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出院后, 杨芳第一时间就想要去把花盆打碎,扔进垃圾桶叫清洁工搬走——她已经从芦花嘴里得知了郁齐书出现在杨家的来龙去脉,非常震惊。
以前没发现这个事情, 主要一则, 郁齐书每次来杨家都待不过二十四小时, 披着晚霞的余晖而来, 天不亮人就悄悄不见了踪影;二则,杨芳一直以为他是明星,芦花又刻意往这方面牵引欺瞒, 说是不能让八卦小报乱写乱评论, 就没带他走出过大门,也从不跟邻居谈论他, 以至于这么多年了才发现他根本就走不出杨家的别墅范围。
如今听到芦花说他怎么来的, 身为老一代的大学毕业生,杨芳是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这种超现实的事情,只固执地认为自己和芦花的精神出了问题, 毕竟芦花小时候为了能种出小哥哥是那么执着而持之以恒。
精神出了问题啊, 这种事情怎么能让外人知道?
自然是要斩断让她们精神错乱的根源,然后装作母女俩一切都很正常。
芦花死活拦着。
“妈,万一哥他就住在这盆里, 你毁了花盆,不是会让他永世不得超生?”
芦花也不确定郁齐书在这个世界算个什么状态。
也许他真是一缕保持着前世记忆的幽魂也未可知。
“憨女,我们要过正常人的生活!”
“……妈,”芦花给杨芳跪了下去, “我想试试看, 所有一切好坏结果都我自己承担, 求你成全!”
这么多年的感情, 并非是说断就能断的。
芦花苦苦哀求,杨芳也非铁石心肠。
“随便你吧,反正,妈妈也不可能陪你一辈子的。”
“妈——”
初战告捷。
但是,事情并未向好发展。
“还是不行吗?”
“嗯。”
“为什么会这样?”
“我也不知道。”
郁齐书和芦花两人想了很多办法,实验了无数次,在不同的地方选择不同时间和方式跨越界限,院墙角落、银杏树、竹篱笆、月季墙、铁栅门;骑自行车、踩滑板车、特意搞来超市的推推车;便装出行、化妆出行,差点要裸身出行;阴雨天、雷雨天、无风夜、有风夜……各种时间、地点、方式都试过了,但都无法改变现状——他只要一出杨家别墅的范围就看不见人影、听不到声音,退回界限,声色手脚,俱全。
“没关系,你出不去也没关系。以后你就当个家庭妇男好了,哈哈。”芦花说。
不知道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郁齐书听。
她在强颜欢笑,郁齐书怎么看不出?但他什么也没说。
心里完全没有把握这种无畏的坚持能支撑多久。
果不其然。
又一次,芦花在学校生病了,医务室自己去吊盐水,无人照顾。
看着临床的妹子,人家男朋友鞍前马后地伺候,芦花对不能随时召唤到身边来的郁齐书颇有怨言。
心里的感受说给郁齐书听,郁齐书什么也不能承诺,连安慰的话听起来好像都很敷衍,芦花便对他愈加失望了。
她在校园里形单影只,拒绝了向星辰的求爱,还有其他很多男生的追求。虽然回家就能跟郁齐书腻腻歪歪,表面上他满足了她对爱情的所有幻想。可是,生活里一件接一件的事情,逐渐将这个问题的难处全面而迅速扩大,像心头生了根刺,越长越粗壮,心都戳出了个大窟窿。
芦花越来越茫然,再不能如一开始那么坚如磐石。
她才二十岁,难道以后半生,数十年,她都同这个走不出杨家宅子的男人生活?
她以后再度生病了怎么办?她的孩子生病了又怎么办?
她想要出差回家的时候,有人能去机场接她;她想要在加班晚了的时候,有人去公司里接她;她想要同伴侣一起去看电影,去参加朋友婚礼,去旅游,去图书馆,去逛商场,去咖啡馆小意矫情地喝一杯现磨咖啡,度过一个懒洋洋的午后……所有一切很小的很平常很简单的陪伴,郁齐书都不能给她,明明这些要求都好小好小。
痛定思痛,芦花最后一次播种。
又是几个月不见面了。
记得上次时隔数月,是为了让芦花好好考大学。
这一次……
郁齐书看芦花一脸哀凄,已猜到了她的心思。
跨出花盆后,他就不再前进半步。
目中死气沉沉,溢满了悲哀。
看芦花,她亦如是。
他当然不想了断,但他能怎么办?
他可以办到很多事情,但独独没办法陪她走出这个院落。
可悲。
两个人沉默相对良久,终是芦花先开口:“你怎么瘦了?”
“……”郁齐书不说话,静等着。
都瘦了。
芦花两只眼睛,眼眶周围发黑,一看就知道她长期没睡好。长头发也是乱糟糟的,好像许久不曾打理过的样子。
整个人形容枯槁,瘦了好大一圈儿。
芦花也知道这种开场白多么无聊,明知故问。
她于是道:“哥,我找你来……是想跟你告别的,昨天有个男孩子向我表白了。他长得白白净净,学习好,人品也不错,我对他也有点好感,所以……所以我答应他的追求了……所以,我不能再跟你见面了。如果一直跟你纠缠不清,就对不起我的男朋友。”
“……好。”郁齐书爽快地答应了。
早已猜到这个结局了,无需问句为什么,而任何挽留的话也都是徒然。
郁齐书点点头,“听你的,以后我们就永远不再见面了。你放心,我回去后,也会遵从家人的意愿,去那户贵女家提亲。我已经二十三岁,婚事没办法再拖下去了。”
“……”芦花嘴里发苦,每个字从口中说出去,都好像在吐刀子,伤人又伤己,“哥这么厉害,有本事,我没有什么不放心的……那,那我就祝你和那个她……白头永偕,早生贵子吧。”
“谢谢,你也要一样。”
芦花:“……”
晚上,郁齐书做了个梦。
在梦里,他先是听见一个徐徐的、温婉的女人声音响起来,听内容,她仿似在念童谣——农民伯伯把玉米种在地里,到了秋天,收了很多玉米。农民伯伯把花生种在地里,到了秋天,花生熟了,收获了很多花生。小猫看见了,就把小鱼种在地里。它想,到了秋天,它一定会收获很多很多小鱼……
他在梦里睁开眼来,发现自己站在二楼楼梯上。
他扶着栏杆,慢慢步下楼梯,然后梦中的景象渐渐清晰。
他看见楼下宽敞的大客厅里,有个虎头虎脑的小女孩儿,她穿着花裙子,脖子上挂着一串很夸张的硕大的珍珠项链,额头上的镶钻发箍在水晶吊灯下闪闪发亮。
那小女孩儿正努力地扬起她肉乎乎的小脸蛋儿,两只手都扯着女人的裤腿,说:“妈妈妈妈,我要种个小哥哥在地里!到了秋天,我也要收获很多很多的小哥哥!”
女人失笑,“你种这么多小哥哥出来,妈妈可养不了啊。”
小女孩儿脸上有些困惑,但很快妥协道:“那,那我就收一个好了。到了秋天,我就收获一个小哥哥。”
“可你种小哥哥干什么呀?”
“给我做男盆友啊!”
第35章
芦花对外公开交往的第一个男朋友还是向星辰。
兜兜转转, 她还是向熟人下了手。
不过也不能怪她啊,追求她的男生中就属向星辰最殷勤了,半推半就就认了他。
选谁都一样, 索性挑个熟悉点儿的, 至少不会被欺骗感情吧。
只是……
这天向星辰又向她抱怨, 怨妇似的撒娇道:“你答应做我女朋友已经半年了, 可是我连你的小嘴儿都没亲过。芦花,就让我亲一下嘛。”
说完就把芦花往墙上压,欲要壁咚。
芦花狠狠推开他欺过来的身体, 简直怒不可遏:“还以为你猴急地把我从自习室里拉出来, 是要跟我说要紧事呢!咋的呀,大白天的你就精虫上脑?难道谈恋爱就一定要亲嘴吗?!”
向星辰惊呆了, 瞪大了眼, 满脸不可置信状:“姑奶奶,你在说什么胡话?”
说着话,他快速瞟了瞟周围。
真怕给过路的学生听见, 这真是糗大了——太伤他男人的自尊了。
他明明提的是正常要求, 还是对女朋友提出来的,可芦花反应这么大,周围人要看见了, 还不把他当色狼看待???
向星辰胸口起伏,压低声:“谈恋爱不亲亲摸摸,那还叫谈恋爱吗?芦花,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你晓不晓得人家好多人一确认关系就上床的?你要不信我说的话, 你就去问问你闺蜜, 问问你的室友, 看还有几个女孩子还是处女的!”
见女友毫无反应, 秉持着最后的耐心,向星辰轻言细语,继续哄道:“芦花,我对你还不够耐心吗?我对你还不够体贴吗?我体谅你这是你的初恋,当然你也是我的初恋哈,我真是隐忍又隐忍,已经很尊重你的了。我觉得,半年时间,够长了吧?咱们做点亲密事情,是水到渠成,对不对?”
芦花:“……”
芦花清醒过来,也觉得自己真是头脑发昏了。
恋爱中的男女,哪个不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尝试做些亲密的事情?
想她和郁齐书从前,都还没正式表白呢,她不就天天晚上梦想着要亲郁齐书吗?最后还厚颜无耻,说什么要奖励?还不是为了亲人家?还是倒贴呢!
做作!
真做作!
向星辰看芦花低头沉默不语,以为她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正在反省呢,便试探着伸出手,捉住了她的双肩。
总会有这么一天的,芦花想。
她应该要试着尝试一下接受与其他男生的亲密举动,也许第一次成功了,以后就不会再产生生理性抗拒了。
这么想着,向星辰握住她的肩膀,她就没再挣扎,甚至是还轻颤着睫毛,慢慢闭了上眼睛。
见状,向星辰欣喜若狂,低头,径直就往芦花的红唇上凑。
然而,当察觉到一团巨大的黑影快速罩下来,芦花仍旧于瞬间绷紧了全身所有的神经。向星辰呼出的气息已经清晰可闻,近在咫尺时,就差那么一点、一厘米、一毫米……她忽的眉心蹙了蹙,骤然睁开眼来,然后一巴掌狠狠挥开了向星辰的嘴脸,人背过身去:“不行,现在不行!”
“……”向星辰抚上自己被扇疼的嘴角。
脸上也一股火辣辣的感觉。
那倒不是疼的,是没面子。
他忍耐着问:“那什么时候可行?今晚吗?好,到时候我们到情人坡去。那里的气氛好,我一定会给你一个难忘的初吻经历。”
芦花深呼口气,呐呐而言:“不,星辰,我,我还没准备好……”
“半年都没准备好吗?还需要我再等你半年是不是?”向星辰冷笑。
“……”芦花不语。
“好,很好。”
一次次被拒绝,还不给承诺,向星辰再也忍不了,发火道:“杨芦花,你可别到现在才想告诉我,你要的是柏拉图式的爱情?我告诉你,我是正常的男人,我做不到!”
芦花转过身来,轻嗤: “哈,原来你已经是男人了呀?刚刚还向我标榜说我是你的初恋呢!”
向星辰一张俊脸顿时胀得通红,“你乱讲,我还是处男!”
芦花想也未想,张口就道:“怎么能证明?”
向星辰一扬嘴角:“想证明还不简单?MAKE试试?绝对生涩得让你呼痛想哭。”
“……”芦花气结。
后知后觉发现自己挖坑,把自己给埋了。
向星辰得寸进尺,伸手讨好地把芦花拉进了怀里,嘴角噙着吊儿郎当的笑,低头凑到她耳旁,吹着口气说:“原来你这么想终结我的处男生涯啊?早说啊,我热烈欢迎。”
说罢,捏着芦花的下巴,低头又要亲下来。
芦花扭开了脸。
向星辰瞬间黑了脸:“怎么?还是不行?”
芦花狠狠闭了闭眼,“星辰,你说的这些要求,我暂时办不到。那就,请再等我半年好不好?”
“连亲一下都不可以,还要等半年?你是疯了吧?当自己衿贵得是天仙啊?还是自以为我非你不可?!”
向星辰很失望,这次约会不欢而散。
之后接下来的近一个月时间,他都没再联系芦花了。
第36章
芦花深刻反省自己——
接受不了向星辰的亲密行为, 还没忘掉郁齐书是唯一的原因。
可是她跟郁齐书已是完全没可能的了。
只要一想到将来生活中的诸多不便,芦花就心生退却。
就算她努力变成女汉子,坚强地克服生活中因为郁齐书的缺席而生出的种种困难, 又能怎样呢?连他什么时候能来杨家, 什么时候会消失, 都不再掌控之中的话, 这样的爱情早晚会变质。莫不如就让它停留在最美好的时候,让它静止成一幅赏心悦目的画。
郁齐书他就像一个泡沫,即便她小心翼翼呵护, 仍是随时都有可能毫无预兆的, “啪”的一下,不见了。
既是注定跟他有缘无分, 势必还是要找个现实中的男人结婚生子, 那么亲亲摸摸,甚至是上床做~爱,这些事情, 将会成为家常便饭而已。
所以, 必须要克服,要接受,就从除开郁齐书外的第一个男人向星辰开始。
一朝想通, 芦花主动去找向星辰和解。
向星辰没住校,他在学校附近租了个公寓。可能一早就有想法,所以钥匙早早就配了一把给芦花。
然则,她碰到了八点档主妇剧里常见的狗血剧情。
芦花打开向星辰的公寓, 发现房间里有其他的女人。
不难发现, 因为对方就在客厅里。
现场十分火辣, 动作奔放。
还是老熟人——
她的男朋友向星辰和她的好朋友张馨月, 两个人正赤身裸体的在客厅的沙发上做着剧烈运动。
二人健美的胴体上热汗淋漓,想来已经酣战了不止一次了。
动作那么娴熟,选的地方又这么随意,显然做这种事情也不是第一次了——越是对彼此的身体熟悉的人,做这种事情愈加随意。
激情,可以随时随地迸发。
张馨月慌慌张张地躲进了卫生间,向星辰也慌了一下,但是很快镇定下来。
他就这么坦荡荡的跨下地,然后不慌不忙地弯腰拾起地板上的浴袍,当着芦花的面裹在自己身上。还故意不拉好袍子,腰带系得松松垮垮,要掉不掉,刻意地袒露出他健壮的八块腹肌和小腿上浓密的腿毛。
男人脸上没有半点愧疚之色。
他抱怀看着芦花,说:“我给了你三天的期限,但你并没有来找我求得原谅。”
哦,三天?
三天于她而言肯定太短了。
想她和郁齐书在三岁时候就认识了,一直到二十岁结束。
虽然互相表白是在她十九岁的时候,爱情也短暂地只存在了一个学期,可感情的培养历经了十七年的悠长岁月啊。
“那么,我就祝福你们吧,有情人终成眷属,可喜可贺。”
难怪呢,难怪那次向星辰说他已经是男人了。
原来两个人早就滚在一起了。
芦花将手中的房门钥匙丢在茶几上,转身就走。
没有丝毫留恋,反而心头松了口气。
或许他俩如果能走到最后,结婚那天,她愿意包个一千块的大红包。
“芦花!”向星辰终于慌了,奔过去一把拉住她,还想反客为主,控诉道:“芦花,你真是个狠心的女人!你不该打骂我吗?你不该指责我不忠吗?你这样轻易放弃我,告诉我,你是不是根本就从来没有喜欢过我啊?!”
芦花说:“唉,你这么说,真让我醍醐灌顶。原来,我是不喜欢你,所以才接受不了你亲我啊。”
“……”向星辰在她身后咆哮,“杨芦花,你一定会后悔的!”
思想工作又做了三个月,芦花反复告诉自己,这真的是最后一次,真的是真的。
她亲手画的肖像——落在眼角的这根头发丝儿是多长,微扬的眉毛有多少根,嘴角上扬是多少弧度……比电脑作画还精确。
可能是她思念的意愿太强烈,几乎是一桶水浇完,郁齐书就凭空出现在了花盆里。
手里的塑料桶“嘭”的一下落在地上,芦花捂着嘴想哭,竭力压抑自己跑过去扑进郁齐书的怀里。
将近一年不见,好像隔了三秋。
郁齐书大变样,面颊清癯,人黑了三分,竟然还长了寸长的胡子了,人好像老了五六岁。
他呆呆的,茫然四顾,然后看见了面前的她。
芦花觉得就这两分钟的时间,郁齐书终于看向自己的这两分钟时间,就像是过了好几年这么漫长。
“哥——”她轻轻地喊。
“芦花?”郁齐书复又闭上了眼,抬手揉了揉疲惫的眉心,自言自语:“我一定又在做梦了。”
热泪一下子滚落脸颊。
“没有,不是……哥,是我把你种过来的,你没做梦。”
郁齐书脸色大变,倏地睁开眼来,恶狠狠地质问:“你想干什么?!”
芦花心头一紧,“……哥,你好像瘦了很多。”
再次重逢,开场白还是这样没新意。
郁齐书十分冷淡,嗤笑:“找我过来什么事?不是说了不再见面的吗?你这样出尔反尔,实在让人生厌。”
“……”
芦花只觉脸上仿佛被他迎面狠狠扇了一耳光,事先想好的所有招他来见面的完美借口都想不起来了。
她语无伦次,结结巴巴:“我,我……我就是想跟你说,我过得很好,然后我谈了一场恋爱……”
“够了!杨芦花,你找我过来,就是要告诉我你过得很幸福?那你要不要把你喜欢的那个男人带到我面前来,让我给你点评一二啊?”
“……”芦花想哭,也真的眼眶红了,语带哽咽,“不是的,哥,我,我……”
“我”了半天,发现什么也说不下去了。
她提了个很不好的话题。
郁齐书的脾气十分暴躁,满脸的不耐烦。
一看他神色,就是没心思听她说下去的。
他粗暴地打断了她的话:“我不想听这些无聊的事,我更不想再看见你。还有,既然来了这一趟,那么我就顺便告诉你——我已经定亲了,对方是皇女。皇女懂吗?就是皇帝的女儿,金銮殿上皇上亲自指婚,点我为驸马。所以我已经驸马爷了,听清楚了吗?那么,从今后,我希望你……”
忽的瞥到看芦花死死捂住嘴,晶莹的泪水滑落她纤细的手指,挂在尖细的下巴上欲落不落。
郁齐书眼底一黯,口气不再那么咄咄逼人,“……咳,我希望你以后不要再干今天这种蠢事,毕竟我的房间里多了个人,若我突然消失不见,会吓坏她的。”
“当然,并非是因为她皇女的身份,我才要如此小心谨慎。而是,我真的不想我未来的妻子对我的一片真心有任何的误会。”
“……”芦花侧过身去,不欲让郁齐书看见她通红的双眼,还有眼眶里涌泉一般冒出来的汩汩泪水,“好,这次我说话算话。请你放心,你以后一定不会再见到我了,今天这种错误,我永远不会再犯了。”
看,早不是说了不要回头找他吗?她终于变成了他讨厌的样子。
是自己开口提的分手,现在又厚颜无耻地回头来找他,内心还隐秘地怀揣着试图重新挽回他的心的意思,终于,她终于变成了他讨厌的样子。
这样三心二意的自己,连自己也好讨厌啊。
芦花不知道后来郁齐书是什么时候不见了的,她后半夜睡着了。
他在这里从来就没待过超过二十四小时的,天亮他就会消失。
她开始是本着很普通的好意,没有任何企图,就只是请他进屋暂住一宿的,但是他不愿进屋来。
可能他就这么在后花园里站了一夜吧。
芦花没有管他了。
他也许会感冒,夜凉如水,现又已入秋。
但是他感冒不感冒,都跟她没关系了。
结束了,都结束了,彻底结束了。
她不想变成他讨厌的人,让他觉得她是个难缠的女人。
芦花努力过新生活,努力去忘记郁齐书。
跟向星辰彻底拜拜了后,芦花没再在大学里交往男生,她不断告诉自己,不是因为留恋某个人,而是学校里的男孩子都太年轻,太容易冲动了。
再之后,四年大学结束,她进入了社会。
等到工作稳定下来,工资肉眼可见的速度涨到不菲时,妈妈开始催促她找个可靠的男人,准备结婚了。
芦花便经同事和好心的小区邻居大妈介绍,又交往了三四五六个男人,但是关系都终止于对方欲要同她亲热的那一刻。
其实后来进入了社会她才发现,出了校园的男人,更易冲动。
吃完第一顿饭就想跟你上床的,实在太司空见惯了。
这个社会是怎么了?
真全变成了饮食男女吗?这么热衷吃快餐食物。
不过,内心深处,芦花深深明白,这些仍旧还是借口。
牵手、亲嘴儿、上床,这是女孩儿成为女人的必经之路。
无论是在学校,还是出了象牙塔,只要同异性交往,就没法避免。除非她就像向星辰说的那样,要的是一段柏拉图式的关系,但哪个男人愿意呢?
芦花想,她可能是有洁癖了。
有可能是因为第一个公开交往的男友向星辰居然背着自己同其他女人做了,她觉得男人都脏。
但也有可能,是她被郁齐书亲过摸过碰过的地方,都不想让其他男人触碰了……
芦花去找心理医生。
“我想忘记一个人。”
“男人?”
“嗯。”
“深爱过的男人?”
“嗯。”
“想忘记那个深爱的男人,首先,你得切断与他的所有联系,比如远离他所在的环境,将与他有关的物品扔掉,视与他有关的人和事为禁忌,绝口不提;其次,转移目标去爱其他男人。”
“可是我没法爱上其他男人啊。”
“必须要强迫自己爱上,从接触开始,聊天、牵手、亲吻……一步步来,慢慢来,不要心生抗拒。如果你从心理上就是一种抗拒的姿态,又如何忘得掉那个人?”
这道理,谁不懂呢?
说了也是白说。
她就不该来找什么心理医生,害她白白浪费千把块钱。
从心理诊所出来,芦花神情恍惚。
站在路边等出租车,旁边花台里忽然蹿出来一条小流浪狗。
黄皮毛,腿脚脏兮兮的,但长得虎头虎脑的。
出生似乎没几个月,很萌很可爱。
还很精神,东蹿西蹿的,嗅着味道,慢慢就往公路上不知谁扔的半块面包追了下去。
唔,心心念念好久要养一条狗,名字叫“阿黄”。
这狗显然是条中华田园犬,这模样,这黄色的皮毛,不就是阿黄吗?
田园犬好养易活,爱护主人,顾家念家,可以养来给自己和妈妈做个伴呢。
芦花心头想着,步下台阶就朝小狗走去。
“哎哎,危险!”
身后有人喊。
芦花已经唤住了小狗,将它抱在怀里,闻声回头。
这是一段长下坡路,来了辆大货车,一路哐哐当当地直冲下来。
司机看到路中央有人时,刹车已经踩晚了。
三秒钟后,马路边的人陆续发出惊呼。
“天啊,撞死人了!”
“120 ,快拨120!”
“哪里还有得救?!”
“救什么救?那女的就是自己想死了!明明旁边就是天桥,她非要横穿马路!”
……
第37章
平静祥和的牛家村, 最近沸腾了。
不止是因为村里来了个天大的官,盖因这位辞官回乡的当朝一品阁老大人,他的嫡长子娶了村里的寡妇。
短短数日, 这件稀奇事儿便传得十里八乡, 人尽皆知。
大伙儿实在闹不明白, 阁老大人即使不再当官了, 没了权没了势,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再怎么着也是有点家底的, 犯得着叫他儿子要个二婚?
而且还这么急吼吼的。
据说一家子回来将将安顿好, 便托人去下了聘,跟赶着投胎没两样。
不知他们一家抽了什么风。
第38章
欲知郁家人到底抽什么风, 又因何抽风,那自得要从祥知内情的人那里把事情从头说起。
村里头有个叫李进忠的闲人——李进忠原本也不闲,老实本分地在村里头做庄稼汉, 后来他一个堂妹野鸡变凤凰, 他就跟着鸡犬升天, 过上了收租子使唤人伺候的大爷日子。
这个堂妹是谁?
正是那位乞骸骨回乡的阁老大人、也即郁家现任当家大家长郁泓的宠妾李小莲。
闲人李进忠结结实实忙了七八日, 还阴沉着个脸。
村里人好奇地从他婆娘牛月娥那里打听得知,原来是郁阁老从朝中辞官,要回乡下来住了。李进忠得带着老婆孩子从郁家那栋大宅子里搬出来, 给人腾地方, 所以李进忠才不高兴呢。
但不高兴又能怎样?
那是人家的房子。
他带着自己一家子白住着人家的好屋好炕这么多年,人家没收他房租, 倒还每年给他一笔可观的看宅费, 他不该享受的都享受了,做人可不要贪心哦,老天爷在头顶上看着呢。
李进忠阴沉着脸指挥婆娘和请来的工人搬家, 以最快的速度将郁家大宅子给腾出来, 又里里外外做了遍大扫除。他还雇人重新修葺扩宽抬高了门户,并把门前一里的路全都铺上了整块的青石板,好方便到时候郁家人的车马轿子进出。
这一忙活, 七八日就过去了。
眼见着郁家人回乡的日子临近,李进忠开始往王婆子家频繁跑。
大伙儿这回就不好去向李进忠的婆娘牛月娥打听了。
王婆子家是村里出了名的让人嫌,为啥?
王婆子的当家姓潘,叫潘仁贵, 但大伙儿都说王婆子家, 却不说潘家, 只因为这王婆子年轻时候就蛮横得很, 精明狡狯,到老了,更加强势凶顽,把一家老的少的驯得服服帖帖的,凶名在外,久而久之,外人便只知王婆子了。
话说这王婆子一家子,在强势又精明的王婆子的带领下,干着伤天害理的勾当呢——王婆子和她丈夫潘仁贵是远近闻名的牙婆牙公,专司介绍买卖妇女儿童。
村里人没少在背地里说那原本的当家潘仁贵,说他潘仁贵呀潘仁贵,既是不仁,何来富贵?白担了个好名字。
这么说不是没缘由的。
虽然人口买卖是个暴利,但就是奇怪,潘家总会三不五时的出状况——先是王婆子早些年接连生了两个儿子都没保住,全在三岁时候夭折了。后来她终于有个儿子活过了天打雷劈的三岁,就骄纵得不行。那潘家宝长大后酗酒闹事,跟他老娘一样凶顽,有时候他连他老娘都打呢。王婆子怕他,凡事都听儿子的,村里人更是见了他要绕道走。眼见着潘家宝要成为王婆子的接班人了,有回潘家宝酗酒得很了,鼻孔耳朵流血,吓死个人,然后就瘫了,吃喝拉撒全在床上,一辈子差不多完了。
再来就是王婆子唯一的宝贝孙子潘寿又得了羊癫疯,成亲那晚可能太兴奋了,竟然口吐白沫倒在地上痉挛不止,就此一命呜呼。
再再来就是王婆子的丈夫潘仁贵,孙子出事后他痛不可抑,下葬那天,他更是嚎哭打滚、捶胸顿足,结果第二天醒来,王婆子就发现他鼻歪嘴斜流口水,话也说不清楚了。潘仁贵本来人长得干瘦,一张老脸枯黑阴沉,现在得了这歪嘴的病,面目看上去更加可怕了……
一件接一件事情打击,每次王婆子存了一点儿家底了,便会一股脑地全给掏空,所以这些年她家一直没见真正大富大贵起来过。
也因此,牛家村人都坚信老天爷肯定在天上盯着村里人干的这些事情哩。
旁的暂时先不说了,只说王婆子干的这缺德事倒不是乡邻们不好去向牛月娥打听的最主要原因,而是因为王婆子那个嫁了人还在娘家吃住的女儿潘凤娇,是李进忠的骈头!
所以你看这事儿,去问牛月娥吧,那不就等于说是去告诉牛月娥——今儿我又看见你当家的跑王婆子家去私会骈妇了么?
大伙儿之所以还关心李进忠的动向,只因为他们以为李进忠跑王婆子家,是要给郁家买下人买丫头。
在大户人家做工是件很体面的事情,不但有工钱拿,吃得也好,每顿都有白米饭,而且穿的衣服都是东家统一定制的,撑撑头头,干干净净,布料还都不错,因为主人家会怕丢脸,所以这样的工作是庄户人家都奢望的好出路。
也因此,即使对王婆子家很不齿,但还是有些个村民撇了那些个道义良心,一瞧李进忠又往王婆子家跑,转头就去找潘凤娇套近乎,希望对方能从中撮合,将家人或者亲戚介绍进郁家做长工,就是卖身为奴也行。
这一晚月上柳梢头,李进忠前脚从王婆子和潘仁贵的屋里吃了晚饭喝了点小酒走出来,假模假样在村道上行了几步,左右看看无人,后脚就又折回来,然后悄悄摸进了王婆子院子的东厢房里。
潘凤娇早就在床上等着他了。
李进忠进屋后先扫了眼屋内,问道:“牛武呢?”
牛武是潘凤娇的丈夫。
大家都对潘家人避而远之,哪个愿意沾惹王婆子家的人?所以王婆子的女儿潘凤娇找男人、儿子潘家宝找女人,全是王婆子张罗回来的——这潘凤娇的丈夫牛武家里穷得叮当响,饭都吃不上一口。为了活命,他才听了王婆子的诱惑哄骗进潘家做了上门女婿。
上门女婿没地位,牛武常年沉默寡言,只知道做事情。
再说,婚前潘凤娇就闹出了好多风流事,牛武是牛家村本地人,怎会没听过?既然听说了还要上门来,再管婆娘的混账事情那就没劲儿了。所以,潘凤娇想干啥就干啥,牛武一向言听计从。
王婆子的人口生意不是三百六十天天天有,所以潘凤娇的哥哥潘家宝面上还做着杀猪卖酒的营生。潘凤娇是没地的,家里那几亩地都在潘仁贵和潘家宝头上,将来肯定全是潘家宝一个人的。牛武是上门女婿,更是啥也没有,当初是白手进的潘家。潘凤娇夫妻要讨口饭吃,便就要巴结讨好潘家宝,因此一直在帮潘家宝做事。农忙时帮潘家宝干地里的农活儿,不忙的时候也在潘家宝的铺子里照应帮忙。但说是帮忙,潘家宝长期酗酒,王婆子潘仁贵专营那些缺德事,而潘凤娇则跟个小姐似的十指不沾阳春水,日常都要牛武服侍呢。所以,可以说地里的活儿和酒肉铺子的生意全靠牛武一个人忙活,潘家一家子都当他是好用还免费使唤的长工呢。
潘家宝出事后,酒肉摊子就由潘凤娇夫妻两个完全接手了过来。这是大好的机会翻身把家当,潘凤娇自然做事积极,她把持了铺子的经营权和财政大权。她现在无事都待在镇上,已经轻易不回村里住了,免得自己那瘫子哥哥找她吵架要钱。
潘凤娇是今儿才从村邻口中听说了李进忠往自己家里都跑了好几回,她还道是他来找她的,所以自镇上匆匆赶回来。之前在席面上就向李进忠猛递眼色,然后回屋她就将丈夫牛武赶到了柴房里去睡觉。
潘凤娇不耐烦听到李进忠说起牛武。
年纪渐大,她对自己出墙这种事情越发心里生疙瘩。
再来,原先铺子的生意并不好,因为十里八乡都知道她家做缺德事,哪个来铺子里买酒买肉?生意很冷清。但后来潘家宝出了事,大家看在牛武老实憨厚善良的份上,已经愿意来照顾生意了。
生活日渐向好了,潘凤娇又觉自己年纪有些大了,她就想要个孩子,好好同丈夫过日子。
这会儿一听李进忠提到牛武,心中无端焦躁厌烦,嗔道:“老规矩,去柴房睡了啊。每次你都要问一下,作怪得很!”
“呵呵。”
李进忠听潘凤娇那么说,意味不明地笑了下,便没再说话。吹灭了桌子上的油灯,然后就轻车熟路地摸到床边,脱衣脱鞋上床同潘凤娇好一阵温存。
第39章
好吃懒做的女人, 往往是因为有某种本钱叫男人们甘心情愿的供她们好吃懒做,比如美貌,比如会撒娇, 比如善解人意。这三样, 几乎是个男人至少都会好其中一口。
潘凤娇就有这点好处, 她很懂得迎合男人的心思——一开始她并不烦你, 先把你服侍好了再逼问。
便就像此刻,她骈夫靠在枕头上,眼睛睁得大大的, 望着帐顶, 睡不着觉。
她就趴在他胸口,柔柔地问他:“你怎么了?我服侍得你不好么?”
问话还要先抑后扬地表功, 这是她的聪明之处。
李进忠此刻满身轻松地躺在情妇床上, 听了这话,先捏了捏潘凤娇圆润的肩头,自要笑着赞道:“好, 自然服侍得好啊, 你哪回让我失望过?”尔后就长吁短叹,“唉,我的好日子到头了。”
“是我不让你上床了?”潘凤娇装作听不懂。
“呵呵, 明知道我说的不是你啊。你没听说?我前儿已经携家带口地从郁家大宅搬出来了。”
这不?话题自然而然就开启了,根本不会叫男人觉察出来她是刻意问你话的。
潘凤娇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撩着李进忠的胸膛肉,说:“那又怎样?虽然你从郁家大宅子搬了出来,但是这些年你也置办下了几间青砖大瓦房, 那房子比村里哪个都要气派。你不过是从东厢房住到了西厢房, 算什么好日子到头了?在我面前你还这样造作, 这就没劲儿了啊。”
郁家在乡下置办的田产、镇上的铺子全交给了李进忠在打理, 中饱私囊是人之常情。
早几年,他就用这些钱给他家老太太修了幢三进三出的大宅子,青砖黛瓦,占地广,阔气得很。十里八乡,除了郁家的宅子,便属他李家的最气派了,叫村邻没一人不眼红的。
原本那宅子就他母亲一个人在住,空空荡荡,晚上说不定就便宜了鬼。正好他带着一家子回去,这就热闹了。
潘凤娇从前曾向李进忠暗示过愿意做他妾的意思,就想住他那大房子,因她听说堂屋里摆了面从海外弄回来的西洋景屏风,馋死个人。
但李进忠自觉身价高了,也算是个爷了,偶尔同潘凤娇玩玩儿可以,但正式收她入李家门可就不愿意了。
人尽可夫的女人,哪个男人愿意娶回去败坏门风?何况他家老太太连正妻都不容,嫌妻子是庄户人家出身。
潘凤娇此时拈酸吃醋的口气听得李进忠赧然,“你懂什么?”
潘凤娇瘪了下嘴巴。
村邻都知道她同李进忠私通,平时很看不起她。潘凤娇没母亲那么好的心态,她还是想得到村里人的认可。
她生平第一次被大家这么抬举、讨好,自要从李进忠这里得到第一手讯息,一则好拿出去显摆。二则,她还想要帮大家把事情办妥了。所以,先同男人把床上这点事情办好。
潘凤娇当然听得懂李进忠说的那话的意思,不就是郁家人回乡下来住后,他李进忠没租收了、没下人伺候了、没油水可捞了,说不定也得要做下人去服侍郁家一家子。但男人的失意并不是她在意的,李进忠的银子添了减了,都跟她关系不大,因为这男人是个吝啬的,在女人身上舍不得花钱。
骈头之间就是这样嘛,凡事讲究个对等。
赶紧问她想问的,“我先前听你跟我老娘老头子说务必要寻个未经人事的雏儿,这是要干啥啊?给郁家买丫头吗?未经人事也还罢了,咱们这地方的姑娘家都不会乱来的,但是买丫头为什么一定要雏儿?手脚干净勤快不就好了?要说村里多的是勤快女人,小姑娘还不一定会来事,又不会看主人家的眼色,而且一个怎么够?他们家少说大小主子十来口人有的吧?”
问这么多问题,不是潘凤娇对小姑娘轻视,只是想多了解点郁家招人的要求。
村邻们都想进郁家做长工,卖身为奴也无妨,所以郁家人提的条件是她关注的重点。当然了,最好是能说服李进忠直接就挑她推荐的人选。
李进忠又叹一气,“这人找来不是要给郁家做下人的。”
“那是做啥?”潘凤娇吃吃地笑道,“难不成是要做主子的?”
李进忠低眼乜视着女人,嘴一咧,“嘿,你还真说中了。”
“啊?”
潘凤娇又惊又奇,“做什么样的主子?是郁大老爷要纳妾还是他儿子要纳妾?”
“比这还高杆。”
“嗯?……不会是做正妻吧???”
“呵呵。”
李进忠这一声笑的意思,就是真给郁家的男丁做正妻的。
潘凤娇瞪大了眼,只觉自己没见过世面,“看把这些富贵人家给闲得!辞官回乡不想着先把家安好,倒先想着把女人找好了!怎么,是想一到家就有人把炕头给自己焐热了?郁家不是书香门第吗?我记得郁家出了个状元郎。我只听过红袖添香是读书人追求的情趣,原来换做在乡下,找个女人焐炕头也是读书人喜欢的呀?可也忒猴急了吧,好似从没见过女人似的,丢死人了!”
她絮絮叨叨的唾骂半天,跟自家男人要另娶了似的,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愤怒。
其实么,还不是出自女人嫉妒的天性。
那个尚不知道在哪里的女子,怎么能有如此好命?
潘凤娇最后骂那句,全因为偷听到李进忠在席上再三给王婆子交代事情要快,郁家一到乡下,人就要送进去。
李进忠露出一抹讽刺的笑容,似乎不以为然。
潘凤娇精乖,见状,敛了怒气,也笑了笑,平心静气道:“我仔细想了下,感觉郁家的事情处处透着奇怪。郁大老爷那么大的官,他真舍得放?”
李进忠抬手捏住她的下巴,赞道:“聪明。”
“怎么?还真有说法呀?”潘凤娇撑起半个身体趴在男人的胸口看着他,一脸兴致勃勃。
李进忠心里藏不住秘密,早憋得慌了。此时正好有个感兴趣的听众,当即就无所顾忌道:“辞官归隐?呵呵,说得好听,不过就是骗骗你们这些乡巴佬的。”
“嘁!得了吧,说得好像你就不是乡巴佬似的!”女人又给气到了,骤然伸手往李进忠那一身肥坨坨的白肉一推,背过身去,语气嘲讽:“不要以为你在郁家做事,就高我们一等了。”
李进忠自觉失言,将女人拉进怀里,倒打一耙地笑哄,“嘘,你小声点儿!你想你全家人都听到你在偷我不成?”
“分明是你偷我!”潘凤娇恼羞成怒,揪着李进忠的腰眼儿肉狠狠一扯,痛得他额冒冷汗,低声讨饶不休,方才作罢。
男人女人调情一阵,各自气喘吁吁。
潘凤娇不忘追问前事,“你刚才说郁大老爷那话,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不是辞官么?”
李进忠死里逃生,揉了揉腰子,长吁一口气,道:“自然不是!他呀,乃是被皇上罢了官,逐出京城的,还是连夜给赶出来!”
“啊?怎么可能?”潘凤娇惊诧地张大了嘴巴。
“嘿,怎么不可能?你稍稍想一下,倘若他真只是辞官,京城就不能养老么?非要跑到这乡下旮旯里来喂蚊子?再说他一人辞官,为何要带着全家老小一起走?他的大儿子、二儿子、小儿子,还有几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全都回来了。特别是老大和老二,谁个不是人中龙凤?放着好好的富庶繁华之地不待着,全回来,自然是因为不被皇上所容,是迫不得已啊。”
潘凤娇呆怔半晌,只觉男人说得在理,压低声问道:“那郁大老爷是犯了啥事儿啊?”
忽的想起一事,眼大张:“会不会连累你?不是有一条连坐的处罚,什么抄家灭族?诛九族?天哪,我们牛家村会不会,会不会……”
想到郁阁老和他的小妾好多穷亲戚在此地,亲戚又有亲戚,枝连着藤,藤连着蔓,牛家村会被一锅烩的,来给全村屠戮……
潘凤娇越想越惊怕,语无伦次,脸色惨白。
“看看你们这些女人,最爱听风就是雨了!”李进忠慌忙拍了拍她的脊背,以做安抚,“不要瞎紧张!罢官、逐出京城就是皇帝对郁家最大的惩罚了。郁阁老要真是犯了杀头的罪,肯定是直接下到大牢啊,哪里会容许他携家带口的走这么远?京城都出不了的!”
也对啊。
潘凤娇不好意思地讪笑了笑,重新趴到李进忠的胸膛上:“那你给我说说那郁大老爷因啥事惹怒了皇上罢他的官?好让我能睡个安稳觉啊。哎,真是可惜,这么大的官,爬了好多年才爬上去,说丢了就丢了,果然是伴君如伴虎啊。”
李进忠不似女人这么多愁善感,他靠在床头,淡淡道:“我也不知道犯了啥事儿,郁家上下都守口如瓶,我不方便多加打听。”
潘凤娇疑惑地抬起头,“你堂妹总该知道吧?”
“她妇道人家哪里知道男人在外面干的事情?特别是伤脸面的事,男人更不得给屋里头说了。女人除了添乱,还能帮上什么忙?”
潘凤娇默了默,嘀咕一句:“都入阁了,按说树大根深,结果还不是皇上说赶出京城就赶出京城了。”
李进忠搂住她,叮嘱道:“今晚跟你说的这些事情可别透露出去,郁家人要脸呢。”
“那哪能呢?”
两人一时无话。
只听见窗外秋虫啾啾。
潘凤娇忽的又想起了李进忠叫自己老娘买姑娘的事情了,那个叫她嫉妒的女孩子,运气怎么这么好呢?
“郁家虽然倒了,但是有良田有大宅,还有许多铺子,娶媳妇也用不着买啊。哦,对了,你还没给我说买来的姑娘是要嫁给谁做正妻呢。”
李进忠仍是那副淡淡的口吻,回道:“是郁阁老的嫡长子。”
“啥?!”潘凤娇今晚接连受到冲击,只觉这一件又一件委实荒诞,是他们这些庄户人家打破脑袋都想不出来的荒唐事情。
就说那郁家的嫡长子便是景泰三年的状元,风流倜傥。将来郁家的一切,几乎都是他的,庶出的孩子唯有眼红的份儿。如果郁阁老还封了爵位之类的,也是由嫡子继承。怎么现在,给他讨个媳妇会如此草率?
她张了张口,最后也只忿忿地说了句:“郁家现在算是丧家之犬吧?从京城给赶出来,他们家怎么还有心思给儿子讨媳妇呢?”
李进忠又意味不明的嘿嘿笑了声,“你道郁家愿意么?实在也是逼不得已啊。”
“不是吧?谁会逼着郁家买个来历不明的姑娘做儿媳妇?”
李进忠道:“我听我堂妹说,郁家那位衿贵的少爷被皇上叫人打了板子,血流一地。现在人只吊着一口气,可能随时会……他亲娘每日以泪洗面,什么都准备好了。”
李进忠没把话说完,每说道关键处就戛然而止。
但潘凤娇已然听出来了,她自李进忠胸膛一弹而起,满脸愕然之色:“冲喜?!这不是把人年轻轻的好姑娘往火坑里推吗???”
冲喜,冲喜,十之八九都是催命,把人冲没了。新郎一死,一般人家,新娘就此终生守寡;有权有势的,可能会叫新娘子给新郎陪葬!
这不是好事,中间撮合人是要损阴德的,一生都被人戳脊梁骨。
李进忠慌得起身一把将潘凤娇的嘴巴捂住,“冤家,你小声点!”
潘凤娇挣扎了几下欲要挣脱开男人,激动的情绪渐渐平复,李进忠才松开了她,“所以我才来找你老娘,叫她去外地给我寻一个来。谁也不知根系的,只要人年轻干净、模样周正就成了。本地的我是万万不敢找的,怕日后在村里抬不起头来,日日被人唾骂。”
潘凤娇哼道:“好事没我们家的份儿,干缺德事你就会想到我们家了!”
李进忠一笑,“干缺德事有更大的好处嘛,不然谁冒险干呢?瞧瞧,郁家大奶奶可是给出了这个数的买人钱。”
他先伸了根食指,再比出一只手巴掌在女人眼前晃了晃。
潘凤娇双眼都瞪圆了,“一千五百两?!”
“嗯。”
喁喁声钻出墙壁,飘出窗外。
第40章
一千五百两, 这是买个普通丫头所费的百倍价格。
可其实郁家大奶奶冯慧茹给的价并不止一千五百两,而是两千两!
并且她还说,如果姑娘好, 人品、样貌、身段等各方面上乘, 价钱还能再商量, 务必要对方爹娘甘心情愿地将孩子嫁过来——这么舍得花钱, 也是为了让良心安一点,毕竟是娶来给儿子冲喜,可能进门没两天小姑娘就要守寡了。
旁的不多说了, 只说, 李进忠对外报价只有一千五百两,这就意味着他悄没声儿的、神不知鬼不觉的就侵吞了整整五百两银子!
这种钱可真是好赚啊, 怪道人牙子顶着天打雷劈的危险也要铤而走险——李进忠无数次暗自感叹。
五百两铁定能到手, 因为郁家大奶奶自是不会去核实他到底花费了多少,这个秘密将永远烂在李进忠的肚子里。
他当然也不会再找借口去向冯慧茹要更多的钱的。
贪心不足蛇吞象。
五百两已足够喂饱他,再多, 小心无病也生灾。
不过抛开银子两说, 为着长久生存之计,李进忠也会把这件事情办好的。一是因为自己的堂妹是郁家大老爷的妾,日常要看大奶奶的脸色。一人得道, 鸡犬升天,他必须要照顾堂妹的处境。没有堂妹,也没有他的今天。二是,郁家回乡下来住了后, 内宅的当家主母是冯慧茹。先把她交代的这件差事办好了, 那他以后想继续留在郁家做事的话, 肯定就会顺当很多了。
李进忠猜测, 如果还能找到其他可信任的合适人选的话,冯慧茹应该并不想把这件事情交给他去办。
郁家管家周保是京城人士,十几年来就跟着老爷祭祖来过牛家村两三次,他对这里一点都不熟悉,就是连乡下的人情世故他也不太懂。
这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大奶奶将此事交给他去办,兴许还存着试探他的意思。如果他尽心尽力,伏低做小,那他以后进郁家做事才有得想,堂妹也不会被她抓到把柄拿捏。
银子到手,这事儿又牵扯到自己的前程和堂妹在郁家的地位,李进忠便特别尽心。
但是乡下地方,是万万找不到各方面都上乘的女孩儿的。为了让货色看起来能值个上千两银子,李进忠希望王婆子能想法子去到省府或州府去搞一个来。
大城市养出来的姑娘,大大方方,见过世面,琴棋书画都有涉猎,唯有那样的女孩子才配得上郁家的人。自然,也才不会叫郁家人怀疑姑娘不值上千两。
但是,要这样的姑娘,走正规途径绝对是不可能的。
因为娶新娘子的真实目的乃是为了冲喜,这种事情绝不能为外人道。能满足条件的,少说是个小家碧玉那种正经姑娘,对方肯定会要求明媒正娶,那就要历经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和亲迎这些程序。郁家那位嫡长子哪里等得到走这些过场?因此务必要事先说好一切手续都从简,中途绝不能有任何闪失——
这也就是为什么李进忠不找媒人,径直来找牙婆王婆子的原因了。
只说王婆子这边跟李进忠商量来商量去,说定了给他弄一个扬州瘦马过来。
瘦马,乃是牙公牙婆从各地以极低的价格买入容貌身段尚可的贫家女童,或者干脆就是无本拐来的小姑娘,聘请老师教授其琴棋书画之技艺。待养到十四岁,就卖给富商巨贾之家做妾、做艳婢,姿色稍次的也能卖入青楼为妓,狠赚一大笔钱。
这单人口生意做得隐秘,却众所周知。因为有买家市场,因为有暴利可图,更甚至还有主动的卖家市场,所以官府屡禁不止。
不过王婆子两口子只负责源头的买卖,培养瘦马的事情他们不做。他们主要是将人卖到富庶的江浙地带,那里的人口贩子舍得下本钱,当然人家赚得也更多就是了。
接了李进忠的生意后,王婆子就去信给相熟的州府的牙婆,叫对方带几个瘦马来牛家村给李进忠挑选。
但是州府离着此地路程较远,先送信过去,对方要接到信后才会送人来。来来去去,很耽搁时间。
眼见王婆子的信送出去已经七八日了,仍迟迟不见瘦马送来,李进忠心里就有点着急了。他只怕事情办不成,姑娘还没送来,那边郁家的少爷等不及已撒手人寰,那他吞进口中的五百两银子岂不是又要再吐出去?
正是担心煮熟的鸭子飞了,他这几日便频繁地往王婆子家跑,试图说服对方干脆就去县府里拐个小姐来。
但王婆子哪里敢冒这种险?
县府远没有州府大,长得好的小姐们并不多,很容易东窗事发的。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潘凤娇自然不知道那五百两的事情,就是这一千五百两也把她砸得晕头转向了。
如一阵狂风过境,她对李进忠的不齿、她那点起死回生的小良心和答应帮村邻介绍长工的仗义瞬间吹散得无影无踪。
不止李进忠会拨算盘,她也是很会算账的。
“既然是给病秧子冲喜,何必另去祸害其他姑娘?我们家就有个现成的!”潘凤娇几乎有些激动地说道。
“你们家?”
李进忠立刻知道她说的是谁了,脸转向纸糊的窗子,目光变得如外面的夜色一般幽邃。
唔,那倒是个好货色。
李进忠心里说。
他这么积极地往王婆子家跑,敢扪心自问,就没带着点别样的心思么?
潘家宝的儿子潘寿、也就是潘凤娇的侄儿成亲,他是村里唯一愿意来吃喜酒的人。
说来话长,这潘寿的新娘子来路自然也不正。
前面说牛武是王婆子给嫁不出去的女儿潘凤娇找来的男人,潘凤娇的哥哥潘家宝,十里八乡也没姑娘愿意嫁给他,他的女人刘桂香也是王婆子张罗来的。
怎么来?无本买卖,王婆子从外面拐来的,没花一分钱!
人拐到家里后,王婆子叫她儿子将人糟蹋了,然后把人拴在屋里不放,直到刘桂香怀上了种才给解开了绳索,刘桂香便就此只能留在潘家了。
然后就说刘桂香同潘家宝生的这个儿子潘寿,是潘家的第三代独苗苗,宠是极宠的,不过人倒没变得像他奶奶和他爹那样坏,可长得寒碜,胖极了,走路带喘,脸上身上的肥肉颠颠的,更要命的是他有羊癫疯。
本来潘家就没人看得起,潘寿还长成这样,又有病,自然,他到了二十岁了都还没找到媳妇儿。
为了孙子的幸福和老潘家的香火能够承继下去,王婆子只好故技重施。
也真是见了鬼了,每次王婆子都能给潘家男丁拐来长得很好的女孩儿。
那天晚上洞房中,红盖头下的女孩儿挣扎得十分厉害,李进忠本着稀奇的心情,垫脚抻脖子往屋内扫了一眼,恰好盖头不慎被新娘子抖落,露出了她一张惊慌失措的脸。
李进忠真的只瞧到了这一眼,当时房中只点了一对红烛,烛光摇摇晃晃。然后,房中的潘寿拿了个秤杆本来是要挑开红盖头的,还没挑,就见着新娘子的脸了。这一看,激动得竟突然发起了羊癫疯,人仰面就倒在了地上,抽搐不止,还口吐白沫,吓得王婆子一家全挤进屋里去,场面混乱极了,新娘的身影和脸被遮来挡去,他看得不甚分明,且她露出脸才一刻,下一瞬便被王婆子凶狠的一巴掌扇得扑倒在床上,他再没瞧着人。但就是这一眼,那张娇俏甜美的脸孔仿佛一枚钉子般扎进了他的眼睛里,李进忠竟然对她的印象深刻极了。
极力捂住窥探的心思,李进忠云淡风轻道:“我还道她已经给你们家老婆子老太爷打死,为潘寿陪葬了呢。怎么,人还活着?”
“活着,当然活着呐。打她也是因为她想跑,打老实了她才不敢跑嘛,并非是要把她打死为我侄儿陪葬。你该晓得我老娘是个精明人,她不可能赔了夫人又折兵的。”
李进忠道:“如果你娘想把她卖个好价钱,没道理我找了她几次,她都闭口没提这茬儿啊,莫不是她有其他打算吧?”
“没有没有。就只是潘寿才下葬,还没过头七,我娘很心疼孙儿,这几日一直念叨着她小孙孙回来肯定会找她要新娘子的,所以她才没敢打那小贱人的任何主意。”
潘凤娇说到这儿,噗呲一笑,“你别看我老娘好像天不怕地不怕,可她十分怕鬼呐。”
“唔——”李进忠沉吟。
估摸着郁家一家子还有三两日方到,那时候已经过了潘寿的头七了。
这潘家的孙媳妇可做为选择之一,三日的时间,瘦马说不定也会送到了,那他就有得挑了。
想到此,李进忠之前的着急便没了,还有了讨价还价的心思,开始拿乔:“你说她想跑?”
潘凤娇道:“怕啥?她一个外乡人,对此地人生地不熟,就算侥幸跑了出去,咱们乡里乡亲的肯定都帮乡里乡亲啊。大伙儿都知道她是谁,便没谁会帮她。没人帮忙,她会连出村的路怎么走都不知道。”
李进忠听了,心里就说,不是不愿意帮她,只怕是大家都怕你娘那个悍妇罢了。
又道:“可我那个当家主母不太愿意要本地人啊,你知道的,怕后面麻烦。”
潘凤娇真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回道:“她哪里算本地人?她到我们家也没几天,连我们一家子人都没认全呢。”
顿了顿,又道:“不是冲喜吗?我看你心里恐怕也觉得你家那位少爷活不了几天了吧?到时候新郎官一死,这个女人她是死是活,是养着是发卖,全凭郁家做主。她本来是我娘拐来的,趁此机会甩了这个烫手山芋都来不及,怎么会去找郁家的麻烦?反正出了我们家门便与我们没任何干系了。郁家高门大户,关在里头,她人是疯了是死了,鬼大爷知道,也无人关心,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吧。”
李进忠其实早就心动了,此时拖长声,“可是她毕竟是嫁过一回的人,而且刚刚死了丈夫……”
至此,潘凤娇终于闹明白了男人的意思,将他一瞪:“价钱可以少点。你就还个价吧,但也别太过分。不然我们宁愿麻烦点,把她带到州府去发卖。依着我们家多年来识人鉴货的眼光,那小贱蹄子一定能卖个上好的价钱。”
李进忠立刻一笑道:“娇娇,我最喜欢你这种善解人意的女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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