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芦花踯躅在门口不敢进去。

    她在冯慧茹那里跪了一上午, 跪得双腿麻木,没了知觉。此时膝盖上的痛楚渐渐回笼,一阵阵抽疼。僵硬的双腿也软得打颤, 不得已扶着墙, 真怕下一刻就跪到地上去。

    她脑子里乱得很, 觉得应该要想很多, 想怎么同郁齐书说,又说什么,他又会说什么……可是完全猜不到齐书的反应, 一团浆糊, 便什么也思考不了。

    她没想到自己之前在潘家的经历带给冯慧茹这么大的冲击,好像她犯了弥天大罪, 不可饶恕。早上她甚至还没见到婆婆, 张妈出来直接就叫她在院子里跪着思过,一上午她都在思考——思什么过?

    只看到院儿里进进出出丫头、婆子还有李进忠,个个神情凝重而奇怪, 都偷眼看她, 却避而远之。

    她也是直到回来的前一刻,才明白了自己到底犯了什么错。

    婆婆既这样在意,那想必身为丈夫的齐书更加难以忍受。

    芦花不敢想象郁齐书得知了这个事情后的反应, 她胆小地躲在门外不敢见他。

    却由不得她。

    张妈不知何时出来了,叫她进屋去。

    芦花回过神来,听清楚了那话,登时就像兔子似的一蹦转身, 想跑。

    张妈眼疾手快, 伸手抓着了她的胳膊, 铁钳子似的手劲儿, 将她往屋里拖。芦花本能地挣扎,然后就听到看冯慧茹在里面厉声喝道:“你赶紧给我滚进来!”

    “……”芦花停止了挣扎,像一抹游魂一样被张妈抓着胳膊轻易地拖了进来,一直拖到了郁齐书的床边,一摔在地。

    跪地求饶这种事情她从未做过,也做不来。芦花满脸通红,连忙自地上爬起来。站直身体一抬头,就看见了床上的人,顿时面如死灰。

    郁齐书正望着她,他面无表情,双眼似幽邃的深潭看不到底,但是目光寒凉,像利剑一样刺过来,芦花只觉胸口倏地钝痛,痛不可抑,她呼吸不上了,一瞬间便泪水糊花了双眼。

    冯慧茹抬手点着她的额头道:“如实跟我儿子说清楚,不得撒谎!若是有半个谎字,你掂量掂量你这副小身板能不能承受后果!”

    芦花立在床角,木呆呆地任由冯慧茹戳着自己脑袋,泪水像断线的珠子滑落脸颊,一颗颗打在地上。

    冯慧茹同张妈不知何时出去了,屋里只听得到自己压抑的哭声。许久,她才听见了郁齐书问她:“你真的已经嫁过人了?”

    “……”

    他的声音没带任何感情的,毫无温度的。

    芦花抬起头,看见郁齐书双目赤红。

    因着他这句话,芦花已经止歇了泪水的眼再度如决堤的坝,涌出汩汩的热泪来。

    她就是爱这样,犯了错,责问她的时候,她就哭给你看,一直哭。

    但是她不回答,那就代表她默认了。

    郁齐书的心在滴血,“那你……你还与他入了洞房?”

    “哥……”

    芦花霎时捂住嘴巴呜呜地哭出了声。

    郁齐书心如刀割,颤声低吼:“说话啊!”

    没人看见的地方,他的双手抓着床单,手背上青筋直凸。

    他不想只听到哭声,他要她的正面回答。

    这个时候也不要喊我“哥”!

    芦花哭得双肩抽搐,哽咽的:“嗯。”

    就是这个“嗯”字,叫郁齐书全盘误会了,好像一个耳光狠狠扇在他脸上,他脑子里空白一片,已经再听不进任何声音了。

    在芦花的概念里,入洞房就是进入洞房,表面意思。但是在郁齐书这里,却是“上了床”的意思。

    芦花完全不知道两人的理解偏差,哥哥既叫她说话,她就呐呐地开始解释,“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在洞房了,我双手双脚都被绑着从床上醒来的,我完全是懵的,不知道这是哪里,我在干什么,只看到房间里红红的,窗子上贴了大红喜字,有个男人朝我欺过来……我吓坏了,又哭又喊,我使劲儿踢他……”

    郁齐书在想,她五岁时候认识的她,他珍藏了十八年的宝,他没动她,他本来有机会,多的是机会,她也愿意,可是他没动她,就想有一天完完整整的、名正言顺的得到她。虽然后来她要分手,他仍然有机会,可是仍旧没动手,现在却叫个陌生男人夺了去。

    他悔恨自己当初的不舍得。

    又想,她回不去她那个世界了,她又已在这里破了身,不缠着他,不赖着他,她何以为生??

    这么一想,好像一切就豁然开朗了,一切的不理解都得到解释了,于是,不自觉的,他嘴里吐出了伤人的话:“所以,你委曲求全,不嫌弃我瘫了,还为我做那样腌臜的事情,不过是因为要靠着我在这里生活,是吗?你一切都是不得已的。”

    芦花一惊:“不是这样的!”

    “那是怎样的?”

    “……”芦花登时哑口无言了。

    对啊,她为什么不说?为什么要隐瞒?因为她没有去处,哥哥这里是她最好的归属。扪心自问,她真的就没有刻意隐瞒的想法么?

    郁齐书闭上了眼,张口,疲倦道:“你出去吧。”

    “……”

    因着这句话,芦花一瞬间彻底崩溃了。

    自来到这世界的时候境遇就很不好,她每天处于恐慌中。但绝处逢生,竟然遇到哥哥,这是她最熟悉最可以依赖的人。本以为从此可以安然过日子了,可没高兴几天,兜头一盆冰凉的水泼下来。

    芦花攒紧拳头,几乎是浑身颤抖地冲床上的人控诉:“郁齐书,你嫌弃我是寡妇?可是是我想做寡妇的吗?我一来这鬼地方,睁开眼睛就发现自己被绑在洞房里,挣扎几下,脸上便被狠狠甩了一耳光。你不知道那一巴掌有多重吗?我都被扇懵了,舌头也都磕出了血!再然后我就莫名其妙成了寡妇,他们说是我害死了丈夫!之后我就被关了起来,他们不给我饭吃,动不动就恐吓我要打断我的腿。我要是不上花轿嫁到你们家来,我可能不是饿死就是被打死了。你以为这样的经历,会是我愿意的吗?”

    芦花看看已经背过身去的郁齐书。

    他都不愿意再看她了……

    想着让他知道自己心里无尽的委屈和苦,但见郁齐书此时的态度,芦花彻底被击垮了。

    看来,靠谁都不如靠自己。

    没关系的,她一个现代人,在这思想落后的古代,还能混不下去?不可能的!

    只要给她自由!

    一咬牙,芦花硬气道:“哼,反正我们已经分手了。你嫌弃我嫁过一次,好,我也不是那么厚脸皮的人,我这就走!”

    放完话,抬起手背狠狠抹干净脸上的泪水,便往外走。

    郁齐书听到她语气不对劲儿,转过脸来,就看见她还真的正在拉房门要往外抢出,顿时抓着床沿试图半撑起身体来,气得直喘粗气:“你还发脾气是吗?我就问问你,你还冲我发脾气是吗?”

    回应他的,是房门“嘭”的一声巨响,跑出去的芦花顺手将房门狠狠甩上了。

    也不知道她听到没听到他说的话。

    因为用力过度,下半身传来钻心的刺痛。

    定然是快要愈合的笞伤重新被撕扯开了。

    郁齐书只得松开手,人仰倒在枕头上,但手还是去抓着了床单,好承受住下身传来的那一阵阵胀胀的钝钝的痛楚,眼底是无尽悲哀地望着帐顶。

    第82章

    冯氏并张玉凤在院里听到屋里竟然吵了起来, 声音尖利,好似芦花的声音,顿觉十分不可思议。

    “那小贱蹄子莫非还有脸跟齐书吵?”

    忍不住要走近些听清楚他们在吵什么, 只见房门一拉, 芦花哭着从里面冲了出来。

    还冲冯氏和张妈跟前跑过去。

    冯慧茹更加愕然, 忍不住冲芦花的背影喝问道:“你往哪儿跑?”

    芦花已经跑到了院子门口, 捂着脸流着泪想,是啊,我能往哪儿跑?

    她抬起泪眼张望四顾。

    左手是个跨院, 右边还是跨院, 院儿连着院儿,墙接着墙, 长约百米的甬道尽头, 是另一处院子的垂花门。人家家大业大,就是在乡下地方,院子也多得离谱, 这就是所谓的高门深院。

    芦花慢慢就站住了。

    什么硬气, 什么勇气,什么决心,一下子统统在一瞬间化作云烟, 飘散了。

    她可耻地想,跑出去,她可能连立锥之地都没有。郁家这么大,肯定好多房间空着, 多住她一个碍不着谁。赖在这儿, 做个丫头也好, 还有一口饱饭吃。

    唔, 吃……她早饭没吃,午饭也没吃,好饿啊。

    咕噜!

    肚子跟她作对似的,竟然这时候发出了臊人的声响。

    芦花越加迈不动腿了。

    她像第一回受了郁齐书的冷遇那样,在院门口找了块突出地面的石头,抱着双膝就蹲坐了下来,头脸都埋进膝盖里,像只可怜的鹌鹑。

    冯慧茹疑惑地同张玉凤相视一眼,只觉莫名其妙,但没再管她。回身进屋,关上门,重新在郁齐书的床边坐了下来。

    “你看,这事儿是真的吧?娘亲没有骗你啊。”

    郁齐书望着帐顶沉默不语。

    冯慧茹心道他定然一时无法接受,这冲击实在太大,连她都不可置信,竟然有人敢如此大胆地诓骗郁家。

    冯慧茹长长地叹了口气,轻言细语道:“齐书,一切都怪娘当初不察,我会尽快为你重新娶上一门妻妾。至于杨芦花,这样的女人咱们家是万万留不得的。娘知道你肯定会有些舍不得,但是舍不得也得舍。所以,你尽快写封休书给她吧,咱们好赶紧把她赶出府去,以免郁家被人笑话。”

    郁齐书微蹙着眉头转过脸来,有些错愕地道:“她是我的妻子,又不是丫鬟仆妇,怎么可以说赶走就赶走?”

    冯慧茹脸现震惊:“她欺骗我们,以寡妇之身再嫁到我们家,不赶出去,那不是有辱门风?”

    “娘,无论她之前如何,但既然我已娶了她,我就要负责到底。”

    “齐书,你在说什么啊?她是嫁过人的,又不是黄花闺女了,你负什么责?”冯慧茹彻底给惊着了,想了想,保证道:“你放心,下次我一定好好看人,找个有经验的婆子验明正身,保证对方绝对是个身家清白的黄花闺女!”

    郁齐书嘴角露出一抹自嘲的笑,“算了吧,娘,我这样子就不要糟蹋黄花大闺女了。”

    他扭开脸,重新望着虚空,目光黯淡而眼底毫无神采。

    冯慧茹惊痛不已,“你什么样子?你就算是个傻子,那也是郁家的嫡长子!我看哪个敢轻看你!莫说一个黄花大闺女,就是十个八个黄花大闺女,只要你想要,母亲统统都给娶进门来!你爹要是敢说半个不字,我就立刻带着你回京城去!我们找舅舅找姥爷去向皇上求情赦免你的罪,你还是做你的翰林院修撰你信不信?你姥爷是皇上的老师,我还不信皇上不卖他这个面子!走着瞧,到时候叫郁泓和其他几房全眼巴巴看着,还不得来巴结你我……”

    “娘,别说了。”郁齐书微微叹息,“就这样吧,我的事情,你别管了。”

    “别管了?”冯慧茹愣了愣,“齐书,你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还非她不可了?为什么呀?就凭着她长得好看吗?儿子,你是没见过美人还是……还是有什么特殊嗜好?……你喜欢寡妇?”

    “娘,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啊!”郁齐书恼羞。

    冯慧茹更急,“那你就告诉我你为什么不愿意休了那个小寡妇啊?”

    郁齐书烦躁无比:“娘,请你不要再寡妇寡妇的喊芦花了。我还没死,你喊她寡妇,不是在咒我死么?”

    冯慧茹气得浑身颤抖,“齐书,她是嫁过一回的呀,她头前一个男人死在了洞房里……”

    “娘!”郁齐书几乎是低吼出声,“我不想再听到她从前的一切!”

    张玉凤看母子俩快吵起来了,着急地从旁相劝:“小姐,千万小心你的身子……大少爷,夫人全是为了你好啊。你好好同她说话,别吵她呀。”

    “……”郁齐书无声叹气。

    没想吵她。

    冯慧茹也稳了稳情绪,却老泪纵横,固执己见道:“反正总之,你一定要休了她!”

    “……”郁齐书又默默叹了口气,考虑到母亲怀着身孕,不敢再正面顶撞她,转而迂回道:“休妻岂是那么随意的?按照本朝律法规定,必须是妻子犯了七出之罪,做丈夫的才可以理直气壮的休了她。”

    七出之罪,即“不顺父母,去;无子,去;淫,去;妒,去;有恶疾,去;多言,去;窃盗,去。”

    冯慧茹一听,立刻道:“正好,她不孝顺婆婆,时常出言顶撞于我,合该休了她!”

    郁齐书面无表情地回道:“芦花晨昏定省,是我每日亲自督促,并不觉得她有不敬婆婆的地方。”

    “齐书你!”冯慧茹气促,强硬道:“你每日待在房中,又怎么知道她来我这里向我请安的情况?我说她对我不敬,那就是不敬!”

    郁齐书苦笑:“本朝律法还规定了‘三不去’,意即妻子就算犯了再大的错,丈夫也不能将其休掉。这三不去乃是:有所娶无所归,不去;与更三年丧,不去;前贫贱后富贵,不去。娘,芦花的父母尽皆已经亡故,她也没有兄弟姐妹可以依靠,是孤身一人。若我休了她,她便无家可归了。”

    “……”

    冯慧茹再也无计可施,只好离开。

    但看见院门口蹲坐的芦花,就气不打一处来。

    “他这么护着那小蹄子,如何得了?玉凤,不知为何我心里隐隐不安,总觉得会出问题。”

    张妈信口应道:“是啊,明明长得不算很出挑,关键是嫁过人的,咳,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对咱家少爷施了什么邪法,大少爷竟这么舍不得她。”

    冯慧茹一把捉住张玉凤的臂膀,心惊肉跳道:“难道她会巫术?!”

    张玉凤看自家小姐焦灼得有些胡思乱想,赶芦花走的心思坚定,一咬牙,道:“小姐,我忽然想到一个法子。”

    她附耳过去。

    今天天气很好。

    早上天不亮芦花出门的时候特意抬头看了眼,天际边有一缕橘红色的朝霞若隐若现。

    这会儿日头偏斜,半边天空晚霞烂漫。

    夏末初秋,晚风起了,她觉得有些冷。

    远处的雾气逐渐腾起,暮色四合。

    不知何时,清箫在她身旁蹲了下来。

    清箫嗫嚅:“大少奶奶,这,这……这是大少爷给您的……他说希望您拿了银子后就离开。望你以后好自为之,不要……不要再纠缠他了。”

    “……”

    芦花呆愣愣地看着清箫递过来的小包袱。

    还是拿她的头盖巾包的,红艳艳的一个小包裹,入手微沉。

    她的两根手指悄悄捏了几捏。

    里头有几个硬邦邦的家伙,小山包似的。

    芦花流下了屈辱的泪水。

    她咬紧牙关,赌气似的将小布包接了过来,豁得一下站起身。

    敢情好,这下子跑路不但可以光明正大地跑了,还有了路费盘缠!

    哼,走就走!

    你无情,我也不是会死缠烂打的女人。离了你,我再找个哥哥去!

    芦花抱着小包往前就冲。

    脚步那么快,她只想快点逃离这个让她没有尊严的地方。

    第83章

    芦花一口气跑出郁府, 沿路畅通无阻,没人出来追她拦她。到了大门口,看门的大爷竟然还主动为她打开大门。

    她不觉悲从中来, 眼泪花花地捡着大路继续一路狂奔。

    太阳正在落坡, 四野腾起了袅袅炊烟, 远处的山脚下也开始薄烟青雾弥漫。还有归家的黄牛哞哞的叫, 孩子的歌谣、犬吠、大人的呼唤,都声声传入耳中,一派宁静祥和的田园牧歌归家图, 叫芦花恓惶。

    她缓缓停下了脚步, 回望来路,郁家已经离她很遥远。

    墙高八尺的重重宅院隐没在黯淡的暮色里, 已溶成深色的一片, 看不清楚详细轮廓,唯有飞檐翘角十分醒目地挂在深蓝色的天幕中,尽显出它们安静秀气的曲线美, 但也如烟似雾般缥缈。

    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天色将夜,她必须要赶在天黑前找到一个落脚处。

    顶着村民们奇异的目光,芦花向其中一位老者打听到离村十里地处有个驿站可供歇宿。再问清楚了出村的方向, 便加快脚步径直往出村的方向去了。

    “看见那棵黄桷树没?”

    郁齐山带着自己商号的大掌柜薛长亭轻装简从,挎着个包袱直奔牛家村而来。

    “哪里?”薛长亭站定,手搭凉棚,顺着郁齐山手指的方向眺望, “哦, 你说那里, 那个小土坡上么?……唔, 遗世独立的一棵树,很像一位傲娇的小家碧玉啊。”

    “呵呵,对,就是那里。”对于薛长亭的比喻,郁齐山忍不住笑,“就翻过那个长了棵黄桷树的小土坡,前面便就是牛家村了。咱们这会儿到家,正好赶上晚饭饭点儿。”

    薛长亭又四下眺望一阵,赞道:“这里山美水美,风景宜人,适合颐养天年。”

    郁齐山苦笑,“薛兄,家父面前,这种话是万万说不得的。”

    薛长亭笑而不语。

    二人继续前行。

    薛长亭玩笑道:“东家想给母亲一个惊喜,就算正好赶上饭点儿,可我不得不担心晚饭根本就没我俩的份儿啊。”

    郁齐山笑道:“到了郁家,难不成还能让你今晚饿肚子么?……唔,你听那是?”

    一阵紧似一阵的狗吠和女人的尖叫声传入耳中。

    两人不由自主停下脚步。

    前面不远处是一片茂密的竹林。

    不一会儿,二人就看见一个女人披头散发地自竹林后面蹿了出来,直冲两人而来。

    那女人一边不要命的狂跑,一边回头大喊大叫:“走开!——啊!啊啊!你再追我我就踹死你!你还敢再追?啊啊,别咬我啊!”

    “汪!汪汪!”很快,一条大黄狗又自竹林后面蹿了出来。

    那狗龇牙咧嘴,口角流涎,一直追着女人不放。

    “啊啊啊,连畜生也欺负我,看我好欺负是不是?老天爷太不开眼,我是好人呐!啊对!大黄,我救过你的小黄,你儿子,你还咬我?没良心的!”

    女人嘴里不清不楚嚷嚷着奇怪的话。

    她穿了条襦裙,裙摆虽宽大,但是仍旧碍脚,好几次有惊无险地差点扑倒在地,狼狈不堪。她索性将裙子提了起来,露出了里面白色的亵裤,这下跑起来就跟一阵风似的。

    见此情状,郁齐山同薛长亭不由得脸色古怪地对望一眼,然后心有灵犀,各自急忙弯腰,就地寻了几样趁手的土石块和木棍在手,迎面跑了过去欲要相帮。

    谁知道前面的女人却一个拐弯儿,也可能是慌不择路了,急于摆脱那疯狗,她瞄着高处崎岖处跑,最后竟蹭蹭几下,动作麻利地爬上了一处田坎,约有半人高,倒也真地暂时缓了缓她遭遇的紧迫局势。

    那条狗追到田坎下,直立起身体趴在土坡上往上爬,但试了几次都爬不上去,唯有徒劳地刨着土块仰着狗头冲田坎上的人直叫换。

    女人得意起来,摇摇欲坠地站在逼仄的田坎上,叉腰道:“来啊,你再上来追我啊!”

    受了挑衅,疯狗猛地跳将起来,几乎一蹦三尺高。

    女人一惊,乐极生悲,啊呀一声,仰面栽倒在了田坎后面那块干水田里。

    郁薛二人及时赶到,几下将疯狗赶跑了。

    听到上面那块田里传来呻~吟声,郁齐山率先攀上田坎,往下一看。

    女人歪坐在田沟里没起身,侧身揉着小腿,不知是不是土块擦伤了皮肤。

    “小娘子,你没事吧?”

    他蹲下身,伸手就想要将滚落在干田里的女人拉起来。

    恰在这时,女人转过脑袋仰面看来,郁齐山不由得愣了愣。

    白白净净的一张瓜子小脸,秀美又俏丽。樱桃小嘴儿,唇色嫣红欲滴,嘴角有若隐若现的齿咬痕迹,叫人浮想联翩。但最是动人的是她那双眼睛,水汪汪的,眼眶通红,有些肿,像是才哭过,我见犹怜。

    郁齐山喉结滚动,再度将手伸出:“小娘子,你没事吧?我拉你起身。”

    芦花身体往后一缩,戒备地瞟了瞟蹲在田坎上的男人。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目光十足侵略。

    但芦花总觉得他的视线一直在往她手里的小包裹扫视,不禁心里打闪。

    他倒是眼尖。

    包裹里没啥,就两百两银子!

    这人不会在光天化日下明抢吧?天还没黑尽呢!

    芦花将手里的小包袱往袖子里遮了遮。

    后面又爬上了一个男人,年纪比之先前这个稍大些,三十五六岁模样,看着面善,不像坏人,一上来见着她也是一愣,但随即就冲她温和地笑笑,问道:“小娘子,要帮忙吗?没受伤吧?”

    “啊,没有没有,不用不用。”

    芦花忙讪笑着回道,强忍痛楚,自己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在两人毫不避讳的目光中淡定地扯了扯裙子,打理了下仪表。

    趁此,余光往四下里快速看了看。

    前面是大路,但她崴了脚,不可能跳下田坎去走大路,再说两个大男人正挡在前面。身后却是一条小道,可走。

    也只能往后走。

    她故作豪迈地冲二人一抱拳,“多谢两位英雄仗义相助帮我赶走了疯狗,刚才真是好险。我急着赶路,也不耽搁二位的时间了。高山流水,后会有期!”

    说罢,也不等人回应,她转身就走。

    身后传来轻笑声。

    芦花听得心慌得很,打定主意不回头,一瘸一拐地穿过干水田欲要走上田边那条小道上去。

    但是,走了几步,身后却传来了脚步声。

    她就再忍不住了,回头一看。

    人家跳下田坎,居然真的跟上来了!

    芦花心中恐慌。

    但不等她找借口询问何故跟着她,对方已开口道:“小娘子好像崴到脚了,不知你要去哪儿?如果路途遥远,你这模样,恐怕天黑之前赶不到呢。”

    芦花听了这话,更加心慌了,强作镇定道:“我回娘家,很快就到了,谢谢关心。”

    “这样啊,那不知小娘子的娘家在何处?如果就在这附近的话,我们或可以送你一程。”

    “不不,真的不劳您费心!我弟弟要来接我,他知道我今天回娘家,我提前给他捎了口信的,可能很快他就到了吧。”芦花强笑道,暗暗咽了口唾沫,又笑着催促对方离开,“天色已晚,二位还是自去吧,不用管我。”

    但男人站着不走,望定她道:“小娘子,你莫不是要出村?这一片都是牛家村的地界,我瞧着你先前又是往村外的方向走。”

    芦花暗忖这男的一直纠缠,果真是盯上了她手里的银两了!

    好不着急上火。

    可面上还得和颜悦色地回道:“是啊,我说了我回娘家都嘛。”

    郁齐山负手而立,紧盯着芦花,嘴角衔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隔壁村离这里有七八里路呢,天黑前你真的能赶回家吗?”

    芦花彻底火了,决定不再理会他,径直转身,拖着瘸腿走上了羊肠小道。

    郁齐山不慌不忙地跟上芦花,不紧不慢地在她身后道:“小娘子,之前我远远瞧见你被狗追,慌不择路,你似乎对牛家村不是很熟悉啊?那么你可知要出村的话,须得翻过前面一座山,然后下到一条深沟,最后再翻上一座山才能出村去?这一上一下再一上,翻山下沟得花上至少一个时辰的时间呢。小娘子,你看,的确天色已晚。你这时候出村的话,只会越走天越黑,黑灯瞎火你怎么赶路?若是翻山下沟再遇上大虫蛇鼠什么的,不是很危险?即使有你弟弟来接你,但也不必这么着急地冒着危险回娘家去啊。”

    “……”

    芦花惊呆了,一个村子能有多大点?最多几百户人家而已,怎么出村会这么复杂怎么危险这么花时间???

    她不由得转过身,六神无主地望着郁齐山。

    薛长亭则惊讶地看向郁齐山。

    外面哪里有深沟?哪里有一座又一座的山?转过前头几个小山坡,走上约莫半个时辰就可以出村了。

    但是再一看,发现女人口中说着出村,但是刚刚她走的方向却是往牛家村而去。

    之前郁齐山同他说过的那个长了棵黄桷树的小土坡就在眼前了。

    他们就是从村外来的,一路上没碰到什么人,哪里又有什么来接她的弟弟?

    呵呵,这姑娘是在故作镇定呢,把他们当做什么人了?

    东家那么说,是有意在试探她的。

    果然,女人露馅儿了。

    很明显,她应该是牛家村人。

    既然是牛家村人,想必东家想顺手就帮个忙,反正顺路。

    正这么想,果不其然,只见郁齐山走到芦花面前,道:“你崴了脚,反正顺路,我背你回家吧。”

    说着,就要在芦花面前背过身去蹲下来。

    薛长亭急忙往前几步,将手里的包袱一递,挡在郁齐山面前道:“东家,还是我来吧。麻烦东家帮我拎下包袱即可。”

    郁齐山也不同他争抢,退后一步,口中道:“也好。”便接过包袱背在自己肩上了。

    芦花见状,这二人竟然都不经过她的同意就将她安排了,急得身体往后踉跄直退,“喂喂,谁要你们多管闲事?!快走快走,我跟你们讲,我真的是回娘家,我弟弟马上就到了……啊!”

    瘸腿的她一跤坐倒在地。

    薛长亭站起身,哭笑不得:“我们不会害你,真的是要背你回家呢。”

    芦花哪里肯信?

    拍开要来扶她起身的郁齐山的手,她脑子里心念电转,电光火石间,她念头一闪,指着郁齐山就喝道:“我告诉你,我是牛家村大名鼎鼎的郁家的儿媳妇,你们要是敢对我动手动脚,绝对会吃不了兜着走!”

    郁齐山和薛长亭都愣住了,愕然对望一眼,郁齐山大笑:“这可真是一家人不识一家人。”

    不由分说,郁齐山将包袱丢给薛长亭,然后将大呼小叫着挣扎不休的芦花背在了自己背上。

    “混蛋!臭流氓!你快放我下来,再不放我就喊非礼了!”

    “呵呵,嫂嫂,你别再动了,我们很快就回家。”

    “……”

    芦花石化在郁齐山背上。

    第84章

    郁府已经大乱。

    郁齐书的房中哭做一团。

    冯慧茹抱着张玉凤嚎啕不止, 春燕在旁边陪着抹泪,还有个清箫跪在床角汪汪大哭,一壁还用额头撞着床沿哀求他家少爷千万不要再乱动了, 要保重身子。角落里另站着王婆子刘婆子三个, 还有冯慧茹院里的小丫头, 都骇得掩嘴呜呜直哭。

    地上散落的都是郁齐书自行拆掉的夹板和布带, 上面血迹斑斑。

    床上更加狼藉,鲜血洇然红了大片的床单和被单,看着十分触目惊心。

    周保和李进忠两个满头大汗地按着郁齐书的肩膀阻止他挣扎, 床尾站着大夫, 正要给他的双腿重新上夹板,可是病人一直乱动不肯绑扎, 大夫便眼睁睁看着才上好了药换了绷带的双腿再度溢出血色来, 他手里的夹板也就迟迟不敢贴上去。

    情况就这么胶着起了。

    事情的起因自是因为芦花。

    冯慧茹离开后,郁齐书见芦花一直没进屋来,问清箫, 清箫支支吾吾, 只说少奶奶园子里散心,但就是说不清楚芦花人在哪里,他就疑心出了什么事情。过了会儿婆子们来送晚饭, 他又问大少奶奶人呢,众人方七嘴八舌地说看见她拎着个包袱出府去了,话里藏话又说也不知她出府干嘛去,还挎着个包袱, 因为是主子, 便谁也不敢拦、谁也不敢问, 然后一直没再见她回来。

    郁齐书这才知道芦花已经离开了。

    还挎着包袱?

    她没进屋来收拾, 哪里来的包袱?

    郁齐书听罢,心中冷笑,面上却一点不显,然后,突然毫无征兆的,将脑后的瓷枕拖出来朝清箫狠狠砸了过去。

    这么多年来,郁齐书给人的印象就是谦谦公子温润如玉的感觉,从来没同谁红过脸,更别说发脾气。即使他腿断了躺在床上,也不过是脸冷了些,眼神儿吓人点,但是这种动手的情况,从未有之。

    婆子们因此吓得手里的汤碗都掉地上了,一哄而散。

    清箫本能地闪躲开了,但是,他虽然没被砸到,可也骇得面色如土,一溜烟儿躲到门外不敢再进屋去。

    隔了会儿清箫听见里面异样的动静,凑到门缝偷偷往屋内一看。

    不得了。

    郁齐山人已经从床上滚了下来。

    因嫌弯不了腿的夹板碍事,他直接拆掉了双腿上的夹板。皮肉连着纱布生生撕开,他半好的双腿重新变得血肉模糊。

    这会儿他人咬着牙正往门口爬,血迹沿着床下到门口,都糊了一地!

    “大少爷!”清箫看得都忍不住落泪了,推开门,颤声问他:“您这是,这是想干嘛?是要害死清箫还是想要害死自己啊?!”

    想去把他扶到床上去,他回应的只一个字:“滚。”

    郁齐书发怒的事,冯氏那边当然预料到了,刘婆子几个过去汇报说大少爷用枕头砸了清箫,冯慧茹听了后气定神闲。

    “怒总归是要怒一下的,不过人都已经走了,他还能怎么着?让他出出气,憋着不生气,怒火不散,对身体也不好。等过两天他气消了,新媳妇儿又领进门,他哪里还想得起那个小狐狸精?”

    又说:“她是自己跑的,郁家嫌丢脸,没打算报官,但是可以直接按照族规处理,将她从郁家除名,也就省了写休书那道手续。”

    “潘家那里也有了借口,就说才知道这媳妇儿是王婆子拐来的,还转手了几道,郁家拆穿了她是拐骗来的又是寡妇再嫁的身份,新妇自己没脸再赖在郁家,于是自个儿悄悄离开了,跑路的时候还偷走了夫家几百两银子!”

    冯慧茹和张玉凤还在得意于想到了这么个让芦花自己离开的绝妙主意,两全其美,清箫又慌慌张张地跑来了。

    听了清箫的描述,冯氏将信将疑,小跑着过来一看,郁齐书都爬到院里来了!

    这疯狂的举动差点没叫她当场厥过去。

    此时郁齐书看她又如看仇人一般,冯慧茹一颗心顿时凉了半截,方才意识到自己干了一件多么愚蠢的事情。

    母子离心,就是自这里开始的。

    郁齐书会砸清箫,便是知道芦花的离开跟清箫绝对脱不了干系。

    清箫人小但脑子不笨,当然明白了大少爷知道他干的“好事”,所以才会不要命地在床前磕头哀求。

    郁齐书自然也知道一切都是冯慧茹授意清箫去做的,他也不点破,更不叫任何人来帮他。

    如果连贴身服侍自己的小厮都这样子胳膊肘往外拐,那他还能找谁帮忙呢?

    悲哀。

    设身处地地想,芦花一个人来了这陌生的世界,除了认识他,她谁也不认识,谁也靠不了。她死皮赖脸地赖着他不是很正常吗?如果他推开了她,人生地不熟,她何以生存?

    他这样有亲人有下人的人都感到了孤独无助,何况芦花?她还是个女人。

    所以,他宁死也要找到她,他还要亲自去找人。

    天快黑尽了,郁齐书一点不敢去想象芦花离开郁家后的遭遇,他二话不说自床上翻下来。

    没办法走路,他用双手爬着也要去找她。

    其实他知道自己是徒劳,拖着半残的没有知觉的双腿费力半天,也不过是从床上爬到了屋外。腿没好,又一路摩擦,新长的肉重新磨破,血不住往外溢出来。这样下去,芦花没找到,他倒是极有可能先挂掉。

    但这是决心的体现,他要用行动告诉所有人——芦花于他是十分重要的!

    大夫额汗直冒,见实在无从下手,不得已向冯慧茹请示可否将人绑起来?

    话还没落音儿,郁齐书目眦欲裂:“你敢绑我?!”

    郁齐书自躺床上半身不遂后,身体就消瘦了很一大圈儿,脸颊上没剩几两肉了,皮肤更是呈现病态的惨白。此时他半身挣扎不休,说话近乎嘶吼,额头、脖子上,薄薄的惨白的皮肤下便青筋凸起,看着面目有些狰狞。

    冯慧茹已放开泪水打湿的手绢,冲大夫点头点到一半,听到这话,生生僵着脖子不敢再有动作。

    郁齐书已转过脸来,冲她哑声道:“我同芦花的事情根本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我只告诉你——我同她认识都十几年了!十多年的感情,岂是说割舍就能割舍得了?”

    屋里的人但凡听见了这话的,莫不心惊。

    都暗忖郁齐书要不是怒极攻心,心智已失;要不就是伤口发炎导致高烧,人烧糊涂了,才会说出这样叫人匪夷所思的话。

    冯慧茹也听得心惊肉跳。

    哀莫大于心死,他开始说胡话了吗?是脑子烧坏了吗?

    瘫子肯定比白痴好,她可不想要个傻儿子!

    人傻了痴了,那才真的是活着不如死了好。

    冯慧茹彻底投降了。

    “好好好,我立刻叫人去给你把她找回来!”

    她将周保叫出房间,耳提面命,府中能用的人手都用上,赶紧点兵点将点齐了人就出去找芦花,务必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屋里头郁齐书这才安静下来,双目无神地仰面躺着,木偶似的由着大夫重新将他的双腿上了夹板,绑了几圈白布固定好。

    夜幕降临,天黑下来了。

    郁齐山和薛长亭走得慢了些。

    乡下的路狭窄而崎岖不平,越是靠近人群聚居的村庄,道路两旁往往又是水田,又是堰塘的,一个不小心就会掉下去。

    趴在人家背上的人倒是轻松惬意得很,因为不用走路,就是心情不太轻松。

    但没办法,芦花只能装死不作为,走一步是一步,大不了再离开郁府一次。

    “嫂嫂用喜帕装东西也是别出心裁啊。”

    背着她默默走了一阵,郁齐山忽然笑着说。

    芦花这才回味过来,原来不是看出来她包裹里装的是银子,而是她这装银子的包袱皮引起了人家的特别注意。

    走在旁边的薛长亭呵呵的笑,也道出了心中同样的疑惑:“原来东家就是看见了那个包袱才会追着她不放啊?”

    “是啊,不然呢?”

    “我还以为……”薛长亭意犹未尽地说。

    郁齐山轻声笑了下,没接茬儿。

    薛长亭只说了四个字就没了下文。

    二人在打哑谜呢。

    一个分明说话只说了半截,而另一个没追问,那就明显是听懂了对方想说而没说出来的意思,便把个芦花好奇死:“你以为他什么?”

    薛长亭笑而不语,抬头看:“哟,是不是要到了?前面那片庄子好气派!”

    郁齐山却道:“母亲来信说,齐书不日前成亲了。先前我看见嫂嫂手里揣着个小包裹,红艳艳的,很像新娘子头上的那红盖头,我就好奇多看了几眼。后来离得近了,定睛一瞧还真是盖头呢。不知怎的,我就想起了齐书成亲的事情,你又说是回娘家,我就想不会正是齐书的妻子吧?忍不住就一直跟着你了。但是我心里又有些吃不准,毕竟,哪里会有这么凑巧的事呢?”

    似乎是在解释给芦花听。

    芦花装死不说话——她已经不是郁齐书的妻子了,要开了口,怎么回应郁齐山这“嫂嫂”二字?

    薛长亭接口道:“你以为没那么巧的事,可你忘了世上有句话,叫做无巧不成书,哈哈哈。”

    郁齐山又轻笑。

    第85章

    几十个家丁点起火把在前院集合, 由管家周保带队,这就要开拔出府去寻找大少奶奶。

    郁府大门门环于此时被人哐哐地叩响。

    看门的张老汉儿把门打开,高举着火把歪头眯眼看。

    还没看清楚, 来人已笑道:“还是张叔为我家守门呀?那敢情好, 有您在, 绝对连只苍蝇也甭想飞进去。”

    “少爷?”张老汉听出声音来了, 惊喜无比,“哎呀,竟是您回来啦?快进来快进来!还没吃饭吧?”

    又忙不迭回头冲院里欣喜地大喊:“少爷回来了, 快去通知夫人, 少爷回来了!”

    张老汉儿眼神儿不好,等到郁齐山跨进了门槛儿, 他才看见他背上还背着个女人, 忍不住好奇地把火把再举高点一细看呐,嘿,这不就是下午他放出去的大少奶奶吗?登时嘴巴张得老圆了, 半天合不拢。

    周保带着家丁跑步出来, 院门口很快灯火通明,这下子大家都看见了,个个面色古怪, 噤若寒蝉,连见过世面的管家周保一时都不知道该说点做点什么了。

    薛长亭挎着两个包袱望天神游。

    郁齐山倒是泰然自若,吩咐周保道:“快去请个大夫来,大少夫人脚崴了。”

    周保方才回过神来, 上前道:“正好, 林大夫在府中客居。”

    “那就快去把他请过来。”说罢, 他转身冲个家丁说:“给少爷我头前带路啊。”

    那家丁看看周保, 犹豫地出列来。

    “这……咳,少爷,”周保举着火把又上前一步,“少爷,林大夫正在大少爷房中为他诊治。大少爷他担心大少奶奶,从床上摔了下来,情况有些严重。”

    “噢,这样啊……那我将人直接送过去吧,省得大夫来来回回,耽搁时间。”

    送过去?送到兰苑去?

    众人面面相觑。

    东边院儿紧接着又传来了嘈杂的声音,仔细听好像是李小莲奔这过来了,定然是有丫头仆妇跑去给她传了消息说她儿子回来了。

    趴在郁齐山背上的芦花如芒在背,个个都对着她行注目礼呢,她要是敢继续趴在郁齐山背上出现在郁齐书面前,那她可以直接原地去死了。

    芦花再不能装死了,又听到周保那样说,心中担忧郁齐书,立刻挣扎着就要下地。

    郁齐山察觉到背上的人在乱动,便松了手,但两个人一时都忘了有人腿脚不灵便,便一个没想着要蹲下来慢慢放开,而另一个也没想着要做金鸡独立姿势,于是,芦花几乎是人从郁齐山背上跳下去的,这下子乐极生悲了,她那只崴了的脚一着地,立刻传来钻心地疼,哎哟一声,她就整个人狼狈地歪趴在了地上。

    “芦花!”郁齐山惊呼出口。

    这喊的什么呀?!

    之前他不是一直喊她喊的“嫂嫂”吗?!

    他这是故意添乱么?

    丢脸丢大了。

    又因为郁齐山那声喊,芦花极度不自在,她全身的毛孔都吵闹着不舒服。

    尔后又瞥到了郁齐山伸手要来扶她,众目睽睽下,如何化解这场抠出脚趾头的尴尬?

    心念电转,芦花索性假装痛晕了过去,伏在地上就不动了。

    薛长亭挑眉。

    这也能晕死过去?

    郁齐山扶起她后见她双眼紧闭也是愣了一愣,随即嘴角微微抽搐,像是忍笑忍的,然后他扶人的手就改做了抱,郁齐山面色如常地将芦花横抱在了自己怀里。

    “……”

    芦花仰面闭眼,真恨不能咬舌自尽,当场去世。

    周遭乱哄哄又咋呼呼的,是李小莲赶到了,欣喜儿子回家,她一边急吼吼吩咐这个去叫厨房多烧几个好菜,吩咐那个去把客房打扫出来给薛长亭住,一边小声地埋怨郁齐山多管闲事,怎么就和大房的后院女人沾上了关系?

    三言两语,李小莲就将大房那边这几日发生的事儿拣要紧地讲给郁齐山听了,最后埋怨道:“我本来隔岸观好戏呢,你看你干的什么事?男女授受不清,这小蹄子本就是个野的,闹得大房那边鸡犬不宁,冯氏日日发火。本来我们只管看戏就好了,犯不着惹上一身骚啊,儿子你可好糊涂!”

    李小莲并不知芦花是装晕的,转眼却又幸灾乐祸道:“也好,你这一出,叫郁府这么多下人亲眼瞧到了她大房儿媳妇不检点,竟同别的男人在大庭广众之下牵扯不清,笑死我了!”

    男人同女人牵扯,于男人言,叫风流。于女人言,就是行为不检点,嫁了人,便是不守妇道。

    郁齐山全程一语不发,听完了有关芦花的“故事”,低头看了眼怀里的女人,最终,他也没将她抱回兰苑去。

    芦花听见他吩咐周保去给郁齐书报信,又说等林大夫忙完后再请他过来给她诊治,最后她人被郁齐山安置到了郁齐婉的屋子里。

    郁齐婉是郁齐书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安排她暂住郁齐婉处,就免了她面对郁齐书的难堪和不知如何自处,芦花暗暗长出了一口气。

    想是因为知道她是假装晕倒的,郁齐山等到林大夫来了后简明扼要地交代了一下她的情况后便走了,并未守着大夫给她诊治,同样避免了她的窘迫,十分体贴。

    芦花“悠悠醒来”,正好在大夫抓着她的脚腕一推一拿间。

    脚脖子正好,林大夫也走了,郁齐婉趴在桌子旁边,稀奇地看着芦花狼吞虎咽。

    等到她吃了个七八分饱,噗呲一笑,说:“你好本事啊,我们郁家上下现在因为你这下子会彻夜难眠了。特别是我那个二娘,看见到她儿子亲自把你背回来,心里肯定跟吞了一只苍蝇一般膈应得慌。我怎么觉得,你到我们家,专是为整治我娘跟二娘来的?”

    芦花脸皮抽搐,应道:“吞了只苍蝇那是恶心,今晚这种情况,你要说她是如鲠在喉。”

    郁齐婉脸蛋儿一垮,不满芦花指出她措辞不对,起身攘了把她,恶声恶气道:“赶紧吃你的饭!吃完了,你就回我哥那里去!再不回去,清箫就要被打死了!”

    芦花一听,慌忙丢了饭碗就往兰苑跑。

    到此时,芦花自然已经闹明白了赶她走的并不是郁齐书,而是她的婆婆。

    清箫就是个下人,他不敢擅自做主,肯定是婆婆叫张妈指使他这么干的。

    一开始芦花还是想在郁齐婉这里多赖一阵子的,因为想起郁齐书下午对她说了难听的话,虽然亲耳听到周保说他因为担心自己而从床上滚了下来,可她还是不够自信,也就没好意思主动提出回去,这下就有了理由回屋去瞅瞅他的情况了。

    房间里,周保领着看门的张老头儿立在床前,正在接受郁齐书的审问:“你亲眼瞧见他背进来的?”

    “是啊,是齐山少爷亲自背回来的。”

    “怎么背的?”

    “……就是,就是双手背的啊,反剪在背后那样子。”张老汉儿有些茫然地回。

    他不太清楚大少爷为何铁青个脸。

    大少奶奶回来了,他不是该高兴么?

    不是因为他闹腾,所以府中兴师动众要找人么?怎么这会儿却要浪费时间精力问自己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还问得这么下细。

    “怎么是他背回来的?”

    “不知道哩。”

    “大少奶奶受伤了?”

    “是啊,晕倒了。”

    “是背回来的时候就已经晕倒了么?还是回府后才晕倒的?”

    “好像是之前就不省人事了吧,反正从进门起我就没见她说过话,一直趴在少爷背上呢。”

    “什么伤?很严重吗?居然不省人事了。”

    张老头儿为难地张了张口,这问题他回答不上。

    周保脸现不忍,代张老头儿回复道:“暂时不知道什么伤,林大夫已经过去看了。……那个,大少爷,折腾许久,林大夫也没吃晚饭,那边齐山少爷招呼他一块儿正在东苑喝酒吃菜。等会儿我就去仔细问问大少奶奶的伤情。”

    顿了顿,再道:“齐山少爷、林大夫和大小姐都没叫人过来给您捎口信儿的话,想是大少奶奶没大碍,可能就是受了点惊吓而已。我先前听薛掌柜说起,他们遇到大少奶奶的时候,她正在被狗追,不过没被咬到,估计就只是受了些惊吓罢了,睡一觉就好了,大少爷您宽心些。”

    周保回禀得这么详细周到,也未能令郁齐书满意,他又问:“那林大夫瞧过后,大少奶奶醒了么?”

    周保:“小的待会儿就去大小姐那里问问看。”

    郁齐书:“那她……”

    房门没关,芦花咬着唇出现在门口。

    她也听不下去了。

    屋里周保和张老头儿一眼看见她,微微惊讶地张了张口。

    郁齐书顺着二人的视线看过来,目光就定住了。

    世界万物仿佛就此凝固。

    谁也没说话,屋内屋外僵持着。

    还是周保见机快,冲芦花无声地点了个头,就扯着张老头儿快步出了房间。

    芦花于是犹犹豫豫地跨进屋来,结果门后面还跪着个双颊被扇得肿得老高的清箫,把她吓了一跳,赶紧挥挥手叫他离开,不忘叮嘱他找坨冰块敷脸。

    等到清箫痛哭流涕地走了,芦花关好门,回身就站在门边不肯近前一步,也不知道手脚往哪里放,左右不自在。又觉得房间太安静,空气凝固得叫她窒息,僵硬地站了一会儿后她便没话找话,小声嘀咕说:“你惩罚清箫干什么?明知道他就是个只知道听主子吩咐做事的,不管事情好坏对错……”

    芦花不知道郁齐书现在脾气很大,像突然变了个人似的,火药桶,不定时会炸一下,喜怒无常,连王婆子刘婆子几个都不敢在他面前叨咕了。

    所以,就见郁齐书听了她那话后,寒声道:“过来。”

    芦花:“……”

    鼓起勇气看过去。

    郁齐书的脸色有些不正常的红。

    他正在发高烧。

    下午他发疯般地自己扯掉了腿上的绷带和夹板,受了鞭笞的双腿,皮肤尚未长好,他生生再撕开,血流如注,又因为不肯再绑扎便同大夫周保几个拼命折腾了一个多时辰,刚刚还强打精神审问张老头儿,人哪里还正常?脑子已不正常!

    芦花看他脸色潮红,眼神儿也不太对,既害怕他又担心他,终究是担心大于了恐惧,乖乖地摸到床边,然后打算坐下来同他好好聊聊。

    结果,屁股刚刚挨到床沿,就被郁齐书一把拽住胳膊,人给他拉下去了。

    芦花一脸懵的扑在郁齐书的胸膛上,正要撑起身来,下一刻,她的唇就被郁齐书张口咬住了。

    他咬得好紧,死死的,狠狠的,芦花呼痛挣扎,郁齐书的另一条手臂也伸过来,张开的两条手臂像螃蟹的大钳子般将她牢牢钳住,芦花就觉得自己跟只虾米似的被封在了紧闭的蚌壳里,既无处逃生,更动弹不得。

    她的眼泪都疼出来了。

    他这一口可真狠。

    铁锈的味道萦绕鼻尖,嘴里也有了腥咸的味道。

    是她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淌进了自己嘴里,也淌进了郁齐书的嘴里,他方才稍稍将牙齿松开了些。

    然后,芦花听到他恨恨的,咬牙切齿地说:“我这一口应该咬在你脖子上,一口咬死你干净,省得为你牵肠挂肚!”

    第86章

    郁齐婉进屋, 看见清箫跪在床边一壁呜呜的哭,一壁扇着自己耳光。而她哥哥郁齐书则靠在叠成尺高的棉被上,手里拿了本书正优哉游哉地在看书呢, 对地上可怜无助的人视若无睹。

    她眼珠子一转, 近前笑道:“干嘛啊你们这是?哥, 难不成你在考教清箫的文采么?哈哈。据我所知, 他也就是读了一年私塾而已,会认几个字倒是真的,可吟诗作赋就不行了。”

    “不是的, 大小姐, ”没等郁齐书应答,清箫已抬起泪眼同她打招呼, 又冲她磕了个响头, 跪求她道:“大少爷要赶我走,大小姐,求求您帮我求求情, 叫大少爷不要赶清箫走!”

    郁齐婉就看向郁齐书, 张口欲言。

    郁齐书已淡声道:“仆不为主,留着何用?”

    清箫登时又汪汪地大哭起来,耳光扇得更响亮了。

    他是买来的家奴, 郁家不要他,只会将他转手再卖。

    他已经去求过周保求过张玉凤,两人给他出主意说这事儿只能找郁齐书求得谅解。

    冯慧茹那厢看见清箫就心梗,会想起她做的蠢事, 导致儿子同她生了嫌隙, 自顾不暇, 又哪里还会可怜他一个下人?

    清箫自也晓得该求自己的少爷, 可他心里有愧,哪里有脸求他呢?但听说牙婆子下午就要上门来领人走了,他这才慌了。

    郁齐书脾气好,从来没苛责过他,他要是被卖出去,十有八九再遇不到这样的好主子。当下一边狠狠打脸,一边哭着道:“大少爷,我死也不离开您!”

    清箫那耳光虽然没扇到自己脸上,可看起来也很疼呢。

    郁齐婉于心不忍,故作不耐烦地抬脚踹了下清箫屁股,呵斥道:“我说你也是笨!你求他有什么用?傻傻的把功夫用在怎么把左右脸扇一样肿上面,以为我哥就会原谅你?蠢而不自知!我告诉你,你再怎么求他也没用的,你应该去求我嫂嫂!”

    清箫一愣,随即惊喜异常地从地上爬起来,一溜烟儿就跑了。

    郁齐婉愕然,指着门口对郁齐书道:“你看见没?你的小厮真是在你面前做戏呢,刚刚明明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连抬手都费力了,这下子跑得比兔子还快。”

    郁齐书横她一眼,“你没事掺和我屋里的事情干什么?”

    郁齐婉讪笑,“哎呀哥,你是我亲哥,我过问过问你屋里头的事情,那也是因为我关心你啊。”

    “哼,关心我?十天半个月不见你来看过我一眼,我真是你亲哥?”

    郁齐婉在床沿边坐下来,勾着脑袋扯着他的被子一角捏在手里把玩儿,问道:“哥,我没来看过你,你生我气了么?”

    郁齐书盯着书本,淡淡道:“没有。”

    他随口说说而已,真要是郁齐婉要来看他,他一万个不愿意。

    她来,只会看见他的狼狈,看见他的落魄不堪,叫他以后——如果有以后——叫他以后如何还在她面前做个威严清雅的哥哥?

    “那就好!”郁齐婉立刻开心地笑了,抬头四顾:“啊,对了,哥,嫂子呢?”

    “她到母亲房里去了。”

    “去干嘛?挨骂吗?”

    郁齐书又再剜了她一眼,“自是给婆婆请安。哪像你,每日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

    郁齐婉哦了声,歪着头又去拉蚊帐挂钩上的丝绦玩儿。

    郁齐书看她神色漠漠,忍不住放下书本道:“我看你似乎备懒了很多。是不是我不监督你,你连诗书也不读了?想必毛笔字也没练了吧?琴棋书画女红什么的,早就荒废了。你这样子,到时候嫁到陈家去,婆家肯定嫌弃你。”

    “……”郁齐婉皱着眉头,脸上隐现不耐烦之色。

    她扭头看屋里,这就看见了靠在窗边的木榻,上面有两床叠得齐整的被子和一个枕头,微微挑眉,“咦,你们分床睡的啊?”

    郁齐书停止说教,没好气道:“既不耐烦听我说你,就别再杵在我面前了。我管你是回去绣花也好,睡回笼觉也好!”

    郁齐婉撇嘴,“那我问一句,嫂嫂还活着吗?”

    郁齐书蹙眉:“你这说的什么话?”

    郁齐婉肃道:“哥,我早听下人说你变得好可怕!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实话实话,我今日是过来看看我嫂嫂还活着的不。”

    “胡说八道!是哪个下人给你嚼的舌根?清箫?”郁齐书寒声问道。

    “你别管他是谁告诉我的。嫂嫂她孤零零一个小女子,娘欺负她,你也欺负她,婆家人都嫌弃她,唉,好可怜。”

    郁齐婉做作的叹了口气。

    看郁齐书抿着嘴不言语,再道:“昨晚上她从我那里回去后,我后来一直没收到她的消息了,我真怕她承受不住你的雷霆怒火呢。唔,你说她好好的,看样子你只是没让她上床而已。不过,木榻睡起来肯定不舒服吧?硬邦邦的。你也忍心啊?果然心狠得很。”

    郁齐书终于赏她一个白眼儿。

    郁齐婉忍着笑,刻意拖长声,自言自语道:“嫂子真的是去给娘请安了吗?现在日上三竿了啊,怎么嫂子还不回来?莫非,她正在被娘教训?罚跪了吗?还是挨板子了?”

    偷瞄了眼郁齐书,欲言又止:“也是哈,她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郁家上下都在议论她,娘觉得极没面子,不拿她出气泄恨才怪……”

    郁齐书沉着脸,双眉打结,手里的书册捏出了褶子也没察觉。

    郁齐婉再也忍不住,噗呲笑了,轻声哄道:“逗你的!哥,娘不会生事了,我听说爹要回来了。”

    郁齐书回过神,看向妹子问:“你哪里听说的?”

    “二房那个宝贝儿子不是昨晚回来了吗?就是郁齐山同他那个长随、就是大掌柜薛长亭一起回来的啊。两个人没坐轿子,走路回来的呢,原来郁齐山他把车马都留在了汉阳城。爹滞留在汉阳城,是爹说要接几房小妾回乡下来住。另外,二房媳妇也要回来在公婆面前尽孝,郁齐山就将车马全部留在了城里,等待家眷和东西到达呢。他同长随先行一步,是为了叫家里做好准备迎接她们。早上我出房来,看家里闹哄哄的,原来是管家周保吩咐人去找了好些泥瓦匠和木匠回来,正在将那几处跨院修葺一新。”

    “那几房都回乡下来住后,这家里肯定热闹得很。后院鸡犬不宁,娘必然大部分精力都用在管束那几房上,也就没心思再找嫂嫂的麻烦了,岂不是好?哥,你说是么?”

    第87章

    外面响起了零碎的脚步声。

    屋里两人便停止了交谈, 都向门口看去。

    很快,郁齐婉笑道:“说曹操曹操到,嫂子你回来啦?”

    芦花犹豫地跨进门槛来, 先斜眼瞟了下躺在被子上的郁齐书。

    他目光沉沉, 面无表情, 瞧不出喜怒。

    芦花局促地站在门口就不愿近前了。

    她现在很怕郁齐书, 他现在变得喜怒无常,心思难以捉摸,芦花很怕他又突然发疯虐待她。

    他如今对她狠心得很。

    一想到昨晚上的情形, 芦花就想哭。

    嘴唇都被他咬破了, 出了好多血,她一晚上嘴里全是腥咸的味道。早上起来洗漱, 一照镜子, 瞧到满嘴牙齿都沁红了,差点没吓晕过去,他从前哪里会这么下得了口?

    但是身不由己。

    因为郁齐婉已经走过来将她往床边拖, 笑说:“嫂子怎的还不好意思起来了?昨晚你在我那里, 明明不是这个样子的,一听说哥哥怎么着了,担心得不得了, 饭也不吃,碗都给我摔烂了一个,着急慌了往兰苑跑。”

    说得芦花脸一红。

    哪有这样拆她的台?

    郁齐婉的热情,芦花一时还接受不过来。

    还好意思说昨晚?昨晚以及之前, 郁齐婉对自己的态度可不咋样, 从没喊过她嫂子不说, 动不动就冷嘲热讽, 没想到今儿就这么熟稔热络了,跟郁齐书一样性子难以琢磨,这两人还真是一母同袍呢。

    芦花心中哀叹,这兄妹俩都好难伺候。

    又想起刚刚自己回来时郁齐婉坐在床头,紧挨着郁齐书。郁齐婉嘴角带笑,郁齐书的脸上表情也动人,很明显兄妹两刚才在说体己话,可因她回屋,两人瞬间都闭了口不说话了,这明显当自己是外人,生分着呢。

    这屋里,这郁家,毫无归属感,没一个人真心待她,连郁齐书也不能依靠,芦花无比失落,硬扛着郁齐婉的力道,就站在床角,说什么也不肯坐到床沿上去。

    郁齐婉只得松了手,转而道:“嫂子,我来之前似乎看见二房那个儿子拦着你在走廊里说话,你俩说啥了啊?”

    芦花一下子紧张起来。

    因着郁齐山昨晚背她回来、还叫许多下人亲眼瞧见这事儿,早上冯慧茹把她骂得狗血淋头,怎么郁齐婉还要当着郁齐书面当面提起对方?郁齐书听了会怎么想?也会责备她不懂男女大防,没有羞耻之心,竟没有同其他男人保持距离么?这不是叫她难堪?

    芦花快速偷瞄了眼郁齐书。

    他还是刚才那副木然表情。

    芦花心里松了口气,却又有些失望——他好像不太在乎自己。

    怏怏地垂了眼睫,回道:“也不是拦着吧,就是……走廊里正好碰见了,寒暄了两句,然后他说晚上他娘准备了好吃的,邀请我去赴宴。说因为不认识,才导致了白天的误会。吃个饭正好正式认识一下,原来大家都是一家人。”

    “哦?那你怎么回答他的?”

    芦花道:“我说我要照顾齐书,走不开呢。”

    “他只请了你一个人吗?”

    “怎么可能啊?”芦花立刻道,又偷瞄了眼郁齐书,“他当时是去找娘的,我不是正好在婆婆那里伺候吗?我猜他可能是看见我了,顺便请我的吧。不然不开口相邀,那多没礼貌?但也只是礼节性地邀请而已。”

    “这样啊,”郁齐婉眼珠子咕噜转,“那嫂嫂你就去啊,怕什么?不要叫他们二房的以为我们大房没人出头了。你说是吧,哥?”

    郁齐书暗瞪她一眼。

    郁齐婉这才发现哥嫂二人之间表情不太对付,讪讪道:“哎,算了,我改日再来找嫂子玩。”

    然后拍拍郁齐书身上的被子,安抚说:“到时候我陪嫂子一起去赴宴,给嫂子壮胆。哥,你就放心吧。”

    不由分说,撂下这句话后她提着裙子跑出去了。

    芦花一愣,抬头,慌忙追到门口:“哎哎,齐碗,我都跟人家说了我不去了……”

    听见身后郁齐书不满道:“冒冒失失的,一点儿没有女孩子的矜持模样,就跟你一样。”

    咋就跟我一样?

    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芦花不满地嘀咕,“她干什么这么积极嘛……”

    房中,一时陷入了沉默。

    芦花以为两个人就这样话也不说地待在一屋里会很尴尬,正想要找个借口出去,又听见郁齐书道:“齐碗今日是怎么回事?我感觉她找你有事。”

    芦花也愣了,抬起头来,见郁齐书望着门口若有所思,忍不住问道:“她是来找我的吗?”

    就这么一打岔,两人竟就不生分了。郁齐书偏头想了想,似乎是自然而然地道:“先前还不觉得,你这么一问,我回想了想,她似乎还真是来找你的。”

    看向芦花,目光如电:“你们什么时候这么熟了?不就是昨晚你在她哪里待了会儿么?”

    芦花便就想起了郁齐婉曾说因为郁齐书,她的婚事因此告吹了。

    不欲在郁齐书面前话说多了露馅儿,学他,倒打一耙道:“你都说了她跟我一样了,我这人自来熟,会交际,同谁都能很快熟络起来。”

    郁齐书轻哼了哼,却也没反驳。

    他也想起了小时候,她看见才初见面的他,就要把他拉回屋去,还硬说他是她的男朋友。

    郁齐书直视芦花问道:“你真是那样回答郁齐山的?”

    你听听他,真是个计较的男人呢。

    以为事情都过去了,他又问起。

    芦花低着头道:“嗯。”

    郁齐书点点头,说:“不管我是什么情况,记住,你已经嫁到了郁家嫁给了我,是我的人了,该怎么做,明白?”

    他这意思是要她去二房那边吃饭吗?像齐碗说的那样,不要叫二房以为大房没人出头了?

    芦花道:“哦。”

    只听郁齐书又道:“如果你再敢像从前那样说分手就分手,说离开就离开,就算你眼睛哭瞎,我也永远都不会再原谅你了。”

    “?!!”

    芦花豁然抬头,紧紧盯着郁齐书,眼眶慢慢溢满了泪水——他这是把所有前事都翻篇了吗?

    欣喜之余,又感觉不可思议。

    这倒打一耙的嘴脸也是没谁了。

    不是你当时自个儿说我随时都可以走的么?而且也是你母亲拿钱打发的我,我是迫于无奈才离开的,并不是我自己想离开!

    这人,原来是这么的蛮不讲理。

    郁齐书似乎并没有看见她眼里的泪光,像是夫妻两个闲话家常,又问她道:“你的脚今天还痛么?要是痛的话,叫清箫去把林大夫再请过来给你看看。”

    “不痛了。”芦花说。

    “嗯,那就好。若是留下遗祸成了瘸子,也没关系,以后我们两个瘸子瘫子相依为命,能活到几时算几时。”

    “……”

    这人,怪怪的。

    他到底想干嘛??

    郁齐书却像是没注意他话里暧昧的成分,手里的书翻过一页,又问她:“娘训斥你了么?”

    “没有。”

    “没有?那你怎么去了这么久?我还以为她又出幺蛾子了。”

    幺蛾子?

    芦花想笑。

    他这样说话,才感觉两个人又回到了自己那个自由自在没有众多规矩约束的时代。

    冯慧茹肯定训斥了,只是没敢再疾言厉色,不过是说话冷言冷语了些。

    冯慧茹主要是没想到芦花同往常一样一大清早就去给她请安,她心里有鬼,只当芦花这是挑衅来着,没给她好脸色看,还口口声声说她会耍心机,还说她不知道去哪里学到的服侍男人的手段,把她儿子迷得三迷五道,太不像话,把芦花说得脸红耳赤。

    最后忍气吞声地说,她不敢做芦花这样女人的婆婆,当着人面做样子没问题,但是私下里不准芦花叫她婆婆。她只当给自己儿子找了个通房丫头,是绝不会承认芦花是她儿媳妇的。还说哪天她儿子幡然悔悟,要娶正经女子为妻了,希望她能知情识趣些。

    芦花当时硬气地回道,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不必婆婆说,她自己会自请下堂离去。

    冯慧茹这才怒气消减了些。

    芦花自然不想将这些事情说给郁齐书听,她明白自己要是说了,肯定害得他们母子不合,然后冯慧茹更加厌恶她,婆媳关系会将至冰点,会没完没了,算了。

    郁齐书看她不说话,又再追问了遍。

    芦花赶忙回道:“我去找管家给咱们屋里置两扇屏风挡在床前,将屋子隔成两间。你这床直对着门,房门一开,就见着床了,风水上讲这样不好的。我听说是卧室床直对房门,不利于主人的健康。二来,房门经常开关,风吹进来,你也很容易伤风感冒。”

    不知不觉,郁齐书就将自己想问的、想套的话全自芦花嘴里给套出来了,心中得意。再听见芦花此时这话,心房塌了半边。

    看她站在门口,纤弱的身板站得笔直,而自己悠闲地躺在床上问她话,问一句,她答一句,就跟老师审问学生似的,好笑。

    他放下书,不再做样子,手拍了拍床沿,望着芦花柔声道:“你过来。”

    芦花一下子紧张起来,本能地捂住了嘴。

    见状,郁齐书心梗,又想发怒——他最近脾气真的很坏,随时可以发火动气。但是,他看见了芦花没遮掩到的嘴唇红肿模样,暗自懊恼,再把语气放轻了些,“放心,我不会再咬你。”

    芦花这才犹犹豫豫地走过去。

    郁齐书拉住她的手,把她拉坐在床沿上。

    “没有训斥你就好。”郁齐书叹了口气,道:“我娘是书香门第家出身的小姐,对于你之前的经历,要她一时接受你这样的媳妇,的确是有些为难。不过,你既不是这里的人,我知道你也不在乎这些世俗偏见,那你就不要对我娘说过的难听话、对你做过的过分事情过多的往心里去。我记得你妈妈也曾经跟你说过,说你出身单亲家庭,父亲不详,如果男方家里因此嫌弃你,问你怎么办?你说你肯定会很坚强,这个世界并非离了男人,女人就活不下去。”

    芦花惊讶地看着郁齐书,“你都听见啦?”

    “你妈给我讲的。”

    芦花难为情,不满地嘟囔:“她给你说这些干嘛……”

    可是想到她已经见不到妈妈了,眼眶一红,泪水滑落,慌得急忙别开脸,不想叫郁齐书看见她又哭鼻子了。

    感觉到手上被他握住,加了力道。

    芦花忽然恍然大悟了。

    郁齐书说这番话,分明就是已经接受了她已经嫁过人的事实,他不再追究了,他这是在正式给她说清楚。

    芦花感动非常,虽然嫁过人那事情她真的觉得不是自己的错,此刻,再多解释的话已经没必要了。

    所以,她扭过脸来。

    “齐书,我愿意为了你伏低做小。不过,你娘认可不认可我倒在其次,”芦花定定地看着郁齐书,眼泪流下来:“只要你不赶我走,我就永远赖着不走。”

    “……好,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一言为定。”

    第88章

    李小莲张罗了一桌丰盛的酒菜, 本来只想给宝贝儿子接风洗尘,但郁齐山忽然说要把大房那边的人请过来一块儿吃个饭,说是家里新添了人口, 还不熟悉, 正好一家子齐聚一堂正经认识一下, 免得再闹误会。

    李小莲初时一听这话, 就又抱怨儿子怎么就这么想不开,非得跟大房的人牵扯不清?少不了骂几句芦花是个爱勾引男人的小骚狐狸精。

    郁齐山无奈:“你怎么老是觉得但凡是个年轻的长得有些姿色的女人,就一定会勾引你儿子?”

    郁齐山想起白日里芦花那么怕他, 抡起拳头捶他打他那样用劲儿, 还骂他非礼骂他流氓,就心情复杂。

    可以说, 他生平第一次被女人骂非礼。

    “难道不是?我儿子长得好, 出身也高贵,当然她们会扑上来。哎我说,儿子, 你怎么也不争气啊?怎就那么见不得漂亮女人?见到了就挪不开眼走不动路, 跟你爹一个好色的死德性!这家里已经够糟心了,你就别再惹事生非了啊。我现在就指望你伺机上位,把郁家重振起来!”

    李小莲要他接管郁家的话听了很多回了, 郁齐山兴致缺缺,也烦不胜烦。

    闻言,就只是淡淡道:“我爹要不是这个好色的死德性,我还能姓郁?有没有我都是两说。”

    怼得李小莲气噎。

    后来经李进忠提醒, 讲郁齐书一辈子已毁了, 未来家主之位老爷十有八九会传给齐山, 为何不将此办成个家宴, 彰显齐山在郁家的地位?她居然没想到!

    于是高高兴兴地顺势就大操大办,不但多整了两桌酒菜,郁齐山本已去了东苑一趟请冯慧茹和芦花过来吃晚饭,她自己还亲自又去东苑请了一回大房的人。

    这还没完,李小莲叫李进忠赶去临近的枫桥镇上请了一个戏班子来家里鼓乐表演,增添热闹气氛。

    乡下地方没什么戏曲名家,唱戏的服装道具妆容什么的都很粗陋,只能将就,可属实也很铺排了。

    大房连娶儿媳妇都没请唱戏的来家里热闹呢,她不过是儿子回家罢了。

    这一番操作下来,李小莲俨然已当自己是郁家的当家主母。

    已是月上柳梢头,清箫轻手轻脚地推门入屋,转过半道屏风,果然瞧见他家少爷仍旧精神奕奕地靠在枕头上看书。

    他晓得少爷是在等大少奶奶回来。

    隔着好几个跨院呢,兰苑这边还能听到二房那边传来的不伦不类的丝竹声。

    戏班子自傍晚时开锣上演,这会儿亥时都快过了,还一点儿没消停呢。

    西苑今晚跟在唱堂会一样热闹,他都怀疑那边是不是要闹个通宵。

    清箫便劝道:“少爷,要不您先睡了吧?刚才我又去那边看了下,他们还在喝酒哩。”

    郁齐书怎么睡得着?

    第一次放芦花自己去面对外人,担心她受辱挨骂,又担心其他一些不能表现出来的心思,谁能懂他?

    郁齐书早等得烦躁,“怎么还不结束?一群女人打堆,喝什么酒?不成体统。”

    不成体统??

    这话怎讲?

    清箫听得惊讶,笑着回道:“不是有齐山少爷和大掌柜薛先生在吗?他两个爱喝酒是出了名的。你忘了去年中秋那薛大掌柜在席面上喝酒喝醉了,回客房的路上栽进荷花池,差点没命,要不是大小姐发现了他……”

    就是有陌生男人在,郁齐书才烦躁,拧着眉头自语道:“男人喝酒,她凑什么热闹?早跟她交代了找机会离席的,笨。”

    清箫听到,以为是问他,回说:“想来可能是薛先生和齐山少爷尚未兴尽,二夫人又热情,一味招呼夫人和大少奶奶几个吃酒吃菜,加上唱戏的戏没唱完,所以大少奶奶不好提前离席吧。”

    清箫越是这么说,郁齐书越心烦,不耐道:“你自去睡吧,不用管我了。”

    “哦。”

    清箫帮郁齐书将烛台自桌上拿近来,方便他看书,然后就打着哈欠回隔壁屋睡觉去了。

    暖黄的烛火摇得郁齐书眼晕,昏昏欲睡。

    突然“哐当”一声,像是有人踢着了什么东西,将他一下子惊醒过来。

    竖耳细听,咳,妻子终于回来了!

    当即沉下脸来,预备要好生质问她为何晚归。

    外面。

    芦花同郁齐婉两个在院门口道别,郁齐婉将手里的食盒挽在芦花的手臂上,道:“嫂子,你行不行啊?不行的话,我直接给你送进屋去。”

    芦花已提着篮子歪歪扭扭地向前走了几步出去,听到这话,回头冲她挥挥手,“你赶紧回吧,太晚了,吵着你哥,我怕他已经睡了。我行的,不过几杯米酒而已。你不知道我以前喝白酒的,连着干三四杯,眉头都不眨一眼,我在我们公司号称女中豪杰中的千杯不醉!”

    郁齐婉听得咂舌,又奇怪——她到底什么来历啊?公司是啥?莫不是她家里?她家竟然能让一个女孩子喝这么多么?

    想是都是醉话吧,胡言乱语的。

    郁齐婉摇摇头走了。

    今晚真是痛快。

    没想到嫂子是个好酒的,一沾酒就不放瓶子了。有了她这么行为出格的显眼的存在,母亲完全没瞧到自己也偷喝了好几杯。

    有嫂子真好,以后就有人在前面遮风挡雨了。

    芦花入屋,绕进屏风往床上一看,微微惊讶:“你还没睡啊?”

    郁齐书躺在床头,早听见了外面的响动,芦花同他说话,他方才把目光移开书本,不满地扫了她一眼。

    看她面色绯红,进来时浑身带着一股浓郁的酒香味儿,细瞧她醉眼朦胧,走路也不太稳,真喝醉了,更是不虞:“你好本事,什么时候会喝酒的?”

    什么时候会喝酒的?

    那时她同他提了分手后,她就学会了喝酒。

    以为一醉解千愁,结果都是骗人的,自此却爱上了酒,发掘出了自己隐秘的喜好。

    芦花转移话题,提着食盒笑问他道:“你还没睡也好,想不想吃点宵夜了再睡?”

    郁齐书看她醉眼笑眯了,食盒提得高高的,还冲他扬了扬,想来肯定是好东西。心情不免因为她这样子而被带动得也变得好些了,禁不住诱惑地问:“是什么?”

    芦花喜滋滋道:“你最爱的鸡翅膀!”

    郁齐书差点破功。

    看她献宝似的将盒子放桌上,快速打开盖子,然后自里面端出来一个青瓷碗便往他跟前凑。

    郁齐书低眼一看,碗里还真的躺着两个卖相并不好的鸡翅膀,像是直接从整鸡身上撕下来的。

    他好气又好笑:“哪里来的?”

    “席上啊。”

    郁齐书错愕:“酒席上的东西?”

    “嗯!”芦花尖着几根手指,捏起一个鸡翅膀就往他嘴里送,口中说:“我来了这段时间没怎么见你吃肉,肯定馋得很了吧?今晚算是打打牙祭。”

    他扭开脸:“你们吃剩下的,我不要!”

    芦花忙道:“不是啦,没动过的!”

    郁齐书听得莫名其妙,又扭过脸来迷惑地看着她。

    芦花明白他没听懂,又细说:“那会儿陆续上菜了,看着都很好吃的样子。然后来了一个菜,婆子把盖子揭开,热气腾腾,盖子下面是一只整鸡,盘成个昂头挺胸蹲卧的样子。齐碗说那道菜叫蒸小鸡。我看那鸡肉质黄白,鲜嫩肥美,又香气扑鼻。不知道你晚饭吃的什么,但想起你从前爱吃鸡翅膀,我看那只鸡的翅膀又长又肥,表皮冒着油珠,就赶忙把翅膀先拧下来,准备留着给你吃。”

    蒸小鸡,郁齐书知道,便是用今年开春养的雏鸡,几个月后长成,收拾打理后整放在盘中,淋上秋油、甜酒,再搁几个香蕈和几块笋尖,入饭锅上蒸之。

    但是,两只鸡翅膀?

    郁齐书暗暗纳罕,问她:“上了几盘蒸小鸡?”

    “一盘啊。”

    那不是唯有的两个鸡翅膀都被她拧下来了?

    “你也好意思?”郁齐书顿时替芦花发窘,“席上的人没用异样的目光看你吗?”

    答案是肯定的。

    不光个个神情古怪地看她,李小莲还借此发挥,一句“成何体统?”先开头,把旁边坐的冯慧茹都臊得耳热,暗自狠狠揪了芦花的大腿肉一把。

    芦花痛哼,悻悻解释是给郁齐书留的,还说是他爱吃的菜。冯慧茹的脸色才就此好些了,假意叱骂她道:“齐书爱吃,咱们回去给他做就好了,你这样子,多不好啊。”

    然后郁齐婉顺势帮腔道:“娘,嫂子疼哥哥,你就紧着她呗。”

    郁齐书一听,也臊得不行,“你自己爱吃鸡翅膀,干嘛说我爱吃?”

    芦花委屈:“你小时候不是很爱吃吗?每次都要吃俩,我都只吃一个的。”

    郁齐书:“……”

    这不是你强加给我的吗?

    哎,算了算了。

    “二娘还说什么了没?”

    他早就料到她肯定会在席面上受辱的,先问问看,帐且记下,来日方长。

    芦花将碗放下,专心致志地将鸡翅膀一点点地撕成小块硬塞进郁齐书的嘴里。

    郁齐书无奈,只得张嘴。就着她泛着油光的手指,一口口吞咽,时而吮到她柔嫩的手指,不觉有些失神。

    “她说话好怪,东扯西扯的,说东道西,但我还是听出来了,她在指桑骂槐说我不守妇道,勾引大伯呢。”

    “哦?”郁齐书目光阴寒,“那你是怎么回应的?”

    “我呀?”芦花酡红着脸,似醉非醉模样,目光有些朦胧,笑了,满是油渍的食指指着自己的鼻子,“我说谁是大伯?我不认识呐。”

    郁齐书心中一叹,这丫头好会说话!

    他的担心真是多余的。

    分明,她大智若愚。

    他真想捏捏她绯红的脸颊,狠狠奖励她。

    望定她,着迷地问道:“你真不知道谁是大伯?”

    芦花嘴角咧了咧,“后来知道了,齐碗跟我说了,哎。”

    她叹口气,望着帐顶,“你们家真复杂,原来那个郁齐山,按年龄算,该是你们家的老大,是你的哥哥,难怪二娘说我勾引大伯。不过按照进门的先后,他又是妾室的儿子,所以只好做小了,也难怪初次见面,他要喊我嫂嫂。”

    郁齐书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追问:“那二娘听了你的话后是什么反应呢?”

    当时李小莲脸色紫胀。

    芦花带着醉意,呵呵地笑,“没注意,不过我瞥到旁边婆婆掩嘴在笑,那想来二娘的脸色应该不太好看。喂,我今晚的表现应该不太丢人吧?”

    不丢人,一点儿不丢人!

    郁齐书真想抱着芦花再狠狠咬她的嘴!

    因她跑去吃二房的酒,叫他抑郁了一晚上,这下心情美上天。

    忽然就觉得她喝醉酒了好,不然你听不到她嘚啵嘚啵儿给他讲这些事。

    郁齐书觉得他似乎也醉了,定然是被芦花身上的酒味儿熏醉的。

    他手撑着床单,努力仰起上半身,去嗅闻她的脖子:“你今晚喝的什么酒?好香。”

    芦花忽然低眼,冲他诡秘地笑了笑,然后人起身,去桌上自食盒里又变宝似的,竟拎出来一个莹白的小酒瓶!

    郁齐书看见她扭头朝自己坏笑了笑,然后仰头,猛灌了好大一口。

    “……”

    他的心跳顿时漏了一拍。

    是谁醉了?

    还是有人欲要借酒撒疯?

    赌一把他们夫妻两个是否心有灵犀,他于是扭头去吹灭了床边圆凳上的蜡烛。

    月上中天。

    银光泻地。

    他才仰面躺好,有人捉住了他的下巴迫他张口。

    其实不用强迫……

    郁齐书张嘴接下这满口飘香的琼浆玉液,喉头一滚,酒水下肚,顺势,他狠狠咬住了芦花欲要离开的嘴。

    他真喜欢喝了酒后的芦花。

    第89章

    一连数日, 二房住的那西苑里,丫头仆妇进进出出,热闹得像过年。相称之下, 长房长子郁齐书和芦花所住的兰苑就显得太过冷冷清清了。

    不止兰苑, 冯慧茹挨着李小莲的, 就隔着一堵院墙, 每日听见隔壁欢声笑语不断,心里怄极了,她便时常同张妈谈起那晚家宴上芦花的表现自寻开心。

    “你说说她, 看着又蠢又笨又轴, 没想到紧要场合,居然还是挺机灵的。”

    “可不是么?小姐, 大少奶奶这是大智若愚哩。”张玉凤也配合, 笑着道:“而且我可瞧出来了,大少奶奶她胆大心细着呐!”

    “是呀,开始我还以为她就是无知才无畏。突然来那么一出, 叫好端端一个众星拱月的欢喜场面一下子变了味儿!所有人都把目光自她宝贝儿子身上移开了, 没人捧场了,反而还有人忍不住笑场。玉凤,你可还记得她当时的表情?笑脸一下子僵了, 脸还拉得老长,就跟驴脸似的!”

    冯慧茹兀自大笑起来,震动得身下的摇椅都前后摇晃起来。

    “记得,怎么不记得?怕是要记一辈子喽!”张妈也呵呵地笑。

    “那丫头也真是急智, 瞧见气氛不对头, 立马面不改色地说是因为齐书最爱吃鸡翅膀才会那么做。扮猪吃老虎, 好, 聪明!吓,有这么聪明厉害的儿媳妇,看以后哪个再敢来招惹我们!我儿子可好着呢,他不过就是虎落平阳。有些人招子放亮些吧,千万别高兴得太早了,小心乐极生悲!”

    主仆两个就坐在院墙根儿下说话,声音不小,极像是刻意的。因为说话的功夫,抬头,目光老不自觉地往隔壁飘。

    “不过,小姐,或许大少爷是真喜欢吃鸡翅呢?”

    “诶?真的吗?”冯慧茹愣了愣,慢慢收了笑意,“我这做娘的,竟不知儿子喜欢吃的菜……那真是难能可贵,她对齐书那么好,竟可以不顾脸面在饭桌上给他留吃的拿回去……”

    说到此处,冯氏眼眶红了,捧着已经开始显怀的肚子长嘶:“我苦命的齐书啊!”

    院门前是一个四方形的抄手游廊,十字路口,往左手去是进冯慧茹住的东苑,往右自然是去李小莲的西苑。

    东西太后较劲儿不是一天两天,丫头仆妇们都习以为常了。听见了的,看见了的,都装作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偏巧,芦花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况,尴尬极了——她完全没有要跟李小莲当着人面叫板的意思啊。

    可婆婆刚才同张妈那一番对话,完全就把她说成了好像是她耍小聪明,故意那么样子好叫二房精心准备的家宴搅黄了似的。

    关键的关键,要只是自个儿听见了也就一笑置之好了,偏偏,另一个当事人也在,还让对方知道了她也听到了,搞得芦花尴尬得想就地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是来向冯慧茹询问郁齐书那双腿的后续治疗方案的。

    上午林大夫给郁齐书重新上了药、换了纱布,芦花拦着他在院子里细问了下郁齐书的情况。

    那林大夫坦言道:“别看他的腿血肉模糊,十分可怖,但其实骨头没断,给他上夹板只是为了掩人耳目。但奇怪的是,林某守在郁家给他医治了这么长些日子了,大少爷却一直说双腿没感觉,且使不上力,林某也是大感奇怪,故此猜测他的双腿怕是可能伤了某根筋了。续骨,林某倒是擅长,可接筋,就有些笨拙了。林某本已向郁夫人建议待我回去京中帮忙另寻个医术高超的大夫来给大少爷医治,不过夫人说要等老爷回来后再商议,可病人不能等呀……”

    他苦笑:“可能夫人以为我要撒手不管少爷了,怕我一去不返。或者,大少奶奶可劝劝她?拖得越久,大少爷的双腿即使骨头没断,他长时间不下地,也有极可能失去行走的能力啊。”

    那是当然!

    正常人就是睡几天懒觉,也跟大病了一场似的,懒洋洋的没精神。

    芦花听罢,又惊喜又心焦,郁齐书的腿骨头没断,于早做好了“他可能会瘫一辈子”心理准备的她而言,跟天上掉馅饼似的,赶忙跑来找婆婆,定要劝得婆婆早做定夺。

    那院门口左右两边都种了一大丛竹子,她远远的没看见。走近了,方才发现门口站着个人。

    瞧那男人的身高体型,她一眼看出来是郁齐山。

    郁齐山就负手站在东苑的院门口,好像要进去叨扰婆婆的样子。

    之前不是那李小莲当众羞辱过她么?还有府中的下人也在背地里议论她,说她跟郁齐山的闲话。

    芦花吃了亏,又想尽量不给郁齐书添麻烦,叫他多心。

    齐书因为不能下床出屋的缘故,心思敏感得很,她已经察觉到了,所以如今行事谨小慎微。

    芦花见是郁齐山站在那儿,立刻就垫着脚尖儿一转身,往右下了阶梯,然后走到院墙跟儿下贴墙而立,指望郁齐山赶紧叨扰完了婆婆后就离开。

    谁知道他就站在院门外听壁角,一直不走。

    院里,婆婆同张妈的说话声很大,这下,两人都将她们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透过花枝,芦花瞧到郁齐山有意无意往她隐身的地方再度扫视过来,只怕他已察觉到自己了。

    看他迟迟没有挪脚的意思,又想着郁齐书一个人在屋里,冷清寂寞,想早点回去陪他。不想再耽搁时间,反正已被发现,芦花干脆就现身出来。

    那郁齐山果然听到脚步声响动就立刻转过身来,冲她微微一笑。

    芦花愈加不自在,话也不说,怕院子里的婆婆听见又生事端,只是红着脸冲郁齐山点了个头,然后就加快脚步,勾头缩肩同他擦身而过,几乎是小跑着进了苑。

    不知怎的,她总感觉郁齐山一定在看自己,芦花如芒在背。

    为了证实这个猜测,走了十多步远后,她扭头。

    咳,他还真是……

    芦花一下子乱了阵脚,差点踢到台阶扑下去来个狗吃屎,有些狼狈。

    身后传来男人沉沉的轻笑声。

    第90章

    芦花回到兰苑, 进屋。

    屋子里很冷清,没一点儿人声儿,桌子上静静地摆放着食盒——午餐已经送过来了。

    一般情况下, 几个婆子早上过来拿走换洗的衣物、打扫完院子, 就不怎么待这里的, 只在饭点儿时按时把一日三餐送来, 半个时辰过后再来收拾盘子碗筷等。

    春燕虽说被拨到了兰苑伺候,但她神出鬼没,芦花在的时候就很少看到她, 但只要她一出去, 春燕就会出现——这让芦花十分怀疑春燕是不是在这兰苑里安了监控,不然怎么她总能每每趁自己不在的时候就趁隙溜进来?

    芦花探过几次口风, 但冯慧茹不松口, 她不好再提。转念又疑心春燕其实是婆婆安插在兰苑的眼线,专门寻她的错处好将她再度打发掉。后头,芦花又想到郁齐书是少爷, 丫头服侍少爷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倘或身边没个丫头伺候了,那他这少爷还是少爷么?赶走了春燕,反倒叫齐书的身份降了规格。

    婉拒不了, 支使不动,又怕郁齐书的少爷身份降了格,芦花只好忍气吞声任凭春燕对自己这个大少奶奶视若无睹,在她同郁齐书的这个小家里进进出出, 宛若女主人。

    清箫是专门安排伺候郁齐书的, 但因为兰苑多了个女主人, 他晓得男女有别, 所以总是懂事地尽量不与芦花待在一个屋里。主人家里又不养闲人,于是,只要芦花这边没吩咐,他就会主动去找刘婆子几个要点活计来做,提水、烧火、洗衣服等等,很勤快。

    芦花事情不多,每日唯二的两件事情就是去婆婆那边请安伺候,以及伺候丈夫。

    她没再跟着张妈学规矩了。

    先前冯慧茹主仆已觉得她是朽木不可雕,后来又闹出了驱逐她的事出来,冯慧茹不得不留她在郁家,可也明白地说了只当她是郁齐书的通房丫头。通房丫头是不需要领出去见客、待人接物什么的,丢不了她郁家的脸,那还学什么规矩,芦花乐得轻松。

    其实请安也可省了的,但既还顶着郁齐书妻子的名头,芦花还是每日一大早硬着头过去东苑给冯慧茹问安。

    这事儿还算办得正确的。

    冯慧茹已经不再甩冷脸子给她看了,好比今日,她居然还拉着芦花的手,婆媳两个闲话了许久。

    如此,芦花同郁齐书一天里,倒几乎有十七八个小时候都是待在一块儿的。

    不知道是不是远香近臭,两人天天这么窝在一屋里,芦花又没其他事情做,就把大量目光倾注在郁齐书身上,没多久就生出事来——

    她很关心郁齐书何时腿伤能好,又几时能下得了床,所以每遇到林大夫前来问诊,她就必定拦着大夫问长问短,听完后眉眼儿都布满了愁云惨雾。

    如此关心太多、太过,表情又没管理,不免就叫郁齐书多心起来。

    某日林大夫问诊离开,他就对芦花笑着讥诮道:“我这腿迟迟好不了,很可能一辈子都只能躺在床上,怕没什么指望了。你不如学春燕、王大娘刘大娘几个,早做打算。”

    此后芦花再不敢当着他的面询问林大夫他的病情,服侍他也是小心翼翼,生怕触动了他敏感的神经。

    转进屏风里,瞧见郁齐书正半靠在床头。他的脸色不太好,神情萎靡不振——上午林大夫又来给他瞧过了,想是为此他才心情不好。

    要说真的是断骨还容易医治些,伤了筋脉,或者说神经系统,于这个世界的医术而言,真是叫人生不出一点盼头。

    本来说骨头没断,叫芦花和郁齐书很是激动了一下,可很快就兜头一盆冰水淋下来,从绝望到希望再到绝望,铁打的人也经不起这样的锤炼。

    他双腿上的夹板前几日就拆掉了,已勉强能坐起来,这两日郁齐书都没躺着了——芦花也不喜欢他整日整日地躺着,并极力鼓动他靠自己的力气翻个身或是抬抬腿什么的,活动活动筋骨。兴许老天垂爱,忽然就叫他的腿能动了呢。

    芦花柔声问他:“参汤已喝过了么?”

    喂参汤之事一直都是春燕的工作,她从来不假手他人,连芦花也叫她婉拒了。态度明显,芦花也不强求。

    这种事情,其实看郁齐书的态度咯。

    但郁齐书一直没表示,于是成了芦花心里一根刺。

    此刻郁齐书后腰靠在两床叠在一起的棉被上,身上没盖被子也没搭块毯子,全身就这么晾着。他垂着眼睫,死死盯着裹成棒槌的两条伤腿。

    静谧的屋子里有声响了,他也没闻声抬眼看过来,整个人还是那副消沉姿势。等了几秒钟,芦花方听见他凉凉道:“老往外跑,你怎么就这么不安于室?”

    芦花:“……”

    暗暗深呼吸。

    芦花心知肚明,明白他是痛苦于双腿不良于行,脾气才日渐变得古怪,已开始动不动就找茬儿同她吵架,她不跟他计较。

    其实他们两个正在冷战呢,尚未和好如初。

    致两人闹别扭的不过一件小事,就前日吧,芦花同他吐了个槽,说看见二娘李小莲同她那个管家表哥李进忠眉来眼去,神情暧昧,“好意思骂我成何体统?她当着好几个下人的面毫无顾忌地同李总管调笑,还都被我看见了也不知收敛。”

    郁齐书听罢,觉得她爱嚼人舌根儿,把她骂了一顿。

    芦花很委屈,她也就是同他摆龙门阵一样那么说说罢了,而且是亲眼所见的事实,怎么就是嚼人舌根儿了?她又不是无事生非编排出来的,他至于这么上纲上线么?

    若非看他无聊,自己也整天待屋里,两个人总不好相顾无言不说话吧,聊点所见所闻不是很正常的么?

    芦花就回嘴了,两个人便吵了起来。

    后来芦花醒过神来,忆起郁齐书跟她吵了一架后神清气爽,晚饭他竟吃了两碗。当晚入睡前以及第二天早上眼睛一睁开,他就再三警告她不可再多管闲事,哪里还有半点要死不活的模样?芦花便一下子GET到了叫他不陷入自怜自艾的诀窍。

    但,虽说夫妻吵吵嘴,是平淡生活的调剂,增加色香味儿,可有些话题敏感,吵起来会致两败俱伤,不适合拿来做调味料,否则,感情总有一天会吵淡了、吵没了的。

    所以芦花会尽量拣一些不会叫郁齐书拿住话柄伤及二人感情、却也能叫他转移注意力的话题引他参与。

    比如此刻,郁齐书主动挑衅,他那样说她,芦花是有些心寒的,但忍住了,她知道他的心理已扭曲。

    林大夫欲要离开牛家村,他应该是知道了。

    大夫此举是个信号,齐书可能是觉得他的双腿无望治好了,林大夫要撇了他去,跟冯慧茹一个心思,所以他心里很不好受,她怎么会不明白呢?

    他正在往不归路上狂奔,她便没跟他在这个话题上一争长短,质问他何故劈头就说她不安于室?

    芦花嘴角一斜,近前抖开一床薄毯,为他把下半身都盖好了,口中开始胡扯淡:“都说妈妈爱幺儿,难怪我总觉得婆婆似乎不怎么关心你,原来她怀的是个小幺儿,心思都扑在小儿子身上了。不过话说回来,林大夫是怎么知道你娘肚子里怀的一定是个男丁?比我们那里的医生还厉害呢。”

    这话自然是诓骗安抚郁齐书的,听着林大夫的医术高超,那他要引荐的大夫必定比他的医术还高明。

    芦花瞄到郁齐书听罢,果见他微微侧首,目光复杂又希冀地看向她,脸上已不见颓靡神色。

    芦花差点绷不住开心地笑出来。

    生怕他追问林大夫给他娘诊治后具体是怎么说的,芦花不敢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身出去将食盒里的饭菜端出来,趁着郁齐书已无心思去自怜自艾,她坐在床边喂他吃午饭,一壁就将冯慧茹跟她说的事情拿出来唠给他听,正好也听听他的想法。

    “娘跟我说,二娘提出要给家里添一个账房先生,还推荐了人选,便是郁齐山带回来的那个长随。据说那薛长亭一直在帮着二房管理各地商铺,是大掌柜,已经为郁齐山做事好几年了。记个账,于他而言完全是大材小用。不过娘说,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是二房夺权掌家的第一步,然后她拉着我把二娘和她儿子骂了一上午。”

    郁齐书整日只能待在屋里,丫头婆子小厮是不得主动来跟他八卦的,他也不爱探问,自然兰苑外面发生的事情他都不知道。耳目闭塞,长此以往,他会变成瞎子聋子的,这个家于他,再无归属感。

    她每天在外走动,何尝不是想做他的眼睛、耳朵?

    偷瞄到郁齐书浓眉微蹙,猜他就要开口责备自己,她可不想止步于此,她要的是郁齐书同她商商量量地讨论家里的事情。

    所以芦花故作不见,满满一勺子鸡蛋羹趁机塞进他微张的嘴里,堵了个正着,继续说:“就我说的话,婆婆骂再多都无济于事,家里现在钱款的管理方式有漏洞,这才叫二娘拿住把柄有了说辞。我听说你家里的钱和账都是周保一个人在管,这肯定会出问题的啊。甭管周管家是不是你娘娘家那边的人,也别管他又在郁家和冯家干了多少年,管钱的不能管账,管账的不能管钱,这个是最基本的道理。这个事情啊,还是婆婆做得不太对。倘若周管家真的有什么问题的话,将来东窗事发,到时候你娘肯定会被连累的。”

    递到唇边的饭菜被郁齐书避开,他扭开了脸。

    这是明显的拒绝,他来气了。

    芦花于是将勺子收回来,就见郁齐书也扭回脸来,怒视她道:“你就是这么给娘说的?”

    芦花道:“没,我就心里说说,我什么也没对娘说,我只负责竖起耳朵听。”

    郁齐书眼里的怒意顿消,点点头:“这件事情你别管,我自会找机会提醒她的。总之你记住,遇事少说多听就好了,祸从口出,明白么?”

    芦花欣喜他果然上当,她就是要他这样的表现,忙乖巧应道:“嗯嗯,我知道呢。”

    继续喂他吃饭,又吐槽起家中的开销问题来。

    就算是在乡下,郁家也各种讲排场,比方说吃饭这方面,若非节日或者宴请,各房都只在自己房里吃饭。那必然,各房的饮食都要分别准备,自然开支肯定要比一家子一锅吃饭要多出好几倍的花销来。

    加上其他的分工多,看门护院的、抱狗抱猫的、伺候笔墨的,还有粗使婆子和丫头又绝不混淆,各司其职。

    这也是为啥明明郁家的主子没几个,但服侍的下人倒有好几十人的原因。

    “我就想不明白,婆婆跟我抱怨每日花钱如流水,怎么就不减少点佣人呢?其实真的好些下人我觉得都没什么事情做,钱都用在讲排场去了。”

    郁齐书道:“这事儿又轮不到你操心,有什么想不明白的?”

    芦花不满,“当然啦,我一个地位不稳的大少奶奶,操心这个干嘛?反正我又不需要赚钱养家,我还不是就说给你听听罢了。而且也是你娘非拉着我抱怨这种事情啊,也不知道她什么意思。”

    “还能有什么意思?”郁齐书轻哼,“你现在在干嘛,她就在干嘛,想那么多!”

    “哦,我知道了,就是无聊,找人说点闲话打发时间嘛。”

    郁齐书又冷哼,未再搭腔。

    芦花就明白他就是自己说的那个意思了,切了声,再道:“听婆婆忿忿说,二娘居然还专门拨了个丫头去服侍那个账房先生薛长亭呢。这下子家里多了个人吃住,还要新买个丫头进来,每个月家里又要增加几两开支了。这事儿,我一开始也觉得过分了。”

    “听你的意思,后来你又不这么觉得了?”郁齐书侧目看她,有些感兴趣。

    “对啊!”

    芦花是想起了初见面时薛长亭同郁齐山相处的模式,觉得他俩不是主仆,倒像是朋友、是兄弟。

    那薛长亭又是郁齐山商铺的大掌柜,换个世界和时代,薛长亭不就是总经理么?

    给总经理配个助理配个女秘,好像也没啥大惊小怪的,这就是正常操作啦。

    芦花待要给郁齐书细说心里的想法,就听到外面一声喊:“嫂子?”

    是郁齐婉的声音。

    但是怎么听着语带哽咽?

    两人愣神的功夫,郁齐婉已迫不及待地跨进屋来,但看到屋里有屏风,估计是怕看见这对夫妻间不欲叫外人看见的好事,她犹豫了下没绕进来,只隔着屏风又朝里急切地大声问道:“嫂子你在吗?”

    这次听得更清晰了,她的声音里真的带着哭腔。

    芦花同郁齐书相视一眼,“我出去看看。”

    搁下饭碗,芦花转出屏风。郁齐婉一看到她,直接扑入怀中嚎啕大哭起来,反闹得芦花有些窘迫。

    里面的郁齐书不由得强撑起身体努力朝外望,可惜视线被屏风阻隔,且郁齐婉已抓着芦花去了院里说话,似乎是有意要避着他这个当哥哥的。

    郁齐书气闷不已。

    没来多久的嫂子,倒比他这个亲哥亲了。

    良久,郁齐书终于等到芦花回屋来,急忙问道:“齐碗她到底怎么了?”

    芦花看看他。

    找件事情给他操心也好,省得他每日挑自己的刺儿。

    便一声轻叹,如实道:“齐碗喜欢上了那个账房先生,不过被拒绝了。”

    第91章

    郁齐书听罢, 脸上有几秒钟的怔忪。

    继而震惊到失言:“她疯了吗?她怎么如此不知……”

    郁齐书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浑身散发的低气压笼罩着她,芦花没敢说话。

    其实她也不知道该如何接这句话。

    先前听到郁齐婉告诉她这件事情的时候, 她也是愕然无语的。

    脑子转了转, 然后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这个世界, 女孩子怕是没有主动追求男人的权利吧?齐碗敢去当面表白, 不由得给她暗暗竖个大拇指。

    想自己对郁齐书表达“我喜欢你”也都是在她上大学了后才有的勇气,说得还那么委婉,幸得齐书一听就懂, 也许这就叫心意相通, 所以他们之间的言语不需要十分直白。

    回想了想薛长亭的样子——回来郁府后芦花就再未同那男人照过面,一向都是二房的人在招待他——但是, 到现在, 芦花还是对那个男人的印象深刻。他长倒是周正,高高大大,国字脸, 一脸正派, 有点儒雅范。记得初见面时听他言语虽有些轻佻,可也只是对郁齐山说话时才那么样子,对她却是正正经经, 十分客气。

    不过,就是,他看上去年纪有些大了,怕是要三十岁往上数。

    而齐碗, 半大不大, 叛逆期的小姑娘, 最多也就十五六岁吧。搁自己这世界, 就是个中二的小女孩儿。

    情窦初开的年纪,骤然遇到了一个成熟睿智的、看上去彬彬有礼的中年男人,极易受到吸引,做出冲动的事情出来。

    并未觉得这件事情很严重,只当齐碗拿她当树洞,吐露了一番心事罢了。

    芦花震惊过后,很快就释然了。

    又想,若是两人身份一对调,薛长亭是个富家少爷,而郁齐婉不过小民小户人家的女儿,齐书未必反应就这么大,兴许还只担心齐碗高攀不上,他这个做哥哥的还要想法子帮她高攀成功,哪里会像此刻这样一脸怒容?

    也许他未尽的话是“她这大户人家的小姐,怎么如此不知羞耻?”不过碍于那是他的亲妹子,他不好当着自己的面叱骂出来吧。

    可转念又一想,他如果当自己是关系亲密的人,那即使是他的亲妹妹,又有什么话是不能在夫妻之间说的呢?

    无法交心,可见,终究,还是,他对自己有几分疏离的吧。

    心思辗转反侧后,芦花就有些失落,有点怅然,默默地在床沿上侧坐下来,端起碗待要继续喂郁齐书吃饭。

    手指触到碗沿冰冷,又站起身来:“饭菜已经冷了,我去厨房给你热一热。”

    郁齐书不耐烦地道:“这个时候我哪里还有心思吃得下饭?你别折腾了。”

    你吃不下,可我还没吃呢。

    不过算了,她也心情失落得没胃口。

    芦花把饭碗收拾收拾装进食盒里,放桌上等着婆子们过来拿走,又去墙角边架子上拿了帕子,用水打湿后给郁齐书擦拭了嘴脸和双手,然后重新在床边坐下来,隔着一层被子轻柔地给他按捏着小腿。

    两个人默默相对一阵。

    芦花瞥到郁齐书把她看了好几眼,欲言又止的模样,不知道他想说啥。

    赌气想不理他,于心又不忍。

    芦花低眉顺眼,一边给他按捏,语气平平,一边就道:“你不用太过紧张焦虑,我觉得齐碗她就是常年待在深宅大院里,没见过什么像样的男人,这冷不丁家里来了个成熟又有点魅力的大男人,就产生了好感。但喜欢同要交付终身那可是两码事,她受过良好的教育,这一点还是拎得清的。平时我们多关心关心她,再给她多灌输些……”

    “芦花,”郁齐书却张了张口,犹豫的:“你,你是不是还没吃晚饭啊?”

    “……”芦花差点绷不住就想哭出来。

    死死咬着唇,抬眼瞪去,“你也晓得了?”

    郁齐书斜倚在棉被上,睇视着她道:“我刚才好像听到你说薛长亭成熟又有点魅力?你是怎么知道得如此清楚?”

    “……”

    芦花怔楞了一秒钟,下一刻,俏脸胀得通红,捏起拳头便照着他的胸口,雨点般地捶打起来。

    郁齐书难得开怀一笑,他捉住了她的手,柔声道:“你先去吃饭。”

    芦花忿忿地甩开他的手,重重地哼了声,“算了,我也吃不下。”

    郁齐书也不追去,顺势就放开了,依旧笑着:“是忧愁齐碗这事么?”

    “不是。”芦花自不可能袒露心事。

    “长嫂为母,你担心她,是必然的。”

    哎,算了,不跟他争辩,管他怎么想。

    见他唇边的笑意敛去:“是谁主动的?”

    想是他想问清楚些,下一步好对症下药。

    芦花道:“我不是说了吗?她喜欢薛长亭,可那个男人拒绝她了,很明显是齐碗主动的。”

    “那可不一定,万一是薛长亭诱惑了齐碗呢?欲迎还拒。”郁齐书道。

    忽然,他的脸色刷的变得很难看,眉头深蹙,身体也前倾,急切地问她道:“齐碗是否有告诉你,她跟薛长亭之间,之间……”

    郁齐书变得难以启齿。

    芦花一看他这样子,瞬间就猜到了他想说啥,不过就是想问齐婉跟薛长亭之间是否有亲密的行为。

    薛长亭得到了齐碗,毁了她清白,可又不想负责任——有这样的想法很自然,因为齐碗先前一见面就扑入她怀里哭嚎,齐书自然会这样想。

    忙道:“没有没有,没有那种事情,我也想到了的,所以刚才特别问了她了。她否认了,还说要真是两人发生了点什么还好,那她就吃定他了,他一辈子都休想撇开她。”

    郁齐书顿时脸现怒容,“她竟然有脸说这种话,她是想活活气死爹娘吗?堂堂郁阁老的嫡女,居然跟一个下人私通。不会等到她闹大的,父亲母亲会直接给她一条白绫自绝!”

    芦花通体寒凉,“有这么严重吗?也就是男欢女爱而已……”

    郁齐书横她一眼,“你觉得呢?她是尚未出阁的女子。”

    那你还亲了我、抱了我、摸了我呢,我那时候也未出阁,难不成我也不活了么?

    芦花噘嘴道:“我们那里如果是男未婚女未嫁,不违背公序良俗,其他的都不是问题,恋爱自由……”

    郁齐书沉声打断她:“你们那里是哪里?你现在又在哪里?芦花,我告诉你,你到了这里,就要入乡随俗。说起来,若非我顶着巨大的压力,你以为你还能安安生生的待在这屋里么?”

    “……”芦花只好不说话了,鼓着腮帮子。

    郁齐书看她这副气鼓鼓的样子,知道她不服气,但现实就是如此,她应该要尽早转变过来。

    郁齐书的心思都被妹妹牵引,没再顾及芦花的感受,又叮嘱她道:“这件事情你千万保密,别再让第三个人知道,特别是母亲那儿。还有,你把齐碗盯紧些,叫她没机会跟薛长亭接触。”

    “我知道。我又不是爱多嘴的人。”

    但是不免好奇,既这样担心,齐书居然也没说将薛长亭赶走,留他在郁家,不是个不定时炸~弹吗?

    “那薛长亭到底是什么来历?我看他跟你大哥关系很好的样子。他不是长随吗?但你大哥喊他薛兄,还可以互相开玩笑。而且二娘对他也很好,专门拨了丫头给他,照顾他起居。”

    郁齐书靠在枕头上,徐徐道:“确算是郁家的朋友,长兄跟他走得近些,一起荒唐过。他原本出身还是不错的,官宦子弟,也曾挥金如土,后来被抄家,便家道中落了,父母妻子陆续离他而去,独剩他一人留在世上,长兄对他照顾有加。”

    芦花惊讶:“他已经成亲了?”

    话问出口立刻就意识到问了个傻乎乎的问题。

    薛长亭看上去年纪已不小,他长得不错,即使家道中落,就凭这副样貌,肯定也有女人愿意倒贴他,何况他做着郁齐山的大掌柜,还是不至于连老婆都娶不上。

    便改口问道:“他的妻子死了?那他续娶了没?有妾室、外宅、红颜知己、通房丫头这些没?”

    郁齐书目光阴恻恻地看过来:“你问这么详细干什么?”

    芦花冲他讪讪地笑了笑。

    不自觉地就想为郁齐婉打听多点有关薛长亭的事情呗,就这么简单。

    “那些我都不清楚,我跟他接触也不多。只知道他去世的妻子给他留了个儿子,算起来,他儿子应该有六七岁了吧。”

    芦花想也没想,就道:“薛长亭如今给人做掌柜、做长随,身份就是个下人。撞上了齐碗这样的大户人家的女孩子跟他示爱,倘或他真不是个好东西,肯定就接住了。但他却拒绝了齐碗,可见他这人还是不错的嘛。”

    郁齐书沉下脸来:“你在想什么?你莫不是还在想,这样的好男人配给齐碗,齐碗一定会幸福的?吓,你也不想想,齐碗年纪轻轻,就要她去做他人的填房、别人的继母吗?你让爹娘的脸面往哪里搁?”

    芦花低着头不再吭声,神色怏怏。

    见状,郁齐书霎时就有些后悔刚刚语气严厉了些。

    芦花来这里时日不多,她那个世界里的男女之间相处,更多讲的是发乎情,他们大胆而狂野,他也曾入乡随俗过。

    不禁有些忸怩,抵唇咳了声,添补地活跃气氛道:“若是他年轻个十来岁,家境还同从前一般,与齐碗倒是没问题。但是,……唉,只能叹造化弄人。”

    芦花嗯嗯地应声点头,表示赞同。

    第92章

    见芦花回应自己, 郁齐书心下稍安。

    “齐碗已经跟人订过亲了,但愿这件事情就到此为止,不要再生事端。不然的话, 家里人多嘴杂, 若给陈家那边知道了, 郁家又成了这般光景, 两家的亲事很可能就……”

    忽然,他的眉心蹙了蹙,“说起来, 陈家那边是不是已经该来接齐碗过门了?”

    芦花霎时紧张起来。

    齐婉早已告诉过她, 因为郁齐书的缘故,陈家已经退了她的婚事了。

    郁齐书微阖眼, 低声计算着日子, “前年定下二人婚约的时候,两家人约定好的是待齐碗及笄之后就来迎娶她过门。齐碗正月出生,今年年初就已年满十五, 怎么一直没听说陈家那边来人?”

    他睁眼看过来, 目光迷茫,眼底深处还带着一丝惴惴不安,紧盯着芦花, 想是想从她这里寻求答案和安抚,已平复他内心的不安和不确定。

    他这么聪明的人,怕是已经猜到了五六分。

    芦花心头猛跳,跳下床去弯腰用力地给他按捏双腿, 以此避开了他灼热的视线, 嘴唇动了动, 嗫嚅着支吾开口道:“我那天好像听到母亲, 就是你娘嘛,那天婆婆她同张妈提到了齐碗这门亲事来着,她说,我想想她当时好像是说……”

    郁齐书见她吞吞吐吐,眉头打结,不耐地追问道:“娘说了什么?”

    芦花暗吸口气,强做镇定:“我记得婆婆当时好像说,一大家子刚到乡下尚未安定,且事情千头万绪,没时间给齐碗准备嫁妆。又说这地方小,买不到好东西,要置办嫁妆须得去州府。还说你腿伤未好,就叮嘱公公去信给陈家,说让婚事推迟一年再说。”

    许是演技不够好,郁齐书没说话,只用怀疑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她。

    芦花被他看得没法,硬着头皮再接再厉,言语轻快道:“其实我觉得推迟了也好啊。齐碗只你一个亲哥哥,她肯定希望自己出嫁的时候,你这个亲哥能牵着她的手送她上花轿,亲自送她出嫁。有哥哥撑腰,她婆家那边才不敢欺负她。齐书,你说是吗?”

    芦花鼓起勇气同郁齐书对视,径直含笑望着他,要等一个答复,却见郁齐书的目光渐渐暗淡,他收回了视线,垂睫抿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见状,芦花有些泄气。

    忽的跳下床去,将盖在郁齐书身上的薄被一把子全部掀开,然后抓起他一条缠着纱布的腿抱在怀里用力按捏,一边问他:“有感觉吗?”

    郁齐书重新抬眼,不解地看了看她,然后摇了摇头。

    芦花把那条腿搁下,换另一条故技重施,再问他:“这条呢?感觉到我使的劲儿没?”

    郁齐书又摇了摇头。

    芦花不死心,放下腿,将两条腿并拢,然后龇牙咧嘴,对着那双小腿使劲儿地又捶又掐又揪,连声问道:“现在呢?痛吗?这儿呢,痛吗?这儿?还有这儿?”

    郁齐书还是摇头,已明白芦花的用意,微微苦笑:“别白费力气了。”

    芦花强笑道:“现在的情况比以前好多了不是吗?你已经能坐起来了,还能自己翻身。你想想你从前只能躺着呐,现在能坐起来,就是很大的进步啊。慢慢来,肯定是哪根筋不对头,我时时帮你按摩,再叫婆子们多给你熬些活血汤喝,我每天都给你舒筋活血,就不信这没断骨头的腿它找不回感觉。”

    顿了下,又坚定道:“别丧气,就算这双腿已经僵死了也没关系。我找个木匠来,给你做一张轮椅,以后我就推着你走。你想去哪儿,我就推着你去哪儿!”

    郁齐书幽邃的目光一一掠过芦花的眉眼儿、鼻子、脸庞、嘚啵嘚啵的小嘴,不放过她面上一丝一毫的神情,仿佛要把她看穿,以确定她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是否真心。

    芦花刻意昂起下巴,斜睨着郁齐书,脸上挂着笑,任由他看。

    郁齐书并没被她这一腔孤勇感染而顺势自找台阶下,他漠然地低了眼,闷声道:“别笑,苦日子还长着呢。”

    芦花却扑过去,紧紧抱住了他的腰身,头脸都埋在他的胸膛里。听着他砰砰的心跳声,也闷声说:“怕啥?只要有你伴在身边,再苦再累我也不怕。”

    郁齐书失神地看着扑在怀中的女人头顶的发旋儿,良久,他缓缓抬手,回抱住了芦花,下巴也搁在她的发顶轻轻摩挲,无声叹息。

    “你这腿真的一点感觉都没有吗?”芦花又问他。

    “嗯。你别问了,我心烦。”

    芦花便不做声了。

    两人就这么沉默地拥抱着,感受彼此的心跳和呼吸,心底一片茫然。

    忽然,芦花抬起头来,很兴奋地冲郁齐书道:“啊,我想起一件事情来。我曾经看过一个电影,片子里的女主角也是不能走路,去哪儿都靠轮椅。医生叫她尝试走路,但是因为不能走路的时间太长了,以前也从希冀到绝望过,以至于她心里便以为她永远都无法走路了。这种心理意识很强烈,强烈到她再也不愿意去尝试下地。结果有一次她的家人带着她出去旅行,出了车祸,她被撞飞出去,滚落山坡,然后人们发现,她竟然颤颤巍巍地自己走上坡来了!”

    “来来来,我们也来试试!”

    芦花激动地跳下地去,抓起郁齐书的两条胳膊搭在自己的肩膀上,双手自他胁下伸过去环住他的身体,就开始把郁齐书往地上拖。

    郁齐书苦笑不得,“你听风就是雨啊?真别折腾,芦花,我这腿真的没感觉。你抱不动我的,小心摔着。”

    芦花不做声,深呼吸了两口气,然后紧紧抱着郁齐书,一声大喝:“起!”

    就将他从床上拖到地上来了。

    郁齐书慌得赶紧伸手捉住芦花的肩背借力。

    可他身材高大,两个人站在一块儿,芦花只到他胸口的位置。此时他的两条腿又犹如面条一般,软得不行,下地后就死翘翘地跟两节灌了棉花的假肢一样躺在地上动也不动。

    眼看郁齐书整个人都往地上滑去,芦花努力往后仰着脖子脑袋,好让郁齐书上半身都攀住她,她的手也改抱住了他的腰身,就这么着,两个人终于好不容易颤颤巍巍地抱在了一块儿。

    芦花额头冒汗,嘴里一个劲儿给他打气:“用劲儿,你用劲儿啊!往下用劲儿!”

    说着话,同时,她又拖又抱的,拖拽着郁齐书往后倒走,走一步喘一步,两个人的呼吸都粗重起来。

    郁齐书小声地说:“芦花,我不行。”

    芦花说:“行的,你一定行的,试试嘛,你把全部精神意志都用在下身,明白吗?用劲儿,再用劲儿!”

    过了会儿,郁齐书近乎哀求道:“不行,真的不行,芦花,我立不起来。”

    芦花说:“别灰心,男人不能说自己不行的。”

    屏风那端忽然闪进来一道苗条的身影。

    两人不约而同停下来,转头看去。

    只见春燕捂着嘴,将二人看了又看,然后一闪身,又跑了出去。

    两人都有些莫名其妙。

    但过了会儿,芦花后知后觉,她看看自己同郁齐书的姿势——她环抱着他,他半身都挂在自己身上,像个醉酒的人,脸和嘴都埋在她的颈项里,呼出的气息像羽毛拂过她的肌肤。

    她霎时羞得耳根儿脸蛋儿都红了,叫道:“完了完了,春燕肯定误会了。我刚才喊你用劲儿,她就偷偷来看,以为我正在对你霸王硬上弓……哎呀,都怪你!干嘛留她在这儿?丫头不像丫头,总欺负我!”

    说着话,芦花松开手,还伸手将郁齐书一把推开。

    “啊!”

    郁齐书仰面就往后倒。

    芦花一惊,又手忙脚乱去拉他抱他。

    没站稳,人是抱住了,可郁齐书牛高马大,她刚刚拉住他用劲儿太过,他人直接朝她压过来,最后变成了芦花抱着他一起往后倒去。

    “芦花!”

    青砖地板,他的重量可不小,磕下去,脑袋绝对会破了。

    郁齐书眼疾手快,落地前,他双手捧住了芦花的后脑勺,将她的脑袋包裹得严严实实。

    “嘶——”

    指骨钻心的疼倏地传遍全身,郁齐书痛得冷汗如瀑,双腿也轻轻打了个颤,脚趾头不自觉地蜷缩起来。

    第93章

    又几日, 郁泓和郁齐山的家眷都回乡下来了。

    那些女眷以及她们带来的下人,还有行李,足足拉了十多辆马车。

    村子里没能跑马的大路, 马车进不来, 就全部在村口下的。府中的下人不管婆子还是丫头, 能使上力气的, 都被叫去搬运行李了,还临时雇用了十多个村民帮忙。

    牛家村跟过节也一样热闹,大家都围在村口看稀奇。

    芦花也跑去看热闹, 被震撼到了——这么多妾室、人口, 这得多大的家业才养得起啊?

    又想,原来齐书的家竟这么大、这么富有, 自己能进他家的门儿, 真是撞了狗屎一般的运气。搁现代,不兴冲喜这种迷信做法,那她连他的衣角都触碰不到。

    不过这些有的没的的想法很快烟消云散, 芦花被马车上下来的一个个年轻貌美的美人吸引去了全部目光。

    走在头前的自然是她公公郁泓的那些妾室们。

    当先是沈傲雪, 郁泓与她同坐一辆马车回来的。

    沈傲雪看着年纪最小,估计不满十八岁,脸庞很稚嫩, 目光纯真。走路的时候,小鸟依人般靠在郁泓的怀里,一双美目左顾右盼,对周围的一切都很好奇。

    年过半百的男人先钻出来, 然后回身掀开车帘, 几乎是将沈傲雪抱下马车来的。众目睽睽之下, 搂着抱着个跟自家女儿一般大小的小美人, 看着还不谙世事的样子,都是乡下人,一辈子没见过的西洋景,都瞪大了眼,很吃惊,议论纷纷,男主角郁泓倒是面不改色。

    可见这个沈傲雪肯定是目前最得宠的。

    再来是柳湘琴,一个丰满美艳的大美人,携着个十多岁的少年,是郁泓的小儿子,还带着个丫头红儿一起。

    芦花听说柳湘琴是烟尘女子,即使生了儿子,孩子还长这么大了也没能进郁家的门,母子俩一直被郁泓养在外面。

    郁家出事郁泓离开京城,柳湘琴带着十四岁的儿子郁齐崖追到汉阳城找到郁泓,死活硬赖着要进门,下人称其“四夫人”,算是郁泓的第四房小妾了。

    郁泓不愿收她进门,估计是嫌弃她的出身,再来是二房李小莲之前闹过。

    而柳湘琴那边,本来有钱有地方住,她也不愿进大宅门来受些腌臜气,可是郁泓离开京城了,她怕断了经济来源,这才带着儿子追过来。

    再然后就全是郁齐山的家眷了。

    妻子林寄眉据说是出身书香门第,芦花见她长得端庄温婉,衣着典雅,画着淡淡的妆容,走起路来目不斜视。既不像沈傲雪那般人不如名,举止看着有些刻意做作地天真无邪了,也没有柳湘琴那种轻浮的目光和笑容,不由得对她心生好感。

    后面是妾室秦思思和蒋芙蓉,出身都不太好。

    一个是来自青楼的花魁,郁齐山做生意的时候时常带着客人去青楼玩乐,俩人因此结识。秦思思对郁齐山情根深种,后来又不顾体弱执意为他生了个女儿,郁齐山方为其赎身,也是用一顶小轿抬入郁家。

    芦花见她手里牵着个三岁左右的孩子,那小姑娘长得粉雕玉琢,霎是可爱,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小姑娘竟对她自我介绍,“我叫囡囡,姨姨,你叫什么?”

    芦花卡了壳。

    小姑娘不该喊她“姨姨”,但是她一时算不清楚又该称呼喊她什么。

    一个大人居然被个小姑娘说的问题难倒了,话也不说出来,引得周边围观的人群善意的哄笑,笑得芦花愈加不好意思,秦思思因此同她结识,两个人互道身份,还边聊边一道回家,也是神奇。

    另一个蒋芙蓉,则是林寄眉的陪嫁丫头——这就让芦花小小的惊讶了一下。

    陪嫁丫头这种人才,真是要嫁给姑爷的呀?

    这二人都已被郁齐山抬为妾室,比之柳湘琴母子的待遇都要好,服侍她们的丫头婆子有五六个。

    郁齐书已经习惯了芦花每日自外面听一耳朵的新鲜事情回来,然后事无巨细地一一讲给他听。今日他不做声地听她讲了半天,心中很是佩服她居然能将这么多女人的来历底细都打听得七七八八。

    讲起一些人事来,她还将人家的反应、神态、语气,学了个惟妙惟肖,依着她的话说是“还原当时的情形”。只是,没把郁齐书逗开怀,她自己倒先笑得前仰后合,也是神奇。

    到了傍晚时分,女眷们回乡发生的趣闻也讲得差不多了,看芦花已经在张罗他的晚饭,郁齐书不由好奇道:“你今晚不去吃家宴吗?”

    郁家家眷今日回乡下来,一大早大厨房就热火朝天地开干起来,杀鸡宰鱼,烹煎炸煮,要整个阖家团圆餐,这会儿看时间芦花也该去堂屋那边同一大家子见面寒暄,坐等着上菜了。

    她是长房长媳,必须要去露个面,故而郁齐书有此一问。

    因着这事,厨房里锅碗瓢盆都被占了,搞得郁齐书的午餐和晚餐都降了规格,婆子们没时间也没地儿给他开小灶了。

    不过还好,他现在已经开始吃干稠的东西了,所以芦花直接去大厨房,专挑好吃又耙和的大鱼大肉给他挑拣回来。

    第94章

    郁府的家宴设在上房堂屋, 要摆三桌。

    芦花不想去做个看客。

    没有郁齐书出席的家宴,那将只是属于二房或者公公那几房小妾的热闹。

    且她一个名声不怎么好听的买来冲喜的小寡妇,这样的流言蜚语, 只怕早就传入了那些女人的耳中了。如果她去了, 除了承受鄙夷轻视的目光和白眼儿, 不会有其他。

    对郁齐书的问题, 芦花早想好了借口。

    “不去了,没什么意思,太闹心了。”她牢骚满腹地讲, “不知道你听说过没?就是最小的那个女孩儿吧, 叫沈傲雪,名字很好听, 长得也很好看, 一脸稚嫩清纯模样。公公之前一直将她养在京郊别院里,因为怀孕了,所以公公就将她接回来养胎, 他去汉阳城访友主要就是为了等这个沈傲雪自京城赶来的。然后婆婆就说趁此机会就抬了妾吧, 结果二娘不干,又哭又闹,把公公骂惨了。”

    “这没完!还有一个!”芦花皱着瓜子小脸, 叹气说:“按进门先后,柳湘琴应该算是你的三娘吧?这回也跟来乡下了。这位三娘有意思,原来早就给你生了个半大的同父异母的弟弟了,我看娘见到公公的这位外室, 面不改色, 想来是早就默认了他们母子的存在的, 只是她虽身为正妻, 并未大度地让他们正式进门而已。这次三娘母子尾随沈姑娘到了汉阳城,非闹着公公一定要进郁家的门。婆婆那边自然也是同意的,毕竟儿子都长这么大了,总要认祖归宗,且原来她就知道了这对母子的存在,可二娘不乐意,很震惊,哭闹不止,说一来就来了俩,太过分了,质问公公在外面到底还养了多少女人?”

    郁齐书唇边溢出一丝冷笑,“皇帝不急太监急,她算个什么东西?”

    “今天真是一团糟。刚开始还是热热闹闹的,大家有说有笑,二娘出现后,同公公没说上几句话就吵了起来。周保赶紧把下人都支开,娘表达了自己的意思后便回房清静去了。我瞧情况不妙,娘一走,我也赶紧闪人了,免得惹火烧身。二房那几个媳妇儿和公公的几个小妾陆续也找了借口回房安顿,上房便就只听见二娘同公公的争执和哭声。”

    “你想想,吵成这模样,晚上这顿还能吃得安生么?届时几个女人坐一张桌子,二娘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个个都看着碍眼,肯定不会安生的!”

    芦花长吁短叹,“一家子肯定都没心思吃好这顿饭了。我先前去厨房的时候,几个烧火婆子正在议论,说上房怎的还不喊上菜?我估计有人会跟我一样找个借口不去堂屋吃了。唉,那么多好吃的啊,没人吃,可真是浪费。”

    这个时间点是不可能开小灶了,各房若是要在自己房里吃饭,也不会挑原本要在家宴上上的菜,多半只会随随便便整点东西填饱肚子而已。长途跋涉到了牛家村,又疲又累,早早吃了东西上床休息才实在。家宴既没几人参加,可不就是浪费了么?

    郁齐书无语,“你就关心个吃?”

    “没啊!”芦花眨眨眼,噗呲一笑,眉飞色舞地对郁齐书道:“我瞧着二娘那几个儿媳妇也是好玩儿!公婆就在面前吵,竟然没一个从旁劝阻的。还好我忍住了,我一看她们,身为儿媳妇儿,自己婆婆被公公骂了,少说要帮腔几句的呀,可她们就跟老僧入定了般,个个就站着闷不吭声,我不懂。但既然身为人家亲儿媳妇的都不管,我也就不管了。”

    郁齐书斜眼看她,语带警告:“旁的事情少管。”

    “嗯嗯。”

    芦花猛点头,怎么会放过郁齐书眼底的幸灾乐祸?

    她要得就是这么个结果——转移他的注意力,要他没心思沉浸在自卑自怜中。

    郁齐书没再追问她赴家宴的事情,只是柔声道:“你不去,娘不是要独自支撑场面了么?”

    芦花瞥到他脸色有些阴郁,立刻读懂了他的心思。

    似这样闹心的家庭,他身为嫡长子,本该当他出面做母亲强有力的后盾,家宴恰好是彰显正妻的威严和地位的机会。可心有余而力不足,今日便叫二房喧宾夺主了,他在懊恼,在自责。

    芦花慌忙安抚他道:“娘也不去了。我先前去厨房的时候,正好碰上张妈在给娘准备晚饭,一问,说她身体不适。我猜可能是婆婆怕吃饭的时候又吵起来,再一个,她害喜有些厉害。今晚准备了好几道有鱼的大菜,婆婆怕闻到鱼腥味儿。她是要面子的人,自然不想在席上出丑。”

    郁齐书便再未说什么。

    连着几日,芦花都自外面带回来郁家新进女眷的八卦和小道,拿来不时同郁齐书逗嘴,其乐无穷。

    芦花:“这个家这么大,乱糟糟的,儿子的老婆,公公的老婆,年龄相差都不大,有的还比我小。我不认清楚些,谁该喊小妈,谁该喊嫂子,弄错了,丢脸的可是你。”

    郁齐书:“歪理。”

    芦花:“想想一众嫂子喊小妈沈傲雪要喊娘,我就忍不住想笑。”

    郁齐书奇异:“怎么?难道你不是喊她娘么?”

    芦花:“哈哈,我的确不是呢。”

    郁齐书好奇:“那你喊她什么?”

    芦花:“名字啊。”

    郁齐书惊奇:“不可能,胡扯的吧?”

    ……

    郁齐书有些失神地望着玉制屏风。

    以前没这两扇屏风的时候,床对着轩窗,他能根据天光明暗分辨出外面日出日落,日子一天天在缓缓流逝。有时候窗子推开,阳光斜射进来,那些跳跃的光斑在地上投下的斑驳影子如斯浪漫、温暖,可是他却常常感到绝望,浑身寒凉。

    屏风一挡,他已经很少能看见阳光了,本该觉得自己所处的空间更加逼仄、压抑,但庆幸有个芦花陪着他。

    每日听她津津乐道地讲述外面世界的新鲜事、外人的喜怒哀乐、天气的变化无常,日子过得既快,躺在床上,竟也觉得天高地阔!

    想要这样的日子永无尽头,可惜,很快,两人宁静美好的二人世界就被外人破坏了。

    没两天,芦花和郁齐书所住的兰苑对面的跨院住进来了人。

    是郁齐山的妻子,林寄眉。

    芦花打开院门出去瞅了眼,跨院门楣上也挂上牌子了,取了个名字,叫做——芳草居。

    回来对郁齐书道:“居然比你这兰苑的名字还清新些,枉你是个状元郎呢,取的名字还没人家的好听。”

    这个问题郁齐书就懒得搭理她了,因为这院子名字不是他取的。

    兰苑和芳草居中间不过隔着一条狭长的甬道而已,三四步远的距离,院门对着院门,这就有点尴尬了。

    这个时代的院子屋子都不讲究什么隔音效果的。

    林寄眉带着奶娘和几个丫头都住在芳草居,不似芦花这边,丫头婆子小厮另有住处。所以比之兰苑,要喧嚣些。

    当天快中午的时候,芦花和郁齐书又听见对面院里传来李小莲老大声的叱骂声。

    对方似乎就在院子里扯着嗓门儿说话,声音顺着八尺高的墙头飘过来,芦花两人即使待在屋子里,也听了个七七八八。

    住得近就是有一点不好,对方说话,自己便常常会成为他人的话题,被拿去比较,语气还往往不好,带着鄙夷,阴阳怪气。

    好比此刻,芦花就听见李小莲高声道:“大房媳妇给自己的瘫子丈夫亲自擦屎倒尿,你倒好,丈夫早上没起来吃饭,你不管。现在都到中午了,难道连午饭你也不准备去叫他起来吃么?”

    说起来,这真是一件让芦花都觉得难以启齿的事情。

    原来,都大中午了,林寄眉的丈夫郁齐山同她的丫鬟蒋芙蓉纵欲一夜,到晌午了还没起床。

    蒋芙蓉尚未正式被抬做妾,她明面上依旧是林寄眉的陪嫁丫头,不过只是不再服侍林寄眉罢了。不但如此,她自己也哄着婆婆缠着丈夫配了两个服侍的婆子。

    郁家如今还是冯慧茹当家,她用家规做借口,未叫人给没名没分的蒋芙蓉单独准备院子居住,所以她不得不带着下人跟林寄眉同住一院。

    昨晚郁齐山醉酒归来,本来是来找林寄眉的,结果被蒋芙蓉截胡,还缠着郁齐山疯狂了大半夜,到此时,二人还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但极有可能,蒋芙蓉是故意的,想将林寄眉挤走,这院子便是她独占了。

    李小莲是那种典型的小人物上位成功的女人,而大夫人冯氏出自书香门第,本是她这识字不多的女人心中一根刺,她一直因家世和出身而觉得低人一等,心理已是多年的不平衡,故此,时常在同样出自书香门第的儿媳妇面前拿腔做调,借故斥责她,也许将这儿媳当做了冯氏的影子,时不时骂一顿,心里方好受些。

    被婆婆数落罢,林寄眉只好去敲了敲丫头的房门,轻唤着叫郁齐山起床来准备吃午饭了,又预备去厨房亲自为丈夫熬煮补身体的靓汤。当然,给自己的丫鬟补身体的乌鸡汤也是不能少的,不然转天婆婆定然又会责骂她善妒了。

    芦花听不到对面院里李小莲的声音,估摸着二娘可能已经离开了。她赶紧收拾收拾,提着食盒就往厨房去。

    灶上有她给郁齐书煮的一锅舒筋活血汤,可别叫人乱端走了。

    大厨房人来人往,下人各为其主,见着好的东西,要是没提前打招呼的,就给你端走了是常事。

    因为想着要熬一个多小时了,芦花就没守着。回来这边给郁齐书换了衣服,又做了按摩,预备出门,就碰到了二娘来了芳草居。

    那边院门一直开着,出门就能撞到,人家正在数落儿媳妇,她打招呼尴尬,不打招呼更尴尬,只好躲在屋里不出门。

    谁知道李小莲一数落,没完没了。

    芦花好几次透过院门门缝往对面瞅,李小莲仍在。

    她甚至骂了媳妇儿后,竟还亲自去房间里将丫头蒋芙蓉揪了起来,拿着鸡毛掸子追着人打。

    郁齐山慢条斯理起床,看母亲打丫头,也不出声阻止,就坐在檐下,倒把茶喝起来了。

    好容易等到了对面人消停,芦花便赶紧出门。

    可是,谁又想到,她一开门,对面的林寄眉也开门出来,手里拿着罗帕正在擦拭眼角。

    两下都很尴尬。

    那个慌忙把手绢往背后一藏,脸上硬挤出一个扭曲的像哭似的笑来。这个将跨出去的脚收回来,院门也重新关上,避免同走一路,更加尴尬。

    “那郁齐山也真是的,他大老婆小老婆回家那天他就不在场,我听说好像是同李进忠去枫桥镇喝酒了,你说这叫什么事儿啊?那天不是他的家眷回乡下来吗?他居然不闻不问。又瞧瞧今天这事儿,真是三个女人一场戏,演了一上午,他就光只顾着看戏了!诶,你跟你那个同父异母的哥哥还真是天壤之别……唔,也好在你跟他不同,不然的话——”

    “不然的话?”郁齐书歪着头看向芦花:“怎样?”

    芦花面上闪过一丝忸怩,笑了笑,只说:“反正,你可不要变成他那样的。”

    郁齐书没再追问,嘴角微微上扬。

    她想说什么,他自然懂,从小就认识她了。

    不然的话我也不会喜欢上你了——不就是这句话么?

    他也是这句话。

    倘若不是小的时候就认识了你,不然的话,我也不会喜欢上你了。

    若非如此,想来,他现在跟郁齐山没两样吧——女人于他们而言,只是传宗接代的工具罢了。

    第95章

    事情缘于账房先生薛长亭的突然造访。

    其实也不突然。

    在所有人看来就是顺理成章的。

    他理由充分, 又在光天化日,礼数得当。

    芦花自然不可避免毫不含糊地被他骗了。

    所以,要怎么说?人家既然能坐上郁家十三家商铺大掌柜的这把交椅, 的确是有些手段的。

    又怎么说?芦花第一眼看薛长亭, 就觉得他是个齐碗值得托付终身的男人——他为你想得很周到, 既没有因为郁家的败落而轻视你, 也不会给你带来任何的困扰,事情处理得如此妥帖,想不对其有好感都难。

    是个很普通平常的日子。

    芦花去了趟西苑给冯慧茹问安回来, 看见薛长亭正自对面的芳草居里出来, 林寄眉和蒋芙蓉带着自己的一干丫头婆子,一群女人言笑晏晏地将他送到院门口。

    嚯, 他的面子还挺大, 也很会哄女人开心嘛。

    芦花眼尖,瞧到春燕也夹在人丛里。她同蒋氏手挽手,揽着肩膀, 状态亲昵。两人还不时低头嘀嘀咕咕, 脸现嬉笑模样,想来那二人私交甚好。

    下了青石台阶,薛长亭回身作揖, “两位奶奶请留步。”

    当先的林寄眉微笑颔首,“那薛先生您慢走,我就不远送了。”

    “岂敢?奶奶您太客气了。”

    蒋氏则轻佻地朝他甩了甩手绢,说:“薛先生你常来啊, 多给我们带好吃的。”

    薛长亭朗笑, “那是当然。二位奶奶都请回吧, 瞧瞧这日头, 挺晒人的。”

    他手搭凉棚望天,转头的时候不期就看见了甬道尽头款款走来的芦花。

    于是手放下来,脸上挂着笑容等她走近。

    同旁人住得太近了真的诸多不舒服,这芳草居住的是一大群的女人,有句说“一个女人等于五百只鸭子”,那一群女人无异于好几千只鸭子,不禁聒噪,还喜欢窥视别人的生活,传播流言蜚语。

    芦花就总觉得,对门仿似个对着自家屋门安装的监控摄像头,她做什么事情都在人家的视线里,常常被人视奸的感觉如鲠在喉。

    芦花本来已刻意放慢脚步等他们完事,可现下那群人道完别也不闪人,反而都安静下来,一个个顺着薛长亭的目光往她这边看过来,芦花只得继续往前走。

    林寄眉等到芦花走近,含笑向她点头打招呼,芦花亦笑着回应。

    这妯娌很知礼节,打过招呼就回身入院内了。

    芦花目送林寄眉回了屋,也就不管其他人,她也推开跨院门,抬腿就要入内。

    却被薛长亭喊住,“大少奶奶回来得正好,薛某正想要去拜访大少奶奶呢。”他乐呵呵地道。

    芦花只得站住,转身,等他近前说话。

    看他回身又同蒋氏等人揖别罢,这才大步朝她这边走过来。

    “薛某昨日去了趟汉阳城办差,见市面上已经有售卖金秋的柿子。虽然还是半青半红,不过搁几日就能熟透了,便买了些回来,给几位少奶奶尝个鲜。这一份,是送给大少奶奶的。”

    一直候在道旁的丫头适时将一个半尺见方的竹制箱笼递给薛长亭。

    薛长亭接过来后再递给芦花,语气诙谐道:“万望大少奶奶笑纳。”

    芦花看他今日过分做作的客套、弯酸,全不似初见面时那么本性毕露,目光扫向箱笼。

    竹笼子不大,小丫头也提得轻松,单手递过来的,想来里面也没装几个柿子。

    忍不住笑话他,“薛先生都是郁家的老朋友了,堪比自家人,怎的突然客气起来了?瞧你送这么大一盒子,我怎么好意思收呢?”

    视线越过薛长亭,瞥到对面蒋氏同春燕翘首往这边引颈观望。可能是觉得没什么看头,没一会儿,二人就兴味索然地携手入内,将院门阖上了。

    这厢薛长亭一本正经道:“不过一份薄礼,实在不足挂齿。想薛某叨扰郁家许多日子,蒙主家多加照顾,来时就空着手,已深感失礼,总想借机回报一下。这次出门办事,某就想一定不能再空着手进门了,不然的话——”

    郁家在京城的大宅都常年给他备了一个厢房,如今郁家下放牛家村,光景已不若从前,但他的待遇也要比郁齐山的小妾好得多,还能有独门独院的住处。要回报早该回报了,这会儿才想起这事儿,实在虚情假意得很。

    编到此处,他自己也编不下去了,忍不住讪笑。

    芦花也不难为他了,将箱笼接过来,笑道:“行,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谢谢你了啊。”

    欣然接受了这份薄礼。

    薛长亭并未就此离去,他伸长了脖子朝院里看,“不知大爷可好?许久未曾见过大爷了,薛某想进去拜会一下他,大少奶奶可否为某引路?”

    他都这么说了,芦花自然将院门大打开,含笑引他入院内去看望郁齐书。

    进得院内,芦花在前行路,薛长亭却走了两步,转身回去将兰苑的院门关上了。

    兰苑这会儿没下人伺候,芦花便只当他是顺手帮忙关门而已,就站定对他言谢,“谢谢薛先生。”

    转身又要往前领路,却,身后的薛长亭疾走几步拦住了她,“大少奶奶请留步!薛某有些话想同大少奶奶单独说。”

    “……”芦花看了看拦在身前的男人的大手,微微有些诧异,不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便没作声。

    薛长亭放开手,也已收起了面上那抹一直挂着的客套笑容,竟微微一叹,然后朝芦花长长做个揖,直起身来,他方才正色道:“大少奶奶,其实薛某是想拜托大少奶奶帮薛某一件事情。”

    芦花更觉莫名其妙了,不动声色:“先生请讲,如果我能帮忙的,我一定帮。”

    就见薛长亭自怀中掏出一件物事来。

    芦花眯眼看。

    那东西被薛长亭用柔软光滑的浅蓝色云绢裹了一层又一层,想是很宝贝。待到他终于掀开所有包裹,帕子里露出一柄碧莹莹的玉如意来。

    芦花暗暗纳罕。

    这玉如意雕琢得十分精美,颜色澄碧,晶莹剔透,无一丝杂质。

    虽然来自现代,对古代的饰品玩意儿没什么研究,但芦花也知道玉如意基本都是非富即贵的人家把玩的物件,当传家宝也不为过,所以这东西少说上千两银子是值得的。

    不知他这是什么意思。

    薛长亭已双手奉上,压低声道:“烦请大少奶奶将此物归还给大小姐。”

    芦花愕然,“你是说齐碗吗?这是齐碗的?”

    “正是。”

    “这……”芦花自然不会轻易接过来,“齐碗的东西又怎么会在你这里?”

    若是郁家的,那很有可能。郁家有好东西,很正常。

    薛长亭收回手,垂眼看着掌中的物件,指腹轻轻摩挲,动作那么轻柔,羽毛拂过似的,就像在抚摸一枚易破的泡沫,他轻声道:“这是齐碗偷偷送给我的,搁在我的枕头下面,我也是看到了她留的书信才知道。我本已经拒绝了她的美意,说得很清楚,薛某年近不惑,又带着个半大的孩子,实在高攀不上她。她那么年轻、美好,家世也好,某实在不敢亵渎,可是她……”

    芦花心中震惊,当下才回过味儿来。

    你瞧瞧这男人,谋划之周全!

    他将前情铺垫了好多!

    为了归还郁齐婉私下送他的这柄玉如意,说不定他是特意出村,去城里买回来这许多的柿子,各房都送上一份,然后便能名正言顺地上她的门来,不会叫任何人起疑了。这一番瞒天过海,大费周章,只为达成他欲要求助她送还齐碗定情信物的目的。

    薛长亭这么费尽心机地掩人耳目,一来为齐碗的名声着想,二来为她的名声着想,芦花当然不会怀疑他另有目的。所以,这柄玉如意是齐碗私相赠送给他的无疑了。

    这男人啊。

    看他眼神儿倾注在如意身上的专注,抚摸时的小心翼翼。为归还这东西,他又这么操心花费许多功夫,敢说他对齐碗无情么?分明也是有意的。

    可惜。

    芦花只能为二人扼腕叹息,相见恨晚了。

    薛长亭看芦花未做回应,再次将如意往前递出,言辞恳切道:“相信大小姐收到了这个东西,就该明白了我的意思,还请大少奶奶能帮薛某这个大忙。薛某知道大小姐跟大少奶奶妯娌相亲,薛某不方便亲自去交还给大小姐,故此才来麻烦大少奶奶。今日这不情之请,来日,薛某定当回报!”

    他此言讲得铿锵有力,芦花有些不好意思了。

    薛长亭说得很直白,又径直找上她,想来可能已经自齐碗那里得知她将自己的心思告诉了她。

    但是芦花也不好明说自己已经知晓齐碗对他的迷恋。

    这件事情没有公开之前,始终都是个不定时炸~弹。守口如瓶,对齐碗才好。

    她故作迟疑地接过来,模棱两可道:“我先问问她这是不是她的东西,如果是,我就代为交还。如果不是,我还是把它还给你……”

    院门突然发出一道“吱嘎”声。

    两人尽皆惊了一下,芦花一壁慌里慌张地将玉如意塞进袖子里,一壁,回头循声看去。

    一人多宽的桃木大门斜开了一条约三指宽的缝隙,但等了一阵,始终未见有人进来,院门悄无声息地微微敞着。

    两人对视一眼,心领神会。

    薛长亭高声道:“既然大少爷暂时不愿见外客,那薛某就改日再来看他吧。叨扰了,大少奶奶。”

    “也好,等他心情好些了再说。”芦花说。

    第96章

    芦花将箱笼打开看了眼, 还说半青半黄呢,全是青皮!

    伸手捏了捏,跟石头一样, 硬邦邦的。

    不过这天气这么闷热, 要熟还是很快的。

    回头就叫清箫搞几个苹果来, 三五日就能给齐书吃上了。

    唔, 还可以去村里买些今年种的新花生煮来吃。

    花生配柿子,据说好事要发生——哈哈,这寓意真叫人开心。

    芦花推门进屋, 打算将装着柿子的礼盒放到墙角边的斗柜里, 过路时探头探脑往屏风内瞄了眼,郁齐书已扭过头来, “你俩在院子里鬼鬼祟祟的, 到底在唱什么大戏呢?还埋汰我。”

    芦花心里就忍不住感叹,如何不对薛长亭高看呢?

    若非没七八分把握,他断不会灵机一触, 在外面堂而皇之高声说这少爷不愿见外客。

    他就是瞅准了郁齐书听到也不会生气, 心思之敏捷。

    “是他先埋汰你的,我不过顺嘴一说。”芦花笑道。

    箱笼放好,她走到床边, 松开一直捉紧的袖口,把胡乱塞进袖子里的玉如意连同几块云绢全都掏了出来,递到郁齐书眼前,眨眨眼:“你看看这个。”

    半透的绢丝下面露出小半截碧莹的玉制品来。

    郁齐书不明所以, 伸手将堆成一堆的云绢拨开, 就显出了盖在下面的东西的全貌, 顿时面色就变了, “哪里来的?”他问。

    芦花故意卖弄关子,“你不是都听见了嘛。”

    “啰嗦。”

    提起他的时候他是听见了,但先前薛长亭同芦花说话,两人却是都压低了声儿。

    芦花嘴角上扬,“齐碗送给薛长亭的定情信物呢。”

    郁齐书听罢,怒火中烧:“她还没死心?!”

    芦花倒没郁齐书的反应这么大,悠然道:“十几岁的小姑娘嘛,家门都没出过几回,哪有这么理智?她这样的年纪,又冲动又勇敢,不会轻言放弃的。”

    郁齐书不快,“听你的语气,你似乎乐见其成?”

    “我哪有!”芦花心虚地瞪他。

    “哼,上次我不是叫你警告她,还要把她盯紧点,不要让她同姓薛的见面吗?”

    “我给她说了呀,疾言厉色,拿出了我做嫂子的威严狠狠教育了她一顿。好的坏的话,真是每次见到她我都会说一遍。至于她听不听,我管得着吗?而且郁家这么大,我一颗心全扑在你身上,哪有精力去时时刻刻把她看着?她有脚会跑的。”

    郁齐书被芦花这一番话驳得哑口无言。

    又忆起她最后一句“她有脚会跑”,脚……

    悲伤就不可抑制地蔓延开来,整个人像坠入了冰窖,浑身都是寒意。

    芦花对自己的失言毫无所觉,只看见郁齐书眉头并未舒展,便又劝慰道:“你也别担心,看薛长亭今日大费周章把这个东西还回来,就说明了齐碗她就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只要薛长亭不回应她,她也没办法。女孩儿大了都要嫁人,等到她嫁了人就好了。”

    她把玩儿着玉如意,对着亮处看它浑身莹润的光泽,啧啧称赞。

    “不过你妹妹可真大方,就算我不识货,也看得出这东西应该很值钱。就我们那个世界,虽然谈恋爱也比较大方,会时不时给对方送东西,但是这么贵重的东西要送出去恐怕还是有些舍不得。反正如果是我,我就不敢把这么贵重的东西送出去,我妈不打死我。”

    是不敢还是舍不得?

    你怎么可以混淆一谈?

    郁齐书就想起芦花第一次送他的东西,不过是一把随随便便在乡下池塘边扯回来的叫芦花的茅草……

    东西很廉价,可礼轻情意重。

    她那时候才几岁,说送了他礼物的时候,神色忸怩而小心翼翼,且先斩后奏,把芦花插到花瓶里已经放在了他的床头这才来告诉他。

    愠怒和伤痛忽然就像是吃了灵丹妙药,药到病除,郁齐书看向芦花的目光已不自觉变得柔和。

    “……我觉得齐碗的想法可能有问题,她是不是以为用这个东西就能换来薛长亭的感情?你们郁家人现在不是都回乡下了么?府中婆子丫头好些个偷偷议论,说咱们郁家没落了,只怕齐碗就想以这个东西彰显她的家世一如既往,好叫薛长亭放心。但是男人如果真的就只是看中了你家的财势,那才悲呢。不过好在薛长亭不是个贪财好色的。”芦花自言自语地分析道。

    说了半天,许久没听见郁齐书的回应,她回头,才发现他正望着帐顶出神。

    他近日总这样,心不在焉,问他在想什么,他也不说。

    他的情绪一阵一阵的。

    但芦花明白。

    不能下地走路,始终是他心情低沉的根源。

    这事儿急也急不来。

    芦花将玉如意重新用云娟仔细裹好,说:“这东西我收好,等到齐碗过来这边的时候顺便就还给她。现在大白天的,我刻意去找她,有些引人注目。”

    大院里最不缺嚼舌根的闲人。

    芦花平时很少在各院走动,她每日的生活轨迹,基本上就是在冯慧茹所住西院、厨房和自己的兰苑三点一线移动,枯燥乏味。

    当然,这就是高墙深院的日常生活,她必须要学会习惯。

    就像郁齐书常常挖苦她说的,苦日子还长着呢。

    玉如意被芦花藏到衣柜里,压在衣物最底下。关好柜门,就过来给郁齐书的双腿做按摩。

    林大夫已经回京了,此一去杳无音信。

    芦花想得开,郁齐书的腿不是说找个有名的大夫就能立刻治好的,需要坚持不懈地做复健,这是个长期的过程,花上几年都有可能。

    她其实并不懂怎么做复健,没经验,但是没见过猪跑,还能没吃过猪肉么?她朴实的想法,复健无非应该就是为这双腿舒筋活血吧。

    这个思路准没错。

    所以她没事就抓着郁齐书的双腿按摩搓揉,搭配抬抬腿屈屈膝啊,掰掰脚脖子啊什么的,还打来滚烫的热水为他泡脚,泡到皮肤发红。

    芦花还想等到他腿上的纱布全部拆了,她就搞个大木桶搁在屋里,每日将郁齐书下半身都泡在热水里,天天做药浴,她就不信他这两条没断的腿僵死的筋脉醒转不回来!

    抬腿屈膝,每次芦花要给他每条腿都做一百下,一边做,一边口中念念有词地数数,一、二、三、四……

    屋子里很安静,只听见芦花小声的数数声。

    若是一个月前,他肯定又会对芦花说些丧气话,打击她叫她别白费心思,可是那天芦花突发奇想,非要让他下地练习走路,以至于两人摔倒在地,他为护她脑袋而磕到了手肘,极致的痛楚竟然贯穿全身,让他的脚趾头都痛得轻微地卷缩了起来。

    或许,他的双腿真的并没有完全坏死,就像芦花说的,总有一天会好起来。

    但郁齐书并未将这事儿告诉芦花,担心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怀揣着这点微末的希望,郁齐书只是静静地听着芦花数数,放轻松身体任她折腾自己的两条腿,再未冷言冷语。

    眼前的这一幕渐渐模糊,变成了小时候候她从幼儿园回来,背着双手站在妈妈面前背阿拉伯数字,如此温馨缱绻。

    芦花捉着郁齐书的一条腿屈膝再抬腿,循环往复做这两个动作,做完一百下,换另一条腿。

    这个动作已经持续了六七日,那条左腿刚才放下来,怎么好似有些酸软的感觉?郁齐书微微蹙眉,随即欣喜若狂。

    他依旧不动声色。

    完事后芦花整个人盘上床去,拖住他的脚,将他脚上的袜子都脱了,然后就又开始给他揉脚板心。

    一只手握着脚背,一只手屈起三根手指,用指节使劲儿抵着他的掌心往肉里钻。手指头抵酸了,就改捏成拳头。若整个手酸了,她甩几下,休息一阵子,改换另一只脚。最后捏着他的脚趾头,一个一个乱揉乱挤,毫无章法,务必要把她自己的双手都搞得酸不可抑这才停下来。

    整一套流程下来,一个时辰过去了。

    这还没完。

    将近傍晚的时候,清箫就将热水提了过来,芦花便又开始给郁齐书泡脚。

    一日三次泡脚,已成定例。

    用四十多度的滚烫的热水,将他的双脚按进去。其实郁齐山没什么感觉,但她要表现同舟共济,所以,双手按着他的脚背也浸入水中。

    往往,郁齐山面无表情,她却烫得龇牙咧嘴,脸上额头上,热汗直淌。

    外面忽然传来略显嘈杂的脚步声,紧跟着卧室门就被人自外面暴力推开了。

    芦花一听这阵仗,有些鬼火冒。

    不知又是哪个婆子这么粗鲁。

    她气呼呼地忙将郁齐书的双脚自水桶里提出来,来不及去找帕子了,扯起自己的衣服下摆胡乱给他的双脚擦了擦水迹,然后塞到被子下面,回身,正好就看到几个下人将挡在床前的两道屏风都搬到了一边儿去。

    屋内顿时亮敞敞的。

    冯慧茹一脸阴沉地站在屋中央,左右两边是春燕和张玉凤,身后还跟着两个小丫头。

    芦花愣了愣,不自在地招呼道:“娘,您怎么来了?”

    冯慧茹狠狠盯了她一眼,走到桌边坐下,然后微侧头,对身后人道:“给我搜吧!”

    “搜?搜什么呀?”芦花呐呐问,打湿的双手在裤腿上偷偷擦干净,有些无措地转头去看郁齐书。

    郁齐书脸沉如水,视线紧追着春燕和张玉凤。

    第97章

    两个人径奔芦花睡的那张黄花木睡榻, 一个将叠好的被子抖开,粗粝的老手捉着被褥,一寸寸捏了又捏。一个提起枕头, 同样仔仔细细地捏摸一遍, 然后将里面芦花自制的茶包枕芯取出来, 用劲儿抖了抖, 什么也没能从枕套里抖出来。没完,春燕又将饱满的枕芯也撕开了,一个手抖没拿稳, 也可能是她故意为之, 细碎的茶叶顿时绷散了一床!

    收拾干净整齐的睡榻被她弄得一床狼藉。

    郁齐书心下微叹。

    茶包枕头是芦花花了一个多月时间做出来的。

    她给自己和他都缝了这样一个茶包枕芯,凑成了一对。

    缝枕芯套子没花多少时间, 一个上午, 最后的成品,针脚别别扭扭,也不均匀, 有的跨步大, 有的跨步小,但已经是她第三次缝制的结果了。前面两遍更不忍目睹,被她拆拆缝缝, 至今那枕套上还当时留下的密密麻麻的针孔。

    花时间的是两个枕芯里面好几斤茶叶的收集制作。

    芦花很嫌弃他床上用的那两个瓷枕,睡一次吐槽一次,说这种枕头就跟他重逢她时的心似的,又硬又凉——这比喻也是叫人哭笑不得。然后她就花了近两月的时间一点点收集茶叶, 还掺了几把她在齐碗院里采来的茉莉花骨朵在里面, 才做出来这么馥郁芬芳的茶包枕芯来。

    其实收集茶叶本不必花这么长的时间, 他明明跟她说了直接叫下人拿十斤茶叶来, 但她非得分散多次收集,也不显麻烦。

    身份摆在那儿了,下人即使不听她的话,可他允许她狐假虎威,借用他的名义啊。

    她不。

    她总是担心这担心那,一会儿担心下人婆子又说她的闲话,一会儿担心这事儿传到婆婆耳中,婆婆会骂她浪费,骂她多事,骂她把丈夫裹坏了,不思进取,只听女人的话……总之,各种理由,到最后,郁齐书都差点怀疑这茶包是自己要做,而她在找这种借口阻止他做。

    郁家高墙深宅里生活,让芦花变得谨小慎微起来。

    郁齐书有些心疼地看向芦花。

    她正紧张万分,她习惯性的小动作正在出卖她。

    她局促地站在床尾,那双先前为他烫脚时一并被烫红了的手,捉着打湿的衣角一直在搓来揉去,乌黑的杏眼儿看似盯着张妈和春燕转动,实际余光老往墙角的衣柜飘,嫣红的下嘴唇也被她咬出了一排细细的齿痕也不自知。

    芦花脑子里正混沌一片。

    至此,她大约明白了她们在找什么。

    事情怎么会这么凑巧,前脚东西刚送到她手上,后脚就上门来搜,是不是二房要陷害齐书?但是很快否定了。

    只有冯慧茹出面,那么二房再怎么陷害,冯慧茹也不至于害自己的儿子。

    所以多半是冲自己的来的。

    那又是谁的注意?薛长亭?理由呢?他为什么针对自己?

    看那男人的面相和平时的做派,也不是个会掺和到后院女人这些芝麻绿豆小事来的人啊。身份也摆在那儿,人家是做大事的。

    又想,或许是那东西出问题了。可是是什么问题?莫非,东西是婆婆的?难道是齐碗偷了婆婆的东西??

    芦花越想越觉得有这可能。

    未出阁的姑娘家,有点宝贝,也该是金银首饰之类。这柄玉如意,观赏把玩的价值更大些,并非小姑娘的爱好,别人赠送也不会赠送小姑娘玉如意的。

    如果真是这样,这事儿该怎么答复?现在东西在她这儿,照这么个搜法,迟早要给搜出来,可她是万万不能说出这东西是齐碗的。一说齐碗,那不是就会将齐碗追求薛长亭一事透露出来了吗?我该怎么应对??

    不过,这一切都是次要的。

    芦花自责万分,也悔恨万分,她就不该多事!

    她又一次给齐书带来了麻烦,呜呜,好想哭。

    床上没搜出来,春燕犹自不甘心,费力地将睡榻拖开,连床底下也看了两遍,跟着又去搜查芦花的梳妆台。

    都算不得妆台,不过是郁齐书新婚时下人布置洞房,在窗前搁了一张长案,当时用来摆放五色干果和喜烛的,被芦花收拾出来,如今摆上了铜镜、梳子、零星装了三两样银簪子的饰品盒,哦,还有一盒齐碗送给她的胭脂,以及她自己做的一罐子“香水”。

    这罐土制香水是芦花用冷开水浸泡茉莉花制作而成——花朵泡上三两日,待到茉莉花的花香怠半都残留在了水中,再捞出花瓣弃之,然后用陶罐子密封。

    想用的时候,伸进去几根手指头沾上水迹打湿,然后轻拍于脸上、脖子以及耳垂,再往头发上弹几滴,花香能持续好几个时辰。

    芦花自小爱美,对于能如何把自己变美搞香的东西很痴迷。来了这里后,没有香皂沐浴露,她就做了这个土玩意儿,每次沐浴过后就会把自己搞得喷香喷香的。

    她还试图往他身上也弹几滴,把他也弄得香喷喷的,被郁齐书红着脸严词喝退。

    当然,这属于郁齐书同芦花两人闺房里的小乐趣,并不想让任何人参与进来。就是窥视他们的情趣用品,也觉得被亵渎了。

    芦花见春燕将她那罐装香水的陶罐木塞扯掉,抱着罐子凑到眼前往里看,谁知竟闻到了香味儿,霎时很喜欢,春燕眼睛都亮了,竟用鼻子使劲儿嗅了嗅,脸上一副享受模样,芦花禁不住脸红,又羞又愤。

    但很快,春燕就毫不在意地拿起一旁的木梳伸进罐子里搅了几搅。

    可惜了,那罐子里还有半罐香水呢,如此糟蹋,只能重新做了。

    另两个丫头被张妈支使,一个奔向墙边的斗柜和多宝阁,一个去翻两人的衣柜。

    多宝阁没门板,上面不过搁了几个陶罐,都是芦花讨来装茶叶和干花的,很快检查完。斗柜也不大,就薛长亭用来的那箱柿子以及芦花的衣服。

    芦花的衣服不多,她来郁家的时候就一个小包裹,后来冯慧茹给她添了几套衣服,也用不着单独的衣柜装,她全都包在包裹里,塞斗柜了。

    最后只剩了墙角的衣柜。

    那里面除了几床被褥,便全是郁齐书的衣物。

    丫头们不敢造次,看出来是大少爷的东西,可又不能不查,便小心翼翼地拿一出一件,抖开翻看一件,然后重新折叠好放回去。

    不一会儿就听到个小丫头惊呼:“夫人找到了!”

    所有人目光的焦点都集中到那丫头身上。

    她手里捧着的果然正是用蓝色云绢包裹着的玉如意。

    芦花心突突的跳,目光求助地看向郁齐书。

    郁齐书双眉紧蹙。

    “小姐,您看。”

    张妈快步走过去自丫头手里将玉如意接过来,拨开云绢,将玉如意捧到冯慧茹跟前。

    冯慧茹似早就料到此结局,就淡淡地看了一眼,然后转向芦花,目光一厉,猛地喝道:“跪下!”

    芦花身体一抖,双腿不自觉地软了下去,人跪在地上,脑子里如烂棉絮搅成一团,转着无数的念头,思考着要如何才能翻过这一篇儿。

    这是薛长亭的局?还是有人看见了薛长亭将此物交给她?这件事情为什么又叫婆婆知道了?无数的疑问。

    但无论怎样,齐碗喜欢薛长亭的事情绝对不能泄露了半个字!

    郁齐书开口了,“娘,你这是什么意思?无缘无故要芦花跪下,还是当着下人的面。”

    “哼,问的正好!你问问这小贱蹄子,这东西她是打哪儿得来的!”

    郁齐书蓦的笑了,“我屋子里的东西,你反来问我们东西打哪里来?”

    芦花能想到的,郁齐书自然也想到了。

    当下,唯有死咬着这玉如意是自己的。

    “你当真要护着她么?!”冯慧茹大为失望,死死瞪着儿子,拍着桌子忿忿道:“齐书,你可知这是什么东西?”

    冯慧茹的火气这么大,让郁齐书心里打了个突。

    可事已至此,唯有硬挺。

    “不就是一柄玉如意吗?我屋里有这东西很奇怪?母亲以为我不该用?或是没资格用?”郁齐书漫声道。

    他的视线轻飘飘地掠过冯氏已经微隆的肚子,重重一哼,凉薄的话语自他嘴里一句接一句冒出来。

    好在芦花曾经说过这些,他拿来就用,无需绞尽脑汁现编。

    “世人都说娘亲爱幺儿,想来母亲的肚子里一定怀的是个弟弟吧?您现在看我已不是你引以为傲的儿子了是不是?我房里有了个这东西,我用,想来是糟蹋它了,竟叫你如此大动肝火。那要不,我就把它赠送给我这未出世的弟弟好了。”

    这番话简直在剜冯慧茹的心。

    她霎时红了眼眶,身体轻颤,一把就将玉如意抓在手里,神色激动地走到床前,抖着手捏着那宝贝声泪俱下道:“齐书,娘亲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要告诉你,这东西并不是你该用不该用的问题,而是它就不该是你有的东西!这是御赐之物啊!齐书,这是皇上赐给你外公,你外公再当做母亲的嫁妆送给了我,我一直把它放在我的宝箱里,你居然说这东西是你的?你何时也得了皇上御赐的玉如意?你告诉娘啊!你刚才那么说,是想气死娘亲是吗?”

    御赐之物……

    第98章

    郁齐书一时无措, 去寻芦花。

    芦花也白了脸,六神无主地同他对视。

    真是要命了,齐碗竟然去偷了她娘的嫁妆!

    偏偏这个东西还是御赐的!

    御赐之物, 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东西啊!

    一个不慎, 叫外人知道, 丢东西的和偷东西的, 好像都要掉脑袋的,怪不得婆婆这样紧张,怒火会这么大。

    完了, 这可怎么办?我该怎么解释这个事情??

    冯慧茹并未给她解释的机会, 转身剜着跪在地上的芦花,疾言厉色地叱骂道:“没教养的小贱人, 胆敢偷我的东西。玉凤, 你去,给我掌嘴,狠狠打!”

    两人都还没来得及反应, 张妈已经两步跨到芦花跟前, 举起巴掌,便啪啪!左右开弓扇了她两个响亮的耳光!

    “啊!”

    芦花长这么大第一次被人扇耳光,不禁痛得叫出声来, 豆大的泪珠儿瞬间就扑簌簌地滚落脸颊。

    张玉凤与冯慧茹情同姐妹,看自家小姐气得眼眶红了,下手完全没留情。

    感同深受,儿媳妇偷了自己的东西, 儿子还护着, 包庇隐瞒, 心向媳妇不向娘, 是非不分,如何不怒?心都寒了。

    “住手!”郁齐书看芦花哭了,心疼得不得了。

    他小时候就招架不住芦花的眼泪,她一哭,他什么都可以不管不顾。

    他气得身体轻颤,自己将被褥揉做一团垫在腰后,麻利地坐起身来。

    拜芦花几个月的悉心照料和折腾所致,他现在翻身、侧躺、坐卧,已是行动自如了。

    郁齐书半身靠在高高的被褥上,一只手紧紧扣住床沿,凶狠的目光化作一张网,罩着张妈动弹不得,“住手!张玉凤,你胆敢再打她一个试试?”

    张妈高举的手就再打不下去,为难地看向冯慧茹。

    已不顾人前失态,冯慧茹抹着泪向儿子控诉:“你一味护着她,总有一天,我们全家的身家性命都要赔进去!”

    “……”郁齐书夹在母亲和芦花中间左右为难,闭眼,再睁眼,“娘,东西的确是在我的柜子搜出来的,可你如何就断定一定是芦花偷的呢?万一是有人……”

    “齐书!”冯慧茹气得眼泪直飚,“怎么?难不成你预备睁眼说瞎话,说这东西是从我的箱子里头不翼而飞,自己跑到你的柜子里的?或是有人藏在你柜子里陷害你媳妇?!”

    冯慧茹已对郁齐书失望透顶。

    明显地前言不搭后语,之前他还说什么要将东西赠送给未出世的弟弟,现在又这样说!

    不想再听他胡言乱语,转身质问芦花道:“你自己说,这东西你是怎么得来的!”

    芦花心中难过极了,如何没看出来郁齐书为了护她,已经不要脸地同他的娘翻脸了?

    她不是要做个蓄意破坏他们母子感情的儿媳妇啊,可为什么每次都事与愿违?

    见芦花不答话,冯慧茹冷哼:“说不出来还是也想现编一出故事?我告诉你,春燕亲眼见你拿着玉如意,如今又在屋子里搜了出来,你还有什话说?”

    春燕看见了……

    芦花就想起先前同薛长亭说话,院门无故斜开了一条缝。

    看来监控摄像头一直在工作呢,呵!

    那就没什么可狡辩的了,只叹今日霉运罩顶。

    自己顶下这包,齐碗那事也就瞒住了。

    这结局,还算好。

    反正她本就不讨婆婆的喜欢,再多一次,又何妨?

    那就老实跪着,任打任骂吧。

    芦花一朝想开,跪伏道:“婆婆,对不起,玉如意的确是我自你房里偷拿的。”

    “为什么偷拿?你偷拿它想干什么?”

    “我,……我看几个妯娌穿得好看,戴的首饰也好看,我身上寒酸,眼红了,也想给自己置办几件。可我手里没钱,就想拿这玉如意换些银子,也给自己买几件收拾和一些胭脂水粉之物打扮打扮。”

    “好,好,好得很!”冯慧茹连道几声好,“别的你不跟人家攀比,不跟家人学,眼红人家穿衣打扮?!人家儿媳妇孝敬婆婆,从不与婆婆红脸,又不嫉妒,积极给丈夫纳妾收房,为丈夫生儿育女开枝散叶,你就只眼红人家的穿衣打扮?今日我不好好罚你,罚到你吸取教训,迟早,我儿子这个家会叫你败了的!”

    当下就命令张妈继续掌掴芦花。

    五六下之后,躲在外面偷看的清箫奔进来,跪在冯慧茹面前,哭哭啼啼地要代芦花受过,“夫人息怒!夫人息怒!夫人,您要打就打清箫吧!不要再打大少奶奶了,她的脸都被打肿了!”

    因为芦花,清箫得以继续留在郁家,留在郁齐书身边伺候。他算是看出来了,只要有大少奶奶在,就有他一口饭吃,一件衣穿。此刻护主,真心实意。

    “吃里扒外的狗东西!”冯慧茹踹开他,一个眼色,清箫就被张妈和着两个丫头拖到了外面。

    门口,王婆子刘婆子张婆子三个也在偷瞧热闹,这下领到了差事做。

    张妈叫几个婆子杖责清箫。

    清箫平时勤劳,三人都还喜欢他。

    说的是杖责,但没谁去找木杖来。

    监督的是冯慧茹房中新买来的丫头,三个婆子黑着脸瞪她,丫头不敢声张,只能站一旁,木呆呆地看着几个做戏。

    两个婆子作势将清箫松垮垮地按在长条凳上,另一个直接拿起扫帚打他屁股。

    这扫帚,水竹儿做的,尾巴张牙舞爪,没什么分量,打在屁股上,只要穿了裤子的,就不痛不痒。

    清箫也晓得婆子们疼他,知道配合做戏,所以每被打一下,他就故意叫得跟杀猪似的响亮。

    屋里头。

    郁齐书还想求情,冯慧茹怒极,“她已承认偷窃,你还护她?人赃并获!齐书,你读了那么多圣贤书,我希望你能明辨是非!莫怪母亲发火,好在赃物我及时追回了。这御赐之物倘或流落民间,就不是几个耳光能了事的。齐书,如果我今日不给她点教训,让她长长记性,指不定何时我们郁家全家都会被她连累,一起完蛋!”

    “……”郁齐书哑口无言。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张妈的巴掌一下下扇在芦花脸上。

    芦花再未呼痛,咬牙死死撑着,人跪得直挺挺地任由耳刮子呼呼扇来,只是泪水不受她控制,像哗啦啦的自来水一样,无声地不停地滑落她很快红肿的脸颊,打湿了她身前衣襟。

    郁齐书不忍再看,扭开了脸。

    十几个耳光之后,一道声音在门口彻响:“住手!”

    郁齐山不知何时来的,他几步上前,捉住了张妈欲要再度打下去的手,扭着头看着冯慧茹:“母亲,适可而止吧。”

    冯氏是郁泓的正妻,所有妾室子女都要叫她一声“母亲”。

    他身后缓了一步的薛长亭也步入屋内,切切道:“夫人,还请息怒!”

    冯慧茹带着下人气势汹汹奔兰苑来,郁齐山就在对面芳草居逗留,入了眼,一留心,加之清箫在院子呼痛的声音够大。又是大白天,兰苑院门关门不闩门,他便就直接进来了。

    外面是几个婆子并清箫和小丫头,没人拦他,他直捣黄龙。

    “薛先生?哼,你来得真好!齐山也一起来了么?那敢情好,你就正好来做个见证吧。我的丫头春燕和你的侍妾芙蓉看见我这不守规矩的儿媳妇同你的掌柜薛长亭你来我往,避着人鬼鬼祟祟。今日我就问问薛大掌柜,当时你俩在兰苑院里做什么?又传递了什么东西?”冯慧茹将几个当事人一一扫了眼,“我也不怕家丑外扬了。倘或她真干出了出格的事情,我会叫齐书立刻休了她!”

    春燕看见的肯定不是只芦花一人,但冯慧茹一开始并未叫薛长亭来对质,还是想保住大房的脸面。但此事既然已经被二房的人撞破,她干脆来个玉石俱焚。

    屋中所有明眼人都知道,冯慧茹厌恶芦花,已经赶过她一次。而所有人也知道,薛长亭新做了郁府的记账先生,是二房李小莲跟大房争权夺利的一颗关键棋子,自然也是冯慧茹的眼中钉。倘若薛长亭和芦花两人的口供对不上,势必,冯慧茹趁机就会将两个都驱逐出府,一石二鸟。

    所以,冯慧茹那话自然还有言下之意——如果薛长亭参与了偷盗御赐玉如意的事情,或者同芦花有个其他什么私密事,那么你郁齐山也要记得清理门户!

    冯氏可是特意说了,你的侍妾蒋芙蓉也看见了!

    芦花见薛长亭到来,顿时急不可耐地看向他,急得眼睛直眨巴。

    千万不可穿帮啊!

    她耳刮子都已经受了,又来这么一出,那几十个耳光不是白挨了吗?

    芦花想出言提示,冯慧茹似乎料到她会如此,目光一厉,“不要脸的小贱人,你胆敢说一个字,立刻拖出去杖毙!”

    又看向郁齐书,威胁道:“你也少说两句,倘若真还想要留着她的话!不过,以前的事情我们可以一笔勾销,但是这次,如果她真有不检点了,娘亲也劝你,天涯何处无芳草!”

    郁齐书:“……”

    张口欲语的郁齐书看看芦花,她害怕地死死咬着嘴唇,瞪大的杏眼里包满了欲落不落的泪水。

    郁齐书颓然闭了嘴,垂下眼睫,定定地看着自己一双僵死的腿。

    第99章

    虽说偷东西这种事传扬开了很可耻, 会让芦花以后在郁家抬不起头来,可比起齐碗的女儿家名声变臭,一辈子嫁不出去, 芦花顺势承认了偷盗之名, 两相权衡较其轻, 只能……芦花, 对不起你了。

    冯慧茹手里握着玉如意,在郁齐山和薛长亭二人眼前亮了亮,紧紧盯着薛长亭道:“说吧, 薛大掌柜, 这东西你见过是不是?春燕和芙蓉亲眼看见你同我这不知检点的儿媳妇在兰苑拉拉扯扯的时候,手里就拿着这个东西!”

    郁家上下都尊称薛长亭一声“薛先生”, 往日冯慧茹也是这么叫他的。但此刻, 她将“薛大掌柜”咬得极重,暗恨他为二房抢自己的掌家权这一心思毫无遮掩地暴露在了人前。

    无意间目光扫到了床上勾着头的郁齐书,冯慧茹眼中微微一痛。

    齐书已经够苦了, 她怎可以当着外人面再侮辱他的女人?即使自己再不喜这杨芦花, 可她终究是齐书的女人。自己的女人被当着外人面说不检点,不是让儿子很没脸吗?

    冯慧茹银牙咬了咬,生生将痛骂芦花出格行为的措辞都删减了, 改口道:“是她交给你的,对不对?她为什么要给你这东西?你俩当时在干什么?她是叫你帮忙藏起来还是销赃?换做现银存在钱庄才安全?是吧?”

    却不想,她刚刚走神儿,此一番话未深思就说将出来, 便把重要信息都透露了, 恰叫薛长亭听在耳中, 对事情的大概有了个了然。

    他微微含笑。

    郁齐山侧目, 看着站在身旁的薛长亭,面上亦似笑非笑:“薛兄,饭可以乱吃,路也可以乱闯,但话可不能乱说哦,这事攸关我嫂子的一身清白。”

    郁齐书抬眸,将郁齐山深深看了一眼。

    薛长亭转身看着郁齐山,佯做怒气冲冲道:“我跟大少奶奶之间,比青菜煮豆腐还清白!”

    这薛长亭,常年在外行走,见过的世面比芦花在郁家吃过的白米饭还多。

    以前郁泓郁齐书父子官场得意时,照顾郁家生意的客人非富即贵,薛长亭要没几个眼色和善于揣摩人心的敏捷心思,也坐不上大掌柜的位置。

    加上,他家没有没落前,在京城里也是权贵圈儿里常常露面的人物。

    冯夫人说到底,终究是个常年待在高墙深院里的妇人罢了。她的心思,薛长亭看一眼,就猜到了个七七八八,哪里还需要芦花为他打神色?

    当下,薛长亭一正脸色,长叹口气,跟着竟撩袍子跪了下去,昂首坦然道:“对不起,夫人,这件事情全怪薛某。那日薛某同齐山少爷回来,晚间席上,薛某胡言乱语,讲起了最近汉阳城出了一位道人张天师,说他道法灵验,世人求什么他就能给你实现什么,可谓心想事成,以至于汉阳城里想生儿子的妇人纷纷不拜送子观音而改拜他了,好些人家砸锅卖铁也想要求得天师赐一碗心想事成的符水喝。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薛长亭半是苦笑道,“薛某万万想不到席上的大少奶奶竟听了进去,还信以为真!”

    道人张天师之事,那晚接风席上薛长亭的确有提到过。

    薛长亭这人嘴巴好使,平平淡淡一件事,自他嘴里出来,就变得诙谐有趣多了。

    其实在席面上,他讲了前情还讲过后续呢,说那天师不过是骗人的。伙同几个好吃懒做的泼赖户在大街上做戏,以此诳骗百姓银子。

    因为同伙有老有少,还有女人同孩子,演得逼真,才导致了许多百姓上当受骗。

    “世上终究愚昧的人多,清醒的人少。”冯慧茹当时还发表过议论。

    郁齐山也曾从旁作证,说他同薛兄二人在汉阳城住了几日,某日无聊,就相约也去拜会一下那位张天师,看能不能也求碗封妻荫子的富贵汤。两个人找到道观,因为衣着朴素被门人鄙视了,口口声声说天师现在的身价是两百两银子起价,身上要没揣着两百两就赶紧打道回府。二人一瞧这情形,顿觉有点意思,便翻墙而入偷摸进去了,正好就看到了那张天师和同伙招了几名青楼女子正在后院里放浪形骸地寻欢作乐呢。

    犹记得席上,最后一家子听罢这件荒诞事,皆会心一笑。

    “白日里薛某给几位奶奶送金秋刚上市的柿子尝鲜,大少奶奶趁此就抓着我要我务必帮忙将此物带出去典当个千把两银子,说有急用,还叮嘱薛某保密,说事成之后给我五两银子当做跑腿费。想来她应该是看中了薛某常在外走动,见过世面,又懂生意,才会放心找上我。”

    说到此,薛长亭眉飞色舞。

    “我暗赞大少奶奶有眼光,做生意的事情薛某敢讲一句,只有我让他人吃亏的,没人能让我吃亏的。不过才五两跑腿费也太少了吧?五十两还堪堪合适,她一定不晓得我的身价。哈哈,自往脸上贴金了,贴金了。”

    抽科打诨一阵,见无人理会他,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姓薛的又正色道:“但我瞧着这东西是个好货,又听大少奶奶说急用,不敢贸然答应,就多问了她几句。她一开始支支吾吾不愿讲,不过薛某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很快套出她的话。她方才讲了她想去找那位张天师求几碗灵验的符水给大少爷喝,指望他的腿能好起来。她还说本来是想请天师来府中亲眼看看大少爷的腿,可大少爷曾在朝中为官,读了很多书,根本不信这些半仙,所以她只能退而求其次,到时候偷偷弄给大少爷喝。我一听是这么个情况,也婉言相劝大少奶奶,但她很执着。咳,薛某见状,只好推脱说我近日一时半会儿不会去汉阳城,本地小镇子恐也寻不到识货的当铺,待到我要去汉阳城了再来拿这东西,她才作罢。”

    屋子里静谧如斯。

    郁齐山噢了声,打破沉默,道:“原来是这样,嫂子这真是病急乱投医啊。”

    “可不是么?”薛长亭又重重地长叹了口气,“这件事情说到底乃是因我而起,夫人要责罚,就请责罚我吧,”

    说罢,他以头叩地,迟迟没有直起身来。

    非是要等冯慧茹一个结果。

    冯慧茹看向芦花,半信半疑:“是这样吗?”

    芦花张了张口,“娘,我,我……”

    郁齐书见她结巴,知她脑子不够用,暗自叹息,代她说道:“现在回想起来,薛先生所言应该是真的。我就奇怪,日前,她反复问我宫中那些巫蛊之事是真的吗?灵验不灵验?我曾回她道,这些都只是女人们天真的想法,鬼神之事从来不可信,所有都是事在人为,也是因此历朝历代的皇帝都在禁绝这种事情。但可悲哀的是,屡禁不绝——原来,这些都是她的试探。”

    冯慧茹怀疑地看向芦花,“若是为齐书好,你直接给我说,为什么一定要偷?”

    芦花心中一喜。

    听这口气,婆婆像是有些相信了。

    到此时,再迟钝,她也已经领悟到了郁齐书和薛长亭那一番话的深意,遂垂着脑袋,沮丧道:“每天我去给婆婆请安,本来是想开口向您借的,可我胆子小、脸皮薄,终究没敢。那日就是鬼迷心窍了,看见婆婆妆奁里诸多金银首饰,就开始了打主意。不过当时拿的时候我多了个心眼儿,心想这些东西都摆在外面的,恐是婆婆常用之物,少了一件,定然很容易发现。但是压箱底的宝贝,一年半载都难得去瞧一眼,我就想,不如借来应急。等到时候等齐书的腿好了,他一高兴,我再趁机说出这事儿,玉如意赎回来的钱自然就是他出了,便能圆了这件事情。情况就是这样,婆婆要打要骂,芦花定然本声不吭,指望您能别再生气了。”

    小两口一唱一和,郁齐书再道:“我不信鬼神,早给她说过,如果求神问鬼真的有用,那当初母亲为了我吃斋念佛,我早就能下地走路了。世上所有自称天师、半仙的,统统都是坑蒙拐骗的江湖骗子。倘若他们真这么厉害,是神仙,不是该六大皆空,怎么还会贪恋凡人这些黄白之物?她多问几次,我还严厉斥责过她,只觉她有些着了魔似的,但我万万没想到她竟然为了弄银子,打起了母亲的注意。”

    冯慧茹听罢,久久闭口不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见状,芦花和郁齐书都心中忐忑,不知道刚才那些话是不是讲得太多了?所谓言多必失啊。

    忽然——

    “啊,说来,薛某想起一事。”安静的房间里,薛长亭突兀地高声道。

    一屋子人都看向他。

    冯慧茹目光凶恶,怪他多嘴多舌。

    薛长亭视若无睹,眼观鼻,鼻观心,一脸肃容道:“禀夫人,数日前薛某跟周管家交接财务账簿,薛某核查账簿的时候犹记得,每月账上都有一笔大少奶奶月例银子的开支。怎么?听了大少奶奶先前的讲述,似乎,大少奶奶并未领到这笔银子啊。”

    所以,才要想法子搞银子,连“偷”这种事情都做出来了。

    他说着,脸上目中都满是疑惑,一点儿不掺假。

    此话一出,屋中针落有声。

    芦花心跳如鼓,回头去看看床上的郁齐书。

    郁齐书迎视着她,眸光微闪。

    郁家的内账向来是管家周保在负责,他既管现银,又管记账。如果薛长亭所说属实,必定有人贪墨了这笔银子。

    虽然一个大少奶奶的月例也不会有很多,但恰恰就是不很多,就不够扎眼。加之芦花在郁家不受待见,无人关心她,被人贪墨了月例便也不容易发现——所有人都想到了这个关节。

    是谁?

    不外乎一人。

    冯慧茹出身好,又是郁家正房,完全没可能指使周保做这件事情。

    所以,只能是周保。

    周保是冯慧茹的娘家人,他若中饱私囊,监守自盗,那这郁家的掌家夫人第一个该承担责任。

    但是,还有一点可能,那就是——薛长亭是在诈!

    他在无中生有,不过是借此打岔,好将现在这件尴尬事儿翻篇儿了去!

    即使冯慧茹查了帐,发现账簿很干净,事后她肯定也不会像此刻这样大动干戈要对芦花怎么怎么着了。

    现在一屋子人这么尴尬地杵着,僵持着,始终不是个事儿。

    所以薛长亭在赌,赌冯夫人不懂帐,赌她对周保百分百信赖,赌她很少或者几乎没有查过账簿,如果赌瘾了,那么冯氏的正常反应就是将芦花的事暂放一边,赶紧回去看看周保的帐到底有没有这笔虚增的开支,毕竟这会儿有外人,有下人,还有二房的郁齐山在,都听到了,关键时刻,保住她自己的脸面才是最重要的。

    薛长亭觉得他似乎赌赢了,因为冯慧茹并未立刻反驳他的话,而面色微微变了。

    芦花也在暗觑冯慧茹,见她娥眉微拧。

    芦花也苦于此刻难熬得很,如在热锅上的蚂蚁。

    咬咬牙,她抬头看向薛长亭,口中讶道:“有这种事情?可是我并没领到什么月例钱啊?薛先生,请问,你看到的账簿上我一个月该领多少银子呢?”

    薛长亭暗自一笑,面上拖长声,“这——”好似难以启齿。

    随后他眼神儿老神在在,游目四顾。

    瞟到郁齐山,他低着头别着脸,双肩微微耸动。

    想是在憋笑。

    亲如兄弟,他如何不知他在做戏?在请君入瓮?

    更喜的是这位大少奶奶很上道。

    听她还在那嘀咕,其实说是嘀咕,声音大得所有人都听得见:“要是有这笔银子,这几个月存下来,说不定我已经存够钱请到那张半仙至少能上门来给齐书看一下了。好歹让我试一下,若不成功,我就另寻良医,总要把他的腿治好。这是我唯一的心愿。”

    第100章

    “芦花——”他喊, “你过来让我看看。”

    芦花一晚上都没让他看见个正面。

    打了盆滚烫的热水来,一个人静悄悄地,站在木架子旁, 拿着浸湿的罗帕捂脸。水冷了换水, 帕子冷了再丢进热水里烫热了再用, 捂了左脸捂右脸。

    屏风被撤掉后还没还原, 芦花在屋子里做了些什么,郁齐书都看在眼里。

    她从傍晚时起就躲着他不让看,大半时间都把自己笼在屋里的阴影里, 孤寂又落寞, 像个见不得光的幽灵。

    晚饭是清箫端给郁齐书的。

    床上搁一张矮几,饭菜放在上面, 他自己拿筷子吃的饭。除了就餐的地点是在床上, 他跟个正常人没两样。

    清箫出得门来,忍不住瘪嘴。

    原来少爷已经能自己吃饭了啊?他竟不知道。

    那他干嘛每顿还要大少奶奶喂到他嘴边呢?

    人躺在枕头上,头都懒得抬一下, 等着勺子凑近, 少奶奶还要轻哄“张嘴”,他才不情不愿地微微张开嘴巴,跟哄个孩子吃饭没两样, 少奶奶也是好耐心。

    嘿,大少爷这懒的,也不怕呛着么?

    个大老爷们儿的,手没断, 能自己吃饭就自己吃哩呗!

    郁齐书又喊:“杨芦花, 你听见没?赶紧过来让我瞧瞧!”

    明显有气了。

    芦花只得放下帕子, 磨磨蹭蹭, 挨过去。

    外面天已经黑了,床前光线昏暗,屋子里只点了一盏灯。

    “你把灯台给我。”

    “哦。”芦花就又转身去将桌上的烛台端过来递给他。

    郁齐书一手擎着烛台,一手将她再拉过来些,坐在他跟前。灯火高举,倾身上前,捏住她的下巴,看了又看,皱眉道:“怎么捂了半天不见消肿啊?你怎么在弄?”

    芦花躲着郁齐书的目光不看他,只盯着他咫尺处的浓密睫毛看,屏住呼吸,感受着对面人说话时热乎乎的气息扑在脸上,自己倒红了耳根儿。

    “就用热帕子捂着啊。”她道。

    两个,一个,家里妈妈照顾太好,虽然是单亲家庭出身,但是这种治疗外伤的生活常识知之甚少。一个,是家里的大少爷,没瘫之前,不知人间疾苦,过的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锦衣玉食的生活,更不懂。

    就听郁齐书凭着他仅有的从书本上看来的知识,不太自信地道:“热帕子捂着么?你的脸被扇肿了,要消肿,是不是用冰块冷敷的好?”

    芦花不同意,“人家说的是活血化瘀。我的脸明早肯定变淤青,像个青面鬼,丑得没法出门儿的,不用热水敷,怎么活血?不活血,淤青也去不掉啊。”

    郁齐书怀疑地道:“可是你的脸看上去更肿了,好像适得其反了。”

    “是吗?”芦花就起身扑到铜镜前,凑拢一看,哎呀,还真的是!

    两边脸蛋儿像贴着两个红肿的大馒头,不注意看,还以为她颧骨高。原来那双圆溜溜的杏眼此时被挤到了一块儿去,成了芝麻绿豆眼儿。

    芦花捂住脸,一脸惊恐,“啊我好丑!”

    “我说了得用冰块敷吧。”郁齐书横她一眼,高声吩咐外面的清箫快去拿些冰块来。

    清箫“诶”的答应了声,便听见脚步声跑远了。

    郁齐书用手背轻轻抚了抚芦花红肿的脸颊,一股滚烫的感觉划过他的肌肤。

    “还痛吗?”

    “嗯,有点,火辣辣的。”

    心口处一塌,就要将人拉入怀里抱住安慰,听见房门被人轻敲了敲。

    这卧室的格局设计得不好,没有隔断,现在又没了屏风遮挡,站在门口就能将屋内的情况看个全。

    才入夜,又等着清箫送冰块来,房门就没关。

    两人转头就看见了郁齐山立在门口。

    他正移开目光,明显是已看清楚了屋内的情形——小两口挨坐在床头,一个仰着小脸儿,微嘟着小嘴儿,似在撒娇又似要承欢模样;一个捏着她下巴,视线黏在女人脸上,眼里只有对方,彼此呼吸可闻。

    可能他迟来一步,应该两张嘴唇就抵在一起了……郁齐山有些不自在地抵唇轻咳了咳,化解自己这来的不是时候的尴尬。

    芦花怕丑,看到是他,立马又扭回头来,不知所措。正好瞧到郁齐书手里还托着烛台,便抢过烛台就走到角落边,将烛台放在她的梳妆台上,然后就像个人形装饰物,站那儿不动了。

    两个男人的眼睛都跟着她动,见状,面色古怪。

    郁齐山收回视线,不等邀请,自己慢悠悠跨进来,走到离郁齐书两三步远的地方,又看了眼侧旁背着他而立站的芦花。

    她始终没回过身,也没招呼他。

    转头,他将一样东西放在桌上,望着床上的郁齐书道:“我这里有一盒红花膏,治疗跌打损伤方面效果不错,也是消肿化瘀的良药,可以给芦花抹上。”

    郁齐书淡淡言谢。

    郁齐山也不滞留,送完了膏药就走了。

    他离开后,屋里,有些沉默。

    郁齐书没说把膏药给芦花抹上,芦花也没说抹这膏药,她继续拿起热帕子捂脸,郁齐书也没阻止她,好像两人心里有种默契,都不想用郁齐山的东西,芦花自己说不出来为什么。

    片刻后,小两口的屋子又兴冲冲地闯进来一个人。

    郁齐书暗自恼火——改天一定将看大门的张老头儿叫来专门守自己小院的门算了!

    所有人进这兰苑都如入无人之境。

    “哥,我找到了几副苗人做的膏药贴,它里面有肉桂、藤三七,还有薄荷脑等,能有效缓解疼痛,还有清凉消肿的作用。你让嫂子赶紧贴上,明早一醒来,还是漂漂亮亮的一张脸。咦?嫂子呢?”

    郁齐婉语气轻快,捧着一盒膏药贴目光在屋内张望。

    兰苑发生的事情,一个傍晚就传遍了郁府。

    芦花尴尬地自角落里走出来,“齐碗。”她招呼了声。

    “嫂子!”齐碗正要朝她走去。

    正好清箫回来,“大少爷、少奶奶,清箫把冰块拿回来了。”

    郁齐婉就又转身将他手里装满了冰块的瓷盅接过来,“敲碎了没?”打开盖子往里瞅。

    “敲了的。就是要从冰砖上一点点敲下来,清箫才耽搁了点时间。”

    “我来给嫂子敷,你出去吧。”郁齐婉自顾自说,“先用冰块敷一敷也好,等上床睡觉前再把这个苗药贴贴上。”

    郁齐婉拉着芦花将她按坐在桌边坐下,扶着她的脑袋,歪头眯眼看了看她那张脸,嘶声道:“张老太婆下手真狠!瞧把我嫂子这张脸都打变形了,可恶。”

    “这还不是你干的好事?”

    她不说还好,郁齐书心痛芦花代齐碗受的罪,早恨自己这妹子惹出来了这一档子事,当下严厉斥责道:“若非你,你嫂子的脸能被个下人打成这样?”

    芦花生怕兄妹俩吵起来后,郁齐婉一冲动就将她因为郁齐书而被退了婚的事情爆出来,忙扭头劝:“何必呢?打在齐碗脸上你也心痛的,少说两句吧。”

    天晚了,郁齐书也不想多说,指望妹妹能吸取这次的教训,便只寒声警告道:“这是最后一次,以后你要是再去找那姓薛的,就不要叫我哥哥了。还有,若你不知收敛,我便会将这件事情告诉娘,叫她对你严家看管,薛长亭也会被赶出府去,你自己掂量着看吧!”

    爱□□大,不让她见薛长亭,还要将人赶走?

    本来就恋得辛苦,那人看得见摸不着,如浮云远在天边。要是把人赶走了,她连见都见不着了,那不是比要了她的命还痛苦么?

    郁齐婉一秒变脸,正抱在手里的那缸子冰块给她狠狠掼到了地上,哗啦啦,碎了一地。

    躲在外头偷听的清箫哎呀一声,只叹自己命苦,又跑出去拿冰块了。

    屋里,郁齐婉大声叫嚣道:“你少管我的事!我最多再不来找嫂子讲他的事情了,你们都只当不知道这件事情吧,旁的都不要管!”

    她转身想走。

    “你还敢跟我嚷嚷讲条件?”

    兄妹俩吵起来。

    郁齐书面若寒霜,“我要再不管,若给陈家那边听到风声,你的婚事还能顺利进行么?我们郁家的脸面也要被你丢尽!”

    “哼,”郁齐婉回头,冲哥哥冷笑,“我和陈家的婚事早就告吹了!你以为是因为什么呢?就是因为我喜欢上了薛长亭吗?根本不是!还不是都怪……”

    芦花一听,这话开始不对劲儿,惶急地拉住郁齐婉的手臂阻道:“齐碗,求你别再说了!你们两个都少说两句吧,叫外人听见了不好,都是一家子……”

    “不,我要说!我偏要说!否则他一直认为这个家好像只有我才会闯祸,才会让郁家蒙羞,带来祸事!”郁齐婉已经红了眼,甩开芦花的手,胸口剧烈起伏,冲着床上的人不住叫嚣道:“我告诉你,我嫁不出去,都是因为你!因为你任性地退了皇亲,皇上发怒,父亲也被你牵连遭贬,全家都被你连累到不敢待在京城里。陈家人一路追赶,在回乡下的路上追着爹娘把我的婚事退了,人家生怕晚了一步也遭连累——这些事情你知道不知道?肯定不知道吧?哼,那会儿你正在忙着娶妻做新郎官呢!”

    郁齐婉一口气发泄完,哭着跑了出去。

    芦花追了两步,回头看。

    郁齐书脸白如纸。

    “齐书……你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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