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 7 章

    “今日要不要出去走走?”

    小姑娘的嗓音软甜, 眼里闪着期待的光。

    周云辜近来身体状况愈发差了,精神也不是很足。只是他向来冷着一张脸,身姿又一如既往的挺直, 倒叫人看不出他身染重疾。

    迎着那样清澈透亮的目光, 他心中突然生出了一些陌生的冲动, 就好像他前二十余年, 甚至再往前回溯几世,他都未曾生出过这样的心思。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产生这种奇异的想法,他却知道, 他想在眼前人的眸子里, 探寻到自己的踪影。

    那双眸子澄澈透明,在日光下是淡淡的琥珀色, 却没有人看得清里面装了什么, 亦或是里头本身就空无一物。

    周云辜只瞧了不过一瞬,就将目光浅浅移开,放空般地望向了更远的地方。

    他低低应了一声好, 声音比起往日要微沉些, 杳杳却没瞧出异样,搁了茶盏,就起身,兴奋地扯住了他的衣袖, 催促他快些出去。

    杳杳近日来总听外头的凡人们议论乞巧节要到了, 早生起了浓重的兴趣, 此时迫不及待想要看看, 凡人界人人向往探讨的节庆日子, 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乞巧节里,往日不好意思出门抛头露面的姑娘小姐们纷纷走上街头, 或是三两成群闲逛于街市之中,或是趁此机会幽会心仪的郎君,表白情意。

    二人不过才行至东市,沿途就瞧见了四五对公子小姐眉目含情面带羞意地对视,随后姑娘家将绣得精巧的香囊替公子佩戴在腰间。

    周遭行人大多见怪不怪,脸上也洋溢着节庆日子里才有的松快神情,杳杳更是睁大了眼睛左顾右盼着,似乎很是融入这片热闹之中。

    神仙界不如凡人界幅员众多,神仙们也个个冷清得很,更是没有人去为了某一位神仙的所谓诞辰去庆祝一二的习俗,因而人间的这一番烟火味儿十足的节庆风俗,杳杳还是头一回身临其境地体验其中,很觉着新鲜。

    周云辜甚少出门,然而他一出门,就打眼得很。

    时而有年轻的姑娘们瞧着他们的方向窃窃私语,红了脸颊,有大胆一些的,也不管他身旁已经有位姑娘了,就直直上来同他搭话,却尽数被周云辜冷着一张脸挡了回去。

    杳杳在一旁瞧着新奇,突然想起来,自己头一遭在这街市上撞见他时,同他搭话说要为他算一卦,他当时也是这般冷漠神情,瞧着还有些凶。

    然而此时,杳杳即便是偶尔拉一拉他的袖子,叫他看些热闹,周云辜一张冷冷的脸上表情依旧,却是透露出些许柔和意味。

    杳杳眨了眨眼睛,突然在一处小摊前驻足。

    周云辜就也跟着停下脚步,微微回头望向她,似乎是在耐心地等着她。

    “我是不是也应该送你点什么?”

    她开口,脸上神色一派纯真,周云辜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就见她继续又补充道:“我瞧见她们都给身边的人送香囊。我没有她们手巧,自己不会做,买一个送给你可好?”

    说到这里,她脸上就露出一个笑来,眉眼弯弯惹人喜爱,两颊的小梨涡也俏皮地跑了出来。

    周云辜这才明白过来。

    她的目光直直,好似满心满眼都是眼前人,周云辜却知道,她多半是不明白这其中的含义。

    “不必。”

    他听见自己的嗓音冷冷响起,其中却带了些许无奈。

    杳杳只听见了拒绝,微微丧了气,皱了皱鼻子道了一声“好吧”,就迈开脚步往前走了两步,又来到他的身边。

    她脸上的失落不过一瞬就消失殆尽,转而又被满面的笑容取代。

    周云辜却紧了紧手指。

    两人又往前走了一段路,杳杳再次被一处小摊子吸引了注意,正兴致勃勃地挑着自己喜爱的玩意儿。

    她玩得开心,却也没忘记身边跟着的人。眼睛忙着挑选东西,她只微微扬起声音道:“你有喜欢的东西也记得同我说呀,我最近赚了不少银钱,我买给你。”

    一边说着,她就一边挑好了东西,正要翻钱袋子结账,小摊的摊主却笑眯眯地指了指她的身后,示意同行的人已经帮她付过了。

    杳杳微楞,转头望向周云辜,眼里笑意更足。

    “谢谢。”她笑着道谢,就要往前继续逛,却听见身后人似乎微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随后自己被人拉住了手。

    拉住她的那只手不过一瞬就放开来,温热的气息却从她的手心蔓延到指尖,带着莫名的酥麻感,直击心底。

    杳杳有一瞬间的茫然,再回过神来就看见眼前人手里握着一根素雅的簪子,簪身雕刻得雅致,同市面上流行的款式都颇为不同,上头镶了一颗龙眼大的明珠,在周遭的灯火映照下散着熠熠的光。

    握着簪子的那只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是白皙如玉的质感,在那颗明珠的映衬下竟然毫不失色。

    杳杳的目光随着那只手缓缓移动,抬到了自己视线不可及的高度,随后就感觉脑后传来细微的触碰感。

    那只手在她脑后似是停留了片刻,就拿了下来,手上已是空空。

    杳杳茫然地摸了摸自己的脑后,一根簪子被簪在了自己的发髻上。

    她眨了眨眼。

    “簪子上的那颗珠子不是……”

    她的话还未说完,就被眼前人截断。

    “嗯,送给你的。”

    “为什么呀?”她的语气里满是好奇。

    周云辜却不答,只凝住目光静静瞧了她一瞬,灯火散发的光芒散落进深黑的瞳孔里,瞧着竟好似映照着她的面庞。

    他打量了片刻,神色里带上了些许满意,随后便静静移开了目光。

    周遭原本还有姑娘想要上来同周云辜搭话,瞧见了方才那一幕,都止住了脚步,只将或羡慕或嫉妒的目光投向杳杳。

    杳杳不明所以,却觉得心中洋溢着莫名的情绪,有些酸有些麻,但更多的是遍布肢骸的暖与甜。

    身旁的人身量比她高出不少,她要微微仰起头,才能将对方的侧脸尽收眼底。

    很快,杳杳便新奇地发现,对方耳尖上似乎带了一点旖旎的红。

    她下意识抬起手,掂了掂脚,想要去触碰那一点点不同以往的红,周云辜却突然皱了眉,随后便剧烈地咳嗽起来。

    杳杳瞬间变了脸色。

    她连忙拉着他,避开拥挤的人群,在一处僻静的小巷里,扶住几乎直不起腰的周云辜。

    她不是第一次瞧见他咳嗽,却是头一遭见他咳得如此厉害,似乎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就连自己扶住他的手臂都能感受到从他胸腔内传来的震颤。

    她有些着急,又有些茫然。

    她想起之前同他坐在院内闲话时,偶尔夜色深了,他也会这样咳上几声。

    当时的她懵懂问他:“你是生病了吗?”

    “…嗯。”

    周云辜只低低应了一声,眼帘微微低垂,遮住其中的神色叫她看不清。

    杳杳就皱眉,她知道疾病对于脆弱的凡人而言,偶尔是会致命的。

    当时气氛有些低沉。

    杳杳想了一刻,转瞬抬眼又是明媚神色。

    “没事,病了就治,我帮你。”

    她的模样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大言不惭。周云辜的冷漠神色就好似有一瞬的瓦解,随后竟似是带上了隐隐的笑意。

    “杳杳姑娘,你会医吗?”

    杳杳理所当然地摇了摇头。

    ……

    她将胡乱的思绪转回来,就见眼前的人已经渐渐止住了咳嗽,如玉的面孔此时透着苍白,唇角却是一片殷红。

    杳杳微微愣了楞,就见他无意识放下的手中,攥着一方帕子,上头沾染了猩红的血渍。

    纵使她再不了解凡人,她也知道,周云辜此时的身体境况必定非常糟糕。

    她紧紧皱了眉头。

    眼前的人又缓了片刻,却好似勾起嘴唇笑了笑,抬起眼来望向她,目光里有灼灼之色,转瞬又被一片灰蒙取代。

    杳杳不明白他眼中闪过的神色,只觉得心中一紧,就好似被一只手紧紧攥住。

    随后,她听见周云辜的声音响起,依旧是如同往日一般清凌的嗓音,却轻得好似随时会消散在微凉的晚风中。

    “不如给我算一卦吧。”

    第42章 第 8 章

    “不如给我算一卦吧。”

    这句话来得突兀, 就连杳杳都愣了半拍。

    她旋即想起自己曾经对他说,若是反悔了,随时可以找她来算上一卦。

    如今他亲口说出请她算一卦的请求, 杳杳心中本该是得偿所愿的欣喜, 此时却尽数被不上不下的慌乱与担忧没过。

    她语声焦急, 带着浓浓的鼻音。

    “算, 答应了你的,自然会给你算。但是我们先回去好不好?”

    周云辜脸孔又抬起来一些,绝俗的姿容纵使苍白, 却因他一个微小的笑容, 再度焕发出耀人的光彩。

    他点了点头,微不可闻地应了一声好。

    杳杳却不知为何, 不忍去看他的神色, 就好似一个不经意之间,他就会消失一般。

    她扶着他回了院子里,又将他小心地扶进屋中, 在榻上倚着。

    “要不要叫大夫?”

    她这样问着, 起身就要往外走,却被人拉住。

    那只手似乎并无多少力气,却带着执拗的力道。

    杳杳回过头。

    周云辜正紧紧盯着她,气息又微弱了几分, 道:“给我算一卦吧。”

    望着他这副模样, 杳杳不知为何红了眼眶。

    “好。”

    她抬起手, 覆到周云辜的额上, 触着有些冰凉。

    她顿了顿, 将手缓缓往下移,抚过眼前人的眉眼, 密而长的眼睫扫过她的手心,带着微微的痒麻。

    周云辜顺着她的动作,顺从地合上眼睛,因为病痛而紧皱的眉头也好似松了一口气般地松动下来,重新归于平静。

    就好似陷入了睡梦之中。

    杳杳深吸了一口气。

    她从来都不会算卦,她只是能够入梦,预知他人浅显的未来,阅览他人庸碌的过去。

    而眼前的人纵使在她的灵力抚慰下暂缓了病痛,睡了过去,身体状况却依旧危急。

    她不知道自己若是入了梦,会看到什么样的未来。

    她头一次产生了犹疑之情。

    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她又定定看了周云辜沉睡的面庞一瞬,就抬起手,拈了诀,直直点在他的眉间。

    ……

    凡人的梦向来脆弱而不设防,杳杳此次入梦却感受到了不小的阻力。

    这一分阻力让她觉得有些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

    杳杳抛去庞杂的思绪,只潜心往那一处梦境里钻。

    终于破开了层层的无形阻碍,杳杳缓缓落地,站定了身形,却猛然发现,自己身处在一片迷蒙的雾气之中,脚下也踩不到实处。

    她猛然惊觉这份熟悉感是来自于何处,一时间彻底变了神色。

    眼下的这个梦,如同困惑了她的那一处梦,几乎无二。

    “怎么可能。”

    杳杳下意识就喃喃出声,而声音却好似转瞬就被那些雾气吞没,连一丝回音也无。

    她定了定心神,继续往内走,却发现,这一处的雾气好似稀薄许多,并不是如同那位神君的梦境里的一般,浓厚得好似流转不开来;周云辜梦境中的迷蒙雾气,似乎显得有些紊乱,好像就快要散去一般。

    杳杳依旧没有放下心来,而是时刻防备着被这一处梦境弹出。

    出乎她意料的是,她在其中行进得很是顺利,很快便走出了愈发稀薄的雾气,眼前的景象也豁然开朗。

    她阅览了周云辜被奉为天煞孤星的,孤寂而短暂的一生。

    她的神色变得格外复杂,不似旁观他人梦境时的冷漠与置之身外。

    她这段日子时常拿着天命不可违这一句话去堵他人不甘的请求,却未曾想到,转眼自己在面对一段来自旁人的、不可违背的天命时,会陷入如此犹疑的境地。

    心中浓重的不甘不可能简简单单地屈从于一句“天命不可违”;或许她曾经总说着,天命不可违,仅仅只是出自于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冷漠。

    原来她曾经是这般的冷漠吗?

    杳杳茫然地想着,那为何此刻,自己又丢掉了所谓的冷漠,反而觉得心中难受呢?

    她茫然不过片刻,复又坚定了神情,不再望梦中仍在续演的哭天抢地的丧葬场景一眼,而是转瞬间就脱离了梦境。

    重新在寂静的房屋中出现,杳杳额上带着汗意,却来不及抹掉,只是瞧了榻上沉睡中的周云辜一眼,就在指尖凝聚起一团隐约可见的灵气,随后轻轻放置在周云辜的额间。

    这一团灵气足够蕴养他的神魂片刻,使他不至于就此毙命,却只是治标不治本。

    杳杳却不再停留,一挥衣袖,身影就消失不见。

    ……

    周云辜再度睁眼醒来时,日月已经轮转了一轮又一轮。

    他有些恍然,自己好似睡了很久。

    缓缓直起身子,身体里依旧空乏无力,是他熟悉的久病之兆,病痛却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事物悄然驱走,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不适。

    他起身,脑子里仍旧有片刻的茫然。

    他隐约记得,自己失去意识前,是在乞巧节当日,突然发了病,似乎生命就此从他的体内缓缓流逝而去。

    而杳杳当时在自己的身前,自己拉住她,请求她为自己算上一卦。

    如今那位活泼爱笑,瞧见自己生病又会着急皱眉似乎下一秒就要哭出来的有趣小姑娘不在眼前,只余一室空寂。

    院子里突然进了人,脚步听着不似往日的欢快,而是有些沉重老迈,周云辜眼里却仍旧亮起了一些细微的光。

    待到来人似是困惑地在院子里转了一圈,转而叩响他的房门时,他打开门,看清楚来人,眼里又归于一片寂然。

    是何掌柜,每月十日他会前来汇报香铺的情形。

    这么说,已经三日过去了。

    周云辜周身气息变得沉而冷,何掌柜见到他却是惊呼一声。

    “您这是怎么了?”

    他想,自己的面色定然很难看,而能够活在这世上的日子兴许也余不下多少了,如今自己还能够说话走动,指不定是所谓的回光返照也说不准。

    他并不答何掌柜的话,只踱步到院中,示意对方说正题。

    何掌柜将铺子里的事情大大小小地说了,语气小心而谨慎。

    周云辜似乎是在听,又似乎没有听,眼神空空地望着院中那一株枝叶繁茂的香樟树,不知道在想什么。

    何掌柜叹了一口气,就抱着账本告了退。

    等到院中重新归于空寂,周云辜这才略有些疲惫地合上了眼。

    曾经给他算过命的道士一年前又找上门来,瞧了他的神色一眼,却是摇了摇头。

    他不忌讳这些,只问对方,是不是自己命数将近。

    道士并不直言,只道:“你的病,怕是最多只能再撑一年。”

    因而当自己病情突然恶化,周云辜心底未曾生出多少意外之情,反而有些感慨,这一生坎坷而孤寂的命数终于要走到了尽头。

    只是……那位名唤杳杳的姑娘,却好似一场意外,闯进了他孤独一人的世界,留下了浓墨重彩的痕迹。

    他听见自己的心时时地诉说着自己对她的喜爱,却又被转而压抑下去。

    他不过是陨落在即的天煞孤星。

    靠近他的人不会有好运,而他自己也终将走向命定的归宿。

    那位叩响了他心扉的姑娘有些神叨和怪异,眼里却纯真懵懂得如同最不经世事的孩童。

    从来没有人靠得离他如此近过,这使他心中产生了一些微末的向往与依赖,就好像一束闯进他空洞生活的光,触手可及,又不可轻易触及。

    他不知道最终她的眼里亦或是心中,是否有自己的一席之地,他却在乞巧节的灯火之下,将她的模样映进了心底。

    周云辜猛然惊觉自己的沉湎。这并不是什么好的征兆。

    他想起她缠着自己,最常提起在嘴边的事情就是她又瞧见了谁与众不同的人生与命数,亦或是什么时候自己能让她算上一卦。

    周云辜难得自心底产生了一些释然的笑意。

    或许解脱就在眼前。

    他放纵笑意爬上自己的面庞,气息微弱,却坚定。

    “帮我算一卦。”

    周云辜想,若是她真的有些神通,必然不会看不懂自己的命数。

    天煞孤星,注定孤单一人,周遭不得有人与之亲近,否则便是厄运临盆。

    她若是能看清这些,离开自己的身边,那就最好不过了。

    这样她不必因为他的留恋而遭受灾祸,也不必瞧见他缠绵病榻的临终模样。

    他压下心底的怅然,抬起手,为自己煮了一壶茶。

    茶水甘冽,清香缭绕。

    他分出一杯,似乎要遥遥递给眼前的谁。

    无人接过,只有微风扫过他隐约有些发颤的指尖,缠绕片刻后又不曾留恋地远去。

    他笑了笑,将茶杯轻轻搁下,突然觉得有些疲惫。

    正当他要缓缓阖上眼帘时,有一阵风扫过院墙下那棵高大的香樟树,带动枝叶簌簌而响。

    这样的动静里,一位穿着素净月白衣裙的姑娘动作流利地翻过院墙,却不似往日一般攀着香樟树狼狈而下,而是一挥衣袖,就好似凌空一般,缓而稳地落了地。

    她周身都好似泛着光华,如同从天而降的神仙,端的是气度非凡,一张俏丽的脸庞上却带着急切神情。

    “我来替你治病了。”

    周云辜细微地扇动了一下眼帘,瞧见她疾步向自己走来,怀中挽着一捧散发着盈盈幽光的草茎。

    好似梦一样。

    第43章 第 9 章

    杳杳自探查了周云辜的梦境后, 就带着一肚子的惊诧与疑惑,重新回了神仙界,直奔轮回台去找司命神君。

    司年轮不知道跑去哪里了, 轮回台里空无一人。

    杳杳往日里时常同余辞玄炽等人来这一处找司命玩耍, 对司命的地盘熟悉得很, 此时丝毫不客气地推门而入。

    一旁高高的檀木书橱上层层叠叠地摞着不少细绳装订的册子, 正是这万千年来写满凡人生平的命格簿子。

    而这样一处紧要之地却没有设下丝毫的防备,许是司命也实在想不到会有哪个神仙闲得无聊跑来翻看凡人的命格。

    杳杳伸手,轻而易举地将年份最近的那一摞抱下来放到案几上, 顺着年头轻易就翻到了她下界所去的那一处凡世的记载。

    正要打开那本薄薄的书册, 身后突然想起一阵有些吊儿郎当的青年嗓音。

    “哟,大忙人呀?稀客稀客。”

    是司命回来了。

    杳杳头也不回, 心中默念着索引的门目, 继续认真翻着册子。

    司年轮就绕到她身前来,一边还慢悠悠道:“你不是在凡人界玩得正开心么?突然间回来做什么。”

    杳杳依旧埋头翻找,只平静道:

    “哦, 一点小事, 你不要慌。”

    “…?我没慌啊,”司命一脸莫名,等看清了杳杳的动作,他这才变了脸色, “等等, 你要干啥?”

    杳杳面色不改, 手上快速翻阅着册子。一页一页翻过去, 在看到某一页纸上的内容时, 她的眼睛亮了亮,停下了手上翻页的动作, 只仔细一句句往下默默念着。

    周云辜,西梁朝皇城人士,诞于梁历七十六年。天资聪颖,身家显赫,然而命途多舛,背井离乡孤独终生,因重疾不治终年……

    还未看完,司命就也瞧见了上头那个人名,白着一张脸就去抢夺杳杳手里的册子。

    杳杳自然是不给,二人争抢中,她看清了那个数字。

    因重疾不治,终年二十五岁。

    她想起她曾经一时好奇,问起过周云辜的年龄。

    当时天边一轮弦月,残缺不盈,洒下的月色也带着淡淡的白,叫人平白生出莫名愁思。

    眼前的冷峻公子面上的神情却似乎带了些勘颇天命般的释然与松弛,眼角微不可见地弯了弯,声音也较之往日平和了不少。

    他说:“云辜今年二十有五,上月廿七方过了生辰。”

    ……

    “你为什么突然要查这个就要病死的凡人命格?”司命惶急的声音将她的神思从回忆中拉至当下。

    她有些茫然,思绪仍然停留在那一句“终年二十五”上。

    司命继续聒噪着念叨道:“你遇见这个凡人了?不会吧,你难道生了替他改命的心思?完蛋了完蛋了……”

    杳杳反应慢了半拍,却在听到“改命”二字时,眼中骤然一亮。

    对了,改命。

    天命难违,是因为凡人并无撼动天命的力量。可神仙界,却不是没有神仙出手替凡人改命的传闻。

    纵使违背了天道要受些不大不小的惩罚,那又有什么可惧怕的呢?

    司命瞧见杳杳脸上突然坚定的神情,自觉猜对了她心中所想,额上就冒出了汗。

    他无措地试图劝阻眼前的小神女生出的心思,却尽数被对方伶牙俐齿地堵了回来。

    情急之下,他就说漏了嘴。

    “这一位的命格是真的不能动啊!”

    话一出口,他就意识到了不妙,立时悔恨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眼前的神女却不是个呆傻的,当即就捕捉到了他话里泄露的意思,疑惑的眼神几乎要将他射穿。

    司年轮几乎快要哭出来了。

    他当了数万载的神仙,头一次被逼成这样。

    他自知眼下的情形是多说多错,宝贝般地抱着怀里的命格簿子,一溜烟就跑没了影。

    惹不起他还躲不起吗?

    司年轮欲哭无泪。

    旁的神仙们都道司梦神女杳杳纯真可爱,是神仙界里独一份的讨人喜欢,只有他们几个与之熟识的才知道,这位小祖宗是个懵懂的,说她数十万年来过得浑浑噩噩都不为过;只是她一旦难得较起真来,那可是极为任性难缠。

    小祖宗没有追上来,司命抱着怀里平平无奇的那一本命格簿子,却是觉得脑袋里一团乱麻,就地蹲下,烦躁地抓着自己的头发。

    旁的神仙不知道,只有他因为涉及了凡人轮回的诸般事物,因而身上担负了这样一个秘密。

    方才命格簿子上记载的那位凡间人,身份确实不一般。

    若是再往前溯及三世,就能看见,这位凡人的魂魄,是凭空出现在轮回台上,而非自忘川饮了忘川水后再步入轮回的。

    不因别的,只因这个魂魄是一位上古的神君亲自投下界历劫的半缕神魂。

    那位神君避世已有不知多少个年头了,初初找上他请托他帮忙时,他甚至没能认出对方的身份来,只觉得对方周身气质冷冽,平和的面孔下潜藏着遗世独立的高傲。

    司年轮在外头蹲了好一会儿,偷偷摸摸地重新回到轮回台,见杳杳已经离去,赶紧进了屋子,又将门死死锁上,这才喘了口气。

    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

    司命连探查都不用,就知道,八成是小祖宗又杀回来了。

    果然。那位小祖宗在门外叫嚷着说她去瞧过三世镜了,那周云辜分明就是个轮回中的普通凡人,诸如此类。

    司命却又想哭。

    可不是吗?连三世镜都查不出来异样,谁能想到一位神君他下凡统共要历十世的劫呢?

    这个秘密只能烂在自己的肚子里。

    ……

    杳杳弄明白了自己想要知道的一切事情,重新下到凡界。

    当下最为首要的事情,无外乎是周云辜的病。

    他的病来得奇诡,凡间似乎无药可以医,但倘若这是他命定的劫数,一切就好解释了。

    只是杳杳隐约想起,她曾在司命收藏的凡世地理志中看到过一味生在在凡人界,却带有灵气的草药。

    那本地理志上记载着的这株唤作无忧草的灵草,汲取天地之精华而生,以世间至纯至善的气息为养料,却同阴毒无比的五步蛇相伴而生。

    她当时觉得这件事情稀奇,因而多留了几分心,认真看完了关于无忧草的诸般事宜,没想到今日竟能派上用场。

    无忧草七十年一生,只需一株,就可治愈天底下最为疑难的症疾。

    而上一株无忧草成熟的年份也被记载在了书册当中,杳杳此时回想起来,掰着指头一算,如今正当成熟之时。

    杳杳面上松快了一些,缓缓闭上眼,用神识去探寻那一缕不同于凡世的气息。

    很快她便惊喜地睁开了眼。

    那株草竟然就生在不远的地方,在她的识海所探知到的画面中,它正悠然地舒展开叶片,是亟待成熟的模样。

    兴许是天命对周云辜网开一面了。

    杳杳收回神识,随意一挥衣袖,不过瞬息之间,身影就出现在了百里之外,堪堪落在那一株已经成熟的无忧灵草前。

    这里是一处山林的低凹处,因着背阳,长满了低矮而性喜阴凉的植被,却独独空出一片寸草不生的区域,就好像是在敬畏地避让着什么。

    而无忧草就生在那片空地的正中,草叶上散发着莹莹光芒,风过叶片却并不随之而动,只是肆意地伸展着。

    杳杳面露喜意,舒了一口气,朝着那株正散发着灵光的草叶走去。

    脚边却突然蜿蜒匍匐过一条色泽几近幽黑的蛇类,三角形的头部上,一双赭黄色的眼睛有着阴冷目光,却好似极具灵性地闪过一丝畏惧之情,正是一条身形较长的五步蛇。

    杳杳只瞥了一眼,就看出这一条五步蛇已经成了精,身上隐隐散发着的邪异气息让她略感不适地皱了皱眉。

    她径直走过去折掉那株无忧草,挽在怀里,就见那条五步蛇在距离她数十步远的地方盘桓,却不敢更进一存,只嘶嘶地吐着信子,有些不甘和焦躁。

    她这才恍然。

    或许五步蛇并不与灵草伴生,只是因着对灵草的气息敏锐,总是能先他人一步找到堪堪成熟的无忧草,从而霸占,倒是叫编写整理地理志的人生出了误会,从而得出了错误的传言。

    脚边徘徊的这一条五步蛇瞧着道行尚浅,阴毒的气息则并不容小觑,想必是使了什么违背天理伦常的手段修炼。

    杳杳此时却无空多作他想。她收回视线,用灵气护住了怀中因离了根而有些蔫蔫的草叶,再度随意一挥衣袖,就重新出现在了那座凡世的繁华城镇中。

    她熟门熟路地绕过一条条街道,望着那道熟悉的院墙,微微怔了片刻的神,就轻巧地翻进了院子。

    院内同样是她所熟悉的角落里,如往日一样,坐着一位青年男子,周身气度如往常一般透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冷然,面色有些苍白,是病重的模样,正欲微微阖上的眼中却闪过一分释然与空茫,仿佛带着下一秒就将要碎掉一般的脆弱。

    杳杳却彻底松了一口气。

    她赶上了。

    她轻松跃下高高的院墙,脚下生出灵力,托住了她施然落地的身形。

    她不再如往日一般小心谨慎地收敛周身的仙气,却落了地,一步步小心地靠近眼前几乎算是病入膏肓的凡间人。

    那人好似听见了她的动静,羽睫微扇,旋即睁开了眼睛。

    俊朗的面容因为病重而清减了不少,眸光却依旧深邃,直直望向杳杳,随后,面上竟是添了点笑意。

    “我来替你治病了。”

    “——你还是来了。”

    第44章 第 10 章

    一时间, 微风也好似停驻,整个院落被少女周身萦绕的仙气盈满,竟生出了几分如坠云端般的轻盈之感。

    这样一副不应当出现在人间的场景, 却并未让眼前二人面上生出一丝一毫多余的表情。

    周云辜生性孤高, 却不知为何从未生出过抗击自己命运的想法。

    ——就好像他生来应当服从于未知的天命。

    然而此刻, 当他体内的生机一点点悄然流逝, 就这样平静地迎来自己人生的终点时,脑海里方才回想到的人就这样突然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这般突兀,同她当初出现在自己的生命中一般突兀, 就仿佛一场又一场的意外。

    他连咳嗽都失去力气, 胸腔里沸涌着的血液也好似一点点失去了温度,他却瞧着眼前的人, 嘴角再度勾出一个浅浅的笑。

    他感到满足。

    而眼前的少女则是瞧着他微楞了不过片刻, 就拈起手指,那束同她一样散着光华的草叶便悬在了半空中,随着她的动作, 一点点被温柔的光束融化, 最后化作一团微小的光点,被少女送至他的嘴边。

    “张嘴,吃下去就没事了。”

    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得奇异而玄妙,周云辜却在少女柔柔响起的嗓音中不做他想, 柔顺地听从了对方话里的意思, 微微张开了嘴。

    光团仿佛有灵性一般, 无需他的吞咽, 就在口腔中逸散开来, 舒适而柔和的灵力瞬间遍布四肢百骸,扫清体内的虚弱与病痛, 带来沸涌的生机。

    这一切都不像是应当发生在人间的事情。

    周云辜却不觉得畏惧,也生不出几分讶然与好奇。

    他感受着自己重新焕发出蓬勃生机的身体,却只是直起身,微微靠近了眼前的少女,认真开口问她:“你怎么回来了?”

    杳杳见他服下炼化的无忧草后似乎并无大碍,精神也好转了许多,一路上都悬悬提起的一颗心终于落回了实处。

    她舒了一口气,回望向对方认真看向她的视线,有些微楞。

    她还从来没见到他脸上露出如此刻这般的神色。

    杳杳眨了眨眼,生怕打扰到他一时流露出的认真神情,连开口也是轻轻的。

    “我回来给你治病呀。”

    “可你应该看到了,我是天煞孤星的命。”

    他是天煞孤星,为何不避开他,反而又重新来到他身边?

    杳杳想了想,竟然从他这一番有些孤寂的话里听出了其中的意思。

    她在面上挂出一个笑,两处浅浅的小梨涡陷了下去,一如初见。

    “嗯,那你没看出来我是神仙吗?”

    周云辜微楞,旋即失笑,并不回答她。

    杳杳弯了弯眼睛,又补充了一句:

    “前头说错了。不是治病,是改命。”

    她尖尖的小下巴微微翘起,神色中就带了些许傲然。

    初见神仙,按理说,凡世人应当会有些敬畏之心,或者要么好奇要么不信,总该有些情绪上的起伏。

    然而此番杳杳亮明了身份,还发出这般豪情壮志之言,周云辜却只是微微笑着点了点头,并无任何其他的反应。

    杳杳一边将手探上他的额头,去探查他的身体情况,一边疑惑问道:“凡人见到神仙之后原来是这般平淡反应吗?枉我这段日子在凡人界行走得小心谨慎,生怕一个不小心露了馅儿。”

    “……”

    周云辜闻言微顿,移开了目光。

    “不是所有人都像我一样的。”

    杳杳用灵力在他的经脉中转了一圈,见他身体应当是彻底无碍了,舒了一口气,重新搬了一张椅子,像往常一样坐到他的身边。

    她想,他确实同别的凡人不一般,不论样貌长相还是言行谈吐,反而更像自己的神仙同僚——而自己如今对他竟然很有些上心,远超她往日里关心神仙同僚的程度。

    杳杳心中微微觉得有些神奇,但这种感觉并不坏。

    她在对方静静的目光下收回手,心中一时间有些莫名而生的热意,却无从溯及源头,就连呼吸都变得炙热而粘稠。

    她将心中奇怪的感受尽数压下,视线却并不像往常一般直接,而是微微移开了些,看向远端那棵香樟树。

    避开了对方的视线,杳杳这才觉得自己的呼吸变得顺畅了一些,遂开口问道:“你…就没什么想问的吗,你难道不觉得好奇吗?”

    连她都觉得,相比之下自己更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凡人,好奇心浓重,就比如现在,她分外好奇为何对方是这样一派平静的反应。

    然而对方听闻她的问话后,气息依然平静且泰然,安静得不像话。

    杳杳一时猜不透对方的想法,只好皱了皱鼻子,重新望向周云辜,道:“你有没有好一些?还有什么旁的不舒服吗?”

    周云辜迟疑了一瞬,随即摇了摇头。

    “那我先回去了。”

    杳杳舒了一口气,就要同他告别,留他一个人好好歇息一下。

    只是她都站起了身,又好似想起了什么,从怀里翻出一枚精巧的小镜子,交到周云辜的手里。

    “这个你拿着。”她眨了眨眼,道:“有什么事情要找我的话,你只要心中默默念着,然后握住它,我就会知道。”

    周云辜握住那枚镜子,微楞,随后轻轻“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杳杳就彻底放下了心。

    “那我就先走啦。”

    周云辜闻言,握着铜镜的手指微微紧了紧,张了张口,似乎想要说点什么,最终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以示应答。

    杳杳挥了挥袖,转瞬之间,身影就消失在眼前。

    周云辜握着那枚镜子,依旧静静坐在原地,见到眼前人在这般突兀地消失,惊讶也只有短短一瞬。

    是啊,若她竟是位神仙,那么她从头到尾的古怪,竟然全都有迹可循了。

    手里的镜子触感微凉,镜沿刻着繁复精细的花纹,有些硌手。

    他将镜子翻过来,手指不由自主地轻触上镜面,原本雾蒙蒙的镜面竟好似感知到了他的召唤,起了涟漪。

    映入眼帘的镜中景象是一片略显混沌的迷蒙雾气,浓稠得几乎流转不开,应当是是让人心慌的迷茫空寂,周云辜却隐约觉得有些微的熟悉之感。

    心念微动,不过片刻,镜子里的雾气就如同涟漪一般散开来,紧接着,杳杳的面孔就倒映在镜面上。

    镜子成像十分清晰,能看见她微微泛着自然红晕色泽的脸颊和浅浅抿嘴而笑时轻微陷下的小梨涡。

    还真是有几分神奇。

    周云辜这样想着,眼底有了些微笑意,脑海里紧接着响起杳杳清甜软糯的声音。

    “怎么了?是有哪里不舒服吗?”

    镜子那头的姑娘眨了眨眼睛,瞧着神色有些紧张。

    一想到这样一份诚挚的担忧是因自己而生的,周云辜心中没来由地觉得有些熨帖和微暖。

    只是看着小姑娘渐渐皱起的眉头,周云辜也皱了皱眉。

    他尝试着对着镜子回应,也不知道杳杳是否能听见。

    “我没事,你不必忧心。”

    镜子那头的杳杳应当是听见了,微微皱起的秀丽眉毛转瞬又舒展开来,笑意也重新回到脸上,就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的漂亮小姑娘。

    周云辜瞧在眼里,脸上神色就也轻松了几分,张了张口道:“我只是想——”

    话音出口,却堪堪顿住。

    他从来不是个多话的人,眼下却差一点就将心中莫名闪过的念想宣之于口。

    镜子对面的杳杳听见了他莫名的停顿,一双透亮的杏子眼里闪过了几分疑惑。

    “想什么呀?”

    隔着一层薄薄的镜子,被她的目光直视,周云辜却恍然间觉得那双直白而清透的眼里似乎有了自己的身影。

    一股热意从心间涌上大脑,初秋仍旧带着暖意的微风抚过耳尖面庞,竟似带着灼烧一般的热。

    他直直将目光回望,嘴边的话却转了个弯。

    “我只是想试一试镜子的用途。”

    杳杳就露出一些恍然之色。

    “这样啊。那你现在会用了吗?”

    声音直接响起在脑海内,就好似有人贴着他的耳朵同他耳语一般,而缓缓抚过的微风就像是小姑娘贴着他耳朵同他说话时呼出的细软气息。

    想着那样的画面,他的耳尖更加地泛红,甚至那分失控一般的热意蔓延到了脸颊。

    周云辜这才发觉她的声音柔软清甜,总是带着微微翘起的尾音,并不明显,却格外勾人,像是有人用细细的苇叶不经意间扫过心弦,带着微微的痒意,从心底那一小片方寸之地,直直蔓延到四肢。

    而此时带着微翘尾音的清糯嗓音再次响起,比之方才多了些关切。

    “你怎么了?脸好像有些红,但我瞧不太清楚。唉,要不我再过来一趟?”

    周云辜回了神,抿了抿唇角,压下心底没来由升起的期待与紧张,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对面的杳杳又笑眯眯道:“啊,不用觉得怕麻烦到我。之前是不是忘记同你说了,我现在就住在你隔壁的宅子里,我们算是邻里哦。”似乎怕他不好意思所以出口拒绝,杳杳紧接着补充道:“就这么说定了,我马上就过来!”

    啪嗒。

    画面就这样切断,镜面上重归那片他莫名感到熟悉的雾气,随后在他的手指离开镜面之后,重归蒙尘般的灰茫之色。

    周云辜神色微怔。

    半晌,他抿紧的唇角微微松动,勾出一个带着浅浅笑意的弧度。

    作者有话要说:

    周:原来我这么爱笑吗?

    杳:……爱笑好,长得好看的人笑起来更好看!

    第45章 第 11 章

    杳杳想起方才镜子里周云辜异于往常‌神态与面色, 难免担心他是否留‌了什么后遗之症。

    她本可以直接拈上一个瞬‌‌诀就出现在对方‌院子里,眼‌却难得细致思虑了一番——

    虽然如今她已经将‌份摆到了明面上,可周云辜毕竟是个凡人, ‌才经历了生死边缘, 她怕自己若是太不收敛, 会给人吓坏了去。

    ‌样想着, 她如往常一样,轻巧‌跃上了高高‌院墙。

    一墙之隔就是周云辜往日里待着‌小院落,熟悉‌角落里摆着‌‌藤编‌椅子。

    杳杳目力很好, 能清晰看见‌中一‌上已然坐了个人, 端‌是风姿俊朗,一眼瞧去却好似正在出神, 往日里深邃而冷静‌目光此时微微有些放空, 也不知道是在思索些什么。

    是同往日相似‌熟悉场景,眼前人有些情绪外露‌神态却并不常见。

    杳杳敲了敲青灰色‌瓦。

    在清脆‌敲击声中,那人目光有了焦‌, 堪堪落在她‌‌上, 一双幽深‌目中竟好似有了光。

    杳杳在许多不同‌人眼中见到‌诸多带着不同情绪‌光彩,却从来没有哪一道目光,能够如同眼前人遥遥投来‌‌一道一般,让她自内心深处生出了些许微暖‌情绪。

    她坐在瓦檐上, 面上流露出一‌笑意。

    日落‌斜, 霞光铺洒了半边天, 在微微黯淡‌天光里添上别样‌风姿色彩, 将带着微末暖意‌最后一‌日落色泽洒落人间。

    杳杳冗长而‌懵懂‌一生里见‌太多常人难以见得‌奇景, 而眼前看似普通‌日落斜阳之景,却让她似是赞叹‌悠悠舒了一口气。

    她想起自己第一次意外跌落进‌个院子, 对上院落中那个沉静坐立‌‌影,勾起了探究之心,就好似命运‌馈赠与安排。

    她对‌间‌凡人有着探究之心,最初也只是探究心而已;不知何时,却有‌样一个人,竟能使得她‌心绪为之牵动,从而使自己做出她从来未曾设想‌‌事情。

    而此时,那个让她迢迢奔波插手凡人事务‌人却迎着她站起‌来。

    杳杳抛去繁杂顾虑,只追随本心,将笑意写满眼底。

    放空‌思绪格外轻松而飘渺,她突然想起自己养在迷梦泽‌那一株已经生了灵识‌月澜花,见到她就会喜不自禁‌舒展叶片张开花蕊。

    杳杳不再坐在瓦檐上,也起了‌,就要一跃而‌。

    昨日才‌了一场急雨,脚‌‌青苔还微微带着湿润,杳杳一不留神,‌了个滑。

    ‌体不受控制‌往‌栽去,她却并不惊慌,反而略感有趣,闭上了眼。

    只需在落‌‌须臾汇集周‌灵气扶稳‌形就好,也不算太‌于浮夸嚣张,应当是‌伤大雅——杳杳‌样想着,却陡然落入了一个隐隐带着冷然沉香气息‌怀抱。

    掠‌衣袖‌微风来去‌影,只扬起一缕发,复‌悄悄将之落‌。

    杳杳抬眼,看清接住她‌人。

    四目相对之‌,那双有着幽沉目光‌眸子落入她‌眼底,格外清晰。

    杳杳眨了眨眼,觉得那道目光与往日里不尽相同,似乎有什么难以抑制‌情思正在挣破束缚,往外逸散。

    她突然觉得眼前‌情形有些暧昧,却并不让人难堪。陌生‌热意涌上心间,仿佛失控般在‌体里逃窜,面上就也泛起了微微‌红。

    ‌人落‌‌‌形很急,杳杳‌意识伸出双手搂住了对方‌脖颈。

    耳边能听见似有若‌‌微喘呼吸,杳杳却被周云辜耳尖上‌那一片红色吸引了注意。

    他二人已稳稳落‌,周云辜却没有急于松开她,也没有进一步‌动作,似乎只是顿在了原处。

    杳杳想了一瞬,就松开了搂住他‌双臂,转而抬起左手,触碰了一‌对方透红‌耳尖。

    搂住她‌有力手臂就微微紧了一瞬,喉间也溢出一声低低‌声响。

    那片泛着红‌耳尖肌肤微微有些烫,杳杳一触就收回了手,整个动作‌好似发生在不经意之间。

    随后,她被人轻轻‌放‌。

    扶着她站稳后,周云辜就收回了手,视线有些仓促‌从她‌面上移向他处。

    杳杳‌才发现,他‌面上竟也泛着微微‌红,并不是十分显眼,却有别于往日‌一片沉静瓷白。

    杳杳想起她来时‌目‌,目光里带了‌担忧。

    “你‌‌子有什么异样吗?‌忧草应当是能一步到位治愈你‌顽疾‌,只是毕竟没有什么切实‌记载在前,我也不是很拿得准……”

    她作势伸手,要去触碰他泛着异于常态‌微红‌面颊,才伸至周云辜‌面前,却被他仓促握住了手腕,止住了动作。

    握住她手‌阻拦动作也不‌一瞬,似乎是见她收了势,就握着她抬起‌手腕,牵引着她放低了一些,复‌松开来。

    触在她肌肤上‌手温暖干燥,体温也正常,明明握了不‌一瞬就松开了去,腕上那一小片肌肤却后知后觉‌有些发热。

    杳杳觉得自己此时思绪有些迷茫散乱,却‌好似头绪清醒。

    她抿唇咽了咽口水,就好似‌莫名要脱口而出‌话语咽进肚子里,只转而继续方才‌话题。

    “…啊,可是一株‌忧草而已,”她想起方才接住自己‌那个有力怀抱,“竟能让你变得行动如此迅捷有力吗?”

    杳杳问得认真,在她看来,周云辜一直是一派冷清神色,举手投足‌雅致讲究,虽然往常里看不出病‌模样,想来也只是个文弱公子。

    “……”周云辜好似读懂了她心中所想,不‌一噎,就答道:“我习‌武。”

    “哦哦。”杳杳恍然‌头,随后‌道:“所以你‌‌子应当是大好了对吗?”

    周云辜并未答话,神色也早已恢复如常,深邃‌眸子盯着她看了半晌,收敛了所有外溢‌情绪,叫她半‌也瞧不出他此刻所想。

    随后杳杳就瞧见他眼底闪‌一丝什么难以捕捉‌神色,紧接着微微皱了皱眉,瞧着竟好似要如往常病‌难以压抑之时一般咳嗽起来。

    杳杳大惊失色。

    她若不设防,神态向来直直写在脸上,第一时间就能让对面‌人看了去。

    周云辜面上竟好似飞快闪‌一丝笑意,只是赶在她担忧话语出口前就恢复了冷然神色,那声起了头‌咳嗽化作一声清嗓子‌低咳,整个人便‌是一派漫不经心‌淡然。

    “嗯,想必是‌碍了。”他如此答道,缓‌退后了‌步,从容而立,眼睫微微低垂了一些,遮住眸光。

    杳杳反应慢了半拍,直到周云辜缓缓拉开了二人之间‌距离,她才意识到,方才二人隔得简直不要太近。

    面上‌绯意‌蔓延了‌分,杳杳却转而意识到了什么。

    “——你方才一副作势要咳嗽‌模样难道是故意装‌?!”

    ‌个认知让她惊奇‌睁大了眼。

    ‌可是周云辜,‌些日子‌相处里杳杳算是瞧出来了,天上‌神仙‌比不上他板正;如今他却好似戏弄般‌搁‌儿演戏逗她玩儿——虽然不‌一瞬,对方就收起了玩笑心思,却也足够使她惊奇。

    往日里清淡冷峻‌公子固然俊逸绝俗,如今,杳杳却才觉得他更像是一个活生生‌凡人。

    对方闻言,面上闪‌一丝不好意思‌羞赧,被杳杳捕捉到,更觉得新奇。

    她作势鼓起腮帮子,皱着鼻子,双手抱臂瞪圆了眼睛“哼”了一声,尖尖翘翘‌小‌巴也微微抬起,就仿佛‌“我生气了”写在脸上。

    随后她就看见,往日里最是清俊冷然‌那张脸上竟闪‌些微‌措神情。

    那样呆愣‌表情却出现在周云辜‌脸上,任凭哪个熟悉他‌人‌会觉得不可思议。

    杳杳却想,怎么办,她好像觉得他有些可爱。

    周云辜张了张口,似乎想要说‌什么,却被杳杳带着笑意截断了话头。

    “好啦,不逗你了。我主要是担心你‌‌子,得亲眼看一看才能安心。”

    她笑着轻轻拍了拍周云辜‌肩头,手微微抬起‌同时脸蛋儿也就扬起了一些,正正对着眼前‌人,上头是一派纯然‌笑意。

    “如今见你‌碍,我也就放心啦。”

    她作势就要同周云辜告别。

    周云辜闻言顿了一瞬。

    “多谢杳杳姑娘相救。”他缓缓开口,却是挽留道:“不如留‌来饮上一杯茶,可好?”

    ……

    坐在‌‌方,手上捧着‌茶盏里缭绕起逸散着浅淡香气‌云雾,杳杳埋头深深嗅了嗅茶香。

    她叨扰周云辜‌么久,三五不时‌就要不请自来一番,如今还是头一回,对方主动留‌她喝茶闲聊。

    她惬意‌抿了一口茶。

    ‌斜‌落日渐渐沉到了人们看不见‌‌方,晚霞也带着依稀‌眷恋,就要消散在天边。

    她也不是头一回在‌样微沉‌天色里同周云辜一道坐着饮茶,却觉得自己‌心境起了些许微妙‌变化。

    周云辜邀她留‌时,对她‌相救之恩道了一声谢意。

    杳杳知道凡间人对于救命之恩看得很‌,她却并不希望对方因为‌样一场恩情而待她有什么分别。

    她以为对方留‌她是要诉说表达感恩之意,直到‌人闲闲说起话来,杳杳才知道,是自己多虑了。

    周云辜整个人虽然较往日而言,多了一些莫名‌松快,不似以往那般冷然难以接近,却依旧沉静,并未因天降奇遇和大病初愈而生出什么多余‌喜悦,也不像她见‌‌那些凡间人一样对着她感恩戴德谄媚讨好。

    杳杳松了一口气,心中更觉得欢愉。

    她觉得自己眼光确实独到,周云辜同旁‌凡人实在是不同。

    ‌样想着,她也就放‌了那些关于自己神仙‌份是否会给对方带来负担之类‌担忧顾虑,二人敞开来说话,一时倒也畅快。

    茶‌实没有饮进去多少,捧在手上热意散尽,微微凉了。

    她将茶盏搁在一旁‌小几上,琢磨着是否缺了‌别‌乐子,却听见周云辜再度开口,语气有些肃然。

    “只是有一件事情,我实在是有些担忧。”

    第46章 第 12 章

    “只是有一件事情, 我实在是有些担忧。”

    周云辜看着眼前人微微弯腰将茶盏搁下,头也随之低垂了一瞬,发间簪着的那根镶了鲛珠的簪子在微暗的环境里散发着柔柔的光晕。

    那颗鲛珠稀奇, 自她手中得来, 他却并不觉得意外。

    温掌柜捧着珠子来见他, 问他这样一颗好珠子应当做成什么样的首饰。

    他当时微微走了神, 眼前浮现出一张总是溢着浅笑的面孔,旋即心中有了定论,扣下了那颗珠子。

    而此时, 他亲手雕刻的簪子仍旧插在她的发间, 同他当初小心翼翼将簪子簪上时的模样几乎无二。

    他觉得心中微热,抿了抿唇, 将思绪拉回眼前格外让他在意的要紧事上。

    杳杳听到他倏然间变得有些严肃的语气, 正抬起头,将目光认真地投向他。

    这样认真而直白的目光,总是让他生出一些微妙的错觉。

    只是……

    他将心头的热意压下, 接着方才的话题继续道:“你之前总说天命难违, ”讲到这里,他想起了什么,面上微微露出一点疏朗笑意,“我原本应当是没有几年好活了, 如今却病疾痊愈。”

    杳杳听到这里, 就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常人确实难以撼动天命啦, 只不过…”她停顿了片刻, 眨了眨眼睛, 复又理直气壮道:“只不过你遇上的是我,我又不是一般人。”

    她说到这里时, 尖尖的小下巴就微微翘起来,颇有几分可爱的神气。

    周云辜面上那一分疏朗的笑意就扩大了一些。

    他失笑摇了摇头,重新看向杳杳。

    杳杳正觉得今日的他似乎同往日有些许不同,就听见他轻声道:“确实是我的幸运,能遇上你。”

    从周云辜这般冷峻的人嘴里听到这样的好听话,实在是一件让人愉悦的事情。

    杳杳微微弯了眼睛,抿唇笑了。

    在她的盈盈笑意前,周云辜却收起了笑意,眸色也变得深而沉。

    他微垂了眼睫。

    “只是,我不想因为眼下的事情,为你带来任何的影响。”

    杳杳听完这句话,微微愣了片刻,才明白过来他话里的意思。

    她凑近了些,几乎凑到对方的身前,微微仰头直视对方低垂的目光。

    周云辜似乎没有想到她此番的做派,倏然抬起的眼底有一闪而过的诧异。

    在这样的对视里,杳杳仿佛听见自己的心跳在加速,就好像逐渐要脱离自己的控制。

    她却浅浅笑出了声。

    “你在担心些什么呀?”她这样说着,“我可是神仙,神仙替凡人改个命数运道又算得了什么。难不成天道还要从我这儿扣去为你夺来的额外寿命?”

    对方仍旧微楞,未曾出声,杳杳就继续道:“就算是这样,那让他们扣去好啦,反正神仙的寿元无穷无尽,减去一些也好免得我无聊——”

    语罢,她遵循自己下意识的本能冲动,伸出双手,捧住了眼前人的脸。

    预想中的推拒并没有发生,眼前被捧住脸孔的冷峻青年也没有如同往常一般淡淡移开视线,而是任由她维持着这个有些失礼的动作,只用深邃的目光回望着她,仿佛直直望进她的眼里,再进一步,就要望进心底。

    她不知为何感到败下阵来,却不觉得低落,反而心里有莫名而生的欣喜,伴随着羞赧的情绪尽数化作热意,直直涌上耳尖。

    杳杳红透了耳朵,面上却装作无虞,只是有些闪躲地避开了对方的目光,将手收回,重新在自己的那把椅子上端端坐好。

    “啊,脸上也不烫了,看来是真的没有大碍了吧。”

    这样说着,她却觉得自己的手心微烫。

    连风都变得小心翼翼,悄悄地来去,不发出半点声响。

    杳杳却在这样的寂静里听见身旁人一声低低的笑。

    往日里那样清冽淡然的声音,笑起来竟也是这般悦耳,带着难以言明的柔和意味,直击她的心底。

    压下心底那分莫名的酥麻之感,杳杳正了神色,想起了什么似的,从怀中掏出一个精细包好的小纸包。

    她将纸包递给周云辜。

    “给你。本来有些担心你身子恢复得如何,就备了这个……如今瞧来,你倒是好得很,只是这样东西我拿着也没什么用处,还是给你吧。”

    周云辜从善如流地接过,道了一声谢,径直将纸包打开来。

    摊开在手心的纸包里的是一丛莹白的粉末,好似隐隐散发着华光。

    收到周云辜微微疑惑的目光,杳杳眨眨眼睛,替他答疑解惑道:“你好奇这个粉末是什么?”

    见对方微微点了点头,她笑道:“是上次给你你不要的那颗鲛珠。千年的鲛珠磨成粉,可以延年益寿,对你们凡人来说,应当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你安心啦!”

    她的语气轻飘飘,没甚么所谓,就好像眼前的只是什么不值得一提的小物件。

    周云辜的目光却转过她发间的簪子,上头那枚晶莹润白的珠子在夜色中显得格外璀璨耀目。

    “……”

    行吧,人家是神仙,不把这些东西放在眼里也实属正常。

    他将纸包重新收拢,放在贴近胸口的位置,就听见那位小神仙重新开口问他道:“你…之后有什么打算呢?”

    他将目光转向对方。

    问过话的神仙姑娘正撑着头,眼里含了一丝期待,认真地盯着他,似乎又有些欲言又止。

    周云辜被这样的目光盯着,觉得心中微动。

    也许是才经历了生死之间的大起大落,他的心境生出了一些微妙的变动。

    他回想起自己曾经是想要淡然面对生死的,就好像他一生的宿命就是孤独地迎来死亡的终点;只是这一切都在遇到这位名叫杳杳的神仙姑娘之后,潜移默化之中起了变化。

    他想起自己病入膏肓之际心中生起的不甘与眷恋,此时尽数化作陌生的渴望。

    而他因为她所带来的机缘逃过命定的一劫,此刻却又因为她的身份陷入了新的犹疑之境——

    她是神仙,而他是个凡人。

    他只是凡人,纵使他很幸运,能够遇到她。

    他将心中的重重思虑压下,微微移开目光望向较远的地方。

    “或许,我会去做一些往常未曾想过的事情。”

    他含糊地应和着杳杳的问话,心中却想,自己接下来的生命不过都是额外的馈赠,纵使他不为之喜悦惊奇,总归是多了一分新奇,甚至还有些拜托了从小听到大的所谓天命的束缚。

    而这一切,都是因她而起。

    然而问话于他的人似乎有着更深切的关心与好奇,并不满意于他模糊的回答,反而是凑近了一些,期待地继续问道:“比如呢?”

    周云辜闻言微微笑了一下,如同早春微暖的风拂过即将消融的冰雪。

    他觉得眼前的神仙姑娘,似乎格外地关心他。

    就像她莫名其妙地遇见他,又莫名其妙地缠上了他。

    他不知道她出于什么样的缘因,耗费诸多心思在自己一介凡人身上,但他不知不觉中,不可控制地因她的闯入而觉得心喜。

    只是凡人纵使再漫长的所谓一生,在寿与天齐的神仙眼里,又是什么呢?

    是沧海中微不足道的一粟,还是转瞬就忘却的眨眼之间?

    他不得而知。

    只是他总是告诫自己,切莫贪心太过,眼下仍旧起了此般的贪念。

    他却不能将之言说。

    于是,在杳杳执着而漫长的期待眼光里,他含着笑意随口答道:“比如…?谁知道呢,兴许是放下眼前的一切,走遍大江南北也说不准。”

    谁知对面的神仙姑娘却露出了向往的神色。

    “啊,听起来很不错耶。”

    她小小的脸蛋上又扬起熟悉的笑容,两处梨涡浅浅陷下去,显得笑容格外真挚,而一双亮闪闪的杏子眼里则写满了好奇与意动。

    “我还没去过其他的地方呢,”她这样说着,转瞬面上挂上了一些羞赧,这是在她身上很少出现的情态,“如果你真的要去游历的话,我可以同你一道吗?”

    周云辜就略感意外地扬了扬眉。

    他此时倒是生出了一些关于她来到凡人间的目的的好奇,只是他向来不是个多舌的性子,此番就将疑虑暂且压下了。

    他重新收回微微放空的目光,学着对方的认真模样,回望过去,轻声道了一声:“好。”

    倒映在他眼帘里的漂亮姑娘就笑得格外开心,连那两处梨涡都陷得更深了些。

    此时二人在谈话之间不知不觉地又靠近了些距离,杳杳带着甜甜笑意的脸庞就在他触手可及的距离。

    鬼使神差之间,他就伸出了手,轻轻点在了她随着笑容在面颊上微微陷下的梨涡之上。

    手指之下接触到的皮肤细腻软滑,在夜色中也是莹润的白,带着微微暖热的皮肤温度。

    只一触,他就猛然惊觉自己的时态,随即就在对方微微睁大眼睛的讶异神态里,佯装无事地收回了手。

    “你……”

    杳杳启唇才说出了一个音,就被他不太自在的两声掩饰般的咳嗽打断。

    随后天真单纯的神仙姑娘又微微皱起了担心的眉头,思索了不过一瞬,就起了身。

    “夜深了,你毕竟大病初愈,还是好好休息吧。”

    周云辜抿了抿唇,未出声阻拦。

    杳杳就同他挥了挥手道别,瞧着竟有些遗憾不舍。

    他微紧的心就因为对方眼中流露出的不舍又松快了一些,好似有暖意淌过。

    道过别后,杳杳并未拈诀,而是如往日一般翻墙离去,隐约还能听到她嘟嘟囔囔道:“凡人的身子骨还真是弱,也不知道要怎么样将养才能好起来。”

    周云辜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之中,失笑地摇了摇头。

    第47章 第 13 章

    杳杳觉得这一日的周云辜很有些多话, 整个人也同往日里给她的印象有所不同,一改沉静而冷淡的做派,反而是变得情绪外露到有些敏感的地步。

    但这样的异样也仅仅只是持续了这一日而已。

    接下来的日子里, 她还是如往常一样三五不时地上门拜访周云辜, 同他絮絮叨叨地讲着一些她近日来在凡人界的感悟与新奇发现, 而对方也如往常一样, 扮演成大多数时候都只是沉默倾听的忠实听众。

    不再需要遮掩自己异于凡人的身份,反而使得杳杳讲起故事来无所顾忌了许多。

    因而她偶尔也能捕捉到周云辜平静幽深的眼波中一闪而逝的讶异,并以之为乐。

    唯一不同的或许只是方几上愈发合她心意对她胃口的茶点, 总是被恰到好处地提前备好, 迎接她的造访。

    入了秋,连微凉的风也带着这个季节独有的爽朗。杳杳在偶有微风夹杂着落叶的簌簌声中, 拈起一块应季的桂花味糖糕。

    神仙的日子其实比凡人的来得更为无聊, 因而即使她找上门来时,周云辜并不是时时有空陪她玩耍唠嗑,杳杳也并不会觉得很乏味。

    她将带着桂花微甜的糖糕咽下去, 露出小小带着赞叹的满足表情, 随后就将视线移到身遭,静静打量着一旁的人。

    眼前的人捧了本账本在看,膝头还有厚厚的一沓。

    账本是深蓝色的封面,用线装订成册, 本本都是不薄的厚度, 上面记满了她看不懂的东西。

    他翻阅时的动作沉静无声, 日光绕过院墙, 洒落了一些在他捧着账册的修长手指上, 顿时便沾染了诱人的光泽。

    杳杳看见他的指尖微动,日光也随之跳动了一刻, 为如同静默的画面添补上一丝鲜活。

    他又翻过去一页,这一册就见了底。

    杳杳发现近日里周云辜很有些忙。

    前两日她也是来找他闲话家常,就在这处院子里,正巧碰上了送账本过来的温掌柜和何掌柜。

    他们似乎是来说一些关于铺子的事情,在周云辜的默许下,丝毫不避着她,只是她听着无聊,数次都是打着盹儿睡了过去。

    凡人界的这些营生瞧着简单,实则内容复杂得很,杳杳纵使机灵过人,一时半刻也弄不清里头的诸般弯弯绕绕。

    她只是从只言片语中得知,原来东市那一条街的铺面,有多半都是握在周云辜手里的。

    杳杳还不曾见过神仙算账。而眼前的人谪仙一般,面色沉静地翻阅着账本子,如同他翻过的是禅理经文。

    他又拿起一本,杳杳静静看着,实则神思已经云游天外,视线就变得有些过于直勾勾,就像是毫无忌惮的打量。

    这样的视线太过于有存在感,以至于周云辜在一派静谧之中,从账册间抬起了头。

    对上他似乎带着询问之意的眼神,杳杳这才慢半拍地回过神来。瞧着对方似乎是故意透露给她看的疑惑,杳杳没来得及觉得自己先前的目光冒犯,反而是想到了什么似的,从唇间溢出了一声浅浅的笑。

    她想起自己见过的神仙里,就属司命也爱低头捧着簿子算来算去,只不过他算的是凡人的命。

    “你若是认识司命,说不定你二人会相互引为知己。”她顺着周云辜的询问眼神,随口感叹。

    这样的感叹全然没有道理和边际,杳杳说完就觉得不对,笑意更甚了些。

    她想了想,道:“不对,他肯定会怕你。”

    她想起自己的友人,那位成天冷着脸的女剑君余辞。

    她们玩得好的一众神仙都以为余辞表里如一,应当是个冷情的,断然不会牵扯到什么旖旎的八卦里。

    只有杳杳偶尔从余辞口里亲口得知,她竟然喜欢不靠谱不着调的司年轮。

    余辞喜欢司年轮,就总是想拉着杳杳陪自己去找司年轮,谁知道司年轮竟然害怕她,还私底下跟杳杳说,看见冷脸的就发抖;若是这个冷脸的主动找他说话,还态度柔和,他更是恨不得立马逃跑。

    而眼前的周云辜,若不是自己如今同他相熟了,他冷着一张脸时透露出来的拒人千里之外的淡漠之意,是比余辞还要更甚三分的。

    杳杳想到这里,不知为何乐出了声。

    她自个儿傻笑着又是点头又是摇头,周云辜并不明白她脑中所想,却也是柔和了目光,就这样静静看着她。

    杳杳感受到对方倏然柔和下来的目光。

    往日里,那双眸子若是没有被低垂的眼睫遮挡,流露出的神色最是清冽又漠然,然而此刻却掺杂了深邃的温柔。

    在这样的目光里,杳杳只觉得心间有什么东西在微微跳动。

    她渐渐停下了动作,思绪也随之宁静,似乎是在用心品味几乎要压抑不住的悸动。

    脑海有一瞬间的放空,复又变得清明。

    杳杳望着眼前的人,却突然想起了一件要紧的事。

    她当初在轮回台查看了周云辜的命格,被司命撞见时,司命格外异常的反应让她很是在意。

    无忧草治好了周云辜的病,这几日也未见异样,她本来都放下了心,此时重新想起司命这一茬,却又觉得心中不安。

    司命当时说什么来着?他话里隐约的意思貌似是在说,周云辜的命改不得。

    杳杳微微皱了眉头,思索着其间的关窍。

    一旁的周云辜合上账本,将膝头的账册尽数拢好,放到一旁的小几上,也不开口多言,只是静静打量着沉思的杳杳。

    杳杳的视线从他的面上划过,带着连她自己也未曾意识到的情愫。

    旋即,她做了决定。

    “我可能得再给你…算上一卦。”

    周云辜神色中并无抗拒,只抬了抬眉,随后就顺从地微微颔首。

    “别紧张,没什么的,我只是…有些疑惑罢了。”杳杳朝他安抚般地笑了一下,凑近了些,抬手拈诀,轻轻点在周云辜的眉间。

    随之发生的事情却让杳杳有些意外。

    她并没有顺利地进入眼前人的梦境,而是被一道带着熟悉气息的屏障挡上了一挡。

    这道气息……是迷梦镜?

    是了,她没有忘记,前些日子自己将镜子放在了周云辜处,方便他有事同自己联系。

    只是法器多半是认主的。而自己的法器放在他人身上,竟然能阻拦自己入这人的梦,这件事情其实也有些怪异,连她自己都想不明白缘由。

    可眼前唯一的可能性,确实是迷梦镜生出了屏障,将想要入梦的她阻拦在外。

    杳杳觉得匪夷所思。

    眼下要紧的却并不是这一茬。

    她将这份疑虑暂压心底,略一思索,决定同周云辜坦言。

    她点在周云辜眉心的手指还未收回,往下一寸,就是对方因为闭目而轻颤的浓密羽睫。

    许是因她半晌都没有动静,那双眼睛就又缓缓睁开,幽黑深邃的眸子如同点星,被嵌在骨相完美的眼眶里,是一双格外漂亮的眼睛。

    杳杳触电般地收回手,转而开口提起自己的身份。

    她告诉周云辜,自己其实不懂得看什么命数,最多不过是在司命那儿看过一些写着凡人生死的命格簿子。而自己在凡人界所谓算命,实则是凭借入梦从而探知一二。

    周云辜闻言,若有所思。

    “我几乎不曾做梦。”他这样说道,声音笃定。

    “啊。”杳杳有些讶然。

    旋即她又觉得恍然,怪不得他的梦境之地那么空荡,她从其中探知不到任何同他的想法相牵连的事物,只有一派空茫。

    这很难不始她想起那位上古神君的梦——那一处梦境也是这般的空阔而迷茫,难道那位神秘的剑君,也从来不曾做梦吗?

    只是她又有些疑惑,眼前的周云辜分明只是入了轮回的凡界人,竟然也会遇到同上古的神仙相似的境况吗?

    这一人一神的梦境,在她万千年来见过的梦里,也称得上是唯二的独特。

    她压下翻涌的庞杂思绪,将注意力重新放到眼前最迫切的忧虑之事上。

    “没事的,我能看到的比你自己能想到的,要多得多。”她先是这样同周云辜解释着,随后才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道:“讲了这么多,其实主要就是,你可能要先将我之前交给你的那枚镜子还给我。”

    真是逊极了,杳杳这样想着。

    周云辜则并未多问,只是顺从地将镜子递给了她。

    他的指尖微凉,如同镜面一般,无意间触碰到她伸出来接过镜子的手,不过一瞬,就有蔓延开来的热意,伴随着酥酥麻麻的感觉,直直爬至心间。

    杳杳却是有些恼,自己竟然又走了神。

    她将无边蔓延的思绪收拢,急急接过镜子收好,动作有些失了方寸,并未分出神来查看镜子一二。

    她重新拈起入梦的诀,再度轻轻点在周云辜的额间。

    这一次,她顺利地入了梦境,却在短短半盏茶的时间里,就脱离了梦境,额间挂上了冷汗。

    她看到了触手可及的未来。

    而那些情境所彰显的可能性,重重击打在她心上,让她的心跌至谷底。

    作者有话要说:

    放新存稿的时候才发现这一章存稿箱时间居然没有设置好……

    呜呜呜我错了呜呜呜 下辈子一定注意!

    第48章 第 14 章

    杳杳寒着一张脸, 微微喘气,脸上交杂着迷茫和惊惧。

    她的手里还握着迷梦镜,镜沿被她死死紧握, 在手心里烙下了白生生的印痕。

    她的脸色实在难看, 周云辜从未在她的脸上见过这样的神色。

    事情似乎关系到自己的命运, 他本该出声询问, 却在看到她用力紧握到有些发颤的左手时,觉得心中微悸,旋即下意识地伸出手, 握向她, 试图抚平她的颤抖。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笨拙寡言的安抚之意,杳杳仿佛冻结般的面色就柔和了一些, 定了定神。

    往日里, 面前的那张脸孔总是带着笑意,偶尔会抬起下巴尖,露出一些倨傲的神色, 往往伴随着些微的得意。

    “我可是神仙。”她会这样说着, 随即变戏法般地带给他一些调剂般的小惊喜——有时候是一场幻梦,有时候是一片柔羽。

    而此时,那张往日里活色生香的俏皮脸孔微微沉着,是极为少见的冷凝之色。

    周云辜觉得, 她沉着脸时, 竟有着极具反差的冰雪之姿。

    他并不知道方才她都看到了什么, 才会流露出这样的神色来。

    眼前的人微微张了张口, 似乎想要说点什么, 却没有半点儿话音从她微启的唇间逸散出来,更遑论被微风相送。

    于是在沉寂的风中, 周云辜开口打断了气压低沉的长久默然。

    “原来我平日里沉着脸,是这个样子吗?”

    他的手才握过她紧攥后又微微松开的掌心,将那些压痕抚平,随后又抚上她的脸颊,抬至眉间,似乎想要抹去她眉头紧皱的痕迹。

    是很亲密的动作,他从未对谁这样做过,此时他却做得如同与生俱来的本能一般自然。

    随着他的轻柔动作,被他轻轻抚慰的那张脸庞上的沉沉神色就松下来了一些。

    “你可是神仙。”

    他的嗓音如潺潺流水,似是诱哄的安慰话语顺其自然地出了口,带着连他自己都感到讶然的温柔与缱绻。

    很显然,这样一分难得的缱绻也被对面沉着脸的杳杳感受到了。

    她终于和缓了面色,带着仿佛才从梦中惊醒般的茫然。

    她最终还是没有开口同周云辜说起方才自己究竟看到了什么,只是转而坚定了神色,瞳孔重新聚焦,将目光直直望向周云辜。

    “别怕。”她这样说着,声音还有些不稳当地发着颤,却仍旧是倨傲地抬起了小下巴,带着她并不夸张的小狂妄,就又是周云辜熟悉的那副模样。

    他失笑,摇了摇头,开口附和她的话语都是柔和而宠溺的,简直叫他觉得不像自己。

    “好,我不怕。”他这样说着。

    杳杳就满意地点了点头。

    “嗯,你放心,有我在,我一定保护好你。我会让你心想事成,和满一生。”

    她一把清糯的软甜嗓音带着坚定,就像是此时迎面扫来的微软和风,柔软却一意孤行,无声拥抱着眼前人,又像是一场告白。

    在这样的情境里,周云辜就也放纵自己沉浸在柔软而陌生的泛滥情绪里。

    他嘴角的微笑弧度扩大至三分,周身便有了几分往日里不常有的温润意味。

    “嗯。”他依旧温声应着,如同碎玉冰泉的清凌嗓音染上柔和笑意,“那现在能请你拉我一把吗?”

    杳杳沉浸的情绪就被打断,看着倏然柔和微笑的他,有些出神般的呆愣,仿佛没有听懂一般,在静静等待着他的后话。

    周云辜轻轻叹了一口气。

    “坐久了,腿麻了。”

    ……

    那些关乎命运的激烈情绪和莫名而生的缱绻氛围就这样被打破,一切又仿佛回到了原先的轨迹,抛去那些繁杂而深沉的牵绊,他们就好像闲适对坐的友人,正在缠绵日光里随意打发着时间。

    杳杳莫名叹了一口气,淤堵在心间的浊气就被倾吐得一干二净。

    她向他递出自己的手。

    周云辜拉住她伸出的手,虚虚借了一把力,就起了身,半分看不出腿脚酸麻的狼狈,端的是朗月清风、长身玉立之姿。

    “走吧,我送你回去。”

    她听见他这样下着逐客令,脑海里却钝钝地没有跟上反应,反而仍旧思索着先前在梦境中所预知到的场景。

    她看见那是一个圆月当空的夜,空阔而深沉的天幕却被烈焰舔舐灼烧,几乎模糊了整个视线,晃得人眼疼;而周云辜的身影就这样被吞没,消失在火势之中,直到完全看不清眉目。

    她知道,既然她在梦境里这样预见了,那么这一幕就必定会发生——就像她曾经看到过无数凡人垂死的模样,就像她也曾经看到过垂死的他。

    这是天命,她能改一次,就能改第二次。

    她心中倏然有了一些底气,却又难免担忧万分之一的差错。

    而眼前的人被天命所困,命途如此多舛,纵使她此时隐瞒不说,她却也不信,周云辜自己不会察觉到一二。

    可他只留给她一个云淡风轻的背影,就连往日里费劲端着的冷漠抗拒都尽数收起,是让人心惊的释然之态。

    似乎是见她久久没有动静,周云辜回过头来看向她,面上微微的疑惑情绪也不曾遮掩,反而比往日里刻板清正的模样多了几分生气。

    杳杳还是不知道要怎么同他说起——她甚至觉得,他不是猜不到她所纠结的内容。

    只是为何自己这样一个看惯了凡人生死的神仙,如今心里的不舍与焦虑反而还要比之眼前的凡人更甚?

    她想不明白,思绪却被随之而来的话语打断。

    “不如过完中秋,我们就启程?”周云辜似乎也是斟酌了片刻,随即这样提议道。

    “啊。”

    杳杳有些反应不过来地微愣。

    见她一副迷茫懵懂的模样,周云辜微垂了眼睫,再抬眼仍是耐心解释道:“先前你问起过我,日后有什么打算。我当时说,或许会去山水之间游历一番。”

    杳杳这才想起来,当时他那样随口一提,自己反倒是兴奋得不行,还殷切恳求他能否带上自己与他同行。

    她反应过来,原来近日来他的忙碌,许是在为这件事情做准备。

    杳杳莞尔,将不好的忧思压下,转而询问起对方话里她未曾听懂的其他部分。

    “中秋?”

    她眨了眨眼睛,并不是十分明白这个概念。

    周云辜顿了顿,似乎是想了一下,向她细细解释道:“八月十五,恰逢月圆,是阖家团圆的节日。你之前不是很感兴趣吗?我可以陪你过节。”

    真是不错的彩头。

    杳杳恍然点头。

    她对凡人界的诸般事物都好奇得紧,平日里也问得多,尤其对于热闹的节庆日子感兴趣。

    没想到周云辜都记着。

    只是这份心喜维持了不过一瞬,紧接着就被另一重忧虑冲散。

    等等,八月十五?那岂不是没有几日了。

    而八月十五又恰逢月圆……杳杳的脑海里便燃起了那片滔天的大火。

    原来这一次的预兆来得这么快吗。

    她肃了一张脸,神色有些执着——

    “过节可以,不过你得听我的。”

    周云辜似乎是挑了一下眉,却也一如既往地不多过问,只颔首应了好,杳杳就放下心来。

    他二人几乎是并肩地出了院子,不过几步路的距离,就将她送到了她当初买下的陈家院子。

    实际上自打她不再遮掩自己的真实身份,就未曾考虑过继续用这所谓邻居的噱头。而周云辜也从来不曾陪她一道走出院子,如同送心仪的姑娘回家一般,将她一路送至门前。

    此时他们并肩慢慢走着,从他的府上走到她的院中,短暂的路途被刻意放慢的脚步拉长,就好像他们都不过是庸碌的凡人,一同庸碌地活着,将短暂的岁月活得美满而悠长。

    ……

    很快日子便到了八月十五。

    周云辜提出的妥帖出游方案被杳杳否了个遍。

    说起去街市上看花灯会,杳杳想起鼎沸的人声和蔓延至天边的璀璨灯火,白着一张脸将脑袋摇成了拨浪鼓;周云辜便又提议去城郊放孔明灯,想起那纸糊的单薄灯笼,一个不小心就能被火势点燃,杳杳继续摇头,嘴里道着“不妥不妥”;如此也不妥,周云辜面上难得带了些无奈神情。

    他其实孤身一人惯了,惯常是不过节的,尤其是这些所谓团圆、安康的和美日子,似乎从来都与他无关。

    只是眼下身旁难得多了在意的人……

    又是一番细细思索,他道:

    “不如就在院子里对酌赏月。东街酒铺里有一味桂花烧酒,夜里饮来是微暖滋味,恰合时宜。”

    杳杳眼睛亮了一些,但紧接着又捉住了关键词,开始摇头。

    烧、酒?开玩笑!

    不可不可,沾火的、易燃的,一概不行。

    周云辜不曾知道她的顾虑,因而二人可算是绞尽了一番脑汁,最终选定了去画舫游船上听曲小酌,江心空阔,也不影响赏月。

    而杳杳一口答应的缘由其实很简单。

    画舫嘛,自然是在水上行走的,就算是起了火势,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大碍。

    防火防灾,还是得从细节做起。

    第49章 第 15 章

    既做了决定, 周云辜就遣了人,‌一切都安排妥贴。

    ‌们‌人到江畔时,画舫已‌堪堪停在那儿, 有人打起帘子, 恭敬地‌人迎了上去。

    周云辜甚少在外露面, 船上留下服侍的侍女小厮自然是不认得‌的身份, 只看见往日里很是耀武扬威的管事却恭顺地‌姿态放低了个‌‌‌。

    䲟‌着客人的面,‌们不好议论,待到人进了画舫里的雅间, 下人们才低声说起闲话, 内容无非就是那位公子如何的冷峻如仙气度非凡,也不知道身边跟着的那位姑娘又是什么来头, 蒙了面纱叫人看不清样貌。

    闲聊也不过片刻, 侍女小厮们就一一捧着瓜‌点心,‌着才温好的酒,有序地‌东西送进了雅间。

    随后又请了乐伶, 抱着琵琶者有, 抱着古琴者也有,皆是城里最有名的雅苑出来的清倌儿,姿容个个出挑,身段也如扶风细柳, 琴艺自然更是‌得说的。

    伶人们进去了后, 就听见雅间内, 清俊不凡的公子正卸去了满面的冷漠, 柔和了声音, 低低问起身旁姑娘的意思。

    蒙着面纱的姑娘只露了一双清泠泠的杏眼在外头,眼睫微翘, 眉毛细柔,瞧着应䲟‌是一副好相貌。

    乐伶也都是年纪轻轻的小姑娘,纵使在风月场里摸爬滚打惯了,仍旧难捱过眼前公子的风采,此时见公子周身的冷峻都在那小姑娘面前化为绕指柔,心‌难免有些妒嫉之意,三三两两之间就有了些眼神交流。

    这一处画舫里的雅间很大,‌人坐得远了一些,低声的交谈就很难叫人听得清楚。

    只听见那位年轻公子一把昆山玉碎般的嗓音,低声朝蒙了面纱的姑娘说了些什么,小姑娘就朝‌那边靠过去一些,姿态亲密得自然而然。

    姑娘静静听完,又‌目光投向前方静候着的一众乐伶,神色里带了点天真的好奇。

    似乎是面纱罩得久了,有些闷,‌随意挥了挥手,就‌面纱摘下,露出一张姿容绝俗的桃花脸孔来。

    那张桃花般的漂亮脸孔上有些还未脱去的稚嫩之气,却‌不妨碍‌一派天‌的浑然美丽,是世所难见的好样貌。

    纵使是清倌儿,乐伶们也素来‌皮相看得重,此时瞧清楚了主座上那位姑娘的样貌,纵使‌们自视甚高,也再难生出先前的妒嫉心思来,反而是有些控制不住地轻声吸气。

    不得不说,主座上那‌人,还真是独一档的般配。

    乐伶们小小地失了态,而姑娘的新奇目光正一一自‌们身上打量而过。

    那道目光好奇却懵懂,一一掠过‌们身遭,仿佛随意路过人间的过客,不起半分更‌的打探心思,却在落到角落一处时,长久地顿住了。

    “咦。”

    ‌们听见姑娘轻轻一声带着疑惑的叹,旋即姑娘又抬起手,似是凌空挽了一道繁复而好看的花样,意味不明,却被一旁的公子紧跟着捉住了手,止住了动作。

    姑娘这才反应过来什么似的,微微抿唇笑了一下,露出两处浅淡的梨涡。

    “不好意思,差点忘记了。”

    ‌转头这样对身旁的公子说道,换来公子一声似有若无的低叹。

    ‌‌人旁若无人,乐伶们立在那儿,却有些难安。

    正不知如何是好之间,姑娘终于想起‌们来,朗声发了话。

    “啊,烦请角落里那位抱着古琴的白衣姑娘留下吧。”

    被‌指到的白衣乐伶从头至尾都微微垂着头,波澜不惊且毫不起眼。

    听到‌这样发话,一众年轻乐伶都有些愕然,却还是在管事的示意下,不甘不愿地退了下去,只留下静默待在角落的白衣琴师。

    那位姑娘抬起头来‌话,清丽素净的一张脸,头发也挽得仔细,有些古板,此时眼里装上了一丝讶然,倒添了几分生气。

    雅间里人一少,气息就不那么庞杂。

    坐在上首的杳杳不用拈诀就探查了个清楚,露出一丝了然的笑意来。

    ‌‌然‌瞧错,这人身上竟然沾着几分仙灵气息,就是不知道,这气息又是从何而来。

    乐伶只怔愣了片刻,就从善如流地摆了琴,尽职尽责地请示主人家是否有曲目上的偏好。

    杳杳无所谓地摇了摇头,周云辜自然随‌,就只示意乐伶随意演奏即可。

    寥寥调试了几个音,行云流水般的乐曲就从指间弦上跃然而出,奏乐之人的技法倒也算是上乘。

    只是杳杳的注意力显然不在琴音上,反而饶有兴致地围着乐伶本人打转。

    周云辜看在眼里,却也不出声打扰‌,只默默无言地‌茶水递至‌手上。

    杳杳接过,随意抿了一口。

    再抬眼,就看见随着曲音变得细密,乐伶手上的节奏也变得快而急,随着‌的动作,衣袖不怎么服帖地滑下了一截,露出‌苍白手腕上一串隐隐散发着华光的珠链。

    杳杳凝目望去,全然被吸引了注意力。

    别人兴许还不敢断言,可‌却能看得分明。

    ——那一串可不是普通的珠子,而是鲛人泪。

    那些鲛珠个头‌不‌分显眼,不如‌手里的珍贵,却串得如此细密,满满坠在乐伶的手间。

    凡世人不知道,就连神仙也不一定清楚;杳杳却同鲛人有些交情,自然是知道这样串起来的鲛珠,有着什么样的额外效用。

    是防身之用,能阻却病疾,抵挡邪魔。

    看来‌先前感受到的仙灵气息,‌半是来源于这一串鲛珠了。

    ‌暗自恍然点头。

    不怪‌额外留意,实在是这样的用法太过隐秘,瞧在‌的眼里又格外打眼;而眼前的乐伶姑娘分明又是个凡人,倒叫‌起了些许的八卦好奇之心。

    只是到底与自己无关,也沾不上什么险恶,杳杳只‌所见看在眼里,暗暗猜测了一番,便觉得自己此间行为有些好笑。

    恰逢乐伶奏完三曲,收了手,静候着上座的主人家发话。

    杳杳想了想,示意乐伶上前来说话。

    那乐伶早先的忐忑已尽数压下,瞧着颇有几分宠辱不惊,倒也算是好心性。

    杳杳问了‌的名字。

    “晚澜。”

    那伶人声音听着清幽,同‌本人一般古井无波,只浅浅答了名字‌字,‌无半分故作的低姿态,反而有些清傲。

    杳杳微微偏了头,打量静静低垂眼帘的晚澜片刻,就从袖间取出一颗品相上乘的鲛珠,随即赠给了对方。

    鲛珠龙眼大小,同‌簪头的那一枚差不‌,放在凡世算得上是惊世骇俗的好宝贝。

    那位晚澜姑娘接过,寡淡眉目间就有了讶异神色,却‌不是对财‌的惊叹与眼馋,反而夹杂着些旁的情绪。

    那些情绪一涌而过,杳杳看在眼底,却不放在心上。

    晚澜接过‌的赠礼,又恢复了宠辱不惊的平淡做派,见‌人‌无更‌的话‌问,识趣地福了一礼,退出了雅间。

    杳杳目送对方的洁白的裙角消失在屏风后,脸上出现了一丝兴味,感叹道:“‌想到这一趟还能遇上这样的事情,倒是有些意思。”

    杯‌的茶水盈盈见了底,杳杳如往常一样‌杯子递‌周云辜那儿,讨好地等着‌给自己添茶。

    半天‌有人接过。

    杳杳有些奇怪,一抬眼,看见周云辜面上带了点欲言又止的神色。

    ‌眨了眨眼,也不问‌,只用略带疑虑的眼神望着‌。

    周云辜吸了一口气,似乎接下来的内容对‌而言有些难以启齿,微不自在地偏过了视线,这才开口道:“‌……平日里都是随手送人这个的吗?”

    杳杳有点儿‌明白过来,但‌不妨碍‌听出对方话里些微的委屈。

    ‌有些莫名,却还是下意识解释道:“‌有呀。我只送过‌,还有就是方才这位姑娘了。”

    话说到这里,‌才隐约反应过来什么,先是微微睁圆了眼睛,随后又流露出笑意来。

    ‌想起,‌也曾‌‌送周云辜一颗鲛珠,那颗还比其‌的都大上许‌,是‌最最宝贝的一颗。

    䲟‌初‌‌不肯收下,执意退还给‌,最后呢,那颗珠子‌了一堆药粉,还是用到了‌的身上。

    ‌感觉自己隐约抓到了关窍,遂开口认真同对方解释道:“非‌认真说来,我只送过‌。方才又送给这位姑娘是因为……”‌顿了顿,眼里又现出一丝兴味来,“这个说来话长。‌想知道吗?”

    周云辜在听见那句“我只送过‌”之时,眼底似乎闪过了一丝光,听到后半段,‌随意地“唔”了一声,似是搭腔,手却不自觉地抚至心口,似乎是在确认怀里什么东西的存在。

    杳杳‌有放在心上,继续同‌娓娓道来。

    “这位晚澜姑娘瞧着有些来头,似乎是同鲛人有什么关系。说来我还挺好奇的,这里离东海那么远,哪里来的鲛人呢?诶,‌说,我‌不‌去探一探‌的梦呢?”

    ‌此时再度提起,才又升起了一些微末的探究之心。

    ‌便觉得有些恍然,明明‌下到凡人界来,是‌这里䲟‌作‌勘破世人梦境的历练场,可仿佛自从遇见周云辜之后,‌对旁的凡人,就失去了兴趣一般。

    这还真是一份让‌觉得有些奇妙的困顿。

    ‌这样想着,发觉周云辜似乎又是沉默了许久‌有‌应。

    ‌抬眼,正巧撞进对方来不及闪躲的深邃目光里。

    第50章 第 16 章

    周云辜的目光深幽, 同他对视之时,往往会让人生出抵挡不住的溃败之感。

    杳杳也不是没有同他对视过,却是头一次在猝不及防之间, 隔得如此近。

    而那道目光, 正认真地朝她投来, 迎上她的目光时, 眼底微动,羽睫也随之轻颤,竟带上了一丝勾人的破碎之感。

    那里面有翻涌的情绪, 如同破冰, 击垮他周身的冷冽。

    这样的一个人,露出眼下这般神情, 他的心里又会在想些什么呢?

    杳杳无从得知。

    而周云辜自觉失态, 很快就收回了目光,甚至刻意挪动了身形,稍稍坐得远了一些。

    他微紧的手指按在胸口前, 隔着薄薄的衣料, 能摸到他藏在怀里的那一份小纸包。

    里头是她漫不经心的馈赠与关怀,却被他下意识珍藏。

    她不明所以地从那个对视中回过神来,略带疑惑地开口问他怎么了。

    周云辜觉得心间空落,却又被她的软甜嗓音转瞬填补完满, 快要到嘴边的话却也打了个转, 又被咽下肚肠。

    他在想她出现在人间的目的, 而那个目的又会留住她多久。

    方才杳杳的话他全都听在耳中, 只是一时沉思忘记坐待。

    此时他重新接过她的话题, 自然而然。

    “你很好奇吗?那我差人将那位姑娘请回来。”

    却被杳杳摇头阻拦。

    “算啦。不是什么要紧的,我今晚有更需要操心的事!”

    他闻言颔首, 以为杳杳会同往常一样,不需要他细问,就继续将话里的意思补充齐全。

    谁知对方语毕就不再多话,甚至移开目光望向窗外,就仿佛“更需要操心的事”这一茬从未被她提起过。

    自那日她再次探过自己的梦境后,她就时常有这样古怪而含糊的时候,就好像在逃避什么不愿提起的话题。

    周云辜便能猜到,必定是与她那日的惊惶失态相关的事情,而那件事情,兴许还同自己有着不浅的关系,说不定是关乎了生死,才能使她都露出那般神色。

    只是,那又如何。

    他浅浅笑了一下,随着杳杳的目光,去望向窗外的景。

    夜色渐渐浓重,岸边的灯火却逐渐明朗,洋溢着十足的人间烟火气儿,诉说人们的欢喜团圆。

    画舫渐渐驶离了岸边,带着些微摇晃,悠悠往江心飘去,连带着被四四方方框住的窗间之景,也随之飘摇。

    杳杳来了兴致。

    她收回目光,转而看向周云辜,提议道:“我想去外头瞧瞧,你要同我一道吗?”

    周云辜自是应好。

    二人起了身,出了雅间,绕过回廊,就来到了甲板上。

    视野瞬间打开了许多。

    夜色如瀑,又像是泼满墨意的画布,一轮圆月遥遥而升,在融为一色的江天之间洒下懒懒清辉。

    是好景好意。

    只是船舷边上,一抹白色的身影被来人惊动,脚步现出些微仓皇,就扰了一派宁和的景致。

    定睛一看,不是方才为他们奏过乐的琴师晚澜,又能是谁?

    船舷处的灯柱里只点了细弱的烛火,随着水波晃动,交织出晦涩不清的明暗界限。

    似是见自己已然被看见,晚澜也不再惊惶,又回到了那副古井无波的寡淡模样,抱着自己怀中的琴,向二人行了一礼。

    周云辜自是懒得在意过问,杳杳却眼尖地瞧见她湿了一角的裙摆和断了弦的琴。

    也不知道这位晚澜姑娘短短半刻内做了些什么,着实是有些狼狈。

    又想起先前那一茬,杳杳此刻起了多管闲事的心思。

    晚澜同他们行过礼便要告退,却被杳杳拦住。

    她的声音柔和,看向对方的目光却如同洞察了一切般如炬,语调里就带上了不容拒绝的坚定。

    “晚澜姑娘,不如进去同我们一起坐着饮上几杯茶?”

    晚澜张了张嘴,无从拒绝,平淡眉目间染上了不安。

    她跟着二人回到早先的雅间。

    夜色重了,寒意涌上来并不十分宜人,因而雕花的木窗尽数被紧闭了,整间屋内就多了丝逼仄之感。

    晚澜在推脱一二后,还是被杳杳拉着坐下,有些无措地接过了她递过来的温热茶水,却并不喝,只用手拢着杯,指节瞧着有些发白。

    杳杳叹了一声。

    她何尝看不出来对方很有些紧张?

    果然,晚澜没有沉住气,率先开了口。

    “姑娘叫我过来,是有什么事吗?”她随即想到了什么似的,面色一白,迟疑道:“是您先前赏给我的珠子有什么问题吗……?”

    颇有些不打自招。

    杳杳挑眉。

    而晚澜也反应过来,自己似乎说错了话。

    她讷讷想要补救两句,却被面前的人截住了话头。

    “珠子能有什么问题呢?或者是说,晚澜姑娘实在太有眼界,竟然一眼能认得鲛珠的不一般,我只是想找晚澜姑娘随意闲话两句罢了。”

    听到“鲛珠”二字,晚澜脸上的平静这才被彻底击碎。

    “你……”

    她有些吞吐,嘴唇张合扇动了片刻,仍旧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不必害怕,我对姑娘并无恶意。”

    杳杳出言安抚她,见她仍不肯放下戒备,只好继续把话讲清楚一些。

    “只是我实在好奇,姑娘一介凡人,是同鲛人有什么来往吗?”

    晚澜闻言,彻底变了脸色,惊惶抬头之间,手上的茶杯也没有端稳,茶水溅了点出来,复又染湿她本就浸过水的衣角。

    被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一语击中自己心中埋藏的秘密,足以击溃她面上所有佯装的平静。

    她足足看了自己的衣角有一刻,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接下来会面对什么。

    而一旁的人并没有催促她,只自顾自地饮茶,还吃上了点心,好似等她自己做决断——

    是落荒而逃,还是将压在心底的烦闷忧思倾吐一二?

    眼前的姑娘清泠泠一双眼睛仿佛能看透人心,瞧着就是个不一般的,而一直陪在她身旁的那位俊逸公子虽然寡言,存在感却更是不容忽视。

    兴许是自己遇上贵人,能得一二开解。

    这样想着,晚澜深吸一口气,决定和盘托出。

    她倒是不抱有事情就此得到解决的天真期许,就当是纾解心中压抑无措也好。

    “姑娘从何得出这样的结论?我认识所谓的——鲛人?”

    这是她平定心神后做出的最后挣扎,试图维护自己快要逃逸一空的底气。

    对面的漂亮姑娘却笑了,似是看破她无谓的挣扎。

    “放轻松,晚澜姑娘。”

    她的语气柔和,声音细软,晚澜莫名随之安定了心绪,将周身戒备又卸去七分。

    随后,她看见那位姑娘素手轻拈,指尖就似乎有光华流转。

    姑娘再轻轻将手遥遥一点,她便恍然发觉,他们三人所处的这一处雅室好似被与整个俗世的喧嚣所隔绝,外头的丝竹之音与庸然人声就彻底听不见了。

    有些神奇,却并不足以惊到她,因她很快发觉,这应当是所谓结界。

    再看向眼前姑娘时,晚澜的眼神就不一样了。

    “啊,看来你还见过结界。”对方似乎很满意她并不过分惊诧的做派。

    “是……”晚澜犹疑着轻声应和,小心翼翼不去打探对方的来头。

    谁知对面那姑娘却没有几分遮掩的心思,直直报上家门。

    “啊,我是天上司掌梦境的神仙,你可以叫我杳杳。”

    “……”晚澜有一瞬的怔愣,随即又去看一旁从未插过话的冷峻公子。

    公子正在替这位自称杳杳的神仙姑娘添茶,一举一动意蕴风流,瞧着也是神仙做派。察觉到她的目光,他没甚么所谓地抬了抬眼皮,明明冷清着一张脸,竟悠悠开口道:“看我做什么,我是凡人。”

    “……”

    她实在不知道说点儿什么好,好在神仙姑娘又将话题扯了回去,算是解了她此时的围。

    “其实也没什么。今天意外瞧见了你手腕上那串鲛珠链子,正巧我又同鲛人有过一些交情,还算懂行,就多管闲事起了些好奇心。”

    她这样解释着,字字句句都贴心详尽,反倒叫晚澜有些不知所措。

    于是她只好维持一贯的寡言沉默,静候对方的后话。

    果然,那位瞧着活泼善谈的小神女没让她失望白等,很是自然地顺着话题继续往下说。

    “只不过眼下姑娘似乎是遇上了什么难事?”

    晚澜心想,对方看得还真挺准。

    紧接着就听到小神女轻软嗓音继续说道:“不如让我给你算上…咳咳,让我探一探你的梦。兴许能为晚澜姑娘解惑一二呢?”

    她这句话似乎说得十分习惯,几乎是脱口而出,半路又堪堪刹住,换了说法,却把晚澜听得一愣一愣的。

    探梦,解惑?

    是了,神女说她司掌的是梦境。

    想来对方若是真的要硬闯自己的所谓梦境,也不是什么难事;此时却只是彬彬有礼地请了她来,言语之间还颇有体贴开解之意。

    而自己又亟待一个喘口气的机会,好理清思路。

    晚澜思索来思索去,觉得自己没有拒绝的理由。

    她轻轻颔首,应了杳杳的请求,又诚心诚意地道了一声谢。

    杳杳面上神色就有些飞扬,好似能看一看她的梦境是让她得偿所愿了一般。

    真是古怪的神仙,明明她从那个人口中听来的神仙们都不是这般做派。

    只是既然答应了,断然没有临场反悔一说,她也只能静候对方接下来的举动。

    于是晚澜就见杳杳向一旁静默着的冷峻男子伸出了手。

    “那个,不好意思,镜子再还我一下,我也许还得用上一时三刻。”

    瞧着面上竟有些羞赧,而那几分羞赧生动得很,同十几岁的凡人姑娘无二,全然不见神仙应有的淡然气度。


图片    www.jiubiji.com 旧笔记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