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郁家上下, 主子加上丫鬟、仆妇、长工和家奴,四十多口人紧赶慢赶,终于抵达了牛家村。宅子里还一团乱, 千头万绪要处理的工作, 但管家周保不得不撇下所有事情, 顶着满面风尘领了当家主母冯慧茹的命, 和着主母身边伺候的张妈一起,匆匆跟着李进忠去了王婆子家瞧那位可能的未来少夫人。
看完人回来,二人就去给大奶奶汇报情况, 各自说了下自己的观感。
冯慧茹听罢后表示满意, 然后带着两人去了她儿子的房间。
屋内燃着安神香,隐约可闻一股药香味儿。
这房间虽然比从前的住处小了一半不止, 但整体干净整洁, 又通风向阳,光线明亮。
床上用品已经在少主子住进来之前就全部换上了新的了,此时那床半透明的绛色绫罗帐幔只放了半幅下来, 正好将里面趴着的人半遮半掩, 隐约可瞧到他人是清醒着的。
周保和张妈两个将之前对当家主母说过的那些话再复述了一遍给少主子听,主要是管家周保负责讲,张妈则从旁做些补充。
两人都将声音压得不能再低, 轻言细语,大气不敢出,生怕惊走了床上那缕气若游丝的魂儿。
“算不得牛家村人,是不日前来投靠潘刘氏的外地客。小人听她说话, 口音似南边来的, 甜糯温软。话不多, 问一句才答一句, 不似寻常村姑那么野。她说话的时候目光晶亮,眼神儿不闪不躲,也不害羞忸怩,挺大方的。”
“潘刘氏是本村王婆和潘老汉的儿媳妇,看起来在婆家似乎并不受待见,日子过得不太好。当时小的和张妈去时,恰好听见王婆在呵斥儿媳妇。小的就斗胆想,那姑娘还来投靠潘刘氏,肯定也是迫不得已才如此,是个可怜人。”
“姑娘自称她娘家已没人了,她是家中独女,爹娘都在年内相继病逝了。从前因为父母身体不好,长期吃药,导致家贫如洗,故此未曾许配过人家。倒是相过几回亲,奈何男方全因为怕被她带病的爹娘拖累,亲事全告吹了。也正是因此,她到如今已是个二十岁的老姑娘了。年纪大了点,但还是比少爷要小三岁模样。”
长相身材等方面,就由张妈来说:“那姑娘个子不高不低,模样儿可好了。瓜子脸,生一张殷红的樱桃小嘴儿,身段儿也好,屁股微翘……”
周保是男人,不好点评一个未出阁的女子样貌,何况这女子极有可能就要嫁给自己主子了。
他同张妈先前已经暗自商量好谁说哪方面。
“美中不足的就是她未缠足,是个大脚。正是老身眼尖,无意中瞧到她裙裾下面穿的居然是一双男人的黑布鞋!”张妈寻机努力表现自己。
“潘刘氏是姑娘唯一算得上亲的亲戚,心怜她,这些日子潘刘氏一直在托人给自家这位远房侄女介绍婆家呢,恰好给咱们赶上趟了!但是咱们给少爷办事,同情可怜也不能当大善人啊,所以老身生怕没瞧仔细,又担心姑娘身上还有其他缺陷,再三要求后,带姑娘去偏房里脱了鞋袜衣物仔细验看,果然是一双大脚呢!不过,啧啧,她身上可真是白啊,肌肤欺霜赛雪!老身可从没见过生得这么白的姑娘。”
……
周保总结陈词,“除了脚大了些,那姑娘看起来秀秀气气的,衣着干净整洁,同我们应对得体,挺有小家碧玉的样子。想来她原本的家世还是不错的,父母疼她爱她,可惜就是命不好。”
郁齐书死气沉沉地趴在床上一动不动,帐子外面每个字他都听到了。不是他想听,而是那些语句犹如毒蛇吐出的信子,丝丝、细细、缕缕,无孔不入地钻进了他的耳朵里。
他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会这么样子了解到那位即将同他成亲的素未谋面的新娘子的情况。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姑娘是圆是扁、是胖是瘦,进了他的左耳朵,便从右耳朵出去了,风过无痕,没有留下任何印象。倒是脑海里,反复闪现着那日改变他一生的情形。
那日龙颜震怒。
“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吗?连朕的女儿你都看不入眼了,居然敢退婚?你让朕的脸往哪儿搁?你让皇家的颜面何存?”
“郁齐书,朕很欣赏你的才华和人品,一直很器重你,更是将朕的掌上明珠指给你婚配,对你寄予厚望,可是你实在太让朕失望了!打,给朕狠狠地打!”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不过就是看见了一幅画,画中人镜花水月一般,都没去核实,便什么也不管了,不顾一切,疯魔了般,毅然而决绝地向皇上请求取消同十三皇女正谈婚论嫁中的亲事。
他可能真的已经疯了。
要不是十三皇女哭求,他当场已给打死了。
死罪已免,活罪难逃。
他被皇上下旨“即刻逐出京城,永不叙用!”
他的冲动之举还连累了父亲也被当场革职。
郁家祖上乃是贫苦人家出身,父亲是寒门学子,他是郁家第一个靠读书读出了气候的人。
这个结果,对通过十年寒窗苦读才求得功名、对半生精力都在官场上蝇营狗苟以谋取高官厚禄的郁泓而言,更是一个致命的打击!
彼时他自腰部以下已被板子打得血肉模糊,衣袍粘着皮肉变成了肉酱,他疼得浑身冒冷汗,整个人像是自冷水里去过了一遭,亵衣被血水和汗水浸透了。他咬牙强撑着维持最后那一抹清醒的意识,他担心父亲会当着皇上和满朝文武百官崩溃掉,他想听到父亲的声音,他费力地转动脑袋试图去看一眼父亲的神色,但是他无能为力。
那具残躯,稍微动一下,就像钝刀子在他身上割皮划肉一般,疼得钻心。
良久,终于听见了父亲的高呼:“谢皇上恩典!”
他长松了口气。
没有崩溃,没有疯疯癫癫地又哭又笑,没有痛哭流涕地请求皇上收回成命,没有丑态毕现。郁阁老跪谢皇上恩典,声音冷静而理智,表现出了当朝一品大人应有的风范。
呵,他多虑了,父亲可一直都是个心志坚韧的人啊。
不过,他当然也听出来了父亲对他失望透顶和咬牙切齿的恨意。
恨也好,终于解脱,他彻底昏死了过去。
再醒来,他已经在回乡下的路上了。
惶惶如丧家之犬。
父母是同他一起被连夜赶出了京城的。
父亲的那些妾室、庶子庶女也没能逃脱一朝沦为草头百姓的命运。就只是他们不是被朝廷紧盯的重犯,还有足够的时间去变卖家产、打发下人、辞朋告友、收拾细软,缓缓跟来。
这些都是丫鬟春燕唠给他听的,他点都不关心。
父母他都不在意了,他忤逆皇上的时候都没先去想过父亲和母亲,那些旁的人又怎么会是他在意的?
他们从前就与他无关,现在更无关了。
当然,那些人肯定恨死他了,本来从前两厢井水不犯河水,但如今他却连累了他们,将他们一起拖入泥淖,再没有大宅子住、没有成群的仆人服侍,吃的不好,穿的可能也不会太好……
他木然地趴在马车里,身下垫着又厚又软的褥子。他没穿裤子,因为没法穿。他自腰部以下全部缠着绷带,两条腿夹着木板直挺挺地抻着,已经毫无知觉。
他也已没了羞耻心,吃喝拉撒全在一辆小小的马车里完成。丫头和随行的大夫服侍他,喂他吃喝,给他换药,清洗创口。
他一个半残的人,什么都没有了,还用去在意什么呢?
外面是刮风是下雨,都与他无关了,直到某天——
皇上身边的亲信太监常余庆追上他们,带来了那位差点就成了他岳丈的国君的口谕:“连朕的女儿你都敢挑三拣四,好,好,那朕就要你想娶的都娶不成!不是要回乡下去当泥腿子了吗?那你就去和个粗手笨脚的农妇做夫妻吧!”
他万万没想到皇上怒焰滔天,仍未解恨。
多荒唐啊。
叫他一个蟾宫折桂的青年才俊,惊才绝艳的大才子,娶一个粗鄙无状的乡野无知村妇?瞧瞧他把那位贤明君王给气得,竟然下了这么一道荒唐的圣旨。
皇上是打定主意要作践自己啊。
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更不在乎谁,又怎么会遵旨去娶个粗野村妇为妻?如果他愿意同任何不喜欢的女人生活在一起,如此苟安一生,那他当初又何必非要去悔了皇亲?!
他开始绝食,不吃不喝,也拒绝大夫给他换药,他一心求死。
内心深处,隐秘地希冀着,或许离开这个世界,他就能去到那个有她的世界了,然后再也不会同她分开。
啊,他跟芦花分开已经好久了啊,三年零三天。自认识她起,从来没有分开这么久过,不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又长变了没,胖的还是瘦的,还有她的笑,那个爱哭鬼……
思念成灾。
第42章
本以为他已全然放下, 本以为他早就已经忘了她,他努力说服自己坚定地相信从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他做的梦而已,芦花只是存在于他梦中的一个姑娘, 谁知道!
谁知道他竟然在书房里乍然见到了那幅画。
母亲曾带给他一大堆贵女们的画像以供他挑选媳妇所用, 那幅画就掺杂其间。
他闲来无事收拾书房, 要将丢弃在纸篓里的所有画卷拿去焚毁了, 叫外人见到这么多姑娘的画像在他的屋里自是不好,有损人家的清誉。然后不小心,有几个卷轴自他怀中掉落在地, 画卷散开, 他随意瞥了一眼,便就看见了她——
芦花婷婷立在画中, 描着弯弯的柳叶眉, 薄施粉黛,挽着少女髻子,着一身水绿色的长裙。她咬着小嘴儿, 像梦中无数次她受了妈妈教训时的那委屈模样, 眼泪汪汪地可怜兮兮地求助地把他望着,要哭不哭。
那一刹,他一颗心砰然而碎。
他不顾一切要解除了同十三皇女临近的婚事, 然后他就要去找他的芦花!
那幅画告诉他,芦花就存在于他的世界里,她不再是镜花水月!
然而他忘了,同他有婚约的女子是个怎样身份的人。于是所有美好的设想都在金銮殿上自皇上震怒那一刻起, 戛然而止了。
像一个烧得通红的火盆突然被浇了桶冰水, “腾”的一下扑得他满面尘灰, 他的生命之火连火星子都没残存一个, 全都被浇灭了。
他一个半残的人,骄傲令他绝不可能再去找芦花的,他死也不会叫她看见这样鬼一样的半死不活的自己。
可惜他死都没办法做到。
母亲不愿放弃他,顿顿一碗百年人参汤强行给他灌下去。他每回奋力挣扎,力不从心,徒劳无功,只换得来人如从水中捞出来一般,浑身大汗淋漓,像老狗一样喘着粗气,而参汤早已下肚,便就这么还吊着一口气在。
只一口气,连自绝的力气也使不上。
不过也没关系,他已日渐感觉到生命正在一点一滴地流逝。他趴在车上的大半时间里都是昏昏沉沉的,他开始发低烧,意识模糊起来,他越来越频繁地见到芦花了,那个小时候流口水的芦花,上中学的不爱学习的她,上高中想要一鸣惊人突然开始发奋读书的她……盈盈地冲他笑,偷瞄他,猛地偷亲他……
常余庆一直跟着郁家人,他领着皇上的旨专门督办郁家嫡长子的婚事,几乎天天催促,简直拿出了逼良为娼的架势。
“上女方家提亲了没?是村姑吧?可别想糊弄咱家。”
“我瞧着令公子面如死灰,还不成亲的话,一命呜呼了,咱家若因此在皇上那里交不了差,你们郁家百来十口人可一个也别想跑!”
“趁着他尚有一口气在,赶紧把婚事办了,咱家还得赶着回去向皇上复命呢。跟你们讲哦,就是要死,他也得先将人给娶了!”
到了牛家村,常公公立刻下达了最后通牒:“两日之内必须婚娶!立刻吩咐下人布置新房,准备迎接新娘子入门。难道还真叫女方嫁给死人牌位啊?你们不在乎,咱家可嫌晦气得很!”
自郁齐书出事以来,郁泓因着官途毁于一旦,十几天了,他根本连看都没去看过儿子一眼。
冯慧茹深知丈夫在极度失意中,一边又心痛儿子,她夹在丈夫和儿子中间,身心俱疲,人瘦了很多,可仍强撑着主持这个家。
那常太监知道柿子专拣软的捏,日日给她施压。实在无法,冯慧茹唯有硬着头皮去找郁泓商量。
不成想,郁泓暴怒,“还商量什么?商量婚事怎么办?难不成还要我大张旗鼓地去邀请旧日同僚、四方乡绅都来吃我儿子的喜酒吗?让所有人都知道我郁泓的儿子娶了个村妇?你如此愚蠢,也配做当家主母?”
冯慧茹得了一顿狗血淋头的叱骂,内心既痛又恨,捂着嘴恸哭一场。
爹娘就在他的车轿外面争吵,浑浑噩噩中的郁齐书听得一清二楚。
自接了那样一道圣旨后他就再也没说过话,他像个死物一般苟延残喘着。
最后他听见母亲靠近他的车架轻轻喊了声“齐书”,母亲可能是在探他是否还活着。他竭力扯出个苦涩的笑,轻快地答应了一声。母亲便撩开车帘子钻进来,拉着他的手又把泪水淌了半日。
这个女人只怕把一生的泪水在几天之内都流尽了吧。
娶什么娶啊……就是皇女都他不想娶,又怎么会娶个村妇?可如果他还活着,他就会祸害一个无辜的女人。
他已经害了父亲,害了郁家,所以他请求母亲放他离开,“娘,别折腾了,让我走了干净。届时到了牛家村你就给我大办丧事,相信都那样了,应该没哪家人还愿意把姑娘嫁进来,那常余庆也就没办法了。他也许可以逼我强娶,但是他却不能逼人强嫁对不对?圣旨是给我下的。”
“可是,……”
可是不娶不行了啊,都到了牛家村,他竟然还活着。
他这一口气吊得可真是长。
连身上所受杖刑的伤都跟他作对,竟然有好转的迹象,似乎在结痂了,他感觉到绷带下的后股隐隐发痒,想挠。
金銮殿上的暴风骤雨已经过去了十多天,帷幔外面,郁家的风雨没有停歇。
得了教训,冯慧茹自不会对外人道自己儿子乃是奉旨限期娶村妇,对李进忠只说是找个姑娘给她病重的儿子冲喜,这样说于郁家而言会体面点。
想她儿子真是可怜啊,状元郎出身,长得又好,要不是忤逆了皇上,给打残了,成了废人,哪会给个低贱的女人糟蹋?
周保是京城人士,他对牛家村不熟悉,这件事情只能托付给李进忠去办。
她给的银子多,指望李进忠能尽量寻个长得好点的干净的女人来,庆幸没叫她失望。
“没缠足也没关系,她毕竟是乡下丫头,要干农活的,家里又有病重的父母要照顾,没办法讲究太多。”周保和张妈汇报完,冯慧茹如此添补道。
等了一阵,不见儿子有问题要问,冯慧茹叹着气挥退了二人。
等到张妈将房门关上,冯慧茹在床沿边坐下来,看着趴在枕头上一动不动的人,轻问道:“齐书,你真是铁了心要舍了母亲而去吗?”
床上的人终于有了一点动静。
他的脊背耸动,自枕头上努力侧过脸来,微张口,发出哳哑的声音,“我都这样了,兴许熬不过今晚,何必再去祸害别人?”
这话是他第二遍说了。
郁齐书无声叹息。
说了也是白说。
他已不能为力,新娘子就要进郁家门了。下人已经将他住的这间屋子布置成洞房模样,满眼都是红色,他为那个倒霉的女人默哀。
冯慧茹本已说服自己,叫儿子娶个村妇也没什么,暂且过了眼前这关,早点打发走那个催命无常一样的常公公,将来她再给齐书挑个好的女人。但她此刻看儿子,他本就一心求死,这会儿他脸色惨白如鬼,只怕他是回光返照了。
成亲倒可能还真成了给他冲喜。
想到此,冯慧茹的眼泪如决堤的洪水,哽咽得语不成调,“你到这时候就只想着为那个陌生女人好,一点没想过母亲?……算了,我只当没生过你这个不孝子。你是想死也好,死不了赖活着也好,反正人我是一定要给你接回来的,今晚上就成亲。好歹生前你有过女人了,如果尚未娶妻就去投胎,下辈子你还是个孤苦伶仃的命。”
第43章
芦花垫着脚尖儿, 扒着自外面钉死的木头窗框,耳朵紧贴在窗户纸上努力倾听着外面的动静。
院儿里正鸡飞狗跳,什么样难听恶毒的骂人话都有。
潘家死了独孙, 瘫了儿子, 王婆子养老的问题就只能指望她女儿潘凤娇了。潘凤娇同李进忠谈好价钱后去给母亲一说, 王婆子没有不听她的。
拐来的孙儿媳妇卖了一千二百两, 李进忠先一大清早领了周保和张妈来看了人,一个时辰后他便再来将钱给了,说定好晚点就来抬人入门儿——这是后话。
只说那一千二百两是潘凤娇交到王婆子手上的, 中间过了一道手。
银子是装在布袋子里交给的她。
王婆子拿到钱袋子, 先颠了颠分量,觉得有些轻巧了, 紧皱的眉头能夹死一只苍蝇。她当即扯开袋子将里面的几张银票和十几两散碎银锞子悉数倒出来, 摊在桌子上仔仔细细点了两遍,愣了:“不是说好的一千二百两?怎么只八百两?那姓李的欺我!”
王婆子心头着实气愤,因为当初李进忠几次三番要求她亲自去州府跑一趟, 领几匹瘦马进村来给他挑。他拍胸脯保证说不论货色如何, 少说上千两银子的成交价格。
原是想奇货可居,又想着那女孩儿也算是自己的孙媳妇,李进忠要人的时候她便没提起自家屋里关着的那个。但有了李进忠之前的报价, 她心里便有了谱——屋头的那个长得好,绝对能卖个好价了。所以潘凤娇一给她说卖了一千二百两,她便没回价,心满意足得很。
“哼, 怎么, 临到头了还是嫌弃是个嫁过一次的二手货?早知道就该跟他立张字据, 白纸黑字写清楚, 钱货两讫。……不行!既是说好了一千二百两,便必须给足这个价钱,少一分也不行!他要么加钱,否则今儿就别想来带人走,我管你郁家是天王老子哩!”
潘凤娇见母亲骂骂咧咧,欲要出门找李进忠理论,暗忖闹起来可不好看。母亲糊涂,李进忠是帮郁家做事,郁家家大业大,又当过大官,人家可不理亏啊,于是赶紧承认那四百两银子乃是自己拿了。
正在往贴身肚兜里藏银票的王婆子一听,抬头看向女儿:“你拿银子干什么?又拿了多少?”
潘凤娇毫无愧色,“就那差价四百两啊,我的辛苦钱嘛。”
“这么大一笔?”王婆子惊了。
农村里,一般人家全家老小齐上阵,辛苦一辈子也不一定能存下四五十两银子。自己也就是敢冒奇险做了这牙婆生意才有机会见到百两银子长什么模样,但王婆子知道这种钱损阴德,瞧瞧她老潘家这些年付出的代价——
孙子没了,儿子瘫在床上。儿子媳妇对她全家都有恨意,从前男人还能拿住她,现在不行了,说不定哪天人就跑了。儿子已不能人道,就算再给他弄个媳妇回来,可想再要个孙孙,比登天还难。
女婿虽然是上门女婿,可,一来都好几年了,女儿的肚子不见鼓起来,简直比郁家门口的那条青砖路板还平坦。二来,即使两人生出孩子了,孩子就算姓潘,骨子里也不全是向着老潘家的。
……
一旦静下心来,王婆子就把她家这些腌臜事情掰碎了,在脑子里翻来覆去地想。
要怎么样才能给老潘家改命呢?
此时听女儿一声不吭就劫走了四百两银子,当即脸沉下来道:“你辛苦什么了啊?那可是你哥卖儿媳妇的钱!你侄儿才进了土,尸骨还未寒呢,你赶紧把钱还回来!这钱我是要给你哥留着养老用的,另外我还想花点银子给我那苦命的孙孙把坟头起高点,再弄俩石狮子去守潘家的祖坟,好叫老祖宗们保佑我们这一家子平平安安,可别再出事了。”
潘凤娇望天翻个白眼儿,说:“我咋的不辛苦呢?我辛苦了一晚上呢。若不是我卖力从中撮合,李进忠敢花这么大笔银子买一个克死了丈夫的女人去欺骗他主子?”
所谓“不是一路人,不进一家门”,潘凤娇本就同李进忠勾搭上了,所以昨晚上他俩偷摸干的那点见不得人的事情,潘家上下全都心里门清儿。
李进忠要买姑娘,王婆子知道的细节比潘凤娇多多了。没她掺和,一样上千两银子到手。
王婆子气得胸脯起伏,当下就操起水竹扫帚追着潘凤娇满院子打,嘴里高声叫骂道:“你个不要脸的小娼妇,陪了野男人一宿,原来是白给人操了!自己没本事赚钱,把主意打到我孙儿身上。连死人的钱你都贪,我要打死你,省得看到心堵!”
院子里的鸡飞狗叫各个屋子里的人都听见了,潘仁贵还未从潘家香火断绝的悲痛中缓过来,人躺在床上,木然瞪着一双深陷在眼窝里的浑浊珠子,听了一阵后,心中烦躁,开口便骂:“一个老娼妇,一个小娼妇,能不能安静点?哪天不吵不闹你们就过不得是不是?”
他嘴歪了,说话含糊不清。为了加强效果,一句话,他反反复复地骂。一遍没听清,多骂几遍,任是个聋子也听得清清楚楚了。
王婆子本在潘家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但自孙子出事后,她深觉对不起潘家,对丈夫心存歉疚。此时听到丈夫骂她,便丢了扫帚,放弃了追讨银子,转身去了儿子房间。
孙儿媳妇的卖身钱,四百两入了潘凤娇的荷包,王婆子自己又藏了五百两,余下的给了儿子。
潘家宝躺在床上,手自被子底下伸出来,拨弄着床沿边搁那儿的十几个银锞子,掀起眼皮儿瞟着母亲,有些不满:“怎么才这么点?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把人卖了多少钱。”
王婆子又想骂人了,但顿了顿,忍住了,说:“算了,给她吧,你媳妇儿指望不上的时候,你还不是要指望你妹妹对不对?今儿她拿了钱,以后你叫她帮个忙什么的就理直气壮了不是?另外那几百两,娘给你存着。什么时候你有个想法了,我再给你。反正现在给你,你也用不上。”
她朝门口努了努嘴,压低声:“我主要是怕全放在你这里,不安全,你守不住财。”
潘家宝望望门口,便没再作声。
王婆子出去后,潘家宝将母亲给他的银票塞进装满了秸秆的枕头里。银锞子要硌人,没法枕着睡觉,便放在枕头边。他侧着脸,头枕着枕头,眼睛盯着旁边的散碎银子看了一阵,慢慢就睡着了。
醒来后,他发现那十几个银锞子不见了。
很显然,是他媳妇刘桂香拿走了。
刘桂香去了厨房。
正在往灶膛里添柴的牛武缓缓站起身,看着她,呐呐地:“对不起……”
刘桂香垂着眼只管揭开锅盖往盘子里拣馒头。
牛武咬了咬牙,又小声说:“他们一定会有报应的,桂香,你信我这话。”
刘桂香仍未说话,端着一盘馒头去了自家住的那屋。
潘家宝见她进来,立刻起骂:“娼妇,学会偷钱了啊?现在偷钱,是不是隔几天就准备偷人了?你个娼妇,你偷老子的钱想干什么?你说!”
潘家人真是“一脉相承”,无论骂谁,但凡是个女人,便骂人“娼妇”。
刘桂香对丈夫的谩骂置若罔闻,她把馒头和筷子搁在潘家宝触手可及的棉被上,人转身去打开了墙角的衣柜翻找起来。
潘家宝看她不理会自己,一抬手就打翻了盘子,瓷盘子瞬间碎成渣块,馒头落在地上滚了两下沾了灰,他继续骂:“你胆儿肥了啊?好,好,等到老子能下地了,一定打得你个烂娼妇哭爹找娘!”
这话的威慑力十分苍白。
他一辈子都只能在床上度过了。
原先浑不在意女人,要打要骂,信手而为。但是,潘家宝自半身不遂后,对刘桂香的感情就变得十分复杂了——他很害怕刘桂香离开自己。
其实他骂女人骂得越狠,越是显露了他的担心和害怕。可越害怕,便就越骂得狠,他天天找事骂人,言语恐吓,陷入了一个怪圈儿。
王婆子已在外面听见了儿子的叫骂声,知道出了什么事情,但没进来相帮——她不可能帮儿子教训儿媳妇一辈子的,自己的媳妇儿还得自己想办法管束好。
潘家其他人也对他骂媳妇这事儿司空见惯了,都做充耳不闻。哪天要是没听见他的谩骂声,反倒觉得不正常。
刘桂香自是不知道丈夫变态的心理,几十年活在男人铁拳的阴影下,她已经变得麻木不仁。挑了几件干净的旧衣服出来,她抱着衣服出了门,很久没再回来。
女人一出去,潘家宝就消了音儿。
馒头掉在地上,离床有些远,他趴在床沿努力几次也没够到手里,因此饿了一中午。又才骂了那么久,他又饥又渴。他没叫任何人,就这么躺在床上无能地望着帐顶,渐渐红了眼眶。
芦花趴在窗子上听了一上午,外面院子里的鸡飞狗跳终于停歇,然后安静下来。她又听了一阵,再听不到任何声响。
她靠着墙角滑坐在地,为新一天未卜的命运担心,发起呆来。
初时还不可置信,以为是做噩梦呢——来这里的第一天,睁眼就看到一个体型硕大的胖子直冲她流哈喇子,她吓得还没尖叫出声,那潘寿先她一步倒在地上发羊癫疯抽搐死了。死状很可怖,脸色青白,他嘴里的白沫子吐满了胸前的衣襟。
之后有五六日,她每天都活在极端的噩梦里。要不是那个叫刘桂香的女人为她求情,可能她已经被王婆子和潘仁贵打死了。就是至今,王婆子给她脸上扇的那一巴掌还隐隐觉得火辣辣的疼。
没被打的日子里,这潘家人自己也每天都会上演可谓“生龙活虎”的打戏和骂戏,打碎了她的美梦,终于叫她接受了自己穿越到异世界里的可怕事实。
不仅可怕,还荒诞。
她一个大活人,被这家陌生人转眼就卖了一千二百两。自己一分钱没着落,卖家因为分赃连着先打了一架,又骂了一场——这种荒诞的事情就发生在她的眼皮子底下。
而她为了能脱离这个蛇窟,还主动配合别人,一起欺骗了上午来“看货”的一男一女,目的就是为了能把自个儿卖出去,还能卖个好价钱。
芦花欲哭无泪。
不知道自己走的这一步,到底是对还是错。
命运未卜,前路茫茫,芦花抱着膝盖,又想起了这屋子就是那潘寿死时待的屋子,又惊又恐,咬着嘴唇,害怕地小声哭泣起来。
房门外传来了落锁的声音,不一会儿,门吱嘎一声,自外面被人推开了。
刘桂香先看了她一眼,方才跨进屋来,将手里端着的一盘馒头和一叠衣服先搁在桌上,跟着又走出去,就自门槛外提了一桶装满了热水的木桶进屋来,然后回身关好房门,还插上了门闩。
“事情已经成了,他们已经给了钱了。”
芦花站起身来,看着她忙活,还有些呆呆的:“我都听见了。”
“嗯。洗漱一下吧,再换身干净的衣服,傍晚时候你就要过门儿了。”
“……哦。”
第44章
叫她配合做戏, 表现好些,图谋再嫁,就是刘桂香出的主意。
芦花本来提防刘桂香, 在洞房里因她而死的那个胖子正是她儿子, 芦花担心她为了儿子挖坑报复自己, 自然要问她为什么帮她, 方才得知原来刘桂香也是被拐到潘家的,好人命歹——生个儿子被王婆子和潘老头娇生惯养,与她并不亲。她在潘家完全形同下人, 儿子也日常拿她当下人使唤, 如今男人躺在床上也还做着她的天。
难怪潘寿下葬那天,刘桂香全程都很冷漠, 还以为她人本来就是这个性情。
芦花心生同情, 戒心先放了一半。
刘桂香给她讲了许多,分析利害得失——
“我听说这家人老的少的都是读书人,读书人知书识礼, 应该不会像潘家这种刁民恶徒胡来乱来的。对方又做过官老爷, 讲王法,有门道,比我们平头百姓厉害多了。若有机会, 你便可以尝试着请求婆家人帮你找回娘家去。”
“你人年轻,潘家不可能一直养着你的。过不了几天,他们必定就会为你物色买家了。潘家专做人牙子生意,你模样好, 那老太婆又识货懂行, 肯定比着瘦马的价格索价。可村里人都穷, 没有人家能买得起你的, 她肯定会把你带到州府那些富庶的地方去发卖,那才卖得起价。如此一来,你就只有两条路走——去富人家做婢妾或者进青楼接客!”
“现在正是个大好的机会,这家人本身是大富大贵的人家,何况对方还是用正妻之礼迎你入门,也就是说你进去后是做主子呢!多好啊,是不是天降的好运气啊?”
“你要是错过了这村儿,就没了这店儿了。至少咱们对那家人有一些了解,好过王老太婆把你卖到外乡外府,不知道会进什么样的人家,那才真的是命运难测了!”
等待买家来看货前,刘桂香又偷偷来给她讲:“我说那李进忠怎么着急慌了,才听说了一件隐秘事。原来,那家人是要找个姑娘给他们家少爷冲喜!”
“老天垂怜!”刘桂香有些激动,瞧得出是打心眼儿里为她高兴,“虽说不吉利,可你的清白保住了。女人什么最重要?自然是贞洁啊。一旦失去清白失了身子,别人想怎么糟践你就怎么糟践。就是侥幸还能回到家去,你娘家人也嫌你!你想想,要是发卖到其他人家,你男人是个正常的,你还能守住清白么?”
听说可能是去做主子,芦花并不怎么激动,只对未卜的前途感到害怕和迷惘。
她一个现代人,自己所处的世界男女平等。就是给老板打工,那也是拿钱办事的雇佣关系,没什么主子下人的尊卑观念。不过,来到这种陌生地方,做主子肯定是比做下人强的,所以心下倒是微微松了口气。
而且就像刘桂香说的,潘家既是做人口生意,她肯定逃不掉被发卖的命运,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眼下这个结果,的确是比将来无论是卖进青楼还是给人做婢妾都要好了很多。
芦花听得心动不已,至此,彻底下定了决心配合王婆子一家人。
她和刘桂香串好口供,说是远方亲戚,芦花称呼刘桂香为“表姑母”,刘桂香对外说她是自己的“表侄女”。
只是,突然听到刘桂香说今晚就要过门了,芦花只觉得一切恍然如梦。
“我已经很久没穿裙子了,柜子里只有衣裤。”刘桂香抖开了一套旧衣服,拿在芦花身前比对来比对去,说:“这是我年轻时候穿过的,也没穿几次,可能有些过时,但颜色还是比较新,你将就着穿吧。”
“我看着挺合身的,你沐浴完就换上它。以后进了那家人的门,他们应该会为你置办新衣裳新裙子的……要做新娘子了,就算穷,咱也要穿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地进门去,省得给他们家下人看轻了。”
芦花听得鼻子有些发酸。
明知道这是求生的权宜之计,但是刘桂香当她真是嫁人一样还为她准备衣服。
她转头又去揭开了桌上的白布,露出下面一盘冒着热气的白面馒头,说:“你待会儿把这几个馍全吃了,一定要吃点东西垫饱肚子。会折腾好几个时辰的,从接你走到拜堂入洞房,都不会有人给你弄吃的,你会一直饿到明天早上。”
“待会儿你洗完穿戴好了,就叫我一声,我再来给你梳头。做新妇,头发该怎么梳是有讲究的。披头散发进去人家门,别人还道你不是正经姑娘,娘家人也没教,又再看轻你一分。有了娘家人撑腰,虽然是假的,以后那家人要打你骂你,心里也要迟疑三分。毕竟都是牛家村人,他们是大户人家,要脸,闹起来不好看。”
刘桂香絮絮叨叨叨,就像妈妈一样。
芦花鼻子酸得不行,从前嫌妈妈烦,现在恨不得插翅飞回去,可惜不能了。
“表姑母——”她还是喊的二人做戏时骗人用的称呼,“谢谢您。”由衷地感谢,带着浓浓的鼻音。
刘桂香道:“谢什么?都是苦命人。”
顿了顿,她抬头看着芦花,眼中也有了泪光闪现:“我要是生的是个像你这般好的女儿,我这辈子也就心满意足了。”
几日的接触,让刘桂香喜欢上这个女孩儿,她温顺有礼,好像还识字,一定是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出身。
天杀的王婆子,她一定会有报应的——刘桂香暗暗诅咒。
“噢,对了!”她撩起衣摆,自衣服下面扯出了个布袋子,再抓起芦花的手将袋子放在了她手板心里,“这里面有十几个银锞子,我掂量了下,大概有十五六两,你拿好。以后肯定有需要花销的地方,这钱你用得上。”
芦花慌忙推辞,“我不要!”
“是脏钱!你自己的卖身钱,为什么不要?”
芦花:“……”
望着手里洗得发白的荷包,明明入手时轻巧,但此刻却沉甸甸地都快拖不住了。
芦花的心情难以言喻。
先还想着自己配合别人把自个儿卖了,一分钱没得到,现在突然又拿到了十几两银子……她是该哭傻得被卖了还帮人数钱呢,还是该笑——有十几两也总比一文钱都得不到的好?
看芦花长久沉默,刘桂香有些窘迫,可能以为她嫌少,心中仇恨。
她强行推开了芦花伸到面前的手,又别开脸,抬手刻意理了理颊边的乱发,小声道:“哎,孩子,你别怨我,我也是身不由己的。不论你心中怎么想,我想说我做的这些事情,不过也是为了能减轻一些自己的罪孽……说到底,若不是我儿子娶不到媳妇,你也不会被拐到潘家。”
芦花还能再说什么?
这钱她若不赶紧拿着,只怕刘桂香内心更加不安。
但是还是有点担心:“可是您丈夫他……他一定会骂您的。”
潘家宝早就骂过了。
芦花被关着的这间屋子同刘桂香夫妻的住房分别是潘家的东西厢房,中间隔着一个院坝,她只听见了刘桂香的丈夫骂人,但是没听得清他因何事又骂她。
潘家似乎每天都在谩骂人。
“让他骂!他如今也只能逞逞嘴上的威风了。要惹毛了我,我以后不给他做饭吃,有本事就打死我吧。不过,王婆子潘老头年纪都大了,再想动手打我可就要先想想打死了我,他们还能服侍儿子几年!”刘桂香发恨道。
沉默了一阵,她又扭过脸来看着芦花,柔声说:“银子被潘家那几个狠的分干净了,连我男人也只拿到了一小半,他们欺负他瘫了。我男人把大额银票都藏在枕头里枕着睡觉,我要强行全拿走了,就是他不跟我拼命,那王婆子和潘仁贵也会找我拼命的,到时候反而连累你一起又被打。”
芦花的眼泪终于止不住流下来了,强笑道:“够了,我用不用得上都不好说。您不是说我要去做主子的吗?我以后吃穿用度,自有人给我打点好。”
闻言,刘桂香就松了口气。
“你的眼泪咋这么多?”见芦花哭了,她抬手为她擦拭脸上的泪水,好笑道:“你来我家天天哭,顿顿哭,就没见你哪天没哭过。我又没打你骂你,你每回见到我也要哭。你这么爱哭,以后可怎么办?坚强点,哭是最没用的。”
芦花点点头,慌忙抬起手背擦干净眼泪。
然后刘桂香给她交代了些洞房里的注意事项,又讲了下该如何服侍丈夫和公婆的细枝末节。
芦花浑浑噩噩,听了些,忘了些。
末了,刘桂香咬着她的耳朵道:“如果你想跑,也一定要把盘缠、吃的穿的,还有怎么跑,往哪里跑这些全都要打算好了再跑。不然给人家抓回去,可能生不如死。”
芦花打了个寒噤,然后默默点了点头。
等到了黄昏时分,郁家的管家周保和着张妈、李进忠三人果然如约而至。
这一回,他们还带着一顶装扮得大红鲜艳、抬杠上系着红绸子的二人抬花轿。
第45章
芦花沐着夕阳最后一缕余晖, 坐在一顶逼仄的小轿里,低调地被抬入了郁家大宅门。
她入门的整个过程就跟大户人家买了个丫头进屋没多大区别。
非要细说区别的话,可能就只是:一般丫头是提着个小包袱被人领着从角门进入主人家, 而她这是打空手坐轿子自角门被抬进的主人家。
大户人家门户多, 为的是讲排场, 一般来说有三个门:大门、中门和角门。
每个门怎么进、谁能进, 当然也有讲究——大门即正门,轻易不得开,除非是来了贵客、大人物之类, 或者主人家里操办大型庄重的仪式;中门是在大门旁边开的一道门, 是家主日常进出用的;角门,顾名思义, 就是角落里的门。怕影响高门大户的观瞻, 一般开在隐蔽背人处,与正大门隔得老远,也称“旁门”, 叫后门也说得过去。所谓旁门左道, 不太好听,所以进出这道门的都是低贱之人——主子家里的丫鬟和下人平时就走的这个门。
说个笑话,都进门了, 芦花到此时却连婆家夫君姓甚名谁都还不知道呢。
古人说话做事都怕犯忌讳,乡下人因为没见过世面,思想言行上更是拘谨小心得很,以至于连达官贵人的名姓都不敢直呼, 好像唤了人家名字就违法犯罪了似的。
郁家是牛家村唯一的读书人家, 还做过官, 官又大, 所以王婆子一家和李进忠谈及时,口中都以“阁老大人”、“阁老家”等此类称呼指代——
“大官老爷家中三妻四妾平常得很,没有大肆操办婚礼,一来有可能是给庶子娶妻,二来,还真有可能是给病重的儿子冲喜的。”——
“官家娶儿媳妇,没有纳彩、问吉……早上看人,傍晚就接你进门,中间省了这么多道程序,看来冲喜是真的。”
刘桂香给芦花说起的时候,常称郁家“大官老爷家”、“官家”。
“冲喜冲喜,乃是取‘喜神临门,诸邪回避’之意。大致流程是——新娘子乘轿入府,于厅堂中对准四方各洒红米一升并喜钱半贯,这叫做‘打鬼’,然后再与病夫拜堂,最后送入洞房。”
“既是娶你去冲喜,男人自然病得很重,下不了床,便不可能真的跟你拜堂的。所以这拜堂啊,是个假拜堂。我没亲历过,更没见过,这些都是听人家说的。到时候你入了府,自有人告诉你一步步要怎么做,你照做就是了。”
关于冲喜,传说也好,讲究忌讳也罢,刘桂香将自己所知尽数都说给芦花听。
大户人家不缺钱,姑娘就算嫁过去便开始守寡,也不会再被发卖、过颠沛流离的生活。但是,命运也不可能好,她将锁在高墙深宅内度过此生。
可怜啊,这么年轻就守寡,一辈子都体会不到做妻子做母亲的滋味儿了。
隐存着这个念头,刘桂香闪着怜悯的目光将芦花送上花轿。
她却不知,芦花听得稀奇得很,她的好奇心早已经大过了之前的害怕和对前景脚落不到实处的迷茫。坐进轿子里,内心隐隐还有些期待和激动,芦花一路上悄悄撩开轿帘子,透过缝隙往外偷看。
虽然来了这世界有十多天了,但是她睁眼就在洞房,此后一直被锁在房间里,都没见过这牛家村什么模样。
据刘桂香说,冲喜的婚礼仪式,一定要选在吉日的黄昏起更后才开始。
吉日不必多说了,封建社会迷信思想,但现代人也讲究,讨个吉利自我安慰,单说下起更。
所谓起更,也叫交更,古时候指的是夜间第一次打更,也即五更中的一更天。
而古人的一更天大约是晚上七点钟左右。
此时太阳已经彻底落下了地平线,只在天尽头留了一绺敷了层黑色的靡丽的橙红晚霞,远山的凹凹里有灰白的浓雾升腾起来,像正在因为要换一场戏而落下帷幕的舞台。
郁家坐落在村东头,那里地势较高,独占一大片土地,不跟其他村民相邻。
随着轿子爬上坡,芦花回望,那些同潘家的院子一样坐在低洼处的牛家村村落,在夜色四合中已连绵成一大片黝黑的剪影,黄土墙和清灰瓦早模糊得看不清楚。一切都很静谧,牛家村好像陷入了沉睡,偶或见到几缕炊烟在暗黑的幕布上投下轻慢的舞姿,才会突然醒觉那里生活着几百户人家。
又一会儿,次第亮起如豆的灯火,晕黄的微光闪烁,隐约照出土屋的轮廓,然后狗吠、鸡鸣,还有归家的老牛哞哞低叫,以及孩童的嬉闹声和日暮而歇的大人呵斥呼唤,声响嘈嘈杂杂,零星传入她的耳朵。
仿佛死寂沉默的村庄,又于瞬间活过来了。
已是初秋,这个季节的黄昏,太阳一落坡,天很快就黑了。
如若不去想自己正处的境况,这一派由黄昏到黑夜的农村景象安宁祥和,看得人心醉神往。
天上没有星子,黑透时,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芦花坐在小轿里,轿中满目都是红色。眼瞅外面,两个轿夫也应景地着了半身红色短打,管家周保点亮了一盏纸糊的猩红色灯笼走在前面正为一行人照路。
随着天幕像是由淡转浓的墨汁泼过,入眼的艳红色也渐次变成了深红、暗红、黑红,最后彻底被浓郁黝黑的夜色吞没。
此时此刻,于夜色中再看见红色的东西,特别是在闪烁的烛火下,瘆人得慌。
有说法说,黄昏时候正是地府鬼门洞开之时,阴鬼就要出来为祸人间了。
重病的人半只脚跨进阴间,最易被鬼差和游魂野鬼掳走,怪道冲喜要选在这个时辰接新娘子入门。
喜神临门,诸邪回避。
但,真要辟邪驱鬼,也该找个阳气重的男人吧,怎么着也要比个娇弱阴柔的女人强百倍啊。
芦花暗暗想。
不是一向说女人阴气重吗?
轿子外面的几个人几乎没怎么说过话,芦花只听见轿夫愈发粗重的喘息声,以及花轿发出来的嘎吱嘎吱声,十分有节奏和韵律。
那户人家好像一直走不到头,一行人默不作声地赶路。芦花数度偷偷撩开轿帘子,红灯笼里的烛火摇摇曳曳、忽明忽暗,她只瞧到抬杠上扎的绸子和轿夫身上的衣服若隐若现的红,隐时浓黑如墨,现时颜色鲜艳,色泽如血。
渐觉毛骨悚然。
担惊受怕得快要晕厥时,她终于听到了一句天籁之音:“哎哟喂,你们可总算到了!是否出了什么岔子?”
管家周保迎上去道:“一切还算顺利。”
“那好,快快进去吧,里面都催了好几次了!”
说罢,前头带路。
轿夫抬着小轿跟在后头,自角门乘夜入了高墙大宅。
总算有点活人气了,芦花暗松了口气,又要撩帘子偷看。
这时候,那被众人唤做“张妈”的老妇人欺近来。她瞥到了,慌忙放下帘子,就听见张妈隔着轿帘边走边对她低声说道:“不要出声,待会儿下轿后也不要乱走动,一切只听我的吩咐去做。”
芦花紧张,捂着乱跳的胸口“哦”了声,是作回应。
张妈听到,皱眉看向轿子,脸现不满,张口打算教点规矩给她。但见已经入院,前头也有了人语声传来,只好敛了愠色闭了口。
芦花毫无察觉,只专心偷摸听外面的动静。
小轿的嘎吱嘎吱声又急又促,显是一行人脚步加快,谁也没再说话。除此外,没一句欢声笑语,也没有宾客恭贺新喜,更无唢呐笙管吹奏出的喜乐之声,一路静悄悄的。
暗暗想,这家人怎么回事?这么静,哪里像是要办喜事的样子?
啊,不会是她那个还没跟她拜堂的夫君已经做鬼了吧?
这个诡异的念头就这么冒出她的脑海里。
那自己怎么办?会不会给退回到王婆子家?
一颗心便七上八下,正此时,芦花听到先前那门子低喊:“落轿!落轿!”
花轿左右摇晃了下,再往下坠去,然后稳住,停在地上不动了。
门帘被打开,张妈伸了条手臂进来拉她。
芦花顺着她的动作起身,低着头往外钻。
她头上蒙着块大红绸缎做的红盖头,遮了头脸,只能看脚下。
透过盖头下面能感觉到外面晃动的火光十分明亮,她清晰地看见了脚下踩着的是宽阔的青石板,再几步远处有个古朴的大花盆,盆里一段虬扎的老枝蜿蜒向上,不知道是什么植物,遂猜想轿子大约是停在中庭的院子里。
她扶着张妈的手举步跨过已经压低的花轿的抬杠,听到张妈悄声吩咐她:“原地站好。”她便站好。
默立一阵,只觉四周静得出奇。
芦花有点害怕。
虽看不见什么情况,但院里灯火通明,她眼帘前的红盖头上有不住晃动的影子,显然人多着呢。这些人的目光定然都投注在她身上,如芒在背。
但是,他们尽皆屏息静气就有些奇怪了。即使偶有说话声,也都小心拘着,好像生怕声儿大点就吓着了谁似的。
就算冲喜,但也是喜事不是?怎么都不快乐?
此时天早已黑透,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了,可能晚上九点多钟。大半夜的,不吹奏喜乐,也不放鞭炮,真是给活人娶新妇么?
芦花再颤巍巍地干站了一会儿,有道尖细的声音传入她的耳中:“开始吧,怎的还不开始?”
声响登时就多了,挪动桌椅的,盘盏磕碰的,脚步声,衣服摩擦声,想似因为此人的到来而都陷入了纷乱。
紧跟着有道中年男子的声音响起来,带着笑:“正等着常公公来观礼呢。”
随即一道女声谄媚地附和道:“是啊,常公公。真不好意思,这晚了,打搅到您歇息了吧?”
先那把细嗓子说:“瞧你们两口子,自家娶媳妇儿,干嘛非得要等咱家到场才行?新人拜的是天地君亲师,咱家哪样都不占,又不拜咱家,哈哈哈哈……”
那夫妻二人陪着干笑了两声,听得出笑声尴尬。
芦花想,这常公公该是她夫家不能得罪的人物吧。
常公公,常公公,公公,谁人叫公公……哎呀,是个太监呐!
胡思乱想间,有脚步声跑到跟前来小声道:“大夫人说可以开始了。”
是管家周保。
身旁的张妈道:“好。”
第46章
芦花便想, 开始了?怎么开始?自己要怎么做?……怀里忽的被塞了个笨重的木钵。借着盖头下火光一看,那钵漆得黝黑发亮,里面装满了染成红色的大米。
这她懂, 刘桂香讲过的。
张妈一壁捉着她的手抓着大把大把的红米往四面八方抛洒, 一壁嘴里念念有词。
红米撒完后, 黑钵被张妈拿走, 立刻又有人从旁端给芦花一个木盘子。她双手接过来,同样沉甸甸的,晃动红盖头借着火光一瞧, 盘子里堆满了铜钱。
就着张妈的碎碎念, 这次芦花自己主动朝着四个方向大把撒钱,有样学样, 心里也默默念叨:“大鬼小鬼们, 这是给你们的花销,拿了钱就赶紧走哈,莫在这里张望流连……”
完事后, 张妈走开了, 芦花站在当场正有些不知所措,很快另有人走过来,朝她伸过来一只手, 抓住了她的手。
然后那只手手上用了劲儿,好似要拉着她走。
芦花怔了怔。
因为觉得那只手有些小,比她的都还小,且触感滑腻温软, 她忍不住反手抓住, 还捏了捏。
那只手拉她的动作登时停住, 跟着大力一甩, 便甩开了她的手。
手的主人似乎生气了……
芦花在盖头下讪讪地笑了下,想要道歉,张妈疾步走过来,低声问道:“怎么了?”
芦花不知道该怎么说,那人似乎也无意回答这个问题,气氛有些凝滞。
张妈等了两秒,压低声焦急地道:“我的小祖宗诶,都啥时候了,您就忍忍可好?很快就完事了!”
这话显然不是对自己说的,张妈用了敬语。
她的话毕,芦花就察觉手被张妈粗鲁地复又硬塞进了那只滑腻温软的小手里。
那手虚握了片刻,再度抓着芦花往前带去。
芦花完全是懵的,站着没动。
张妈自身后推了她一把,低斥道:“磨蹭什么?赶紧跟上!”
听这话芦花便大约明白了接下来的程序该就是跟着这只手的主人行事,她于是提脚抬腿跟上对方。
上了两步台阶,步入灯火通明的厅堂。
芦花自盖头下面看抓着自己的那只手——手背上肌肤莹润雪白,五指芊芊——这绝不是一个男人的手,更不可能是个病重之人的手。
视线再往下,见对方穿的似乎是长至脚踝的红色长袍,袍子下摆露出了一双鞋头绣着鸳鸯的白底黑色缎面锦靴。
这人到底是谁?
疑惑间,听见有司仪高喊:“一拜天地!”
芦花顿时恍惚不已。
第一次成亲,她是直接在新房里舒醒过来的,浑浑噩噩,又惊又吓,还被人掌掴,碰到的情节好似坐过山车,转天才知道自己成亲了,而丈夫已死。
这一回,她从上花轿到入夫家门,至此时开始拜堂,她一直都很清醒。嫁人要有仪式感,分明今晚这流程才真的是成亲啊。
脑子一热,芦花又想,自今晚起,自己就不一样了,是真正结过婚的女人了。
那只手放开了她,然后有人来捉着她的肩膀扳方向。
闻声气儿,是张妈。
芦花慌忙回神,转了个方向,面朝中庭杵着。
张妈的手摸上了她的后脖子,暗暗使劲儿往下摁。芦花不知其意,本能地用劲儿抵抗,听见张妈在耳旁低斥:“傻了?跪拜天地啊!”
芦花一怔,花了两秒钟来理解什么叫“跪拜天地”,再斜觑站在自己身旁着红袍子的那个人,对方已经跪在地上,她看见了一道纤弱的背影。已较“他”慢了半拍,芦花急忙双膝一软,也跪了下去。
她动作仓促,跪得也不标准,膝盖呈外八字状抵在地上,形象不佳。往地上叩头时,动作过快,红盖头差点滑落,她手忙脚乱地接住,重新把头脸遮好。这一番动作顿时把那先前说话阴柔的常公公逗得“噗呲”一笑,“新妇好似心急得很,是着急着要入洞房吗?哈哈哈哈……”
这太监似被掐着脖子,差口气,笑声不畅快,但仍自顾自大笑不已。
厅中本无人说话,连出气声都屏着,这就衬得他这笑声突兀又刺耳。
芦花臊得不行,被张妈扶起来时听见她那未来公公在阴阳怪气的笑声中强自找台阶道:“乡下女子,没学过规矩,叫公公见笑了。”
司仪适时长声再喊:“二拜高堂!”
身旁人回身转了个方向,芦花也赶紧跟着转过一百八十度的方向。
张妈见她懂事了些,便没再来摆弄她。
芦花自盖头底下瞅到旁边那人撩袍子往下跪去,知道面前定然端坐着两位高堂,她便也跟着一起跪下去,再次以额触地叩了个头。
这回做得从容不迫。
完事后再同那人一起站起身来。
听见司仪又喊:“夫妻对拜!”
芦花便转身,同那人面对面鞠了个躬。
电视剧演过,她已知道该怎么做了,感觉有些好玩儿。
还未直起身来,已听见司仪等不及地喊:“礼成,送入洞房!”
张妈走近来扶着她,另有个婆子过来捉住了她的另一条手臂。两个人一左一右,一起夹着她径直出了厅堂。
芦花顶着红盖头,视线有限,不过她一直关注着跟她拜堂的那个“夫君”,发现他并未跟上自己,芦花就情不自禁地扭头去看,却立刻被张妈掐了把手膀子肉制止:“走你自己的路!”
婆子的手劲儿好大,芦花疼得眼泪水一下子就涌出来了。
还说什么是嫁给人家少爷做正妻、做主子,这张妈跟那凶神恶煞的王婆子完全有得一比,往后的苦日子已初见端倪,芦花放弃幻想,只低着头看脚下路,木然地跟着两个婆子裹足往前走。
出厅堂后芦花感觉是往右拐了去,下两步木阶进入了一道回廊。廊下走了大约有二三十米长的路,婆子们再扶着她跨过一道门槛进了另一方小院,然后又在廊下走了十来步远,最后她被送进了一间屋子里。
屋中烛光摇曳,目力所及之处全是红的。
两个婆子扶着她一直走到床边,然后将她按坐在床沿上,芦花耳听见张妈道:“天色已晚,那大少爷跟大少奶奶就早点安歇了吧。”
芦花登时惊了一跳。
她那位夫君一直就待在这屋子里???
张妈说罢,就同婆子一起退了出去,并将房门仔细地拉上了。
屋中顿时安静下来。
芦花端坐在床沿边,如坐针毡。
张妈分明提到了什么大少爷,可她并没有听到那大少爷的回应。
屋子里静得出奇,芦花屏住呼吸,发现连另个人的呼吸声她也没听到。
可她知道自己是冲喜来着,所以,极有可能那个将死之人就躺在自己身后的床上。
这么一想,芦花顿觉背脊发毛。
怕外面张妈没走远,听壁角呢,于是强忍惧意,耳朵竖得尖尖的,直到脑子里从一百默默倒数到了零,她才一跳而起,坐到了对面圆桌旁的杌子上。
第47章
肚子咕噜一声叫, 芦花霎时脸红了。
好在她头顶的红盖头未揭,没人瞧得见。
她是傍晚时分吃了两个馒头。
潘家要防着她逃跑,不让她有足够体力, 所以三顿一般只给她两顿吃, 晚饭是没她的份儿的。
就是两顿的分量也少得可怜, 干饭莫要想, 稀饭清汤寡水,几两咸菜下饭,喝足水也刚够肚子垫底儿——王家存的就是个只要不饿死了她就行的心思。
因为屋内久无动静, 芦花便试探着将眼前的红盖头微微撩开了些往外偷看。
入眼就见对面一张十分气派的木架子喜床。
那床的床架呈圆月型, 周围镂空雕花,造型十分精美。
艳红的幔帐已经从中分开, 挂在左右两边的银钩子上。露出来的喜床上, 脸朝上躺着个大男人。露出的手臂可看出来他还穿着衣服,有暗纹的红色衣料,想来是新郎官所穿的喜服。
那人头枕着红色喜枕, 躺着一动不动。他胸前扎着一朵硕大的红绸花, 看上去有些滑稽。胸部以下盖着朱红色锦被,严严实实,遮住了脚。喜被被面上用彩线绣着大朵大朵的富贵牡丹花, 正当盛开,艳丽无比。床前地板上则静静地搁着一双崭新的黑缎花靴,鞋面上绣着鸳鸯戏水,绣工精湛, 鸳鸯栩栩如生。
芦花转动红盖头下面的脑袋, 又扫视了眼屋内。
屋子里再没其他人。
她身后是四扇并排的轩窗, 窗前立着一张长条案桌, 桌上铺着红色锦缎,上面铺满了各色干果,红枣、莲子、花生等。桌边靠窗立着两盏高高的烛台,上正燃着一对拇指粗细的红烛。案桌前搁着两把木椅,窗前左右两边墙上则各自高挑着一盏双喜字的红色宫灯。
她身旁是一张圆桌,同样满铺着红色锦缎。桌上有一壶酒并两个白瓷杯子,一根裹了红纸的杆秤,以及还有一盘红色糕点,堆了两层高。
看见糕点芦花顿时喜出望外,她定睛瞧了下,又使劲儿嗅了嗅,好像是红豆糕。闻着了味儿,她肚子就控制不住一咕噜又开始叫唤。
桌旁四张圆杌,都一径铺了红缎子。
红烛轻轻摇晃,在素色绢纸糊就的轩窗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屋子不算太大,一张床,一张案桌,一张圆桌并几个圆凳子。
入眼都是红色,满目的红,红帐子,红被子,红烛红灯笼……芦花看得有些眼晕。
肚子再度发出了一连串咕噜咕噜的抗议声。
芦花将盖头撩开了些,再次看了眼桌子。
白玉盘里那叠红豆糕馋得她直咽口水。
芦花转动目光,微微起身,抻长脖子瞧了眼对面床上。
那人还是面朝上没半点儿动静。
也许是睡着了,也许……嗯,去见上帝了。
她于是坐定,然后大胆伸手,动作迅速地将那一盘子红豆糕全抓在手板心里,再闪电般快速收回来搁在桌下遮遮掩掩。然后低着头,小块小块地把糕点掰开来塞进嘴巴里,就在红盖头下面轻轻咀嚼起来。
新娘子的一举一动都被郁齐书看在眼里。
自房门被推开,他就将所有的动静听在耳中。张妈同几个婆子出去后,他微微调转视线,瞥了眼坐在他身旁床沿边的他的新娘子。
第48章
绝食三天了, 他现在已经感觉不到饿。白天他迷迷糊糊睡了一整天,可能是回光返照,他想, 晚上竟然特别的精神。
但也有可能这是他的新婚洞房夜, 短暂的一生就这么一次, 潜意识里还是不想错过了。
他带着些许复杂的情绪偷觑她。
她背影纤弱, 双肩瘦削,脊背拘谨地挺得笔直——郁齐书注意到她似乎有些不安,因为她双手长久保持着交握的姿势搁在膝盖上, 左手大拇指总不时去掐一下蜷握的右手虎口。离得近, 他已瞧到了虎口处的几道浅浅的指甲印子。
这是自己在给自己壮胆么?她害怕?
曾几何时,他是走哪儿都会有恋慕的目光黏在身上的状元郎、年轻有为的翰林院修撰, 如今姑娘却害怕离他这么近。
郁齐书嘴角微微牵扯, 扯出一丝自嘲的笑。
新娘穿了一身水蓝色的布衣,上身短打,下身裤子。衣裳是交领的, 自领口往右下胁都有盘扣扣住, 将她玲珑的腰身曲线很好地彰显了出来。衣服袖口和领口都镶了一条白边,白边上面绣了几朵桃红色的小花-—这是庄户人家女子的日常穿着,为的是方便劳作。
衣裳干净整洁, 但明显看着是半旧的,比他家里丫头穿的都不如。
她没穿嫁衣,着短打裤子就直接嫁过来了,还不是红衣服, 不过一套干净衣裳替代, 可见她娘家的家境不怎么样, 喜服都置办不起。
不知道母亲从哪里找来的农家女。
他害了一个无辜的姑娘。
母亲非要为他娶妻冲喜, 母亲疼他,自是想找好人家的清白女儿嫁过来。可是,家世好的女子,父母定然不愿意女儿年纪轻轻嫁过来就守寡,而且冲喜也不好听,晦气——这事儿定然让母亲难办了,最后找了个贫家女,定然是无奈之举。
郁齐书心中满是怜悯和愧疚,但是他已无能为力。
将死之人,哪里还有精力管顾其他人?
已经向母亲争取过了,但没能改变什么。
事已至此,很抱歉,不知名的姑娘。
内心正自对陌生姑娘感到无比歉疚之时,郁齐书眉头微动。
他无意间扫到他的新娘子的屁股在几不可察地往床沿外边挪,一点点一直挪。
郁齐书微讶,但是更多的是担心。
你再挪就掉地上去了,青砖地板,又冷又硬,看你身上也没几两肉,摔疼了怎么办?
郁齐书刚想开口提醒她不要再动了,就见他的新娘子突然一蹦而起,猫尾巴被踩到了似的,闪电般蹦到了对面桌旁凳子上,然后面朝着他的床,重新僵坐着一动不动。
他愕然地微微张了张嘴。
须臾,他就由一先的吃惊,到疑惑,到明了,最后释然。
这是很怕他已成了个死人,尸体还正躺在她身后呢吧?
郁齐书无声苦笑。
收回视线望着帐顶,眼中犹如死灰。
没多久,他又听见了她吃东西的声音,老鼠似的,小心翼翼地发出些许悉悉索索的响动。
郁齐书又有些好笑。
肯定饿极了吧?
迎亲成亲,过程冗长而仪式繁琐,想来她此刻一定又累又饿。
人生四大喜: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但,是喜么?
母亲怎么就不明白他的苦楚?带着对陌生女人的歉疚,他能走得心安么?
他不想害人,于这位不相识的姑娘而言,一辈子就算毁了。
当一家人被皇上敕令限期逐出京城,父亲到他房里叱骂了半日,什么凉薄的话都说了,全然没有关心过他才在金銮殿上受了杖刑,只能躺在床上。双腿血肉模糊,将包裹的白布和身下的床单都洇然得殷红,就没把他当亲儿子看待。
毁了自己的前程,断了父亲的仕途,一大家子富足的生活沦为黄粱一梦,他是罪人,父亲那几房妾室隔着窗子哭哭啼啼地指桑骂槐,都憎恨他。
最内疚的是,他连累母亲被父亲掌掴。
“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儿子,他毁了我郁家!”父亲咆哮着说。
母亲房里的东西被父亲砸了个稀巴烂,其中有他亲手送给母亲的琴——那是二人的定情之物,母亲视若珍宝。
他忽然就想,不如就此离去?
遂自暴自弃,不愿再瞧大夫了,双腿上的棒伤自出京后也未再换过药了,因此感染流脓、皮肉腐烂,他开始发高烧,一路上烧得稀里糊涂,竟然还留着条烂命捱到了乡下。
不过,他余下的时日也不会再多了。
本来是想安安静静地离开人世,母亲却非要给他找女人来冲喜。
这不是身体上的疾病,他的双腿不过是鞭笞后的伤,骨头断了可以接,肌肤烂了它会长出新的血肉来,实在是他觉得生无可恋,所以冲喜有什么意义?
当初奋不顾身要退了皇婚,一人做事一人当,他死了干净,也算是给皇上有了交代,天家的颜面挽回,父亲可图谋东山再起。
耳听着他的新娘小口小声地偷吃东西,吃得这么轻快,郁齐书努力说服自己——愿意嫁过来冲喜的,定然就是个贪图钱财的。乡下姑娘,除了身子清白,没其他可取。若他没娶她,她也就嫁个目不识丁的乡下男人,吃糠咽菜,人生仅仅如此。他不用愧疚,更不用感到良心不安,说不定他新娘子的父母对他千恩万谢呢,他是做了好事。
对面长条案几上的红烛已燃去过半,橘红色的火苗轻轻摇曳,烛光映照着满屋子的红,一切像在醉生梦死中。
郁齐书望着帐顶出了好一会儿神儿,他将短暂的人生过往在脑海了个过个遍,临到最后,不可避免的,不受控制的,芦花的音容笑貌浮在他眼前。
双目逐渐赤红,他心头发了阵狠,祈祷下一世再不要遇见她!
死,也是为了忘了她。
烛火还在轻晃,他的眼皮儿渐渐沉重。
第49章
芦花全没注意到床上人的那点细微动作。
红豆糕吃完了, 她顶着喜帕又老老实实端坐了一阵。
入洞房快有一个时辰了吧,自始至终都没人来理会过她。
从接亲到拜堂,夫家处处透着压抑的气氛, 不过芦花早知道了自己是来冲喜的, 自然能想到男方家里是不可能请亲朋好友来吃喜酒的, 闹洞房什么的就更不可能有了。再说病重的新郎官应该也经不起这样的吵闹和折腾, 就只怕吃着闹着,红事真成了白事。
但可是,她那位名义上的夫君连盖头也没给她掀, 就有些奇怪了。
一直叫她干坐着, 哪有这样入洞房的?
芦花填饱了肚子,闲坐无聊, 有了心思关心自己这洞房要怎么入。
离开潘家时, 刘桂香特别交代了芦花不要自己把盖头掀起来,一来不合规矩。盖头本来是给新娘子遮羞用的,姑娘初为人妇、为人媳, 不免惶惑、紧张、羞怯, 用盖头遮住,可以缓解她的压力。但你却擅自掀开,这么大胆不知羞, 若给夫家人瞧到了,少不得说她野,没教养;二来不吉利。丈夫用杆秤挑盖头,就取个称心如意的好兆头, 寓意姑娘嫁过来, 日后夫妻、婆媳、妯娌关系都和谐美满。
掀盖头是新郎的专利, 他人不能代劳。
桌上是备了杆秤的, 还有合卺酒。
不过不是冲喜来着么?如果新郎官病得很重,已经不能自如行动,夫家人为了讨个吉利,肯定会吩咐下人协助新郎官先把她头上的盖头挑了再走。
但先前送她入屋的婆子出去前特意跟床上的人打了招呼,可见床上那位并未病重到连掀盖头这件事情都办不到,所以,他怎么半晌都不出个声儿?也没听到他翻个身啥的。
啊,难道是他因为生病,精力不济,等不及做这件事情就已经睡着了???
芦花脑子里各种杂念,半忧半愁。
好嘛,你倒是四仰八叉躺在大床上睡得好不舒坦,我要怎么办?难不成就这么干坐着坐一晚上吗?
不知哪个角落里的蛐蛐儿一直在叫唤,叫得芦花心浮气躁。
想了想,芦花屁股左右磨蹭,在铺了布垫的圆凳上整出了些不大不小的声响儿。
她坐的位置距离床铺也就两三步远,除了秋虫啾啾,房间里很安静,她弄出的这点响儿绝对够得着床上那人听见的。
可,没人回应她。
他还真睡着了?
时间悄悄流逝,夜已过半。
芦花实在坐不住了,屏住呼吸,侧身朝床,扶着桌子让上半截身子尽量往前探,耳朵支棱起仔细听。慢慢,脸色发白——床上那位似乎连呼吸的气儿都没有啊!
芦花手足冰凉,头皮发麻。
深深吐出一口气,她悄悄取下了盖头,然后缓缓站起身来,努力抻长了脖子往床上看。
床上那人还是之前那样子脸朝上躺着一动不动,好像姿势都没半点变化。最主要,芦花眯着眼观察了足有两分钟,她那位夫君的胸口没见到有明显起伏!
这人是不是多半已经死了???
这么一想,芦花登时骇然变色,捂着胸口目光乱晃,也不知道想要找个啥。
忽的又见到了这满屋子的红,想,这也太红了……
红艳艳的,鲜艳如滴,犹如泼血。
她不久前才成过一次亲,还是直接在洞房里醒过来的,那洞房装扮得就不似如此。
据说红色能辟邪,莫不是……其实那人早就已经死了???
否则怎么会黄昏时候才接她过门啊?
因为鬼魂是晚上才出来活动的啊!
芦花霎时骇得浑身寒毛直竖,这屋子再也待不下去了,她转身就不管不顾往门口跑。
双手刚摸上门板就要开了门跑出去,突兀的,一句话直直传入她的耳朵里,“里面怎么一直没动静啊?”
有人在门外偷听???
手上因此顿了下,芦花的理智渐渐回笼。
会搞出冲喜这一套的一般都是大户人家,有钱人。有钱人讲究,如果人已死,要办的就是冥婚,而非冲喜,不会乱来的。
所以,或许,外面的人可能跟潘家人一样,是防着她逃跑的。
芦花略略心安,捂着砰砰跳的胸口,耳朵悄悄贴近门缝。
外头既有人把守着,她跑也跑不了。不若先听听看,或许能知道些屋里躺在床上的这位如今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几道细碎的脚步声传来,似乎另有人欺近房门,不一会儿芦花就听见了一把略粗老的嗓门儿捉急慌了地说:“起开些,让我也听听……诶,真的没动静啊。”
“啧,有劲儿么?”插入第三人说道,“大少爷都那样子了,你们还想里面能有啥动静?除非新娘子自己主动。不过,这么生猛的新娘子我还从没见过。”口气很不正经,颇有些看热闹的意思。
“没见过?敢情好,那你可有眼福喽。仔细盯着房内,说不定就有机会见识一下。”
“啥意思?”
“嘿嘿,王大姐也感兴趣啊?对了,王大姐,你可晓得咱们这位大少夫人的来历么?晚饭前我才打听到的,还是李管家亲口跟我讲的,消息绝对真实可靠,童叟无欺!”
“李进忠?哼,那姓李的看着就不是个好东西!”那王大姐十分鄙夷,“妹子,姐姐我奉劝你少跟乡下人凑近乎。乡下人刁得很,又无赖,当心给人卖了还替人数钱!”
前头说话的那位不以为然,“乡下人?呵呵,咱们这位大少夫人就是个泥巴腿子,还是个……哎,算了,旁的我就不多说了。反正你们等着瞧吧,以后可有热闹……”
“瞧什么瞧!她还是个啥呀?臭娘们儿,你咋老喜欢说话说一半?”粗嗓门儿叱骂道,“好吊人胃口,仔细你走夜路撞到鬼!”
“呸呸!这种时候你说这样的话,纯心想找骂了是吧?”
三言两语不合,眼见二人就要吵起来,王大姐出声劝阻道:“行了行了,都别管她什么来历了!我们是做下人的,要守好自己的本分,主人家里的事情少掺和……哎哎,我说刘玉兰,你咋也去瞅?你们一个两个都往屋里头瞅,丢人不丢人?这么来劲儿,又不是没入过洞房!”
“噗——,王婆娘,你就让我们瞅瞅撒。虽然比你小上五六岁,可入洞房也都是好几十年前的事情了,当时谁主动、谁先脱的谁的衣服哪里还记得?远的就不扯了,就说床上那档子事儿吧,我们几个屋里头的全都腰弯背驼,中看不中用了,所以同男人睡觉这事儿啊已经好几年都没有过了。看一看,过过干瘾儿也行啊,哈哈哈哈。”
“就是就是!王大姐,你别管我们啦!嘻嘻。”
……
屋外的几个婆子说话愈发放肆起来,开始还压着声儿,后来越来越大声,张口闭口荤话连篇,叫芦花听了个全。特别是喜欢大笑的那个,一点儿不收敛,口称大少爷,却直接就在大少爷房外肆无忌惮的大笑。又生的一把公鸭嗓子,笑声好不难听。
想来,也是仗着屋里头躺在床上的这个已经半死不活才会如此明目张胆了吧。
可见人呐,一旦没了势,管你主子不主子的,下人也敢欺你了,可你家人还傻乎乎地付人工钱呢!
芦花撇撇嘴,为自己那挂名夫君感到人间不值得。
还是那姓王的婆子精乖,意识到有些出格了,低声斥道:“都小声点!特别是你刘玉兰,不想干了是吧?我可不想丢了这份工,大夫人可未曾亏待我们!”
郁家年轻的小厮和丫头都是买来的,是家奴,主人到哪儿就得跟到哪儿。生是郁家的人,死是郁家的鬼。唯有粗使婆子却是招的长工,自由身。
看守房门的这几个都是京城人士,愿意不远千里跟着郁家人来乡下服侍,最主要原因就是当家的大房给大家翻了一番的工钱。如此,在郁家干一年能抵在别家干两年的工。
也因此,虽然郁家逃难一样到了乡下,服侍的人还是从前京城家里的那些下人,倒也不觉得家里情况一团糟,挺井然有序,该干什么干什么,很快进入角色。
那被点名的刘玉兰不乐意道:“行了行了,那你们几个也都别偷听了,有啥好听的?听了又能怎样?又没办法解馋,都坐过来唠点嗑儿吧。唉——,也不知道今晚要守到几更,好难熬……那些丫头片子年轻后生些个这会儿肯定躲在厨房里偷喝喜酒大块吃肉呢,倒霉,我们几个老东西却要在这里守夜喂蚊子!”
“就是!”另几个一听这话,顿时没了偷窥的兴致,坐一堆儿纷纷骂起家里的丫头小厮来。
谁谁好吃懒做,谁谁偷奸耍滑,谁谁爱在老爷夫人面前阳奉阴违。
王婆子听不下去了,又开口阻止道:“都别抱怨了,这种事情,肯定都是找粗使婆子干。若是换做那些没见过世面的丫头后生,真遇上大少爷有个万一,他们肯定惊惊乍乍的,闹得大家都不安生。更何况那位皇宫里来的常公公还没走呢,若是惊到了贵人,大伙儿便一发跟着老爷夫人吃苦受罪吧!”
那几个顿时焉了吧唧地停止了嚷骂,担忧起来。
“常公公一直不走,莫不是存心要找老爷的错处好治罪?哎,这一趟跟来,也不知道是福是祸。”
“是呢,我都有些后悔了。命还是重要些,工钱虽然少点。我不过是想给儿子存点银子娶媳妇儿,没想把老命搭进去啊。”
“会要命么?没这么玄乎吧?”
“悬!你们还没看出点什么么?大少爷被打成这样,肯定犯的错误不小。张妈守口如瓶,可常公公既然跟着来,肯定是做的监军,他听从皇命就是要抓老爷少爷把柄的!皇上治罪,从来都是抄家灭族,不可能只是打板子这么简单!”
“妈呀!”
几个婆子吓坏了,惶恐不安。
忽的,粗嗓门儿的刘婆子低声道:“嘘!有人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阿零小仙女浇灌的营养液!
第50章
屋外一时安静下来。
须臾, 芦花再度听到了那刘婆子的公鸭嗓,她高声道:“哟,是春燕姑娘啊?都这么晚了, 您还没睡呢?”
之前的对话中, 芦花听出刘婆子有些横, 此刻她口中却称“您”, 可见来的这个春燕姑娘在夫家有些地位呢。
正想着,一道年轻好听的女孩儿声音钻入芦花耳中,“我怎么睡得着?大少爷这样子……哎, 不说这。几位大娘辛苦了, 我是特意给你们送些宵夜来的。”
“哎呀,感激不尽, 春燕姑娘最会做人了。”
“是呢, 而且大伙儿听听春燕姑娘这话,多在乎大少爷啊。”
“哎,姑娘诶, 不是大娘说您。当初您要是听了张妈的话, 今晚您就是我们的主子了。这会儿见面,我们肯定该当称您一声大少夫人了,可惜啊可惜。”
呀, 这是跟自己争职位的女人呢。
芦花好奇死了。
不知道长得如何。
女人就是这么奇怪的动物。
即便自己被迫出嫁,芦花也想看看对方长什么样子,最主要是否长得比自己好看。
她扒着门板,努力瞪大了眼自门缝里往外瞅, 全然忘记了恐惧。
外面廊檐下挂了几盏红灯笼, 可那几个是在院子里的石桌前说话的, 隔得房门较远, 光线也不大好,芦花想看那春燕模样,未能如愿。
几个婆子都是老人精,三句两句,就配合默契地把那叫春燕的女孩儿捧得笑逐颜开。
且听她吃吃地笑道:“几位大娘快莫寒碜我了,关心大少爷是我的本分,我一个丫头哪里配得上少爷?张干娘她就是拿我开玩笑的。我只愿大少爷能早点好起来,别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才好,否则大夫人那边,唉——”
几个婆子听她语气,赶紧七嘴八舌安抚:“大少爷一定能好起来的,姑娘放心吧,叫大夫人也放心。这新娘子正在屋内冲喜,大少爷身上所有的晦气、霉运、病邪,统统都能给她冲走!”
芦花忍不住暗翻了个白眼儿——我是万能膏药贴?风湿骨痛关节炎,性病梅毒糖尿病,哪里有病贴哪里。一帖下去,药到病除?
“哦,对了,里头动静如何?”春燕问。
刘婆子忙殷勤回道:“就是没动静呢,我们正奇怪。姑娘要不要亲自去听听看?”
“啊,不了,有你们守着就好了。一旦你们发现屋里有什么异样的动静,立刻来西苑厢房告知我,我今晚也值夜,不睡觉的。”
那叫春燕的跟几个婆子寒暄了几句,很快走了。
屋外又安静了一阵,然后芦花听见刘婆子讥讽道:“你们瞧瞧她,平时大少爷好的时候,她在跟前伺候得最是殷勤,恨不能钻进少爷眼睛里。如今大少爷废了,叫她去听听屋里头的动静,她胆子小得跟兔子似的,跑得可真快,生怕大少爷已经变鬼,会沾上她似的!”
另几个婆子打开箱笼,一边点评夜宵,兴高采烈地吃起来,一边加入话题。
“这么好的机会,要是她愿意嫁,今晚起她就是主子了,将来还会是当家主母呢。看春燕她,心里肯定还是挺后悔的吧?”
“你真心这么觉得么?嘿嘿,站着说话不腰疼呢。换做是你,年纪轻轻,你就愿意做个寡妇么?”
“话别说得这么死,万一大少爷能过得了这一关呢?”
“可,万一大少爷他今晚过不了这一关呢?”
“这——”
“瞧你,也没把握了吧?年轻就守寡,一辈子都尝不到同男人睡觉那如上云端的滋味儿。所以,就算做了当家主母又有什么意思呢?活受罪啊!”
“不是有没有意思的问题,当家主母还真没什么吸引力,那小丫头精明着呢!”
“这又怎么说?”
“你们想想,咱们这当家主母是那么好当的么?老爷好几房妾室呢,还有外宅,个个都不是好对付的主儿,连大夫人都时常觉得头疼。春燕要是嫁给了大少爷,大少爷好好的,可能还成。可大少爷若去了,没人给她撑腰。大夫人总有老去的一天,特别是她百年之后,春燕便就有吃不尽的苦头。老爷那几房个个豺狼虎豹一样,只会当她是丫头看待,没一个会把她放在眼里。不过呢,如果她要是往外嫁,依着大夫人和张妈对她的看重,肯定会给她寻个好夫家。老爷一品京官,自然家里的丫头出嫁,找的夫家不是个小县令也会是个腰缠万贯的商贾。总之,十有八九她会嫁得不错,届时在夫家,肯定就是个当小姐的命。所以你们说说,她不会算账么?人家心里门清儿呐!”
这几位可真把那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演绎得淋漓尽致,连生死都置之度外了,芦花还清晰地记得先前她们一个个提起夫家可能要被抄家灭族时,那把惶恐颤抖的声儿。
议论了一阵春燕,婆子们的话题又转了,芦花的心思不过飘了一小会儿,这一听,就听见了她们不知何时扯到了自己身上。
“……要不是惹恼了皇上,咱们大少爷自也不会沦落到娶个粗俗的村姑。”
“不止是村姑,还是个寡妇!”
“啊?怎么回事?消息确切么?”
“我之前不是说了吗?是李管家亲口给我说的,还能有假?”
“哎哟我可怜的少爷哟,原本是鲜衣怒马的儿郎,被夺了官位,还让皇上叫人打断了双腿,如今眼看着还活生生给个寡妇糟蹋了!”
“看来是真的没错了,黄花闺女哪个愿意守着不能人道的男人过日子?唯有寡妇才无所谓嘛。”
“你咋就知道大少爷不能人道了?”
“白日里张妈指挥清箫给大少爷换喜服,我站在门口垫脚偷瞄了一眼。少爷其实自那日被抬回家后就没穿裤子呢,平时他总是一身长袍,又盖着被子躺在床上,我们都没看出来。他下半身全用白布裹着,布都染红了,还能不废么?听说杖责是打屁股。人趴在凳子上,五六个大内侍卫用手臂粗的棒子使劲儿捶呢,跟捣衣服似的,怕是那玩意儿早就打成肉泥了吧,啧啧,好可怜。”
“真成了废物?哎呀,难怪他要绝食!男人不能人道,跟太监似的,哪还有脸活着?”
“是啊,大夫人只好叫张妈把饭菜一口口硬给他喂下去,又天天用百年人参汤吊命。”
“说起春燕这丫头,我还不想她当上主母呢。哼,还没主子的命,却已经开始想享主子的福!仗着自己干娘是大夫人的贴身丫鬟,跟了夫人几十年,就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大少爷不是断腿了么?又绝食,躺在床上昏迷不醒,屎尿都不受控制。张妈叫春燕给大少爷换裤子,她死活不干。张妈只好找了个由头请示了夫人,新买了小厮清箫专门服侍大少爷。”
“过了吧?她敢么?”
“有啥不敢的?我当时也在外边伺候,亲眼所见,亲耳所听!你还不信?大夫人又没见到,张妈当她是亲生女儿对待,将来又指望着她来养老,所以春燕不愿动手,张妈也就由着她了。”
“唉,大少爷这是落毛的凤凰不如鸡啊。当初他要是不悔婚,现在他就是驸马爷了,哪里轮得到春燕敢嫌弃不服侍他?哼,我等着看春燕将来能嫁个什么好人家!”
“说不准。我觉得咱们还是别得罪了她。大少爷废了,不是还有二少爷么?”
“你说春燕对二少爷……”
“人嘛,都是自私自利的,没什么不敢想。”
……
啧,没想到自己要冲喜的这位来头这么大啊,还驸马爷咧!
可驸马爷咋的没做成了?
芦花深深为自己这位挂名夫君感到惋惜遗憾。
婆子们唠嗑得精彩,芦花听得津津有味。
看样子逃跑是不可能的了,人家守着门,怕其中一个原因就是防着她跑路吧。
好在,外面守着这么多人,芦花也就没那么恐惧了。想了想,天塌下来,定然不需要自己顶着。
芦花心情一松,打了个哈欠,想困觉了,站也站累了,她就轻手轻脚地退了回来,然后傻乎乎地在圆杌上又坐了一阵,渐渐对床上那位起了好奇心。
这得什么样的人才,才做得了皇帝的女婿啊?
皇帝的女婿,人品样貌肯定不差。
好想看看他的模样。
第51章
房间里很安静, 针落有声,偶尔只见映在墙上的烛光摇曳,突然一道“噼啪”炸响, 那是蜡烛爆了个烛花。
长夜过半, 天色却不知何时才亮, 芦花握着烛台想靠近床却又不敢靠近, 踟蹰不前,嘴里咕哝:“不晓得死了没?驸马爷啊,要死了的话, 怪可惜的。”
“妈耶!”不知怎的, 突然想到对方既然能做驸马爷,肯定家世身份煊赫, 她不能想象的高。芦花禁不住抱着手臂一哆嗦, “他要真死了我会怎么样?应该不会被拉去给他陪葬吧?”
犹记得,好像古代民间不兴这个,只有天家才有殉葬的规矩。
但是, 陪葬和殉葬似乎又不太一样。
所以不排除高门大户人家讲排场, 把些个服侍的丫头侍妾什么的弄去给主子陪葬。
古时候的女人,命不值钱,当是男人的东西, 可以随意处置。
芦花狠狠甩甩头,瞌睡虫被这一想法瞬间吓跑光了。
唯有尽量往好的地方想——既是高门大户的人家,那你一个来路不正的冲喜的女人,又是寡妇, 才害死了第一任丈夫的扫把星, 哪里有资格进人家祖坟?
好好好, 还好我没资格入你家祖坟!
芦花擎着烛台慢慢靠近木架子床, 张口轻唤:“夫君?夫君?……你好?哈罗?”
床上的郁齐书闭着双眼,脑子里迷迷糊糊,似睡非睡,正梦到当年小时候,他到杨家,那穿小旗袍戴珍珠项链的小女孩儿张开胖乎乎的手臂,她那两条手臂明明又短又粗,却努力想要环抱住他的腰,下巴搁在他的腹部,努力仰起圆月般的小脸蛋儿,一会儿喊咕咕咕咕,一会儿喊蝈蝈蝈蝈,口齿不清,涎水直流,喊得那样热情,他忍不住想低头亲她一口!
郁齐书闭着眼,鼻子抑制不住地发酸。正此时,耳朵一动,忽的听到有人在近前说话,他倏地睁开了眼。
这声音怎么这么熟悉?!!
“你还活着吗?活着就吱个声儿呀!”
“……”郁齐书呼吸一滞。
是芦花!
真的是她!!
眼角的余光已感觉到有摇晃的光影慢慢靠近他。
那女人还在嘀咕:“你要是死了,可千万别睁着眼睛啊,我怕鬼啊。”
“我是个好人,我从来没害过人,你千万别吓我啊。”
“冤有头债有主,你这么年轻就死了,要是病死的,你就去找华佗。要是被人害死的,你成了鬼,肯定就知道谁是凶手了,你一定要找对人啊!”
……
郁齐书听得想笑。
好,好,果然是你呢。
你想我早点死,是么?句句不离死字!
他悲愤交加,当那盏烛火照亮了帐顶,床边磨磨蹭蹭罩过来一团巨大的阴影时,他施施然转过脸去。
木架子床成圆月型,床头挡在木隔板后面,芦花唯有将烛台拿近些拿高些,人走到床沿边才看得清楚床上人的样貌。
已经走到床边,强做镇定,芦花抬高手里的烛台,伸脖子往枕头上的人快速瞄了一眼,然后就害怕地转开了脸。
晃那一眼,足够她看了个大概。
嗯,好像还没变脸,皮肤白白的,挺正常的,不是死人那种青紫色。看来只是睡着了,睡得还挺沉。
嗯,眉毛是眉毛,鼻子是鼻子,长得是真好看也。
嗯,他好像气呼呼的……奇怪,睡着了人会有这个表情吗?
嗯,那人跟我小哥哥好像有几分相似诶!
哈哈,感觉长得好看的男人都跟我的小哥哥长得像是怎么回事?莫不是我思之切,便看谁都是我小哥哥?
嗯,好像他睁眼了?我没看清,要不再偷看一眼?别怕别怕,他又不会吃了我。
诶,等等!
小哥哥……
芦花觉得自己的脖子变成了风车,要不转动脑袋咋这么难?吱嘎吱嘎,像风在吹动,风不够大,脸半天转不过去,一颗心砰砰地跳得很厉害。
恍然间,她好像看到了深埋在心里的那个人。
会是他么?
不会是他吧,怎么会呢?
一定是我眼花了。
时间无声流逝,终于四目相对,芦花一怔好久,手里的烛台倾斜了而不自知,滚烫的烛油一滴滴静悄悄落下,尽数都滴落到了郁齐书搁在床沿边的右手手背上。
郁齐书轻蹙了下眉头,但他什么也没表示,就静静地把芦花看着。
眼泪自芦花脸上滑落,和着烛泪一起也滴落到了郁齐书的手背上,他感觉也是滚烫的,烫到了他的心,心尖儿颤了颤。
但他冷着脸,不愿开口。
这是对她的惩罚。
不想认她。
芦花微微晃动脑袋,不信地喃喃:“做梦呢,我正在做梦,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嘟囔中,烛台上那小半截蜡烛禁不住炙热的火舌撩拨,缓缓瘫软融化,然后自烛台上掉落了下来。
郁齐书眉头皱得更深了,视线平放,看向掉在被子上那截半残的蜡烛。
没熄,那一点要灭不灭的黄豆粒大小的烛火竟然撩着了被面,然后慢慢就燃起来了。
他眉头越蹙越紧,浓眉深锁,在眉宇间纠结成千千结。
视线缓缓抬高,又去看芦花。
发现她还是傻乎乎地把自己直勾勾瞄着,嘴里嘟囔着不可能不可能,眼泪却自脸颊哗哗地淌。
什么不可能?
我活着不可能?还是你不想见到我,才说看见我这事儿是不可能的??
他发狠地不愿出声,心里想,烧吧,烧死我好了,好叫你一辈子记着我!
火苗渐大,撩到了芦花僵在半空的手,她痛得一发才惊醒过来。低头一看,登时啊啊地跳起来就扑上床去,手忙脚乱地将火苗三两下扑打熄灭了。
这一搅合,两个人真正地呈了面对面的姿势。
与其说芦花趴在被子上,不如说她压着郁齐书。
两张脸的距离不过一个拳头大小,呼吸都可以闻见。
这姿势瞬间勾起了二人无数甜蜜的回忆。
可是回忆越甜蜜,现实就越痛苦。
刚熄了火的被面袅袅的冒着几缕残烟,郁齐书隔着青烟看芦花,是他梦里百转千回念叨的人。胸口上有重量,她压得他呼吸不稳,这人是真实地杵在他面前,不是梦里了。
芦花也这么想,她的小哥哥终于终于再度出现在自己面前,还以为他一辈子都只会活在自己的回忆里。
郁齐书抿直了薄唇,叹息着重新闭上了眼睛。
她还是那么傻,都没什么变化。
这时候怎么只管发呆呢?
对视的时间不过十几秒,一会儿的功夫,但好像过了千年万年之久,芦花的脑子纷纷乱乱,她想起了自己同郁齐书提分手,想起了她忘不了郁齐书草草答应了个男生的表白,却处处拿郁齐书同交往的对象做比较,然后嫌弃人家,她就是个渣女,甩了一个又一个;又想起齐书第一次吻她,那么温柔和霸道。此刻再看他重逢后,竟然对自己视而不见,又想起先前听到的外头那几个大娘婆子们的议论,心里痛苦万分。
她的小哥哥,多么漂亮孤傲的人,现在躺在床上渐入弥留,裤子也没穿……完了后又想起自己这段时间的遭遇,委屈万分。
各种情绪交织,半晌,芦花双臂一收紧,“哥——”,一道期期艾艾的呼唤,“我好想你啊!”就连人带被子抱着郁齐书,“哇”的一声,汪汪地嚎啕大哭起来。
第52章
“你哭丧呐!”
房门“轰”的一声, 被人自外用暴力猛地踹开,四五个婆子齐齐蜂拥了进来。
芦花懵了下,随即感到十分丢脸。她胡乱抹了把脸上的泪水, 就忙不迭地自郁齐书身上往地上滑。刚站好, 呐呐的张口, 想要解释点什么。但未及说话, 为首的婆子刘玉兰已经冲到跟前,一把就将她狠狠往旁边攘了下。脚下一踉跄,芦花哎哟一声扑倒在地。
她整个人更懵了。
芦花的外表看着又娇又软, 但你以为她就可欺, 那你肯定错了。她是属于那种“你不犯我,我不犯人。你若犯我, 我绝不饶你”的莽子性格。
地板是青砖铺就, 表面粗粝坚硬。芦花被推得扑那一下,惯性使然,手板心磨破了一大块皮, 血珠子当时就溢了出来。棉布裤子也薄, 膝盖磕得青痛。
芦花嘶声呼疼,额角冷汗都沁出来了。那疼劲儿未缓过去,她就忿忿抬头, 预备豁出去了,当场就要质问那刘婆子为何推她,却见刘玉兰双手在空中乱抓了一把,好似病魔附身, 霎时趴在床沿就坐倒在地, 然后血红的嘴巴张开, 一边拍打床沿, 一边闭着眼就哭丧一般高声嚎啕起来了:“我可怜的少爷啊,您怎么这么想不开?早早就英年早逝了!”
“……”芦花默默闭上了嘴,又暗暗吞了口口水。
跟在后面的几个婆子啊呀一声也瘫在了地上,跟着也鬼哭狼嚎了起来。
“少爷,大少爷,您怎么这就走了?留下大夫人该怎么办呐?”
“婆子我从小看着你长大,又看着你成亲,我还想看着你儿孙满堂哩!大少爷,我苦命的大少爷呀!老天怎么这么不开眼?尽收了好人去!”
……
几人干嚎了四五句就结束了,互相搀扶着,似风中烛,慢慢颤巍巍地,身体东摇西晃地站了起来。
芦花看呆了,都忘了自地上爬起来。
几个人凑头商量了两句——“都别哭了,先看看大少爷吧,瞧瞧他是否有未了的心愿。另外,还要赶紧去给大夫人和老爷报丧。还有,房间里要有个人守着。”
又道:“玉兰胆大。玉兰,你快看看少爷闭眼未闭眼。要没闭眼,肯定是有心愿未了。”
说话的人推了头前的刘婆子一把。
刘婆子狠狠一吸鼻子,再抹了把脸,然后扭转身体面向床,抻长了脖子就往枕头上看去,嘴里抽噎着还在嚎:“大少爷,你死得可真……”霎时一滞。
未说完的话硬生生吞回了肚子里。
木架子床上,郁齐书古井渊潭的眼,黑不见底,阴凉的目光正如利刃般剜着她。
刘婆子吓得往后连连倒退,脸上极不自在,强作镇定地努力想要挤出一个笑容来,却使一张老脸扭曲变形,“大,大少爷,您您还……嘿嘿,您醒着呐?”
磕磕巴巴,差点就说成了大少爷您还活着呐……
后面那几个簇拥成堆的婆子反应不及,蓦然被刘婆子踩了好几脚,很不满地将她往前又攘,还想骂两句。忽听到刘婆子的话,皆愣住了。以为听错,不禁稀奇地伸头往床内一瞧,这就都看见了郁齐书吃人的目光,登时全体噤若寒蝉,目光闪避,一个个都往别人身后躲。
婆子们低着头,双手双脚都绞着,窘迫得不知所措。
半晌,郁齐书费力地:“滚出去。”
他中气不足,这句话说得小声又轻,语气也没起伏。但因为屋子里很安静,所有人就都听见了。
钻入耳中,三个字耳刮子似的,啪啪打在脸上,又疼又怕呢。
几个婆子却如蒙大赦,眼睛都亮了,喜形于色道:“是是是,那就不打扰大少爷和大少夫人休息了,婆子告退!”
转身就往门口争先恐后地小跑去。
走到半路,那刘婆子心眼儿多。
暗忖,这大少爷怕只是回光返照吧?
要是没能第一时间察觉他断了气,老爷夫人那边少不得没了表现的机会。
于是又回转,将还呆坐在地上的芦花给扶了起来,赔了声不是,说:“大少夫人若有什么需要,刘婆子我就在门外伺候着的,您届时吱个声啊。”
说着话,朝芦花暗暗瞪了一眼。
芦花哪里明白她的九曲回肠?还想——你给我糖吃,又来一道棍棒,啥意思呢?唔,叫个下人来给我使下马威,难道这是大户人家对待新妇的手段么?好叫我以后温顺谦卑?
她倔脾气上来,不服气。
是我想嫁么?
新时代女性,从来不屑于讲三从四德那一套。
当下甩开刘婆子还扶着她的手,反瞪了一眼。
把刘婆子倒瞪懵了。
哎哟,这大少夫人还真的生猛呢。果然是泥腿子出身的,这么粗鲁没教养!
当下心里就看轻了芦花,还想拿乔,说:“大少夫人您宰相肚里能撑船,老婆子我刚才就是太担心大少爷了,所以手上没注意,才不小心碰到了您……”
却见芦花往床上瞟了眼,刘婆子立刻悻悻然打住。
一时忘形,竟忘了大少爷还是活生生的。
“咳,老太婆粗手笨脚的……那就不再叨扰您了,您早点歇息啊,婆子告退。”
说罢,颠着小脚快步离开。
临出门时回身冲芦花谄媚一笑,贴心地反手拉上了房门。
这一场哭丧,闹哄哄地开场,潮水般仓促落幕。
闹剧结束,屋内陷入了叫芦花窒息的沉默。
第53章
张妈张玉凤将芦花送进洞房后, 伏在门上偷听了一阵,屋里久无动静。她心里担忧冯慧茹,便向干女儿春燕仔细交代了几句, 叫她务必亲自守着, 一旦大少爷出事, 第一时间禀告。
叮嘱好, 就急匆匆回去陪冯慧茹了。
自小就卖身冯家为奴,是冯慧茹的贴身丫鬟,后来又陪嫁到了郁家, 张玉凤可说是跟着冯慧茹一起长大成人的。二人虽是主仆, 情同姐妹。她一生未嫁人,也未被郁泓收房, 就视郁齐书是自己的半个儿子。这段日子, 她为郁齐书既伤且痛,寝食难安。
自己尚且如此,何况亲生母亲?
冯慧茹嫁给郁泓后, 丈夫日渐露出本性, 隔三岔五就要猫儿偷腥、沾花惹草,她婚后的生活极不如意。本来于夫妻感情看淡了,一颗心全放在儿子身上, 哪想到郁齐书摊了天大的祸事。如今他半死不活,大夫都叫准备后事了。
张玉凤十分担心万一郁齐书今晚过不去,冯慧茹也可能会过不去。
大房所住西苑,堂屋。
冯慧茹正坐在灯下抹泪。
她尚未换衣服, 身上还是那一身堂前举行儿子的拜堂成亲仪式时所穿深红色的、绣彩鸟牡丹纹样的织锦缎宽袍。
这一身逼人的富贵喜气, 同她苍白哀戚的脸色形成鲜明对比。
堂屋两扇大门都没关, 半敞着, 张妈刚跨进门槛,冯慧茹脸色骤变,起身时一趔趄,还是咬牙疾步迎上去,“是不是齐书他……”
“没有没有!你别胡思乱想,没有的事儿!”张妈赶紧接住她的手臂扶着,宽慰地拍了拍手背,安抚道:“放心,我离开的时候,看大少爷胸口有起伏。”
那意思是,还有气儿,没死。
冯慧茹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听到这话并未得到慰藉,“那你怎么回来了?你该一直守着他,万一他……我本想亲自去,可我不敢,我不敢亲眼看着他离开,呜呜。”
“咳,我这不是担心你吗?回来陪你。大少爷那里有春燕在,我都交代好了。”
冯慧茹摇了摇头,没说什么。由着张玉凤扶着她走回桌边,重新瘫坐在椅子里,仍旧抓着老丫头的手道:“玉凤你说说,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嫁了个没良心的,临到这大把年纪的时候,该是想享儿子清福了,却要眼睁睁看着白发人送黑发人。”
张玉凤默叹了口气,拿出帕子为她拭泪。
她心里明白,这种时候,越是劝越会劝不住,等同于火上浇油,遂转移话题道:“常公公那边吃好了么?服侍公公的下人都交代好注意事项了么?”
郁泓郁郁不得志,已成破罐子破摔姿态。表面上尚能勉强应付常余庆,别的地方,比如这太监用什么酒菜招待,安排睡哪个厢房,白天晚上为他安排些什么娱乐活动等等,郁泓都甩手不管。冯慧茹是当家主母,这些琐碎之事自然就得接过来,否则那老太监回京在皇帝跟前说上几句坏话,郁家就更加没了东山再起的可能了。
郁泓什么都不管,冯慧茹既要挂心儿子死活,还得强打精神招待客人,打理后院,身心俱疲。短短十来日,瘦了一大圈儿,样貌都脱了形。原本饱满富态的脸颊,颧骨都突出来了。
听到张玉凤问起,冯慧茹果真止了哭,脸上堆满了怒意:“那死太监太可恶了,明知道我儿子都这样了,他还非要吃喜酒!吃酒就吃酒,你说说他是不是诚心的?竟叫我和老爷陪!我真是……玉凤你知道吗?这一晚上陪那死太监喝酒,我强颜欢笑,心情就跟上坟一样难受死了!”
张玉凤抓着冯慧茹的手紧了紧,温言开解道:“咱们没请宾客,家里就老爷和您撑着场子,其他人都是下人,没资格陪他。他远道而来,终究是客,还领着皇命,您不应酬他,谁应酬呢?”
冯慧茹的情绪平静了些,不说话了,继续垂泪。
张玉凤只得再度找话题,“老爷人呢?”
冯慧茹的情绪又激动起来,恨恨道:“他?常太监一离席,他就摔了杯子走了。我追到门口,看他由着小厮搀着,往李小莲那贱人的院子去了。”
张玉凤又默默叹息了一声。
嫡子伤重弥留,老爷不闻不问,忒凉薄了。
真是无论转什么话题,都是一把辛酸泪。
张玉凤不敢再启话题,只好陪着她家小姐默默垂泪。
忽的,外面传来欢天喜地的声音:“夫人,可喜可贺!”
二人抬头,就见春燕打帘子兴冲冲地闯进屋内,一脸喜色:“夫人,大喜事!”
“呸呸呸!”张妈神色一厉,抢上前,猛对春燕使眼色,“不要乱说话!”
今晚给郁齐书冲喜,谁不知道这是死马当活马医?根本医不好的,折腾一番,也不过是给家人一点心理安慰,告诉自己,已尽人事,听天由命了。所以,怎可能会有什么可喜可贺的事情发生?
春燕无端被训斥,咬着唇,委屈:“干娘,我没乱说话,是喜事啊。”
径直转向冯慧茹,双眼发亮道:“夫人,大少爷他想要吃东西!”
张玉凤愕然,“大少爷开口要吃的?”
“嗯嗯!”春燕兴奋地猛点头。
冯慧茹亦不可置信,扶着椅子把手缓缓站起身:“你再说一遍!”
春燕上前,欣喜地大声道:“回禀夫人,大少爷他说他想吃点东西!”
“他想吃东西?你确定没听错吗?”
“千真万确!”
冯慧茹霎时眼泪直飚,闭眼合十:“阿弥陀佛!多谢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保佑!谢谢您保佑我儿,他终于想开了,愿意活命了!……”张开眼,急切地催促道:“快快,春燕,你赶快去看看厨房里还有些什么好吃的,统统都拣出来,我亲自送过去!”
“哎,好咧!”
“要热的!”
“好咧!”
“等等!”张妈喊住就要跑出屋子的春燕,转向冯慧茹道:“小姐,大少爷好些天没吃东西了,我硬灌那几口又给他吐了出来。厨房里为了招待常公公,准备的都是大鱼大肉,油腻又重口,他哪里能吃?得整点清淡点的,不然肠胃遭不住!”
久饿之人,一旦憨吃猛吃,极易适得其反,想活命反而快速送了命。
冯慧茹一阵后怕,“对对,春燕你快去叫厨房赶紧熬点白米粥!”
春燕答应着快速走了出去。
冯慧茹欢天喜地地重新坐下来,抓着老丫头的手又笑又哭道:“你说说他怎么就突然想通了呢?我几乎天天守在他床边,好话说尽,甚至是跪下来哀求,他都无动于衷。好狠的心,生他养他的亲娘都不要了。怎么一夕之间就想通了?难道,这冲喜还真的冲对了?”
完了,感慨道:“我从前根本不信这个的,没想到你说的这土办法居然顶用呢。”
张玉凤也很高兴,顺着她的话道:“自然是顶用的,这法子才会一传十,十传百啊。”
春燕去厨房里吩咐了下人熬粥,又回来回禀,“小半个时辰就能熬好,很快的。”
刚才着急给郁齐书弄吃的,这下可以好好问问了。
冯慧茹嘴里没说,心里其实一点儿底都没有,仍是觉得做梦,不相信的,只怕是白高兴了一场。
遂拉住春燕和颜悦色地问道:“大少爷他现在怎么样了?他怎么突然想吃东西了呢?”
“看着精神还可以。”春燕回道,然后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他咋想吃东西了,估计可能……可能是因为大少夫人吧。”
“因为大少夫人?”冯慧茹同张玉凤对视一眼。
眼里都是喜色。
真是冲喜冲对了。
“具体是怎么回事,你说仔细些。”
“嗯!”春燕就道,“一开始是我们听到屋内有哭声,还以为大少爷他没挺过去,赶紧冲进去看。结果大少爷他人醒着,就是脸色不太好。那大少夫人扶着床柱子望着少爷直哭,哭得梨花带雨,看起来像是受了委屈,又像是很伤心的样子。大少爷眉头皱着,没作声。然后他看见了我,就说给他弄点吃的。”
春燕当时并未在现场,这些话真真假假,连猜带蒙,事实情况也还差不多。
冯慧茹却听得慢慢收起了高兴劲儿,脸色凝重,冲春燕无力地挥挥手,撑着额头,看上去很疲惫。
春燕有些不知所措,看向自己干娘。
张玉凤明白冯慧茹这是想要支开春燕的意思,遂对春燕道:“你去厨房看着点,白米粥熬好了就用冰水放凉了再送过来。否则粥太烫了,大少爷也没法子吃,闻着米香更饿了,会饿坏的。”
“哦。”春燕茫然地看看冯慧茹,福身退了出去。
房门被张玉凤轻轻关上,冯慧茹开口说话了:“玉凤,那个女人是不是长得很狐媚?”
第54章
张玉凤微微有些错愕:“小姐, 你怎么会这么想?”
这么多年来,张妈仍旧习惯按冯慧茹未出阁时那样称呼她为“小姐”,冯慧茹也从未想过纠正她, 可见二人关系多么亲密。也因此, 冯慧茹的隐秘心思都会给张玉凤讲, 张妈也敢给她提意见, 说出其他下人不敢说的话,十分体己。
冯慧茹突然问起芦花的长相,张妈奇怪她怎么会直接判定芦花长得狐媚?才会大胆地反问了一句, 就见她家小姐的眉间笼上了一层薄薄的愁云。
且听她道:“我猜一定是那小狐媚子趁着齐书不能动弹, 就对他乱来。我的齐书是正派男儿,从未见识过骚狐狸精的手段。这一番尝试, 他定然没想到原来女人可以如此娇媚, 还能叫他失魂落魄。于是食髓知味,就迷上了,迷得连死都畏惧了。”
张玉凤没想过其他, 听了这番论调, 只是笑道:“乱来好啊,把大少爷救回来了,这不是挺好的吗?”
在她看来, 郁齐书的命比什么都重要。
冯慧茹听罢,眉头反而蹙得更深,“骚狐狸最不要脸,正经女人都不齿她们, 可偏偏男人们一个个前仆后继, 就喜欢这种女人!为了她们, 甚至可以抛家弃子, 实在是个大大的祸害!”
“……”张妈张了张口。
忽然就断定芦花是个骚狐狸,未免是否有些小题大做,无中生有了?
“小姐,你是不是想得太严重了?”
“玉凤,你不懂。”冯慧茹摇头,一脸忧色道:“之前齐书要死要活,意志还挺坚定,哪里知道碰上这么个狐媚的女人就不想死了,你不觉得他不对头么?”
张妈困惑道:“小姐,我确实不太明白……”
冯慧茹道:“我这是不愿看到齐书沉迷女色啊!”
张妈哑口无言。
想了想,小心翼翼道:“小姐是不是担心大少爷走老爷的路子?其实你大可不必。大少爷从前对女人不太感兴趣,想来正是没碰上适合他的女人……小姐,想要郁家多孙,大少爷总得多经历些各色女人才好,特别是大少夫人这种能激发他情智的女人……”
“不关老爷的事,你扯老爷干什么?”冯慧茹不满地打断了张妈的话,随后再度追问道:“你快说说她到底长得怎样!”
“……”张玉凤担忧地看了眼她家小姐,只好回道:“奴婢也就当初跟着周保和李进忠去那王婆家看人的时候瞧了回她的模样,就那一回。不过,现在回想起来,大少夫人她……嗯,她长得的确是有点好看呢。”
“皮肤又白又光滑,整个人儿都透着水灵劲儿。尤其是她那双眼睛,水汪汪的,像清泉一般。用大少爷他们读书人的话说,就是眼含秋水。不止男人看了,个个都会心软,溺在里面。就是我,身为女人,呵呵,当时也是一眼就喜欢上了那姑娘。”
提及芦花,张妈说着说着不禁微笑起来,由衷道:“大少爷运气好,我先还担心乡下姑娘没几个长得好的,怕是会辱没了大少爷的人才,哪想到大少夫人天生丽质。但愿他们小夫妻将来能和和美美,早生贵子……”
“我都快要急死了,你就别再大少夫人地称呼她了!”冯慧茹抬头怒视了眼张妈,神色极为烦躁,“你都说男人谁看她一眼都会被迷住,不是狐狸精是什么?”
张妈后悔自己的说法不当,遂忍不住为芦花力争:“小姐,我那只是说她长得好,特别是眼睛,但并非说她勾人……”
冯慧茹充耳不闻,兀自垂眼焦虑道:“如果她真的长得狐媚,齐书因此才想活命,只怕老爷那里就不好交代了。”
“老爷??”张玉凤诧异极了,“小姐,你先前不是说不关老爷的事么?”
“你不懂。”冯慧茹看定她道:“我问你,你把齐书怎么断腿、怎么害得郁家垮塌的事情忘了么?就是因为女人啊!”
张玉凤:“……”
是这样没错,可,与大少夫人何干?
你都不担心大少爷走郁泓的老路,又怕什么老爷不高兴?难道说儿子是儿子,老爷老爷,老爷沉迷女色就没问题,儿子却不能耽于女色?如此不公,这是什么道理?
且,男人沉迷女色,为什么总是怪罪到女人头上?女人何苦为难女人呢?
何况,在大少爷这里,你只是母亲,不同于郁泓那里你是妻子。哪个母亲不想看到儿子好,不想多孙添寿?大少爷年纪已不小,二房三房那几个都已经生儿育女,你身为母亲不着急儿子赶紧找几个女人多生点超过那几房,这当口不满儿媳妇长得狐媚了些,又是什么道理??
张妈自觉越来越看不透冯慧茹的心思了,沉默一阵,轻声道:“小姐,我真的觉得不能仅凭长得好就认定大少夫人狐媚,视她为祸害……日久才能见人心……”
目前要紧的,难道不是想着大少爷早日振作起来么?
冯慧茹却根本没听进去张玉凤的话,忧心忡忡地抱怨道:“我都不知道齐书到底在想些什么!是不是真的读书读多了把自己读呆了?从前要给他说亲吧,他死活不干。后来被皇上相中,他答应了婚事,我还道原来他是眼光高,看中了十三皇女,谁知道他又忽然不要命地要退婚,说是已经有了心上人,还为此绝食相抗。现在呢,见着他的新媳妇,突然就不想死了。你说说他,到底是专情呢还是滥情呢?突然为一个不知道在哪个旮旯里的女人要死要死,又突然为另一个女人要死要活的。这样的儿子,我,哎,他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他真是跟郁泓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他爹就喜欢狐媚子,他竟然学了个十成十!但是,别看老爷他自己是这样的人,可他却不想看到儿子也变成他那样。齐书这样不上进,老爷一定会很生气的,这可怎么办?”
冯氏不觉起身,在屋中焦躁地走来走去,嘴里念叨个不停,有些六神无主。
“他现在腿断了,仕途没了,要是从此堕落下去,沉迷狐狸精,我还不如不要这个儿子,还不如他现在就去了的好!”
“我不想看到他爹失望的样子。怎么办?老爷要是知道了他为什么不想死了,一定会雷霆大怒的!”
……
张妈木然侍立在角落,忧心忡忡地看着她家小姐,早已听得无言以对。
她为郁齐书感到难过。
这种时候,她家小姐竟然还是先想着老爷会不会不高兴,会不会失望。
口口声声老爷对儿子不管不顾,唯有她这个亲娘是真心疼儿子的,可结果呢?不过讨了个新妇,冲喜把人冲活了,又反倒说活着不好,不如现在就死了的好。
张玉凤长叹口气,殷殷劝道:“小姐,你别把事情想得太坏啊。奴婢觉得,大少爷能活过来是好事啊。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咱们好好教导他,他那么聪明能干的人,不愁将来没有好出路。他又年轻,日子还长着哩。”
冯慧茹一壁抹着眼泪,不以为意道:“但愿吧。”
第55章
“你也滚出去。”
郁齐书的语气没有波澜, 口吐这句毫无感情的话时,他仍旧闭着眼,看也不看芦花。
他知道她没出去, 他耳朵支棱着把刘婆子同她说的话都听得一清二楚。
就只是, 早不说, 晚不说, 非得门关了后才说这话,麻烦不麻烦?出去还得再开一道门。所以,是真心要她滚的么?
芦花哪里会想到这一层?她乍闻这“滚”字, 心里顿时难过得要死。
齐书对她说“滚”, 她的小哥哥竟然这样对她说话,刀子剜心呢。
才哭了一回, 但她自小就是水做的女人, 就见芦花雾蒙蒙的眼睛一眨,霎时,大颗大颗的泪珠儿就又涌出了眼眶, 顺着她白皙的脸颊快速滑落, 挂在下巴处要掉不掉。
芦花肩膀耸动,吸了吸鼻子,抽泣着娇怯怯地长唤:“哥——”
“滚!”这次郁齐书带了气。
她这样的娇唤一直是他的软肋。
从前她总会在自己批评她学习不专、学业不好时这样唤他, 然后他就会一瞬间心软,什么都原谅她。现在再听,郁齐书也觉得一把利刃正在剜他的心,胸口处因此破了个大洞, 血汩汩地流, 痛不可抑。
两人那一世最后的见面很不愉快, 郁齐书身心受到重创。从未苛责过芦花的他, 将她骂得狗血淋头。可惜,这是一把双刃剑,嘴里骂着芦花,受伤最深的却是自己。
回忆就在那一场痛骂中戛然而止。
他对芦花是真的全然付出了自己所有的热情和真心,但他之于她,是可以轻易被现实打败的可有可无。
她拍拍手转身就可以离开,片叶不沾身,独留他要收拾一地因她而搅出的烂摊子——他是郁家嫡长子,他努力拒绝婚事,长到二十六岁了还未娶妻生子。母亲常常面对他垂泪,父亲趁机拿他的婚事当直上青云的云梯,他终于妥协。本来已下定决心要各走各的阳关道,但她又非要再把他招回去显摆新男友,致他回去后就将即将到手的富贵青云路生生斩断……
一切,都是因为她!
骗了我的感情,把我的生活和家庭弄得一团糟,如今还有什么脸来我面前哭泣叫唤?
芦花看郁齐书脸色铁青,因为动了气,他粗气直喘,有些上气不接下气,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想到他的身体状况,芦花害怕他就这么一口气上不来,不敢再喊,更不敢杵在他面前叫他看着厌烦,气上加气,就这么被自己给气死了,只得麻溜地赶紧滚了出去。
芦花无处可去。
出了房门,看见刘婆子那几个正坐在院里的石桌边磕着瓜子闲聊。
刘婆子等人早稀奇死洞房里的情况了。
虽说已是深更半夜,白天为了大少爷仓促而就的婚事布置新房、打扫院子,一阵忙活。先头几天,因为初到牛家村,也是天天一大堆的活儿做,早就累得半死。这会儿又困又乏,但洞房新娘子无故大哭,跟着新郎官还罕见地大发脾气,众人这一下来了精神,都张大了眼,炯炯地盯着新房里的动静。
瞧见芦花出来,顿时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几人臆想了各种洞房里的情况,却万没想到,自己几个前脚刚出来,后脚新娘子竟然也被赶出了洞房。
这是新婚夜啊,新娘子竟然被新郎官赶出了洞房??好稀奇的事情,真正叫她们大开眼界。
芦花出得房门,见刘婆子几个听到动静后纷纷往自己这边看来,一个个目中闪着兴奋的光。
半夜被郁齐书赶出屋来,还被他家的婆子们看热闹,她自然没好意思凑过去打堆。
芦花极其没面子,讪讪地转开了眼,只当没看见那几人。
她左右看了看,也不讲究,直接就在洞房房门外的门槛上坐了下来。
婆子们像是打定了主意要看她笑话似的,这次就连那好事的刘婆子也没过来对她嘘寒问暖了,更不知道要走远些回避着点。
芦花无地自容,抱着双膝,头脸都埋在膝盖里,埋得低低的,不愿叫人看见她红肿的眼和脸上的泪痕。
脑子里纷纷乱乱,各种想法走马灯地换。
齐书这样厌憎自己,明天她要何去何从?
哼,没什么大不了的!你讨厌我,我正好可以明正言顺地离开,那什么你家里买我花的钱,我可不会还你!
可是,好不容易遇到哥哥,就这么离开吗?带着怨气,带着不舍,带着恨意和爱意离开?都不给她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么?
哥哥的身体情况不好,如果这一走,他就……不!宁愿她死,也不要他死!
异世界的孤独寂寞像一团寒凉的雾气笼罩着芦花,她忍不住哆嗦。
转念又狠狠地想,如果没遇到齐书还好,不至于叫她心里升腾起一点希望的火苗。所以谁叫她遇上了呢?既然遇到了哥哥,无论他如何讨厌自己,她都要缠着他!
她要变作菟丝花,一辈子永永远远缠着哥哥,再也不放开了!
可是,长大后,她已经有了羞耻之心,常常可耻于自己的脸皮厚呢。如果齐书真的真的很讨厌她了,她有能耐做个恬不知耻的女人么?就算一时能做,可能坚持多久?这样不要脸,可以坚持多久呢?
……
一会儿的功夫,芦花脑子里就转过无数念头,各种要振作的、要放弃的、要坚持的念头像风水一样轮流转动,但最后总在一念到郁齐书不确定的态度时就如泰山崩塌,然后前路和明天重新变得茫然,芦花抱着膝盖,慢慢就哭了出来。
屋里的郁齐书自是听到了她嘤嘤的、压抑的哭泣声。
他好不烦躁。
哪里不好哭,偏要在他门外哭?艳鬼勾人魂似的,他还能睡得着么?
郁齐书不胜其烦,翻了两个身,终是受不了了,大喊道:“来人!来人!”
他要叫人来把她赶远些,眼不见,心不烦。
他的大声喊,不过也只跟芦花的嘤嘤哭泣声差不多,外面院子里的婆子们哪里听得见?
喊了半晌,没人应他,郁齐书使出了吃奶的劲儿用脑袋将脑后垫的那张精美的瓷枕往床下推挤去。只听“哗啦”一声,瓷做的枕头砸在青砖地板上,霎时碎裂成了好几大块。终于,他听见了房门“吱嘎”打开了,犹犹豫豫地摸进来了个人。
她蹑手蹑足,还不愿靠近。
郁齐书听到这磨蹭的动静,脸色就不好了。
他躺在床上日久,毫无生气,下人们待他便肉眼可见地怠慢起来。
有些悲哀。
但此时,不是自悯自怜的时候。
郁齐书压抑着怒气望着帐顶,耐心等人走近点好吩咐,他实在没什么力气说话。
可等了半晌人不至,门口到床铺这点距离,五六步远而已。
郁齐书气不过,预备回头就惩治这些胆敢欺压主子的狗奴才,暂且先放他们一马,转过脸去就要吩咐来者赶紧将门外那个女人拖走,拖得远远的,结果—
“怎么是你?我不是叫你滚出去?!”
芦花抬起手背抹了把脸上的泪水,泪眼巴巴地望着郁齐书,抽噎着问道:“你不是叫人进来伺候你么?”
看来一开始他喊来人的时候,她就听见了。
郁齐书那个气。
但,更加悲哀了。
她一定笑他现在的无助吧。
他难堪地转开脸,低吼道:“可是我没叫你!”
两人不能这样子,总要有一个人先示弱服软,求饶讨好。
芦花咬了咬唇,下定了决心。
当下睁着水汪汪地眼,脸不红心不跳,厚颜无耻地扯谎道:“其他人都被夫君你骂走了,除了守在外面伺候的我,谁还能听见你的叫唤?”
“你!……”郁齐书滞了滞,“不要叫我夫君!”
他悄悄地红了耳根儿。
蓦然就省起,芦花已是他的妻。
第56章
“当初是你说分手, 一别两宽,不再见面。可分了手,你不但找了新男盆友来刺激我, 还非得把我叫过去听你亲口说你已有了新欢, 你好狠的心!还是这是你的恶趣味?”
“是你说喜欢我, 想要跟我在一起的。我本来很多顾虑, 可你死缠烂打,说你不怕,任何困难都能克服, 我才答应你的求爱。让我没想到的是, 你撅获了我的心,却不多久, 你就轻易地抛弃了我, 还很快移情别恋。杨芦花,你当这是游戏,是不是玩得很开心?”
“这就是你口口声声说的喜欢我喜欢了很多年?一个人可以喜欢另一个人喜欢很多年, 然后在几个月之后就喜欢上别的男生吗?”
“或许, 一开始,你根本就只是想玩弄我罢了。”
芦花听不下去了,争道:“我没有玩弄你!哥, 我对你是真心……”
“你闭嘴!你没资格做任何辩驳!”
填饱了肚子的郁齐书,有了力气训人。
即使身体仍旧很虚弱,但并不妨碍他悲愤的控诉。
本来是不想理会她的,可是春燕送来宵夜, 目光一直往芦花身上扫。
那丫头被母亲和自己宠坏, 当自己半个郁家人, 看其他人眼睛长在了头顶。她目光鄙夷, 脸上的不屑都不遮掩的,像估价一件物品一样打量芦花。
没一会儿,就见芦花被春燕瞧得大气不敢出。
她低着脑袋,缩手束脚,十分的小家子气,哪里还是自己记忆中那个在幼儿园就恐吓同学、以至于其他小朋友的家长都追到家里来告状的那个小大姐大?
那一刻,看芦花那不争气的样儿,郁齐书就分外来气。
不知怎么的,明明是她丢脸了,可他就觉得那一刻他自己在丢脸,之后就再未叫她滚出去。
丢人现眼的东西,最后藏起来锁起来。
但屋子不大,余光一瞟就看见她了。这么活生生杵在自己面前,愈加来气了,这就骂开了。
那一世他在芦花那里受的伤和痛,全化作怨愤的骂词,一股脑儿朝她兜头砸去。
芦花缩着肩膀站在床角,偷偷揪着一绺幔帐在手里绞啊绞。面上,她咬着唇,泪眼汪汪地望着郁齐书一直哭,哭个不停,像黄河决了堤。
她仍旧压抑着哭声,低低啜泣,哭几下,还吸一下鼻子。
这模样真的是看起来要多可怜有多可怜,把郁齐书瞧得气不打一处来。
“我为了你,断了腿,丢了官,让整个郁家毁于一旦,你却做这么一副无辜委屈的模样给我看?”
“是我瞎了眼,猪油蒙了心,才会喜欢你!”
……
咋啥都怪我头上?
是我叫你做皇帝的女婿,然后又把皇女退回去了的?
是我叫你不吃饭,要死要活的?
但是,你说你喜欢我,好嘛,我原谅你这些好没道理的指控。
郁齐书数落半天,芦花没敢再反驳。
也不知什么时辰了,芦花罚站罚了许久,还被骂,早就又累又乏,实在忍不住打了个哈欠。红肿的眼睛因此眯了眯,这就在无意间瞄到了窗外天边发白,愣了愣。
天亮了?
困意如洪水般席卷而来。
困意上涌的时候,脑子里怠半都是空白的。
就见芦花扬起泪水涟涟的脸,想也不想,就把她内心里的真实想法对郁齐书脱口而出,“哥,天快亮了,你都不休息一下吗?你这样子凶巴巴的,好有活力啊,就像诈尸了一样,很容易把你家下人吓个半死的,我瞧她们昨晚已经被你吓得丢了半条魂。我觉得病重的人还是要有病重的样子比较好,别一下来这么生猛。”
郁齐书差点一口气厥过去,“杨芦花,你给我滚出去!”
芦花被吼得一哆嗦,瞌睡虫一下子全跑光了。
刚才说了些啥不经大脑的话,她瞬间就忘了个一干二净,哪里还敢问郁齐书咋又叫她滚出去?
芦花撩起眼皮儿偷偷看了眼郁齐书,他脸色铁青。
这回她聪明了,才不会乖乖地听话地滚出去。
他愿意骂她,说明他还是在乎自己的,不能叫半天的骂白挨了。
心思一动,这就想起了她昨晚一句“夫君”喊得他方寸大乱。
芦花咬了咬唇,也偷偷红了耳根。打定主意,她长吸了口气,然后矫揉造作地轻声道:“夫君,天亮了,你想不想尿尿啊?我可以帮你的。”
“……”郁齐书太阳穴直跳,“闭嘴。”
她偏不。
“夫君,你我夫妻,你不要不好意思啦。”
又说:“我看夫君先前吃了三碗白米粥,想必早有尿意。想尿就尿,千万不能憋,对肾不好。而且如果不及时发泄,尿在身上床上了那好麻烦的,要换裤子还要换床单。夫君身体不适,若是把你翻来翻去……”
骤然“哗啦”一声!
郁齐书将床上剩下的那只瓷枕也拂到了地上,就砸在芦花脚边。瓷器碎片四散飞溅,擦过她的脸颊,这才堵住了她那张开口闭口喊着“夫君”的喋喋不休的嘴。
她跟从前一样,总有办法把他气得失去理智。
她也是聪明的,这么快就抓住了他的七寸,也知道适时拿捏他的七寸,叫他动弹不得。
他也终于明白了,她一定是特特到这里来折磨他的!
可恶的女人,为什么要将他的难堪说出来?!
又不是没尿在身上床上过,是好麻烦呢,下人干脆都不给他穿裤子了,省得穿脱麻烦。但他已经麻木,毫不在乎。本来只想静静地一死百了,可怎么也死不成,还被母亲安排娶了你这么个闹心的东西……
芦花心有余悸,被郁齐书突然的这一出吓得不轻,她知道了自己真惹怒了他了,惶惶道歉,“对不起,哥,我只是……只是想你不要再生我的气了……”
房门突然被人自外推开。
郁齐书十分不快。
要进屋也该事先敲门,征得他的同意了才能进来。三番两次招呼都不打一个擅自闯入,是不是看他瘫了,没了势,这些下人都不当他是主子了???
房门大开,张玉凤带着两个婆子端着水盆进入屋内。
先看了眼芦花。
她面色憔悴,衣服裤子倒是完整得很,头发也不乱,看来所谓霸王硬上弓,只是几个婆子的臆测罢了。
又瞄到了地上的瓷枕残块,想起刚才推门的时候,仿似听到两个人在争执。
吵些啥没听清,不过,新婚第二天一大早就吵架,可见她家少爷并没有沉迷女色呢。
好好好,回头就跟小姐说下,叫她知道大少爷仍旧正派得很,没被小狐狸精迷住心窍。
芦花被张妈目不转睛地盯得逐渐窘迫,忍不住往郁齐书躺着的那头站了站,怕生的模样。
张玉凤将这一幕瞧在眼里,暗自一笑。
要说这样小眉小眼的姑娘会主动对大少爷乱来,张玉凤坚决不信。
一切在心里已经有了定论,张玉凤便回头指挥那两个婆子将水盆和帕子搁在桌上,然后叫人离开了。跟着她走到床边,探头瞧了瞧郁齐书,一脸欢喜:“少爷看起来精神了很多呢!就是嘛,大少爷,您要多想着夫人啊。她养您这么大,真的很不容易,您岂能轻言放弃性命?”
芦花闻言,担忧地看向郁齐书。见他神色漠然,目中死气沉沉,心里便一阵难过不能自已。
郁齐书见张玉凤迟迟不走,站在床前不停说教,把自己那点不堪过往就这么透露了出来,全叫芦花听见了,心里发苦,哑声道:“张妈,你有事?”
张玉凤似听不出郁齐书赶客的意思,一拍额头笑道,“哎呀,我差点忘了正事儿!时辰不早了,该新妇去敬公婆茶了。常公公还看着呢,咱们得把过场走完。”
闻言,郁齐书怔忪良久,视线缓缓转向芦花。
公婆茶……他恍恍惚惚,这回才是真的相信,他和芦花真的已是夫妻了。
芦花一脸茫然,“什么过场?”
给郁齐书着急慌了地娶个村妇,乃是遵从皇旨——皇帝叫郁齐书娶个低贱的女子是刻意要辱没他,以报复他退了十三皇女的婚,伤了皇家颜面一事。但郁家就算倒了,也还要脸,对外一直说的是给郁齐书冲喜。
张玉凤察觉失言,慌忙打哈哈道:“没事。就是给咱们大少爷的爹娘孝敬茶水,你懂么?”
芦花:“哦。”
“……”郁齐书张了张口,想交代芦花一两句敬茶的时候要注意的事项,转念想起她先前把自己气得摔枕头,我还提醒她干嘛呢?
最好是她赶紧犯点错,忤逆爹娘、对公婆不敬什么的,他就好抓着错处立刻一纸休书休了她!
第57章
“夫人, 婆子们都在说那新妇长得十分娇俏可人,我见犹怜呢。”
二房李小莲身边伺候的妇人郑慧娘自刘婆子几个那里打听到了第一手消息,第一时间报告给李小莲知道。
郁泓父子被逐出京城, 不同于其他几房妾室, 李小莲说什么也要跟着。
仗着跟郁泓青梅竹马, 李小莲总当自己是郁家半个主母, 她向来把郁泓看管得紧,这些日子一直得意自己跟郁泓回乡下这一步棋走对了。
尽管郁泓带着冯氏和郁齐书连夜离开京城时如丧家之犬,路上也星夜兼程地赶路, 十分辛苦, 但她还是坚持着跟来了。
来得早就是好。
京城那个家,她被冯氏安排在很角落的小院里安住。这回同冯慧茹一起来的乡下, 趁着冯氏顾着要死不活的儿子, 没心思打理后院,她直接挑了大厅后面右手边那个有假山荷塘的院落住了下来,这就同冯氏各占了正厅后面左右两边大院子, 二人俨然是东西两宫皇后, 并驾齐驱。
也正是因为她一直伺候在侧,所以郁齐书在朝堂里发生的事情叫她自郁泓嘴里套了出来。
这些日子,李小莲无时无刻不在盼着郁齐书快点嗝屁呢。
大房冯氏只郁齐书一个儿子, 郁齐书要是死了,以后郁家就是她的儿子郁齐山接任家主之位,那她自然也就成了郁家的皇太后。冯氏还得巴结她,否则她就叫儿子以后不给这位大夫人养老送终!
结果, 小夫妻新婚第二天, 李小莲还没起床就听说了郁齐书开始进食了, 恨得砸镜子, “他怎么就不死?怎么就不死?活着还有脸吗?哼,他不是要脸的吗?早点死了也好早点超生呀!”
随后又听说了新妇长得如何如何,柳眉一扬,“莫不是那少爷见色起意,才想活命的?”
大笑起来,“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没想到他原来是这么个货色!好,好啊,我们老爷最不喜欢没出息的儿子了!”
郑慧娘附和道:“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可原来那么和风霁月的人物,如今已形同废人。苟活着其实更痛苦呢,更讨老爷嫌。”
“可不是么?”李小莲开心得很,“那少爷不但成了残废,还沉迷女色,堕落了。他活着也好,以后大房那边的日子肯定很精彩,看冯氏还有脸在我面前显摆儿子不。也正好叫老爷知道,未来能撑起郁家的,只能是我的齐山!”
吩咐慧娘:“你去叫表哥来我屋里一趟,我要叫他给齐山写信,叫他快点回来主持这个家。我瞧着冯氏可能撑不了几天了。”
郑慧娘面现犹豫,“夫人,这大清早的就叫男人到你房间来,虽然那是您的表哥,于礼不合不说,叫老爷知道了,少不得会说您两句,影响你们夫妻感情呢。”
李小莲顿时皱眉怒道:“老爷怎么会知道?除非是你去给他嚼舌根!”
郑慧娘只得低头闭嘴。
见状,李小莲立刻后悔态度差了。
郑慧娘这么说,也是为自己好——这也正是郑慧娘即使年纪大,手脚不灵便,还话多啰嗦,李小莲仍没想过要辞了她。
李小莲吃过亏。
一开始服侍她的是年轻丫头。
她以为小丫头没经验,阅历浅,容易调~教成心腹。结果第一个丫头来了半年多,渐成气候,竟然胆大得同郁泓上床了,还是在自己的房间里,用的她睡的那张床。李小莲怒极,差点当场把人打死,最后还叫人牙子来将人领走卖到妓院里去了方才解恨。
开始她以为是自己招的那丫头长得清秀水灵才给郁泓看上,她买的下一个丫头就专挑的个样貌平平无奇的,长得还有些莽黑莽黑,人本来叫黑丫,没有姓氏。李小莲想起自己穷苦的身世,心生怜悯,还给起了个秀气的名儿,叫冬草。
谁想有一日给她撞破丫头冬草同郁泓在花园里调情,把李小莲气疯了,拿起鸡毛掸子亲自追着人打,誓要打死了冬草。冬草没命地跑,结果一头扎进了郁齐山的怀里,他一揽救了下来。然后,当晚那丫头就睡在了齐山的床上,儿媳妇跑来她这婆婆面前哭了一日,搞得李小莲里外不是人。
不过,爬儿子床总好过爬老子床,少个女人跟她争郁泓,李小莲的气也就消了,但从此后她再也不敢招年轻丫头在身边伺候。
你道郁泓为什么变得饥不择食了?他娶的那几房妾室,不是村花小青梅,就是小家碧玉,身份低贱的虽然来自青楼,也好歹是个花魁。
随着年纪渐大,老男人内心越发恐惧自个儿变得衰老无用,以至于他越来越喜欢喜欢年轻的小姑娘。他变得迷信起来,隐秘的心思里觉得年轻女孩儿能让他返老还童呢。
所以于郁泓而言,年轻就是女人吸引他的资本,越小越好,样貌已成了其次。
再者,既然是卖身到郁家为奴,哪个丫头不想上位做小半个主子?女孩子只要不是长得奇丑,打扮打扮,再学一点勾引男人的手段,面对又是郁泓这种渴望青春渴望活力的老男人,真的是手到擒来。
郑慧娘嘴巴是多点,总管她,但安全,不会勾引自己的男人。而且她是自己的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郑慧娘不会到外面去说自己任何坏话,又嘴严。所以李小莲虽然嫌慧娘话多,总膈应她,但是她从未想过另外换人伺候自己。
李小莲扫了眼郑慧娘,自觉态度不好,掩饰性地笑了下,添补道:“房间里不是还有你么?就算老爷知道了,你作证,说我在给表哥商讨家中事务要如何打理,挺正派的事情。反倒是咱们若刻意地撇开关系,这回避那回避的,叫人以为此地无银三百两呢。”
“是,夫人说得极是。”郑慧娘答应着就出去找李进忠了。
很快李进忠就来了,李小莲要他赶紧写信给郁齐山,让他早点赶到牛家村来。
郁齐山没有走仕途,从商去了。这是李小莲一直很遗憾的事情,否则现在半个郁家已经是他们母子俩的了。
本朝商贾最是低贱,虽然齐山给郁家挣了不少钱,但总是没给郁家长脸,郁泓也很失望,父子俩的感情早不如小时候了。
再则,商贾要赚大钱,还不是得靠官府衙门里有人。也就是有郁泓帮衬,齐山的生意才做得顺风顺水。
但如今郁泓和郁齐书都离开了朝廷,想来儿子这段时间的日子肯定也很难过。与其被对家和官府刁难打压,不如现在回家,趁着大房势危,同郁泓多加亲近亲近,父子俩一起想想办法,看如何能早点东山再起。
李小莲不识字,才要找李进忠帮忙。而且乡下地方已经不是京城那里,递个话传个信什么的都很不方便,她也只能找李进忠。
两个人正在商议书信内容,郑慧娘掀帘子进来道:“夫人,刚才我在院门口远远看见张玉凤带着两个婆子去了西苑,估计是去请新妇,敬茶仪式要开始了。”
李小莲就坐到梳妆台前开始梳妆打扮。
李进忠道:“你也要去?人家又不敬你茶,干坐在那儿多没劲儿。”
李小莲插上满头珠翠,又拿出一块口脂放在唇边含着抿了抿,才道:“好叫新媳妇知道我可不是郁家可有可无的人,不敬我茶,也得要把我记住了。以后在郁家走路,要多长点眼。”
旁边的郑慧娘插嘴道:“听说人是用一顶小轿从角门抬进来的,大房其实是当给她儿子买了个小妾而已。估计是想先过了眼前这关,等常公公走了,就会休了她。夫人也没必要太看重她,反正很快就要会被赶走的女人。”
李小莲侧目,“那这小媳妇真是可怜呢。”
顿了顿,道:“那我就更要瞅瞅人如何呢,要是是个精明的,我说不得就要帮帮那小媳妇把正妻的身份坐实了,好叫大房休不了她。大房那边日子不好过,我在乡下的日子也才不枯燥啊。”
李进忠听得大笑,“不用多此一举,相信我,大房那边以后的日子绝对精彩!”
洞房夜过去,生米已经煮成熟饭,李进忠这才将芦花的真实身份来历告诉了她表妹。
李小莲听罢,欣喜若狂:“表哥,你这件事情办得甚合我心。如今我又回到了乡下,何时返京没个定数。不过,无论郁家将来如何,表哥,你可要像这次这样帮衬我,我自然也少不了你的好处!”
第58章
新妇敬公婆茶, 这是历来的传统习俗,不止体现孝道,里面还暗藏玄机——公婆喝下新妇所敬的茶水, 才代表他们认可了这个儿媳妇。
“你先在这等着, 我去请老爷夫人出来。”
张妈将芦花领到正厅就走了, 随后有两个丫头端着盘子走进来。
盘子用红绸铺底, 盘里搁着一个瓷白的尖嘴壶以及三只白瓷茶杯。那尖嘴壶上的盖子正自气孔处呼呼的往外冒着热气,想来是刚泡好的茶水。
俩丫头都没同芦花打招呼,茶水搁在桌上, 就一边假装挪动屋中桌椅重新摆放位置, 一边偷看她,鄙夷的目光将她从头打量到脚, 然后互相暗使眼色, 脸上笑得意味不明。
芦花低头瞅了眼自己的衣服裤子,棉布面料做就,极易发皱。她昨晚大部分时间都坐着, 一宿没睡, 后半夜又哭了好久,忙着擦眼泪,衣裤都已变得皱巴巴的不能看了。特别是裤子, 膝盖弯那里最皱,裤脚都上提了起码有半公分。
芦花很尴尬,杵在屋子中央,站也不是, 坐也不是。往门口翘首以盼, 指望这公婆茶早点敬完了好赶紧回屋去。
因祸得福, 本来是想通过这门婚事伺机逃跑, 没想到竟然卖身到了齐书家。有他的地方,就是她的归宿,她哪里也不想去了。
“哟,真俊一姑娘。”
来了位美妇人,由着个仆妇扶着手臂,款款走进厅来,目光炯炯地将她全身审视。
还在屋内磨蹭的俩丫头纷纷见礼,“夫人好。”
芦花精神为之一振。
这就是齐书的娘、自己的婆婆么?
昨晚她蒙着盖头,被人牵着按着头走完了一切过场,直到入了洞房,根本没见到过齐书父母的面,连声音都没听过。
美妇人绕着芦花看了半圈儿,脸上挂着和善的笑容。
芦花越发肯定,害羞地微低了头。
暗想,我是该称呼她一声母亲、娘,还是婆婆?嗯,还是跟着齐书喊娘,亲切些。
又想,干喊一声是不是很没礼貌?要跪下来磕头么?
哦哦,不是要敬公婆茶么?
也不管公公尚未到,芦花决定先孝敬婆婆一杯茶水再说。
她忙走到桌边,提起桌上的茶壶就倒了杯热茶,然后双手捧着送到李小莲跟前,甜甜地道:“娘,请喝茶。”
李小莲同郑慧娘对视一眼,笑得其味无穷。
郑慧娘掩饰性地道:“夫人,我先扶您坐下来,再接这杯新妇茶。”
芦花忙附和说:“对对,娘,您坐下来喝。”
“嗯,真乖。”李小莲含笑应道。
转身在近旁的椅子里端坐下来,然后伸手正要接茶,门口一道轻咳。
芦花转头去看,呼啦啦来了一大帮子人。
正厅四扇门被几个小厮自外拉开,门户大敞。
为首一个面白无须,目光阴柔,头戴乌纱,着深红色蟒袍,这身行头一看就知身份不俗,正是太监常余庆。
侧旁是郁泓,未敢与常公公争锋,不过一身老员外的休闲打扮——只在浅色中单外罩了件土黄色的对襟团花大氅,头裹青色东坡巾,脚蹬皂靴,如此而已。
他只手向前,做了个邀请之态:“公公请上座。”
“诶,你才是人家公公,我怎么能上座呢?”
常余庆同郁泓打着趣儿,二人谈笑风生一同走了进来。
郁泓也不勉强,入厅后同常太监分宾主坐下。
男人身后,那门厅处还冷冷站着个贵妇人,被几个丫头仆妇拱卫着。她体态丰满,额头圆润。芦花看过去,正对上她狠狠剜自己的一眼。
芦花脑子里轰的一下,登时傻了。
恐怕这会儿来的这位才是正主……
芦花视线回避,不敢再看那位贵妇人,她还心存侥幸。谁想目光往旁边一扫,就看到了仆妇中离得最近的正是张妈,她侍立在那贵妇人身旁,刚才那一道咳正是她发出来的。
觑看身前那美妇,她接茶的手已经收回去,嘴角却有毫不遮掩的得意的笑,想来也不是真想喝她敬的茶,芦花怄得吐血。
可也怪自己没眼力。
人家没坐上首,是坐的侧面。
给公婆敬茶本是该同丈夫一起,可郁齐书那样子,自然没办法陪她。也无人给芦花做介绍,她除了傻呆呆地杵在屋中央闹笑话,也别无选择。
这杯茶,她也不敢收。
只因为,先前那两个丫头喊了一声“夫人”。就算不是郁齐书的亲娘,美妇在郁家的地位也不低。
芦花不知郁家下人对各房称呼的门道。
通常,下人们称呼冯慧茹做“大夫人”,李小莲是妾,第二个进郁家门,但是下人却并不称她“二夫人”,而是称作“夫人”。
有很多年,李小莲独得郁泓的宠爱,丫头仆妇都知道她是郁泓年轻时候的白月光,只称夫人,不加大小,不分一二三,这是赤~裸~裸的献媚。
完全不知内情的芦花听丫头们喊“夫人”,想当然地以为这就是郁齐书的娘,还心说这娘长得还真好看,身材也好,难怪能生出俊眉俊眼的齐书。
更重要的是,齐书的娘对自己好和蔼可亲啊。
到底,芦花是明白了自己马屁拍在了马蹄子上,手上递出去的那杯热茶还托在半空,要递不递状,尴尬万分。
好在张玉凤很快解了她的围,高声道:“大少夫人,愣着干啥呢?还不快过来扶婆婆入座。”
芦花顺势就回身放下茶水,跑过去要同张妈一起将冯慧茹扶进厅来。
冯慧茹不等她靠近,就已道:“自去斟茶吧,别让常公公等久了。”
昨天晚上,冯慧茹终究还是没有亲自去给郁齐书送吃的。
但因着昨晚一事,她此刻特别注意芦花的样貌。
这一看,她容色憔悴,脸上没有光彩,嘴唇略有些起壳,人恹恹的,还蠢,连谁是自己亲婆婆都看不出来,哪里有张妈口中说的“水灵”二字的五成?
冯慧茹的心稍稍放下了些。
她是不知芦花昨晚一宿未睡。
敬茶仪式正式开始。
芦花来的路上,张玉凤已经叮嘱她务必全程都勾着头,不可以抬头直视任何人。敬完了茶就退到一边去站着伺候,夫人老爷让离开才离开。
总之一切听从指挥,芦花就从容多了。
第一杯茶水,郁泓说什么也要叫芦花先给常余庆敬献。
芦花勾着头,双膝跪在太监身前,用双手将茶水奉上。
常余庆未接。
芦花听到他尖细干枯的老声道:“你把头抬起来。”
芦花就只得垂着眼将脸稍稍抬起了些。
“啧,怎么哭了?难不成才过门,郁家就有人欺负你吗?”
这话阴阳怪气,意有所指。
皇帝说的是要给他郁齐书娶个村妇,常太监叫芦花抬头,也是想看看郁家有没有糊弄他。
自第一眼起,常余庆就在默默观察。
新妇容色憔悴,发丝凌乱,看起来并无几分姿色。蠢笨蠢笨的样子,出身应该不算好,不够知书达理。穿的也不咋样,更无佩珠戴翠,冯氏还不给好脸色,看来她的身份应该是没问题的。
这一下放了心,见小媳妇好似受了委屈,常余庆是不介意趁机找点郁家的茬儿顺势再捞点好处。
常余庆这一问,芦花就注意到坐在上首的郁泓和冯慧茹的脸色都变得很难看。
虽然入郁家的时间不久,可从张妈和几个仆妇的对话中,芦花知道这位太监是郁家不能得罪的人。
她脑子里快速转了个弯儿,从容不迫回道:“回公公的话,我是看丈夫身体抱恙,很担心他,所以哭泣……”
冯慧茹一听,脸色阴沉,对芦花更是不喜了。
自己和丈夫尚未开口辩解,这新妇却自作主张回话,虽还知道为郁家说话,可是太精乖的人,以后婆家和齐书恐拿捏不住她啊。
常余庆没想到芦花这么说,只好闭口不言,低头,慢悠悠呷了口茶水喝。
免得这太监再出难题,张妈赶紧直接将斟好的茶水递到芦花面前,芦花也明白这关节,配合地接过来,膝行着转过身去面对郁泓和冯慧茹,双手奉上敬给公婆喝。
“公公请喝茶。”
“婆婆请喝茶。”
平常百姓家里喝儿媳妇茶都要或多或少地为难一下新妇,目的是来个下马威,好叫儿媳出嫁从夫,孝敬公婆,妯娌和睦相处什么的。郁泓两口子都想早点了了这事儿,好送走常瘟神,二话不说,都接过来一饮而尽。
张妈见礼仪结束,就要将芦花自地上扶起来。
谁想——
“嗯?冯夫人这是对新妇不甚满意的意思,连个红包都没准备?”
冯氏窘迫万分。
旁边的郁泓黑着脸一语不发。
侧旁那一直在座的李小莲忽然娇媚一笑,“这孩子我看着很喜欢,姐姐,这见面礼我替你送了吧。”说着话,她直接就脱下腕子上的一只玉镯,起身走过来,不由分说,拉起芦花的右手就给套了上去。
芦花早傻了,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已晓得自己那亲婆婆老早就不开心了,但是眼前这个女人在郁家的地位如何她又不知道,贸然婉拒,当众拂人家面子,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至少这第一面,这个女人一直笑眯眯地对待自己。
芦花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只得木呆呆地任由李小莲将镯子戴在了手腕上,暗暗想,回头去问问齐书,这镯子要怎生处理,他娘亲又要怎么哄好。
常余庆乐得看好戏,更不忘推波助澜,“小媳妇,你还不给你这位母亲孝敬一杯茶水?”
所有人都不说话。
也没动作。
这么相着算怎么回事?
芦花无可奈何,只好自斟了一杯茶水,奉到李小莲跟前,轻声道:“夫人,请喝茶。”
稍稍聪明了一点点,喊的是“夫人”二字。
常余庆笑骂:“好个小媳妇,喊得真生分!”
乡下地方十分无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哪似京城,入夜就有各种快乐的夜生活。常余庆看任务完成,就提出了要尽早回京复旨的意思。
这事儿昨日就提过,郁家早给他准备了厚礼相送。
此刻常余庆喝了新妇茶,立刻就要上路回京。
郁泓头前相送,几个女眷殿后。
李小莲今日出了风头,男人前脚出门,她后脚就跟上,俨然是郁家当家女主人般,同丈夫一起去送常太监。
那厢落后几步的冯慧茹对此并不在意,正气得头疼呢,“玉凤,你赶紧的,亲自去教教她规矩!”
说的是芦花。
第59章
跟来时一样, 呼啦啦,厅里的人一下子全走光了。
剩下个芦花揪着衣摆,看看空无一人的堂屋, 叹了口气。
这被人无视的感觉十分不好。
她在潘家的时候, 人家还会时不时透过门缝看看她还在不在。郁家将她用轿子接回来的, 又七八分正式地拜了堂还敬了公婆茶, 上下却都当她空气一般。
芦花颇为沮丧。
不过,一想到还有个在乎自己的小哥哥,芦花就像鼓胀的河豚, 顿时浑身都充满了劲儿。
说起来, 不知齐书的气消了没?
久别重逢,该当好好叙叙旧, 哥还不知道自己过得有多惨, 你的喜欢不是单箭头,而是双箭头啊。
预备这就回房去看看郁齐书的情况,循着昨晚的记忆, 出了堂屋她记得张妈搀着她往左走的。
芦花出屋就往左, 是一条长廊。一直直走,走到尽头,跨过一道月洞门进了后院, 是一处四方天井样子的院子。
芦花是个路痴,望着这古色古香的回形走廊,早不记得早上张妈带着她是从哪道门出来的了。
好在总共才四个出口,她一个个试, 走错了就退回来, 总能找回屋去。
郁家当初建这座庄园, 不过是想回来祭祖的时候有个落脚处, 也当是郁家供奉祖先的祖屋,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回来长住,所以除了追求门楣气派,占地宽广,房间够多外,里面的装修没怎么花心思。
除了东西两宫皇后所住的院子较大外,后面的十来个院子就像豆腐块一样星罗棋布,不但大小都相差不多,就连装修也都差不多,跟个度假酒店差不多。
芦花挑了就近一个入口跨进去,又是一方小院。
郁家这后院完全就是一个院子连着院子的建制,芦花如入迷宫。
院子头顶依旧是四方的天空,周围是回廊,左右两边和正面都是房间,跟郁齐书那里的一模一样,连院子里的石桌都是一样的。不过,这院里种了棵桂花树,就在院子角落的廊柱下,米粒般大小的米黄色桂花一簇簇正当盛开,在绿叶下面探头探脑,芦花入院就闻到了浓烈的香味儿,立刻知道自己走错了。
正要退出去,忽的听到有人呵斥:“哪里来的丫头,没规没矩,到处乱闯?”
芦花循声看去。
一道淡粉色的人影摇摇晃晃地自桂花树后面走出来。
芦花眼前一亮。
是个看起来十几岁的小姑娘,长得有些古典美,尖尖的下巴,淡淡的眉毛。上身着一件剪裁得体的粉色袄子,腋下用一根带子系着,正好显出了她玲珑的胸型。下身着马面裙,缎面做的,色泽明丽。裙子很美,裙摆上用彩色绣线绣了许多或粉白或粉红的小花,把芦花看得羡慕又嫉妒。
不过姑娘好像不爱惜,芦花注意到那裙摆上似乎沾了露珠打湿了,有一团深色,濡湿的裙摆因而沾染上了几撮黄色的泥垢。
小姑娘站立不稳地朝她缓缓走来。
芦花的鼻子动了动,咦,是酒味儿。
再细看,那姑娘宽袖下不正提着个青花瓷瓶么?定然装的是酒。
她忍不住道:“你在喝酒?还是在大清早……”
那姑娘站定,将手里提着的酒瓶举高些瞧了眼,再抬眼望来,将芦花一瞪,“怎么?现在随随便便一个丫头也敢教训我了?”
芦花含笑道:“这酒好香啊,你喝的是什么酒?”
姑娘愣了下,又瞪她一眼:“好你个没规矩的丫头!你管我喝的是什么酒!”
左一个丫头,右一个丫头,我长得很像丫头吗?
被个看起来比自己小的女孩儿这么说,芦花有点气,哼哼道:“我不是丫头,我是郁家的大少夫人!”
那姑娘再度愣了愣,随即面沉如水:“你不在屋里伺候你丈夫,大清早地就到处乱跑,想干什么呢?”
芦花顿如找到了宣泄口,道:“我才在前厅敬了公婆茶,找不到路回去了,才误闯了这里。”
完了后,添补了句:“夫君家里真大。”
那小姑娘脸色和缓,抿了抿唇,语气平板道:“没人给你指路?”
“人都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我一路过来,一个人也没遇到。”
小姑娘臻首轻摇,想了想,道:“可能都去送那个死太监了……算了咯,我送你回房吧。”
说着话,她随手将酒瓶子撂在了就近一个花盆里,就头前走出了院门。
芦花急忙跟上。
看她挺好心的,赶紧套近乎:“我初来乍到,不清楚家里的情况,也没人给指点介绍,请问你是……”
姑娘没好气道:“你话真多!”
芦花只得闭嘴。
走了一段,那小姑娘忽然扭头看了她一眼,说:“你不用管这家里谁是谁,也别耍心机要去讨好谁以求在这家里落脚生根,只管把你丈夫伺候好就行了。夫君是天,天塌了,你就什么都没有了。”
“……”芦花站定,反复咀嚼这句话的意思。
小姑娘说了两次要她照顾好丈夫,又说什么天塌了,语重心长的样子。
她腮帮子渐渐咬紧,对前面人道:“他好好的,不会有事的,你别咒他死。”
那姑娘像是听见了什么了不得的话,脊背僵了一瞬后,回身冲她大吼,目眦欲裂:“你才在咒他死!那是我亲哥,我最喜欢他了,我咒全天下人死也不会咒他死!”
第60章
芦花惊讶地瞪大了眼, 就想起了从前郁齐书嫌弃她动不动就爱哭,又攀上爬下狗洞里钻进钻出太野了,精力过于旺盛, 曾给她讲过他有个比她还小两岁的妹妹, 教得如何好, 是京中高门贵女中淑女的典范, 真正做到了“笑不露齿、行不摇头、坐不露膝、站不倚门”,就是膝盖磕破皮也硬是咬牙不吭一声,哪像她常咋咋呼呼的, 叫他头疼。
芦花记得自己当时评价说:“这不是傻子吗?”又吧唧吧唧地例举了好多傻子做的事情, 把郁齐书好像气得语塞,不知如何反驳, 只说“你放屁”。
那时齐书已来她家多次, 两人很熟悉了,齐书被她带坏,也不是个“淑男”了。
还说他妹妹的名字, 是他也曾做过状元的外公, 还是皇帝老师给取的,希望妹妹以后长成婉约柔顺、温柔美好的样子。
所以——
“你是齐书的妹妹齐婉?”
女孩儿脸上的怒意顿消,眼底闪着惊喜的光:“你竟知道我?”
芦花咧嘴一笑, “嗯,你哥哥给我讲过你。”
郁齐婉疑惑:“你们才成亲,他就给你讲过我了?”
“呃……”
这件事可说来话长,而且言多必失, 芦花只好含糊其辞:“长夜漫漫, 昨晚我主动问的他, 想了解些夫君家里的情况, 他就跟我说了些。”
“哥竟然愿意对一个才见面的女人说他家里的事情,看来下人们说的都是真的,我哥真的被你迷住了。”郁齐婉怅然,嫉妒地说:“我哥现在喜欢你,他本来最喜欢我的。”
“……”芦花脸色绯红。
郁齐婉皱着眉头绕圈儿看她,“还以为你长得貌如天仙呢,结果土包子一个。难不成我哥原来是喜欢土包子这种类型的女人?”
芦花又不自在地扯了扯衣摆,将衣服上的褶皱拉平。可是无济于事,手一松,该皱的地方还是皱。
郁齐婉话锋一转,“不过,表面看着呆呆傻傻的,心机倒重。”
诶,这可从何说起?
芦花抬头,看向已经转身继续往前走去的郁齐婉,提脚跟上,口中忍不住驳道:“这你也是听下人们讲的么?齐碗,凡事还是要自己亲眼所见亲耳所听,才好做评判,这样对我也公平些。”
郁齐婉回头冲她哼笑了声,“昨晚我牵你的手,你勾引我。”
“啊?”这次芦花真的呆傻了。
郁齐婉得意道:“你捏我手背呢。”
电光火石,芦花想起来了,惊呼:“昨晚是你同我拜的堂!”
她忍不住好笑,急忙解释道:“我哪里是勾引你?我当时就是觉得怎么牵我的这只手滑滑腻腻的,柔弱无骨,比我的手摸起来还舒服?不太相信这是男人的手,就控制不住自己捏了一下。哈哈,抱歉抱歉,让你误会了。”
郁齐婉对这个解释似乎挺能接受,没说什么,闷头往前走。
过了会儿,芦花听见她瓮声瓮气地道:“二姨娘说让你抱只公鸡拜堂,我娘自然不允。我哥又没死,叫他媳妇抱只公鸡拜堂成亲算怎么回事?后来就说让我代替哥哥同你拜堂,迎你过门。”
原来如此。
她就是很奇怪嘛,昨晚抓着她的那只手滑腻柔软,原来是她素未谋面的小姑子。
芦花对这郁齐婉生出亲近之意,快走几步,几同她并肩而行,一路说好听话讨好她。
“齐书跟我说的最多的就是你,你还是他最喜欢的妹妹。”
“是吗?”
“是呀,他还讲你是京中的淑女典范呢。长得好,生的好,知书达理,温柔可人,想要娶你过门的人家,委托的媒人都快要踩烂你家的门槛了。”
说着话,见身旁的郁齐婉突然停下了脚步。
芦花抬头看前面,发现好像已经回到了郁齐书所住那院子,正要跨进月洞门去瞅一眼确认是不是,听见郁齐婉在身后道:“有下人在,我就不进去了。你自回去吧,别再乱走了。要去哪儿,找个丫头婆子给你带路。”
芦花凝神听,院子里果真有肆无忌惮的调笑声。
芦花奇怪,有下人在,怎么就不能进去了?这是什么讲究?
她看向郁齐婉,想问一下,却见她脸现悲戚。
芦花不知其意,小心翼翼道:“怎么了?是担心哥哥吗?他肯定没事的!我一定把他照顾好,你放心!”
郁齐婉朝她眼白一翻,冲冲地道:“你又不是大夫!”
“我——”芦花只好客气地邀请一下,“真不进去看看你哥哥的情况吗?他真的没你想象的严重。亲自看一眼,也好放心。”
“他没事就好。”
“那你——”
郁齐婉看芦花似乎还想劝,摇头道:“我喝了酒,进去叫那几个碎嘴婆子发现,肯定给我娘告状的。”
原来是为这。
芦花登时失笑,“你大清早就喝酒,还是女孩子,的确是不太好。”
“你懂什么!”郁齐婉再度呛声。
“……”芦花无语。
这就是郁齐书口中的淑女?
郁齐婉望着月洞门,良久,才闷闷地道:“虽然因为他,我被人退婚了,但是我不恨他。我只是有点伤心罢了,我喝点酒,一醉解千愁,过几天就好了。哥哥还不知道这件事情,你别给他说。我嫁不出也没关系,我就在家,希望哥哥将来不要嫌弃我老姑娘还待在娘家吃闲饭。不过,我相信哥哥一定不会嫌弃我的。我只愿他长命百岁,其他什么都不重要。”
“齐碗……”芦花的眼眶一下子红了。
郁齐婉转向她,眼底也盈盈地溢满了泪水,“管好你自己,照顾好我哥,其他的闲事都不要管!”
说罢,转身扬长而去。
芦花目送郁齐婉消失在走廊尽头,方擦开眼泪,抬腿就要进院子,一道喝骂声传入她耳朵里。
“臭小子,你动作快点呐,我们还有一大堆衣服要洗呢!”
芦花探头看。
郁齐书那屋门外,两个婆子干站着,还有一个正抬手咚咚地敲着左旁那间厢房门,极不耐烦地冲屋里喊。
片刻后,房门打开,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儿一壁穿着衣服,一壁匆匆走出来,卑微地躬身道歉道:“对不住对不住,大娘,今儿是我不好,睡得太沉了。”
“在干嘛?睡得跟死猪一样,都等你半天了!”
“大娘,真的就只是太困了,昨天我忙乎了……”
“啰嗦!清箫,你小子动作快点啊!”
“一定一定!”
叫清箫的男孩儿说着话,接过一婆子手里叠得整齐的衣物,抬手要敲门,一婆子道:“我们看过了,大少夫人不在里头,你直接进去!”
清箫便就推开郁齐书所住那屋房门,闪身钻了进去。
想来是去给郁齐书更换衣服的。
郁家婆子的嘴上功夫,芦花是见识过的,也不想同其正面遭遇,遂等在院子角落,预备等他们要走的时候再现身。
这一等的功夫,不过几分钟吧,那几个婆子催促了起码三四遍。
都是光是嘴上催促,却没一个人进屋去帮忙。
齐书个子高大,那小厮看着很稚嫩,可能也就十三四岁,想要为一个躺在床上不能动弹的长手长脚的男人换衣服,是很吃力的。
芦花听得心烦,屋里的齐书只怕更加心烦,她想去帮忙。但想,婆子们昨晚聊天的时候说齐书没穿裤子,她就禁不住脸红。
她没看过他光身子的模样,这会儿又这么多人,她脸皮薄,可没那勇气当着这些人的面给齐书换衣服。
芦花等了许久,终于等到那叫清箫的小厮抱着一堆衣物出门来了。
婆子们捏着鼻子接过来,扔进搁在地上的一木盆里,抱怨:“清箫,你勤快点啊,半夜多给大少爷把几次尿嘛,大家就不用这么辛苦了。你看这被单床单全换光了,起码洗半天。我们又不是只给大少爷一个人洗衣物,是给所有主子洗诶。这么下去,我们这老腰都直不起了。”
又说:“张玉凤也真是的,喂大少爷吃煮鸡蛋就好了,保证一天都不用尿尿。那参汤一日灌五次,全尿了出来,补什么补啊,好浪费。”
清箫嗫喏道:“大娘们见谅,不是清箫懒惰,只因为昨晚大少爷洞房,清箫不敢去打扰大少爷。”
他这话一出,顿时引来一阵哄堂大笑。
“清箫,你是不是听壁角了,老实交代!”
“没有没有。”
“肯定听了,不然怎么知道昨晚大少爷房里不能去打扰?”
清箫急道:“大少夫人在房里啊。”
“大少夫人在房里又怎样?焉知他们两个昨晚做了啥?”
“对啊,大少爷那样子,他什么都不能干。”
“大娘,我……”
“我什么我,你就住在大少爷隔壁就近服侍他。近水楼台,真的没偷听么?”
清箫急得满头大汗,“大娘们,你们也都在外面伺候着的,我哪敢?我连着几天没合眼地服侍少爷,昨天大少夫人过门,大娘们来帮忙,我才有闲暇困了个觉,昨晚睡得真就跟死猪一样!”
为了表明清白,自己骂自己的话都说了出来,又把那三个婆子逗得大笑。
“就算没偷听,肯定昨晚也一宿没睡吧?清箫啊,是不是也想入洞房了?羡慕大少爷不?”
被婆子们一阵逗,清箫脸色爆红,呐呐地用着变声期的公鸭嗓反抗道:“大娘们快别拿我开玩笑了,小的会挨板子。”
芦花看不下去了,故意加重脚步声,走了过去。
“哟,大少夫人回来了?”
几个婆子并清箫同她打了招呼。
芦花特意感谢清箫:“辛苦你了。”
清箫不敢看她,低着头不住谦道:“这是清箫应该做的,以后大少夫人有什么事情,都可以吩咐清箫去做。”
婆子们脸上挂着意味深长地笑,目光朝屋内乱晃,见芦花似乎不怎么待见自己,端起盆子就要走。
芦花本以为只是平常的换衣服,结果婆子们端着盆子经过自己时,她真的闻到了一股尿骚味儿,眼眶再度红了。
拉住走在最后一个的婆子轻声问道:“他的腿真断了么?”
婆子侧头瞥了她一眼,“那当然啊,你以为就平平常常的打板子啊?伴君如伴虎,皇帝震怒,又是大内侍卫动的手,焉还能保住腿么?”
芦花也不在乎当着下人的面了,泪水滑落脸颊,她努力给自己打气,“没关系,人活着就好。”
婆子深深笑道:“大少夫人也不用太难过,想来大少爷能尿得出来,某些部位还是好的。”
走在头前那两个婆子也站定说道:“对啊,大少夫人早点同大少爷生个胖儿子出来,就算大少爷一辈子不下床,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女人嘛,不能依靠丈夫,依靠儿子也一样。”
几个婆子逗着青春期的清箫,嬉笑着离开了这处小院。
芦花望望虚掩的房门,攒了攒拳头,抹掉眼泪,深吸口气,如常推门而入。
婆子们刚才在门口肆意调笑,大声说话,床上的郁齐书一字不漏听了个一清二楚。
已经习以为常了。
自芦花走后,他人就始终清醒着。
想了很多,想可能这又是梦一场,芦花并未真的来了他身边,因为芦花迟迟没有回来,但是婆子们来了后,就在他房门外说话,他听到了婆子们议论芦花,提着的心就放下了几分。
但是婆子们走后,屋子内外长久都寂然无声,又想,她可能已经一走了之了,她不会再回来了。回来做什么?对着他这个残废哭个不停么?
她听见了的吧,他腿断了,下半辈子都会躺在床上。从前他走不出杨家的别墅,都被她无情抛弃了,现在他下不了床,她只会跑得更快。
心里七上八下,盼着她能回来又不敢做如此想,又恨,咬牙切齿,直到,房门轻轻地被推开了一条窄小的缝。
他心口一跳,凝神听着。
悉索的声音,那人如昨晚一样,磨蹭了半天,终于跨进屋来,然后轻轻关上了房门。
郁齐书长舒了一口气,放心地闭上了眼睛。
芦花轻手轻脚摸到床边,见郁齐书闭着眼睛,脸上如熟睡的婴儿般安详宁静。
芦花微微笑了笑,在床沿边坐下来,开始发愁。
现在干点什么?
窗外不过晨曦初露,天边几缕橘红的朝霞预示着今天会是个好天气。
看这天色,应该不过才早上七点多钟。
现在没什么事了,昨晚又折腾了一晚上,精神紧绷,此刻紧张的神经一泄,困意如潮水般袭来。
芦花打了个哈欠,回头看看郁齐书躺着的这张床,又宽又大,她咬了咬唇,起身将床幔自挂钩上取下来遮住了整张床,然后弯腰脱下鞋袜,再轻轻一掀被角就钻进了被子里。
她翻了个身,面对着郁齐书侧身躺在床边边,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还发出了轻轻的鼾声。
郁齐书眼睫一颤,悄悄睁开了眼。
芦花身上的女儿家体香像刁钻滑腻的蛇,不断钻进他的鼻间。久违的馨香,勾得他心猿意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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