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 迷迷糊糊中,幔帐“唰”的一下让人给拉开了。
大床正对对面绢丝糊就的轩窗,窗子向东, 阳光直直照射进来打在床上, 芦花睡梦中感觉到有耀眼的光线在她眼睑上晃动, 有些不舒服, 她本能地扭开脸躲避,还侧着身子像虾米似的蜷了蜷。
这里的富贵人家都用瓷枕,但芦花睡不习惯, 硬邦邦的, 她早就自枕头上滑了下来,脑袋不过在郁齐书腋下位置。她这会儿侧身又埋头, 脸就正好埋进了郁齐书的臂弯里。
两人的姿势看着就暧昧极了。
春燕挂好了床帘子, 正要去唤主子,才看见郁齐书的臂弯里露出了半个黑乎乎的脑袋。她怔愣了一秒,啊呀一声掩嘴惊呼, 似不敢看, 背过身子怯怯地说:“对不起大少爷,我没想到您房里已多了个人,大少夫人她还睡在您床上哩。”
听到“大少夫人”这几字, 芦花一个激灵,人醒了。
春燕嘴上说着对不起,却根本不做回避,也不把幔帐重新放下来遮掩。说了那话, 僵了一阵, 又慢慢回头, 然后如常在屋里张罗起来。
芦花就一时犹豫到底是装睡还是起床。
但她从未经历过这种起床时有人在跟前看着的情况。
虽然电视剧里已见过古代大户人家里主子起床, 穿衣洗漱都是丫头伺候,但等到自己亲身经历了,浑身不得劲儿,跟一万只蚂蚁在身上噬咬一般。
芦花保持着蜷缩埋脸的姿势未动,感受着身旁人平稳有力的心跳起伏,呼吸有些不稳。又耳听见屋内声音嘈杂,不止一个春燕,脑子纷乱,干脆想装死不动。
但有人并不想放过她。
“先伺候夫人起床洗漱吧。”芦花听见近在咫尺的郁齐书冷淡地说。
芦花霎时腾地红了脸。
有婆子听到这话,上前两步朝床内探头看了看,然后夸张地咋呼道:“哎呀,大少夫人,张妈妈在到处找你呢!原来你还在睡呐?这都日上三杆了!”
三度被点名,哪里还能装睡装得下去?
芦花假意微微伸了个懒腰,嘴里说着“咦,这么快就天亮了?”然后自被子里爬出来,先去剜了眼郁齐书。
郁齐书其实也才醒,面无表情,微抬手挡着打在眼帘上的阳光。
两下目光撞上,各自眼底暗潮汹涌。
“大少爷,奴婢先喂你喝参汤吧,待会儿再吃点其他的东西。你才开胃,参汤不能断。”春燕端着个汤碗偎依过来。
芦花适时转开尴尬的目光,努力让自己镇定,她双脚放下床去,再趿拉上黑布鞋走到一边,拆散了盘在后脑勺的发髻,一边摸索着重新梳理盘发,一边回头看床那边。
拜这几个碎嘴婆子所赐,芦花已经知道春燕这丫头曾经觊觎过她的小哥哥,心里已不舒服,再看她就不顺眼了。又回想刚刚春燕完全不当自己外人地吵她睡觉,对她视而不见,还说什么“没想到大少夫人睡在你床上”这种奇奇怪怪的话,嘿,我不睡我丈夫床上,那我睡哪儿?越想越郁卒,就觉得这春燕是故意的,她故意在自己跟前晃,找存在感,就愈加反感了。
看春燕端着个白瓷碗坐在床沿边,瓢羹舀起一口汤,嘴凑上去,细细的吹气,想那汤沾染了春燕的气息就要喂进郁齐书的口中,芦花心里酸水直冒,当即高声道:“很烫呀?春燕,要不你先搁桌上放凉了,待会儿我来喂他喝。”
正在吹汤的春燕就愣住了,她撅着嘴,似乎很不情愿,还有点不可思议,看也不看芦花,只是一脸委屈地朝床上的郁齐书看去,想得她主子一声声援。
郁齐书未吱声。
春燕便就未动,对芦花的话充耳不闻,低头继续给汤吹气。
屋里还有两个婆子,桌上搁着个箱笼,二人正自箱笼里拿出几个碗碟往桌上摆放。碗碟里是各色吃食,想来就是给郁齐书准备的早餐。
婆子们听到这边女主子同丫头较劲儿,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儿,有心相帮春燕,插话说:“大少夫人衣服都没脱,就这么合身睡,这是昨晚累坏了吧?”
又道:“大少夫人你也别着急,大少爷才愿意进食,可他半身不遂,你要太折腾,反而欲速则不达,还是等大少爷能下地了再行好事吧。反正已经入门了,来日方长。”
芦花见春燕同自己僵持,屋里又有其他人帮腔。所谓擒贼先擒王,婆子们对春燕有所忌惮,芦花已晓得春燕在郁家比婆子们的地位高,今日要不镇住了这丫头,立住脚,往后日子难过。
便又道:“刚才大少爷不是说伺候我洗漱么?”她搬出郁齐书刚才讲过的话当令箭,说:“春燕,麻烦你去叫婆子打些热水来,先伺候大少爷洗漱吧。头脸都没洗,眼睛里有眼屎,嘴里还有口气呢,你就给他喂汤喝,这多不讲究啊。你们家大少爷是个爱讲究的人,你不知道么?”
这话说罢,就见郁齐书朝床里头侧过了脸去,留给屋子里所有人一个后脑勺。
春燕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须臾,她终于起身,汤碗重重搁在桌上,低着头快步出了房。
本来也该是先洗漱再喝汤的,只是春燕看见郁齐书的床上躺着芦花,郁齐书似乎又见好了,她心里有鬼,不免就想在芦花面前卖弄起自己的特殊地位来。
哪里知道,她碰上的并非村姑芦花。
这芦花,她除了害臊和害怕,好像其他都不会,比如自卑、比如看人脸色、比如揣摩人心。
很快,刘婆子提着热水桶、拿着帕子就进屋了。
“大少爷,婆子伺候你洗脸。”
刘婆子将帕子丢木桶里绕了几圈儿估摸着打湿了,再提起来揪干,然后干脆利落地,一手抓住郁齐书的下巴将他的脸扳过来,一手将帕子啪的一下搭在他脸上,再一巴掌扑上去隔着帕子开始动作粗鲁地揉他的脸。
芦花皱眉。
她刚才看婆子吸着气,尖着几根指头将帕子提起来的,木桶里热气腾腾地冒。
她挨过去,把手伸进木盆里试了试水温,果然烫手得很,就道:“大娘,你把帕子打开,让它晾凉些了再放脸上,不然容易烫伤他。”
刘婆子振振有词道:“就是要烫!大少爷长期躺着不动,身子都僵坏了。必须得经常用滚烫的热水给他擦洗身子,活络活络经血,才能避免他身上长褥疮呢。”
芦花想想也对,就没再作声。
刘婆子抓着帕子胡乱揉了四五把后就拿开了,芦花立刻去看郁齐书,他的脸果然全烫红了,有些心疼,柔声安抚道:“齐书,你忍忍,很快就洗好了。”
郁齐书瞥了她一眼,嘴角动了动,终是没吱声,木着脸望着帐顶发呆。
果然很快呢,刘婆子把帕子丢到水桶里,然后提着水桶就要走。
不是你才说了要用经常热水擦洗身子的吗?怎么光抹了脸就走?
芦花喊住:“这就洗好了?身子不擦洗了吗?”
刘婆子不耐烦道:“早上清箫给他换衣服,肯定已经擦洗过了。大少夫人如果觉得有必要,那就叫清箫来给大少爷重新再擦洗一遍。嘿嘿,大少爷不喜欢我们婆子丫头碰他的光身子呢,他害羞。”
真是睁眼说瞎话。
芦花道:“算了,热水放着,你先出去吧,我来给他擦洗身子。”
第62章
刘婆子出来忿忿道:“这才第二天呢, 就趾高气昂地对我们指手画脚,还这不满意那不满意的,往后啊只会更难伺喽。”
“啥?”
婆子们像是被捅了的一窝马蜂, 登时炸了。
“嘿, 真当自己是主子了?不过一个买来的乡下女人, 顶多也就算是大少爷的通房丫头罢了, 看把她神气得!”
“不叫我们做事也挺好的,咱倒省事儿了!”
“别啊,没事做, 大夫人不打发我们走?”
几个凑到春燕跟前, “春燕姑娘你瞧,她连你的面子都不给。唉——, 当初你要是嫁给了大少爷, 如今你我就都不用看她的脸色了。”
春燕苦笑道:“大娘们快别这么说了,是我没那个命。”
“什么命不命的,春燕姑娘谦虚了不是?这大少奶奶的确也不是人人都能做的, 但这事儿于你, 也就是点个头而已,主动权全掌握在你手里。依着我说,你啊, 当初还是该应了大少爷。”
“对啊,大少爷只要那方面没问题,他下不了床反而是好事,这样他就没办法出去外面沾花惹草了, 只能守着你一个。你瞧, 丈夫身边只你一个, 婆婆也向着你, 做女人不就指望这两点么?你两样都占全了,小日子过得再巴适不过了。唉,可惜。”
“别可惜啊,春燕还有翻身的机会的。大娘说得对么?春燕。”
“对对,大少爷见好,春燕去给夫人说愿意委身大少爷,夫人肯定乐得合不拢嘴,给你抬一个平妻不在话下。”
春燕不再接话。
婆子们自讨了个没趣儿,另凑一处,七言八语:“蹬鼻子上脸!她也不想想大少爷已经瘫了,后半辈子就只能躺在床上度过了。这会儿觉得我们对大少爷服侍得不够好,要亲自动手。哼,她就是年纪小见识短,不知道这世道复杂,人心不古呐!”
“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大少爷这样子,他亲爹亲娘亲妹子看着都嫌弃。我们不过是下人,拿钱办事,还能指望我们尽心尽力服侍他么?走着瞧吧,她肯定也坚持不了多久的!”
房门不过虚掩,婆子们说话根本没压低过音量,很明显就是要房里的人听见。
芦花深呼吸一口气,走过去将房门嘭的一声关严实了。她故意弄出很大的声响,外面的说话声果然小了很多。
到底,郁齐书虽然瘫了,但还是个活人。
婆子们懂得意思意思也就得了。
几人很快离开,都到二房那边献殷勤去了。
听说二少爷正在赶回来的路上,这是老爷预备要让二房掌这个家了?
芦花转身。
看床上的郁齐书望着帐顶,始终一语不发。
要不是看他睁着眼,芦花真没觉得这屋里还有活人的气息。
她捏了捏拳头,给自己鼓劲儿,脸上换上轻快的神情,冲床上的人闲话家常一般道:“今早回来的时候,你猜我遇见了谁?你妹妹齐碗呢!你又猜她给我说了些啥?她说你们家这些大娘大妈们最爱说人闲话了,果然呢。”
郁齐书没开腔。
芦花也没指望他回应,自顾自又道:“齐碗说不用理会他们。咱们住深宅大院,日子很无聊,正好听听她们说些闲言碎语解解闷儿。”
说着话,芦花走回来。
得赶紧给齐书擦洗完身子,不然桌上的吃食都要放凉了。
说起来,芦花先去将桌上的碗碟放回箱笼里盖好盖子给食物保温,省得东西冷了后她还得去厨房找下人重新弄热了,那可能又要听一番阴阳怪气的话。
为了避免裸裎相对的尴尬,芦花决定给郁齐书做做思想工作,但其实么,主要还是给自己打气,她说:“反正咱俩已经拜过堂了,也一床睡过了,你还害什么羞呢?”
她打算将郁齐书翻个身从背面开始擦洗。毕竟,他前面的某些部位更加让她不自在,且前面又好擦洗些。
说罢,芦花脱鞋上床,伸手就要掀被子。
郁齐书忽的转过脸来,冷冷地看着她道:“不用你多事。”
“……”疏离的态度叫芦花心梗,直直对上他的眼,故作轻快地一笑道:“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
郁齐书厉声警告道:“你会后悔!”
“后悔什么?”芦花低头,掩去眼底的哀伤,很坚决地用力一把掀开了盖在郁齐书身上的被子,说:“我只后悔当初同你分……”
她的话戛然而止。
第63章
被子掀开, 郁齐书并没有光着身子。
昨日所穿的喜服和胸口处的红花已经解了,他上身着一件月白色丝质亵衣,下半身的确没穿裤子。两条大长腿内外两侧都包了块夹板, 白布将夹板和腿一起裹了个三层外三层, 把两腿绷得笔直, 像两个长条粽子。
而在腰与大腿根部之间, 也就是屁股前后则用了一块长方形的厚棉布包夹住,再用一根布带子绑在腰间,最后在腰间打了个活结将布包固定好。
乍一看, 郁齐书就跟穿了条粗陋般的尿不湿没两样, 很滑稽。
但芦花笑不出来,她红了眼眶。
目测那棉布包的厚度, 里面估计是夹了棉花, 鼓鼓囊囊又缝得高高低低的,做得并不平整。
布包上的针脚亦歪歪扭扭,一定是那个清箫的杰作。
夹棉花包, 明显就是个偷懒图省事的行为, 不想给主子勤换衣裤勤把尿,所以,是谁出的这注意?
清箫年纪小, 听说是才买进府中专门服侍郁齐书的,相当于特别护理,所以他没这胆子。定然是那些不想多洗衣物的婆子们迫使他这么干的。
芦花抬头看了看郁齐书。
他已不知何时闭上了眼睛,睫毛微颤, 面色如土。
芦花垂眼, 伸手, 轻轻抚摸郁齐书夹着木板的双腿, 无声地,泪如雨下。
他两腿上缠绕的白布已经被血水洇然得脏污不堪了,那些血迹,小团是鲜红的,大部分地方则发黑变色。而裹在腰部下面的那个棉花布包,却是东一块西一团地沾染上了好几处可疑的黄色污迹。
还在出血,可见他双腿上的伤大概率尚未结痂。夹板未取,骨头没长好,行动受限,要解决生理需求,自然不得法,尿液弄脏身上在所难免。
芦花努力为郁齐书如今的狼狈找理由。
又暗忖,不知道他几天一换药,待会儿得去问问。双腿还在浸血,看来骨头肌肉这些应该没有完全坏死。但是纱布脏了,必须得勤换,不然感染了细菌,皮肉发烂流脓,双腿锯掉了就真的全完了。
“这腿你能自己动一下吗?”芦花轻声问了句。
郁齐书闭目不语。
两个长条粽子一动不动,静静地搁在她眼前。
芦花已预料到了这结果,没有再问,她直接抱着郁齐书的一条腿就微微抬了起来。
起高了不过半尺高度吧,就见郁齐书骤然脸色白得如纸,额头上亦渗出了密集的汗水。
“很痛?”芦花紧张而期待地问道,手上不敢再有动作。
郁齐书不做声,只是微张了嘴倒吸凉气,胸口剧烈起伏着。
芦花把他的腿小心翼翼地重新放下来,很激动:“能感觉到痛苦,可见这腿不是没救呢,大娘们说的话一点儿不可信!齐书,你一定要坚强些,听大夫的话,乖乖吃药换药,终有一天,你能重新走下地来!”
郁齐书急促的呼吸略缓,随即就泼了她一盆冷水,没好气道:“夹板抵着我的腰了,痛!”
芦花:“……”
芦花努力给自己找台阶下,也是为了安慰郁齐书,又道:“腰痛?那腰没受伤呢,真好。”
郁齐书没再回应,一张俊脸倒是黑如锅底。
芦花当他是默认了腰没受伤这事儿,喜滋滋地说:“齐书,我先帮你侧个身好方便擦洗后背哈。如果搬动你的时候弄痛了你的话,你吱个声儿,我就好把动作再放轻柔一点。你长期躺着不动,后背不经常清洗搓揉一下的话,很容易长褥疮不说,背部肌肉还可能因为长时间压着而僵硬坏死。”
说罢,芦花先将掀开的那床被褥折叠成豆腐块预备垫在郁齐书背后,然后她侧坐上床,身体挨着郁齐书紧紧靠着,一手费力地将郁齐书的半边身子朝床里头推动,一手撑着床单借力使力。
却,翻动郁齐书后,她看见明黄色的丝锻床单上有一大团深色的污迹,就在郁齐书躺过的地方。
这是……汗水濡湿的么?
芦花伸手又摁又摸,床单下面,入手的垫絮也有明显湿润的感觉。
他何时出了这么多的汗水?竟把垫絮也打湿了。
芦花正自疑惑,很快,她闻到了空气中隐隐有一股尿骚味儿。
心思微动。
郁齐书一直躺在这里,热气烘着,他才翻身,气味儿便散开了。
芦花低头弓身凑近了些,用鼻子使劲儿嗅了嗅,果然……
确信无疑了。
这棉花包做得不太厚,最多容纳两泡尿。想来可能是因为布包里面没办法夹太多的棉花,不然夹在腿间、垫在屁股后面不舒服。可下人们连棉花包都换得不及时,以至于被齐书的身躯一挤压,棉花包又不防漏,尿水便因此浸入到身下的垫絮里,就成了如今这样子。
也许还有可能是这打湿的垫絮都好几天没换过了。
所以,清箫那小厮早上给齐书换衣物到底都换了些啥啊?难不成就只将被单、床单、屁股里面夹的棉布包一换就了事了?以为再用被子将人全身一盖,只要表面看着光鲜亮丽就成了么?!
只怕盖的被褥也一样。
芦花将郁齐书放平了,人跳下床去,将叠好的被子重新抖散开来,双手在被子上又揪又握又摸,果然很快就发现被单上某些地方有湿润的感觉,内里的棉花也没有蓬松感。
长时间躺在这种潮湿的棉絮上,还盖着湿润的被子,没病也给睡出病来,他们怎么能这样待他?!
芦花气得手都在发抖,冲着郁齐书几乎是低吼出声:“你不是这家里的大少爷吗?为什么不叫下人好生服侍你?!”
相较于她激动的情绪,郁齐书的态度几乎是寡淡如水。
就见他微转视线似讽刺般地瞥了她一眼,目光那么淡漠的,好像事不关己,语气平平:“我警告过你的,叫你不要多事。”
芦花气噎。
好像一根刺卡在喉咙,上不来,下不去,她难受极了。
想起刘婆子说张妈给郁齐书每天灌参汤,一日四五次,汤汤水水下肚,正常人都肯定上厕所会上得勤。他一个瘫子,遇上下人不尽心,又有可能他已经尿失禁,根本觉察不到尿意,便就这样了。
芦花唯有尽量往好的方向想,估计是昨天下人都在忙他的婚事,他又要入洞房,诸多不便,下人才想了这个法子对付,或是那清箫忙昏头了,才忘记了一并更换他的被褥和垫絮。
芦花脑子里千般万般为郁齐书目前的境遇找理由解释,那厢,郁齐书自嘲地勾了下嘴角,眼望虚空,似是说给她听,也可能是说给自己听,他说:“有所谓吗?一天可以使得动他们,两天也可以使得动他们,但日久天长,你要我躺在床上天天对他们嘶吼?”
“……”
芦花只觉得鼻子酸不可抑。
她狠狠抹了把湿漉漉的脸,只怪自己当初同他分开。
以后有她在,定然不会叫齐书再遭这种罪!
现下,还是先给齐书擦洗身子吧,待会儿再去找两床干净的棉絮被子给他换上就是了,此刻没必要在这件事情纠结。
芦花吸吸鼻子,将被褥重新折叠成豆腐块,然后人爬上床,伸手,又要将郁齐书的身体翻过去。
“想来你也是听得很清楚的了——”郁齐书忽的说。
芦花顿住手,“听清楚什么?”
郁齐书眼望帐顶,用着十分淡漠的口吻继续道:“大娘们说得很对,久病床前无孝子。似我这样想死死不了的人,时间一长,势必成为所有人的拖累。你不必在我面前献殷勤,真的,我已经看透了,一天两天,你或许还能坚持,但是我敢打赌,不出半月,你便——”
芦花眼睫轻轻一眨,伸手,径直将他腰间那根布带子系成的活结狠狠一拉,盖在郁齐书下半身敏感部位的那半块棉花布包随即就散开了。
郁齐书只觉得底下清凉一片,瞬间闭了嘴:“……”
这还没完,芦花本来就躬身低头,靠得这么近,她呼出的气息便就像柳絮般似有若无地轻轻拂过那里。
撩动了一汪死水。
郁齐书狠狠瞪了眼芦花,随即扭动上半身,将身体绞得跟麻花似的,将脸和上身都侧向了床里头。
芦花悄悄瞄了瞄,发现他侧脸到耳垂到脖子,红成一片。
像天边的晚霞。
忍不住嘴角上扬。
芦花决定当他是条不能动弹的鲶鱼来对付。
她将木桶搁在圆杌上,凳子就放在床边,这样好方便她一弯腰就能洗帕子了。然后将叠成豆腐块的被子垫在郁齐书的肩背下,跟着将他的亵衣推到肩头位置,开始自后背为他擦洗起来。
庆幸衣服本身也宽大,否则要脱要穿的,着实会费一番气力。
很长时间里,屋中只有芦花搓洗帕子时带起的哗啦哗啦的水声、她呼哧呼哧变粗的呼吸声,以及湿帕子在肌肤上摩擦产生的悉索声。
郁齐书的背部已经开始长褥疮了,只是尚不严重,肌肤这里红一块那里红一块,摸着发硬,看着鼓包,如此。而腰部以下,则起了片片红疹子,这是长时间被湿润的棉花布包捂出来的。
芦花不敢声张,怕郁齐书又说些凉薄的话来刺她,只默默地更加细致地擦洗他身上每一寸肌肤,手里也用上了劲儿,顺道就帮他揉一揉发僵的肌肉。
渐渐,她双手发酸,热汗打湿了额发,汗湿衣衫。
“很辛苦么?”郁齐书突然问道。
芦花愣了愣,随后轻快地回道:“不辛苦。不过,如果你能随着我的动作自己动一动身体的话,我就会更加轻松。”
她又要抵住他的身体不时翻动他,又要擦洗,还要搓帕子,只有两只手,顾这顾不了那。
“为什么要对我好?”
“这还用问吗?”
“哼,不过是想祈求我的原谅罢了!”
芦花的泪水如洪水决堤,奔涌而下,“我喜欢你,从未变过心,哥——”
“……”
他怎么能说她做这些只是想祈求他的原谅呢?
他是她种出来的,一开始就是她的!
他来到杨家,是上天被她不论天晴落雨浇水施肥的诚心感动的;他在她家进进出出,她给他放洗澡水,给他买家居服,给他夹两块鸡翅膀,知道他爱看书,书架上的书籍便更新得很勤快,还都是他爱看的类型……她为他做过这么多事情了,难道还不够他看清楚她的心么?
许久许久,久到芦花以为永远都不可能听到郁齐书的回应时,她听见他涩声道:“趁着你我现在尚未做实夫妻,我给你机会。你要是哪天熬不住了,我准你随时都可以离开。但你若走,我只求你走得越远越好,我们永不再见面了。”
芦花:“……”
第64章
“躲屋里头不知道在干啥, 门关着老半天了。”
“也不让我们给大少爷喂饭,她说是要先给大少爷洗脸漱口。可洗漱就洗漱吧,把我们都赶出来是怎么回事?难道她给少爷洗个脸要用啥独门秘技, 能把少爷人洗好, 还怕我们看了学了去?”
“看把她馋得, 这是从未见过男人还是怎么的?多半是没见过长大少爷这么好看的。不过大少爷再好看, 可她是正经娶过门来的诶,是她的男人跑不掉,又不偷不抢, 往后的日子长着哩, 何必这么猴急呢?竟然都起床了,外头都晃了一圈儿, 竟然回屋又爬上床去, 还把我们服侍的人统统赶出来,实在是没见过这么不知羞的新妇……喏,张姐姐你看, 还躲在屋里头的呢, 房门关得可严实了!”
屋子外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欺近,伴随着这些尖酸刺耳的话,一一钻进芦花的耳中, 她气愤不过,正要高声呵斥,就听见房门被人砸得砰砰作响。
芦花恼恨不已,一边滑下床, 一边大声道:“等会儿!我给齐书先把衣服穿好了来!”
说者无心, 听者有意。
话音刚落, 门外就传来婆子们轰天阶尖利的笑声。
有人笑得喘气, 说:“还在办事呐!”
敲门的人似乎更很生气了,哪里还等,直接一把将房门重重地推开了。
芦花愤怒地扭头,一看,张妈阴着脸跨进屋来,“关着门干嘛?大少爷病着,就要多开门窗多通气!闻闻这屋里一股子怪味儿,你能忍,大少爷一个病重的人,他憋着不难受么?”
芦花知道这张玉凤是冯慧茹身边亲近的人,她的地位等同管家,有些忌惮也尊敬她,本来想反驳一口说这屋子里的怪味儿怎么来的,你还不清楚么?但生生吞了回去,只改口道:“一会儿我给齐书擦洗好了身子,自然会开窗通风透气的。”
回身继续给郁齐书将亵衣拉扯好,再将被褥转了个方向,把干的那半截被子盖在郁齐书身上。
暂且这么着,她心里琢磨着待会儿记得要去拿两床干净被条换上,还有,他的衣物啊尿壶啊这些也要找找是放在哪里的,尽快熟悉起来。
夹棉花包实在不像话,哪里配得上他这样漂亮的人。
“一会儿?哼!”张妈将房门大打开后走到窗边,把两扇窗子也全都支棱起来,回身责备道:“你也不瞧瞧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几时起的床?怎么这会儿还在床上呢?你说说你,怎么做人儿媳妇的呀?大清早起来先不去婆婆那边请安伺候,倒跑回来睡回笼觉!”
芦花回神,呆呆地回:“我不是一早就去敬了茶吗?还请什么安?”
张妈像看蠢物一样看她。
好吧,芦花闭嘴,默默地听张妈一顿数落,言辞中说是要找时间教她规矩。
芦花暗想,学学这里的规矩也好,入乡随俗嘛,也省得自己不懂规矩而给齐书带来麻烦。
簇拥在张玉凤身后的几个婆子没进门,在外面伺候着,不时探头往屋内瞧,你一言我一语说着小话。
“听见了没?大少爷的衣服都给她脱了!昨晚是没要够吧?”
“好性急,早饭都没喂给少爷吃就又把人折腾,啧啧。”
“她肯定急,如果丈夫不行,就要赶紧想退路啊。这下子她可放心了。”
“你意思是说她检验过了,大少爷那方面是能行的?”
“很明显嘛。咳,她倒是捡了个大便宜。大少爷脸长得俊,哪个女人不想要这样的丈夫,任自己在床上摆布!”
婆子们的说话声越来越大,都压过了张玉凤数落芦花的声音。
“都别说了,赶紧帮忙搬东西!”张玉凤转身朝门外怒叱道,然后瞪着芦花,怒气冲冲道:“你也不悠着点儿!”
芦花霎时红了脸。
我啥也没干啊?我悠着啥?
芦花自是听到了婆子们的议论,但秉着不跟这些长舌妇一般见识的心态她只当苍蝇飞舞,根本不想理会,可看张玉凤也这么看待她,又忍不了,羞愤驳斥:“我就是给齐书擦洗身子,我怎么了他?你也不看看他身上,特别是后背和屁股……”
“行了行了!”张玉凤一听她说屁股,只觉得老脸发烫,赶紧打断她,“快把你的东西收拾收拾,完了后你跟我去夫人屋里,夫人有话要对你说!”
看婆子们进进出出忙活,把屋中的摆设重新腾挪,窗边的太师椅移到了侧面,几个大花瓶搬出了房间。
芦花疑惑道:“收拾东西干嘛?”
“你搬到清箫那屋里去住,就在大少爷隔壁。清箫睡回这屋,方便照顾大少爷。他原来就同大少爷睡一屋的。”
“为什么?”尽管张妈最后加了一句原来怎么着,但芦花还是很诧异。
才新婚,就把夫妻两个硬生生分开,算怎么回事?
厚脸皮说一句,这叫棒打鸳鸯。
张玉凤狠狠剜了她一眼,“你还问为什么?”并不回答,转身只是指挥清箫和着一个粗壮的婆子将一张榻榻米搬进屋来,就放在了已经腾空的轩窗底下。
然后张玉凤就催促芦花跟着她到冯慧茹那里去。
芦花来郁家的时候就一个小布包,进洞房后就没动过,一直搁在床头。
倒是清箫,又是搬褥子,又是搬凳子,水壶什么的,把他的东西陆续都搬进了郁齐书的房中。
自己的地方被人占了,芦花心中怅然失落。
转念想,叫她和清箫换地方住,自然不是张妈的意思,她没这个权利。正好要去冯氏那里,到时候问问原因。
芦花不情不愿跟着张妈出门,说:“他还没吃早饭呢。”
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张妈头也不回地在前头快步走,一听这话,就没好气道:“你也知道他还没吃早饭?起床就折腾他!”
芦花很无语,“我说过了,我只是给他擦洗身体,你不知道他身上都长褥疮了!”
张玉凤道:“是与不是,你自去给夫人解释罢。”
芦花明白解释不清楚,人家根本不相信,就闭了嘴。但不放心郁齐书,她扭头看屋子,见春燕已经端着汤碗坐到了床边,一勺勺正喂给郁齐书喝参汤。
芦花更加失落,回头沉默地垂着脑袋跟着张玉凤去见冯慧茹。
第65章
芦花跟着张妈穿廊过院, 来到了冯氏所住的西苑。
花厅两扇大门洞开,冯慧茹正坐在上首的太师椅中,一壁吹着手中杯子里的花茶沫子, 一边等着她。
冯氏年过四十, 已经发福, 身材略显臃肿。脸上倒是保养得好, 皮肤光洁发亮,就是脸颊微微有些凹陷,颧骨突出, 鬓角也有了风霜, 特别是眼角的鱼尾纹较为明显,整个人神色看起来有些疲惫。
张玉凤进厅后朝冯慧茹微微点了个头, 芦花就见自己婆婆跨了脸, 目光严厉地朝自己扫过来。
芦花不懂这主仆交换的啥眼神儿,手足无措,站在屋中央, 低低地叫了一声, “娘,您找我有事儿?”
“嗯,”冯慧茹低头呷了口茶水, 才正眼看她,道:“天儿很热吗?你额发都打湿了。头发也乱,怎么回事?”
一个人费力八劲儿地给高高大大的郁齐书又搓又揉地擦洗身体,她这是累出来的汗水。又来得匆忙, 都没来得及整理一下仪表。
芦花赶忙将额前和两颊的乱发捋了捋, 悻悻道:“可能是走得急, 热的。”
冯慧茹见她不正面回答, 只好道:“自今日起,你跟着张妈学学三从四德的规矩,没事便到我跟前伺候。”
芦花哦了声,尔后犹豫道:“那齐书怎么办?他身边时刻离不得人啊。”
“他自有清箫服侍。”
“清箫……”芦花迟疑。
要不要把清箫没把齐书照顾好的事情告诉婆婆呢?
可那男孩子年纪小,经验不足,也不该全是他的错。然而一旦说了,只怕他要被主子狠狠责罚。
迟疑的空档,冯慧茹已厌烦地冲她挥挥手,“行了,你这就回去吧。”
芦花把心一横,抬眼看向冯慧茹道:“娘,来之前,张妈说让我搬出房间。我觉得我还是同齐书睡一屋好些。有些事情,清箫年纪小,并不能很好地照顾到齐书的感受。偏偏齐书他性子倔脾气臭,横竖都可以,不会对下人提要求,便由着人囫囵服侍他。”
可算是她自己撞上枪口了。
冯慧茹正觉得没好意思开口询问呢。
她陡然将茶杯子重重地撂在桌子上,发出嘭的一声响,茶水溅出殆半。
芦花没心理准备,吓得身子一哆嗦。
听到冯慧茹呵斥她道:“有些事情?哪些事情?听听你自己说的话,句句不害臊!你倒是说说,你大清早的在做什么?婆子们都在议论你,你知不知道?你倒好,一点不知羞不说,还要在我跟前告个小厮的状!”
芦花一听,明白了。
原来是那些婆子嘴碎,闲得发慌,拨弄是非,颠倒黑白,才叫冯慧茹要分开她和齐书,还专门喊了她来跟前受教育。
芦花不忿,“娘,我不就是给齐书擦洗身体么?这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吗?我为什么要害臊?”
齐书齐书,听听她喊得多亲热,这才第二天呢!
冯慧茹一直惦记着芦花狐媚,手段了得,才诱惑得她正正经经的儿子活了过来。
她用挑剔的目光将芦花从脚看到头,从头看到脚,这回看得更仔细,发现这丫头掩在乱发下的眉眼儿清透水灵,真是很吸引人目光呢。
虽然不是第一眼美人,可你还别说,她那张小脸竟然也是越看越好看了呢。
配上她此刻倔倔的性子,她腰杆儿又挺得笔直,樱桃小嘴儿微撅,正是男人想要征服的类型。
“擦洗身体?”
“对啊。”
冯慧茹随即冷冷哼了一声,道:“擦洗身体非得大清早?晚上不行?还有,都是服侍他的下人,有什么见不得的?你非得要把其他人都赶出屋去,你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芦花听得气红了脸:“娘,您知道齐书如今是个什么状况吗?他后背长疮,腰部以下起了片片红疹子!为什么会这样?因为他长时间躺着不动,却没人给他搓揉擦洗后背,他用的被褥被尿打湿了也没更换!这些都是我早上给他洗漱的时候发现的,你们家的下人就是这么服侍的他?”
冯慧茹蹙眉看向张玉凤,“有这等事?”
张玉凤脸现为难,“小姐,我都不知道呢。每回我过去看大少爷,他也没说呀。”
啪!
冯慧茹一巴掌拍在桌上,怒道:“我怕是一个个都见风使舵,不好好伺候我儿,尽往二房那边献殷勤去了!”
张妈道:“小姐放心,回头我就狠狠地去教训他们一番。”
冯慧茹道:“跟周保说,所以归齐书房中伺候的那几个人,这个月的月例银子都不发了。再观察一个月,如果实在服侍得不尽心,都打发出府,另外找人。”
“是。”
冯慧茹抬眼,看芦花还杵在眼前,不耐道:“你可以走了。”
芦花看她觉得很严重的事情,在冯慧茹这里就这么轻描淡写的过了。看来照顾齐书这事儿,必须要亲力亲为才放心,就又再争取,“那娘,我就不搬了哦。”
冯慧茹的脸再度垮了下来,瞪着她道:“你搬你的,你别影响齐书养伤!”
芦花奇道:“我怎么会影响他养伤?”
“还犟嘴说没影响他?”冯慧茹颇为厌烦,指指她:“你看看你这衣衫不整的样儿,大清早的,叫下人们都看见了,我都替你害臊呢。”
衣衫不整?
芦花低头看看自己发皱的衣裤,懂了。
反正说白了,冯慧茹就是不相信她关着屋子真的是在给郁齐书擦洗身体这么简单,意有所指。
芦花耳垂发烫,勾着头委屈地解释:“娘,我只这一身衣服,没法换……”
冯慧茹张了张口,言语没再那么生硬,说:“行了,我知道了,回头张妈会叫人来给你做几身衣衫的。你放心吧,经此一回,她们不敢不好好服侍齐书的。”
“可我还是不放心……”
“够了!”冯慧茹终于耐心用尽,“一切等到齐书伤好了后,你二人再同房吧。”
第66章
芦花又气又羞。
但她深深明白古代人的思想就是这么扭曲。
于男人言, 这叫风流,还是引以为傲的谈资。可女人但凡有些行为出格,就是不检点, 会遭受人耻笑唾骂。
她这位婆婆的想法更是根深蒂固, 而她的不依不饶, 就单纯地想照顾齐书, 只怕看在婆婆眼里,更加坚定了她的想法,以为自己的目的就是想跟齐书上床睡觉。就像婆子们说的那样, 她想早点同齐书生个大胖小子出来, 地位就在郁家稳住了。
芦花每一想到婆婆是这样的想法,连自己也觉得害臊了。
她的表现看起来真是这么急切地想同齐书滚床单么?
算了, 不解释了, 反正再解释也是枉然。
这里对女人的严苛,譬如戴了思想枷锁,并非她三言两语就能改变的。
想起齐书差一点成了驸马, 而某朝某代对驸马的严苛甚于民间——夫妻两个莫说同房了, 只说要想见个面,还得讨好巴结嬷嬷,向其行贿, 实在叫人瞠目结舌。
自己还不曾深入了解这里的规矩,可千万别是那样子啊。如果这里的规矩还真是如此,她可能会疯掉。
但是郁家那几个婆子之嘴碎,之可恶, 管不齐这些下人届时会拿着鸡毛当令箭, 想法设法挡着她同齐书见面、接触。已见识过那几个婆子的作为, 她是不相信婆子们会因为被主子教训一顿便会转性的。不能伴在身边, 又怎么能知道下人到底有没有把齐书照顾好?
倒不如此时争一争。
自己的名声坏了事小,反正自己是一现代人,还在乎这个么?
不能眼睁睁看着齐书被一群下人服侍残了,齐书的身体事大,她不能冒险。
而且从刚才婆婆的反应来看,下人们阳奉阴违,她根本不知道!
如此,她更加不敢冒险了。
她不可能天天跑婆婆这里来告状的,不然反落个说长道短的长舌妇的罪名。
何况自己只有一张嘴,郁家这么多下人,几十号,一人一嘴,唾沫都能淹死了她!
打定主意,芦花抬起下巴,鼓足勇气诘问道:“娘,夫妻不让同房,反倒叫齐书同个小厮睡一屋,这是什么道理?如果齐书只要小厮就够了,那他还娶媳妇做什么?”
冯慧茹大为震惊,她从未遇到过这么敢对她说话的丫头。
不免动了真怒。
她斜眼看芦花,冷冷说:“出嫁从夫,妻子要对丈夫惟命是从,恭顺、听话、柔和。从这点看,要说你是个丫头,也无可厚非。丫头需要同主子夜夜同房?还有——”
她顿一顿,似乎难以启齿,“我可以相信你是在给齐书擦洗身体,可不信的呢?还道我家齐书都不能下地了还要白日宣淫,我这张老脸都丢尽了!”
芦花噎住,脸色胀得通红。
不过,冯慧茹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她这个儿媳妇是现代女人穿越到古代嫁人为妻的,绝对是泥石流一般的小媳妇。
且看她脖子一梗,问道:“您真是齐书的亲娘吗?”
“你这话是怎么说来着?我不是他亲娘,谁是?!”
“那么,齐书不是病重吗?这几日,娘可有过去亲眼看看齐书的身体好是不好?”芦花转向张玉凤,又道:“张妈虽然天天过去,可是她真正知道她家大少爷躺床上什么情况么?”
冯夫人没想到被芦花反客为主,余光又瞥到被点名的张玉凤不自在的别开脸,明白芦花所说属实,她也噎住了。
别说,她真的好几日没去看齐书了。
不是不想去看,是每次去都大哭一场,叫齐书心烦,干脆闭着眼不言不语,跟个死人一般,还不愿吃饭,闹绝食。
她每看一次,无异于催他的命。
后来她就少于去了,只叫张妈看紧点。但是如今看,玉凤也只是走马观花了,或是被那几个刁钻的婆子欺瞒住了。
芦花为自己,不会有这样的勇气。但是为郁齐书,胆大得很,什么都敢说,也是不吐不快。
“如果您真是他娘,您怎么会任由婆子们在他的门口肆无忌惮地说笑?您可有听过她们说的那些话有多难听?几能怄死人!而您又晓不晓得齐书出恭困难,底下人是怎么对待他的?还有,您要我搬离齐书的房间,从头至尾,您有问过齐书的意见吗?再有,下人们门都不敲就闯进来,还在屋里吵吵嚷嚷,全当他这个躺在床上的大少爷不存在似的。这些,您这个做人家娘亲的,统统都知道吗?”
张玉凤回首先前自己的行为,羞愧地低了头。
冯慧茹的脸色则阴沉得可怕。
想起郁齐书受到的种种不堪待遇,芦花不禁哽咽:“他吃喝拉撒没人真正关心过,我好好照顾他,您却在听了几句闲言碎语后就要把我赶走,叫他自生自灭,所以我才要问一句,您真的是他的亲娘吗?”
冯慧茹被芦花一顿质问,本来心有愧疚,最后却被质疑是不是郁齐书的亲娘而气得气血翻涌,捂着胸口连连喊:“你才入我家的门,就要翻天了是不是?”
芦花毫无惧意地看着冯慧茹长出一口气,已一吐为快,神清气爽。她摇摇头,轻声道:“知道的人,还晓得他是你儿子,你是他亲妈。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就是你捡来的。”
“你!你!”冯慧茹脸色骤变,捉着桌沿粗气直喘,“你多嘴多舌,喋喋不休,更不尊敬婆婆,已犯了七出之条,我一定要叫齐书休了你!”
张妈也又气又急,狠狠剜了眼芦花,手里慌得给冯慧茹又抚胸口又拍后背不住顺气,轻声劝解:“小姐息怒,仔细你的身子,你现在已不是一个人了啊!”
乍闻这句话,芦花惊讶地瞪大了眼,看冯慧茹听了张妈那话后就去捧着肚子,她将婆婆的肚子看了又看,逐渐神色哀戚。
原来齐书的娘已另有所爱,摊在他身上的母爱不知还剩下多少。
这是雌性的天性,大多数有了小的就不再喜欢大的了。
肚子里那个是她的希望,而瘫在床上的那个却让她绝望。
抚着肚子的冯慧茹察觉到了芦花落在她肚子上火辣辣的视线,极为不自在,厌烦地冲她挥挥手,“你走,你赶紧走,不要再杵在我跟前让我心烦!”
芦花也觉得再待下去不知如何收场了,加上乍然得知郁齐书已有了个孕育在肚子里的弟弟或者妹妹,心情复杂,没再说什么,转身出了门。
冯慧茹看她离开,直呼:“我这是造了什么孽?生个儿子不争气,差点把我急死。给他娶的媳妇也不安分,才过门就要气死我!”
张玉凤劝:“苦尽甘来,你这不是又有了个小的可以依靠了吗?好好养胎,找个机会把这事儿给老爷说了吧。”
怀孕之事是郁齐书出事前两天查出的,冯慧茹还想着给郁泓一个惊喜。
郁泓要同皇帝结亲家了,兴奋得不行,连着三个月都宿在冯慧茹房中。他这么辛勤耕耘,冯慧茹四十多岁的年纪了,枯木逢春,就这么给怀上了。
冯慧茹本还不信,偷偷请了隐退的太医给看了,确信无疑,太医还说极有可能是个男孩儿,把她高兴死。
就是还没来得及告诉郁泓,郁齐书先给了郁泓一个大大的“惊喜”。一家子连京城都待不下去了,冯慧茹哪里还敢将自己怀孕的事情告诉郁泓?
回到乡下这些日子,她一直小心翼翼地服侍郁泓,指望他的气早点消了,才好将此事相告。
张玉凤那么一说,冯慧茹神情忧郁,“老爷的气还没消,我哪里敢说啊?”
门口忽然晃过一道人影。
冯慧茹先看见了,“进来说话,躲在外面鬼鬼祟祟的干什么?”
就见清箫缩头缩脑地进来道:“禀夫人,小的来找大少夫人……大少爷正在发脾气,要大少夫人赶紧回去伺候他吃早饭。”
芦花想是又走岔道了,同清箫错过。
冯慧茹不可思议地站起了身体,怒极,“都快晌午了,他还没吃早饭,你怎么伺候的他?!”
清箫惊怕地一跪在地,“夫人,是大少爷他……”
张妈担心冯慧茹的身子,赶紧打发了清箫走,“大少夫人已经回去了,可能是迷了路,你自去找找。”
屋里头只剩了主仆二人,张玉凤抚着冯慧茹的胸口搀着她重新坐下来,冯慧茹渐渐平静,一声长叹。
“不管她说的话里到底有几分真心,但是为齐书好这一点,我还是很欣赏的。玉凤,她说的也不无道理啊。我这个做娘的,的确对齐书有些疏忽了。唉,算了,叫她还是同齐书睡一屋吧。不过盯着点儿,如果服侍得不好,还叫她搬出来。”
张玉凤答应了声,道:“早知还是该把春燕开了脸,送到大少爷房中,这样你才能真正放心呢。都怪春燕那丫头,叫你我宠得她不知天高地厚了。”
冯慧茹说:“也不能怪全怪那丫头,齐书不是没点头嘛。”
张玉凤道:“那是当初大少爷一心寻死,他是个好孩子,不想拖累别人。不过,今时不同往日了,大少爷既不想死了,身边总要有个我们放心的人服侍他才成。小姐,要不我再去说说春燕那丫头?”
郁家知根知底,加上当家主母是自己的小姐,张玉凤自是很希望自己的干女儿就嫁到郁家,故此竭力促成此事。
“可是,”冯慧茹迟疑道,“一则,齐书已经娶妻,春燕是否对身份有想法?正妻之位已经没了。二则,齐书又才娶妻,就往他房中收人,我恐怕芦花那丫头又跟我闹呢。你也瞧见了她刚才那副咄咄逼人的样子,我都发怵呢。郁家今年不太平,我不希望后院起火,叫老爷彻底心寒。”
张玉凤听罢,叹了口气,自责道:“小姐,都是我的错。要是一开始我就强势些,叫春燕去服侍少爷,也不会叫那些婆子小厮做出这些事情出来,给大少夫人今日在你跟前撒泼的机会,看把你闹得都头疼了。”
冯慧茹放开撑着额头的手,拍拍张玉凤的手背,安抚道:“春燕是黄花闺女,男女授受不清,她怎么好意思去近身服侍齐书?齐书又不愿收了她,你叫她将来如何嫁人嘛?也怪我想得不周,以为买个小厮来专门服侍齐书就万事大吉,可没想到清箫他年纪小了,未经人事,有些事情不懂,照顾不到。”
“都是底下人不尽心,偷奸耍滑。小姐,我以后定然会把婆子们盯紧些的,你放心。”
“你又不是监工,哎,要整日都去监视她们干活,你也不用做其他事情了。”
“是,小姐说得极是。可是,大少爷房中没个我们放心的人,再怎么更换服侍的下人,也都会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啊。”
“是啊,也只好叫芦花那丫头先分担些清箫的事情了。”
提起芦花,冯氏又头疼了,“看她是个狡的,将来怕是要骑到我头上。我也就算了,反正我都老了,要不中用了,郁家未来主母之位肯定是要交给齐书的妻子做的。做当家主母必须得强悍点,否则镇不住其他那几房。只是,我只怕她连齐书都欺负了去,什么都她做主,更甚至是不叫齐书纳妾收房,那我大房这边还怎么开枝散叶?本就人丁单薄,唉——”
张玉凤连连点头,附和,主仆两个一阵长吁短叹,叹郁家不太平,叹郁家霉运罩顶。
想了想,冯慧茹似乎下定了决心,又再道:“这样,你把春燕安排到齐书房中伺候,我这里有你一个伺候足够了。你也别说多了,就只说是我安排春燕去伺候他们夫妻两口子的,如此好让三个人多磨合磨合。私下里你还是问问春燕的意思,我也找个机会去问问齐书。如果齐书和春燕两厢都愿意,那就不管芦花那丫头片子了,帮齐书将春燕正式收房!”
第67章
芦花在外头兜兜转转, 心事重重地回了自己同郁齐书所住的院子。
本以为在外面转悠的这一阵,她已经整理好情绪,但是, 看到近在眼前的房门, 她心里五味杂陈, 不知道要怎么面对郁齐书。
现在的齐书变得很敏感, 又尖刻。她很怕他看到她眼里的怜悯和心疼,然后他就会多心,会自卑, 便又会拿话刺她, 想赶她走。
芦花犹豫着,迟迟没有把门推开。
忍不住想, 他到底是哪根筋不对头, 要把皇家的婚事退了?
从前多风光的人,本身长得出挑,面如冠玉, 玉树临风, 又以状元郎身份出仕得皇帝器重,进而招做女婿。
驸马爷啊,喊皇帝一声爹, 天潢贵胄,多少男人做梦都不敢想的尊贵身份,此后封妻荫子,郁家至少可以荣耀三代!
就是撇开驸马这个身份, 单看他自己挣到的前途——翰林院修撰, 皇帝秘书, 那也是她这个穿越到乡旮旯里的女人高不可攀的, 只怕连见上他一面都比登天还难。
年纪轻轻就攀到了人生巅峰,前途一片光明,谁想到他脑子一抽。
可,若非他脑子抽了,自己哪里又能如此幸运地、一步到位地入了他的家门儿,嫁他为妻?
这也是她从前做梦都达不成的愿望。
芦花不知该庆幸还是该怎么着,心情复杂,都觉得自己这心态有些扭曲了,怎么能幸灾乐祸呢?
转念就想到郁齐书现在的境遇——瘫在床上,吃喝拉撒都在床上解决,父亲神龙见首不见尾,似乎从未过问过他,亲娘则把他交给一群不尽心的下人了事,人生如此难堪。
芦花在门槛上坐下来。
怎么面对郁齐书,明天又怎么过,今晚睡哪里,好像很多事情要思考,但又好像不需要她如此操心,因为有哥在,有齐书在。只要他在,她就可以像从前一样什么都不用管,只要他来操心就好了。
芦花脑子里想七想八,纷纷乱乱。
郁齐书已经在床上等芦花等很久了。
屋子里只他一个,无人伺候,很安静,安静得像坟墓。连那几个呱噪的婆子也不知道跑去哪儿闲磕了,好像所有人一下子全都消失了,把他抛弃,留他一个人在坟墓。
他凝神听着外面的动静,直到听见脚步声,判断是芦花的,方才松了口气。
其实芦花的脚步声很好判断,因为若是其他人,走路定然粗沉,不会似她这般轻手轻脚,像是怕惊扰到他。而且一定是人未到声先到,在院子里就喊他,或是直接哐当一下把门推开,不请自入。
可是,郁齐书左等右等,始终不见芦花进屋来。
她回来了也不进来,不知道在外面磨蹭什么,或是,她又走了?
郁齐书有些着急起来。
他用手扒着床沿借力,费力地挪动身体,将上半身自雕花木床上探了出来,然后扭着头看向房门,眯着眼眸努力去寻芦花的身影。
微阖的房门外,透过门缝,他看到外面有一团模糊的影子蹲在门口一动不动,芦花就在门口的呢。
吊着的心放下了些,又担心她在母亲那里的遭遇,可他又不好意思直接喊芦花进来问,便做作地大声道:“是清箫回来了吗?”
芦花正捉着膝盖发呆,骤然听见身后屋里头郁齐书说话,竖耳听,他又喊了声清箫,便急忙起身,推门而入,“齐书?”
一看床上,郁齐书半截身子都悬在外面,只手撑着床沿,身体在打颤呢。
芦花眉头一跳,“小心,你别摔下来啊!”
慌忙跑过去,扶着郁齐书重新在枕头上躺好。
“回来了?”郁齐书望着她仍旧发红的眼眶,眼神儿暗了暗,径直问道:“是不是娘说你了?”
芦花避着他的视线,低着头为他掖被子,“没有啊。”
郁齐书哼了声。
从小就认识她,她眼珠子一转,他就知道她在打什么主意。
看她这样子就知道她不想跟自己说实话。
张妈是他娘身边最信任的人,很多时候张妈的态度就是娘的态度。
那会儿张妈带着人来二话不说就进来搬东西,要把芦花赶到隔壁房间去住。所以,娘把她叫去,还能说什么好听话呢?
她眼睛红红的,定然是被骂得狠了,哭过了。
她一直就是个爱哭鬼。
她很好的诠释了女人是水做的。
想骂她两句不要动不动就哭,给他争气点啊。但想她受了委屈,宁愿肚子里憋着自个儿难受,也不愿再像从前那样倒豆子一般,嘚吧嘚吧对他大倒苦水,不吐尽了还不放过他,郁齐书心尖儿就涩疼。
是觉得自己不能再成为她的依靠了吗?
“没有?”他放柔声音,循循善诱,非得要从她嘴里把事情原原本本地给套出来,“那娘都跟你说了什么?你怎么去了这么久才回?”
“就拉家常嘛。”芦花垂着眼说。
掖被子的时候她忽的就想起了郁齐书的被褥是湿的,也不知道更换了没。
这么一想,她就想也不想,伸手就往郁齐书身下去摸垫絮,看是干的还是湿的。
芦花这一伸手,不可避免就碰到了郁齐书没穿裤子的光溜溜的屁股。
她的手很热乎,郁齐书因为刚才侧身朝外找她,大半个光腚都暴露在空气里,已变得冰冰凉。这一冷一热,两下一碰,二人同时打了个激灵。
本能地就去看对方。
谁知道对方也在看自己。
两个一对望,霎时尴尬地快速别开了眼。
屋子里静了片刻,芦花终究先没忍住,哈哈大笑起来。
郁齐书羞愤地瞪她一眼道:“下次你要做什么,麻烦你先给我打个招呼!”已忘了追问刚才的问题。
芦花目光乱晃,没话找话,“清箫去哪儿了?怎么还不回来?”
郁齐书也急于打破这种窘迫的氛围,回道:“我吩咐他去拿两床被子来。”
其实是吩咐清箫去母亲那里找个理由将她解脱回来。
“哦哦,我本来要去拿的,正好给你换上。”
“给你用的。晚上你就睡榻!”
“……哦。”
第68章
过了会儿, 后知后觉,芦花才慢慢咂摸出郁齐书那句听似揶揄的话里蕴含的言外之意。
他意思是,他要她还是同他睡一屋?
芦花扫了眼窗子下面搁的那张红木睡榻。
空空如也, 早前她瞧着的榻上堆满了的清箫的东西已经不止何时都不见了, 收拾得干干净净。
答案很明显。
芦花听懂了郁齐书的意思, 愣愣地看向床上人。
他还拧着脖子向着床里头。
嘴角止不住上扬, 芦花脸颊发烫。她臻首微垂,低笑着嗔怨:“哥,你真是话题终结者!”
郁齐书只觉得浑身倏地一麻。
自二人长大后互诉了爱意, 彼此成了恋人, 芦花就已经改口喊郁齐书的名字了。但是,芦花有个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习惯, 便是, 每当她想要向郁齐书撒娇的时候,她就会喊他“哥”。
不过,无人知道, 郁齐书也有个隐秘的恶趣味。
从前, 每回同芦花亲热,他都非得她声声娇娇地喊他“哥”。
芦花的嗓音婉转轻柔,小猫儿叫似的, 回回听得他通体酥麻,好不受用。
一受用,他就越想欺负她。
越欺负她,她越会喊他哥。
那时候, 多甜蜜。
常常, 芦花会用她那双白腻的小手推拒着他的胸膛不让他压下去。其实她那点力气聊胜于无, 但他爱死了, 便不再用力压她,但是他也会故意不起开身体,一个在上,一个在下,就这么僵持着。他低着头,脸上挂着要笑不笑的笑意,看在芦花眼里是危险的信号,这时候她就会拖长声冲他撒娇,一遍遍娇弱地喊哥,哥……听在他耳中,自动理解成欲迎还拒,以至于他总觉得怎么欺负她都欺负不够。
上瘾儿了,无法自拔。
郁齐书的喉结狠狠地上下滑动,下身忽然就来了股强烈的感觉,却没有办法得到释放。
被子下他的手抓着床单紧了紧,不得不喊:“芦花——”
芦花听到了他的低唤,自凳子上一跳而起爬上床,努力抻长脖子去瞅向着床里头的郁齐书的脸,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心情是无比开心而激动的:“齐书?你在叫我吗?”
芦花又改了称呼。
郁齐书努力摒除脑子里所有的旖旎遐思,有些不自在的回避着她:“你……你去帮我把清箫叫来。”他说。
芦花一听,顿时就跟戳破的气球似的,立马焉儿了。
两个人重逢后,郁齐书除了第一晚他怒极时而喊了她,还是带全名喊的,此后他就再没叫过她的名字,同她说话,就只是你你你的。
好容易听着他终于喊一声了,却不过是有求于她。
芦花不愿意,身体自床上滑下来,就歪坐在床边低头玩她的手指头,低低的声音中充满了委屈:“你找他有事啊?有事我可以代劳啊,干嘛非得要清箫去做?”
郁齐书微微一声叹息,隐忍着,没作声。
芦花却扭头把郁齐书僵直的后颈窝子看了又看,突然就福至心灵,倏地张大了眼:“啊啊,齐书,你,你……”她几乎舌头打结,“你是不是想撒尿啊?”
郁齐书叹了口气,难堪地闭了上眼睛。
芦花见状,确信了。
急忙走出去,先跑去敲了敲隔壁房的门。
隔壁自然没人。
清箫被郁齐书支使到西苑去喊她回,结果又被张妈指使着满院子正在找她呢,自然不可能在屋里的。
芦花不知这来龙去脉,见隔壁房里没人,便又跑到院门口张望了几眼。等了几分钟未见到清箫回来,她怕郁齐书等不及,便又赶紧回来了。
可回来了她也束手无策。
“清箫不知道跑去哪里了,怎么办啊?”
“齐书,你能再憋多久?十分钟可以吗?我再去其他院子找个人来帮你好吗?”
……
芦花人急得在屋里团团转,好像要急着撒尿的是她。
郁齐书听得惟余叹气,指点她:“你在屋里找个东西给我接着——我记得好像有个夜壶。”
“哦哦,夜壶?壶?”芦花开始翻箱倒柜。
夜壶,她听过没见过,但想,既是壶,大概就跟个茶壶那种差不多,不大,瓷做的,多半就搁在箱子里面的。
那厢芦花满屋子找夜壶,这厢,郁齐书尿涨得无法忍受,却又不得不忍,因为他尿不出。
还不是都怪她!
郁齐书气恼地想。
夜壶这玩意儿北方人用得勤,是方便男人在床上撒尿用的,所以有个长嘴。那长嘴干嘛用,想象都可知道。
男人到了一定年纪,便会尿频。北方的冬天特别冷,男人不愿起床,便用这玩意儿直接在床上解决。
但这东西郁齐书从未用过。从前他年轻,不尿频。后来瘫了,下人才给他在房间里准备了一个,但是也一次没用到过。丢哪里去了,他也不知道。
没用上是因为他长得牛高马大,清箫个儿矮,力气也小。每次他来尿,清箫往往弄得自己满头大汗也还没能把他扶起来,尿却已经流出来了。几回过后,婆子们偷懒不想每天都要洗被褥,便教清箫给郁齐书在屁股下面垫棉花包。
这么个搞法差不多有十几天吧,逐渐,郁齐书竟就忘记了要怎么自主撒尿。每有尿意,尿水就会不自由主地漏出来,根本不受他控制了,这是尿失禁了。
可这次,郁齐书之所以会叫芦花去喊清箫来帮忙,是因为早上芦花给他擦洗身体的时候,将那个棉花包给扔了!
此时他大腿根下啥也没有,光溜溜的,他很不习惯,以至于尿水它自个儿不出来了!
这泡尿还是早上积存的,这会儿快要中午了,他又喝了参汤,越积越多,憋半天了。
迟迟尿不出来,刚刚又想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便就胀得他特别难受。
可见,习惯是多么可怕的东西,习惯夹尿包,习惯尿失禁,习惯了被下人忽视怠慢没了体面好像也所谓……
第69章
夜壶终于在床底下给找着了。
纯银打造, 入手挺沉的,估计有两三斤重。表面落了一层灰,灰扑扑的, 掩住了它本身银白刺目的色泽。加上床底下光线不明, 芦花差点错过它。
那壶壶嘴粗长, 抻长了脖子微张着圆口。
一看这造型, 就知道该怎么用。
芦花的脸腾的红了。
又暗骂自己蠢,早该想到接尿用的东西,要不放在房间角落里, 要不就是藏在床底下, 总之是在隐秘的地方搁着要遮丑呢。白白浪费时间去翻柜子,害齐书憋得难受。
没时间拿去清洗, 芦花捉着垂在床边的帐子匆匆将夜壶表面的灰尘擦了擦, 这便提着夜壶就往床上爬。
“你把帐子先放下来。”郁齐书说。
“哦。”芦花跪在床沿,将两边挂钩上的幔帐放下来,遮住了床上的光景。
因为是白天, 帐子又是湖纱做的, 有些透。木床对着窗子,帐子放下来后,里面有朦胧白光, 倒也不影响视线。
然后芦花伸手将郁齐书盖在身上的被子掀开,再想要将夜壶递给他方便,她就愣住了。
这夜壶虽设计周到,但躺着使用肯定是不行的, 会全部倒流出来, 弄得全身都是, 一塌糊涂, 所以最好是坐起身来。
但郁齐书的腿上夹了夹板,夹板挺长的,自小腿肚一直到膝盖以上二十公分处,又用白布紧紧缠了好几圈,硬生生把他的两条腿给绑成了两根筷子,不能弯不能折。导致他平时常常只能面朝上直挺挺躺着,活脱脱挺尸一般。这两块夹板那么长,稍不注意就会戳到皮肉,痛死个人。
所以,这夜壶可怎么用?
芦花大概明白了清箫轻易不挪动郁齐书的原因,倒也不是那男孩儿服侍他不尽心,也许很大程度上是为了减少郁齐书的痛苦。
芦花看郁齐书腿上绑的那白布上发黑泛红的血迹,这是才没多长时间呢。夹板用得长,可见伤之重。所以,他少说怕得是要三个月后才能拆掉夹板。
三个月的时间这么漫长,芦花是无论如何也不愿看到郁齐书长期尿失禁的。想来,齐书自己也不愿变成这副邋遢的模样。
所以,总得过了这一关。
芦花尽量表现如常,轻声询问道:“齐书,你……你能自己用它吗?”
显然是不能的。
郁齐书默不做声,他紧抿着嘴,已伸手撑着床单开始试图将自己的身体往床头上挪了。
他似乎是想靠着床头坐起来。
芦花忙搁下夜壶,人侧身坐上床去,然后左手穿过他的右臂腋下,右手抓着他的肩膀,将郁齐书圈起来靠在自己身上,再然后便随着他的动作费力地扶着他往床头挪动身体。
可郁齐书根本无法坐起来。
芦花瞧他努力半天,牙关紧咬,已疼得冷汗直冒,撑着床单的两只手臂也在打颤,忙道:“要不,咱不坐了,你侧着身体,我看也行的。”
郁齐书听了,就没再使力。
芦花便忙又拖过那床掀开的被子胡乱揉成一团,垫在了他的后腰下面。
“可以了。”芦花催道。
郁齐书似乎微微点了个头,却没再动作。等了下,听到他有些不自然地说:“你扭过脸去。”
芦花愣了愣,须臾就意识过来了,暗吐舌头,讪讪地收起炯炯的目光,赶紧将脸扭向了床里头。
郁齐书余光无声瞥了她一眼,见她没再大剌剌地盯着自己的身体看了,方才腾出一只手,伸长手臂,抖着手指掀开了他的亵衣下摆……害羞的,无法叫人直视。
另只手将夜壶放在侧腰下,然后壶口对着那处,开始努力。
谁知道,他努力半晌,毫无动静。
转开了脸的芦花等了会儿没听到响声,有些奇怪。
悄悄调转视线看了眼。
郁齐书侧躺在她胸前,脸色发白,鼻尖沁出了细密的汗水,便以为夹板抵着他的腰眼肉了,于是她人往后仰躺了些,好叫身前的郁齐书躺着的角度更平缓一点,口中则柔声安抚道:“很快的,很快就过去了,尿完了咱就赶紧躺下,你咬咬牙忍一下。”
可郁齐书的痛苦根源在于尿不出来啊。
身体上的疼痛他倒是可以咬咬牙硬挺过去,可,尿不出来,把郁齐书痛苦死了。
芦花又等了一会儿,还是没听到动静,这次她大胆看去。
郁齐书紧拧着眉头,冷汗自他青白交加的侧脸上无声淌下来,汇成涓涓小溪。他右手握着夜壶,手背上青筋凸起,捏着壶把儿的几根手指无助地打着颤,神色痛苦又焦躁。
芦花一瞧他这情况,便明白了他的问题所在。
这就是长期使用尿不湿的后遗症了,无法自主控制生理机能。
“别着急,齐书,慢慢来,我帮你……嘘——,嘘——”芦花的右手自他腋下拿出来,轻轻地抚着他的后背,唇靠近他的耳垂,小声地嘘嘘起来。
郁齐书早察觉到了芦花已转过眼来看着他,但此时的他哪里顾得上羞臊?他薄唇紧抿,在芦花的嘘嘘声里,双眼死死瞪着壶口往下使劲儿。
可,芦花嘘了半天,依旧没什么效果。
郁齐书很难过,又羞、又急、又痛,各种情绪交织,更加尿不出来。
他仰着头喘了口粗气,闭着眼说:“要不你放开我,出去等着?”
他是想,是否芦花不看着自己了,他可能就能尿出来了?
芦花看他额头上大汗淋漓,汗水都流到了她的侧脸上,顺着脸颊滑进了她的脖子里。她又在身后扶着他,郁齐书靠在她身前,以至于他汗水浸透了的亵衣也濡湿了她的前襟,显出好几团深色汗迹,搞得两个人都十分狼狈。
她也着急,急得汗水直冒。
但是芦花放开他是不敢放的。
他后背半边靠在被褥上,因为是侧躺着,所以他左手几乎使不上力。右手手肘既要撑起半边身体的重量,又要握着夜壶,哪里顾得了许多?如果她再放开他,一个不小心,他脸朝下就扑下来了,夹板肯定会戳到骨肉。
芦花视线往下。
垂头丧气,焉儿吧唧,根本一点儿没有要起来干活的意思。
她咬了咬唇,略略做了下思想工作,然后深吸一口气,把手伸了出去。
闭着眼的郁齐书正难受得大脑一片混沌,什么都想不了,忽然觉察到一抹温热的抚触。须臾的思索过后他意识过来是怎么回事,蓦的身体一僵,倏地睁开眼来。
全身都紧张地、本能地起了应激反应,然后就是一哆嗦,连汗毛都站立起来了,遑论其他。
虽然颤颤巍巍,但是终究是站了起来。
他绷紧的神经一松。
哗——
冒着热气的尿液犹如一股利箭般,那么干脆利落。
两个人同时长吁了口气。
第70章
外头忽然传来了乱哄哄的声音, 由远及近。
“你们别拦我别拦我!”
“哎呀,算了,问了也白问。”
“怎么会白问?做人不能稀里糊涂的。就是要赶我走, 我也要弄明白是咋回事儿。怎么着, 自以为是主子了就可以随便嚯嚯下人吗?她也太高看自己了吧。”
“嘘——, 你小声点儿!问就好好问, 你嚷什么呀?”
芦花听出来声音最尖利的那个正是刘婆子。
不知她们在说什么,情绪都有些激动。
来了人,正好缓解了帐子里令人窒息的窘迫。
郁齐书已经得到释放, 那处疲软下来, 芦花便就放开了手。
两个人各自都别扭地脸朝外,侧脸对着侧脸, 默不作声。
只怕外面人又擅自闯进来, 芦花管不了其他,抓着帐子揩了揩手上淋漓的水迹,然后扶着郁齐书重新躺好了。
她滑下床来, 一头给郁齐书拉扯又宽又长的亵衣, 将羞处重新遮掩住,再盖上被子,仍旧将被子边沿仔仔细细地掖好, 一头竖着耳朵听外面到底在嚷嚷啥。
就听到刘婆子说:“她有什么不满直接对咱们说不行吗?咱是哪里做得不好,她当面点出来啊。不声不响跑去夫人那里告状,也不给我们一个辩解的机会,月钱就这么说没了就没了, 老婆子好冤呐!”
其他几人就没劝声儿了, 改口附和:“说得也是啊。”
“嘿, 你们也觉得是这么个理吧。”听刘婆子登时来劲儿道, “我们辛辛苦苦做事,又是不远千里跟着老爷夫人下到这穷乡僻壤来的,容易吗?就算咱们有点错,可她也是穷苦人家出身,咋就不能体谅体谅?不过,婆子是真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得罪了大少夫人,她要在背后使坏。哎,你们都不要拦着我,我今儿非得要问清楚了!”
一个婆子说:“我觉得还是算了吧,万一大少奶奶说谁扣的月钱问谁去,你能说啥?”
另一个也说:“是呢,大少夫人看起来是个精明人。”
“呵,是哦,精明得只会恶人先告状,唆使婆婆出面欺压良善!”刘婆子尖利地阴阳怪气道。
这是故意的。
婆子们就在门外嚷嚷,就是刻意要她听见的。
好不心烦。
芦花本不想理会,但,一则人家吵闹半天也不敲门径直来质问她,可见就是要她自个儿出面的。二则,总这么躲着不是事儿,她已瞧到郁齐书转过脸来,目光复杂地看着她,那眼底好像在问——你到底做了什么?难不成你准备一直做缩头乌龟吗?
芦花不愿叫郁齐书看扁了她,她也深深明白,如果由着下人这么在门前叫板,不做回应,自己可以无所谓,但是绝对连累齐书叫下人们轻视。
她提着夜壶就气势汹汹地去拉房门。
门打开,芦花就看见刘婆子被两个婆子拦着,脸上怒气冲冲,口中还在嚷嚷,“别拉着我,我非得要问问她!”
骤然瞧见她出来了,拦着人的婆子们都撒了手,目光乱晃。
刘婆子也悻悻地闭了口。
芦花单刀直入道:“刚我听见,好像大娘们有事要问我?”
几个婆子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出头了。
这是人之常情,背后可嚣张了,但一旦要出头的事情,个个都往边边儿缩。
芦花就更加硬气了,说:“齐书需要静养,麻烦大娘们以后不要在门口这么大声说话了。”
几个婆子一听,立刻装模作样地解释起来,“咳,这不是到饭点儿了吗?我们是给大少爷和大少奶奶送午饭来的。”
说着话,就往房里窥视,似乎想要进去。
芦花正要让开。
一旁的刘婆子忽然冲她意味不明地笑了下,道:“是呢,就是看房门关着的,咱们几个干站着等了半天,忍不住就说上话了。……诶,大少奶奶在屋头干嘛呢?怎的大白天又把房门关上了?张姐姐早上不才说了大少爷的屋里要多通风、多通气?”
芦花嘴角一斜,自身后拿出夜壶冲几人扬了扬,正想说伺候你们家大少爷撒尿呢。
“哎哟,好臭!”就见几个婆子慌得直往后退,捏着鼻子惊呼道:“大少奶奶,你仔细些,别溅到食盒上了,入口的东西!”
几人手里还真的都提着盒子呢。
这一下,芦花反倒闹了个大红脸,讪讪道:“茅房在哪里呢?我去倒尿。”
刘婆子抢先道:“搁着吧,待会儿叫清箫去倒。”
另两个婆子顿时掩嘴轻笑,撞了撞刘婆子的手肘,附耳小声道:“胡说啥呢?这是大少奶奶的尿……你叫清箫去倒?你叫大少奶奶日后怎么见人呢……”
说话的音量不大不小,正好叫芦花听见。
芦花脸颊都要冒烟了,想说才不是自己的,是你们大少爷的!
但想到刚才床上那一幕,就觉得说多错多,干脆不说话了。
搁着就搁着!
芦花把夜壶搁到外面墙角里。
回屋见几个婆子将食盒搁在桌上,正自里面拿出吃食来,勾得她食指大动,想起自己还没净手,便就又问了句:“这院里不知哪里能舀到清水呢?”
她是没好意思指使婆子伺候自己才问的,要自己动手。
“大少奶奶要清水做什么?”
这不很明显吗?刚刚她才用手拿了夜壶的。
芦花忍耐说:“我洗手。”
“哦,这院里没有,要到厨房去舀。路远,穿好几个跨院呢,等会儿我们去叫清箫给大少夫人提一桶来。”
“清箫那小子咋的半天不见人?大少奶奶这里离不得人呢。”
“就是。等着他伺候的时候人就跑没影儿,他可真会偷懒。”
第71章
婆子们你一言我一语, 数落着清箫的不是,喋喋不休。
芦花明白这几个根本不当自己一回事,故意拿清箫当话题, 忽视她这个杵在这里的大活人呢, 打算自个儿去厨房找水洗手。
尚未跨出房门, 瞧到刘婆子一脸恍然大悟状:“清箫好像也被叫去夫人那里训话了吧?啊, 莫不是正在挨板子?”
她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转向芦花,嘴边扯出个勉强强强的笑, 就吊着一把粗嘎的老嗓子, 拖长声儿道:“说起来,今儿我们这院儿里伺候的几个都被周管家扣了月钱。据说是大少奶奶给夫人说咱们没把大少爷伺候好。啊呀, 大少夫人初来郁家, 什么都不知道,你可是大大地错怪我几个老婆子喽!伺候大少爷明明就是清箫的专职之事,婆子们只管洗衣备饭、洒扫院落。大少奶奶, 烦请以后你告状之前, 事先当面提点婆子们一下吧,分外之事,咱们能做也就做了, 多大的事儿呢,也免得叫我们平白无辜跟着清箫受累啊。”
刘婆子终是没忍住,向芦花正面叫板儿了。
她这番话讲得再清楚明白不过,芦花便知道自己早上去见郁齐书的娘, 她那个婆婆雷厉风行, 已叫几个婆子得了教训, 此刻刘婆子冲她表示不满呢。
刘婆子说这番话时语气不轻不重, 却拿腔捏调,很强势,告状、平白无故受累等用词直言不讳,很有种逼宫的意思。
摘得这么清楚,这也要清箫做,那也是清箫的事,有错全是清箫的错,敢情你们几个不是郁家的下人,是老祖宗啊?做点事情还分该你做该我做的。
说到底她们轻慢的是齐书,不能忍。
“这样啊——”
既然听见了她们在外头说的话,自然将理由拿来就用。
芦花板着脸道:“如果大娘们觉得受了委屈,月钱不当扣,为何不当面向夫人解释清楚,就说是我弄错了,不懂得下人们的分工呢?这样吧,需要我跟着你们去夫人面前解释一下吗?我愿意走这一趟。”
“嚯!”几个婆子面面相觑。
就不该递话柄啊,这下叫人家拿住了。
几个哪个又敢裹挟着芦花到冯慧茹面前去叫屈的?
就是没做错事情,但主人家要打要骂,还给你充分的理由么?什么叫做卖身为奴?
芦花就仗着知道这一点,几个婆子当然也深深明白这个道理,不过就是看她好像很好拿捏的样子,才倚老卖老。
谁知道小觑她了,芦花根本不懂得给面子。
刘婆子愤愤不平,摆放碗碟的时候弄出很大动静,汤汁都碰洒了,搞得桌上淋淋漓漓。
芦花见好就收,再没说啥。
看她们已经将午饭摆放好了,目光往桌上随意一扫,全是流食,小米糊、蔬菜汁儿、面片汤、瘦肉粥、蛋羹。
不禁皱眉。
看着四五样,挺丰富的,可她恍惚记得齐书的早餐好像也是吃的这几样。
厨房不会是早上煮了一大锅管够齐书的一日三餐吧?芦花十分怀疑。
关键,齐书光吃些流食么?
这汤汤汁汁水水的,肚子里搁不住不说,老想尿尿,且还容易饿,不长肉。营养自然跟不上,又何谈受伤的双腿早日复原呢?
她皱着眉头道:“几位大娘,麻烦去厨房弄些干点的吃食来,白米饭、糕点、饼子什么的都可以,最好炒几个小菜。你们大少爷总吃这些稀的东西,不管饱的。”
几个婆子又面面相觑一眼。
这次,连原先不太喜欢说三道四的王婆子也在心里觉得芦花得寸进尺了,不阴不阳地笑问道:“婆子多嘴问一句,大少夫人,请问到底是给大少爷准备吃的,还是给您准备吃的?”
听听这话问得,好像是她自己对饭菜不满意要求更换,自视甚高了。
可就算如此,口口声声叫我大少夫人、大少奶奶,我还不能使唤你们了?
芦花不禁有气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王婆子道:“回大少奶奶,您要想吃什么得提前给咱们说。食材现买现做,可得花上至少一个时辰呢。”
芦花气笑了,“那几位大娘午饭吃的什么?不会也是这些汤汤水水吧?吃了这些还有力气做事吗?”
婆子们笑了,“大少奶奶怎么能跟我们比?你是主子,主子吃的都是精细米面,咱们是做下人的,自然吃的都是些粗茶淡饭,只求填饱肚子罢了,还敢有什么奢求?”
闻言,芦花不想就此作罢,今儿她还非得同她们较上劲儿了,“若是我说是给你们大少爷准备吃的呢?也要一个时辰?”
“咳,大少奶奶你有所不知,咱们也是为大少爷好啊。”刘婆子插话道,“大少爷撒个尿都兴师动众的,这要吃了干的,到时候他拉得出来么?牵扯到伤口再裂开,那不是得不偿失?忍忍吧,等他腿伤好了,夹板取了就想吃啥吃啥!”
“也不是说我们嫌麻烦,我们几个都瞧得出是大少奶奶心疼大少爷了,可这是大夫特意交代的,说他这种状况啊只能吃点流质的东西。如果你非要改菜单,那麻烦你自去给夫人说下呢,我们几个可不敢擅自做主。”
“就是。”
婆子们拿她使过的伎俩噎她,意图将她指使到冯慧茹那边儿去,到时候她们又可到门口来吵闹,说她给婆婆打小报告。
她哪能回回都去找冯慧茹才能干成事情?
可是除此外,她能怎么办?
这几个根本不听她的使唤。
芦花郁结于胸,忍不住怒怼道:“你们擅自做主的事情还不多么?”
“哟哟,快听听这话!”
芦花的这句话可真正是捅到了马蜂窝了。
几个婆子都脸现怒容,咄咄逼人地质问她道:“大少夫人说话别阴阳怪气的啊,哪里擅自做主了?还请大少奶奶把话说明白了!”
芦花涨红了脸,眼见她就要同几个婆子近乎吵起来,忽然门口传来一句笑言,“几位大娘在同大少奶奶说什么呢?这么热闹。”
春燕托着一个木盘子走进屋来,“我老远在院门口就听到了。”
春燕一来,婆子们脸色变得飞快,转而纷纷笑着同她打招呼,“春燕姑娘来了?”
春燕却不理会,收起笑,紧盯着芦花道:“大少奶奶跟她们吵什么呀,您有事只管吩咐她们去做就是了。要是她们不听话,给夫人说说,直接打发出府了事,没得丢了身份。”
婆子们登时噤若寒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所措。
春燕将手里的盘子搁在桌上,疾言厉色,又对刘婆子几个道:“大少夫人怎么说,你们就怎么做,啰嗦什么?”
她眼里冷冷的,点名道:“刘大娘,你真以为我们大少奶奶好欺负是不是?”
刘婆子脸上青一阵红一阵,青青红红地变幻色彩。她似有不服,张口想争辩。
春燕却慢条斯理地将盘子里那个汤盅提起来,小心翼翼将腾着热气的百年人参汤倒在一个白瓷小碗里,漫声道:“别说你们是服侍了郁家多年的老人,就是我,怠慢了大少奶奶,照样赶出府去!下人就要有做下人的自觉!”
其他两个婆子脸色大变,暗自朝刘婆子猛使眼色。
刘婆子终于垂下头,同那二人将食盒收拾收拾,口中说着这就去厨房给大少奶奶弄吃的,转眼就消失在了门口。
春燕自门口收回目光,冲芦花乖顺地笑道:“夫人说自今儿起,春燕就拨给大少爷房中伺候。大少奶奶要有什么吩咐,尽管叫春燕去做。”
芦花沉默不语。
春燕一番话,听似帮腔,实则重点就四个字:“丢了身份。”
她看着春燕手里娴熟的动作,汤羹舀了一勺抵着自己嫣红的小嘴儿细细的吹了几下,甜笑着送过去:“大少爷,该喝参汤了。”
芦花顺着那汤勺抬眼,就看见郁齐书的视线越过春燕,正拧眉看着她。
他目光黑沉沉的,看不出他眼里有些什么意思。
芦花脸上挂不住。
自己同婆子们你来我往半天,没使得动人,春燕三言两语不仅叫婆子们闭了嘴,还个个跑得飞快。
倒像是春燕才是这屋里的女主人。
芦花的心情难以言喻,食欲全无,鼓着腮帮子出了房。
第72章
“立时正身、平视, 两手相合,且要掩在袖子里。坐时膝盖并紧,一样要目不斜视, 放眼前方, 双手放在膝盖上。”
“行礼时, 右手压左手。依然牢记, 手要放在袖子里,似我这样。”
吃过午饭后,芦花就开始跟着张妈学规矩了。
张玉凤教得极认真, 对芦花十分严格。
先教她行为举止, 每教一样,就要求芦花照着她的动作做, 一板一眼, 一丝不苟。稍有错处,就一顿狗血淋头地训斥。
芦花被训得大气不敢出。
“男女之大防,授受不亲!正所谓长大避深室, 藏头羞见人。女人的身体发肤, 只能给自己的男人看、自己的男人摸。未出嫁前,你家里如何教你的,咱管不着。但是嫁入郁家后, 就必须要严守男女大防!”张妈紧紧盯着她,疾言厉色道。
这是明着在警告她不要给郁齐书戴绿帽子吧?
芦花听懂了。
郁齐书行动不便,郁家人有这顾虑无可厚非。
芦花听了这话后,就悄悄地将提着的裤腿放了下来, 踩着了裤脚也不管了, 好歹将她一双没穿袜子的、裸露出脚背的脚遮掩住了。
她已经换了一身新衣新裤。
不是量身定制的。
哪里有时间?
这一身是张玉凤自己的。
张玉凤要教芦花规矩, 但看着她一身皱巴巴的棉布衣裤怎么看怎么碍眼, 最主要是她衣服裤子上都有可疑的污迹,更加反感了。她就把自己的一套新衣服给了芦花穿。
张妈体态微胖,个子又高,芦花穿在身上,衣摆遮住了屁股,裤脚都拖地上了,只能暂且将就,好在是干干净净的,终于顺眼了。
完了后,张妈就反复给她灌输三从四德的思想,内容无非就是如何侍奉丈夫和公婆,同妯娌和睦相处,要贤良淑德,不得嫉妒,甚至给她说了“要主动为丈夫纳妾”这话。
虽然知道为丈夫纳妾的确是封建社会的糟粕,但是芦花不明白。
还教她礼仪呢?这话张妈竟然说得出口,她才过门呢。
芦花自然不会当面反驳,嗯嗯含糊应着。
心头却想,哥要是敢纳妾,她立刻跟他离婚!
“现在,我们来总结一下今天所授内容。我讲一句,你跟着我背一句。无事不可站门前——这不是正经女子的行为。”
芦花:“无事不可站门前,这不是正经女子的行为。”
“笨呐!”张妈食指戳在芦花的脑门儿上,“我这是在给你解释,是说没事就站在门前的女人不正经。你背它干啥?”
“……”芦花抚着发红的额头,悻悻地哦了声。
张玉凤又道:“侍奉夫君要尽心,不可挑唆枕边言。”
芦花:“侍奉夫君要尽心,不可挑唆枕边言。”
张玉凤:“娘家不可住多日,会作媳妇两头瞒。娘家婆家说闲话,不许多言两头传。”
芦花:“娘家不可住多日,会作媳妇两头瞒。娘家婆家说闲话,不许多言两头传。”
张玉凤:“不许赤身轻露体,不可耍笑嬉闹玩——这才是贤良淑德的好典范。”
张玉凤:“不许撒泼糊歪缠,不许击摔把脸翻——妇德不好就成泼妇啦——不许人后说瞎话,不许听声窗外边;不许对灶哭喊骂,不许歌唱灶门前;出门不许撒挎腿,身秽上灶太不堪;不许发懒广睡觉……”
这不许,那不许,芦花听得直打瞌睡。
忽然腿肚子上一疼!
“把你的大脚收进去!”张妈手里戒尺重重一下敲在她的小腿上,厉色瞪她:“没缠足,难怪野,在夫人面前说话也敢那么冲!”
看出来芦花很厌烦学这些,张妈这是在借机发挥打她呢。
芦花疼得嘶声,双脚拐成了内八字才缩进了裤脚里。
好在裤子不合身,又宽又长,不然芦花也不知道怎么把自己这双没裹的天足包藏起来。
一下午芦花都在跟着张玉凤学规矩,午时她出了门就没再回去过。
中午她丢了面子,全程郁齐书都只看着,就是春燕也都阴阳怪气的出声帮了她,可他却什么都没为她说。
芦花心里拨凉拨凉的。
跑到无人处,狠狠地哭了一场。
硬气心肠没再顾过郁齐书。
房间里有了清箫服侍,再添了个能干的春燕,加上三个仆妇,五个人伺候郁齐书一个,芦花觉得自己没什么不放心的。
一直到太阳西沉,她才拖着站了两个时辰的僵硬的双腿回去了。
临走时,张妈还叮嘱道:“你记住了,明儿起五更梳头,穿戴齐整后就到婆婆屋里请安。我教你才背过的——不许发懒广睡觉,早晚勤把活计贪。”
芦花:“……”
活计?啥活计?
暗暗换算了一下,五更天是凌晨三点钟到五点钟。
不禁叹气。
这么早就起床了,她这是丫头命吧?
第73章
清箫在院子里洗褥子。
院角, 自两边走廊上各挑了两根柱子,上面横拉起三根长绳索。绳子上都晾满了,全是床单被褥之类。
瞧见芦花回院, 清箫整张脸都亮了, 起身揩揩额头汗水, 拘谨而热情地招呼她:“大少奶奶您终于回来啦?”
听着像是早等着她回来哩, 芦花有些受宠若惊。
顿时对清箫印象好极了,就停下来寒暄几句。
她扫了眼晾得满满当当的绳子,随口问道:“做了大扫除啊?是大少爷房里换下来的么?”
清箫道:“是啊。”
“你一个人洗的?”
她数了数绳索上晾晒的衣物, 光床单就有六床, 这要洗一整天吧。
“那哪能呢?”清箫笑,“清箫一个人可洗不了这么多。是刘大娘王大娘几个洗的, 洗了一下午。我看大娘们个个累得腰酸背疼, 就把剩下的这些接了过来。您看,已经快洗好了,还有两张褥子。”
芦花有些奇怪, “垫一床, 盖一床,加一床蚊帐,怎么会洗了这么多?”
清箫往郁齐书住的那屋快速望了眼, 小声道:“不是,是大少爷他……”
芦花顿时有些紧张:“大少爷他怎么了?”
“就是他,他……尿床了。”
芦花听了,没说话。
想起他早上中午都吃的流食, 又喝了参汤, 他尚不能自主控制尿意, 不尿床才怪。
芦花便给清箫交代:“以后你给他把尿把勤快点, 这样你和大娘们都能轻松些。”
清箫霎时苦着个脸,欲言又止。
“怎么了?”
“少爷不让俺把尿。俺本来想给他垫褥子的,他也不让,还把俺骂了一顿。”
“……”
定然是齐书难为情。
芦花想起自己帮助郁齐书解决生理问题,要做到那份儿上,可臊了。清箫肯定不懂要怎么做,可不是对待小孩子那种单纯的把尿,而齐书又没意思教他怎么做,便就这样了。
芦花也不好意思教清箫,光想想早上那情景,她脸颊都发烫了。
看来这个问题得早点解决,不能老这样尿在床上。
不过他也是任性,干嘛连褥子也不垫?又不是夹尿包,仍是可以自主控制尿意的。
垫了垫絮,好歹不用洗床单被褥,也不用换垫絮啊。更换床单垫絮,要把他翻身,不是折腾自己么?自讨苦吃!
得说说他。
芦花气鼓鼓要进屋去理骂郁齐书,抬手没摸上门板,听到屋内传来似有若有的抽泣声。
芦花愣了愣,忍不住悄悄将耳朵贴到门缝上。
院里的清箫瞧到,错愕地张了张嘴。
下午大少爷叫他去找找大少奶奶,他打听到大少奶奶在张妈那里。他偷偷看,见大少奶奶正跟着张妈学规矩,张妈念一句,大少奶奶跟着大声念一句。
咦,不是才学了规矩——不许人后说瞎话,不许听声窗外边?
大少奶奶这是明目张胆在听墙角吧?还是听的大少爷的墙角,真是稀奇。
清箫赶紧转过脸去,可劲儿地继续洗起褥子来,只当啥也没看见。
“为什么哭丧着脸?”
是齐书的声音,轻而浅,听不出他的语气。
“没有,少爷,春燕没有哭丧着脸……”
“没有?那你皱着眉头是什么意思?不是嫌我臭?”
“春燕不敢……少爷也不臭……”
“是不敢还是没有?哼,你说不敢,那就还是嫌我臭喽?”
“少爷——”春燕急得快哭了,“少爷,您一定是看错了,也误会奴婢了!”
“是吗?那你给我笑一个。”
芦花:“……”
这人咋心理这么扭曲?
还跟个臭流氓似的。
“怎么?笑不出来?……你这是哭吧?笑得跟鬼一样难看,赶紧滚,别在我面前碍我的眼。”
哗啦一声,像是打翻了一盆水。
春燕霎时哭出了声。
芦花再听不下去了,一把将房门推开。
里面春燕正跪在郁齐书的床边,听到门口动静,扭头看来。
一见是她,又迅速将头脸扭过去了,然后低着头,捡起地上的空水盆和弄脏的帕子,起身快速离开了房间。
芦花回头看她小跑的背影,清晰地记得春燕刚才同她擦身而过时,脸上全是泪痕。
芦花走进屋来,看了看床底下那一滩水迹,抱怨道:“好端端的,你干嘛将她惹哭啊?还弄了一地的水。”
郁齐书黑沉沉的眼淡淡地瞥了她一眼,说:“听说你跟着张妈在学规矩,那么规矩里定然有出嫁从夫这一条吧?它教导女人要对丈夫言听计从,不可忤逆。你刚才那话,是在管我吗?”
芦花气噎,决定不理他。
郁齐书的态度却挺好,竟然笑着问她:“午饭吃了吗?”
好像之前屋里根本无事发生。
“吃了。”
“哪里吃的?”
“我去了厨房。”
芦花不想再受那几个婆子的气,中午出屋后就去把厨房找到了,又盯着几个婆子烧菜做饭。结果她在厨房碰上张妈来给冯慧茹弄吃的,便匆匆刨了几口饭菜,就给她逮着去学规矩了。
芦花看桌上搁着几个食盒,没打开过,便问:“你这是午饭还是晚饭啊?”
“你说呢?”
芦花:“……”
我说什么?
她中午说叫那几个婆子重新给郁齐书做饭吃,他应该不是午饭都没吃吧?
没想到郁齐书已抱怨道:“好饿,我午饭都没吃,就为了等你一起。你别再傻站在那儿了,快过来服侍我吃饭。”
芦花真的有些呆滞。
不说他突然发神经非要等她一起吃饭这事儿,只听他说话,像是完全变了个人似的。再回味一遍,他竟然好似在跟她撒娇。
芦花好不习惯,有点不敢回应,别扭应道:“春燕刚才在,你怎么不叫她服侍你?”
“你看她笨手笨脚的,怎及得上你?”
芦花:“……”
差点心跳停止。
若非刚刚已经偷听到了屋里发生的一幕,他处处为难人家,还故意打翻了脸盆,否则她还真信了他的鬼话。
撇撇嘴,“她不是顿顿喂你喝参汤吗?那么熟练了,怎么会笨手笨脚?”
“那要不你去将她叫回来喂我吃?”
芦花:“……”
这人,今天说话怎么这么古里古怪??
第74章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府中忽然传起了有关芦花的流言蜚语。
“你们听说了那件事情了吗?现在牛家村的人都在看咱们郁府的笑话呢!”
“怎么,连你也听说了?”
“可不?府中都传遍了!大伙儿都在说村里人哪家没议论郁家?他们都奇怪咱们老爷是当朝一品的阁老大人,怎么嫡子竟然娶了村里的寡妇?就算是辞官回乡, 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再怎么着也是有点家底的, 犯得着要个二婚?莫不是郁家抽风了?村里人都当笑话看呢。”
“咳, 岂止是听说啊。前儿我出去为厨房置办食材,还有人来向我偷偷打听,问是不是府中娶寡妇有什么讲究?我都老实回答新妇是娶来给大少爷冲喜的, 可人家压根儿不信, 非得从我嘴里撬出密辛来,问老爷夫人是不是得了什么活神仙的指点, 娶寡妇能给郁家转运还是啥的?不然郁老爷春秋鼎盛, 即使大少爷病重,他也没必要辞官回乡下来啊。唉,一步步紧着问, 我都招架不住了。现在我出门, 见着村里人都尽量回避着绕道走,实在是太丢脸了。”
下人们议论纷纷,越传越凶。
“从说亲到入门, 也就两天时间。这么短的时间,夫人既然会点头应允,只怕她是被媒婆骗了吧?”
“谁保的媒?”
“没听说有媒人呢,我只晓得是周保、张妈和着李副总管去接的人回来。村里人都说人是从王婆家接出来的, 那这件事情绝对没假了。王婆子是十里八乡臭名远扬的牙婆子!”
“啊?那大少奶奶真是买来的?可拜堂当晚, 她既没哭也没闹啊, 想来也是她自己乖乖坐上的轿子, 真是一点看不出是被拐卖来的。这么心安理得坦然出嫁,恐怕本来就不是良家女吧。”
“我有点没闹明白诶,我怎么又听说她其实是王婆子自己新寡的儿媳妇再嫁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咳,别管是卖来卖去的还是新寡再嫁的,如果是我,我也愿嫁啊。也不看看咱们郁家是什么样的人家?世上的女子,不管什么样儿的,莫不图将来嫁个好人家。大少奶奶这是前世修来的福分,才能嫁到咱们郁家来!”
“可惜了。”
“是啊,就是可惜了大少爷。要是他没惹恼皇上,也不会沦落到娶个寡妇。可怜他状元郎,京城里鲜衣怒马的漂亮人儿,不但被褫夺了官位,还断了双腿,如今又给个来历不明的寡妇糟蹋了。”
……
芦花的来历很快自村里人的口中打听到了,她经历过的过往,又是怎么入的府,都成了大家津津乐道的话题。
“不知道老爷夫人可知道这件事情,唉,这要怎么收场啊?如果不退婚,郁家不是就同人牙子做了亲家吗?丢人现眼啊。”
“算哪门子亲家?村里人不是说大少夫人原本也是王婆子拐来的便宜媳妇儿吗?她都不正经算是潘家的人!”
“就算是这样,可她已经嫁过一回是铁板钉钉的事情,拜过堂入过洞房的。而且人也是从王婆子家里抬出来的,大白天,大伙儿都看见了的!如果潘家都不算是她的娘家,那她的来历不是更加不清不楚了吗?这还了得?”
“对呀,要是她在那些烟花柳地待过,那我们大少爷可真正是被寒碜得太可怜了!当朝一品大员的嫡长子呢,妻子是个烟花女子……”
“呸呸!没影儿的,大伙儿千万别乱说!”
厨房里几个仆妇说得热闹,叫外面的春燕听了个一清二楚,慌忙将此事报告给了冯慧茹知道。
第75章
放下来的帐子里, 芦花扭着脖子面朝里,耳垂通红。郁齐书低着眉,也红了耳根。
两个人都默不作声, 屏息以待。
天还没亮。
床边高脚圆凳上点了一支蜡烛, 帐外透进来暖黄的朦胧烛光, 叫帐子里头的气氛更加旖旎。
但是, 辜负了两人的期待,等了约莫有两分钟的样子,他们仍是没能等来动听的水响声儿。
郁齐书无奈地轻轻叹了口气。
芦花听见了——两个人靠得这么近, 他就躺在她胸前, 他的呼吸略重点,她都听得见——咬了咬唇, 她小声征求意见:“要不, 还是我帮你?”
怕他难为情,怕他多心,芦花忙又添补了一句, “你也别丧气, 这得有个适应期,一开始都是这样的。等你习惯了,过两天, 就不用我帮忙了。”
郁齐书现在就像是一朵娇弱的小花,受不得丁点儿风吹雨打,得悉心呵护。不然,芦花担心他又突然发疯, 性子大变。
就像那天那样, 芦花受不了, 她不喜欢那样奇怪的郁齐书, 温润如玉才是他的本色。
好容易,芦花终于盼到郁齐书低低的回应了一个“嗯”字。
她就扭过脸来,先瞥了眼郁齐书。
他则已别开脸还闭上了眼睛,睫毛在轻轻颤抖,俊脸绷着,酷冷酷冷的,薄唇抿得笔直。
他还是很不习惯。
这一副像被逼良为娼的不情不愿的样子,哪里还有那日他欺负春燕,欺负她的纨绔子弟半分跋扈的影子?
心里忍不住好笑,暗暗想,如果哪天他又突然发疯,对她像那天那样不好好说话,她就这么欺负他!
芦花已经做得很熟练了,没有迟疑,手伸过去。
他对她的触摸倒是敏感得很了,几乎是一触即发。不过须臾,纯银打造的夜壶里就响起了畅快淋漓的水流声。
良久,郁齐书暗暗吐了口气,道:“可以了。”
“哦。”
芦花方才放开了手,将脸扭过来,又拽又抱的,将郁齐书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枕头上躺好。
其实,不准芦花看,这不过就是自欺欺人的行为。
不看,那感觉和听觉都会强了十倍不止,更臊人。
郁齐书和芦花,都心知肚明。
但郁齐书仍旧每次都要求,芦花由着他,并不点破。
芦花提起搁在床边的夜壶,更沉了,叹气道:“你看你,光吃稀的就光撒尿,你脸都小了知道不?咱们今天还是吃干饭吧?吃不下也少吃点,每天增加几口,搭配一些好消化的菜和汤汁,和着饭一口就吞下去了,没问题的。”
郁齐书含糊应着。
他也想吃点稠的东西,肚子里清汤寡水,每天饿得发晕,没精神。可是,也确实如王婆子几个说的,他撒个尿都兴师动众,更不敢想象拉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如果让他当着芦花的面,那他可以就地去死了。
所以,宁愿饿肚子,他也不愿走到那一步。
再等等吧,等到他能自己解决生理问题了,能坐起来了,不用芦花帮忙了就好了。
夜壶提出去叫清箫拿去倒了,正好清箫烧好的热水也送到了,芦花将木桶提进来,关了门,又开始给郁齐书擦洗身体。
每天的开始都是这样子的。
五更起来,先给郁齐书把尿,然后给他洗身子、按摩,再然后自己也梳洗好—盘发、化个淡妆什么的,再再然后就是踩着点儿出门去给婆婆请安了。回来后如果郁齐书还没吃早饭,便服侍他吃。吃了早饭,芦花就去跟着张妈学做□□儿媳妯娌的规矩……芦花想不通为什么有那么多规矩要学,她都学了五天了。
张妈也是好本事,天天有新内容教她。
原来第一天,学的不过是皮毛?
不过她性子散漫,张妈再严格,她回来一准儿忘了个七七八八。所以大半天的时间倒是在复习先前学过的内容,把个张妈磨得暴跳如雷。
可惜,芦花遗憾,没能磨得张妈来一句,朽木不可雕,算了,你另找老师吧。
找谁呢?
床上躺着的这个是天底下最好的老师。
可能,正是因为没有郁齐书在旁边陪着她一起学习的缘故,她才迟迟学不会那些繁琐的规矩。
亵衣仍旧推至肩胛骨处,先用指腹摁了摁背部上几处红斑,欣喜:“没有肿块了,摸着软软的,只是还是有些发红。我再揉揉,用热帕子捂一下,相信明天就能全部散了。”
郁齐书就感觉到隔着滚烫的毛巾,有一股钝钝的力道在他的后背又压又挤,被按压处本来痒痒的,这么一挤压,瘙痒的感觉片刻消失,他十分受用。
“你怎么会来了这里?”
时隔数日,郁齐书才问起了芦花的经历。
背上的按压停顿了下,听芦花道:“我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
郁齐书首先是窃喜的。
然后就是无尽的失望,有点恨意的。
原来是因为回不去了,才会极力待他好么?
他闷闷地问:“怎么回不去了?”
“我在那边算是已经GAME OVER了。”
那两个英语单词郁齐书自然是听懂了的。
小丫头还没上幼儿园的时候就认识的她,再陪着她经历中考、高考,语数外,数理化,他考得比她还好。
郁齐书扭过脸来看了眼芦花,静待下文。
见状,芦花明白郁齐书想听详细的内容,有心讨好他,就继续说:“那天我在公交站台等车回家,看见一条小黄狗跑到公路中间去叼一块面包吃,我跑过去想把它抱离行车道。那条路是个长下坡,我还没来得及跳上站台,上面冲下来一辆大货车,开得框框当当地响,速度很快,我和小狗就此一命呜呼了。”
说起小狗,芦花唇边含笑,手上用了劲儿,一边给郁齐书的后背搓揉推拿,一边絮絮地说:“哥,那条小狗长得跟我们俩从前想养的那条阿黄真是一模一样,有一双黑漆漆圆溜溜还水汪汪的小眼睛,元宝一样的耳朵。一开始它在花坛里翻吃的,一边拱泥巴,一边摇着毛茸茸的短尾巴,毛色是那种爱马仕橙,太可爱了。我的视线一直追着它,才没注意到上坡来了车,哎。”
我们俩从前想养的阿黄么?
郁齐书的唇角抿了抿。
回不去好。
他心说。
从前,从前的一切都美好。
听到芦花又感慨地说:“其实那种田园狗长大了一点儿都不可爱,养不肥,一身骨头架子,没几两肉,一点美感都没有。但小时候跟其他宠物狗一样乖。哥,你说,为什么动物幼崽都那么可爱?”
不止动物,你小的时候也比现在可爱多了。
他又心说。
“不晓得妈妈怎么样了?她一定哭死了,我好想她……”
忽听到芦花低低的抽噎,郁齐书出身道:“后面可以了,你把帕子给我,前面我自己来。”
“哦。”芦花愣愣地结束话题,将帕子在热水里搓了搓,再拧干水分递给郁齐书。
他接过来,视线落在芦花脸上。
芦花正揉着发酸的膀子,接受到他的目光,不明所以。
郁齐书嘴角一斜,盯着她的眼,掀开了自己的亵衣下摆。
芦花就看见了他同样没几两肉的腰腹,凹着,皮贴着骨,显出了胯骨的形状,目光不自禁逡巡。
他一身白皮,可惜是病态的,没有血色。被子先前掀开了一半,此时正好挡着要害,有一只白生生的手捏着被角又要再掀开些,她呆了一呆,才迟钝地提着热水桶逃也是地钻出了帐子。
郁齐书暗吁了口气,掀开被子、亵衣,自己拿着帕子将脖子、胸膛、腰腹……半身都擦洗了一遍。
擦洗完毕,春燕送来了熬好的汤药。
不知道怎么了,只要芦花在屋里,春燕就很少进屋来。
不进来也好,芦花总觉得三个人待一屋里,有一种奇奇怪怪的叫她窒息的感觉。
黑乎乎的一大碗,一日五次。
因为纱布不能拆,药物无法外敷,郁齐书只能喝药养伤,次数就有些多。
芦花挺心疼:“喝这么多,你这还不如直接泡药罐子里呢。”
郁齐书没说话,他半仰起身,没耐心叫芦花一口口喂,就这么就着芦花的手,将满满一碗汤药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
清箫从旁递上来几颗蜜饯,芦花全部塞进郁齐书嘴里,起身自个儿也去洗漱了。
她赶时间要去给婆婆请安。
芦花在郁家的生活渐渐步入正轨。
五更她本起不来,不过郁齐书早上要解决生理问题,他自有法子弄醒她。
芦花原本怕自己睡得沉听不到他喊,就给他在床边搁了个倒扣的木盆以及一个木槌,叫他想如厕了时就用木槌敲打盆底。
记得当时郁齐书听了她这个主意,瞄她一眼,说:“你何不将木榻搬到我床边来,我敲你这颗榆木脑袋更管用?”
芦花一想,眼睛亮了:“对哦,这样子我绝对一敲就醒。”然后呼哧嘿哟地开始搬动木榻。
郁齐书望天无语。
此后每天芦花还真就不辞辛劳地将木榻搬来搬去,白天搁在轩窗下面,晚上搁在床边。幔帐拉开搭在木榻外沿,将一床一榻围在同一个世界里。床上的郁齐书一伸手,就能摸到床底木榻上的她。
芦花白天学规矩,时常站半天,回来精疲力竭,又没什么压力,一上榻,精神是放松的,所以夜夜睡得香甜无比。她不知道,晚上入梦后,有人就努力侧过身来,俯视着她的睡颜失了眠。
也是因此,郁齐书才晓得她的睡相多么差。
被褥被她踢到地上是常有的事儿,她竟然能从木榻的这一头滚到那一头。
有时候他一觉惊醒过来,本能地翻身去看芦花,就会发现她并不在榻上,而是滚到了帐子外面,人在地上好好地还在继续睡觉呢。
郁齐书原本打算叫她还是爬到床上来同自己一起睡的念头绝了,他近来暗自在努力养伤,谨遵医嘱,该喝的药一滴不剩,心平气和,指望腿上的禁锢能早日去除。若是二人同睡,叫芦花这么睡梦中踢弹自己几回,前功尽弃。转天,郁齐书叫管家周保再去找了张木榻来,两张拼到一起。
这下子她再怎么滚也滚不到地上了。
来了个脸生的丫头来传话:“大少奶奶,夫人说今儿你不必到她房中请安,直接去前院堂屋里等着她。”
第76章
近来府中新添了下人, 多了五六张生面孔,大都是小丫头。
小丫头好,做事情谨小慎微, 对谁都恭恭敬敬的, 更不会仗着老资格说三道四。
说起来, 芦花几日前就在奇怪王婆子刘婆子几个竟然没怎么来她跟前呱噪了。她自然乐得轻松自在, 不过院儿里少了那几个,却也冷清了许多。
芦花坐在梳妆台前盘髻,想起来就吐槽说:“你不过才躺床上个把月吧, 她们就这样待你。人走茶凉虽是人之常情, 可这换人换热茶,动作忒也快了些。”
嫁了人的女人要把头发盘起来以示告别少女时代。出嫁那日, 刘桂香教她绾过最时兴的桃心髻——将所有头发捏成一个扁圆的髻子盘在头顶, 用银丝挽结固定住,然后在髻顶插几朵花,或者饰以珠翠钗簪等物。
郁齐书没接这话茬儿, 看芦花盘髻看得津津有味。
她一头浓厚情丝, 丝滑有光泽,绾来绾去,总会有那么几缕调皮的发丝不愿被缠在头顶, 垂在颈后或是落在脸颊,风情万种的。
芦花不耐烦了,看时辰不早,就这么着。
此时天色微明, 芦花顶着微乱的发型去将窗子半推开, 借着天光到墙角柜子里翻新衣服出来穿。
她也没期待郁齐书听了自己的话后会说点啥, 她就像跟自己唠嗑儿一样, 嘴里说个不停,所以转眼她就开始替郁家不值了:“你看哦,如今这院里头有什么事情,我基本上都吩咐的清箫去做。那几个大娘,她们每天就是来给你洗洗衣裳被面,煮饭送饭,再就是做一下这院子里的清洁卫生便就无事可做了。有时候洗衣服打扫卫生还都是使唤清箫去做的,欺负他一脸老实憨厚相,做事情勤快又不多话么?这院子不大,讲真,倒也不需要这么多人伺候。”
郁齐书似乎轻笑了下,说:“你到底想说什么?”
芦花扭头问他:“你们家一个月给清箫多少月钱?”
“甭管原来给他多少月钱,你想给他添就添,直接给管家说,但几个大娘还得留着。”郁齐书漫不经心道,“我瞧她们洗衣服洗得还算干净,哪天再有必要了,我还要叫她们把我这屋里的全都翻洗一回。若想给出去的那几两银子给得舒心,天天换天天洗也无不可。”
“……”
他的没来由这么一番霸道言论,芦花将郁齐书呆看一阵,火花一闪,先前脑子里那件不甚明了的事突然就明朗化了。
她想起了那天回来的时候院子里晾得满满当当的床单被褥。
不声不响的,哥这是在替她出气么?
芦花左看右看郁齐书,觉得这种可能性极大。
早不洗晚不洗,偏那天他叫大娘们洗了那么多。
但是芦花有点不明白,他为什么不在当时就出言护她?
你不知道两个人的关系中,回应一定要及时吗?
如果不及时,她人已经走远了,有可能永远也看不到他的心意了。
芦花却不知道郁齐书内心复杂又纠结的心思。
郁齐书不敢承诺她什么,也不敢做任何保证,因为他不知道芦花能坚持多久。
一朝被蛇咬,芦花在他眼里已是个不确定。
如果她离开了,他还得让下人服侍自己。用熟练了的几个婆子,自然要比新手强。所以那天全程,郁齐书什么都没说。
可是他又怀揣着一点希望,希望芦花能坚持下来。这坚持的过程,他觉得她一定要经受住许多考验才行,不能像菟丝花攀附他,这于她有害。
依着对芦花的了解,他心里当然很清楚就她这性子、这阅历,自是连这屋里的下人都镇不住的。但镇不住,也得试试,做做样子,历练一番也是必要的。
他一直都把自己的内心看得很清楚,他明白自己想要拥有芦花,真正地拥有她,得到这少年时的梦想,他要靠自己,母亲的强买强卖只是暂时的,待他好了能下床了,那才是他和芦花真正的开始。可是在这之前,芦花得学会自己坚强些,他现在的状况实在是有心而无力。
护得了一时,也护不了许久。他下不了床,她却需要出门去,而他没办法做到亦步亦趋地护她。
再者说,即使他伤好了,也不可能回到从前了。想要在郁家这个大家庭里重新挣得一席之地,她需要陪他走的路还很长,很长。
正是这些纷繁的因素,才使得那天,郁齐书选择了缄口不语,他要芦花自己应对,自己解决。
但无论是不是那么回事,芦花的嘴角止不住上扬,转过头去翻着衣柜又絮叨了些其他事情,主要是抱怨张妈对她的严苛。郁齐书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着,间或提醒她:“注意时辰,小心去晚了,娘罚你堂前跪着。”
芦花只当他唬自己,说:“就这么点小事她就罚我下跪,婆婆哪会那么小鸡肚肠?”
“呵。”
两个人说着话,都是家常,很温馨。
郁齐书十分了解芦花,给她点颜色就能开染坊。
他近日对她的态度好了些,她就完全当两人之间曾是前男友前女友这事情不存在似的,开始时对他的小心翼翼和惧怕已经消失得没影儿了,她带着他像是回到了小时候,该抱怨抱怨,该嘚啵嘚啵,嘴里说个不停,哔哔叨叨。
郁齐书有一瞬间觉得他和芦花之间像是老夫老妻。
但想,小时候就认识她了,其实纠缠半生了,可不算是老夫老妻了么?
芦花忽然又转过身来,提着一件齐胸的襦裙比在自己身上,笑着问他:“你说我今天穿这件好看吗?”
米白色的绣花上襦,搭配桃红色的马面裙,飘逸若仙,遮肉显瘦又显高挑,芦花将裙子贴在身上比来比去,爱不释手。
她脸上全是笑意,目中有光,看得出很喜欢这身裙子。
郁齐书真不想扫她的兴致,但是他也十分了解自己的母亲。
芦花走出这院,要出去见人。穿得不好,丢的是大房的面子。所以昨儿个,冯慧茹带着张妈亲自给她送来了赶制的几套衣裙,都是好料子做的,件件华丽又富贵。
冯慧茹见着儿子,惊喜于他的气色不错,然后伏在他身上伤伤心心地又是大哭了一场也是必然的。
就在那时候,站在床边伺候的芦花突然说话了。事后想,这白痴妞儿其实也是好心好意,真没别的意思。
当时她说:“婆婆,您快别哭了。怀了孕的人,情绪不易大动,何况您又是高龄孕妇,这样很容易导致流产的。”
把郁齐书和冯慧茹都听得一愕。
郁齐书有一瞬间的怔忪,不过他很快就收拾好了错愕神色,面色如常。可冯慧茹却拉不下脸面,她迅速止了哭,同他含糊其辞地交代了几句便匆匆离开了,于芦花所说之事也没个只言片语的解释。想来,她尚未做好准备将这件事情告诉他。
郁齐书自己想明白了前因后果。
母亲的肚子尚未显怀,可见怀孕的时日不多,大概率就是在自己出事之前。本来是一件高兴事,碰上他闯了大祸,惹得父亲发了雷霆之怒,母亲更加不敢声张了。
如此,也就怪不得母亲未告诉他。
不告诉自己,想来也是怕他多心吧。
多心什么呢?
如果母亲怀的是个弟弟也好,她常常哭诉她命苦,他不孝,正好,有了弟弟,母亲可以放心了,没了他,自也有了儿子为她养老了。
一无所知的,只有芦花。
郁齐书见她当着母亲和张妈的面收下衣服的时候倒是淡定得很,母亲一走,房门一关,她人开心得一蹦三尺高,然后手脚麻利地脱了身上不合身的衣裤,压根儿就没瞧到冯慧茹临走时眼底蓄积的风暴,也全然忘了床上还躺着个他。还待再扯肚兜时,他忍不住了,红着脸猛咳嗽,才叫芦花惊觉出屋里另外有人呢。
她红了脸,粉白的脸颊艳若桃李,随后哈哈一笑,跑去了床侧,隔绝了他的视线,但还画蛇添足地拉上布帘子,就在里头足足试穿了一个上午。
郁齐书叫自己的视线努力往别处晃。
因为对面床头帐子上就映着她的玲珑剪影,说了,这幔帐是湖纱做的,轻薄且透,芦花根本没察觉,郁齐书也不好再出言提醒她了。以为侧着脸不去看就没事了,结果,就见到她隔一会儿往外头扔一条衣裙,隔一会儿扔一条出来。
桌子椅子上摇摇欲坠挂的,全是她扔出来的衣裙——她把母亲给她做的衣裙全试穿了个遍。
后来芦花出来收拾,郁齐书听到她抱怨道:“你的房间太小了,缺个更衣室,哥。”
耳听着对面帐子后头芦花哼唧歌儿,一种久违的感觉像陈年佳酿,叫郁齐书醉得嘴角微弯,呆呆地望着帐顶,也出神了一上午。
郁齐书自是不会把事实真相说给芦花听,只语气中肯地给出似是而非的建议:“母亲不太喜欢别人在她面前穿得艳丽,那样会比过她。你先去给她请安,回头再换上这身你喜欢的裙子。”
说她穿得艳丽,不够端庄——娘多半会以此为借口狠狠训斥她,以发泄对昨日她口无遮拦的不满。
“哦。”芦花撇嘴,抬眼冲他笑了下,说:“我知道,女人天生都嫉妒别人比自己美,甭管她多大年纪的。”然后另挑了一套裙子,再跑去布帘子后面,快速将身上的衣服剥了,换上了那一套水绿色的袄裙。
她咕哝着“搞得好正式,怎么到堂屋去请安?”方才打着哈欠出了门。
第77章
谁第一个在府中传播芦花的流言, 已不可考。
厨房里几个婆子说是听门房说的,门房说是听打更的说的,打更的说是听采买的说的……, 转了一圈儿又回到厨房。
最后, 推了个入府不久的烧火婆子出来。
“就是新请的烧火婆子讲的!”个个都那么肯定了。
烧火婆子被叫来。
厅里的气氛跟官老爷开堂问案一般凝重、压抑。
老太婆拽着补巴衣服的下摆, 很紧张:“依稀记得, 好像是,是……是刘姐姐还是哪位姐姐问起我大少奶奶在村里的人缘……其实我一回也没见过大少奶奶,但是听说了她是从王婆子家出来的……王婆子一家人在俺们村出了名的嚣张跋扈, 而且她同她丈夫潘老汉儿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牙公牙婆——这可不是俺编排的, 夫人您可以顺便找个牛家村人来问,绝对属实。他们家干坏事, 大伙儿都盯着呢, 也怕受牵连,万一有个不对劲儿,我们肯定报官的。所以, 村里头都晓得她那宝贝孙子的新媳妇儿就是外乡骗来的……虽然没有真凭实据, 可是有人见过,说是长得俊俏极了,一看就是外乡人。夫人您想想, 那么俊的姑娘谁愿意嫁给一个痴肥的病秧子啊?王婆子的孙子不但长得肥头大耳,还有羊癫疯呢,发起病来吓死个人,所以她的孙儿媳妇肯定是她拐来的——她儿媳妇也是拐来的, 不信您可以去问刘桂香……哦哦, 那刘桂香就是王婆子的儿媳妇, 被打老实了, 刚来的时候她天天想逃跑……人在做天在看呐,报应不爽,王婆子的儿子瘫了,孙子也死在了洞房里,后来……俺们也不知道她那孙儿媳妇后来怎生处置的,就是大伙儿都那样猜……毕竟,大少奶奶那么巧就是从王婆子家出来的……大少奶奶肯定长得好,才能被大少爷看上,娶来做媳妇儿……”
烧火婆子虽然讲得结结巴巴,扯东扯西,讲到最后,声若蚊呐,眼神儿躲闪,像是十分惧怕说出真相似的,但是前面那么一大篇,众人都是听明白了的。
冯慧茹扶着额头将人挥退了,周保双腿一软跪在她脚下,啪啪地自扇耳光,一壁沉痛地自责道:“夫人,都是我的错!请您打我骂我吧,是我没把事情办妥当,叫郁家蒙受了奇耻大辱。”
张玉凤也跪在一旁,急得抹眼泪,“小姐,老奴也有错,只看人长得好,却没有打听清楚她的身世来历。”
“不关你们的事,”冯慧茹气得心口疼,“是我脑袋被驴踢了,竟然将我儿子这事儿交给李小莲的人来办!”
“哼,一定是李小莲那臭狐狸精出的主意,她就想看我的笑话!我儿都那样了,她竟然往火上浇油,好歹毒的妇人!”
“我怎么能这么蠢呢?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啊。”
张玉凤和周保劝也不是,谁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恨自己没有火眼金睛,瞧出那大少奶奶的真身来。
春燕掀帘子进屋来,附耳给冯慧茹说大少夫人来请安了。
冯慧茹一拍桌子,怒目道:“玉凤你去,叫她堂前好生跪着,待我亲自审问她!”
先招来李进忠对质。
李进忠百般狡赖:“大夫人,您要说我故意害大房怎么可能呢?您想想,外面人都说的是郁家郁家,可不是说的大房。我对郁家忠心耿耿,我也算是半个郁家人,我称老爷可称呼得上一句“妹夫”呢。所以,如果郁家的名声有损,那我跟我表妹小莲出门也抬不起头啊。”
“大夫人,您千万别偏听偏信。我在牛家村这么多年,哪家哪户什么样人我都一清二楚。那潘家老头儿和老婆子是村里出了名的会做事,一家子都是村子里的大能人。您听说过这老话吧?穷山恶水出刁民。咱牛家村虽不至于穷得连填饱肚子都成问题,但是村里头真正会识字的没几个,人还懒,成天不思量怎么把庄稼种好,收成多点,多挣些家业,偏就爱嚼舌根,都是闲出来的!他们最看不得哪家富裕了,盯着人打胡乱说,什么都编排得出来,真恨不能用口水就把人淹死喽!”
“嫉妒!嫉妒!归根究底,他们这就是仇富心理,嫉妒啊!”
“不说潘家潘仁贵和王婆子老两口,就是我,因为妹夫和大夫人您照顾我,我这些年日子过得还可以。也因此,我李家七八口人,没少受村里人的白眼儿和排挤。这些人,唉,穷鬼,指望编排别人家的坏话就能让自己富裕起来么?嘿,我咒他们穷一辈子!”
李进忠怒容满面,愤愤不平,双手都握成了拳头,看模样好似受了奇耻大辱而气恼至极。
冯慧茹京城里生,京城里长的高门大小姐,乡下地方什么风土人情,都只是听说,没真正见识过。听李进忠一顿情绪激昂的辩白,她半信半疑,不自觉拿眼去瞄张玉凤,想她能给自己拿个主意。
张玉凤是她少女时代就买进家来伺候她的丫头,她都没见识过,张玉凤长于郁家,又如何能辨别李进忠话里的真假?
张妈为难地暗暗冲冯慧茹摇了摇头。
冯慧茹脸色阴沉,冲李进忠厌烦地挥挥手,“你且退下吧,日后我再找你算账。”
李进忠面上诚惶诚恐,出了门,瞥到周围没人注意他,就折到二房院里去了。
赶紧找他表妹李小莲对好口供,只要郁泓不生气,他李进忠还能巴着郁家吃香的喝辣的。
冯慧茹一番思索,很快拍板。
“事已至此,趁着老爷出去访友散心,赶紧将人打发了的好。省得他回来听说了,又一顿好骂。这家里已经够乱的了。”
“算算日子,那瘟神太监常余庆应该已经向皇上交了差事,这厢齐书又已起死回生,她的作用已经没有了。不过就是买来冲喜的丫头,来历不清不楚,容易打发。是退婚也好,还是发卖也好,两手准备。”
“事情越快办妥越好。吩咐下去,各房各处都要守口如瓶,不可以叫老爷提前知道了,影响他游玩的心情。”
第78章
周保和张妈领了冯慧茹的令, 即刻出府,低调地去了潘仁贵家商讨退婚事宜。
冯慧茹希望潘家主动退婚,一来不欲张扬, 指望像接芦花入府那样再悄没声儿地将人送走, 避免节外生枝;二来, 明面上就全是潘家的错了, 郁家只是受了蒙骗——事实也的确如此。届时郁泓访友归来,她就有了理由推卸责任,说潘家见事迹败露, 自己主动请求退婚, 她顺势而为。这样一来,齐书那里也好交代。
但, 王婆子可不是省油的灯。
那双带毒的利眼远远瞧见来人, 便就知道了目的。
周保客套地寒暄已毕,才起了个话头,她就嗤的一声冷笑, 直接开门见山一口回绝道:“退婚是不可能退婚的。人都进了你们郁家的门儿了, 还入了洞房破了身,这都十来天了吧,说不定肚子里的种都有了, 想退货?那可没门儿。回去给你家主子讲,你们将她抬走的那一刻起,她便活是你们郁家的人,死是你们郁家的鬼了!”
不能退。
坚决不可能退。
退了人, 她收入囊中的一千两银子得如数吐回去。
一千两啊, 这可是她人口贩卖生涯中最大的数目!
再则, 本就是个二手货, 又嫁过郁家这种高门大户的人家,十里八乡都知道了,想遮掩也遮掩不了。虽然货好,但退回来绝对再卖不起价钱了。就算把人弄远些去脱手没问题,但试问,她哪里还能找到郁家这种冤大头呢?
周保和张妈完全不知道李进忠同王婆子之间达成的是交易而非给付的聘礼,听了王婆子这番强势的话,一时无措。
张玉凤猛给周保使眼色,叫他拿出气势来镇住这婆子。
郁家靠科举发家,周保是郁府管家,他也是个读书人。正是“秀才遇到兵,有礼说不清”,面对这种乡下泼妇束手无策,又暗自觉得是自己这方理亏。
毕竟当日他是亲自来看过人的,自己的疏漏,也不能全怪潘家刻意隐瞒。且连下棋都讲究个落子无悔,何况是活生生的人?上了花轿拜了高堂,还入了洞房,还一起生活了这些天,这会儿叫人退婚?不止潘家觉得丢尽了人,就是大少奶奶她,以后可叫她咋活哩?唉——
可是这事儿难办还得办!
周保心下为难至极,唯有好言好语:“王大姐,这件事情双方都有错,若非你们不欺骗我们,我们也不可能退婚啊。夫人说了,聘金她也不要求拿回去了,只要你们前来摁个手印儿将人领走……”
王婆子登时高度警觉起来,睨着周保:“你们还想要回聘金?”
“不不,你听清楚我说的话啊,也请听我把话讲完啊。我分明说的是聘金我们不要了,你只管来郁家签下退婚书,将人领走即可。”
“是吗?天底下会有这么便宜的事?”王婆子已压根儿不信了,唯恐对方要求返还聘金,疾言厉色道:“哼,欺负我们庄稼人老实吗?我知道你们当官的精明得很,只怕肚子里打的主意是一等我们把人领走了就反咬一口!”
“哎呀,王大娘,你实在是多虑了!”周保哭笑不得,“郁家是有头有脸的人家,怎么可能干出这种言而无信之事?大家按照程序退婚,白纸黑字签字画押。就是闹进衙门,只要凭据在,该怎么判定就怎么判定。”
“别介!我虽然大字不识一个,但还知道官官相护这四个字,反正我们是坚决不得退婚的!”
王婆子油盐不进,周保无奈,张目四顾:“那,可否请你家儿媳妇出来说话?我家大少奶奶是她的远房亲戚,我想……”
“甭想!”王婆子蛮横地截住他的话,“你们实在不想要她,那你们可以打杀发卖了啊。反正都是你郁家的人了,与我潘家不相干,她任凭郁家处置。”
张妈急了,冷语道:“她是明媒正娶来的,随便打杀发卖了,我们还怕你们到时候以此为借口来找我们要人呢!”
王婆子得意一笑,“既如此,那就都拉倒吧。”
“……”张玉凤同周保相视一眼,目中都是莫可奈何之色。
先前已经给夫人办砸了事情,这回想将功折过的心情很焦灼。
想了想,张玉凤软语道:“当时娶她过门不过是给我家大少爷冲喜的,又没入过洞房,退婚之事有何不可?夫人都只当买了丫头入府照顾儿子,谁都没拿她当儿媳、当妻子看待。你们是她的亲戚,也不好眼睁睁看着她在郁家吃苦吧?”
王婆子乜斜着她,要笑不笑地问道:“你说洞房没入就没入?”
“……”张玉凤张口结舌。
她断然不敢回一句“可以验身”的话。
既已知了芦花是寡妇再嫁,焉知她是否还是完璧之身?倘若提半个验身二字,说不定自己挖坑埋了自己。
王婆子见状,更加得意,开始赶人走:“晦气,大清早的,你们跑我家来说这种糟心事情,纯粹不让我家好过!”
她不想再啰嗦,抓起门旁的扫帚打扫起屋子来,故意搞得满屋子尘土飞扬。
周保同张玉凤两个掩鼻抬脚避让她,一步步就被王婆子扫地出门了。
张玉凤气恨不过,发怒道:“牛家村的人都知道你将自家寡孙媳当做远房亲戚嫁到郁家来,你这是欺骗!”
王婆子叉腰大笑,“那你们到官府去告我们啊,看这丑事张扬了出去,谁有脸没脸!”
泼妇才不在乎脸面呢。
而郁家要脸。
冯慧茹正是想要挽回点面子,才要潘家出面自承过错,主动退婚。
周保和张玉凤只得悻悻而回。
要求潘家退婚的想法落空,冯慧茹就想简单粗暴地直接将人发卖了事,眼不见为净,她吩咐周保去找个可靠的牙婆到府里来。
但是,二房李小莲那边得了李进忠的讯息,一早就交代了丫头婆子们些为她死死盯着大房这边的风吹草动。
周保和张玉凤无功而返,李小莲笑得岔气。
得知冯慧茹想将芦花卖掉,“她想得倒美!”立刻闻风而动。
“姐姐,你好糊涂啊。”
李小莲不请自来。
“芦花是齐书明媒正娶的妻子,既不是妾也不是外宅,更不是个通房丫头,哪里是说卖就能卖得的?”
第79章
冯慧茹胳膊肘随意搭在桌面上, 遮挡处,长指甲掐进了掌心里。
李小莲此时过来,明摆着做搅屎棍的, 冯氏真恨不能当场咬下她一块肉来, 可面上还得佯装云淡风轻, “怎么就卖不得了?当初接她入府就是做做样子, 为的是打发常太监罢了。”
“是的,姐姐,是这么个情况没错啦。”李小莲拿起手绢擦嘴, 掩住了嘴角讽刺的笑意, “可芦花是咱们用花轿抬进家门的,也拜了堂……咳, 拜堂这事儿就不多说了, 那是齐碗代替的她哥哥假凤虚凰,做不得数……”
“自然做不得数,我刚才不都说了是做给常太监看的吗?”冯慧茹瞭了眼对面的李小莲, “你到底想说什么?”
想说什么?
呵, 她李小莲今日纯粹就是过来看笑话的,所以故意絮絮叨叨,扯东拉西, 迟迟不走,怎么能气着冯慧茹就怎么气她!
“这前面儿做做样子,都说得过去,应付常余庆嘛, 可——”她放开手绢, 望定冯氏道:“要紧的是, 冯姐姐, 当初咱们同潘家签的是婚书而不是卖身契啊!”
不知李小莲葫芦里要卖什么药。
冯慧茹拧眉,不动声色诘问道:“那又怎样?”
“我听表哥说,王婆子是个很厉害精明的女人。你们今天上门这一趟,已叫她知道了郁家想退了芦花的心思。”李小莲说着,柳眉逐渐深锁,几根手指绞着锦帕,一脸忧虑之态:“潘家有婚书在手,如果你将芦花发卖了,我就怕日后王婆子会找上门来要人啊。”
你还有脸提李进忠?
冯慧茹看向李小莲的目光要吃人:“难道我还怕她吗?”
“哎呀,你当然不怕啦。可是,郁家乃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啊,那潘家一家子都是不要脸的腌臜货色,如果我们被这种人攀咬上,那真正才是个大麻烦呢。”
看冯慧茹端着姿态沉默不语,李小莲低头掩嘴轻咳,嘴角的笑意抑制不住:“其实,我也听说了芦花是潘家拐来的外地人,进郁家时她来牛家村也没几天。你实在不喜她,平日少叫她到你房中请安,她不在你跟前晃悠露脸就是了,省得你看着心塞。芦花长得不错,性子又好,看起来齐书也很喜欢她呢。你就当她是齐书的通房丫头就好了呀,干嘛非得将人赶出府去?”
偷偷觑了眼冯慧茹,她脸色越来越难看。
旁边伺候的张妈急得暗瞪了自己好几眼,大有要代主赶客的意思。
李小莲十分得意,哪里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矫揉造作一抹云鬓,又道:“姐姐,我还听我表哥说了,潘家那个孙子是自己发病死的,他有羊癫疯。芦花的确是给王婆子的孙儿做过媳妇的,可她孙子在洞房那晚突然发病死了,好事未成,芦花还是黄花闺女呢,她又没有父兄管束、姐妹拖累……”
说得正起劲儿,哗啦!
李小莲惊了一跳,转眼看去。
冯慧茹忽然抬手将茶盏撩翻,茶叶茶水糊了一桌,水流滴答地往青砖地板上打。
大房已怄得气血翻涌,冲她怒目道:“进了洞房的女子,就算没破身,郁家又怎么能接受?这事儿没落到你儿子头上,你当然会这么大度地说!”
“姐姐,你说的这就是气话了不是?”李小莲终于噗呲一下笑出声来,瞄着对面桌的冯慧茹,神情逐渐严肃,“撇开这个不讲了吧,咱们只说郁家今时不同往日了。姐姐,这也是咱们两姐妹关起门来说话。我直白地讲,就郁家现在的情况,本来就要夹着尾巴做人的,如果因着芦花一事儿被潘家咬上,势必会闹将起来,再度把郁家摆到了明面儿上。老爷说是出去访友散心,可你我都该知道他其实暗暗在外面东奔西走,图谋回京一事呢。你瞧这破地方,是老爷愿意长久待下去的么?”
冯慧茹面色一僵。
大房气急败坏,亲眼见到了,李小莲心满意足,找了个由头终于走了。
张妈代自家小姐送人出去,见人走远了,立刻严厉叮嘱看门丫头不可再放任何人进院来。回身关紧了房门,担忧地同冯慧茹道:“早上去跟王婆子谈判的时候,听那婆娘的口气,真是有可能逮着机会跑上门来大吵大闹呢。”
冯慧茹听得眉头打结,太阳穴突突地跳:“真是倒了大霉,怎么就遇上了那样的混人?”
“唉,做人牙婆子的,就图一个钱字。小姐,咱们真要是把大少夫人发卖了,她手持婚书肯定伺机来闹。那样的人,绝对会可劲儿地讹钱!”
“可不是吗?哎,闯鬼了才会沾上这么个大麻烦。”冯慧茹揉着抽疼的额头,“要是不知道她是寡妇再嫁,留着也就留着了,就当给齐书做个通房丫头。可偏偏现在知道了,即使她没破身,但是名声好难听嘛。”
听了李小莲那番话,张玉凤已动摇。再听冯慧茹这话,暗忖好像这件事情也不是非做不可,遂犹豫道:“小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嗯?”冯慧茹放开手看着她,不解其意。
张妈鼓足勇气道:“如果我们不赶走大少奶奶,那潘家婆子不就也没闹头了不是吗?”
“那怎么行?!”冯慧茹瞋目,“你没瞧到刚才李小莲那副嘚瑟的嘴脸?她竟然跑上门来看我的笑话!如果还留着那小妖精,那我不是得天天会被李小莲当笑话看?我会怄死的!”
“那,小姐,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怎么办?倒也不是没办法了。哼,不就是签的是婚书么?简单,我叫齐书写封休书就好了!”
“这——”张玉凤再度迟疑起来,“大少爷他可愿意?这些日子咱们都有目共睹的,大少爷似乎对大少夫人动了心了呀。刚才我出去送二夫人,看门的丫头还跟说清箫来找过人了,肯定是少爷吩咐他来的。
冯慧茹听罢,一脸颓败,“我自然是看出来齐书喜欢那小妖精的,也担心这,所以才在一开始就想来个先斩后奏,指望潘家赶紧来人将她悄悄领走。唉——,卖是不能再卖,打草惊蛇了,只好走休妻这条路。”
“走吧,这就去试试吧。”冯慧茹起身,“我好好给他说,但愿那孩子能听我这娘亲的话。”
张妈忙过去搀着她,往郁齐书所住那兰苑去。
第80章
“凭什么不放她走?又不是关了禁闭。学规矩还能不让人吃饭了?这又是什么规矩?谁制定的?”
“小的也不知怎么回事, 姐姐们守在院子门口,不但不给俺向张大娘递话,连院门儿都不让我进……”
“一问三不知, 蠢!”
“大少爷……”清箫委屈。
“你再去叫人回。”郁齐书恨铁不成钢, “如果这次大少奶奶再叫不回来, 那你也甭回来了!”
郁齐书正在屋里发脾气。
芦花早上出去了就一直没回来, 早饭没回来吃不说,眼看午饭点儿也过了,这都晌午了, 他不得不叫清箫去张妈那里要人, 却被那边不软不硬地挡了回来,清箫连芦花人都没见着。
清箫只得苦命地出了房间, 还没出院儿, 迎面就碰上了冯慧茹同张妈相携而来,后头远远地跟着个勾着头的小媳妇,那不正是自家少爷左盼右盼的大少奶奶么?顿时欢喜无限地将人往屋里带。
郁齐书还不知道外面已经“热闹”翻天了。
他这兰苑平时基本没人来, 府中的下人都奇怪地避而远之。清箫又日常守着他, 没空出去听闲话。清箫老实憨厚,他也不爱同人说闲话,传播流言蜚语。
清箫离开后, 郁齐书在床上辗转,莫名其妙地有些心绪不宁。
一头猜测肯定是芦花不像话,规矩没学扎实,这一次叫张妈真的彻底生气了, 怀疑她是挨饿受罚来着。
一头, 又窝火。
芦花再怎么着学不好规矩, 也不能不放她回来吃饭啊。张玉凤仗着同母亲情同姐妹的关系, 也敢这么怠慢自己了么?芦花可是我的人!
“我就算是瘫了,想欺负她,也得是我允许……”
“大少爷,大少奶奶回来了!”清箫吱嘎一声推开门,喜滋滋道:“夫人也来看您来了。”
冯慧茹跨进屋来:“齐书——”
“娘,您来了?”
郁齐书的目光越过冯慧茹和张玉凤,早瞧见了门口有一道水绿色的身影闪过。
那是芦花早上出门时候穿的那一身齐胸襦裙,还是他提议的穿那条颜色雅致的裙子。
再度恨铁不成钢—-你在外头作怪什么呢?干嘛不进屋来?
冯慧茹侧首,朝张玉凤使了个眼色。
张妈回身,和颜悦色地对清箫道:“你去大厨房看看我叫灶上给大少爷熬的香梨银耳汤熬好了没?若是还没熬好,你就守着熬好了再端过来。”
大少爷一向喝参汤补身子,这还没立秋呢,干嘛喝这润肺去燥的香梨银耳汤?
清箫愣愣地看了看郁齐书,应声离开。
郁齐书微微诧异。
母亲明显是在支开清箫,这怪异的行为……他又不动声色地往门口扫了一眼。
似乎出了事情,还是事关芦花的。
他决定不言不语,静等着。
张妈给冯慧茹在床边放了张凳子,冯慧茹板着脸孔端坐下来,冲门口剜了一眼。
郁齐书已瞧到,心中一紧。
但想,芦花小时候就调皮捣蛋,常惹得她妈妈暴跳如雷,连自己这样好脾气的人也能给她气得没脾气。母亲从没见识过这种姑娘,想来她肯定也是恼火非常,才会亲自走这一趟来告状,不免心中哭笑不得。
却不想母亲一开口,竟带给他一道晴天霹雳。
“她是寡妇再嫁?!”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小仙女们,娃儿要开学了,所以这几天更得少了点,督促孩子补暑假作业呢,鸡飞狗跳中(捂脸)。等到开学后,这文就会更得快啦。么么哒,谢谢一直追到这一章的所有小可爱大可爱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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