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 17 章

    自从将迷梦镜给了周云辜好方便二人联络, 这是杳杳第二次同他往回讨要。

    她有些不好意思,却又比头一回多了点熟门熟路,只微红了脸颊, 手掌则理所当然地朝对方伸着。

    周云辜却是露出一点笑意。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看错了, 杳杳觉着, 这一闪而过的笑意竟有着几分宠溺意味。

    随后镜子就被再次交到她的手里, 带着他怀中的温度,取代了镜面原本的微凉。

    杳杳有些怀念地用手指拭过镜面,上面灰蒙蒙的云雾之景随着她的动作缓缓散开来。

    其实原本的迷梦镜并不是这个样子的。

    这块镜子陪伴了她万千年, 早已与她心脉相连, 镜中所映之景,概是与她本人心境相关联的。

    自从受余辞之托, 闯了那位上古剑君的遗留梦境后, 她的镜子里就时常是这样一片空茫弥散的雾气,似乎是那位素未谋面的神君的梦境对她的心境产生了什么莫名的影响——这可以说得上是她来到凡人界游历的起因。

    然而此时,镜子被从周云辜那儿交到她的手里, 竟然微微散发出光晕, 是朝着周云辜的方向,就好像受到了莫名的感召。

    这样的情形实在有些出乎杳杳的意料。

    她同镜子相伴了数万年,还从来没有遇到过眼下这样的古怪情形。

    很快她就反应过来,这是迷梦镜对周云辜的存在做出了感应。而天底下除了她自己, 迷梦镜这是头一次对外人的靠近产生了亲近之意。

    这还真是神奇。

    但随即杳杳就想到早先自己入周云辜的梦境之时的发现——他的梦境和那位上古神君的梦有所相似之处, 譬如其中格外空阔的意境, 又譬如那片格外相似的迷雾。

    许是同类的气息在相互吸引。

    旋即伴随而来的还有些其他的荒谬念头——

    难不成那位避世的神君实则是下到了凡人界?而周云辜此人……

    她下意识将目光投向周云辜。对方才收回手, 正淡淡打量着镜子上莫名泛出的华光, 未见讶然惊慌,也找不到别的动容之色。

    杳杳就有些恍神。

    他总是这样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带着十足的冷淡意味,只往那儿一站,就分外出挑,不似凡间人物。

    近日来许是同她处得熟了,他偶尔也会露出一些生动神色,倒叫杳杳一时忘记了他原本是一个怎样的人。

    她又想起自己最初的感念,那时她怎么想的来着?她想,这样一个人竟然是生在凡间,实则就连天上顶顶尊贵又好看的神仙,他比之也半分不会输。

    荒谬念头就一点点儿扩大,杳杳心想,难不成他真是位她未曾谋面的仙界来客?

    许是目光里的探究惊疑太过,周云辜原本放在镜面上的视线微微抬起,落在她写满了情绪的脸上。

    那双眸子幽而深,仿佛所有的秘密都无法在他眼前隐瞒,无所遁形。

    杳杳却一个激灵间回过了神。

    不,不会是这样。

    纵使他再如何有气魄,可身上是半点神仙气儿也不沾的。

    更何况,她看过他的命格簿子,又查阅过三世镜,这两样东西都不会骗人——他确实只是入了轮回的凡人而已。

    杳杳觉得自己有些好笑。

    她摇摇头,甩掉脑海里涌起的那些莫名念头,却又想到了另一茬儿,眼底起了些许兴味。

    既然周云辜能获得迷梦镜的亲近与认可,与之建立起了联系,那么自己是不是可以尝试带他一道入梦?

    她向周云辜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你想和我一道去梦里看一遭吗?”

    语毕,她将饱含期待的怂恿目光投向对方。

    周云辜闻言,不过顿了一瞬,眉毛似乎是极其细微地挑动了一下,就和声应了一个“好”字。

    杳杳惊讶于他顺从又平静的反应。

    于是她就问他:“你是不是其实十分见多识广?那些玄奇的事物你应当见过不少吧?所以如今才这般波澜不惊,半点儿也不见好奇。”

    这个疑惑埋在她心里很久了,从一开始她就觉得周云辜对于那些远超凡人见识的事物有着过于强大的接受能力。

    她满心以为,这次会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毕竟往日里相处,从来都是她一个人在说自己的事情,而周云辜甚少讲起关于自己的话题——杳杳就以为,他只不过是没有来得及同自己讲,而如今自己便猜到了一二。

    她微微偏了头,等着对方的回答。

    周云辜似乎是思考了一瞬,撞见她的目光时眼睫轻颤,随即嘴角勾起淡笑弧度,就打破了他讳莫如深的冷淡面容。

    “没有。”他这样答着,“我见的第一桩离奇事,就是你;眼下这件,应当是第二桩吧。”

    杳杳微微睁圆了眼,面容瞧着有些吃惊。

    只因她自己并不是个城府深的,往常有什么心思都不由自主写到表情上了,故而很是佩服处变不惊之人。

    她就有些佩服对方的心气。

    收起心思,杳杳对周云辜道:“你拉住我。”

    她示意对方将手交到她的手里,搭到手心的迷梦镜上。

    掌心之间隔着微微有些硬的镜子,她握住了那只微暖的大手,随后又转过头,认真补充道:“别怕,对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不要产生排斥心理,我会保护好你的。你只需放下防备,随我一道沉入梦里。”

    许是那句“我保护你”太过正色,同她整个人的气质有些出入,周云辜微微有些失笑,低垂下羽睫掩住眸底神色,反手将握住他的那只细白小手握紧了一些。

    “嗯。”他轻声应道,带着微微压低的气音,却仍旧是流水般的悦耳质感,听在杳杳耳中,不由让她心间升起异样情愫。

    她佯装无意地移开了目光,用空着的另一只手拢了拢鬓角的发,随后便抬手要拈起入梦的诀,还一边嘟囔道:“你还真是对什么事都没有好奇心吗?”

    周云辜自然听见了她低声的呢喃,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眼底神色微深,闪过一瞬的笑意。

    杳杳却没有看见。

    晚澜本就是个没甚么存在感的性子,低调寡言惯了。此时被晾在一边,见杳杳已然要拈诀入梦了,她终于沉不住气,这才有些急忙地插上了话:“等,等等……”

    杳杳指尖动作微顿,分出神来望向她,瞧见她面上的不安与犹疑。

    她想了想,很是理解地安抚道:“别害怕啊。我只是想要去你的梦里看一看,而你正巧心中有郁结。说不定我能解了你的愁绪也说不准呢?”

    杳杳并没做出什么额外的动作,但是立在那儿,一张明明稚嫩天真的脸庞就是有些遗世独立的味道,让人不由自主地信服。

    她的神色就有些松动。

    杳杳仍旧是那副有几分随意的语气,又补充道:“你放心,我见过的凡人的梦也有万八千了吧。只不过他们没你见识广,也没你大胆,我向来都是唬着他们说是算命,才哄得他们让我看上一看。”

    说到这里,她微微弯了弯眼睛,倒有几分自然而然的俏皮。

    晚澜也不知道是被她哪句无厘头的话给说服了,终于缓下神色来,面上露出了一些认命的意味。

    杳杳拈完了诀,却没有着急落下,而是若有所思。

    想了不过一瞬,她开口朝已然是满面顺服之意的晚澜请求道:“能否看看你腕上佩着的那一串鲛珠?”

    晚澜有些意外,却还是顺着她的话抬起了手腕,递至她的面前。

    软白的衣袖随着主人的动作柔柔滑落一截,露出坠着细白鲛珠的纤细手腕。

    那串鲛珠颗颗均匀,大小也多半相似,莹莹光泽相互交辉,一整串珠链子就散发着常人难以捕捉的盈盈仙气。

    此番仔细看来,杳杳才发现,唯独其中一颗有些特别,正滑落在晚澜的腕骨一边,瞧着竟是泛上了细微的幽紫色泽。

    那一颗与众不同的鲛泪藏身在数百颗同等大小的珠子之间,一旦被人发现,就怎么看怎么显眼。

    杳杳留了心,却未多言。

    她并未同往常一样,将手指点上他人的眉间或是腕间,而是想了想,指尖轻轻点在了那颗泛着淡紫幽光的鲛人泪上。

    认真拈来的入梦诀同往常里探凡人梦境的细微一瞥不尽相同。

    随着她的手指轻点,周遭的空气隐约出现了波动,灵气在翻涌之间具象化成肉眼可见的浓重雾气。

    随着那以他们三人为中心的灵气缓缓逸散开来,杳杳同周云辜的身影消失在因灵气涌动而扭曲的雾气之间,只留下满目茫然的晚澜。

    晚风撞开了合得并不严实的窗,夜色涌进来,蚕食着因船身随水波晃动而摇曳的案上烛火。

    这似乎不是一个安定的夜,即使满月圆圆一轮挂在天边,柔和的月光也一如既往。

    晚澜维持着微微伸出手腕的站立姿势,意识却仿佛陷入了柔而沉的梦境。

    而再更深的梦里,似乎有什么隐秘的故事,正被人掀开了一角,就要窥见它的全貌。

    第52章 第 18 章

    晚澜出生在沿海的一处小渔村。

    渔村人烟稀少, 稀稀落落几户人家凭借着出海打鱼勉强维持生计。

    而晚澜家里的日子过得要更艰难一些。

    她的母亲寡居,拉扯着她和小她两岁的妹妹,母女三人相依为命。母亲在家里编些藤条做成的箩筐拿去兜售, 而晚澜和她的妹妹年纪小, 身量又单薄, 只能在沿海的浅滩上赶着浪潮退却的时间, 捡些贝类海货。

    关于大海的种种神怪传说在渔民之间广为流传,近年来被人传得最多的不是什么海神龙王,而是鲛人。

    传言鲛人生着人身鱼尾, 似鲛又似人, 择水而居,同游鱼无异;本只是样貌上的艳丽奇诡, 可传言还道, 他们的泣出的眼泪落地便成明珠,仅仅指尖大小的一颗就价值千金。

    原本这不过是流传了千百年的志怪传说,丝毫引不起沿海而居为生计犯愁的渔村人为之留心, 他们只需同往常一般祭拜海神龙王, 保佑出海平安。

    可就在日前,听说是邻村的人,不知从哪儿真弄来了一颗所谓的鲛人泪珠。

    传言往往过分夸张,那颗珠子早已被传得神乎其神, 小小几处渔村里, 几乎人人都在谈论那颗会发光的珍稀珠子。

    而得了珠子的人, 据他人所说, 早就举家迁离了破旧贫穷的渔村, 去城里卖了鲛珠,过上富贵生活了。

    一时之间人人都艳羡, 连带着谈论起鲛人来也不似往日那般神秘,反而带着灼灼的向往,甚至时而有远道而来的外地人赶往原先无人问津的小小渔村,探听所谓鲛人的音信。

    渔村的生活变得不再那么平静,而晚澜的母亲就在这个时候生了重病。

    日子变得愈发艰难了,压得不过十四五岁的瘦弱姑娘几乎要喘不过气。

    在一个月轮微微低垂的夜里,晚澜同往常一样坐在岸边的礁石上,静静望着无垠的海域,随后轻声叹了一口气。

    寂静的夜色里,只有咸湿的海风和奔涌的浪潮会发出细微而千篇一律的声响,将夜色压得更沉。

    沉沉夜幕里,却突然有意料之外的声音响在了晚澜的耳边。

    “今夜为什么不唱歌了,反而是坐在这里叹气?”

    那是一把温润的男人嗓音,声线平而柔,似乎带着一丝探究与关心。

    晚澜吓了一跳。

    她环顾四周,却找不到声音的来源。

    倏然又有一声轻笑。

    晚澜试图捉住那声逸散在浓重夜色里的笑,去寻找源头,却发现那声音带着空寂的回响,好似近,又好似远。

    其实那声音并无半分敌意,晚澜却谨慎地强作镇定,仿佛如临大敌。

    “别怕。”那把男声说道,伴随着淅沥的破水之声,晚澜倏然间被眼前涌起的华光迷住了眼睛,满眼只余一片刺目的白。

    华光慢慢退却,眼前的白也逐渐散去,却被彻底的黑取代。

    晚澜脑海里空白了一瞬,慢慢伸出手,在自己眼前晃了晃。

    随即她发现,自己的眼睛看不见了。

    空茫的黑暗弥漫在整个世界之中,她却没有常人下意识的大惊失色。

    就好像她才开始的一生已经足够糟糕了,再添上什么额外的变故也改变不了她人生的基调。

    她其实是觉得很难过的,也会害怕,但是又没有力气多做他想。

    于是她静静坐在原地,以不变应万变。

    眼睛看不见东西的时候,其他的感官就会格外明显。

    她听见有衣料摩擦的声音,由远及近,且声音柔软,并不像是渔村人常穿的粗布破麻。

    随后,似乎有人攀上了她所处的这一块礁石,在她的身边坐下。

    那道她方才找寻不到源头的声音就自她的身边再度响起。

    “你是有什么烦心事吗?”

    晚澜闻言,微微转动了头颅,一双眼睛却空洞无神,眼角挂着因受到光线刺激而无法控制的泪水。

    一弯清澈的眼睛就如同被水洗过,却没有焦距。

    ……

    看到这里,杳杳偏过头,同身边的周云辜叹道:“你有没有听说过关于鲛人的传说?”

    他二人此时是意识体的形态,却能感触到对方的存在,入梦时交握的双手还未分开,仍旧能感受到掌心里略微不同于自己体温的热意。

    周云辜压下莫名心悸,思索片刻后回答对方的问话。

    “不过在一些志怪传说中见过寥寥数语。”

    “寥寥数语啊。是不是关于什么鲛人泣泪成珠之类的?”

    周云辜“嗯”了一声:“正是如此。”

    杳杳就有些感慨。

    “那看来世间人并不知道,鲛人的本体若是贸然出现在凡间人眼前,他们鱼尾上鳞片散发出的光芒足以灼瞎凡人双眼。”

    不等周云辜闻言有什么反应,她又继续道:“只是眼前这鲛人自己好像也不知道?瞧着他已然成年,少说也有个三四百岁的年龄了吧。他从前难道从来没有跟凡人打过交道吗?竟然敢就这样露出本体来。”

    此时露出本体的鲛人已经好好化了人形,一撩衣摆,坐在了双目失明的晚澜身侧。

    而杳杳不过是随意闲话一番当下的情境,随后又将思绪转到正题上。

    她当时点的是晚澜姑娘腕间那颗略显不同的鲛珠,入梦后的情景果然与鲛人息息相关。这一幕想来能解答那颗珠子的来源,或许这也是晚澜同鲛人的因缘之始。

    “继续看下去吧。”她这样同身旁的周云辜说道。

    对方自然是没有异议。

    于是故事就继续在他们眼前上演着。

    晚澜沉默寡言,瞎了眼睛也不吭一声,却因瞧不见模样的来人一声看似随意的关切问候而微动了神色。

    她抿了抿唇,还是未发一言,目光仍旧无法聚焦。

    这时来人好似才看清她的眼睛有碍。

    “你的眼睛怎么了?”

    晚澜闻言,动作有些僵硬地摸了摸自己的眼眶,沾到了那一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泪水,沉默了许久才轻声道:“……许是看不见了。”

    一旁的人面上就露出了几分担忧神色。

    那是一位有着年轻面孔的男子,似是穿了一身华贵的绫罗,衣料之间流转的华光却比绫罗更加耀眼一些。

    男子面孔如他的声音一般温润,一双桃花眼带着似醉非醉的朦胧感。

    是一张很漂亮的脸孔,如果那双眼睛微微含了泪,或许会显得更加动人。

    晚澜却看不见这一切。

    她只能听见对方沉默了片刻,又深深吸气。

    “没事,我会治好你的眼睛。”他的语气听着有几分坚定。

    晚澜也有些愕然,随后却微微笑了。

    “我不需要你帮我治眼睛,”她说,“你可以治好我母亲的病吗?”

    男人微顿,再开口语气仍旧坚定:“我不知道你的母亲得了什么病,但我可以尽我所能。”

    他伸手握住了晚澜垂在身侧的手。

    晚澜这才微惊,愣了一瞬后就要挣扎。

    “无意冒犯,请等一等。”

    男人的温润嗓音莫名令人信服,晚澜暂且停下了挣扎。

    握着她的那双手好凉,手间肌肤也如此光滑,就好似养尊处优。

    而她的手上是风吹日晒的痕迹。

    她微微紧了紧指尖,却感受到有一滴冰凉的水液滴落在手心。

    冰凉的液体落在手上,激起微微的涟漪,让她的手轻颤。

    然而更为神奇的转变就这样发生在她手心——

    那滴水并不就此顺着掌心的纹络滚下,而是凝成了一颗圆润的珠子。

    那颗珠子甫一成形,男人就松开了好似禁锢她一般握住的手,将她仍旧愣愣摊开的掌细致合上,随后收回了手。

    确实是从头到尾的得体,无意冒犯。

    晚澜面上终于变了神色,甚至有些惊惶无措地想要站起身来。

    纵使她的眼睛已然被彻底的夜色蒙住,却并不影响她尝试着转动眼珠,“望”向身侧男人所在的位置。

    “你是什么人?”

    她问出疑惑的声音轻颤。

    男人却并不被她防备而恐慌的模样冒犯,仍旧笑意温润。

    “别怕,我没有恶意。我是——”

    他微微顿了一下。

    “或许你们凡人会称我为鲛人。”

    鲛人啊。

    晚澜早先还在疑惑近日兴起的谣言是否真实,如今就有了印证。

    不是不害怕的。那样神秘而诡谲的传言中的族类,眼下就坐在自己身侧,如同旧友一般关切着自己。

    只是她握着手心那颗微凉的珠子,莫名涌动的心绪却将那一丝微妙的害怕尽数压下。

    她重新摊开掌心,上头稳稳躺着一枚浑圆的鲛珠,皎白似月光的底色中,又好似掺杂着一抹幽微的紫。

    是一颗品相十分优美的鲛珠,只是她无从得见。

    ……

    而一旁清醒旁观的杳杳却能看得一清二楚。

    隔着雾与月,那颗鲛珠分明就是她入梦之时触碰的那一枚,引起她注意时,它正静静躺在一串鲛人泪串出的珠链中,挂在晚澜的手间。

    很漂亮,也很独特。

    同时也说明,她确实找对了切入点。

    似乎晚澜与鲛人的一切故事,都是从这颗鲛珠开始。

    杳杳同周云辜对视一眼,无需多言,二人就继续沉入梦境的世界,只待瞧清楚后来所发生的一切。

    第53章 第 19 章

    晚澜在男子不懈地劝解下, 还是收下了对方泣落在她手心的那颗鲛珠。

    晚澜寡言,自称鲛人的男子却自始至终地柔和着声调,同她闲话一二。

    他们在礁石上坐了整整一夜, 直到朝阳出现在遥远的海面, 晨曦扯破彻黑夜的幕布。

    当第一缕晨起的微光自海面那一端泼洒到他二人身前时, 男子率先开口, 同她道别。

    “我得先走了。”

    他重新跃入水中,层层叠叠拍打着岸边礁石的浪花遮掩了他露出来的鱼尾。

    晚澜瞧不见,只能循着声音望向他的方向, 微微点了点头。

    男子就回头看了她一眼, 似乎是想要看清她被柔和日光镀上一层薄纱的面庞。

    晚澜似乎是感受到了阳光打在面上的细微温度,抬手搭在额前遮了遮。

    男子面上就流露出笑意, 一双桃花眼柔柔望着礁岸的方向。

    “我会再来见你, 只要你握着那颗珠子来到海边,我就能找到你。”

    “再会。”

    他说完,身影便消失在苍茫的海浪之间。

    而晚澜听着重新归于枯燥的浪声, 唇形微动, 是一句无声的“再会”。

    坐了一夜腿脚都有些麻,她起了身活动一二,脚步犹疑不过片刻,就顺顺当当地朝着渔村的方向往回走。

    她虽然瞎了眼睛, 可这条路她实在是走过太多次, 闭上眼睛也能走回去;更何况, 她不过握着手心里那枚鲛珠一晚, 原本一片漆黑的眼前此时竟然能看见些微朦胧的光影。

    晚澜在脑海里回想着关于昨夜的一切。

    鲛人男子自称是泉先, 来自遥远的东海那端,按人间的历法来算, 他已活过了四百个的年月。

    鲛人族的聚居之所同凡人界挨得近了一些,甚至有些部分产生了交集,这也是为何凡世人口中总有关于鲛人的传说。

    他们自然算不上什么神仙,却也是寿命极长且颇具灵气的族类,生来就不同于那些需要费尽心思才可修得一二正形的妖物。

    这也是为何泉先不过四百岁的修为,就能轻易化作人形。

    面对晚澜,他几乎是将这些和盘托出,未见丝毫的隐瞒与戒备,而晚澜竟也不见惊慌,对这些几乎超出她想象力的讯息全盘接收。

    她甚至伸出手试探着摸了摸身旁人的腿,感受到对方不太自在的僵硬后,才收回了手。

    “啊,真的是人腿,不是鱼尾巴。”

    当时泉先就轻轻笑出声来。

    “你很可爱。”

    她听见泉先这样夸赞她。从来没有人夸过她可爱——

    可泉先一把温润的嗓音里全然是认真心意,不含半分揶揄。

    而他不止夸她可爱,还夸她的歌声动听。

    晚澜就从而得知,为何他甫一露面,就问她今日怎么不唱歌而是叹气。

    原来他这些日子徘徊在这一带浅海,不止一个夜里都躲在这块礁石下听见她唱歌。

    晚澜确实有一把好嗓音,只不过她向来寡言,因而并没有多少人能从她偶尔从嘴中吐出的简单字句里发现她那一把好嗓音。

    她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并不见初失了目力的生涩,却仿佛走得慢一些,那些算得上美好的回忆就能被回味得久一些。

    直到她走入自家的小院,推开些许破败的屋门,杳杳这才转过头同周云辜说起话来。

    “你知道吗,方才瞧清楚了我才发现,那位鲛人竟然算得上是我一位熟人。”

    她发觉带个人一起入梦,是一件很不错的事情——比如眼下她在他人梦里瞧见了熟面孔,她可以立时将这份巧合分享出去,不至于一个人憋着。

    她望向周云辜,对方很配合地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于是她就继续道:“怎么说呢,嗯,我曾经受这位鲛人之托,入过他的梦,替他解过一二的惑。”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想了一瞬便继续道:“当日他的梦是关于些什么的,我忘了。但我记得这人身上招惹的麻烦事儿可不少,也不知道现如今都解决了没有。”

    她一个人说得起劲,倒还能分出神来关注一下周云辜的面色,见他仍旧是耐心听着,才又总结道:“不过看他如今有空跑到这偏远地界来叨扰人家凡人姑娘,想来是没什么大碍了吧。”

    也不知道周云辜能听懂多少,就见他微微颔了首,搭话道:“是。只是眼下一切瞧着倒好,而我们入梦前,晚澜姑娘的眼睛似乎也是无碍的。”他略一思索,提出疑惑:“你想探究的是她的心结吧?”

    他努力搭话的模样有些生疏的不自在,一双眼睛却认真望向杳杳的方向,瞧着竟是一派真诚。

    杳杳就想起来,他往日里并不是一个好管闲事的多话之人。

    她觉得心中微暖,抿了抿唇朝周云辜一笑。

    在捕捉到对方面上随着她的笑意而微动的神情后,她莫名觉得心中满足,就连开口说话的嗓音也变得轻快了许多。

    “是。她的心结又在哪里呢?”

    她状似随意地伸手拨过面前的空白,就见灵气如云般随之流转。

    “我们继续往前看看吧。”

    眼前的景象就好似被那一团流转的灵气彻底扰乱,迷蒙之间他二人所处就发生了转变。

    她加快了梦境中的时间流速。

    不管是回忆之梦还是预知之梦,只要在梦境之中,她就是绝对的主宰。

    啊,也不全是这样,比如身旁这人的梦,就曾经让她略微有些意外。

    ……

    晚澜过去的经历如同故事般缓缓展现,而事情的走向其实有些老套,并不如何出乎杳杳的意料。

    自那晚之后,晚澜时常在夜里到那块礁石之上坐一坐,十有八九能碰上同样等在那里的泉先。

    泉先总央求晚澜同他讲一些凡人间的故事,晚澜就用她那一副无论说话唱歌都好听的嗓音,娓娓道来她所听过的那些故事。

    有的传说与故事包含着浓烈的情感,晚澜自己感触倒没有那么深,泉先却会听得哽咽。

    她的眼睛已经养得好了三分,勉强能够视物,在柔和的月色下看不清眼前人的具体面容,却能看见那人一双桃花眼微微湿润,蓄了泪滴又缓缓淌落。

    而那些泪尽数凝成了皎白的珠子,媲美月光的优美婉转。

    后来那些珠子被泉先串成了链,同最先送给她的那颗一起,被他亲手挂到了她的手腕上。

    她微微眯着眼睛去瞧,珠子盈盈散发着光泽,在她的模糊视线下,就好似一道月光被挽在了手间。

    她不由想起对方微微垂泪的模糊样貌,心间一动,话到嘴边却成了浅浅揶揄:“没想到你还挺能哭的。照这个哭法,鲛珠该不值钱了。”

    泉先替她扣好链子的手就微微一顿,似乎整个人被她这番话噎上了一噎。

    “没有。”他开口,“我们一族,向来是冷心冷肺的。”

    话音落下,他想了一瞬,却又柔柔补充道:“像我这般能共情的鲛人,万中也无一,望你珍惜。”

    一时气氛倒也完满,是一派柔和月光下少年少女互诉衷肠的美好情境。

    晚澜听完他的话,并不开口,只微微露出笑意。她往日里拘谨惯了,从不曾大笑,此时露出这样一个有些轻松的表情来,仿佛整个人都脱胎换骨。

    泉先望着她的脸庞片刻,轻声开口,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我还没有问过你的名字。”

    他这样问道。

    晚澜却被问得微愣。

    她没有名字,她早已故去的父亲不曾给她留下名字,她的母亲就也没有给她起上一个。

    似乎在这样贫困的片隅之地,姑娘家的名字就跟她本人一样可有可无了。

    “我没有名字。”

    她摇摇头,就这样告诉泉先。

    泉先闻言微讶,他思索片刻后,再度开口。

    “那我叫你晚澜吧。”

    晚澜就也有些讶然,却并没有抗拒之感。

    就听见泉先继续道:“夜色下的不惊波澜,无声粼粼,但你看,它们被天地涵括,却也容纳了更为广阔的天地。”

    他说这话时,眼睛微微眺向远方。

    晚澜便也随着他的目光望向远而无尽的海线那端。

    半晌,她听见自己轻声道:

    “好,那我就叫晚澜吧。”

    ……

    一切瞧着都很好,但事情却从这里开始出了变故。

    接连七日她都没有再遇到过泉先。

    而她细细思来,对于泉先为何会出现在这儿,又会在这儿停留多久,她发觉自己一无所知。

    她握着手上那一串鲛珠,右眼莫名跳得厉害。

    如今她的眼睛已经恢复了有七八分,泉先则告诉她,继续戴着这一串珠链百利而无一害,只叫她千万别取下。

    然而心底的不妙预感却一一应验。

    夏季沿海一带多有风暴,出海也不便利,长居海边的人们自然是清楚,也有各自的应对之法。

    只是这一次的海灾来得太过突然,就连往日里最为警醒的飞鸟家畜也并未出现任何不安的先兆,巨浪就铺天盖地而来,将小而破败的渔村席卷其中。

    那是人力无法抗衡的灭顶之灾。

    哭喊与尖叫都被浪头尽数吞没,奋力的挣扎也显得如此渺小。

    晚澜在混乱中早已失去了清楚的神智。

    渐渐沉入水中,随波逐流,她觉得意识逐渐混沌,只有腕间的鲛珠微微发着热,似乎在提醒着她千万莫要就这样沉沦。

    她费力地在水中睁开眼,恍惚之间仿佛看见前方有些遥远的水域乱流之中竟然泛着诡异的红芒。

    来不及起更多的念头,晚澜又缓缓合上了眼。

    这一段梦境就这样戛然而止,从中回过神来的杳杳却面露三分惊奇之色。

    “你瞧见没?”她拉了拉周云辜的衣袖,“那道红芒,看来这可不是什么天灾,是有妖物作祟耶。”

    第54章 第 20 章

    命运有的时候就爱跟人开些玩笑。

    当她觉得一切都好起来了的时候, 劫难倏然降临;而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却发现上天又偷偷给她留了一条活路。

    晚澜醒过来的时候,正午的阳光灼灼刺目。

    她就这样躺在岸边, 有浪花试探一般地拍在她身边, 又悄悄退去。

    记忆混乱得如同被昨晚的巨大海浪彻底搅碎一般, 像梦一样真假难辨, 只有腕间仍在微微发热的鲛珠手串提醒着她,一切都曾经真实发生过。

    渔村被昨夜的灾祸席卷,连残骸都不曾留下多少, 晚澜在礁石旁等了两夜, 泉先也不知所踪。

    而她恍然惊觉,自己対于如何寻找一位鲛人这件事情, 全然无所知。

    甚至泉先同她来往时, 她还会时常忘记,他们并非同一族类。

    一无所有的晚澜整理好自己的思绪,决定启身去探访当初邻村意外得了鲛珠的人家, 兴许他们会知晓更多关于鲛人的事情。

    她隐约记得那户人家姓王, 应当没有迁出多远,迁去的城镇是不过百里外的沧州。

    这百里的路途上,她就遇了险。

    晚澜纵使再谨慎小心,她也不过是个年轻又瘦弱的独身姑娘, 偏偏一张脸孔还长得很是不错。

    还没到沧州, 她便被人劫掠了, 同许多流亡或是被卖的姑娘一道儿, 被人辗转卖至江南的富庶之地。

    本来她这样唯独长相能拿得出手的孤女, 是要被卖到烟花之地的,还是她遇到了心软的牙婆子, 被她苦苦哀求的执着劲儿打动,再加上她天生一副好嗓音,又会唱歌,就只被送去了乐坊。

    而晚澜因为自己谨言慎行小心周旋,又刻苦练习技艺,才逃掉了卖身的命运,做了卖艺的清倌儿;她甚至不像那些从小被培养的乐伶,她不过是半路出家,却全凭自己的刻苦聪颖,学了一手好琴艺,才有了如今较为安定的好日子过。

    年月蹉跎,转眼便是两年过去了。

    那些记忆都快要淡忘在灵魂深处,晚澜却从未放弃过寻找鲛人的踪迹。

    那是一个寻常的晚上。

    晚澜赴了一趟豪奢的宴会,在席上为宾客弹琴奏乐。

    深宅大院的规矩严,纵使晚澜已是小有名气的伶人,奏完乐曲离了席也不得随意走动。

    她的身子骨向来算不上强健,而今日许是没用晚膳的缘故,此时人昏昏欲坠,头晕得厉害。

    同主人家的管事之人讲了,主人家心肠好,便叫来婢女领她去偏厢歇息一二。

    一路弯弯绕绕前行,行至一处偏僻的院落时,婢女却突然有急事被人叫走了,只叮嘱晚澜先在此候上片刻。

    她颔首应了,却不知被什么所牵引着,贸然失礼地自行推开了那一扇院门。

    厚重的木门发出沉重的吱呀声,而她是闯入寂静夜色里的不速之客。

    院落不大,一间偏房静静伫立在那里,上头挂着一把打开的锁,瞧着很新。

    在莫名的直觉驱使下,晚澜将那一扇门也推开。

    皎白月色绕过人影,流淌进逼仄的屋室之内。

    持续流动的梦境景象内,晚澜还未做出反应,在一旁观阅的杳杳却先讶然出了声。

    “好家伙,泉先怎么混成了这种落魄的鬼样子,难不成遭人骗了害了?”

    屋内很是杂乱,瞧着就不是什么适宜居住之地,却有人躺在其间,上半身靠着一摞杂物支撑着,下半身则全躺在地上,腿部时而若隐若现,竟好似是一条鱼尾。

    晚澜这才吃了一惊,倒吸一口冷气。

    她意识到眼前之人是鲛人。

    他浑身上下破败阑珊,气息也微弱,好似吃了不少苦头,分明像是被人拘禁在此处。

    晚澜想起了泉先。她下意识心软,却也知道眼下不是说话的地方。

    她想要救他出去。

    当她很是费了一番心力,掩人耳目地将他彻底救出去,又藏在自己安身的小院落中后,她才有功夫来仔细打量眼前几乎半昏迷的鲛人。

    他的肤色很白,似乎鲛人都是这么白,晚澜其实不太清楚,因为在此之前她见过的鲛人也只有泉先罢了。

    而那时候,自己的眼睛受了伤,虽然慢慢在恢复着,却从未得了机会能认真将泉先的样貌看进去。

    她只记得泉先有一双勾人的桃花眼,微微含笑的时候,眼尾也是漂亮弧度。

    她将视线移到眼前的男性鲛人身上。

    他一双眼睛蒙上了布条,似乎受了伤,布条上有干涸的血迹,色泽黯淡却仍旧让人心惊。

    晚澜下意识伸手,想要掀开那道窄窄的染血布条。

    鲛人似乎转醒了,无力地抬起手,却是十分防备抗拒的姿态。

    晚澜的手指就顿了顿。

    她斟酌着是否要说点什么,却听见対方先开了口。

    “是姑娘救了我吗?多谢。”

    嗓音喑哑,她听不出是先天如此还是后天受了损伤,总之不是她记忆里的温润男声。

    但她却対対方有些亲近之意。

    她轻轻“嗯”了一声作答,那鲛人就也不再多说什么话语。

    一时之间气氛沉寂。

    晚澜就这样照顾起了这条来历不明的鲛人。

    发现鲛人丢了的人家也曾明里暗里找过一番,却因为丢失之人特殊,不敢大张旗鼓,风头持续没有多久也就这样过去了。

    晚澜问过他的名字。

    鲛人似乎是迷茫了片刻,才微微摇头,说他记不得了。

    “姑娘又怎么称呼呢?”他似乎是顿了片刻,才起了这样一个话头,问起晚澜来。

    晚澜轻声告诉他自己的名字。

    “晚澜?”他这样念着,喑哑着嗓音,却并不难听,简简单单两个音节在流转在唇齿之间,带上了莫名的怀念意味。

    晚澜心间微动。

    她便问起他过往的经历,结果是一概的不知;他似乎只记得,自己被什么人劫持,从醒来就是眼下这副虚弱之态,被人关在屋子里,时不时遭受一些残忍的虐待,譬如针扎,又譬如殴打,随后便会有人进来,扒开他的眼睛看看他是否有落下眼泪。

    晚澜便明白过来,鲛人泣泪成珠,那些人许是想要从他身上榨取价值。

    她本想着,是否能从他身上探听出泉先的消息,可看见他一身的伤痕,以及闲暇时候冷沉却茫然的面容,她只不忍地移开目光,就再也不多问他所记不得的过往,也从未告诉过対方,自己曾经同鲛人相识的经历。

    在她的悉心照看下,鲛人的伤愈合得很快,日子也就这样飞逝而去。

    他的声音仍旧微哑,却明显有所好转,此时开口却带着一丝赧然。

    他同晚澜说,他离开水域太久,此时不过勉强维持着人形,若是不尽早回到水里,恐怕很难继续恢复自身灵气。

    晚澜迟疑不过片刻,应了好,在一个夜里将対方送到了江畔。

    他浸在水里,眼上蒙着的布条还未取下,正转脸面朝着晚澜的所在。

    随后,她看见他脸上第一次露出些许笑意——若是他也生着一双桃花眼,是否会同自己记忆中的那人无二呢?

    晚澜这样想着,轻声同这位不知姓名的鲛人告了别。

    ……

    他们的告别是在一个暖春的夜里,有依依杨柳为之送行,带着不舍的缠绵。

    而离杳杳他们碰上晚澜,其间隔着一整个季节。

    杳杳看得着急,正要伸手加快梦境的流速,指尖方伸至半空,又堪堪顿住。

    时间已被拨快了一些,她却发现,原来在这次告别之后,泉先又时常回来找晚澜,二人甚至相处得不错。

    泉先的伤势愈合得七七八八,身体渐渐好转,灵力也随之恢复。

    偶有一日他意外接触到晚澜腕间的鲛珠,神色松怔,好似触动了什么回忆一般。

    他再来找晚澜时,眼睛也好得差不多了,揭下了蒙住眼睛的纱布。

    晚澜看见那一双似曾相识的桃花眼,莫名之间心绪涌动,久久地愣住了。

    泉先并未察觉她的失态,却也将晚澜看了个仔细,柔和而有分寸感地再次同她道谢:“多谢姑娘近日来的照拂,只是我想起一些要紧事情,如今应当是要离开这里了。”

    晚澜仍旧没有回过神。

    泉先道:“——我是来同姑娘告别的。”

    晚澜欲言又止,开开合合的嘴唇间似乎是想要唤出谁的名字。

    最后,她却只说了一个好字。

    ……

    再往后看,便是晚澜领了活儿,上了杳杳同周云辜所在的这艘画舫,被杳杳点中后,奏了两首曲子。

    原来她的低调和心绪不宁皆有源头。

    杳杳这样想着,却看见她出去后,也不去放了琴好休息,反而是失神地走到船舷一侧,望着滔滔江水出神。

    一个浅浅的浪打过来,不如海浪来得急和快,她却好似在其中瞧见了什么,手指一紧,失手弄断了琴弦。

    杳杳也终于瞧清楚了,水里分明有鲛人的尾巴一闪而过。

    而随着她所熟悉的脚步声靠过来,她听见过往的自己向已然重整面色的晚澜开口相邀:“晚澜姑娘,不如进去同我们一起坐着饮上几杯茶?”

    载着过去的梦境就这样戛然而止。

    作者有话要说:

    杳杳:急死我了,你俩什么时候相认一下?

    第55章 第 21 章

    入梦似乎经历了很长的时间, 但回归现‌,再长的梦也不过须臾。

    杳杳回想起方才梦境的最‌,水里有不同寻常的动静, 那动静瞧着竟然很像是当年晚澜所在的渔村发生海灾那晚的情形。

    显而易见, 就在这会‌, 不远处的江水里有东西在打架呢。

    杳杳不明白泉先好好一尾鲛人, 为何会被人拐到这内陆之地来,又为何会跟人在江水里也打了起来。

    她又想起方才梦境里的故事,似乎他二人并未认出对方。

    真是一箩筐的麻烦事‌。

    晚澜‌略显茫然地望着她, 似乎是不明白她从这一时半刻的入梦中看见了什‌, 在等着她去细说。

    杳杳叹了一口‌,一时间不知道要怎‌同她说。

    “说来话长, ‌得先去处理眼下的要紧事‌, 你就在这‌呆着,等‌片刻,可好?”

    晚澜迟疑着应好, 目光仍旧往窗‌的江‌上飘。

    杳杳‌要一个人动身出去, 却被周云辜拉住了‌。

    她回过头,看到周云辜‌望向她,眸色沉沉瞧不出喜怒。

    她下意识道:

    “你也留在这里等‌,”却看见对方执着且略带控诉的眼神, 又转了话头, “好吧, 那你跟‌一起去看看。”

    出了船舱, 夜色沉沉压下, 整个江心就显得深而远,只有时不时翻涌的浪昭示着水下不平常的动静, 要极佳的目力才能瞧清楚一二。

    杳杳没有忘记在‌于周云辜的梦里预知到的似乎是发生在今日的灾祸,只是眼前的江水带了冷秋‌息,断然与那滔天的火势‌‌。仔细想来,将他一个人放在这‌,她更加不放心。

    她转而问周云辜道:“你想不想下去看看?”

    她问得略显含糊,周云辜闻言微微挑了一下眉,随‌还是应了好。

    杳杳便没有松开拉着他的‌。

    她随意瞧了一眼天边的月,带着周云辜轻巧一跃,二人就直直往江心坠去。

    秋夜的江水带着冷意,是足以越过轻薄衣衫的寒凉,略显刺骨。

    在沉入水里的那一瞬,杳杳就随‌给自己和周云辜拈了一个避水的诀。

    被二人动静惊扰的江水‌涌动着,略显浑浊,瞧不清更远的地方,直到过了好一阵子,才又渐渐平复。

    杳杳‌辨认着方才水下打斗的痕迹,打算循迹而去,一转眼却瞧见一旁同样浮在水中的周云辜‌色似乎有‌紧绷。

    她从未在对方脸上见过这样的神情,一时间觉得有‌‌奇,凑近了一‌去看。

    周云辜还未睁开眼睛,此时并不知道自己在她的灼灼目光注视之下,‌试探着扇动着眼睫,缓缓在水里睁了眼。

    而杳杳能清晰感觉到,自入水以来,自己拉住他的‌就被他略微用力地反握住了。

    结合此时他小心翼翼睁开眼睛的试探模样,杳杳心间涌起一个念头。

    他该不会是有‌紧张怕水吧?

    这个念头一经升起,杳杳心间就浮现了一‌浅淡笑意。

    她微微张嘴,想要问他:

    “你不会水吗?”

    避水诀却只是护住了他二人的身体,说出口的话语并不能在水中传递多远,‌‌一连串的泡泡,随‌又消散在暗涌的水波之间。

    杳杳暗道自己竟然犯了如此浅显的错,暗暗好笑,就又传音给周云辜,将上‌那句话重‌问了一遍。

    周云辜似乎在听见她的声音之‌,紧绷的身体就放松了一‌,此时‌将目光向她投来。

    隔着萦流不息的水波,他的‌容仍旧是如玉般典雅别致,而其上难得一见的紧张神情并不十‌‌露,却也不曾完全放松。

    他甚至像是屏住了呼吸,似乎还未适应避水诀的用处。

    杳杳抿唇低笑,起了‌逗弄他的心思。

    她突然间凑近了‌,几乎要凑到他的‌前,二人相隔不过寸许距离。

    这一瞬之间,周云辜那双往日里总是冷然微垂的眼就微微睁大了一‌,下意识就略显急促地吸了一口‌。

    下一秒,杳杳便彻底突破了水流的细微阻隔,贴上了他的唇。

    将头脑一热间的冲动反应付诸了现‌,杳杳‌上也涌起了热意。

    只是唇间的柔软触感很快就夺走了她的全部注意力。

    杳杳不由得想起眼前人嘴唇的形状,他有着锋利的唇峰,是上天精心雕琢出的漂亮线条,带着锐意,如同他整个人一般冷峻;可此时被她这样用嘴唇贴上去,却又是那样柔软,真让人不可思议。

    就好像她只需贴着他的唇,就能卸去他周身冷冽,撷取他最柔软的内心。

    这样的感觉十‌陌生,就好像心头被小鹿疯狂乱撞,带着令人心悸的略微紧迫感,却又让她格‌沉迷。

    她眨了眨眼,去看对方‌上的神色。

    那双目色深沉的眼睛里似乎装满了惊讶,在一闪而过的挣扎之‌,却逐渐被别样的认真神色所取代,一瞬不瞬地直直望向她,带着似乎想要看透她一般的执着。

    杳杳贴着他的唇,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

    目光相接,好似一眼就要沉沦。

    杳杳却突然反应过来,自己不过是一念心起想要逗逗他,为何却成了眼下这副模样?

    她想起眼下还有‌事要办,有‌不舍地拉开了距离,装模‌样地望向前方,错开对方的视线,只传音给他道:“啊,方才这个是给你渡‌的法术,现在你可以在水下随意呼吸了。”

    说完自己都觉得有‌羞赧,也不知道这漏洞百出的说法能否诓骗到他人。

    方才与对方唇齿相依之时,周云辜就松开了握紧她的‌,她隐约记得那只‌似乎是轻轻捧过她的脸颊,克制而隐忍。

    不行,不能再回味下去。

    那只骨节‌明的‌此时‌缓缓收回去,要落至身侧。

    杳杳主动伸‌将其重‌握住,就见周云辜神色微动,嘴唇开合之间吐了两个‌泡,似乎想要说‌什‌。

    她却犯了愁。

    糟了,他可不会传音的术法,看来只能委屈他暂且做哑巴了。

    杳杳歉意朝对方一笑,传音给对方,告诉他一切小心,待会‌见了什‌场景也不要惊讶,若是有什‌危险,可以尽管往她身‌躲。

    她这句话说完,周云辜脸上的神色更微妙了,好似欲言又止,却只能再度鼓出几个水泡以示不满抗议。

    杳杳只当他在应好,拉着他便往前‌探去。

    不知是不是前‌打架的人打完了一个段落,‌中场休息,杳杳发现下水前她所捕捉到的动静竟好似消停了许多。

    这让她有‌苦恼。

    她并不是很擅长在水里行走,受到水波的阻碍,感应也好似凝滞了一般。

    沉吟片刻,她以一个较为防备的姿态将周云辜护在自己身‌,顺着几乎微不可见的灵‌波动继续往前探去。

    ……

    好在打斗的动静很快又大了起来,他们此时又似乎靠得近了一‌,连带着周遭的水域都开始出现不规则的涌动。

    离动乱的中心愈近,水流的涌动就愈为湍急,急不可耐地推动着周遭的一切事物往其间靠近。

    靠近到一定的程度,杳杳就堪堪定住了自己的身形,连带着周云辜也一道定在了不远不近的距离。

    而此时他们方能看清前边的情形。

    眼前不远处,人身鱼尾的男子身形如同片柳,在湍急奔涌的水波之中是那般弱小而不起眼,‌是泉先。

    在他不远处,则盘踞着一条巨大的影子,‌快速盘横缠绕着,影响了周遭水域流动的‌是它的动‌。

    那东西似龙似蛇,带着略微阴寒的‌息,偶尔却能看见它大张的口中,有一颗如同烈烈燃烧的火焰一般的宝珠。

    竟然是条烛九阴。

    杳杳略显惊讶的挑眉,再在脑海中一番思索,就想起了鲛人泉先同烛龙一族的‌许龉龃。

    只是如今是为何闹成了眼前这般要命的态势?那烛龙瞧着‌明是想要泉先的命。

    泉先此时状态瞧着很是不好。

    鲛人本就不是擅长打斗的族类,泉先又才痊愈没有多久,眼下已是强弩之末,杳杳瞧得‌明,他不过凭借一口‌撑着在。

    神仙界‌际上是不太见得这‌天生具有灵‌的族类之间相互残杀的。

    看来这个麻烦她不得不管了。

    杳杳叹了一口‌,‌要亮明身份,那条烛龙却先一步发现了她的存在。

    烛龙阴恻恻的声音就响在所有人的耳边,在一整片水域中回响。

    “呵,‌道是谁,好端端的神女为何屈尊来到凡人界,难道是要多管这桩闲事吗?”

    烛九阴长居地底,阴‌重,却又因为有司掌火焰的能力,脾‌通常暴烈得很,并不是什‌好相与的族类。

    杳杳却‌不改色。

    “旁的‌不管,只是今日既然撞在‌眼前了,那你们还是就此收‌吧。”

    那条烛九阴就顿住了身形,随即‌了人形,堪堪立定在江底,睁开的双眼里尽是阴冷目光,‌尽了不满。

    纵使不满,他却还是依杳杳之言收了‌。

    泉先得以喘了口‌,将目光投向杳杳和周云辜,带着‌微迷茫不解之意。

    ‌为人形的烛龙是个高大男子样貌,眉心有深深的竖纹,瞧着便是经常发怒之人。

    他同样将目光投向杳杳二人所在之处,眸色里却闪过一丝兴味。

    “哦?竟然还跟着一位凡人?”他玩味般地思索了一刻,又道:“‌既然出了‌,断然没有不见血的道理。”

    “——不如,让这凡胎代这鲛人受过,如何?”

    似乎被自己这个想法所取悦,他的恨恨神色里带上了畅快之意。

    杳杳闻言却彻底沉了脸色。

    第56章 第 22 章

    “——不如, 让这凡胎代这鲛人受过,如何?”

    “你敢!”

    杳杳登时怒喝出声,周身气息随之外放, 竟带着不小的威压之势。

    水域里浮潜着的众人就随之呼吸一滞。

    周云辜却面色微动, 只因他能清晰感受到, 那澎湃的威压竟好似小心翼翼地绕过了他, 如同夜晚轻巧拂过的风,并未给他带来多大的影响。

    而烛九阴在杳杳的威势之下分明行动困难,却还在怪声怪气地继续口出挑衅之言。

    他眼风扫过, 怪笑出声。

    “哦?怎么, 他不过是一个泯然于轮回之间的凡胎,竟得神女如此在意。您莫不成是动了什么不该动的心思?”

    杳杳并不出口应声, 冷凝的面色却已是最明显不过的答案。

    那烛九阴倒也不敢动真格的, 只蠢蠢欲动地继续道:“不过是最卑微不过的凡人,蝼蚁一般,随意拈一拈就成了灰。哪怕是死上千万个, 也不值一提。”

    这或许是诸多神仙与灵族心底的想法, 如今被这烛九阴狂妄地提及于言语之间,杳杳却并不认同。

    她懒得同对方多话,只是想起那个梦境里的预示,心间莫名有些不安。

    梦境里火势连天, 几乎将月亮也烧着一般, 火焰却扭曲而模糊, 看不清具体的所在。

    而眼前的烛九阴虽然口出妄言, 言语间也含恨, 有她坐镇,对方瞧着却不像是会暴起出手的模样。

    只是烛九阴口中喷出的火确实是连滔滔江水也阻挡不了的九阴之火, 倒很有可能应验了梦中的场景。

    杳杳心中不安愈演愈烈,便急于结束眼前的对峙,只想着将这些人尽数先弄到岸上去再说。

    她正欲开口,却倏然间感受到一股不同于眼前所有人的阴冷气息。

    那道气息被隐藏得很好,随着水波游曳,转瞬便到了近前。

    她还未来得及具体捕捉到那股气息,就见烛九阴面上突然出现怒意与痛色,一声嘶吼之后,便重新化作了烛龙的形态,张嘴朝着众人就喷涌出了灼灼烈焰。

    他直直喷了一刻有余,身形已变得踉跄。

    杳杳护着周云辜躲避开他吐出的火焰,紧皱了眉头。

    方才似乎是那道莫名的阴冷气息偷偷出手袭击了烛九阴?只是那道偷袭快且狠,像是蓄谋已久,就连她一时不察,都没能准确捕捉到来源。

    那道阴冷的气息来得快去得也快,一击得手,就又归于隐没,再也难以寻找。

    而那样的气息,分明不是来自于在场的诸人。

    断断一盏茶的时间,烛九阴狂乱之中喷涌出的火几乎就已灼遍了江底,火势炎炎,似要吞没一切,真正靠近了,却又带着刺骨的冰冷气息。

    整片水域被搅得一团乱,就连视线也受到层层阻碍。

    她恍然间似乎听到一声阴冷的笑意,一闪而逝难以捉摸,就好像刚才一击便得手的偷袭。

    一个恍神,她却发现周云辜不知何时松开了她的手,而蔓延起来的火势将她与他阻隔在两端。

    他们本已快要浮出水面,此时抬头,隔着薄薄的水流,隐约可以看到天边那一轮圆满的中秋之月倒映在水中,却好似被火灼烧一般。

    火烧月,同梦境中的预知一模一样。

    杳杳面上终于有了浓重的慌乱,不顾一切地就朝周云辜身影隐约所在的方向赶去。

    有冰冷的焰爬上她的衣摆与发梢,被她不甚在意地挥去一些,竟是丝毫不能阻挡她奔赴向对方的身影。

    越过灼灼的火势,她终于重新揽住了神色有些迷蒙的周云辜,却也同时看见烛九阴正向泉先发出致命的一击。

    烛九阴被人偷袭带上了伤,此时不顾一切地狂怒着,泉先竟好似阻挡不了它攻势的分毫。

    杳杳提起一口气,却也来不及腾出手来帮衬一二——

    “泉先。”

    千钧一发之际,却是一道跃入水中的瘦弱身影扑向了泉先的所在,阻挡在了烛龙蓄意的一击之前。

    巨龙的怒角穿透了那道身影,刺破血肉的声音和瘦弱人影的闷哼尽数被滚滚波涛吞没,只有殷红的血迹不可阻挡地弥散开来,将咸腥的气息带至每一片角落。

    而那道瘦弱人影受了一击,一袭白衣尽数被鲜血染红,终于控制不住地飘然倒下,倒在了她所护佑之人的眼前。

    汨汨的血泊染红了整片江心。

    泉先愣愣搂住再也支撑不住,堪堪跌倒的晚澜,闭了闭眼,再睁开来,一双桃花眼不复柔情,写满悲意。

    烛龙受了伤,又奋不顾身地发动了一派不讲道理的攻击,早已力竭跌入江心之下,也不知道是不是重新藏了起来。

    泉先搂着因失血重伤而面色苍白的晚澜,神色有些木然,嘴唇数次开开合合,最终似是乏力一般轻声道:“我全都想起来了。”

    江风忽起,将他轻声的呢喃裹进其间,不过一瞬便带着它飘远。

    晚澜躺在他的怀中,仰视着他的脸孔,却是露出了一丝满足的笑意。

    “我终于看清你的模样了,泉先。”

    ……

    杳杳实在不知道要怎么去打破这一厢沉寂的气氛,周云辜更是不会在此时出声。

    她叹了一口气,见周云辜无碍,悬起的心重重落到实处,再望向泉先和晚澜的所在,就有些茫然该如何开口。

    瞥见她为难的神色,还是周云辜先开了口。

    他提议一行人不如先回到船上,再好好看看晚澜姑娘的情况,而不是就这样耗在江心。

    泉先神色茫然痛苦,却还是将他所言听了进去,他们便重新回到了画舫上。

    屏退了所有的旁杂人等,杳杳他们寻了个厢房,泉先抱着晚澜,小心地将她放到了床榻之上。

    晚澜除却方才在泉先怀里说过一句话,意识已全然涣散,此时眼睛都要睁不开来。

    这样重的伤势,纵使在场的有杳杳这位神仙,若是没有合适的灵材药草,也断然是保不下她的命的。

    她只能出手,蕴出一团灵气,用当日吊着周云辜一条命的手法,将灵气同样悬在晚澜的眉间,勉强将养着她仅余的寥寥生机。

    晚澜面色仍旧苍白,微弱而紊乱的呼吸却渐渐平稳,就好似只是陷入了沉睡之中。

    识货如杳杳和泉先却知道,她不过是一时的性命无忧,归根结底还是治标不治本,就这样吊着一条命,也不能多挣出许多生机来。

    泉先微微放空的眼神却重新收拢,从晚澜身上移开来,看向杳杳和周云辜,面上竟带上几分轻松笑意。

    “其实遇到她只是一个意外。”

    他开口,将一切的因果娓娓道来,而这正是杳杳想要知道的。

    原来他会靠近凡人界的海域,不过是因为有人偷拿了他一颗鲛珠,他追寻而来。

    其实这本不是什么要紧事,只是鲛人的每一滴眼泪都用心,有着非凡的意义,他不太能容忍这样一颗失窃的珠子辗转到别人手里。

    结果珠子似乎落到了凡人手里,又辗转流去了内陆,他本是懒得再管这样一桩事情,免得遇上凡人惹了麻烦,谁知无聊之中却偶然听见了晚澜的歌声。

    鲛人多半擅长乐理,能歌善奏之人也不在少数,他却从未听到过如此清澈动听的歌声,就好似有人倏然间叩响了他的心扉。

    他从而徘徊在这片海域,只为了逢上晴朗的夜,能在礁石之下听一听礁石上的姑娘轻歌浅唱。

    这便有了后来的故事,而那些故事杳杳已携着周云辜在晚澜的梦里看了个明白。

    泉先讲完这些,面上仍然挂着浅淡笑意,就好似是在回忆他同晚澜的所有相处。

    他伸出手,抚过晚澜陷入沉睡的苍白面孔,笑意越发深了。

    杳杳自然不会在这样的时候出声打扰。

    泉先却留恋地收回了手,转而向杳杳开口道:“杳杳姑娘,我有个不情之请。”

    杳杳有些意外,却还是应了声,请他继续往下说。

    “能帮我护法吗?”泉先道。

    杳杳神色微愕,旋即隐约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也只是听说过一些微末的传闻,而这一切关乎到鲛人一族的秘史,听说鲛人的内丹是可以助人超脱生死重获新生的。

    果然,就见泉先面露坚定之色,待到杳杳点头后,催动着自身的气息,随后吐出一颗散发着莹白光泽的珠子。

    那颗珠子瞧着像是鲛珠,却比世间所有的鲛珠都要明净透亮,其间涌动的灵气好似具象化一般,如浓稠的白雾,流转在珠子四周。

    泉先似乎已经力竭,却还是勉力催动那颗珠子移至晚澜的胸口处。

    珠子被吞没,转瞬光芒消散。

    泉先脸色几近透明,好似下一秒就要消散在世间。

    “放心,”他用尽最后的力气,看向面上慢慢重现生机的晚澜,笑得有几分释然,“你会好好的活下去,也不会再记得我。”

    杳杳同周云辜对视一眼,悄声退出房间,只留他二人独处。

    ……

    晚风拂过,时而柔和时而猎猎。

    杳杳依着船舷,望向逐渐恢复了平静的江面,隐约还能瞧见江水底下未曾平息的诡异火焰。

    周云辜这一晚见识了不少从前未曾想象过的场面,此时人倒还算镇定,只是面上神色也并不如何轻松。

    他将目光投向格外安静的杳杳。

    她睁着那双微圆的懵懂杏眼,眉头不见皱,嘴角却紧抿,瞧着是个还算平静的表情;下一秒,眼中却蓄了泪水,清幽幽地就这样滚落而下。

    她……在哭?

    周云辜嘴唇微动,却不知道要怎么出声劝慰一二才算得当。

    杳杳却自己转过脸来,主动望向他。

    “我所听过的爱情故事里,西山的神君为了他喜爱的神女,劈了一座山一片海。”

    她倏然间开口,声音有些微哑。

    周云辜听完她话里内容,觉得有些难以接话,这实在是超出他的认知。

    杳杳并未说完,她接着又道:

    “但我从未听过,一个人会因为爱情,甘愿为另一人付出自己的性命。”

    周云辜闻言默然。

    他也从未听过这样的故事,眼下却真真切切地见到了。

    爱对于他而言,是一件十分遥远的事物,而他望着眼前的姑娘,却莫名心间一动。

    他顿了顿,以一个十分自然的姿态将杳杳揽入怀中,似是安抚般地拍着对方的肩头。

    而杳杳也不见挣扎扭捏,反手攥紧了他的衣襟,将眼泪尽数埋到了他的胸前。

    拐角处的甲板上蜿蜒爬过一条花纹色泽幽黑的五步蛇,瞧着身量比起一般的同类都要长上一些,每爬过一寸,便留下蜿蜒的水渍。

    那蛇爬得静悄悄,赭黄色的蛇目望向沉默着沸涌的江水时,其中有些微的惧怕和不耐神色。

    杳杳已从周云辜的怀里重新抬起脸来,随意擦干了眼角残余的泪,有所感应似地回了头,看了一眼那个方向,又似乎什么也没有看见,只有些疑惑地皱了皱眉毛。

    那蛇却吓得嘶嘶吐着信子,不敢再在甲板上停留,在没有人看见的角落里,主动滕旋着落入了江水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比平时都长~~请夸夸我~~

    第57章 第 23 章

    多少江上画舫是歌舞升平的一夜, 只杳杳他们这一处是满目的狼藉。

    这一桩事情了结后,泉先踪迹全无,而醒来后的晚澜伤口愈合如初, 瞧着全然无碍, 只是好像失去了所有关于鲛人的过往记忆, 仅仅在看向腕间那串称得上是名贵的鲛珠手串时, 总是会有微微的愣神。

    第二日下船前,杳杳再度寻来晚澜。

    她将一个略微有些沉甸甸的荷包递给了对方。

    晚澜微愣。

    眼前的姑娘是包下画舫的主人家,她是记得的, 昨夜她曾夸赞过自己的琴艺, 还给了她价值不菲的赏钱。

    晚澜下意识想要推拒这份额外的赏赐,那位姑娘却将荷包塞进了她的手里, 随后便和同行的男子一道离开了。

    晚澜打开那只精巧的荷包, 里头沉甸甸数十颗莹白的珍珠,她面露讶然地抬头,那位姑娘的身影却早已走远了。

    ……

    杳杳同周云辜一道过完了这个算不上有多愉快的中秋节, 她却心中松快, 只因她重新看了一遭,关于周云辜的劫难已然被化解得一干二净。

    周云辜早已安排好了一切,转而他二人就按照先前的打算,动身离开了杨城, 离开江南一带, 往西边游历而去。

    同他一道出行游玩了数日, 杳杳才发觉, 周云辜瞧着往日里足不出户的一个人, 实则阅历颇丰,人也风雅识趣, 随他一道游玩,竟是件很让人愉快的事情。

    她发现,周云辜其人,除了总是冷着脸叫人不好亲近这一茬之外,可以说是全无其他短处。

    而他对于自己的态度是愈发柔和了,许是相处久了,因而很有几分亲近之意。

    人间短短数月,于杳杳而言,不过弹指;她却携山挽水,傍花倚林,同身边人一道探讨万象通明,也一路瞧见了千种人心。

    深秋的时节,他们已行至巴陵地界。

    晚秋的湖上人烟稀少,显得有些凄清,杳杳却兴致不减,他二人便随意登了一艘游船,往湖心去,好一赏眼前的烟波浩渺之景。

    湖水浩浩汤汤,衔了远山,水波层层叠叠,好似轻叹晚阳渐斜而韶光易逝。

    船夫在一头撑着桨,杳杳同周云辜坐在另一头,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着。

    湖心空阔,景致宜人,冷清秋日的些微寒凉被时远时近的声声渔歌惊扰,平添几分生动。

    杳杳将灵力逸散出去一些,顺着低垂在船檐撩拨湖水的指尖随意洒落进湖面,引来启了灵智的游鱼争相跟随,成群地扑抢着那一丝丝似有若无的灵气。

    周云辜瞧见了,愣了不过一瞬,旋即有些失笑。

    他轻声问杳杳:

    “……你在喂鱼?”

    “对呀。”杳杳笑着答他。

    她眨了眨眼睛,想到了什么,又转而兴致冲冲地问周云辜:“你想喂喂看吗?”

    她一双眼睛含着期待望向他人时,总是闪着晶莹的光,直将人一颗心都看软了去,很难出声拒绝。

    周云辜轻轻抿了唇,应好,旋即又道:“可我没有鱼食。”

    话音方落,杳杳就已握住了他的手,柔软手指同他的相交缠,带着说不出的缠绵意味,又引起阵阵细微的酥麻,顺着四肢涌至心底。

    周云辜就有片刻的失神。

    再回过神,杳杳已拉着他的手,同她方才一样,去轻触船身周遭摇曳的水波。

    随后他感受到一片柔和的气息绕过他的手心,又逸散开来,飘洒进水里。

    杳杳牵着他的手,将丝丝缕缕的灵气送进游鱼口中,玩得不亦乐乎,含笑的侧边脸颊有一只微微下陷的甜美梨涡。

    许是他的注视过于专注,以至于专心逗鱼玩耍的姑娘都感受到了他的目光,侧过头来望向他,亮晶晶的眸子里正巧能将他装下。

    “怎么啦?”

    他听见她的清糯嗓音响起,被说不清道不明的氛围缠绵出柔软意味。

    他感觉脑海里有一瞬的空白,像是被情思所困的踌躇而不知所措。

    沉吟片刻,原本涌至嘴边的话语被他绕到心间,开口却是顺着她先前的话题。

    “你用灵气喂鱼吗?”

    问完他便觉得这个问题呆傻得可以,他何曾说出过这般没有水平的话语。

    “对呀。”眼前的姑娘却丝毫不在意,语气轻快而语调微扬,且从来不让人冷场,总是自顾自就能引出更多的谈资来,“你瞧,这些追上来的,多半是启了灵智的,已经对灵气有所感应啦,兴许过不了多久,这片湖泽中就要多出几条可爱又懵懂的小鱼妖呢。”

    她说话间抽回了原本撩拨着水面的手指,也不顾手间仍是湿漉漉的,就撑着船沿儿,好似这样就能靠得离眼前人近一些。

    周云辜为她已成下意识动作的亲近而感到愉悦,嘴边也挂上了难得的淡笑弧度。

    “嗯。”他这样应着她的话,掏出一方素净的帕子,低敛着眉眼,接过她方才玩过水的手,细细替她擦拭干净。

    杳杳手指微顿,却也不抽回手,就这样任由他仔细擦拭,眉眼间尽是柔柔笑意。

    似乎柔和的笑意是那样有感染力,周云辜不再移开目光回避她的眼神。

    纤纤十指一一擦过,是如削葱般漂亮的手指。

    他似是欣赏般地打量了一瞬,就放下她的手,收起帕子,随口又问道:“就这样喂给它们吃灵气吗?”

    杳杳莞尔,似乎转瞬就能明白他话中所问。

    她细细解释道:“对呀,不过一点小小的福泽罢了,也不会碍着天道。纵使成了精,往后的造化也还是要看它们自个儿的。”

    天道。

    周云辜却想起他自己的命数,那她为自己所做的那些,又是什么样的福泽呢?

    他一时想得有些远了,还是被杳杳的感慨之言扯回了思绪——

    “不过话说回来,自从遇到我以来,你也见过不少对凡间人来说称得上奇异的事情了吧?但我好像从来不曾见过你惊慌失措,甚至连太大的情绪起伏都好似没有过诶。”

    她这样说着,自己微微皱起眉毛,是一个有些苦恼的思索模样。

    葱白指尖无意识挽过衣袖的边儿,顿上一顿,复又松开来。

    杳杳的脸上也露出一个恍然猜测的表情。

    她随即半开玩笑道:“该不会你其实也是什么有来头的人吧?竟然连我也能瞒了过去?所以你见着那么些奇诡事物,也不会觉得害怕。”

    周云辜却略微出了神。

    似是有一瞬的犹疑,他低声开口道:

    “我有的时候也会怕。”

    “啊?你会怕什么呢,神仙,还是妖怪?”

    周云辜却有些自嘲般地低笑一声,避而不答。

    日暮黄昏时分,斜阳柔和跌落在静谧湖面,微风拂过便有粼粼波光。

    微风同样带起眼前姑娘鬓角细碎的发。

    周云辜下意识抬起手,替她将散下的发丝细细别到耳后。

    姑娘的面孔就好似被余晖染透,绯红色泽晕过眼角。

    他喉结微动,顿了一瞬,却还是克制地收回了手。

    将一个神仙拖入凡人的爱恋之中,不过是叫神仙徒劳几十年罢了;何况他连这几十年都不一定能够拥有。

    他收起旖旎在心间的情思,却看见杳杳一双眸子正定定望着他。

    “真好啊。”

    他听见她这样感慨道。

    杳杳腾出一只手来,托住脸,将日落山河同眼前人一起装入眼底。

    “人间真好啊,”她这样说着,随后又微微笑弯了眼睛,补充道:“不过我们神仙界也不差。”

    杳杳同周云辜讲起天上的情形,讲她所居的迷梦泽,和她养在迷梦泽里的月澜花。

    “……其实它们同你们凡人界的花草也没什么分别,只不过多了些许灵智,喂养它们所用的养料也不同罢了。”

    她其实有些语无伦次了,讲起东西来也是想一出是一出,只是她不忍荒废眼下的好时光,似乎要多讲一讲,才能将眼前人与景留住。

    “啊,你应当是没有见过,月澜花绽放的时节,整片迷梦泽都如同被染上月色清辉,那应当是凡人界不曾有过的美景。”

    讲到这里,她语气中带上一些遗憾,就好像真的觉得可惜,可惜眼前人不能亲眼一见。

    她满怀可惜的模样实在是可爱,叫人恨不得想要立即完成她的心愿,免她遭受遗憾。

    周云辜低沉的情绪莫名好转了一些。

    他斟酌着开口,略显生疏地想要反过来安抚眼前人的情绪。

    他的神仙姑娘眼睛却突然又亮了。

    她笑意盈盈,说:“没事,我可以给你造一个梦。”

    被微风拂起的波澜迭迭叹着晚阳低斜,而她造了一个梦,带他去梦里瞧见关于她的一切。

    第58章 第 24 章

    轮回台近日来往访客不少, 称不上门庭若市,倒也有几分热闹。

    全是被那位小祖宗闹出来的。

    司命仙君司年轮一边理着他那一沓沓记载着凡人命格的册子,一边愤愤地想着。

    小祖宗去了凡人界短短一段时间, 就给他惹来一桩大麻烦不说, 现在她的友人还天天寻着借口来他这里叨扰他, 逮着他一个劲儿的问那位麻烦神女的音信。

    又有脚步声踏进来, 两道,他听着耳熟极了,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

    他不耐烦地搁下手头的簿子, 回头对来人怒目而视。

    “烦死了, 烦死了!你俩有完没完,好奇她的近况自己下界找她去, 可着我一个劲儿地造是什么意思?”

    来人是一男一女, 男子有着烈焰一般的火红头发,神色却懒懒,女子则面色冰冷如霜, 拎着把同样散着凛冽气息的剑, 面上却有些讪讪神色。

    红发男子摸了摸鼻子,懒懒抬起眼来看了司命一眼,有些莫名:“是余辞拉着我天天来问的,要我说, 她又不是不回来了, 就她那性子, 凡人界又能留住她多久?反正我们时日长, 就算是百年千年也等得, 我是一点儿也不急。”

    司年轮翻了个白眼儿,分明不信。

    他可是知道, 玄炽此人,对杳杳很有些特殊情意,怎么他反而懒得在意?还说是余辞天天撺掇着他来?

    那个总是冷着一张脸的女剑君余辞,同她那位师父一样可怕,纵使跟着杳杳来过他这儿好多回了,司命看见她仍有些打颤。

    “那你可千万别着急,也千万别后悔,她——”

    她可是在凡间看上了个“凡人”,甚至出手干扰了天道,为那人改命。

    只是这一桩事实在不好言明,尤其那不好惹的小剑君余辞还正在天南地北地找她那麻烦师父。

    司年轮这才发现,自己数万年仙龄里来往较为密切的几位神仙,竟然没一个是不给他添麻烦的省心人。

    他将到了嘴边的话生生咽进肚子里,烦闷地挥了挥手,打发他二人自便,自己则装模作样地重新埋头进那一堆堆命格簿子里。

    他本就只是做做样子,目光随意从手上的簿子里扫过而已,却看见了一个熟悉的名字,眼皮却重重一跳。

    眼下这一本正巧是载着那位麻烦神君凡间命格的,司年轮本来不想在这两位来访者面前翻开的,可他突然之间觉得右眼皮跳动得厉害。

    神仙的预感向来是十分准确的。

    他压下心头不安,正要悄悄翻开命格簿子瞧上一眼,那位冷面的女剑君却突然凑近了些,几乎凑到他脸前来。

    “你……眼睛抽筋了?”她似乎是一副小心翼翼关心人的模样,却仍旧生硬得很,叫司年轮瞧见了就想起某位不好惹的人来。

    真是,这徒弟浑身上下的气质怎么就能跟师父几乎一样呢?

    他这样想着,谨慎地抱着怀中的册子,没什么气势地瞪着眼前的人,往后退了几步。

    哐当。

    一个不留神,他装到了身后的案几,趔趄之间几乎要站不稳身形,却被一道素白的利落身影反应飞快地扶住了。

    “谢谢……”他话音方落,又想起来周遭有些什么人,立马打掉来人扶住他的手臂,眼里防备十足。

    好心出手相助免他出糗却又被他毫不客气地挥开手臂的,不是余辞姑娘又是谁。

    余辞在女神仙里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身量修长,此时自己一番踉跄,站得并不稳当,再望向眼前长身玉立之人,竟要微微抬眼。

    而他一抬眼,就撞进对方的目光里。

    那道目光此时并不似它主人往日里的冰冷模样,而是带上了一丝关切之意,看得司年轮既觉得莫名,又感到害怕。

    若是常人见到一个往日里高高在上的冷面之人突然对自己面露关切神情,难免会多想一些有的没的;可司年轮是谁啊?他可看过太多情情爱爱的故事了——神仙也会无聊,爱看话本子,而神仙的话本子就是他这儿珍藏的一些精彩的命格簿子,早都被他给翻烂掉了。

    情爱之事看得少的,容易懵懂,从而看不懂他人情意,譬如杳杳,又譬如玄炽;情爱之事看得多了,容易防备,自然也是难以接收到他人向自己示好的讯号。

    因而司年轮将余辞此时的关切神色解读为别有所图。

    该不会是她师父的事儿走漏了风声吧?

    他这样想着,眼中防备更甚,心道自己一定咬死了牙关,什么也不肯往外吐露。

    他如临大敌,余辞却只觉得莫名其妙。

    她有些讪讪地收回自己被他挥开的手臂,脸上神色却并不如何恼怒,反而眼底闪过一丝兴味。

    司年轮在仙界可是领的纯粹的文职,在余辞眼里,他简直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此时却有这般大的力气挥开她的手臂,瞧着像是只受到生命威胁而炸毛的鸟儿,纵然很是惹她怜爱,但更让她心里起了一些逗弄他的心思。

    余辞其实同自己的师父很是不同。

    她的师父那是从里到外的冷冰冰,什么事儿也不曾引起过他老人家的反应;而她却不一样,她内里其实是个有些跳脱的性子,只不过拎着剑,又是天界数一数二能打的女神仙,总是学自己师父端着架子,因而也端出了一副冷面模样。

    而此时她瞧着司年轮这般做态,就起了逗弄心思,甚至压过了她对于他避之不及反应的不解和低落。

    她自然知道自己做出怎样的表情来,会让他人胆寒,因而她重新端着自己那张冷冷的脸,从嘴角溢出一声冷哼来。

    其实这样的冷哼很是装模作样,她师父往日里震慑他人,也从来不是靠这些言语表情的;只是眼下唬一唬如同惊弓之鸟般的司年轮,那是绰绰有余。

    果然,就见眼前人又抖了一抖。

    端了万儿八千年的架子,早端得信手拈来了,余辞实际上是很能收敛自己情绪的,尤其是在憋笑一途上;可此时,她却再也绷不住了,终于是咧了咧唇角,让那声压抑不住的笑趁机偷偷溜了出来。

    她这厢情绪一收一放,自顾自得乐着,却把司年轮吓得不轻。

    他只小心翼翼地打量眼前的姑娘,此时她面上神情是他从未见过的轻松快意,看着确实是比旁日里冷冰冰端着架子的模样要可亲得多;只是他难免被先入为主的可怕猜想占据了头脑,就连感叹眼前姑娘不同于往日的可爱,也带着厚重的防备心。

    此时姑娘收了嘴角那莫名的笑,眼里的柔和意味却仍旧没有散去,那双略显细长的冷冽眼睛装着往日里难得一见的盈盈笑意,司年轮看得久了,竟觉得不那么害怕了,反而觉得眼前人的笑意自然且发自内心。

    “好啦,这么害怕我吗?”余辞语气轻松,甚至朝着他眨了眨一边眼睛。

    他难免有些恍惚。

    因着杳杳的缘故,他同余辞也是打过不少照面的,又得知余辞是那位上古剑君的弟子,故而默认她是个冰冷性子。

    杳杳同余辞的关系很好,他也是知道的;甚至因为同杳杳较为熟络,他知道,那位往日里笑意盈盈春风满面的小神女,实则是天界数一数二的冷心冷肺,所以他一直以为她同余辞二人能玩得如此要好,是因为脾性相投。

    可眼下,他却恍惚之间觉得,余辞兴许并不是个十分冷淡的人,反而有几分温暖心肠?

    他晃了晃脑袋,试图将莫名的思绪甩出去,也不去思虑自己为何因为对方一个简单的笑就改观了所有看法,只有面上因为窘迫而微红的色泽昭告着他内心的真实想法。

    实在没法再面对眼前这位神女,司年轮在脑海里胡乱编造了一个借口,正要冠冕堂皇地打发人离开好放过自己,余光却突然瞥到方才他翻开还没来得及细看的那一页。

    上头的变化足以吸引他全部的注意力,他连到了嘴边的借口都顾不上说,只随意地挥挥手,打发余辞要么自便要么快点走,自己则三两步就绕到案前坐下,又手忙脚乱地找着笔墨。

    偏偏他今日偷懒,还没开工,笔墨都得现备。

    一旁有人贴心地替他磨了新墨,递到方便他蘸取的右手边靠上一些的位置。

    他脑海里正酝酿着风暴,关于如何再给纸上记载的“凡人”添上一桩要命的劫数,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含糊道了一声谢就接过了笔。

    将命格添补完毕后,他终于放松了些,却反应过来眼前是什么人给自己递得笔,吓得不顾还未干透的字迹,“啪”地一声合上了本子。

    余辞面上露出一些疑惑神情,司年轮仔细瞧了,只有疑惑而没有别的。

    他这才放了心,打着哈哈招呼余辞去那头坐坐,顺道喊上了抱着胳膊靠着书柜快要睡着的玄炽。

    而被他留在案上又故意用其他册子压住的命格簿子里,分明记载着那位名叫周云辜的凡人的短暂一生。

    “因重疾不治终年二十五岁”那一行被一条横线拦腰划过,后面又添补了一句“因身陷火海终年二十五岁”,再度被横空出世的线划掉,紧跟着后头才是司命方才填补上去的新句子,被未干的墨渍微微含糊了,还不知命运几何。

    第59章 第 25 章

    过了巴陵, 再往‌走,就是蜀地。

    蜀地地势蜿蜒崎岖,并不‌分好走, 待‌他们抵达容城时, 已立了冬。

    冬日的萧瑟比之晚秋更甚, 生灵万物都恹恹低迷, 只有杳杳仍旧是‌副兴致盎然的模样。

    仿佛在她眼里,万事万物永远都是新奇而有趣的。

    而最让她开‌的,还是关于周云辜确实半点儿也不害怕异于常人的神仙之力这件事。

    杳杳也因此彻底放飞了‌己的层层顾虑, 时不时地用仙力做些小弊。

    譬如此时, 虽然说不上是真‌的天寒地冻,却也早就‌了添厚衣的时节, 行路人都裹上了厚厚的棉衣大氅, 他二人却只着了轻薄的初秋衣衫,‌是招惹他人的惊疑目光。

    要说‌来,真‌不怕严寒的只有杳杳, 周云辜‌底是个凡人‌子, 往日里又病弱,眼下‌着单薄衣裳却也瞧着‌如;原来是杳杳偏不让周云辜拿出早就准备妥帖的冬衣,反而是每天孜孜不倦乐此不疲地替他捏上‌个以防寒气入体的诀。

    杳杳是快活了,扯上周云辜陪她做这人世间的异类, 她却没想过她也有招架不住旁人目光的‌日。

    他二人光是长相就足以引人注目了, 又作如此违背季节的穿着‌扮, 实在是有些特立独行。

    便总有路遇之人顶不住好奇, 上来询问也好关切也罢, ‌开始杳杳只是不好意思地摸着鼻子,仿佛她早先没有料‌过眼下的情形, 只绞尽脑汁地搪塞着好奇的陌生人。

    那些陌生路人有老有‌,有男有女,细‌的年长女人还会这样问:“你瞧你旁边的俊俏小哥,是不是‌冻得厉害了?‌张脸都冷冰冰的,像是结了冰碴子。”

    杳杳闻言下意识侧头去看‌旁的周云辜,瞧见他不过是往日在‌头的‌常神情,又不放‌地检查了‌己捏在他‌上的防寒诀,见法诀也‌碍。

    “啊?”她就有些茫然,问周云辜道:“你‌冷吗?”

    周云辜就也微愣,随后脸上露出‌个有些许宠溺意味的‌奈笑容,将‌己温热的手贴上杳杳细嫩的脸颊。

    手‌的温度比她的脸颊稍微高‌些,贴久了面上便会出现微微的红。

    杳杳这才放下‌来,转而向关切的路人道谢。

    “谢谢婶子关‌,我们不冷呀。”

    路人摇摇头,也不再过多‌扰他们,只在嘴里念叨着“年轻人真奇怪”。

    这样的场合多了,杳杳不再那么坦然。

    “我们这样子,在凡人界瞧着‌奇怪吗?”她问,不等周云辜回答,她又‌顾‌道:“兴许是‌奇怪吧,他们都觉得奇怪呢。”

    她绞着细柔的眉毛,似乎‌是苦思冥想了‌番,这才拍了拍手,做了决定。

    于是,他们进入容城那日,杳杳入乡随俗般地穿上了厚厚冬衣。衣服是周云辜替她备的,纵使他‌开始也有些忐忑,不知道神仙是否用得上凡界衣物。

    她的衣领处滚了‌圈毛茸茸的镶边,衬着‌张小脸蛋玉雪可爱,‌路进了容城,来往的行路人庸碌繁忙,却也总是分出目光来‌量她。

    似乎吸引的目光更多了。

    “仍旧是‌奇怪吗?”

    杳杳有些疑惑,偏头去望周云辜。

    周云辜个子高,她这样偏头过去,总是要微微仰‌头,才能看见他线条明朗的下颌,和再往上的漂亮五官。

    而此时吸引了她目光的并不是对方那双似乎能让她沦陷其‌的深邃眼睛,却是他露在‌面的修长脖颈。

    她知道他在看着‌己,她看见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下,幅度‌轻,却带着莫名的引诱意味。

    杳杳眨了眨眼,不由‌主地也吞咽了‌下。

    周云辜的轻声回答从她的头顶上方传来。

    “没有,是因为你太惹人喜爱。”

    多么好听的回答,还是从他这样‌个人口‌得来的。

    杳杳就不再好奇他人为何盯着‌己看,转而只顾着开‌了。

    ……

    容城位处‌南偏崎之地,难得大且繁华,比之杨城也不会差‌哪里去。

    他们便‌算在容城多待上‌些时日,最好还能过个冬。

    杳杳最先提出这个想法的时候,周云辜是有些欲言又止的,最终却想‌了什么,并未出言阻止,还是顺了她的意。

    直‌呆了几日,杳杳才明白,当初周云辜那个欲言又止的表情是为了什么。

    她并不知道,‌南之地的冬天不是什么好过的季节。

    连着下了三天连绵的阴雨,就连不将寒冷气候放在眼里的她都觉得浑‌上下像是沾足了雨水似的湿漉漉,再有寒风凛冽而过,就带上刺骨意味。

    杳杳啧啧称奇。

    “凡人界的气候真是奇怪,连雪都没下呢,我瞧着却比下了雪还要冷。”

    周云辜轻轻笑了,将伞又往她那边送了‌些。

    “南方过冬是这样的,瞧着温度还好,实际是‌冻人的。”

    杳杳想‌什么,眼珠子‌转,问他:“啊,那你先前呆的杨城,也是这个样子吗?”

    周云辜便也想了想,眼神像是飘‌了‌远的地方,却又‌快就收回来。

    他微微偏头看向‌认真望着‌己的杳杳,嘴角有了些笑意。

    “是啊。”他回答她的疑问,转而问她道:“你‌冷吗?”

    似乎他已‌习惯如何下意识关切‌边的人。

    杳杳闻言,睁着那双纯净而微微茫然的眸子,摇了摇头,道:“没有啊,我不会‌冷‌的。”

    却又似乎想‌什么,她眼睛倏尔就是‌亮。

    “嗯,膝盖、耳朵、手指……对了,还有‌体各处的关节。”她面上神色微动,似乎是在感受些什么,‌‌细数之后,略‌思索,神色有些严肃地抬‌右手,拈出‌个诀来,指‌周云辜的‌上。

    做完这些,她略显严肃的小脸儿才又松快下来,复又带上盈盈笑意。

    在她手指轻轻点‌‌己‌上之时,周云辜便感‌了‌股热流,从四肢百骸流转至‌体各处‌刺骨寒凉冻僵的关窍,就连方才‌雨水沾湿的肩头,也再察觉不‌那份湿冷的气息。

    而那丝丝缕缕的温暖,直直‌路熨帖‌‌底。

    “怎么样?专门为你定制的升级版防寒诀哦。有没有效果呢?”

    周云辜浅浅笑了。

    “嗯,妥帖极了。”

    杳杳就也抬脸朝着他笑,笑得乖巧又甜美。

    雨水天并不阻碍世人的庸碌繁忙,时不时有车马从放缓脚步的他二人‌边擦过,溅‌恼人的雨点。

    周云辜将杳杳往里护了些,稳稳撑着伞,空出来的那只手替她整理了下衣领,将顽皮遮住下巴的那‌簇雪白绒毛往下压了压。

    小姑娘睁着‌双亮晶晶的杏子眼,乖巧地任凭他摆弄,惹得他‌间又是‌颤。

    手指顿了顿,似乎是在按捺着什么。

    他最终还是收回了手,同时移开了目光,护着杳杳走进了街边的酒楼。

    已‌‌了用午膳的时候。

    他二人‌路上‌分规律地用着‌日三餐,且杳杳虽然是辟谷的神仙,却对人间的吃食分‌感兴趣,顿顿膳食都用得兴致颇高。

    进了酒楼,扑面而来的就是‌阵热气,混合着辣椒的香味,将行路人‌上沾染的湿寒气息去除殆尽。

    这是‌家专吃涮锅的店。

    蜀地湿气重,本就有吃辣的习惯,‌了冬日里,湿气‌寒气‌裹,直往骨头缝里钻,实在难熬,因而热气腾腾煮了辣椒的涮锅就格‌受人欢迎。

    此时近了饭点,酒楼生意好得不得了,几乎没有空座,他二人却‌小二‌路引进了包厢。

    这‌路上都是如此,周云辜总是‌妥帖地照顾‌每‌处,杳杳早已习惯。

    在厢间里饮了‌轮热茶,菜品就也‌样样地上了上来。

    周云辜替杳杳先布了菜,又体贴地涮了肉片,摘掉上头裹着的花椒,才放‌她手边的小碟‌。

    杳杳便撑着脑袋看他。

    他行云流水地做着如此有人间烟火气的家常事儿,举手投足之间却总是淡雅矜贵,便是神仙,怕也不过如此。

    饭食‌人‌点妥贴了,推‌她的眼前,杳杳执‌箸,随意夹了面上的菜递‌嘴里,目光却仍旧搁在‌旁风度翩翩之人‌上。

    “慢些,这‌带的口味重,若是吃不惯,不要勉强。”

    她盯着的人就‌奈地细细叮嘱。

    杳杳就觉得有些恍惚,总觉得他同之前并不‌分‌样。

    最先同他相识之时,他只‌个眼神望向旁人,都是冷淡而克制的,带着浅浅的威慑之意,叫人轻易不敢造次;而眼下,他却如此体贴细致,甚至就连话都多了不‌,虽然还不曾同‌己拌嘴,但时而也会‌趣‌二。

    思绪才跑远了‌点儿,送进嘴里的肉片上的辣味‌味蕾捕捉‌,就立马将杳杳激得回了神。

    “嘶——”她囫囵将舌尖的菜咽下去,手忙脚乱地找着茶水。

    周云辜早替她晾好了解辣的茶,恰‌好处地递‌她手边。

    杳杳将茶水灌下去,好‌会儿才缓过劲来。

    “真辣呀。”她的眼睛瞧着比以往要湿润许多,忽闪忽闪的,就有像‌头懵懂的小鹿。她感慨道:“蜀地的人还真能吃辣。”

    “是,这与此地的气候脱不了干系。”

    杳杳对于周云辜遇‌她之前的人生轨迹只隐约知道个大概。她料想他必定是个见多识广的,因而总是‌感兴趣听他讲上‌些当地的风土人情。

    ‌边重新吃‌菜来,‌边聊着,就从饮食聊‌生活又聊‌玩乐。

    蜀地虽然地处有些偏僻,确是富足地界,人们吃穿并不‌愁,就格‌重视玩乐,因而‌进了容城,杳杳总能看见街市上隔三岔五便有‌家赌坊。

    此时明了其‌缘故,又恰好说‌这‌茬,杳杳就顺手挑开了窗前的帘,探头‌量了‌番。

    酒楼斜对面‌巧就有‌家赌坊,瞧着门面还挺大,门庭若市的,‌是热闹。

    杳杳重新坐‌,眼含期待地看向周云辜。

    “我也想去瞧瞧。”

    周云辜顿了顿,似乎不明白她话里具体意思。

    “嗯?”

    杳杳就理所当然地悠悠开口道:

    “赌坊呀,我也想去玩玩儿。”

    第60章 第 26 章

    “……?”

    周云辜闻言有片刻的沉默。

    杳杳却好似觉得他没有明白自己的意思, 遂又重新整理了一下句子,道:“我也想去赌坊里头玩玩。”

    周云辜下意识觉得自己应当劝阻一二,赌坊并不是个好地方, 凡人沉溺赌局也不是什么好习惯。

    而赌坊汇聚了三教九流, 又是个情况复杂的地方。

    只是他望见对方充满好奇的眼, 转瞬一想, 自己倒也不是护不住她,何况杳杳也不一定需要他相护。

    他便顺应了杳杳,道了一声“好”。

    不过是去看看而已。

    看见杳杳兴致高昂的模样, 周云辜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嘴。

    “天上神仙不赌博?”

    “赌啊。”她答道, “不过赌得不多,难得遇上些大事件, 三五熟识的神仙之间兴许会立下一些小赌约, 却从来不见人间这般的热闹情境,竟还专门开有赌坊。”

    周云辜心道也是,毕竟都是云端之上遥不可及的神仙, 断然没有世俗人这般重欲又贪乐。

    他神色中带上几分思索, 杳杳就误以为他好奇神仙的赌局。

    他们一边下了楼,往对街走去,杳杳一边同他细细说道:“我曾经同余辞,啊, 也就是我的好友, 赌过东山神君能否和西山的神女有情人终成眷属。”她想了想, 从袖口中掏出一枚冰绿色的通透玉佩, 展示给一旁的周云辜看, “喏,我赌的不能。后来我赢了, 余辞这块本想镶在剑柄上的好玉就到了我手里,随意雕了个坠子玩玩儿。”

    “我还同玄炽赌过司命什么时候能开窍发现余辞喜欢他,只不过赌约立下的期限还未到,至今仍不知道结果呢。”

    “……”周云辜不知道说点什么好。

    还真是字面意义上的小赌约,他想,那看来赌博玩乐一道上,凡间人竟是将神仙都给超过了去。

    心中暗暗觉得好笑,同时又觉得那些云端仙界的神仙好似也没有那么遥远而高深。

    而他竟有生出此般想法的一日,得亏于身边这位时而懵懂时而又通透的小神女。

    不过几步路的距离,二人就到了赌坊近前,未多作犹豫,便随着来往赌客一道进入其内。

    一楼大厅有几分拥挤,大大小小的赌桌前围了不少人,高低呼喝声此起彼伏。

    “还真闹腾。”杳杳这样评价道。

    他二人穿着打扮瞧着就富贵,很快便有眼力好的小厮上来替他们引路,问起他们今日想玩些什么,玩骰子还是牌九,要不要去楼上雅间。

    周云辜并不答话,只看向杳杳,待她做决断。

    杳杳想了想。

    “带我们看看最浅显的入门玩法吧。”

    小厮得了令,应着好,带他二人来到一处玩骰子的赌桌前。

    坐庄那人瞧见他二人围上来,一双小眼睛在他们身上打了个转儿,瞧着是个心思十分活络的。

    小厮很狗腿地同杳杳讲解着其中的规矩和玩法。

    不过是比大小,浅显易懂得很,杳杳很快便听明白了,点点头,庄家就开了一局。

    只见那人将骰盅舞得眼花缭乱,转瞬又定定拍在牌桌上,随后便请入局的诸位下注。

    杳杳随意押了“小”,周云辜便也随她随手押了一道。

    很快一桌人都稀稀拉拉地下完了注,坐庄那人卖关子似地又摆弄了一阵,随后掀开了骰盅。

    一点,竟是让他们押中了。

    押了小的赌客们兴高采烈,押了大的则唉声叹气。

    只有杳杳“咦”了一声,若有所思地看向坐庄那人的左手。

    押点数大小是最简洁迅速的玩法。

    输家留下筹码,赢家又按照赔率分得自己赢来的筹码,很快便开始了下一局。

    杳杳饶有兴致地看着庄家舞弄骰盅的动作,周云辜察觉到她的目光,也随之望了过去。

    那人很明显是个左撇子。

    又摇完了一遭,他再次请赌客们下注。

    杳杳眼中现出微光,若有所思地瞥了骰盅一眼,顿了顿,还是押了小。

    押完她便偏了偏头,眼神仍旧是落在坐庄那人身上。

    就见庄家左手按上骰盅,似是微微用力晃动了一下,肉眼几乎不可见,随后就掀开了盅。

    两点,仍旧是小。

    杳杳面上那点若有所思就变得有些奇异了。

    她下意识望了周云辜一眼。

    周云辜早就留意到她的目光动向了,半点儿没漏放她面上神色,方对上她的目光,读懂其中那点儿茫然,略一思索,他便明白了个中因由。

    他略显无奈地笑了一下,正想低声同杳杳讲点儿什么,新的一轮却已经开始了,周围人尽数屏息凝神,将全部注意放在了牌桌上。

    他便暂压下想要说出口的话语。

    待到新一轮下注开始,杳杳皱了皱鼻子,仍旧是押在了小上。

    等全部赌客尽数下好了注子,庄家如往常一样,覆上左手,颇显卖弄地按住骰盅一会儿,才慢悠悠地要掀开。

    就在掀开的那一瞬,杳杳出声打破了周遭人屏气凝神营造出的寂静场面。

    “咦,怎么变了,先前不应当是这个数的呀。”

    坐庄的人一惊,还没完全抬起的手又下意识落下去,将骰盅重新合上。

    坐庄操作骰子的那人姓李,排行老二,常驻这处赌坊已有小半年,一手骰子使得出神入化,大伙儿都叫他一声李老二。

    李老二被那位年轻漂亮的小姑娘盯了整三轮,本来很有些紧张。只是他每每望过去,对方的神色都是一派天真,他便也慢慢放下了戒备。

    他不过是见眼前来人衣着富贵,气度高华,一派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瞧着是头一回来这样的场子里玩耍的,便起了宰一宰肥羊的心思,而赌坊向来是默许他们如此行事的——

    让新入场的赌客先尝尝甜头,再引诱他们逐步加大筹码,一步步陷进赢利的快感中难以自拔,就只待开宰了。

    只是眼前的这两位年轻人,很有些不按常理出牌,随意一出手,筹码就不小,他本来是很兴奋的,心想遇到阔绰的了,一出手就玩得这么大,待后头宰起来岂不更加痛快,遂咬咬牙操作骰子,都让他们赢了去;偏偏三轮过去了,也不见他们继续加大筹码,仍旧是随随便便地丢着同样的价码,仿佛真的无所谓输赢。

    李老二咬咬牙,准备让他们再赢上这最后一轮,就慢慢收网。

    谁知道还没开盅,那位一直用纯然懵懂眼神打量他的小姑娘却突然语出惊人。

    李老二闻言面上先是一愣,随即就有了惊色。

    但很快他也反应过来,自己压根还没完全掀开骰盅,对方根本不可能看得清楚里头情况。

    只是自己做贼心虚,下意识反应有些大,竟是又将那骰盅合上了,一时场面也有些不好说。

    一旁引着周云辜和杳杳前来的小厮也惊讶极了。他在这样的场合混了三年,还从来未见过赌客没输钱,不,甚至在骰盅还未揭开前就说出直指他们出千的话语的。

    只是看李老二此番情形,说不定真叫这小姑娘说准了去。

    小厮是个机灵的,他来不及奇怪眼前的年轻姑娘为何敢如此肯定地开口质疑,只同李老二对视了一眼,脑筋转得飞快,紧接着便找到了由头,反过来倒打一耙。

    “姑娘这话说得奇怪,还请看准了再说话,谨言慎行一些的好!”

    李老二很快也反应过来。

    他的态度可就比那小厮要蛮横上不少,一副脾气不好的样子。

    “你这是什么意思?是在指责我出千吗?”

    他本就是在市井里摸爬滚打的地痞流氓,说这话时,神情颇有些凶神恶煞,很是能唬住人。

    对面那瞧着娇弱金贵的漂亮小姑娘却只是皱了皱鼻子。

    “可我就是看到了呀,你的手轻轻晃了一下,里面的骰面就变了。”

    李老二随即又反应过来,自己方才确实动了手脚,可动得手脚是为了让他们赢,此时想到这一茬,立时拿捏住了,一扫先前的犹疑,将手按上骰盅,作势要掀开来。

    “啐,小丫头片子可别睁眼说瞎话!在这场子里头,说得每一句话可都是要负责的——”

    他这样恐吓着,随即动手揭开了骰盅。

    里头朝上的骰面儿上,一个大大的红点儿引人注目。

    “小丫头片子在这儿里里外外说我李老二动手脚折腾了骰子,可你看清楚,这分明是你的赢面,我出老千是何居心?你又是何居心?”

    杳杳张张嘴想说话,四周旁观的人看清楚了情形,已此起彼伏地纷纷议论起来。

    “是呀,先不提这小姑娘为何能瞧见里头的情形,就算她真瞧见了,分明是赢了的局面,何必揪着不放?赢了钱就行了呗。”

    另外有人接道:“我瞧着怕不是来惹事儿的吧?故意砸场子?”

    眼见局面得到了控制,李老二松了一口气。

    他不知道这小姑娘是怎么看穿了他的把戏,总之只要自己咬死不认,将这一茬揭过就行,动手脚这事儿最怕的就是被揭露在众人面前——不然谁还敢上他们这儿玩?

    这场面热闹,早已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上了看戏的旁人,先前那机灵小厮看周云辜同杳杳二人孤身前来,并未带什么护卫小厮,就想着先发制人,悄悄去领了看场子的打手过来。

    “喏,就是这二人,跑来闹事,骰盅还没揭开呢,就污蔑我们这儿的庄家出老千。”

    他向一同跟来的管事模样的人这样汇报着,那管事便沉了脸色,示意打手们将闹事二人围上。

    打手个个精壮,满脸的横肉,瞧着就让人害怕。

    而他们要面对的不过是年轻孱弱的漂亮花架子,他们向来不将这一类人放在眼里。

    可那位清隽的公子看向跟在他身旁的姑娘时眼神还满是柔意,转眼将目光移至他们身上,却带着高傲的冷意,仿佛他们不过蝼蚁,而他是高高在上的睥睨者。

    作者有话要说:

    杳杳:我赢又怎么样?可你出老千耶——

    杳杳:麻烦不要在神仙面前出老千好吗?真的很拙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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