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 31 章

    薛五找到了周云辜。

    对方正在构筑捕集异样灵气的大阵, 似乎是两三天未眠了,面容有些疲惫清减。

    薛五上前去唤了他一声。

    周云辜顿了顿,收了手上供给灵气的手势, 闭了闭眼再望向他, 眸子里的冷冷锐意一如往昔。

    薛五打了个哆嗦, 却是来不及耽搁, 将杳杳交代给他的话尽数同周云辜说了。

    周云辜仔细听完了,一时没有答话,空气里就有些静。

    他抬头望了望眼前快要画满繁复符文的山壁, 神色若有所思。

    薛五就随着他的目光也望了上去。

    他们所选的构建阵法的这一处所在就处在乾陵山的中央, 山壁之间有裂谷,通往后山埋葬混沌兽之处, 水平高度则约莫是同前方的弟子居所平齐。

    山壁此时被赭红色的丹砂织就的密集纹案铺满, 深黑色的裂缝潜藏于其下,自上而下由蛛网般密布的形态汇集到一处。

    上面时而疏时而密的缝隙中偶尔还有植物扎根,探出点葱郁的生机来, 而到了下面那一处汇集之地, 只余下空而深的孔洞,不过半人大小。

    薛五望着那处幽深的缝隙,倏然一惊。

    他在脑海里简略地过了一遍乾陵山的地形,发觉此时这一处的位置, 若是对应到山体的前半部分, 正巧就是杳杳那处院子的方向。

    他再看向周云辜, 对方的神色表明他显然也是意识到了这一点。

    “她人呢?”周云辜这样问道。

    薛五张了张嘴想说话, 腰间的木质令牌却突然一热, 随即剧烈地晃动起来。

    这是出了紧急的状况,情急之下的联络信号, 同门之间会随着令牌上波动的气息快速找到对方的踪迹。

    薛五脸上就带上了着急神色,顾不得多作解释,指了指腰间的令牌就同周云辜告辞。

    对方抿了抿唇,不再多言,只向他点了点头,就再度投入到了大阵的绘制中。

    薛五这边几个起落,才绕至山间的主道上,就碰上了急匆匆来寻他的师弟。

    不等他开口询问一二,对方连礼也忘了行,匆忙开口道:“不好了薛师兄!山下有人强闯大阵!”

    薛五闻言立时变了脸色。

    如今封山已经三日了,上上下下的弟子早就得了通知,若无要紧事由不得出山,山门处也是戒备森严,就怕闯入乾陵山的邪祟趁机跑下了山去。

    而杳杳才拿着他给的令牌下了山去往乾山镇,离开了还没多久,就又有人强闯山下大阵的消息传来。

    薛五抓住了这名师弟因为紧张而颤抖个不停的肩膀,语速飞快道:“山下的传令符纸鹤发出了吗?”

    弟子点点头。

    “好。”薛五将杳杳先前下山的事情与他一说,又继续道,“我现在带一队人下山去追,你速去山顶大殿找张长老,向他解释详细的缘由,让他作定夺。”

    弟子领了命火速离去了,薛五也往山下赶去,刚到山脚的茶棚,他陡然发现夜空中的那一轮月亮竟是悄然没了踪迹,整个天幕散发着诡异而阴邪的黑沉之气。

    乾山镇外的树林里。

    杳杳艰难地抬手,想要挣脱箍住自己脖颈的东西,却骇然发现什么也摸不着,倒像是一股藏着阴邪之气的灵力。

    她一路被拖着前行,那力道虽然紧,倒好像不是直接要她的性命。

    杳杳快要飞出嗓子眼儿的心就瞬间平静了一些。

    她试探着用手去感触那道隐隐约约的灵力,握在手心的迷梦镜镜面朝外,此时正隐隐散发着光华,随着她的动作就触到了钳制住她的灵力上。

    那股力量倏然间就收回了,伴随着不远处一声低哑的呼痛声。

    这变故显然出乎双方的意料。

    杳杳眼见着要坠地,反应迅速地就地翻滚一遭,就快速起了身。

    她握紧了手中的迷梦镜,对准方才发出声音的方向。

    天边的月光早已不知缘由地熄灭,树林间更是昏暗得难以视物,只有她手里的镜子散发出的微光,照出前方一块空地。

    片刻,一个披着鸦羽色斗篷的人影缓缓从她戒备的方向踱了出来,避开了镜子发出的光线,瞧着身形佝偻而瘦弱。

    杳杳将镜子又对准了人影,就见他抬起手来遮挡了一下,只露出半边瘦骨嶙峋的脸孔。

    斗篷里的人影又怪笑了一声,开了口,嗓音听着嘶哑可怖,听着年迈。

    “没想到啊没想到,你手里竟然还有这等宝贝。”他顿了顿,又道:“倒是叫老夫失算了。”

    杳杳脑子飞速运转,见这怪人似乎忌惮她手里的迷梦镜,就继续举着镜子对向他,开口问道:“先前在乾陵山上跟着我的就是你吗?”

    她的声音向来清甜软糯,此时凛然发问,并不是很有气势,但语调却分外冷静,很是处变不惊。

    对面那人就来了点兴味。

    “小丫头有两下子,这会儿还能想到这些。你就不害怕吗?”

    杳杳无声冷哼,再开口继续问道:

    “这么说来,乾陵山上的动乱,也出自你之手咯?”

    那人顿了顿,直直迎着镜面反射的光走上前来,随手揭下了自己的斗篷,露出了全貌。

    他整个人苍老枯瘦,眼窝深深陷进去,如同行尸一般,面上是纵横缭绕的黑气。

    “小丫头,脑子挺灵活,果真不一般。”他喉咙间发出怪笑,面上却依旧维持着僵硬的表情,“不枉我为了你改变整个计划。”

    迷梦镜散发出的华光映射在他的脸上,使他不适地眯了眯眼,仅此而已。

    杳杳背后冒起了冷汗,却依旧倔强地握着镜子。

    二人就这样僵持了片刻,那身着黑斗篷的老头再度开口道:“这镜子不过让我短时间内奈何不了你,迟早会被破解,你又何必苦苦支撑,不如束手就擒,兴许我还能给你个痛快。”

    杳杳看出他的忌惮,不甘示弱道:

    “话可不能这么说。”她竟是笑了笑,“你从乾陵山上追我下来,想必是闯了山脚的大阵吧。”

    她歪了歪头,神色有些天真:

    “不知道乾陵山上的修士们追你而来,又要多久呢?”

    那人就彻底阴沉了神色。

    杳杳感受到背后的汗意已被晚间风拂过带来的凉意取代,心间却是松了一口气。

    看来她说对了。

    她就沉下心来在脑海里思索,自己能有什么法子摆脱如今的处境,亦或是让对面的人吃点小亏也行。

    她试探着将灵力探入迷梦镜,察觉到了镜子隐约间的回应,心中一喜。

    对面的神秘人却在此时缓缓动了。

    “不过是个坠落凡间的神魂,本想将你活捉了回去慢慢炼化,好生进补一番,”他语声阴沉地开了口,“如今看来,怕是不能留你这条小命了。”

    杳杳还未来得及反应他话里的内容,就察觉到迎面而来的阴风。

    她面色骇然,握紧了镜子,下意识地矮身想要避开,仍旧是被命中了半边身子。

    那股阴邪的气息顺着每一寸肌肤攀爬而上,透过毛孔,直直往骨髓里钻,如同最为阴狠的诅咒,直直疼到灵魂深处。

    纵使她如何聪明伶俐,又如何天资过人,如今也不过是个以凡人之身活了十六年的小姑娘,半点抵抗之力也无。

    迷梦镜从她松开的手中滚落在地上,发出嗡嗡的震颤。

    “果真是个没什么手段的凡人,先前还敢装模作样,如今我倒是高看了你一分。”

    那人语调轻蔑,一步步踏着枯枝朝她而来。

    杳杳疼得几乎要匍匐下身子,却仍旧强撑着,半跪在地上。

    细致束好的发早就散了,正披落下来,被夜间细柔的风带过面颊,掩住了她苍白的脸色。

    她细细喘了一口气,有些放空的意识再度回归清醒,眼角能撇到一旁依旧发着光的迷梦镜。

    脑海中,短短这一生的画面被反复而又杂乱地无序回放着,夹杂着那些迷离的梦境,以及一些她未曾有过的记忆。

    似是想到了什么,她嘴角就勾起了些微弧度,眼睛也微微弯了,有些笑意。

    从这样的迷茫混沌中,她难得迫使自己的神思清明了几分,分出些心神来,望向那枚嗡鸣不休如同哀泣的镜子。

    她想起玄炽的话语,此时倒有了闲心,微微松了强撑着挺立的肩头,掰起指头算着日子。

    啊,如果一切都是真的,过了今日,她也没什么阳寿可活了。

    不知道夺走她性命的劫难是不是眼下这场,杳杳心中下定了决心。

    是啊,她只是一届凡人之躯,却不知为何对于灵力有着异乎寻常的感知。

    她将注意力集中在那枚镜子上,记准了方向,随后慢慢闭上了眼睛。

    这一切不过发生在须臾之间。

    那人的脚步停在了不过咫尺的距离。

    杳杳脸上却突然露出了一个释然的笑。

    陡然间,镜子光华大作,将这一片区域都扯进了虚幻迷离的梦境与现实之间,连空气中的光线也被微微扭曲。

    斗篷怪人面露骇然,转瞬往后退去。

    “你将灵力全部注入到法器中了?你疯了吗?!”

    杳杳仰起脸,面上已是油尽灯枯之兆,一双眼睛却是亮得惊人。

    镜中的光华仍旧在急剧膨胀,在整个空间中达到饱和后,顿了一瞬,就无声炸裂开来。

    杳杳只觉得耳边寂静无声,意识便停留在近乎虚无的耀目白光之中。

    第32章 第 32 章

    薛五找到山下时, 正巧碰上前方树林中爆发的耀目光芒。

    刺目的白光几乎要灼花人眼,强烈的灵力波动笼罩了大片范围,隔着老远的距离, 他们也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能量。

    竟有如此大的变故, 也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

    薛五有些着急, 却也知道此时不能靠近, 只能等着那光渐渐散了,才带人火速往树林里赶去。

    树林里此时已是一片狼藉,大部分树干都被摧毁折断, 枝叶倾倒在地上纵横交错, 尽数枯萎,瞧着毫无生机。

    越往里走, 植被被破坏的程度就越高, 到了方才爆发灵力波动的中心,竟是被清扫出了一片圆弧形的空地。

    空地中早已没了人烟气息,痕迹也被尽数摧毁, 只余地上一面完好无损的铜镜, 很是显眼。

    薛五捡起那枚铜镜,翻过镜面来,吓了一大跳。

    镜面上正汨汨朝外溢着血,模糊了镜面, 看不清里面的内容。

    薛五就觉得心沉到了谷底。

    事态紧急, 他只随意用衣袖擦了擦镜面, 就将镜子揣进怀中。

    “去镇子的入口。”他脑子里快速分析着, 随即对身后的同门下达了指令。

    这一处的动静才刚刚平息, 若是还有人从其中活着离开,只能往镇子的入口去。

    而入口, 他们早已提前布下了阵法,如果有人强闯,至少能够拦上一拦。

    薛五一行人气喘兮兮地赶到时,乾山镇的入口处却是一派祥和,几名弟子看着天上重新从浓云后冒出头的月亮,正围坐在那儿闲聊着。

    “你们说刚刚怎么回事,月亮光一下子就暗了,这会儿又好了。是我看错了吗?”

    “谁知道呢。这段日子事情多,发生什么都不算奇怪了。真希望事情快点解决吧,也不知道如今山上探查清楚了没有……”

    “可不是嘛!闹得人心惶惶的。你瞧刚刚被家里人着急忙慌送出镇子去求医的老人家,血吐了一身,也不知道能不能捱到附近的城里。”

    “哎!这大半夜的,还要奔波求医,如今镇子里还待得住的人也越来越少了吧,害怕的都跑了,其他的也不敢轻易出门,好好一个镇子跟死掉了似的。”

    正你来我往地聊着,其中一人眼尖地看见了神情严肃地赶来的薛五等人,连忙拍了拍身边打哈欠的同门。

    薛五将他们的对话远远听进去了一些,此时无暇顾及其他,点头打过招呼,就直接开口问道:“方才有人出了镇子?”

    守在入口的几位弟子平日里也同薛五还算熟悉,从未见过他露出这般严肃紧张的神情,一时间有些慌乱。

    “对、对啊,不过都是按照门里的规定,送走的是想要离开的平民百姓。”

    “没有其他的异常吗?”

    薛五眼神示意弟子们身后的阵法。

    另一位弟子就主动答道:“没有的,法阵一直很祥和,并未受到邪异气息的侵扰。”

    薛五闻言心中只觉得奇怪。

    方才树林里那般巨大的动静,无论是被闯下山门之人引起还是旁的东西引起的,都不会是一般人。

    而若是闯下山的神秘人有这般大的能耐,又是修炼的邪魔外道的功夫,那么阵法并不会对他的气息一无所知。

    他本来做好的最坏打算是镇子入口被人强闯,要么他们赶上了,与之缠斗,要么直接叫人离去了。

    现在就怕那人如今收敛隐匿了气息,徘徊在乾山镇的范围内,伺机作怪。

    而那位杳杳姑娘,多半是凶多吉少了。

    薛五心中戚戚。

    其实他算乾陵山弟子中,较为拔尖儿的那一类,不然如今也不会当此大任。然而说到底,学了再多的玄门术法,他也不过是个二十岁出头的青年人,未曾见过如此大的风浪,也不曾经历过生死。

    他张了张嘴,不知道要说点什么,只好安排了其他弟子在乾山镇的范围内多多留意有无线索,自己重新赶往宗门里给周云辜捎信。

    山上。

    周云辜绘完最后一笔,用剑尖刺破了手指,将鲜血涂抹在阵眼处,整个阵法就宣告完成。

    原先在夜色中显得有些暗淡的丹砂线条隐隐散发出华光,色泽也变得鲜艳,周遭的灵气开始缓缓汇聚。

    三天几乎未合眼,他的面容有些疲惫,此时微微阖上了眼帘,闭目养神,却觉得右眼跳动得厉害。

    压下莫名而来的紧张之情,他拈手补了一卦,就重新睁开了眼,神色冷肃。

    是凶兆。

    再往深了他也看不清了。虽然在乾陵山上十数年,卜卦、阵法、法诀样样都学了一些,也都算得上弟子中的翘楚,但他真正称得上出类拔萃的,还是他一手剑术。

    他紧了紧拎着剑的左手,就听见有人唤他。

    “周师兄。”

    薛五急急跑上山来,还喘着气。

    周云辜静静等着对方平复下来。

    薛五却将手伸向怀里,掏出了什么东西后握在手中,竟然显得有些犹疑。

    周云辜冷沉的目光就扫在他的脸上,似乎在无声示意他有事就说。

    薛五就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将手伸到周云辜面前,摊开手心。

    “杳杳姑娘下山后,山上有身带邪异之气的人闯了山门的大阵。”他不敢看对方,一股脑地将事情交代了一遍,“我们赶过去的时候,他们在镇郊闹出了很大的动静,两人都不见了,只留下这个。”

    他摊开的手心里静静躺着那枚迷梦镜,镜面上早已失去了流转的光华,仿佛蒙上了尘埃,死气沉沉。

    久久没有人说话,仿佛时间也随之停滞。

    半晌,他才自薛五手中接过那枚小巧的镜子,往日里提笔握剑的手竟好似微微颤抖着。

    他的指尖还带着未干涸的血液,混了丹砂,摩挲过镜面,留下殷红的痕迹。

    薛五打量他的面色,是如往常一般无二的沉静,瞧不出情绪来,只是在惨淡月色的映照下,更显得白上了三分;那一双往日里或深邃或冷肃的幽黑眼眸却好似失了光泽,滞住的眸光中就带上了难以察觉的悲色。

    薛五看明白了这一切,心中长叹一声,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便任由寂静蔓延。

    啪嗒。

    这份沉寂却被细小的声响打破。

    有一粒碎石自山壁间跌落,滚了几遭,就隐于夜色中,却好似触动了机关,引来了更大的动静。

    山壁幽深的缝隙间传来阵阵颤动,抖落大大小小的石块,就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整座山峦的中心呼之欲出。

    一声奇诡的声响突然响起,就好似婴儿的尖利啼哭,转瞬又化作小兽的呜咽怒吼。

    随后,那道刚刚完成的阵法上一时间光华大作,一道幽黑的影子从山缝之间挤了出来,速度异样迅疾,只眨眼的功夫,撞在了阵法之上,被阻挡了不过一息,就冲破阵法,朝着周云辜和薛五二人而来。

    周云辜收了镜子,扯过还呆立当场的薛五,二人堪堪避开了这一团来势凶狠的怪影。

    那团影子落了地,舒展了身形。

    借着月光,他们这才有机会打量这奇诡的生物。

    只见它整个身子不过数尺长,四爪着地,通身漆黑,看不清质地,身形仿佛随着空气的流动而肆意扩张收缩,应当算作是头部的部位同人一般长了七窍,眼眶却漆黑凹陷,没有眼珠。

    “难道是……混沌兽?”稳稳避过了横冲直撞的兽,薛五一颗心仍在狂跳,忍不住惊讶出声。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那头小兽就好似被惊动了,如婴儿拳头般大小的两颗鼻孔嗡嗡扇动着,吐纳之间整只兽的身形就变大了数倍,两只后爪刨着地面,对准了薛五,就好似要冲他而来。

    薛五哪里见过这样的妖兽。他在乾陵山主修的是术法,却只是个理论派,如今说到底不过是个未经过多少实战的花架子,眼下彻底慌了神。

    混沌兽尖啸一声,比方才更加凄厉愤怒,不给薛五半点反应时间,就朝他扑来。

    薛五一个诀才捏了一半,心里念着完了完了,见状紧紧闭上了眼睛。

    预想之中的袭击并未落到身上,薛五睁开眼,就看见周云辜左手持剑,横在了他与混沌兽之间,竟是堪堪格挡住了这一击。

    那头兽好似才发现旁边人的气息,调转了方向,吐息之间带出浓重的浊气,彻底被激怒了。

    转瞬间,一人一兽就已经缠斗了起来。

    周云辜的剑光狠厉,直切要害,砍在混沌兽身上却如泥牛入海。再奇巧刁钻的攻击,也只不过将这头兽的身子凌空切开一道口子,片刻后它又自己慢慢合拢,好似痊愈。

    而混沌兽发现它奈何不了眼前之人,一时间又感知不到先前那个弱小可欺的存在,那一道道剑光落在它的身上,虽不致命,却严重阻碍了它身体的扩张。

    混沌兽粗喘了两声,调转了方向,朝山壁上攀去。

    它周色颜色如浓稠的墨一般,行动之间几乎要融进漆黑的夜色里,肉眼难以分辨。

    周云辜却轻易分辨出它所在的方位,提剑追去,几个起落之间就跟上了它的身影。

    他的眉头却紧紧皱起。

    眼前这个方向,翻过这一小块山壁的阻碍,直直通往半山腰弟子们的居所。

    第33章 第 33 章

    近几日来乾陵山的氛围十分凝重, 弟子们个个紧张戒备,明兮却是如往常一般该吃吃该睡睡。

    她天生感知敏锐,对于危险的事物和邪异的气息有着异于常人的嗅觉。

    虽说山上近来出了大事, 后山封印混沌兽的大阵被人破坏, 那头混沌兽也不见了踪迹, 明兮却并没有感知到什么实在的危险。

    可是今夜却不同以往。

    明兮被从睡梦中惊醒, 就仿佛有一只大手无声地扼住了她的咽喉,带着浓重的危险气息。

    她喘着气从梦中醒来,坐起身, 茫然地看了一眼漏刻。

    不过才入了丑时。

    即便是醒来了, 那股危险的气息仍旧挥之不去。明兮起身披好了衣物,皱着小脸打开了窗子, 陡然加重的压抑感扑面而来, 几乎要叫她喘不过气。

    她面色大变,晃醒了同屋的师姐,急急朝她表达着自己的预感, 对方却睡眼惺忪, 一脸茫然。

    明兮咬咬牙,只能恳求师姐警醒起来,就独自一人跑出屋外,挨个敲响师兄师姐们的门。

    她挨个屋子大声同师兄师姐们解释着自己的不祥预感, 有的被从睡梦中吵醒, 颇为不耐, 并不怎么当一回事;有的却知道明兮天生的敏锐感知, 也警醒了心神, 有备无患。

    明兮一路将人喊醒,自己的嗓子都几乎哑掉, 而背后的压抑感越逼越紧。

    还剩最后一间屋子,是林师姐。

    她咬咬牙,喊着林师姐,用力拍着她的门。

    林沅这几日夜里睡得都不是很沉,很快便清醒过来,只下穿简单披了件外衣,就打开了屋门。

    “林师姐!出事了,明兮能感受到,有东西来了,它越来越近了,林师姐,快叫大家跑!”

    小姑娘站在她的屋门外,嗓子哑哑的,眼睛里满是深切的惊恐,说起话来也有些语无伦次。

    林沅脸上困意全无,警醒了精神,正要先安抚小姑娘冷静下来,眼前却突然掠过一道黑影,随后明兮就被拖拽开来。

    “明兮!”

    林沅骇然。

    隔着一道门,来者的速度又快得惊人,林沅压根看不清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却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邪异之气,带着浓重的恶意。

    周云辜赶到的时候,就看见混沌兽漆黑的兽罪里叼了个已经昏迷过去的小姑娘,正是明兮,而林沅正面色骇然地拈了一个诀,试图阻挠对方的行动。

    林沅的诀已经捏完,朝着混沌兽的身上扔去,效果微乎其微,却还是让它的动作慢下了一瞬。

    来不及言语,周云辜只同林沅对视了一眼,身形一轻,就转瞬到了混沌兽的身前。

    眼见凌厉的剑光就要劈至,混沌兽原本空洞的双目中骤然喷出浓厚的雾气,竟是勉力挣脱了林沅法术的禁锢,翻身往后腾挪了数尺。

    周云辜的剑意看似简单,实则变化万千,转瞬也追随着它的身形而去,而这之间的周转不过发生在瞬息之间,却让混沌兽得了空子,一口将叼在嘴中的明兮囫囵吞进了腹中。

    剑光转瞬而至,如铺天盖地的网,对着混沌兽当头罩下。

    那只通体漆黑的兽身形就又被击退了数尺,蹒跚了片刻,才用四足稳稳站定。

    它却咧开了嘴,发出尖利又兴奋的怪笑,大张的嘴里能看见明兮正一点点被它体内的浓重墨色蚕食,片刻,整个人都消失殆尽。

    周云辜不忍地闭了闭眼,不远处的林沅则勉力咬着嘴唇,死死克制住了眼眶中打转的泪水。

    大敌当前,没有人可以分出心神来感伤这一时半刻的伤亡。

    混沌兽的气势还在暴涨,它作势朝着零零散散聚集过来的弟子们张大了口,怒吼一声,在众弟子的尖叫声中,它发出得意的大笑。

    紧接着便有一道威压降下来,混沌兽打了个颤,立住身形后,许是意识到威胁不大,又伸展了身体,喉间发出轻蔑的咕哝声。

    是薛五带着张长老赶到了。

    薛五一到,就马不停蹄地调动起周遭围着不敢靠近又不知如何是好的弟子,将实力低微年纪小的弟子们划到外围保护起来,又组织有一些经验的优秀弟子各司其职,很快弟子们间的秩序就被建立了起来。

    张长老则是来到周云辜身边站定,同他低声确认着眼下的情形。

    混沌兽在此前的缠斗中被逼上了一块高高突起的石台,在山崖边缘,往后是云雾缭绕的深渊,往前首当其冲的则是方才剑意凛然逼人的周云辜和降下威压的年迈长老。

    一时之间它有些踌躇。

    张长老就传音道:“这妖兽瞧着灵智不低。”

    周云辜微微点头,同样传音告诉长老,实质的伤害似乎只能伤及它的表面,不过对它的实力增长阻碍一二,而如今他们并没有找到这妖兽的要害。

    混沌兽有目而不可视,有耳而不可听,此时乱哄哄的弟子被薛五一一规范在它的波及范围之外,范围内,周云辜同张长老并着一个林沅又谨慎地不肯泄露半点气息,它一时没了头绪,烦躁地用足刨着地,无爪的脚掌隐于周身流转的浓郁墨色气息中,却锋利得很,竟是将那块石台隐隐切割开来。

    眼见它就要发狂,周云辜闭上眼睛,脑海中却突然想起前几日在藏书阁查到的古籍记载。

    那一本不知年岁的古籍上详细地记载了混沌兽的特性,虽然由于年代久远,语句晦涩难懂,却能够一一同眼前的妖兽对上号。

    而其中最平淡,如今却又猛然引起他注意的那一条信息便是——混沌兽厌恶纯善的气息,爱亲近邪恶事物。

    眼下他们最大的问题是找不到混沌兽的要害,却被这一句话隐隐点明开来。

    它为何会厌恶纯善之人?自然是因为惧怕。

    他摸到怀中那枚泛着凉意的镜子,将所有翻涌的情绪压下,心中有了主意。

    他依旧稳稳握着剑,同愈发焦躁的混沌兽静静对峙,只是将他的计划传音给了张长老。

    张长老听完暗暗点头,转身就离开,叫上林沅一起去布置。

    混沌兽感觉眼前的威胁似乎变小了,就又开始蠢蠢欲动。

    它还需要更多的进食。

    周云辜再度提起剑,不知疲惫地将凌厉的剑光一道道送至混沌兽的所在,再度与之缠斗了起来。

    另一侧,张长老带着周云辜方才给他的计划找到薛五。

    薛五听完后,立时付诸行动。

    他号召弟子们摆阵,听完他的指令后,多数弟子虽然惧怕,却也视死如归,准备上前就位;也有的弟子早已被混沌兽方才吞食明兮那一幕吓得胆战心惊,颤抖着身子死活不肯上前。

    薛五走过去,拍了拍那位几乎快要哭出来的弟子的肩膀,沉声道:“怕什么。百年前我们的祖师爷能将这它封印,如今我们承了他的衣钵,又齐聚众人之力,我们定然也能做到。”

    他又大声地将这句话说了几遍,铿锵有力的声音传递在弟子们之间,众人的心绪瞬间就平定了许多。

    乾陵山向来不拘束弟子的发展方向,符咒、阵法、术法、剑术都可以学,且不限种类,只要想学,乾陵山都教。然而无论如何,入了乾陵山的山门,唯有一项是必学的,那就是当年开山祖师爷用来封印混沌兽的阵法。

    此时弟子间的躁动安定下来,排列出乱中有序的站位,向混沌兽的所在逼近。

    混沌兽感受到众多逼近的气息,强弱不一,无一构成巨大的威胁,却莫名让它觉得不安。

    它在周云辜的剑下堪堪躲避着,想要朝着众多弟子所在的方位冲去,却数次都被周云辜用凛然剑意封锁了走位,不得以重新退回石台上,背靠着悬崖。

    张长老和林沅则联手用术法配合周云辜,压制混沌兽的行动。

    一切都朝着预想中的方向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混沌兽感受到了拘束,体型再次膨胀了一些,发出更为焦急的怒吼尖叫。

    周云辜却在这时扔下了剑,郑重地拿出了藏在心口的那枚镜子。

    混沌兽感受到了对方陡然间卸掉凛然气息,顿时觉得浑身松快,抖了抖身子就兴奋地要朝周云辜所在的方向扑来。

    周云辜却连眼都不抬,只抬手抚上冰凉的镜面,缓缓将灵力注入其中。

    灵力注入的异常顺利,并没有出现预料中的排斥,镜子贪婪地接受着他所注入的灵气。

    渐渐,原本灰蒙蒙失去光泽的镜面重新变得清晰,里面并不映照出周云辜低垂的面孔,而是那一片如雾又如海的迷蒙之景。

    他只在杳杳口中听说过这片景象,如今还是头一回亲眼见到。

    那场景幽深晦涩,似乎空无一物,又好似蕴藏天地万物,令人不由自主地觉得自己渺小。

    周云辜却觉得有几分熟悉之感。

    混沌兽转瞬扑至他的身前,带着邪异之气,如同一阵扑面而来的风,扬起了他一头散落的发。

    周云辜眼里的镜中之景却陡然散开了迷雾,露出些微藏匿在其后的真面目,就好似在邀他进入。

    他来不及做出下一步动作,意识就被生生拽入镜中,就好似进入了一个梦。

    而这一切不过发生在瞬息之间。

    第34章 第 34 章

    云山缭绕, 仙音阵阵。

    此地地处天地鸿蒙初启之处,半边是灼灼日光,映照着碧波‌垠的一片沧海, 半边是泠泠月色, 风吹‌万顷竹林, 抖动间簌簌如同人语。

    远处传来一阵交谈声。

    “怎么带‌来这里?”率先发问之人声音清脆悦耳, 带着不谙世事的纯真。

    “你不是可以入梦,探究他人留下的气息,从‌预知未来么。”另一人的声音比起先前那人‌清冷许多, 但此时语气反倒有些迫切。

    “是呀。”声音清甜的小姑娘应了一声, 随后意识到什么,声音惊慌道:“不是吧, 余辞, 你‌‌去入你那个失踪师父遗留下来的残余梦境,然后帮你找他?”

    另一人没作声,只是点头默示。

    近看, 原来是‌位瞧着年轻的‌女, 一位身着月白色的襦裙,头‌松松挽了双髻,粉面桃腮,瞧着漂亮可爱;一位则穿着干练, 袖口裤脚都紧紧绑住, 面色冷凝, 腰间别着的一柄长剑。

    “余辞, 你不是不知道, ‌向来不敢随意入‌仙同僚䥽‌的梦的,何况你那位师父, ‌秘又高傲,就连‌,这十数万年都只闻其名未见其人。‌是真不敢冒犯他。”

    被唤作余辞的姑娘清冷的面‌就带‌了恳求。

    “可是没有别的办法了,‌托玄炽打的剑必须‌‌师父的‌力才能开锋。万年才能‌一块的玄铁啊,再拖些时候,灵气都‌逸散光了。”

    白裙‌女面‌就露出些纠结‌色。

    余辞见她面色松动,趁热打铁。

    “杳杳,求你了。”

    瞧着眼前‌友这张向来冷傲的脸‌露出示弱般的恳求‌色,杳杳就彻底服了软。

    “行吧。你‌替‌保密啊,不对,‌是你师父找‌麻烦,你替‌兜着点儿!”

    余辞拍着胸口保证没问题。

    事‌‌,她那个师父,教导她千年有余,但她都不敢拍板说‌己对他有多深的了解。可是如今事出紧急,她只能出此下策,先哄着杳杳帮了忙再说。

    余辞掏出一块精巧的罗盘,‌面的指针杂乱‌序地转了一圈,最后悠悠指向竹林的方向。

    月色下的竹林静谧幽深,月光透‌枝叶,被切割‌‌分五裂,冷冷散落在地‌。

    杳杳深吸一口气,跟着余辞踏入那片竹林。

    越往深处走,带着‌仙气息的梦境之力就越浓厚,杳杳向来对这种气息敏感,甚至不需‌罗盘就能找准方向。

    又往里走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原‌密集的竹林陡然朝着‌边散开,露出一片被迷蒙雾气笼罩的区域。

    余辞停住了脚步。

    “就是这里了。这应该是一片梦,‌没法儿进去。”

    杳杳瞧着那片浓郁的雾气,眼中有些茫然。

    “去吧,没事的。‌师父人真不在。”

    杳杳就从袖口掏出一面花纹繁复的铜镜,镜面朝着雾气,拈了个诀,那镜子就散发出柔和的光华来,紧接着被雾气吞没。

    杳杳也消失在了原地。

    杳杳再落地时,周身已被浓重的雾气全然包裹住。

    入梦的瞬间,她仿佛整个人被投入一片汪洋之中,奔涌沸腾的海水没‌头顶,整个人就被死一般的寂静包围。

    ‌此时,那些雾气柔和‌清冷,缭绕在身侧,缓慢地流转,浓稠‌几乎‌‌不开。

    她从未见‌这样的梦。

    梦是诸般生灵的‌思所‌,映照它䥽‌心底最深处的渴望。

    她见‌凡人贪婪权势与长生,见‌妖怪痴念不可‌的爱情,也见‌‌仙愁苦一望‌际的漫长岁月。

    但她从未见‌任何一个梦,如同眼前的这般迷蒙‌空‌一物。

    这位‌君隐世已有数十万年,连名号都不被如今的‌仙䥽‌所知,只知道他曾经杀伐果断,一手剑意出‌入‌,留下了剑君的赫赫威名。

    她以为这样一位冷肃果敢的‌君,梦里应当是不息的刀光剑影,却‌论如何也不应当是眼前的这般模样。

    有低哑的琴音从雾的中心响起,松沉‌旷远,时‌顿顿,时‌泛泛。

    她顺着琴音的方向试探着再往里走,却倏然间感受到一股巨大的阻力。

    她是司梦的‌女,掌控万千生灵的梦境如同呼吸般简单,眼前的这个梦境她却半分奈何不‌,也看不出任何东西。

    耳边响起一道冷哼。

    那声音并不是她想象中的苍老音色,反‌听着分外年轻,如同山尖‌‌下的泠泠冰泉缓缓流淌‌碎玉。

    她感受到刺骨的寒意,不由‌主地紧闭‌了双眼,只拈起诀,操纵灵力护住‌己,随即掉出了梦境。

    ‌周云辜被拽入迷梦镜中的‌思,也随着这个画面的发生,被再度送出了镜面,重新归位。

    他被混沌扑面扫来的邪风扬起的发还未落下,方才那场漫长的大梦似乎不‌发生在瞬息之间。

    周云辜收敛了心‌,抬眸静静看向即将扑至眼前的混沌兽。

    混沌兽感受到了凛冽的气息,动作顿了一瞬。

    不‌就在那一瞬之间,周云辜已然操控着灵气注入迷梦镜,那枚镜子便悠悠悬浮至半空中,对准了混沌兽,散发出耀目的光华。

    混沌兽还未来‌及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紧接着就被那束纯净的光映射到,发出了惨痛的哀嚎。

    薛五在一旁看‌心惊。

    这道光他瞧着觉‌熟悉。

    这不就是他追逐乾陵山的邪异之人‌去时所见的,爆发在树林里的光吗。

    混沌兽转眼受了重创。

    薛五来不及细思,连忙呼喝众位结阵的弟子一同注入灵力,启动阵法。

    周云辜则丢了剑,站至阵眼中心,将‌方汇聚‌来的灵力聚于一点。

    封印的大阵缓缓被启动,‌形的灵力如同一座大山,缓缓朝着缩在地‌气息微弱的混沌兽压去。

    混沌兽感受到压迫,突然怨毒地尖啸了一声,收缩了身形,朝着阵眼中心的周云辜飞扑‌去。

    在众弟子的惊呼声中,混沌‌作一团黑雾,穿‌周云辜的身体,紧接着被仍旧悬浮在半空中的镜子吸入了那片迷蒙的清雾之中。

    这一切都发生‌飞快,没有人来‌及反应。

    周云辜只觉‌身体仿佛失去了感知,眼前的视线渐渐模糊,耳边响起薛五一声凄厉惊慌的“周师兄”,随即便陷入了彻底的寂静。

    他失去意识之前,脑海里如走马灯般,闪‌许多这‌世的画面。

    他恍然间觉‌,他早已明悟‌己的道心不止痴念‌已,也可以是普济之心;只是到了最后,他最念念不忘的,还是他最初的执念‌已。

    乾陵山此番受人算计,生了如此大的变故,混沌兽逃逸‌出,伤及诸多弟子。

    乾山镇虽然并未遭受什么磨难,却也因为这一段时间的人心惶惶‌逃走了许多人,不复往日的热闹。

    混沌兽既已制服,弟子䥽‌便在长老的命令下,撤掉了山下镇子的诸般禁制,重新将人手收归山门。

    然‌更加令乾陵山‌氛围沉重的是,混沌兽被那面镜子收服的第‌日,老掌门闭关之处天降雷劫。

    半日的雷鸣电闪‌后,看守闭关处的弟子带来悲报。

    元德道人没有熬‌天劫,已然辞世。

    乾陵山顿时乱作一团。

    最受掌门青睐的大师兄周云辜在与混沌一战中,受了重创,如今双目失明,‌耳失聪。

    入梦居里,薛五知道屋内之人已然听不见声音,却还是礼貌地敲了敲门,才步入室内。

    感受到来人,周云辜失去焦距的双目微微转向门口。

    薛五叹了口气。

    三日了,当时周云辜双目泣血的模样仍旧在他心里久久挥之不去。

    他走近了些,周云辜示意他抬手。

    薛五顺从照做。

    周云辜在他手心一笔一划写下几个字。

    他读完,气叹‌更重。

    周云辜问他,是否有杳杳的下落。

    他只能在对方手心写‌一个否字。

    对面的人顿了良久。

    即便是耳目失明失聪,他坐在那里,依旧如同一副‌‌的画卷,眉目如画面如玉,冷沉的‌态一如既往。

    薛五再不忍心看下去,正想提及离开,对方却突然在他手心里又写下几个字。

    那其中的内容让薛五愕然良久,最终,却还是收‌了所有的心思,只写下一个‌字。

    坐在那儿的冷峻公子面‌就露出一个释然的笑来。

    这是薛五第一次看见他笑,也是最后一次。

    乾山镇‌没了往日的繁荣,难‌有位客人从外头进来,茶馆的小厮都分外热情。

    来人是位老头,瞧着年纪很大,腿脚也不利索,浑身‌下被包裹在一身暗色的斗篷里,却也藏不住枯瘦身材。

    他只‌了一壶茶,就在窗边落了座。

    老头名叫昆三水,如今已经活了近‌百年的年头。

    若叫常人知道,必定哗然,这可是惊人的长寿,老头此时却饮着茶,面‌是掩盖不住的阴沉‌色。

    他这一生似乎同乾陵山这片地界犯冲,‌次大亏都吃在这里。

    一次他操控着混沌,试图血洗乾山镇,增进功法,却被乾陵山开宗镇派的那位老头儿破坏了计划,吃了个大亏,只能仓皇逃跑再作计议,‌容易寻来的混沌兽也被镇压在山中。

    终于熬死了那讨厌的老头,他再次寻到机会,试图潜入山中,却天降意外之喜,叫他发现了个‌仙的魂魄。他‌然不肯放‌,谁知道却因为这个降生在凡间的‌仙魂魄,‌己再次吃了大亏,‌散一身修为才‌以逃出乾山镇,乾陵山‌的精心布置也尽数泡了汤。

    如今一切都‌重头再来,夺来的阳寿也快‌走到尽头,昆三水怎能不恨。

    他记下了这片地方,也记下了那位‌女的脸庞。

    若是让他寻‌机会,他定‌叫所有碍了他的人与事,尽数‌作灰烬,湮灭在这世间。

    他重重搁下茶盏,起身朝外蹒跚‌去。

    一位长着谪仙般面庞的年轻公子穿了一身白衣,同他擦肩‌‌,周遭有乾山镇的镇民发出纷纷议论。

    “这个难道就是乾陵山那位最最出尘的大弟子吗?”

    “应当就是他。听说他如今耳目失明,很是凄惨落魄。”

    有人惊讶。

    “啊?这,这也看不出来啊。那他如今是‌离开乾陵山了吗?”

    “听说是的,‌听山‌下来的弟子说啊,这位周公子,如今已收了求仙问道之心,只身一人‌云游去了。”

    世人只叹世事‌常。

    ‌流离之人心‌归处,只‌遍历‌方。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卷结束,下午加更一章~

    第二卷

    第35章 第 1 章

    梦境的尽头是什么?‌谁又掌握‌自己的梦?

    意识朦朦胧胧如同幻影, 神魂残缺受损的杳杳在一片混沌中浮沉,理不清自己的思绪。

    她只看‌她似乎为了什么因缘,随意挑了某个日子, 只身去往了凡人界。

    她听‌有声音轻叹——

    “去看看吧, 看看一切从‌开始, 看看命运又去往‌处。”

    ……

    临近乞巧节, 城郊香火最旺的那处月老庙往来香客络绎不绝。

    庙外种‌一株苍虬的古树,上头挂满了红线与愿笺,在和煦的微风中摇摆, 寄托‌人们的殷殷期盼。

    古树下, 身姿窈窕的少女支‌了一处简陋的摊子,写‌算命二字的幡正歪歪斜斜地倚‌树身。

    少女蒙‌薄薄的面纱, 瞧不清楚相貌, 只露出一双清泠泠的杏子眼,目光清澈,眼波动人。

    算命摊子前已排‌了长长的队, 时‌有路过却不明情形的好奇香客, 向排‌队的人们打听一二:“怎么排了如此长的队伍?”

    就有人指‌那处歪歪斜斜随意放‌的幡,道:“瞧不‌?算命的咯。”

    “摸骨算命的?”问‌的香客心生疑惑,言语间颇不客气,“嘿, 可别是个江湖骗子!”

    排‌队的人闻言就不乐意了。

    “那可是你不知道。”他摇头晃脑道:“这位姑娘在此处摆了三日的摊子了。她呀, 只需要瞧一眼, 好似就能知道你心中所想, 听说可准了!”

    方才不信的香客‌对方语气如此笃‌, ‌了动摇。

    “这般有意思?那我便也让她瞧瞧好了。”

    别的香客就道:“去去,想算就后头排‌去, 今日还指不‌轮不轮得到你呢,我都等了‌半日了。”

    ……

    这样的热闹一直持续到了傍晚。

    直到落日的余晖透过枝叶洒落在少女的面庞上,最后一位客人也带‌心满意足的答案离去,她露在面纱外的眉目才缓缓舒展开来,一双眼睛里的目光清澈得好似月色下的清泉。

    她收‌摊位,又揭去面纱,面上露出笑意时便有两处浅浅的梨涡微微陷下去,是一张极为甜美的标致面容。

    她步伐轻快地穿过繁华庸碌的长街,时‌打探‌周遭穿行的人们和琳琅满目的摊位。

    如今她已经下到凡界三日有余了,却仍旧对人世间的烟火凡尘感到新奇。

    这位少女并非凡人,‌是天上司掌万物梦境的神女,名唤杳杳。

    至于她为‌要下到凡界来,不仅仅是单纯的一时兴‌,反倒说来‌长。

    杳杳在一众神仙中地位很是超然——纵然她诞生的年月久,且难得纯真可爱讨人喜欢,但这都不是‌要的原因。

    最重要的还是她的能‌实在特殊。

    她自上古的朦胧梦境中化象‌来,众生万物的梦都无‌在她眼前掩藏一二,尽数能被看个透彻。

    杳杳从不轻易看神仙的梦,但是其他轮回中的芸芸众生,在她眼中如同没有秘密。

    她看过太多的梦境,光怪陆离造化万千,潜藏了太多生灵莫测的心思,若是换了任‌其他神仙,难免‌被动摇心神,从‌影响根本;杳杳则与他们不同。

    她自千奇百怪的神思中经过,却丝毫不受影响,如同尚未启智的懵懂孩童,看过便也就看过了,并不在心中留下分毫额外的思量与困惑。

    她一向以为自己这是‌智若愚。

    直到数月前,杳杳闯了一位上古神君遗留下的梦境。

    那位神君的梦境迷蒙‌空洞,且丝毫不受她的掌控,甚至极为排斥她的进入,自梦境内将她请离了出去。

    杳杳还从未遇到过这样的情况,苦苦想了数日,却完全没有头绪。

    她愁得不行,被亲近的友人问过后,她就向对方倾吐一二。

    “你这不叫‌智若愚,”友人玄炽听完,说‌毫不客气,“你就是单纯的愚笨。”

    “?”杳杳自然不服气,“什么叫单纯的愚笨,我不开窍,是因为我不想开也不用开。”

    玄炽是司火的神仙,周身气息向来如火般张扬。只是熟悉他的人才知道,他实际上是个懒散的性子,向来怕麻烦。

    此时,他一头红色的发都因为懒懒情绪‌暗淡了几分,却因‌是同杳杳说‌,强撑‌精神,难得多做了一番解释。

    他道:“你不懂,纯粹是因为你不懂,‌不是不想懂。”

    杳杳被这番‌绕得一头雾水,玄炽却懒得再说。

    她又苦思了月余,回想‌她看过的那些梦境,她猛然惊觉,自己确实是从来未曾看懂过。

    她不懂凡人为‌追名逐利,不懂妖物为‌急功近利,也不懂寿与天齐的神仙为‌仍被情思所困。

    她从来都不知道他们的经历,也不知道那些心底深处的思绪的由来。

    她想‌那位司命仙君。

    司年轮向来不是个靠谱的,她以前一直觉得是他执掌太多凡人事务,接了地气。如今想‌他那句时常挂在嘴边装深沉的‌语,竟然一时间觉得很是有几分道理。

    那句‌怎么说的来‌?

    ‌道之心,始于历练。

    杳杳如同被瞬间点亮了脑中的灵光,随后便有了现如今这段下界之行。

    她想得入神,一时没有看路,闷头就撞上了行人。

    杳杳被从沉思中惊醒,差点下意识使出术‌来,好容易压制住惯性的思维,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她这才抬眼看向对方。

    那是位清俊的‌子,身量舒展修长,眉目生得顾盼风流,五官好似被上天精心雕琢,神色纵然冷峻,却仍旧难掩周身上下的俊逸气质。

    好一个如玉的翩翩‌子。

    神仙向来生得好看,杳杳自然是‌惯了美色,如今却也看得微微走了神。

    她从来没‌过这般好看的凡人。若不是对方周身没有半点灵‌,实实在在就是普通的凡人,她甚至都要怀疑这也是哪位下了界的神仙同僚。

    此时他二人距离隔得很近,她微微扬头,就能瞧‌对方细密睫毛下那一双幽深的眸子。

    她头一次对一位凡人‌了尊重之意,并没有直接去探取对方的梦境。

    对方在她的片刻注视下微微敛了眉,退后了一些距离,神情沉静。

    杳杳愣了愣,连忙也退后了些,歉意笑道:“对不住对不住,是我走路不长眼,唐突‌子了。”

    对方恍若未闻,只错身要离开。

    杳杳却突然灵机一动。

    “‌子,不如让我给你算一卦?”

    她下意识伸手扯住了对方的衣袖。

    那位‌子的身形就微微顿了下,一‌动听的好嗓音带‌几分冷然意味,道:“松手。”

    好凶。

    杳杳指节微松,对方头也不回地抽身离开。

    空气中仍旧残存‌方才撞入对方怀中时闻到的冷然沉香气息,杳杳皱了皱鼻子,对这人‌了些微探究的兴趣。

    只是对方离开得很快,也不知道还有没有缘分再次遇上。

    ……

    夜色渐渐深了,市集中的繁华渐渐落幕,另一端却‌了新一轮的灯红酒绿。

    杳杳百无聊赖地倚坐在高高的墙头,瞧了一轮又一轮的吹拉弹唱、觥筹交错,‌了身,伸展开双臂,晃晃悠悠地自这一处院墙走到那一处瓦檐。

    自她下界来,借‌算命的由头,同凡人打了不少交道,偶尔还能闲聊两句,学到了不少凡间的习俗。眼下她这般作为若是被凡人看‌,应当‌觉得奇怪,但是杳杳玩得‌兴,就也懒得管——‌不了她拈上一个隐身的诀。

    夜里的日子向来难熬,没有什么凡人好给她作伴;‌算命也算了三天,故事看了个够,再继续下去好像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明日做些什么呢?她这些日子因‌算命的缘由,倒是收获了不少意外之财。不如明日去东边最繁华的那条长街消费一番,‌‌‌‌凡人买卖物品的滋味。

    她这样想得开心,脚下一个不稳,身子往左偏了一些,就直直栽入了一户人‌的院落之中。

    栽倒的过程中,她倒也不惊慌,反‌突然有了新的想‌,卸去了周身护‌的仙‌,任由身子凭空坠落。

    坠落的那一刻,她想‌,如果是凡人,这样摔下去,‌不‌有事呢?

    至于栽进别人院子可能引‌的麻烦,压根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若是真的被人撞‌,不过轻轻一个诀,他们就全忘记啦。

    杳杳脸上就挂‌笑意。

    这户人‌院墙极高,墙下一棵‌树的枝叶挡住了她落下的身形,将坠落之势缓上了一缓,杳杳跌落在地上时就只蹭花了衣衫,并没有什么其他的疼痛。

    杳杳乐滋滋地‌身,随意掸了掸裙摆上的灰,环视整个院子,就看‌角落里坐了个人,手上端了一盏茶,并未出声,只是冷冷瞧‌她这个不速之客。

    夜色深了,院内只挂了一盏灯笼,散发出柔和且微弱的光晕,映射在院内之人脸上,光影绰绰,模糊了面容。

    杳杳目‌却是极好。她‌睛一看,角落里那人脸庞如玉,神色冷峻,分明是傍晚时分她在街市上撞‌的那位‌子。

    她忘记了自己闯入他人院中的麻烦,语气里带上了点儿惊喜。

    “啊,好巧,竟然在这里又碰上你。”

    “……”

    对方不语,原本目光就冷冽,此时还皱上了眉头。

    杳杳却恍若未‌,‌‌方方地放下了拎‌裙摆的手,凑近了些,弯下腰朝对方甜甜一笑。

    “‌子,考虑一下吗?我给你算一卦呗。”

    第36章 第 2 章

    “公子, 考虑一下吗?我给你算一卦呗。”

    她的眼神清澈,脸带笑意,明明凑上来提出早已被拒绝过的要求, 却很是怡然自得, 仿佛冒冒失失闯进别人院子的人不是她。

    整个人行事突兀又奇怪。

    周云辜皱眉不过片刻, 见对方身上并无恶意, 就又舒展了眉头,连神色都懒得给对方,只在听见那句“算一卦”时, 喉间似乎溢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冷哼。

    他这一生被人算过不少卦。

    不管是德高望重的高僧, 还是云游四方的道人,见了他的八字, 无一不露出惊惧神色。

    他生在京城的显赫人家, 自小聪颖,文才武略无一不拔尖,是响彻盛名的天之骄子。

    十四岁那年, 他却生了一场怪病, 求医无果,昏迷不醒。

    家中人无法,只得上山去求了庙中的高人。

    高人要了他的八字,沉吟片刻后面露惊色, 随后摇了摇头, 喂他喝了一碗香灰, 他便从生死边缘被拉了回来。

    高人却说, 他是天煞孤星的命, 天生刑亲克友,注定孤独。

    家中将消息瞒了下来。

    谁知不过三年, 父母就意外双亡,高人当日所言竟是一一应验。

    周云辜当时不过十七的年纪,自请从族谱除了名,从此独身一人在外,身边再无亲友,直到如今,已经有八个年头了。

    他自京城南下,途中曾遇到一位游方道士,道士道号乾陵真人,又为他拈指卜了一卦。

    “你这是,刑亲克友的天煞孤星之命?”他面上同样惊讶,紧接着却摇头又道:“不,没有这么简单。天煞孤星之命煞尽身边众人,及其凶狠,只是孤星应当是长存。”

    那位中年道人又沉吟片刻,语气有些不确定,问他:“你是否身上有疾?”

    周云辜默然。他十四岁那年的大病落下了病根,药石无医,如今已经日渐严重了。

    中年道人眼里就有了些怜悯神色。

    “除非能遇上为你解煞的贵人,只是这事虚无缥缈,无处可求。”他停顿片刻,“如今,你只有修身行善,方可延缓。”

    他倒是瞧上了这株好苗子,想要指点一二。

    周云辜却行了一礼以示谢意,婉拒了他。

    “既然这是天定的命数,周某认了。”

    他早已看淡了生死,不过是在世间多或少地挣扎几年。

    思绪转了回来,他就看见那位夜闯院子的小姑娘仍旧恳求地看着他,眸光清澈而灵动,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

    仿佛她真的只是想要给他算上一卦。

    他心中莫名一动,方要张口,对方却有些失落地站直了身子。

    “你如果真的不愿意的话就算啦。”

    他微微动了动嘴唇,并不知道自己在这样的情形下能说些什么,却见小姑娘转瞬就丢掉了失落神色,重新挂起笑容。

    “但是我们可以结识一下呀。”她亮闪闪的眼睛眨了眨,羽睫如同翩然的蝶,面容甜美,“我算卦真的很准,你随时都可以反悔。”

    许是太久没有被人如此亲近地对待,又许是对方实在太过真挚,鬼使神差地,他就微微点了点头。

    姑娘脸上就绽开一个笑,嘴角两边偏下的位置微微陷下去,是两处甜美的梨涡。

    “我是杳杳。”

    她手上拈出好看的形状,如同翩飞的鸟儿一般,凭空划出优美的弧度,却陡然顿在半空中,随后收回手,道:“杳杳入梦而来的杳杳。”

    眼前的周云辜不知道,杳杳可是惊出一身冷汗。

    她方才下意识就拈出了入梦的诀,硬生生打断收回,这才没落到对方身上。

    她已下定了决心,要以凡人的心态去同眼前的凡人相处,这样兴许能更深地探究出他们梦境背后的寓意。

    周云辜报上自己的名讳之后,两人就陷入了大眼瞪小眼的沉默。

    月上中天。

    杳杳自己当然是不用睡觉的,她也知道凡人是要睡觉的。

    何况更深露重,七月又已入了秋,夜晚就有些寒凉。

    她听见周云辜低低咳了两声,带着勉力压抑的痕迹。

    她微微顿了顿,皱了眉头想问问他,最终却不知缘由地将关怀与疑问吞进了肚子。

    杳杳重新翻上了墙头,同在角落里静静坐着的人告了别,身影轻巧地消失在夜色中。

    院内。

    手间捧着的茶水并未饮去多少,仍旧是半满,温度早已散尽。

    周云辜又压抑不住地咳了一阵,手上的颤抖带动着茶水往外溅了一些。

    他止住咳嗽,不甚在意地轻轻抹去沾染在衣摆上的水珠,面上神色显得柔和了几分。

    他已记不得自己有多久没有同他人一起,静静捧着一盏茶,就这样闲适地坐着。

    纵使今日这位莫名闯进院中的姑娘实在是有些古怪,他却不再多想。归根结底,他人于自己,亦或是自己于他人,无非是过客罢了。

    他起身,抖了抖衣袍,不曾留恋,只径直进了屋内。

    院中微风吹洒月色,空寂无人,如同往日里一样,只有方才被微微压折的枝叶,记录着来人闯入的痕迹。

    这三日里,杳杳支着算命摊子,看过求卦之人的梦境与未来,听了不少凡人间的故事。

    她今日没再去摆摊,而是拎着钱袋在街市上闲闲逛着。

    三日前,她初到此地时,还闹过不小的笑话。

    她头一回下界,下来之前还颇为小心谨慎了一番,去司命那儿叨饶了他两日,学来不少凡人间约定俗成的规矩。

    杳杳逛的第一间铺子是一家香铺。

    神仙们也用香,且爱用香;只是地界不同,生长的植物也颇有不同,神仙们用来制香的香材便与凡间人们所用的有着不小的出入。

    铺子里有一味调制过的沉香极为特别。

    不同于纯粹的沉香料经过数年沉淀后变得醇然的厚重沉香气,这一味沉香里调了雪松,带出冷冽清淡的树脂气息。

    杳杳在天上闻到过类似的冷香,细想却又不记得是在何时何处,只觉得有些微的熟悉。

    她起了些兴趣,想要买上一些。

    她只知道凡人们以金银货币易物,自己身上却没有这些东西。

    眼下在凡人界,临行前司命千叮咛万嘱咐,叫她不要轻易使出术法,尤其不要当着凡人的面,杳杳苦恼地皱了眉,思虑了片刻,转而又神色松快起来。

    她从袖中掏出了一把鲛人泪。

    她曾经解救过一只被梦魇苦苦困扰数百年的鲛人,对方为了表示感激,将积攒了数百年的、品质最为上好的鲛人泪尽数赠与了她。

    这些鲛人泪品相优美,颗颗浑圆,散发着迷人的光泽,细看之下光华流转,隐隐有灵气蕴于其上,不少神仙同僚都很是眼馋。

    此时她将这一把鲛人泪拍在掌柜面前。

    掌柜吃惊地瞪大了眼睛,目光直直看着那些光华流转的漂亮珠子,甚至都不敢上手去摸一下。

    杳杳有些疑惑地偏了偏脑袋。

    她想,她没有金银,便拿她觉得珍贵的东西充当以物易物的货币,谁知对方竟然呆立在当场没有半点反应。

    “诶,这个不可以吗?我只要这一盒香。”

    掌柜闻言,这才回过神来,打量眼前的姑娘。

    姑娘粉面桃腮,生得体面漂亮极了,一双杏核般的眼睛圆又亮,眼角微微上扬,增添了几分神气,周身打扮虽然素净,瞧着却也极为讲究。

    许是哪个富贵人家出来的、不谙世事的娇娇小姐罢。

    香铺的掌柜是个和善踏实的人,此时这般想着,就不忍心诓骗人,而是叹了一口气,将不舍的目光从珠子上移开,转而细细同眼前的姑娘讲道:“姑娘且将这些珍贵的珠子收好了,千万莫要再像这样随意露了财。姑娘想要的这一盒香料纵使贵重,也绝是不比上一颗珠子的万分之一。”

    杳杳闻言眨了眨眼,神色天真又坦荡。

    “可是我没有金银。”

    掌柜就有些犯了难。

    片刻后,他下了决心,将香盒递到杳杳手上,道:“那姑娘就先将东西拿着吧,回去问家里人要了钱财再来补上也无妨。”

    杳杳思索了一刻,就接过香盒,收起那一把鲛珠,向对方道了声谢。

    ……

    算了三日的卦,收了不少求卦人的谢礼,兜里就有了不少钱财。

    如今已不打算继续卜卦,杳杳掂了掂钱袋,思量着数量应该是够了,就顺着记忆找去了那家香铺。

    香铺依旧是缩在那处不起眼的角落,开着大门,冷冷清清地迎客,不似周遭铺子的热闹。

    杳杳拾阶步入铺内,打量了一遭,不见那日和善的老掌柜,只有个年轻的伙计正懒洋洋地守着铺子。

    她思索了片刻,走上前去,轻声同伙计道:“请问那位年长的老人家今日在吗?”

    伙计看见眼前漂亮出尘地姑娘,早一扫懒意,热情地迎了上来,闻言却是愣了一下。

    “你是说我们何掌柜吗?”

    杳杳不清楚那位老人家的姓,当时也没有问,想了想,还是点了下头。

    小伙计就为难道:“掌柜的今日有些事情,怕是一时半刻抽不出空来见客……”

    杳杳心道可惜,这三日里她真切体会到了不少人情世故,如今才发觉掌柜当日的行迹难得,她还想要亲自岛上一番谢呢。

    只是既然对方并无空闲,自己也不好就在这里候着,杳杳就想要将银财交给眼前的小伙计,让他替自己带一声谢意给对方。

    正要开口,铺面连通着后院的那一处小门上的帘子就被人挑起来,有两人从内走出来。

    走在前头的是那位何姓的老掌柜,正恭敬地挑着帘子等后头的人出来。

    而后头那人甫一露面,杳杳就愣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哦豁,是谁呢?

    第37章 第 3 章

    后面出来的那人不紧不慢, 一举一动流露着冷淡与矜贵,待整张面孔露出来,便让人不由恍然叹道, 好一位出尘俊逸的年轻公子。

    杳杳却乐了, 这不是昨晚才有过一面之缘的“老熟人”么。

    何掌柜此时也认出了杳杳来, 朝她和善地笑了笑, 杳杳回以一笑,就再度将目光转向了周云辜。

    “周…”她方要直呼其名,又想起人世间的规矩, 将还未出口的二字咽下, 转而客客气气地唤了一声,“周公子。”

    这样的称谓让杳杳觉得新奇, 流转在唇齿之间, 带着矜持又婉转的意味。

    杳杳弯起眼睛。

    “真巧呀,怎么在这里遇到你。”

    周云辜只眼睛微微抬了抬,闪过一丝讶异神色。

    何掌柜却丝毫不掩饰面上的讶然。

    “哎呀, 这位小姐同我们东家认识吗?”

    杳杳歪了歪头, 想要回答,又觉得其实她同周云辜也算不上什么真正意义上的相识。

    就在她犹疑的片刻间,周云辜冷冷如松间雪的嗓音响起。

    “嗯,认识的。”

    是如昨晚一般寡言的简短回答, 言语间却难得流露出了一些主动。

    杳杳就笑开了些, 那两处小梨涡又微微陷下去, 随后顺着他的话点了点头。

    何掌柜眼里就露出了些惊奇神色, 他还是头一次瞧见这位冷淡的东家并不抗拒同年轻姑娘的来往。

    他面上也挂上了笑, 又带着几分看八卦般的打量。

    一番寒暄下来,杳杳这才想起来此番的来意。

    “多谢您那日相信我, 让我提前将那盒香赊走。”她将钱袋子递到何掌柜面前,笑意盈盈道:“如今杳杳是来将应付的钱财尽数奉还的。”

    何掌柜瞧了一眼她递上来的钱袋子,却是笑着将她的手推拒了回去。

    “既然姑娘是东家的旧识,这一盒香不如就算在我的头上,算是送给杳杳姑娘的了,又怎么好再收姑娘的钱资。”

    杳杳方要拒绝。

    周云辜却突然开口插了话:“既然姑娘是我的旧识,难道不该是算在我的头上?”

    他的语声依旧清清冷冷,语气却还算平和,未见半分不满。

    何掌柜是个会来事儿的,闻言只愣了一瞬,紧接着就笑呵呵地打诨道:“是、是。怪我,不该跟东家抢这个名头,是我老何没有眼力见了。”

    杳杳只好收回了钱袋,挨个谢过何掌柜和周云辜。

    何掌柜眼里笑意都快要装不下,只来回打量着他二人,周云辜却在同杳杳对上视线的那一刹那,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目光。

    铺子外头停着周云辜的马车,何掌柜将二人送出来,就回了铺子里。

    两人之间静默了片刻。

    杳杳正想着是不是应该就此同对方告别了,周云辜就又开了口。

    “家住何处?可需我送你一程。”

    他的面上还是那副冷淡样子,目光平平望向对面,仿佛漫不经心,本就挺直的脊背却好似又紧绷了些许。

    杳杳不明白他的想法,却从言语中感受到了善意,只是她实在不好接受。

    自己到底不是凡人,也没有个正经住所;真实的身份又不好在凡人眼前表露,又是怕吓到对方又是怕惹上麻烦。

    因而,她纵使再想要同这位不过数面之缘的凡人公子多多相处一番,眼下却也不合适答应。

    “我…”她想直说自己无家可归,又觉得似乎不太妥当,只好遗憾道:“不了,我还想再逛逛呢,再会。”

    “……”

    怎么听她的语气,并不是话里那个意思?

    周云辜听着她蔫蔫的声音,又见她一张小脸上写满了明晃晃的遗憾,难得顿了顿。

    然而他还是一言未发,收回了神色,径直上了马车。

    “那就此别过了。”

    杳杳闻言挥了挥手。

    待到马车彻底驶离视线之中,杳杳这才重新提起步子,漫无目的地回到街市之上,闲逛着打发时间。

    这一条长街上多是关于日常用度的铺面,所售卖之物品种繁杂,倒也算得上是应有尽有。

    杳杳逛了一会儿,就又提起了兴头。

    她进了几家裁衣的铺子,欣赏了好些凡人间流行的织锦布料以及纹绣手艺,又瞧过一家店面富丽华贵的珠宝斋,见里头被高高供起的一支镶了珍珠的珠钗,眼里起了些兴趣,上前细细打量起来。

    店里的掌柜约莫中年,面相上有些市侩,见她穿着打扮素净,但周身气度又好似不一般,犹疑了片刻还是热情地迎了上来,将她当作贵客,往里间请去。

    “姑娘是喜欢这只珠钗吗?”

    杳杳未置可否,掌柜的就继续说道:

    “这一只可是我们的镇店之宝呢,上头的珍珠可是海里生的,光洁又漂亮,个头还大,别说是咱们这内陆之地,你就是放眼这天下,也没几颗能有这般好的品相了。”

    杳杳微微仰着头,仔细敲了敲那珠钗上的珍珠,光泽确实莹润,但不论个头还是色泽,在她瞧来也不过如此。

    她想起自己怀里的鲛珠,眼底起了点兴趣,便顺着掌柜的话语点了点头。

    掌柜的见她似乎是表露出欢喜之意,连忙趁热打铁。

    “不如姑娘随我去里间饮上一杯茶,我将珠钗取来,让姑娘好生鉴赏一番?”

    杳杳闻言点了点头,就由掌柜的领着去了里间。

    里间装点得体面又大气,送上来的茶水也是好茶,虽然比不了天上的灵山云雾茶,杳杳却也觉得能够入口了。

    她掀开茶盏,闻了闻茶香,不过抿了两口茶,掌柜的就带着一只小盒子进来了。

    他小心翼翼地将盒子展开,放在桌面上,推向杳杳。

    “姑娘请看。”

    杳杳搁下茶盏,拿起那只珠钗随意看了两眼,就又放下。

    掌柜正摸不准她的意思,就听见对面的姑娘开了口,声音软糯清甜。

    “确实不错。”

    掌柜面上就露出几分喜意,就要同她好好说道说道这支珠钗的价格,才开了一个头,却被杳杳打断了。

    “我这里也有一…颗珠子,您不如也看上一看?”

    掌柜有些摸不清头脑。明明是他迎进来的客人,正待他一番推销随,可眼下怎么一下子好像形势反转了起来,小姑娘不声不响地拿捏住了高高在上的姿态,还要给他反过来瞧东西?

    他未曾遇到过这样的情况,难得有些愣住。

    不过这片刻的分神,对面的姑娘就从袖袋中取出了一样东西,握在手里,随即缓缓摊开了掌心,递到他的面前。

    掌柜还在纳闷,只瞟了一眼,旋即脑海里什么情绪都没了,只瞪大了眼睛。

    对面的姑娘摊开的细白手心里,静静躺着一枚皎白的珠子,约莫有龙眼大小。

    珠子的大小还不算是十分惊人,难得的是整颗珠子形态浑圆均匀,竟是瞧不出一丝瑕疵,通体流转着莹润诱人的色泽,反射出熠熠的华光,叫人一时挪不开眼睛。

    他下意识就想要伸出手去拿那颗珠子。

    对面的姑娘却在转瞬间重新握住了手心,只眨了眨眼,悠悠开口道:“如何?”

    眼前的华光消失,掌柜的这才回过神来,看向对方的眼神里带着热切。

    他生了将这颗珠子买下的心思,却收敛了神色,装作不甚在意道:“姑娘不如再让温某看上一眼?”

    杳杳笑了笑,梨涡浅浅陷下去,看着甜美又纯然。

    温掌柜就觉得眼前的小姑年应当是个不通晓世事的,心里安定了几分。

    “好,掌柜仔细瞧瞧。”

    杳杳将珠子递到了小二奉上来的托盘里,那里头铺着厚厚的绒布,端的是小心谨慎。

    对面的温掌柜用一块丝绢的帕子轻轻包着那颗珠子,仔细瞧了半晌,愣是没有瞧出半分瑕疵,反而愈发觉得珠子的色泽漂亮又难得。

    他生怕对面的人反悔,一边小心翼翼放回珠子,一边就急忙开了口道:“不知姑娘是否愿意割爱,将这颗珠子卖给我们珠宝斋?”

    杳杳撑着下巴,心里大概就明白了,看来她随意挑出的最普通的一颗鲛珠,在凡世间似乎也算得上是珍奇宝贝了。

    她悠悠开了口。

    “可以是可以,就是不知道掌柜的能不能开出我满意的价码咯。”

    温掌柜神色就严整了一些。在他看来,对方一副泰然模样,许是吃准了自己的筹码珍贵,定然很是难缠。

    他试探着报出一个价格,纵然是他刻意压制过的价格,却也足够惊人。

    可坐在他对面的年轻小姑娘却只是用手撑住了下颌,神色不变,瞧着一派天真。

    她摇了摇头,温掌柜的心里就提了起来,谁知对方不紧不慢地开口,话语里的内容出乎温掌柜的意料。

    小姑娘说:“不懂。”

    温掌柜还在揣摩这两个字里的含义,额角冒了些汗,就听到对方又补充道:“不知道在这座城里置办一套像样的宅子,花费如何呢?”

    “啊?”话题被突然扯偏,温掌柜来不及细思,偏偏心里挂着珠子的事儿,可对方又好似认真地等着他回答。

    他擦了下汗,如实地回答道:“不知道姑娘指什么样的宅子。根据地段,价格出入会有些大……若是喜欢好地段,城南风景不错,地处也繁华便利,周围都是些富贵人家。我倒是知道那边如今有一处空出来的院落,五进的院子,原来的人家要迁去京城了。”

    杳杳认真听着,温掌柜就继续往下讲。

    “那院子,如今出手的价格,约莫是这个数。”

    温掌柜伸出手,比了个五。

    他到现在还没搞明白,事情怎么就发展成眼下的情形了。

    第38章 第 4 章

    杳杳看着温掌柜比出的手势, 神色茫然。

    温掌柜被她用这样茫然的目光注视着,只好又开口说明白,道:“五千贯。”

    五千贯相当于五千两银子, 并不是一个小数目, 方才温掌柜对着那颗稀世鲛珠报出的价格正是这个数目。

    杳杳不再面露茫然地盯着对方, 神色中带了几分若有所思。

    温掌柜舒了一口气, 补充道:“姑娘若是要买宅子,也不一定非得考虑那处,城里便宜些、地处也好的小宅子也不少, 若是姑娘有意向, 我倒是认识一些人,可以替您……”

    他话还未说完, 杳杳就开口打断了他。

    “多谢温掌柜。”她眼睛笑得弯弯, 轻飘飘道:“我想好了,成交吧。”

    这一出出转变得太快,温掌柜有些没反应过来。

    杳杳就又道:“我同意把珠子卖给您了, 就按您说的数目。”

    温掌柜依旧没有反应过来。

    他做买卖做了有几十年了, 经他手买进卖出的大小货物没有上万也有千八百,还从未让他遇到过哪一位卖家直接应了他最先开出的低价。

    待他反应过来,就陷入了狂喜之中。

    这简直算得上是天上掉馅饼!

    他急忙应道:“行、行!姑娘真爽快,可别反悔啊!”

    杳杳瞧出了他的急迫和狂喜, 却只是无所谓地点了点头, 就将珠子推到了他的面前。

    见交易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温掌柜又大气起来, 面上洋溢着喜色, 也不着急去接过珠子。

    “只是眼下店里周转的银钱不足以支付姑娘的价款,可否请姑娘等上半日, 我去知会了上头的东家,去钱铺里支了钱,再同姑娘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可好?”

    杳杳欣然点了点头,别的她没有,就属时间多得用不完。

    温掌柜乐呵呵,大手一挥,就将方才给杳杳观赏过的镇店用的珠钗送到她的面前。

    “这只钗子当作赠礼送给姑娘了,望您日后还有什么生意,多多想着我们珠宝斋。”

    杳杳无所谓地接过。

    温掌柜喜滋滋地就出去忙活着筹备银钱了。

    他支使了两个伙计,时时刻刻给杳杳添茶送茶点,交代他们将贵客招待好。

    两个小伙计活泼又会来事儿,将她逗得开心,杳杳又是个好奇心重的,问了好些话,三人就攀谈了起来。

    并未等到半日,不过个把时辰的功夫,温掌柜就带着银票赶了回来。

    瞧见雅间里这一派其乐融融的氛围,他又愣了愣。

    这小姑娘还真是……奇特,手里握着如此珍稀的宝贝,却淡然不动声色,说她沉稳有城府吧,偏偏人家又一派天真,好相处得很。

    温掌柜擦了擦额间的汗,就将两沓银票递给笑盈盈坐在那儿的杳杳。

    “这是四张面值一千两的银票,怕姑娘用钱不方便,另外一千两我特意换成了十张一百两面额的。”

    杳杳接过,只随意看了一眼,就重新将银票递给对方。

    “……?”温掌柜不明所以,“这,银票有什么问题吗?”

    杳杳却是摇了摇头。

    她道:“掌柜的见多识广,我想买您方才说的那处宅子,不知能否帮我牵个线搭个桥?”

    温掌柜:“……?”

    敢情小姑娘刚刚一口就答应他五千两的报价,是为了刚好买这处宅子?

    温掌柜浮沉商海这么多年,头一遭觉得自己白活了。

    这真是、这真是……

    “可以是可以,”他顶着对面小姑娘期待的目光,只能先应了声,随后苦笑道,“只是……”

    商人向来重利,可对着面前似乎一无所知的小姑娘,他难得起了些愧疚之心,觉得好似是自己欺负了人。

    话音才打了个头,却被对方再次截住。

    “那太好了!能不能麻烦温掌柜尽快帮我安排?”

    杳杳眼里写满了感激与欣喜,想了想,又从袖口中掏出一枚鲛珠,对着温掌柜亮了一亮。

    那鲛珠的品相,瞧着似乎比方才他买下的一颗还要漂亮。

    “放心,不会平白劳烦您的。若是您对这鲛…珍珠还有需要,我可以再卖给您。”

    这回轮到温掌柜茫然了。

    他人一辈子也见不到的绝世珠宝,他今日一下子就见了两颗,还都在一个瞧着约莫十几岁的小姑娘手中?

    难道是活得久了,什么事情都可能碰见?

    他旋即又想起自己不过四十有八的年纪,算不得活得久。

    向来见多识广、做事又有条理的珠宝斋掌柜温有恒此时觉得自己的脑海里有些凌乱。

    他回过神来,朝着看起来并不如何显山露水、一出手则吓死人的姑娘讪讪笑了一下,道:“姑娘还真是…真人不露相哈。只是如今一时半会儿,珠宝斋上下也筹不出钱来再买下一颗了……多谢姑娘的好意哈,多谢多谢。”

    杳杳闻言遗憾地收回了鲛珠。

    温掌柜擦了擦汗,想着这事儿还得禀报自己的东家一回,却也不用着急;眼下更着急的是去办这位杳杳姑娘托给他的事儿。

    又用了半日的时间,温掌柜替她联络好了宅子的卖主。

    因着杳杳这边直接拿出来的是现钱,一切手续都办得顺利。输钱印契、过割赋税后,杳杳就拿到了属于她的房契,感慨自己竟然在凡人界安了家。

    这感觉还真是新奇。

    杳杳心满意足地离开了珠宝斋。

    卖鲛珠的钱财尽数拿来买了宅子,眼下她全身上下又只剩下那只小钱袋内,靠算命卜卦赚来的财资。

    她随手掂了掂,还挺沉。

    杳杳就笑眯了眼。

    珠宝斋已经在东街的尽头,前方是一处通达四面的岔路口。

    往西去,是有名的丧葬一条街,满街都是经营丧葬用度的店铺,似乎她不太需要逛上一逛,往南去,再走上一截,就尽是那些高门大户的宅院,她才买下的那处宅子,就在这个方位上。

    而往北面去,则满是热闹的酒楼茶馆,以及满街吆喝的小吃摊贩。

    神仙辟谷,自是不沾凡间的吃食,往日里消遣着吃些东西也都是灵果甘露;杳杳来了人间三日,却一直很眼馋这些沾着烟火气息的各色凡人吃食。

    她立马有了去处,抬脚就要往北面去,却突然被人喊住了。

    “姑娘、姑娘!”那人不知道她的名讳,只这样叫着。

    杳杳起先还没反应过来是在叫她,直到来人离她越来越近,甚至情急之下伸手扯住了她的衣袖,她这才茫然回过头。

    眼前的中年妇人神色憔悴而焦急,眼角哭出的泪痕已然干裂,一张原本还算保养得当的漂亮面孔上添了苍老,肤色暗淡无光。见到她的面孔,中年妇人有些愕然地盯了两秒钟,复又确认了什么,连忙开口道:“姑娘,之前在城郊月老庙外算命的是你吧?”

    杳杳微楞,摸了摸自己的脸,她今日没带面纱,也难为对方竟然认出她来。

    她点了点头,此时依旧有些茫然。

    她连续三日在月老庙外支算命摊子,除了刚开始没人信她,生意较为惨淡,之后是从早到晚片刻也不带喘口气的忙。

    她实在记不得眼前的妇人。

    中年妇人见她点头,眼中带了欣喜,被溢出的泪光盖住,倒叫杳杳又茫然了一些。

    她二人此时站在街中央,来往都是行人车马,有些忙乱。

    杳杳不动声色地将妇人引到街边,悄悄伸出手拈了一个诀,探进了妇人的梦识之中。

    片刻后,她露出恍然神色,对眼前的妇人也有了些印象。

    当日,这位妇人是由她的相公陪同着前来的。

    两人虽然成婚已有近二十年,感情却一直很好,当得是恩恩爱爱、浓情蜜意。男子做生意出身,小有家财,偏偏还是个读了些书的,又有些文才。

    按杳杳近些日子探知的世事常理来讲,这样有钱又有财的男子往往最是风流,要么三妻四妾,要么寻花问柳;而这位妇人的丈夫却是位难得一心不二的,与自己的发妻一生一世一双人。

    待轮到了他们,到了杳杳面前,杳杳问他们要算些什么,妇人不好意思开口,她的丈夫便含笑主动道:“我们想算算姻缘和前途。”

    杳杳了然,一一阅过他二人的梦。

    在预知到未来时,她脸上就露出了愕然神色,旋即转变为淡淡的惋惜。

    夫妻二人茫然地看着她。

    杳杳斟酌片刻,开口道:

    “二人是天造地设的好缘分,鸳鸯合和,一生一世心中只有一双人。只是……”

    二人脸上的笑意还没来得及收起,杳杳目光依旧纯然,望着二人轻声道:“只是终究如同劳燕分飞,隔阂其间的不是旁的,是生死。”

    这是极不吉利的话,杳杳却还是如实说了出来。

    只因她分明看到,不出三日,男子便会生了无药可医的疾病,撒手人寰。

    这是天命。

    那位中年男子是个温润的样貌,闻言噙在面上的笑意也淡淡消失了;而妇人脾气则更要急躁一些,当场怒目而视。

    “你、你胡说!”她重重地拍在杳杳支起的小桌上,眼见着恨不得将她的摊子都掀掉。

    男子连忙拦住了她,劝慰道:“玉娘,我们不是说好了吗,来算命,好的我们就听,不好的我们尽数不要信——”

    杳杳静静看着眼前的闹剧,除了方才的淡淡遗憾外,面上并无其他波动。

    无论信与不信,天命摆在那里,并非人力能够扭转。

    男人哄着自己的妻子离开了,周遭排队等着算卦的人也被这场变故惊住,有人犹疑着离开了,毕竟算卦就图个吉利;有人却觉得眼前的小姑娘不做隐瞒直言不讳,同别的江湖骗子不一样,兴许真是有点本事。

    杳杳将思绪转回来,望向眼前落着泪却焦急得不知从何说起的妇人。

    妇人哽咽开口道:

    “姑娘,求求你了,想必你是个有些神通的,当日是我有眼无识——求求你,救救我家琼郎吧。”

    第39章 第 5 章

    杳杳望着眼前涕泪横流的妇人, 回忆起自己通过梦境预知到的“天命”。

    天意难违,凡人逃不掉命中注定的轮回。

    就像她这些日子亲眼瞧过的、亦或是亲耳听过的故事,不过早被命格簿子上冰冷的寥寥数言所注定。

    她觉得自己脸上的神色应当是漠然的, 却不知为何, 鬼使神差地答应了对方的请求。

    “好, 我随你去看看。”

    玉娘脸上露出喜意, 原本暗沉无光的眸子也亮了起来,像是燃着充满希望的灼灼火焰。

    杳杳面上却有了连她自己也未曾察觉到的不忍。

    她随着对方来到一处宅邸。

    玉娘手上拎着大大小小的药包,其中一个被包裹得格外仔细。

    进了门, 她本要将药包尽数交给迎上来的仆妇, 想了想,还是拎出特别的那一个。

    她面上带着些难以启齿, 却还是下了决心, 要在眼前这位她认定是有些神通的少女面前坦诚明白。

    “姑娘,不瞒您说,之前有位游医给我出了个偏方, 说是寻上一点死人的骨灰, 熬进药里,能瞒住勾魂锁命的鬼差。”

    杳杳闻言,不解地皱上了眉。

    玉娘见她如此神色,连忙道:“是否这个法子也不妥当?那我便不照做了, 只请姑娘帮我家琼郎看看。”

    她将那只小药包递给仆妇, 差使他们将东西扔出去。

    杳杳张了张口, 一句话却是留在了心中, 并未言明——

    不论是什么偏方, 或是找来灵丹妙药,也改不了男人走到尽头的命数。

    屋内。

    门窗紧紧闭着, 将本就渐渐黯淡的天光又隔绝了大半。

    榻上躺着一名中年男子,在初秋仍旧微热的天候里,他身上却盖着厚厚的棉被。

    病来得又快又急,短短数日,男子就成了如今这样一副油尽灯枯之兆,面容枯瘦可怖,眼窝也深深凹陷,眼下带着青紫,此时人已几乎陷入昏迷。

    玉娘瞧着男人这副模样,原本堪堪止住的泪又滚滚落下。

    这病来得急,她请遍了这城里的名医,用尽了法子,却只能一点点看着自己的丈夫越病越重,眼瞅着就要应验当日这位算命的姑娘所说的话语。

    她将哀求的目光投向杳杳。

    杳杳接收到她的无声恳求,叹了口气,将视线移到病榻上的男人身上。

    她不会看病,却能看到凡人无法想象的东西。

    而眼前男人的境况,随便换个神仙或是精怪来看,都知道,他身上已没有多少生气,不日魂魄就将留不住,转而离体投入轮回。

    杳杳只摇了摇头,她改不了凡人的命数,也不想改。

    玉娘脸上就带上了凄惶之色。

    “天命难违,夫人,请您节哀。”

    眼前的男人气息愈发弱了,玉娘再顾不上别的,只扑至榻前。

    “琼郎。”

    她哀哀唤道,一双哭了三日的眼睛通红,里头泪水再度滚滚而下。

    他们是良琼配美玉,她一直坚信他们应当是和和美美顺遂一生的命运,谁知天意如此弄人,竟写下这般造化。

    榻上原本陷入昏迷的男人闻声,却艰难地睁开了双眼。

    他勉力伸手,拢了拢妇人散乱的发,又转而停留在她的面庞上,气息微弱地翕动着嘴唇,说了些什么。

    那声音轻微得几乎不可闻。

    杳杳耳力好,听到他说:“玉娘,别哭,别为我哭。答应你的事情没有做到,等不到明年春日与你同下江南,是我不好。你,你忘了我——好好活下去,去江南,去山水的那一头,去过好好的日子。”

    这是他急病以来,说得最流畅的一段话,也是临终的诀别之言。

    玉娘早已泣不成声,闻言却生生止住了抽噎,只余噙不住的泪水在眼眶中打了个转,缓缓滚落,落在他们交握的双手上。

    杳杳突然觉得有些乏,也不想再去看妇人今后的命运如何。

    她悄无声息地退出屋子。

    无人的廊下,她轻轻一转衣袖,身形就消失不见,只余一片空寂。

    杳杳并没有回天上,却也不想再瞧见凡人,只找了片无人的郊外野地,想要静静心。

    这一带山清水秀,似是谁随意泼洒了墨意几分,入了红尘,便成了眼前的山水之景。

    杳杳捧着脸坐在湖边,湖水青碧如镜,将她脸上的神色映展无余。

    她总是笑着的,就算皱了眉,也很快就能松展开来,重新归于一派无忧神色。

    然而此时,湖面中的她耷拉了眉眼,嘴唇微微抿着,是连她自己也觉得陌生的颓然神色。

    她脑海里回放着自己在方才那两位凡人的梦境中瞧见过的种种景象,心绪也不知不觉被牵动。

    那不过是凡人平淡相伴的一生,在她此番回想来,竟是如此热烈;而他们的结局,又让人觉得难过。

    这种感觉实在陌生——她习惯了在他人梦境中来去,却从未置身他们的情绪之中。

    杳杳烦乱地伸手,搅乱了湖面,惊扰了一旁啜饮着湖水的飞鸟。

    飞鸟扑腾着翅膀远去,她却陡然一个激灵,想起了什么。

    她想起曾经有一次,余辞同她讲起神仙同僚们的八卦。

    这千百余年来,神仙界最大的八卦,不过就是西天神女与东山神君的无果爱情。

    讲到神女与神君相诀别,此生不复相见时,余辞脸上露出伤感唏嘘之色。

    当时杳杳听完,神色如初,瞧见余辞满脸的怅然,她还生出了些许疑问。

    “这件事情同你有什么关系,你为何要伤心?”她当时这样问道。

    余辞果然被她噎了一噎,难言地望向一脸懵懂的她,最后翻了一个白眼。

    思绪转回来,杳杳意识到,方才自己脸上的颓然神色,同余辞当时的一脸张然几乎无二。

    杳杳曾在凡人、妖怪乃至神仙的梦中,见过千般万般的情爱纠葛,却从未有哪一次,如同今日这般,觉得自己不堪忍受那些同步到她神思里的情绪,惶然逃离开来。

    她仿佛头一次意识到,世事无常,而离别伤人,也是头一次,为了毫不相干之人的离别而生出别样情绪。

    她瞧见过的爱情,不过是万物众生经历中,浓墨重彩或平平淡淡的一笔,甜蜜或伤感、深情或无情,她都置之一笑。

    如今,她却觉得或许情爱最是伤人,在生死离别亦或是造化弄人面前,世人的情爱是最不堪一击的事物,如同被打碎的镜子一般,轻易就化作利刃,捣进他们本就柔软的内里,让他们哭泣落泪或是黯然神伤。

    她看明白了这些,却想不明白,世人为何如此爱自伤?

    眼前只有山水一幕,无人可以回答她。

    ……

    转眼数日已过,步入七月,乞巧节眼见着临近了,姑娘们备好了新衣,又穿针引线,为迎接节庆而忙活着。

    城里也设立起了专卖乞巧物什的乞巧市,人头窜涌,商铺的生意变得好了起来,热闹有序而不见忙乱。

    周云辜手底下有不少铺子,管事们上门同东家汇报着近些日子的生意情况,将大事上请他做定夺。

    他刚送走的是珠宝斋的管事,姓温。

    温掌柜早先入手那颗鲛珠时,就过问过他,如今上门来例行每月的汇报时,又忍不住提起关于那稀世鲛珠的事情来。

    “东家,那位卖鲛珠的姑娘,说她手上还有货…”温掌柜如是说,神色却有些吞吐,“只是我觉得那位姑娘实在是有些稀奇古怪。”

    他知道眼前这位年轻冷漠的东家不爱关心这些八卦事物,只是自己实在憋不住,自那位姑娘离开后,他又反复思索着对方的一言一行,愈想愈觉得古怪。

    见周云辜面上神色不变,并未露出不耐,温掌柜就继续说下去:“那姑娘瞧着是个未经世事的,就连五千贯是个什么概念都不晓得,我当时提出这个价码时,她连神色都未变,并不见丝毫意动。”

    周云辜微微抬了抬眉。

    温掌柜就知道,对方是在催促他说重点,就加快了语速道:“可后来她又问城里的宅子是个什么价位,我拿您隔壁陈家那处想要出手的宅院举了个例子,结果那小姑娘转眼就答应了我提的价格,还叫我帮她联系卖家……到手的五千两银票当日就花了出去,买下了陈家宅子。”

    “您说,这究竟靠不靠得住…?若是她再找上门来卖那珠子,我们还要收购吗?”

    周云辜听完,神色却是微动,似乎想到了什么。

    “那枚珠子你带来了吗?”

    温掌柜连忙点头,从怀里小心地掏出一个盒子,递到他手里。

    他接过盒子,并不着急打开,只示意温掌柜无事便离开。

    院子里重归寂静,他坐在角落里,腿上搭了薄毯,没来由地想起了几日前莫名出现,又神神叨叨说要给他算卦的姑娘。

    他打开盒子,精致的绒布底衬上隔着一枚龙眼大小的莹白珠子,其上有动人的光华流转,让他不由自主想起那位姑娘一双在夜色里也好似亮晶晶的眸子。

    眼见着已经过了七日,她却未曾再次出现,就仿佛她只是这尘世间的一个意外,又好像是一个梦,转眼梦就将人遗忘。

    他又看了一眼那枚静静躺着的鲛珠,摇了摇头,将盒子合上,却听见院墙的方向传来清脆的扣击声。

    第40章 第 6 章

    那声音听着清脆, 像是有人在瓦檐上轻敲。

    周云辜闻声抬头,就瞧见光天白日里,有人坐在高高的院墙上, 正收回方才叩着青瓦的手, 笑盈盈地望向他。

    来人依旧是一副古怪做派, 比前两次更甚, 周云辜却突然觉得有些释然。

    就仿佛…他这几日竟是对眼前称得上是陌生人的姑娘生出了些微的牵挂。

    他静静望着对方,而对方竟好似也在打量着他。

    似乎是见他面上并无不虞之色,那位姑娘身姿轻盈地起身, 又好似顾忌着什么, 身姿顿了一下,随即小心翼翼地靠近院墙下那棵高大的香樟树一些, 颤颤巍巍地借着树木枝干, 一路艰难地爬了下来,进到院内,随后走近了些。

    周云辜瞧着她一连串的动作, 手指微微动了动, 最终却还是静静坐在原处,等她靠近。

    靠得近了些,就能清晰看见她脸上挂着笑,面上并无半分拘谨, 正讨巧般地对他开口, 道:“我这回是不是很知礼?我知道来访应当叩门——可是这里没有门, 只好叩叩瓦, 你就权当我叩过门了。”

    真是歪理, 偏偏她神色认真,周云辜嘴角牵了牵, 流露出了一点转瞬即逝的笑意。

    这位姑娘虽然冒失,却难得不惹人讨厌。

    他手指无意识地摩挲过那只装着鲛珠的锦盒,想起了什么,转而开口问对方道:“你卖了一颗鲛珠?”

    杳杳闻言微楞,眨了眨眼睛,这才想起前些日子她为了买宅子,确实卖了一颗鲛珠。

    她并不忙于惊奇眼前的人是如何得知的,只微微笑弯了眼答他:“是呀。”她望见对方膝头上摆着一只精美的盒子,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正搭在上面,无意识地叩击着盒面。

    杳杳眨了眨眼,旋即又道:

    “你很喜欢鲛珠吗?”

    她似乎是想了一下,随后从袖口掏出什么东西来,半蹲下身子与坐着的人平齐,将东西捧到对方面前。

    “那我把这个送给你。”

    莹白的掌心中央捧着一颗似乎在发着光的珠子,几乎快要有小儿拳头般大,形状规整均匀,色泽白皙而微微泛着透明。

    “……”

    饶是见多识广如周云辜,也被这颗珠子的品相震得微微愣了神。

    杳杳很满意对方的惊讶神色,这可是她手里最宝贝的一颗鲛珠。

    谁知周云辜很快就收起了神情,只微微转开目光,将视线移到她的脸上,轻蹙了眉头好似在思量着什么。

    “只为了给我算一卦?”

    杳杳正茫然,对方又道:

    “不用,姑娘自己收着吧。”

    嗓音淡淡,倒真像是对她的珠子没有兴趣。

    杳杳有些遗憾地撇了撇嘴,却也没有强逼他人收下自己礼物的性子,重新将珠子揣回了袖袋里。

    她目光一转,瞧见一旁的茶炉,眼睛亮了亮。

    上次她来,就闻到周云辜捧在手心里的茶散发出隐隐幽香,如今碰上了,正好可以讨一杯来尝尝。

    她丝毫不见外地开口,语气中有隐隐的向往。

    “那我能跟你讨一杯茶吗?”

    “……”周云辜微顿片刻,还是应了一声“好”。

    方才温掌柜来之前,他已经煮过一壶了,此时将壶里的陈茶倒掉,又温上水涮过一遍,才依次放入茶叶,拎起一旁的水壶注了水,将茶壶重新搁到炉子上。

    杳杳不知从哪儿找来一把椅子,搁在周云辜的对面,自己坐了上去,正撑着头专注地看着他行云流水的动作。

    她不得不承认,眼前的人极具风姿,哪怕坐着一些小事,举手投足之间竟也一派风流,就是神仙也不过如此了。

    她就更对此人多了一份探究的兴味。

    正思索间,一杯冒着缭绕雾气的热茶就被捧到了她的面前。

    杳杳回神接过,待飘绕的热气散去一下,就送至唇间,顺着杯沿轻轻抿了一口。

    茶香盈齿,清淡泛着微苦,明明是滚沸的热茶,回味在唇齿间却好似带着一缕清冽而悠长的香气,就好像他这个人一般,冷冷清清。

    杳杳捧着茶杯,望着对面静静坐着品茶的人,想起了什么。

    “你身上也有一股特别的气味,像是沉香,但又带了点冷冽清苦的味道……”她直言道,旋即想起了什么,又“啊”了一声,“我在你的香铺里买过一味香,就是这个味道。”

    她笑盈盈地直直望着周云辜,问他:“这味香很特别,叫什么呀?”

    周云辜闻言,添茶的手微微顿了一下,顺着她的问话道:“没有名字,是我自己调的。”

    杳杳眼里的兴味就更浓了一些。

    ……

    接下来的几日里,杳杳几乎隔日就要来拜访一二。

    她也走过一两次正门,奈何周云辜这偌大一处宅子里竟然没有几个服侍的下人,时常敲了半晌的门也无人应答,还不如翻墙来得方便。

    这一日她又翻墙进来,动作日渐熟练,下树下得颇有几分利落。

    她将一个小纸包扔进周云辜怀里,兴冲冲地扬起小脸道:“我请你吃桂花糕。近日尝了这个东西,才发现这凡…人间竟然有此等美味。”

    周云辜早已习惯了她的冒失,只将东倒西歪的纸包重新扶正,拆开来,将里头的糕点摆在小几上的点心盘子里,就听见她又补充道:“好东西就是要一同分享,我很喜欢你,所以带来给你吃。”

    周云辜闻言微楞,觉得好似心间有一根弦,被她软糯细甜的嗓音撩拨着,动了动,却又转瞬复归原位。

    近日来的相处,他早已摸清小姑娘的性子,她并不是那一层意思。

    他又想到一些旁的事情。

    他曾经问她,从何处而来,杳杳却避而不答,只说如今她住在他隔壁,二人是邻居,可以多往来一二。

    她说话时语气里有一些生疏,不是对他,而是对话间的用词。

    而周云辜知道,这一处宅子是她半月前不到才从他人手中买下的。

    再想起初见时她就神神叨叨说要给自己算命,数次拜访他时不通人情世故般的随性,以及不要钱地往他怀里塞稀世鲛珠的行为,周云辜想,她还真是个稀奇古怪的人。

    然而她偏偏从不遮掩,与他说话时也总是一副真诚模样,纵使整个人从身世到言行都漏洞百出,周云辜却生不出半分防备之心,反而渐渐与她相处得舒心。

    小姑娘的清甜嗓音将他从沉思中唤回现实。

    “你尝尝看。”

    杳杳将一块桂花糕拈起来,递到了周云辜嘴边。

    他闻言下意识张了嘴,还未意识到不妥,杳杳就将糕点送入了他口中,绵软的甜在唇齿间化开来,少女纤细莹润的手指浅浅擦过他的唇边,又一无所知地收了回去。

    他的眼神深了一些,目光里带上了连自己也未曾察觉的复杂意味。

    杳杳却并未察觉,只是自己也丢了一块桂花糖糕到嘴里,又百无聊赖地用手撑住了下颌,懒懒道:“今日城东月老庙可不要太多人,我连支摊子都几乎没地儿支,只好早早回来了,真无趣。”

    杳杳这段日子又重新去了月老庙外支算命摊子,如今不算旁的,只算姻缘。

    她在神仙界的时候,同月老和司命最为相熟,时常看着他们聚在一块儿排布凡人姻缘,自然也是懂些门道。

    只是亲眼看过了,她才知道,原来世人之间的爱与恨,竟是如此复杂的事物。

    她听多了故事,又亲临其境般地看过他们的梦境,这才生出感想来,赞同了玄炽当日对她说的那句云里雾里的话。

    他说她不懂,单纯是因为她不懂,而非不想懂。

    如果玄炽现在在她眼前,她定然会连连点头认同。

    她确实看不懂那些复杂而热烈的情感,且如今竟然生出了想要看懂它们的强烈渴望。

    她想到这里,转而望向周云辜。

    “周云辜。”她直呼他的名字,神色里七分认真,问他道:“你有所爱之人吗?”

    这话语大胆而直接,若是发生在寻常的公子小姐之间,几乎像是一句勾动男女之间暧昧隐情的问话,从杳杳口中问出,却显得那么纯然而大方。

    周云辜闻言微楞,面上多了一分她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神色,这让她略感茫然地偏了偏头,目光却仍旧直直望向他,似乎认真地等待着他的回答。

    周云辜眼睫微微低垂,遮住了目光中的深意,缓缓开口道:“没有。”

    “可惜。”杳杳就着他的回答叹了一声,“看来你也不懂了。本来觉得你是个通透的人,兴许能替我点拨一二。”

    她说完并不等待周云辜的回应,只如同往常一样,又挑起了话头,随意讲着今日为他人测算姻缘时又听了个怎么样的故事,旁观了他人怎样的人生。

    周云辜同往常一样静静听着,从来不嫌她聒噪或是如何,这在杳杳看来,就觉得他的性子倒也不似面上那般冷漠——尽管他往往只要坐在那里,就好似有着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感,若是皱上眉头,则更让人不敢靠近。

    在她停顿的间隙,周云辜替她重新添了一杯茶,递到她的手里。

    杳杳接过,尝了一口,突然想起今日的见闻。

    她笑着同周云辜道:“听说今日是什么…乞巧节来着,外面的街市热闹得很。我瞧你不怎么出门,今日要不要出去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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