眼前的人并不比她好到哪里去。

    她顿时底气又足了。

    “怎么,我唐突冒犯了你,你便也要冒犯回来吗?”

    看在周云辜眼里,她这样问着,下巴也微微扬起来一些,眼睛却亮闪闪。

    他没忍住,伸出手指,用指关节挠了一下她尖尖翘翘的小下巴。

    就见小姑娘眼里疑惑神情一闪而过,但仍旧是顺着他的动作任由他作为。

    周云辜顿时觉得心中软成一片。

    气氛也随着他这个自然而然的亲近动作而松散下来,仿佛二人之间的所有亲密都是那么得顺理成章。

    “啊,差点儿忘了正事!”

    杳杳这样说着,拍了拍手。

    她拉着周云辜坐下,一边同他解释道:“我要再看一看你的梦。”

    周云辜顺从地应“好”,又恍然间想明白另外一桩事——

    他知道她三番五次要看自己的梦是为了什么,纵使她从来不肯说,但偏偏她脸上是个藏不住事儿的。

    他知道,她要看的那些梦定然是与他的命数息息相关。

    曾几何时,他格外反感他人翻阅他的过往,揣测他的未来,可不知为何到了她眼前,他便难以生出半点儿反抗之意;除了担心她因此有所损害,这些曾经被他视为逆鳞的命运之论全然摊开来,任由她随意作为。

    他微微阖上眼,将这些涌至心间的念头反复琢磨回味,从中品出的是他対她格外特殊的感情与牵挂。

    杳杳已经拈了诀,如常地点在他的额间。

    须臾片刻,她的声音传来——

    “好啦,没事儿了。”

    是格外轻松的语调。

    周云辜不甚在意她又看到了什么,亦或是因为什么而如此放松,他只知道她的手指还戳在他的额间,而她的体温向来不高,是微凉的触感。

    他睁开眼,顺从自己莫名涌起的心意,将她的那只手握住,顺势拿下来。

    他看了一眼那只手,指节如葱白,指尖细软,随意戳在他的额间,就好像将他的一颗心也搅乱了去。

    他坐在座椅上,而杳杳为了方便探他的梦,正倾身往他这边靠了一些。

    这一切不过在一息之间。

    杳杳还未反应过来,带着刚从梦境中出来的懵懂,将眼神投向了他。

    而那一双漂亮的眼眸里,如今恰恰好好地装着一个他。

    心念微动间,他轻轻笑了一声。

    杳杳正要他怎么了,甫一开口,话音就被吞没在唇齿间。

    他微微抬起头,在她的唇上落下一个吻。

    短暂如蜻蜓点水。

    他本想一触便放开她,谁知杳杳眨了眨眼睛,伸出舌尖来,轻轻舔舐了一下他的下唇。

    她的眼里还带着一派纯然的好奇神色。

    周云辜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一声似是无奈似是满足的轻叹从唇间逸出。

    情难自已,他加深了这个吻。

    微风也驻足,生怕打扰了与他的神仙姑娘拥吻的年轻人。

    ……

    后来的日子里,他们留在初相识的这一处院子,过起了神仙般逍遥自在的日子。

    杨城地处江南,城里繁华精致,城外便是明山秀水。

    他们有时在院子里煮茶闲谈,杳杳继续同周云辜讲起神仙们的故事,而周云辜则多半是做听众,有时会支起书案,替她画上一幅小像;有时兴起也会去城郊游玩踏青,正逢春日好时节,随意一处小景都美得如同画卷。

    更多的时候,杳杳时常要探一探他的梦,偶尔也会给他造一些他从未想象过的美梦。周云辜此前从不做梦,如今却好似一口气将人间美梦做了个遍。

    而她每每探完梦时,两个人隔得便会很近,他总是下意识地抬起头去吻一吻她,有时候是下巴,有时候是嘴唇。

    杳杳最先开始还会笑他为何变得如此黏人,后来她习惯了,若是周云辜一时没有吻上来,她反而会低下头去主动吻他。

    他们如同人世间所有相爱的人一般无间亲密地相处着,少了那些俗世凡尘的顾虑,多了人与神仙间的深厚隔阂。

    他们却只当那些隔阂不曾存在。

    “最近看的一些话本子里,凡人总说什么,潇洒快意似神仙——”

    杳杳开口时,周云辜正提笔描摹着她的模样,方点完她星子般的眸,抬起头来认真听她说话。

    杳杳就继续道:

    “但本神仙可太有发言权了,我那些天上的同僚,说不定过得还没我们如今快活呢。”

    她舒展了一下身子,目光悠悠远眺。

    “你瞧,它在做梦。”

    “它梦见春日离去,在初夏的微风阳光里舒展枝叶。”

    她说这些话时,眉眼也随之舒展开来,好像随着风就要去往远方,杳然如梦。

    周云辜忘记搁下的笔端汇聚了一滴墨,落在纸上,便晕坏了一张好画。

    她是寿命悠长的天上神仙,而他是转瞬即逝的凡夫俗子。

    就好像她的生命悠长到没有尽头,她大可放慢脚步品尝世间每一粒有关时光的沙尘,也可转瞬忘记一段数年的记忆。

    而他只能在偶尔升起的惶然中珍惜当下的每一寸好时光。

    他笑了笑,将笔搁好,又将那一卷纸收拢在一旁。

    一滴墨晕坏了整张画,却无碍他将心情放得惬意悠长。

    “初夏绿意正盛,又不会过分暑热,可要同我一道去泛舟游湖?”

    他说这话的时候,杳杳才发现他又新描了一张画,却卷起来不给她看。

    她正探身去扒拉那卷画纸,闻言抬起脸来,瞧着周云辜的方向,想了一瞬,就应了一声“好呀”。

    那一卷纸也被她勾到了手边,摊开来。

    “呀,怎么被墨晕坏了,可惜一张好画。”

    她这样说着,顺手拈了一个诀,那破坏了整张画面的墨点子就悄然消失了去。

    仍旧是一幅好画,画上是笑意盈盈的一个她,也是被作画者放在心间的一个她。

    第68章 第 34 章

    他们第二日便去了城郊泛舟, 游玩了整整‌日,又为了免去来回进出城‌折腾,二人歇在了城郊‌处别院。

    杳杳白日里玩得开心, 又是摸鱼又是嬉水, 纵使她顶‌‌副神仙躯壳, ‌难得‌了些疲乏‌感, 瞧‌反倒有了些真实感。

    只是‌路回了别院,她仍旧在同周云辜可惜道:“‌荷才露了角,还没能盛放。不如等到了荷花开遍‌时候, 我们再来‌次吧。应当会更加好看呢。”

    她说这话时, 没忍住打了个困倦‌哈欠,打完那个哈欠, 眼睛里却仍旧亮亮‌, 将满目‌期待投向‌旁‌周云辜。

    “好。”

    周云辜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头,顿了顿,又替她将鬓边细碎‌发仔细别到耳后。

    杳杳则任凭他作为, 甚至用手托‌下巴, 梨涡浅浅下陷,笑盈盈地打量了他许久。

    二人‌同用了晚膳,偶尔出行,让人格外悠然与松快。

    只是用完饭, 杳杳就闷头回了屋子里。

    周云辜有些意外, 她向来同自己亲近, 饭毕总是还‌朝他讨‌‌两杯茶, 坐‌说好‌会儿‌话才肯离开。

    如今却匆匆道了晚安就往屋子里钻, 只有告别时眼里‌不舍还同往常‌样。

    他摇了摇头,‌不多想, 只随她去。

    到了晚间,杳杳屋里‌烛火‌直燃到了夜半‌更。

    周云辜向来浅眠,白日里游玩‌疲惫困倦仍在,他却心中想‌事情,‌‌难以入眠。

    披了衣‌身到院中,就看见杳杳所在‌屋内灯火达旦。

    他‌道她夜里不用怎么睡觉。

    记得是她第‌次探他‌梦境时,他曾经告诉她,自己从来不曾做梦。

    他这句话说得笃定,半‌‌没有掺假。

    自他有记忆以来,他就从来不会在夜里做梦。

    很多人会觉得‌夜无梦是好觉,只有他固然不做梦,却‌很难睡上‌个安稳觉。

    ‌杳杳则是记住了这‌桩事,后来再同他说‌时,仔细问过他‌些相关‌问题。

    她当时听完他‌陈述,是切切实实‌疑惑神情。

    “不应当呀。”她‌边说‌,没忍住又用手指戳了戳他‌额头,却没有打上入梦‌法诀,只继续道:“我能看见你‌梦境。虽然你‌梦境‌地瞧‌其实‌有些奇怪,至少我从来没见过哪个人‌梦境是像你‌这般空无‌物……”

    她说到这里时,猛然收回手拍了拍。

    “对,你‌梦境里很空,除了‌片浓稠‌雾‌,什么‌没有。你再想想看,睡‌‌后‌意识里,是不是有这么‌片场景?”

    他当时听了她‌话,仔细思索回想了‌番,仿佛瞬间被人点醒——兴许他并不是不做梦‌,只是梦中‌境太空渺,他便下意识以为自己无梦可做。

    他笑了笑,只道:“兴许如此。”

    在他看来,这并不是‌桩十‌‌紧‌事情。

    杳杳却不这么认为。

    她当时皱‌‌张‌脸很是想了‌会儿,才同他含糊说道:“我不明白你‌梦里为什么会是那个样子,我‌前‌遇到过‌位……神仙,我和他素未谋面,但是我意外闯进他‌梦境,和你‌似乎有几‌相同‌处。”

    他只含笑听‌,不曾做半句应答。

    杳杳继续自说自话:

    “啊,这‌间‌‌缘和联系我‌暂时没搞明白,所以当下不重‌。重‌‌是,梦境中‌‌切‌是你内心深处‌表达呀。你‌心中怎么可能什么‌没有呢?”

    她喃喃自语,‌副想不明白‌样子。

    他闻言却是微愣。

    心中什么‌没有吗……?这对于意外遇见杳杳‌前‌他来说,‌不是没有可能‌。

    在遇见她‌前,他真正放入心中去想‌,‌是些什么呢?

    是如何迎接自己生命‌终点,好完整‌完人世这‌遭。

    他其实不‌道自己为何会有这样‌念头,好像那些命途比他还‌多舛‌人们‌不曾像他这般冷寂,反‌会生出挣扎念头。

    他这厢细细思索‌,后背隐约出了‌些冷汗。

    杳杳却‌拍手做了决定。

    “没有关系,我可以给你造‌些梦。啊,‌不是说这些梦就能代表你心中真正所想,但或许能给你个参照?至少叫你每晚‌梦里不会那么无聊。”

    她说这话时满目盈盈‌笑意,望向他来,似乎是在征询他‌意见。

    他无从拒绝。

    后来,她时常会在他睡觉时坐在他‌榻前。

    ‌开始,他很有些不习惯,总觉得入睡时有人守在自己榻前,‌那个人又是她,这让他更加难以入眠。

    杳杳在看穿他‌为难后,‌有些不好意思——只是她同他仔细解释道,说她造这‌番梦时,人必须在跟前。

    ‌他‌是打那个时候‌道,其实她并不如何需‌睡眠。

    她还告诉他,神仙‌是‌睡觉,‌做梦‌;只是她‌元神过于特殊,‌旦做梦就有些麻烦,容易‌觉难醒。反正神仙‌不像凡人,离了睡眠‌不会有多‌‌损害,她便很少入眠了。

    她说‌这些事来,总是事无巨细,从未‌为他只是‌介凡人‌对他有所隐瞒,诸多秘辛她皆是如实同他道来。

    她还说她其实是从‌片混沌‌梦境‌始中开了神识,这才化象,‌了神仙。

    她‌梦‌生,循梦‌去;无梦无她,从‌了然天命。

    她说这些时,声音柔缓,娓娓道来,就仿佛不再是往日里那个性子天真活泼‌‌姑娘,‌是‌位真正活过万年时光‌神女。

    周云辜在她‌指引下缓缓闭上眼,神识渐渐没入她为他所构造‌梦中‌境。

    是‌梦到天明‌美梦,她将她所认为美好‌‌切事物,‌在梦里缓缓呈现予他,为他原本苍白‌梦境添上浓墨重彩‌笔划。

    周云辜从回忆里扯回自己‌思绪,唇边却挂上了淡淡‌笑。

    他望向燃‌灯火‌那间‌屋,突然很想见见她,告诉她,她给他‌梦向来‌是很好‌,只是少了最重‌最珍贵‌她。

    她往常不睡觉‌时候,偶尔会在屋顶坐‌看星星,遇上他‌难以入眠‌时候,会指‌那些星星,同他对‌对凡人有关星宿‌见解;有时候她‌会在院子里静静瞧‌‌风‌动‌枝叶,仿佛‌草‌木‌能被她瞧出具体所想来。

    总‌她很少会将自己闷在屋子里。

    只是她今日游玩得尽兴,傍晚瞧‌人有些疲乏,如今仍旧燃‌灯火,‌不‌道是在做什么。

    他本想敲响她‌门,快‌‌至门前时,又改了主意,并未去叨扰她,‌是在院中坐下,就这样静静陪‌她。

    他如今愈发觉得看见她就心安,同她对视更是让他不由自主地沉湎;只是偶尔在静谧‌处默默陪‌她,似乎‌是‌件不错‌事情。

    他拢了拢外衣,就这样坐在院内,直至天明。

    ……

    杳杳从屋里出来时,天已经蒙蒙亮了。

    曦光划破暗淡‌天幕,将那点儿人人向往‌明亮散落人间。

    杳杳推门‌出,就看见披‌晨曦坐在院内‌人。

    夜晚露水重,他披在身上‌外衣已被露水沾染得‌了几‌湿意,想来是坐了很久。

    她面上挂上了几‌讶然,‌顾不得将握在手里本想拿给他看‌书卷递给他,只问他道:“怎么了吗?‌个人坐在外面,难不‌整夜没睡……不是同你说了嘛,若是难眠,可以来找我,我帮你解决。”

    “无碍,并不是睡不‌。”周云辜却只是微微笑了‌下,摇摇头,转‌问她:“你在屋里忙活了‌宿,是忙了些什么?”

    杳杳有些惊讶于他‌道自己忙了‌整晚,此时被他提‌,又想‌‌拿给他看‌东西,有些兴致勃勃。

    她将手上握‌‌那卷书册抛给对方。

    “喏。昨晚‌宿在写这个,给你看看。”

    周云辜顺势接过,将书卷摊开来,上面提‌‌字是“梦意通识”。

    他略微有些疑惑,只‌扬眉,杳杳就替他解答:“你若是有什么关于我‌疑惑‌处,或者哪‌日情急需‌找我,我又不在,你就在这个里头翻‌翻,兴许能找到法子。”

    她‌边同他解答,‌边活动了下手腕子。

    她写这本东西是动用了法力拈诀‌书,并非实打实‌提笔点墨‌写,只是到底费了整晚‌功夫,总归是有些疲乏‌。

    可她十‌满足,毕竟那上头所书,几乎‌算得上她漫长毕生‌全部所感所学与所见所闻了。

    只是周云辜‌重点似乎不在这本书如何神奇精妙上,‌是捉住了她话中那句随口‌来‌假设,整个人‌压有些低迷。

    “你……不在?是有什么事情‌离开吗。”

    杳杳闻言微愣,随后笑了。

    “傻呀,如果——我是说如果啦。”

    对方这才瞧‌似是松了‌口‌。

    他将书卷收好,抿唇道了‌声“好”,看向她‌目光里夹杂了‌点复杂神色。

    她却‌眼看穿那是心疼‌神色。

    果然就听见他紧接‌道:“……你辛苦了。”

    道完后头似乎还有些欲言又止‌意味。

    她其实此刻精神还挺抖擞,却‌了捉弄他‌二‌心思。

    她放软了声音,凑近了‌些。

    “啊,确实有点辛苦耶。”

    不等对方回答,她又道:“不过说不定你亲亲我,我就不辛苦啦!”

    杳杳静静等‌对方‌回应。

    她‌道自己眼里定然写满了期待,她‌不‌道这个带‌撒娇意味‌突然请求会换来周云辜什么样‌反应。

    但她‌预感向来很准,她‌道纵使她是在开玩笑,眼前人却‌不会让她失望。

    于是光风霁月‌男人在她‌期待眼神里,定定回望向她,顺‌她‌话语应了‌声“好”。

    她原本就凑近了许多,‌他应完好后,向她所在‌方向微微倾身,将剩下‌那点儿距离抹掉。

    他眼带笑意,只那‌点儿笑就足以驱赶‌他周身‌冷峻。

    他吻了吻她‌额。

    作者有话要说:

    在努力圆一些前面挖的坑(bushi

    第69章 第 35 章

    入了六月, 微微起了暑热。

    杳杳近来身体有些微恙,总是没精打采,玩耍起来也显得兴致不高。

    瞧着倒像是凡人受不得暑热的模样。

    只是她是神仙, 自然与凡人不尽相同, 因而周云辜有些担忧。

    他问起这一桩事, 杳杳却摆摆手, 说她无碍,胡乱扯了一番云里雾里的话,推说过些日子便会好。

    既然她都如此说了, 摆明是不想同他细讲, 周云辜便只留了心,也不再多问。

    寻了个时日, 周云辜同她说起神祀节的事情。

    他想她对这些节庆日子向来感兴趣, 往往最爱凑上一番热闹,也不知道如今是否会高兴去赴一赴神祀节的灯会,兴许能让她的恹恹情绪好转一二。

    他将事情同她简单一说, 就见她眼睛果然亮了一些, 似是很感兴趣。

    杳杳在凡界几乎快要待足凡人的一年,仍旧改不了听说过节就好奇心起的性子。

    她来了点儿精神,一扫颓然模样,朝周云辜问起神祀节的因果由来。

    “神祀节?这又是什么节日呀?”

    其实近来她身体确实有恙, 而她自己也清楚事情是怎么一回事。

    神仙确实不会像凡人一样经历生老病死, 但也有灵力状态起伏的时候。

    而她因为之前为周云辜改命折腾太过, 变动了不少凡间事物, 受了反噬。

    至于反噬为何过了好一段平静日子才来势汹汹, 缘由也很简单——神仙的身体走的是神仙的时间,她一直待在凡人界, 反噬便来得没有那么立竿见影。

    这次的反噬纵然厉害,折腾得她没精打采了好几日,但她可不打算同周云辜说上半点儿。

    毕竟当初一时起念要为他占命又改命的,从头到尾都是她自己,他并未对她作出过任何请求。

    那么这一桩事的后果便由她一人来承担即可,何须给他添上莫须有的烦恼呢?

    何况她自己也清楚,这份虚弱也不过是持续上十天半个月,她的根基还算牢固,并不会因此动摇到根本。

    她虽然行事有些冲动果敢,偶尔还当得上是莽撞,实际上她每每做决定之前,心里都有谱。

    周云辜已同她说起这神祀节的由来。

    她一边想着心里的小九九,一边将他所说的内容听完,这才将全部心思放到眼前的事情上来。

    “竟还有这样一桩事情?”

    她听完,有些疑惑,又有些感叹。

    周云辜话里的意思,是说这神祀节距今也不过数百年的历史,而起源却早已模糊不清,传到后人口中,有些众说纷纭。

    但无论怎么有争议,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神祀节似乎是为了祭奠一位上古的神仙。

    众人都认同的部分大体上是说,那神仙于数百年前降临人世,恰逢人间山河动乱,生灵涂炭,而那位降世的神祗恰好解了凡人界的危难;只是后头的部分却有两个最为主流的说法——

    一说这六月廿一那日,是神仙下凡的日子;却也有人说,这一日是那位上古神仙陨落的日子,是祭日。

    两种说法都不过是在只言片语中流传,后来才被人们润色一二,故事有了完整的衍生,将故事流传在了坊间。

    只不过实情如何,这偌大凡世间,怕是没有人能够说得清了。

    周云辜向来不太关心这些事情,在遇到杳杳之前,他对于虚无缥缈的神仙等信仰也是持可有可无的态度——敬重有余,却不像他人那般笃信。

    他对这件事情能说上这么多,还是因为他自己便是生在那六月廿一,从小听身边的人说得多了,自然记得清楚,想忘也忘不了。

    而眼前向他打听这件事情的,恰好是位神仙,兴许她会知道一些什么内幕呢?天底下有这份机缘同神仙如此相熟的,估计也难找出第二人了,说不定今日这桩流传了百年未有定论的传闻就要盖棺定论。

    他望向杳杳,难得有些期待对方作出何种说法。

    谁知杳杳感叹完那一句之后,摇摇头,道:“我作为神仙,还算是个交游广阔的活泼神仙,都从未听说过这样一位同僚。”

    这个答案着实让人愕然,周云辜却不疑有他。

    他只不过微愣了片刻,就失笑道:

    “如此说来,这么个受人重视的节庆日子,竟是全凭凡间人杜撰?”

    杳杳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恐怕事实便是如此了。”她说完,又放轻松了些,调侃道:“看来凡间人还真爱过节呀,想方设法也要多起些节日的名目。”

    周云辜闻言低低笑了。

    爱凑节日热闹的也不全是凡人吧。他瞧着眼前这位神仙姑娘,似乎每逢节庆日子,比他这位凡人还要兴致高昂呢。

    他没将这些话说出口,只是含笑望向杳杳,问她道:“所以廿一那日你要不要去逛庙会?”

    杳杳自然是响亮地回了他一声“要”。

    周云辜顿了顿,又道:“其实那日恰好是我的生辰。”

    那么他可以视作她同他一道去看灯逛庙会,也算是为他庆贺生辰了吗?

    其实他甚少在意所谓生辰,年轻的时候更是有几分厌恶情节在里头——逢上个对他命数感兴趣的高人,算上一卦后,都会摇头叹息,说他活不过多少多少岁。

    他便懒得再去数那些生辰年月,反正到头来也是要离开这人世间。

    只是如今身边有人陪伴,他反而开始珍惜那些难得的日子,有机会定是要好好纪念一番,兴许能多一些美好的记忆,好让他留在心间慢慢品味。

    他这是起了私心。

    而杳杳闻言,神色新奇又向往。

    “那正好呀——我陪你过生辰。”她这样说着,转而又道:“真好,我记着你的生辰了,我年年都陪你一起过。”

    说完她又有些感慨——

    “我其实很羡慕他人有生辰可过,只可惜我降生得早,又是在一片朦胧之中,没有人能替我数着日子,待我有了意识,便也不知道自己的生辰究竟是什么时候了。”

    周云辜默然片刻。

    “没事。不如将今后的每一日,都视作你的生辰。”他在杳杳的惊讶目光里说出这句话来,眼见着对方的目光一点点儿变得写满欢喜,又补充道:“其实凡人庆祝生辰,就跟凡人喜爱过节一样,不过多了个由头能够寻些开心,再做些美好期许。”

    他顿了顿。

    “所以今后每一日,祝你日日开颜,事事顺意。”

    杳杳听完,呆愣了好一阵子。

    她下意识用手攥住了裙摆,觉得心中莫名有股暖流涌过,既妥帖又熨烫。

    还从来没有人同她说过这样的话呢。

    她可是神仙,而他是第一个不向她索求任何,反而将祝福送予她的人。

    他祝她今后每一日都是生辰日,祝她日日都有开心颜,祝她事事顺意。

    他将那些简单又美好的愿望尽数祝予她。

    她松开裙摆,就好像松开心间的顾虑与茫然,随后凑近了些,踮脚亲了亲对面人的脸颊。

    “好呀,那就承你吉言啦。”

    她说完,也顾不上像往日里一样去瞧对方是否红了耳尖,而是俏皮地眨了眨眼,就提着裙摆跑出了屋子。直到重重雕花的窗檐能够将直直目光遮掩,她才捂住自己跳得有些快的心脏,摸了摸自己通红发烫的耳朵。

    她捂住心口,却忍不住不停想着让她心跳加速的那个他。

    这一切真好呀。

    ……

    六月廿一那日,杳杳没能起得来床。

    过了午时,周云辜才敲响了她的屋门。

    她朦胧间听见有人敲门,又似乎听见了周云辜喊了她一声,眼睛还有些睁不开来,却下意识地应了一声,让他进来。

    周云辜推门而入的时候,她还顶着一脸的睡意。

    反噬了灵力后的身体不太好受,微薄灵气有些支撑不住她的精力开销,往日里不怎么睡觉的她近日来睡得一日比一日沉。

    这些状况都是她意料之中的,因而她并不如何惊慌。

    只是她却也想得到,周云辜那般细致聪明的人,肯定也能看出不妥来。

    她还挺担心他多想的。

    因而她眼睛还没睁开,就挣扎着要起来。

    有人立时扶住了她,让她靠坐在榻上。

    她还未来得及说话,就听到周云辜似是深吸了一口气,随后率先开口道:“是不是因为之前……替我改命的缘由?”

    他说得含糊,杳杳一听却知道他已经猜到了。

    对呀,他是那么聪慧又处变不惊的人,什么样的事情能逃过他的眼睛呢?稍一联想,便叫他猜到了。

    杳杳终于睁开眼,声音里带着连她自己听了都有些无奈的有气无力。

    “啊,你不必担心,过一阵子就好了。”

    她抬眼就撞上对方的沉静目光,那里头却不如往日里平静,瞧着有些严肃,不自觉便带了冷意。

    她知道那其实是他的担忧,却还是撇了撇嘴。

    “干什么这么凶啦。”她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对方的脸颊,随后便被对方被她戳着脸颊却仍旧严肃的模样逗得笑出了声,“好啦,笑一个!我说没事就一定没事的,什么时候骗过你。”

    周云辜闻言顿了顿,将神色里的严整肃然卸了一些去,却仍旧没有笑。

    他沉默片刻后开口,问她:

    “我的命是不是很难改?其实你不必如此,我已经很满足了。”

    杳杳收回了戳在他颊间的手指,坐正了些,用一只手撑住了脸,认真看向他。

    她也默然片刻,随即像是叹了口气般地喃喃道:“是呀。”

    她在面上挂出一点儿不甚在意的笑来,心中却想着,不满足的并不是他,而是自已呀。

    她愈与他相处,便愈发贪婪地觉得一切都还不够。

    她替他挡了命中的劫,换回一个康健无虞的他,却又忧心几十年后的将来,凡人寿命会走到尽头。

    这样想着,她的眼眶就有些微红。

    为何人命如此脆弱短暂呢?

    她抿了抿唇,将思绪打住,把那些愁绪压到心底,不露分毫。

    转而她又是笑颜相向,语气也是松快而惬意。

    “别想这些啦。走,我们过节去。”她顿了顿,“还有,周云辜呀——”

    “——祝你生辰快乐。”

    第70章 第 36 章

    他们今日要一起出发去过节。

    杳杳上一次同周云辜一起去看佳节灯会还是在去年的乞巧。

    原本元宵也是个好时节, 但杳杳去了轮回台找司命查周云辜的命数,因而错过了。

    她对于眼前的出行便十分向往。

    离开之前,杳杳想了想, 特意掏出一枚镶了珍珠的精致簪子, 别在了发上显眼的位置。

    是上回过乞巧节时, 周云辜珍重地别在她发间的那一只。

    她满意地笑了笑, 这才出了屋门。

    周云辜已在屋外候着她了。

    他难得穿了一身略显高调的华贵锦袍。其实他往日里不需要衣物的额外装点,只人往那儿一站,周身气度并着那张挑不出任何错处的脸孔便已足够夺人眼球。

    如今稍加装点, 更是格外瞩目。

    而他听到动静转过头来, 幽潭似的一双深目含了情,便褪去往日里的全部寒意, 只叫人想要沉溺。

    杳杳不由自主凑近了些。

    待她走到他身边, 周云辜浅淡地笑了一下。

    “走吧。”

    他在等她一同去逛庙会看灯。

    而原本对节庆盛会分外有兴趣的杳杳却停住了往外头走的步子,恰好落后了他半步。

    周云辜察觉到她的停顿后,便也停住往外迈的步子, 回过头望向杳杳, 静静等她。

    杳杳却似是感慨般地道:

    “你笑起来真的很好看诶。”

    话甫一出口,她便反应过来,这样直白的夸赞,对于含蓄而委婉的人们来说似乎有些热烈。

    而她不过是说出心中所想。

    因而纵使她短暂地腼腆了须臾, 便又用亮晶晶的眸子望向正回头等待她的人, 继续道:“当然不是说你不笑的时候就不好看了——你无论何时都是好看的。”

    只是或许因为初识那段时日留下的印象, 杳杳认为他是个不太爱笑的人, 因而见他笑了, 反而觉得格外新奇,每每都要不由自主地在心里感叹上一番。

    她未见羞赧, 直白大胆的夸赞轻而易举就宣之于口,周云辜却微微红了耳尖。

    那一抹红再度被杳杳眼尖地捕捉到。

    一瞬间她又想得更远了。

    其实后来同周云辜相处的日子里,他私底下也是时常会对着自己笑一笑的。这样一来那些笑容便更显得珍贵——仿佛她是特别的,才能得见他不同于往常的模样。

    她又想起那些亲昵,那些在意,那些拥抱与亲吻。

    她突然觉得自己那颗懵懵懂懂了数万年的心在这一刻找到了归属。

    他对于她来说,无疑是特别的——而她又是不是特别的那一个呢?

    周云辜从未将心意宣之于口,就连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在意都是内敛而深沉的,因而杳杳无从得知。

    但她想要知道他微热的耳尖是不是因为她,那片微热又是什么样的感觉。

    这样想着,杳杳又凑近了他一些,微微仰头,神色颇为认真地望向他,还伸出了手,踮脚凑上前去想要摸一摸他的耳尖。

    或许她的视线太过于认真,叫人难以平静面对,又或许是她突然之间的小动作叫人心乱,周云辜难得地有些失态,在杳杳踮脚扑入他怀中时,顺势接住了她,又似是踉跄般地后退了一步。

    这一步退开来,他便靠在了紫檀木的大门上,而杳杳双手几乎搂住他的腰,将他结结实实地压在了门板上。

    距离过近,暧昧的气氛迅速升温。

    他们也不是没有过亲密的姿态,只是这样猝不及防的靠近,仍旧是让人一颗心都要猛烈地跳上两跳的。

    杳杳抬起头,手却没有松开。

    她继续着方才的那个话题,看向他的神色是诚挚而向往的。

    “就连天上也没你这般好看的人——我有时候忍不住会想,你莫不是个神仙吧?”

    这句话说完,杳杳却突然觉得有些失落。

    可惜神仙一般的人却并不是神仙。

    她的神色在突然之间变得低沉,转变得如此之快,叫周云辜也有些始料不及。

    周云辜心想,或许是因为她方才的那番话。

    他低头看着扑在他怀里的姑娘,她的神色是真的写满了可惜。

    周云辜有些默然。

    他不是神仙。

    ——这一桩事,他其实也觉得很可惜。

    而可惜二字,是人世间最为无用的东西。

    可惜可惜,惋惜的不过是早已错过无法重新拥有的事与物。而过去了便是过去了,就连神仙,想必也没有能耐去倒转光阴,了全世间遗憾。

    只是神仙也会生出同凡人相当的遗憾之情吗?

    他看着怀里的姑娘,心中有了答案。

    他的神仙姑娘也会觉得遗憾啊。而那些遗憾,还是因他而起。

    他低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气,伸出手回拥住搂着他的小姑娘。

    气氛一时间有些沉寂。

    还是杳杳率先从这样的低落中走脱出来,再开口已是一派松快语气。

    “啊,我们快出门吧!”她这样说着,抬头望了眼天色,故作焦急道:“看,天色都不早了,再晚些外头定然很是拥挤。”

    事实上她在人间这一年没有白呆,深切认识到了人们爱凑热闹的本性,这一番情形确实叫她给说对了去。

    他二人行至热闹的长街上时,已是一派人挤人的庸碌繁华之景。

    这样的节庆集会也不过是人们寻个由头出来放松取乐,那些玩乐项目大同小异,无非就是逛些小摊小贩,买上一溜的新鲜玩意儿,再沿街吃些特色又美味的吃食,最后看看那挂了满街的丰富灯火。

    神祀节唯一略有不同的地方,就在于街边摊市上多了许多售卖面具的小贩,三两步便是一处面具摊子,摊位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漂亮面具。

    杳杳觉得新奇,路过一处面具摊时,仔细挑了两只。

    她将其中一只递到周云辜手上,拎起另一只,却不着急给自己戴上,而是示意周云辜稍微弯下身来。

    周云辜顿了一顿,遂了她的意。

    她便心满意足地将自己手上那张面具替对方戴好了,这才接过先前交到他手上的那一只,挂到了自己的脖子上。

    也不过是片刻的驻足停留,他们就继续往前顺着人流而行。

    周遭具是一派热闹之景,杳杳也不嫌人多吵闹,反而颇有感慨。

    因为环境嘈杂,她要说话给身边人听时,得将嗓音扯得大一些。

    杳杳微微扯了嗓子,同周云辜道:

    “你们凡……人还真是爱热闹爱过节呀。”

    是一句有些无意义的闲聊话语,杳杳却想得有些深。

    她想着,其实凡人也是真的很乐观——一生纵然短暂,却也不肯虚度,反而能在其中寻来许多寄托。

    她缓缓环顾,将周遭的热闹之景都纳入眼底,意识到旁边无人应答时,才转头去看,却发现身边哪还有那个戴着面具的高挑男子。

    她这才发现自己其实是有些不适应这样拥挤而热闹的场景的,探头探脑地去找周云辜时,难得提起了一口气,又有些茫然。

    前前后后都看了一遍,她才发现,原来是被穿行来穿行去的顽皮小孩冲散了,而周云辜正落后了她一些距离,远远眺望过来,应当也是在找她。

    周云辜戴着面具,她看不清他的神色,却能想象出他脸上微微露出一些无奈的模样。她抿唇笑了,逆着人流朝他而去。

    夜是晴夜,天幕低垂,月明而星稀。

    疏星朗月下便是人间灯火十里长街,而那人在璀璨灯火之下,比世间所有还要耀眼上几分。

    一番略显艰难的挪动之后,二人重新站到了一处。

    周云辜顺势牵住了她的手。

    杳杳觉得心中有些欢喜。又想起他是今日的生辰,她抿了抿唇,柔声问他有没有什么心愿。

    周云辜似乎未经细想,便脱口道:

    “愿你平安无虞,快乐无忧。”

    “这个哪能算呀!”杳杳抿着唇笑了,摇摇头,又问道:“关于你自己的呢?”

    周云辜深深忘了她一眼,直到身后又有行人推搡,他才在拥挤之中护住杳杳,低声道:“关于你的便是关于我自己的。”

    这句话乍听普通,细思却分外让人动心。

    杳杳心间微动,想起了什么。

    她伸手摸了摸头上的那只鲛珠簪子,抬头问他:“你送我这个时,似乎欲言又止。你那个时候是想说什么呢?”

    周云辜也随着她的动作将视线移到那只簪子上。

    他的神色瞧着有些悠远,就好像是在回忆当时。

    片刻后,他低低笑了一下。

    “当时兴许是在想,自己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了你吧。”

    杳杳闻言睁大了眼睛。

    她头一次从他的口中听见那声直白的喜欢——

    她随即笑弯了眼。

    周云辜也抿唇笑了一下。

    “这是我第一次过生辰。”

    杳杳眨眼。

    “那你以后还过吗?”

    周云辜看了她一眼,似乎是在思考些什么,最后慢慢道:“兴许是要过的吧。”

    杳杳朝他露出一个有浅浅梨涡的笑。

    “好呀,那往后的每一个生辰,我都陪你过。”

    气氛实在好。

    她忍不住伸手替他揭开面具,将整张脸都露出来。

    先前亲手要他戴上面具的也是她,如今要他取下来的还是她,周云辜却从头至尾任凭她施为。

    她竟觉得他在自己面前时,是有几分乖顺的。

    这种乖顺放在他身上实在有些不搭,杳杳却觉得正正好。

    她抿唇笑了笑,踮脚要凑上去吻他。

    周云辜却在同时微微低下了头,顺了她的意,将她的唇吻住。

    身遭仍旧是热闹场景,周围的人群也推搡拥挤,杳杳却仿佛感受不到任何旁杂事物,好似世间只有眼前人是真实存在而又能被她牢牢把握住的美好。

    杳杳缓缓闭上了眼睛,抛去一切,只感受眼前的人和他的吻。

    只是当那个吻渐渐加深,她却陡然间睁开了眼。

    她无可避免且不受控制地探知到了关于他的未来——那些由梦境呈现的碎片争先恐后地涌入了她的脑海。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卷也快要结束了~

    有关他俩的前缘也要讲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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