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芦花回来的时候看见清箫坐在院子角落, 他拿着把刷子正将郁齐书用的那个尿壶刷得起劲儿。
自兰苑多了个少奶奶,清箫伺候郁齐书的时候就不多了,芦花将照顾郁齐书的事都接手了过去, 十分过细。清箫经历了一次差点被赶走的变故, 心境大变, 对主子特别忠诚, 又不想自己成为闲人,好多事情他都抢着做。刘婆子几个逐渐就没什么事了,后来郁泓和郁齐山的家眷回乡下, 就给都被安排出去伺候那几房小妾了, 把芦花和清箫乐得都很高兴——
那几房可不像芦花这么好拿捏,婆子们伺候了几天就私下里怨声载道, 后悔不迭, 想回兰苑伺候,可发现已经没她们的位置了。
现如今,主仆形成了默契, 基本上, 屋里的事情是芦花的,院里的杂活脏活都是清箫的。
芦花放眼扫了扫院子,这兰苑越来越有居家过日子的烟火气息。
屋檐下的大水缸里已经住满了水, 两个廊柱之间牵起一根腕粗的粗毛长索,上面晾晒着今日份清箫洗出来的被褥,那一路台阶上放的数盆金黄色的菊花正含苞待放,阶下的石榴表皮已经发红……
水缸是清箫提议添置的, 因芦花怕郁齐书长褥疮, 就给他擦洗身体很勤, 屋里用水多, 清箫一趟趟到水房去提水,路远不说,还要被人刁难。
郁家家大人口多,所以辟有专门的大厨房、水房、库房、浣衣房这些,都是有专人负责的。他老跑去水房提水用,虽然是给主子用的水,可出力挑水的下人自然不高兴,为难他撒。
清箫也不想给别人添麻烦,都是做下人的,他自己有手有脚,想过自己去挑水用。可,水缸是搁在水房里的,他从水房将水提到兰苑的路程都跟自己去外面水井里挑回来一样的路程了,那何必直接在兰苑置一口缸呢?
还别说,兰苑置一口大水缸后,每日清晨清箫就勤快地将水缸灌满水,芦花想用多少用多少,没了他再去挑水就是,各自都舒心了很多。
主仆俩都尝到了用水方便的甜头后,其他生活用品也就逐渐添多,都是芦花自己想到的。好比廊下新近还置了一个红泥小炉,上面搁着口装满水的茶壶,此会儿正汩汩地冒着热气。
天气逐渐变冷,能随时喝到口热茶再舒服不过。
芦花还寻思将北墙推倒,将旁边那个偏院打通,同兰苑连成一个稍大点的院子,那院子就开一个厨房出来。
齐书现在清癯了不少,哪件衣服穿在身上都显得空荡荡的。有了小厨房,就可以经常给他开小灶补身体,偶尔还可以为他加个餐,煮碗汤圆、饺子,吃个宵夜什么的,也免得以后大冷的晚上还要穿几个跨越去大厨房给他搞碗吃的端回来,却都冷了。
这里是在郁家大院的外围——当初是想让郁齐书安心静养的,而且当时是要冲喜,都想的是他将不久于人世,所以这住处就安排的靠后院靠角落的偏院——兰苑墙外就是阴沟,沟坎上就是一坡的竹林。
旁边自然没其他郁家人住,都嫌要死人的地方晦气。
但是,这个工程有些大,要动土动房屋结构,不知道周保会不会找人给她弄。
芦花晓得这种但凡涉及动土的事情,在这种时代都是大事。
而且最主要,这无疑有点分家过小日子的感觉了,芦花还没下定决心,也还不敢提出来,不知道婆婆听了会作何感想,还是先听听齐书的意思。
一大家子生活真是太不方便了,尤其这种有门有脸很讲究的人家。
芦花苑平时去领几块沐浴用的胰子,添置个凳子、澡盆,拿几包茶叶,那都是有定数的,负责的下人还不会当场给她,先请示管家,管家再来分派安排,还要记账。
始终不像是自己家里的东西,能够随拿随用。
她想添置大件,周保还得婉言说一句:“得请示了夫人来。”
哎,要真只是她和齐书自己的小家就好了。
芦花心里想着有的没的,将从库房领回来的两床棉絮搭在绳上晾晒,随口问:“少爷呢?”
已经立秋了,又睡的木榻,晚上盖一床被子已感到有些冷。
棉絮是芦花领回来给自己和清箫的,郁齐书他用的蚕丝被,早有人送过来,却没她的,只好自己去要,顺便帮清箫也要了一床。
春宵回头,指了指屋内。
芦花便明白,齐书又一个人关在屋子里学走路了。
这是好事,他自己愿意下地,并且努力振作起来,芦花当然很开心。可是他太急于求成,一不要人帮忙,二不要人在旁边看顾他,每每她和清箫都要被他赶得远远的。
芦花明白,他是不想让人看见他摔倒在地上的狼狈。
可是刚开始就不要人帮忙,这怎么行呢?
路,是要一步步走出来的。
他越是想早点走路,越是不能,一日比一日脾气阴郁暴躁,饭菜也吃得少了,面色晦暗。
他那两条手臂上,总是青了紫,紫了青,磕碰出的伤痕越来越多,抬手拿筷子都能冒一头冷汗,且右手直抖——那是长期腋下抵着拐杖造成的肌肉疲劳。
还有两个手肘处,伤得最严重。
芦花每日给他擦洗身体,都能见到他手肘处出现新的淤青和破皮,溢出的血珠将亵衣粘连,撕开时疼得他直嘶声。
芦花心疼不已,不能劝他慢慢来,他要发脾气,一发脾气就是摔筷子摔碗,所以她只能强颜欢笑,假做很欣喜他今日似乎好像多走了几步路,心累。
棉絮晾好,芦花垫着脚,悄悄往卧室摸去。
主仆早就形成了默契,清箫见状,立刻配合地将刷洗夜壶的动静搞得更大声,看芦花步上台阶了,他提起一桶水就哗啦啦冲在尿壶上,地上溅起的水打湿了裤腿也不管,只想叫屋里的少爷听不到外头芦花摸近的脚步声,免得他又发飙。
这些日子来,连大少奶奶服侍他时都大气不敢出一口。
窗户纸上早就有个芦花戳出来偷窥的小洞,她就扒着窗框偷偷凑近洞口往里看。
屋子中央所有挡道的东西全都被挪到了墙角边,空出地方来,排了一长排笨重的长案,此时,郁齐书一手撑着长案,半边身体斜躺在腰身高的案几上,一手拄着拐杖,正在努力挪动右腿。
绵软的长腿,他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挪了分毫,脸上一喜。有那么一瞬,他感觉这腿有劲儿了,就要指着它走路哩,于是腋下夹着拐杖,左手一推长案,人立起身,重量都往腿脚上压下去,它却一软,然后他整个身体就栽地上去了。
一次,两次,三次……
郁齐书精疲力竭地瘫坐在地上,忽的脸色一变,终于失去了耐心,他抓起掉在地上那根足有女人手臂粗的拐杖猛力敲打在自己那双没有知觉的小腿上,状若癫狂。
“废物!废物!”
芦花吓得脸色卡白,终于明白了他小腿上的淤青是怎么回事了,人推门冲进去扑入他怀里抱住他:“别这样!齐书,你别这样!”
木质的拐杖打下去,他听到哎哟一声痛呼,怀里好像有团热乎的东西猛的颤抖了下,郁齐书迷乱的眼神逐渐清明,他愣愣地低头看着怀里还在轻颤吸气的人。
芦花已经夺过了他手里的拐杖扔得远远的,扬起脸,泪眼汪汪,“你用这么大的力,本来身上就没几两肉,这两条竹竿一样的腿不给你打断么?”
他张了张口。
她额上都是痛出来的冷汗。
想说对不起,可这话心里说了无数遍,他向来不喜欢说,觉得做比说实在。想斥责她自己冲上来,被打了活该,但是这话违心。
最后,他张了张口,却是:“你去哪儿了?”
芦花正不想郁齐书在无法走路这事上纠缠、气闷,这问题问得正好,她立刻将裤兜里的东西摸出来递到他眼前,献宝似的:“看,银子!”
她摊着手板心,开心地拨弄着那几块小小的银锞子,“足足有二十两呢,都是婆婆发给我的。齐书,从今天起,我有月钱了。”
郁齐书又是一愣。
那次玉如意事件拖了有一个多月,现在终于有了结果——其实芦花根本没想到这件事情竟然还有后续。
张妈来叫她去冯慧茹那里去一趟,芦花没想到是领钱。
借着那日薛长亭随口的胡诌,冯慧茹脸色微变,郁齐山要求彻查郁家的账目。
郁齐山现在负责经营管理的商铺成了郁家经济的主要来源,他提出查家帐,郁泓没有不同意的,他现在也要仰仗这个儿子,冯慧茹只得同意。这一月来,她的心力都用来监督着薛长亭同周保将账目核对清楚。
周保的帐不清楚,就等于她不清楚,又是二房主导的查账,要真的有个啥,李小莲不咬着她不放?掌家权都可能丢了。
还好,周保还算手脚干净,除了有些小账目不太清白,但都只是些小钱,几十两银子那种,没什么太大的问题,她方舒了口气。
不过,这事儿给冯慧茹提了个醒儿。
虽然不喜芦花,但到底是自家人不是?不给自家人捞钱,那不是傻吗?
所以传下命令去,此后每月都给芦花发月例,有二十两。
芦花领了十两银子回来,喜不自胜。
她先前都打听过这里的物价了,一两银子可以买两石大米,一石大米大约九十来斤,就算它一百斤吧,那就是两百斤。现代一斤大米约三块钱,那两石大米差不多就是六百多块钱,也就她这二十两约等于一千二百多块!
好,她现在每月有了一笔小餐厅服务员水平的工资,如何不开心?
芦花住不住笑意,激动地说:“我还记得你小时候穿的那双鹿皮做的锦靴,很漂亮很精致,而且特别暖和,我偷偷穿过呢。齐书,我打听过了,一双男人的靴子,还是鹿皮做的,二十两,足够了,乡下地方买东西没城里那么贵。我已经叮嘱周保给我留意下,出门采购,要是看见有人卖鹿皮的,就给我买回来。天气冷了,我再给你做一双鹿皮靴子!”
玉如意那事,当时芦花口中说是看到妯娌们涂脂抹粉羡慕嫉妒,这才偷窃。郁齐书那时候听了她的借口,心里闪过一念要给她置办些胭脂水粉,可紧接着晚上郁齐婉就来,他得知了妹妹被退婚一事,便一直沉浸在自己痛苦压抑的情绪里,现在,终于又想起来了。
郁齐书叹口气,抓着案几要站起来。
芦花连忙自地上爬起来,先拾起拐杖递给郁齐书,然后将他一条手臂搭在自己肩上,另一肩顶着他的腋下,郁齐书此时也配合,一手捉着案几边沿,一手抱着芦花就这么借力使力,人站起来了。
然后身体怠半的重量都压在芦花身上,其余地撑着那根拐杖,郁齐书勉强“走”回床边,坐下来,喘口气,手抬了抬。
芦花便自他腋下钻出来,悄悄地长吁了口气,脸颊上的汗水却是不敢当着男人的面抹的。
郁齐书假装未见,看见了又能这样?徒惹伤感。
只闷闷地责备说:“人家都知道翻我的柜子找宝贝,你就从不晓得翻一下?”
他抬手指了指,“我那衣柜下面的箱底,最底下,应该压着个盒子,里面是我的一些家当,你去翻翻……以后就交给你保管了,该花就花。”
第102章
玉如意事件不止让芦花每月有了月钱领, 还有一件事情,也让她开心不已,那就是春燕许人了, 不日她夫家就会来接她走。
为此张妈哭了好几回。
好在春燕嫁得不远, 就在枫桥镇上, 徒步也不过一个时辰就能到, 逢年过节,她还是可以回来走动走动的。
那事发生后,芦花因为脸肿得不能看, 她七八日没出过兰苑, 自是对婆婆那边同二房如何较量拉锯的都不知道。
她只晓得转天对面芳草居传出女人撕心裂肺的哭饶声,听得她心肝儿发紧。
清箫扛了架梯子搭在墙上, 偷偷往对面看。
原来是二房当家的男人在教训自己的女人。
郁齐山几狠哦, 将蒋芙蓉拖到院子里打,还强令所有人,妻子妾室、丫头婆子们, 统统都站在旁边看着, 他要杀鸡儆猴。
真的是往死里打,他亲自动的手。
打够了,人奄奄一息, 还叫人牙婆子来,几两散碎银子卖了出去。
跟贱卖了一只鸡鸭没区别。
原先多宠那丫头啊,放着端庄贤惠秀美的林寄眉不爱,宠得无法无天, 林寄眉都被她欺负得放下身段儿服侍她呢!
芦花还以为郁齐山是只待蒋芙蓉怀上后就直接叫她一步登天做正室哩, 结果……也许, 抬妾什么的, 他只是嫌麻烦。
现在尘埃落定,芦花才晓得,春燕会被冯慧茹放出去,正是郁齐山给她施压了。
他的理由就是他的人——当然说的是薛长亭——他说他的人受了委屈,名誉受损,掌柜不愿做了,希望夫人给他一个交代,好将这得力的手下挽留住。
郁齐山将自己的妾室打了还卖了,软中带硬,人家先一步强势地做到了这个份儿上,好似给她做示范似的,冯慧茹能怎么交代?
她心里也怨春燕。
闹了这么大一出动静来,儿子现在都不愿见她了。
春燕当然不想离开,她打小就进了郁府,这里就是她的家。一下子要她离开,还是嫁到乡下地方,可怎么办?但张玉凤都不敢替她求情。无奈之下,她只好哀求夫人允她一件事情,便是,希望自己所嫁是个读书人,谦谦君子,像大少爷那样的。
春燕这一手好聪明呀!
芦花想都能想象得出自己婆婆听了这话后是多么感动。
后来郁家给她找的夫家还真是不错,虽说是给人做填房,男方的年纪也稍大了点儿,年近四十了,但人家是个秀才出身!
冯慧茹还念她是家奴,又是自个儿陪嫁丫鬟张玉凤的干闺女,所以还给她准备了嫁妆。
有了嫁妆,这下春燕嫁过去后绝对腰板挺得笔直。
冯氏更直言,若是在婆家受了委屈尽管回郁家来哭诉,定然给她撑腰……
旁的不讲多了,正是春燕提的这个要求,叫芦花灵光一闪。
倘若齐书每日只想他的腿快点好起来,健步如飞,心力劲儿只往这一处使,迟早出问题的。
不是没劝说过他,身体复健费工夫得很,需要循序渐进地锻炼激活肌肉,并不是朝夕可成的,但他听不进去,一日日加大强度,拐杖都给他打断了五六根了。
所以,如果在复健的过程中,若是能给他找些其他令他很感兴趣的事情来做,分散下他的精力和注意力……
“你的家当多吗?”芦花紧紧盯着郁齐书的脸,不放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神情的变化,“我忽然想到个主意,齐书,不如,咱们用你这份家当来办个学堂吧!”
郁齐书怔忪了一瞬。
好似有股暖流于瞬间击中了他,就此打通了他的任督二脉!
他全身,每一块骨头都变得酥脆轻巧,每一个毛孔都张大了口,贪婪地呼吸着。
他缓缓道:“办学堂?”
“对!”芦花双目发亮,以为他太久没接触外面的世界,太久远的过去已经忘了,不住补充:“就是你们这儿说的私塾,读书上学,学知识的地方。跟我那儿的小学、中学、大学一个样儿。”
怎会没看出来郁齐书的异样呢?
那么显而易见,他眼里的渴望就像是浇了盆热油的火苗,噌的一下,熊熊燃烧起来。
她越加激动,要鼓舞他:“齐书,我们办个私塾,教孩子们读书,学四书五经,辅导他们考科举,中状元!顺便,嘿嘿,咱们也有钱赚,也有经济来源了不是?”
郁齐书听得有些恍惚。
瘫在床上快一年了——刚瘫痪的人前期这一段时间最是难熬——他只觉得整个人生被罩在了一个巨大的、黑得不见五指的钟罩里,不知外面世界是否也是天昏地暗,不知春去秋来、寒来暑往,亦不知山河树木花草的色彩已变幻,晦暗得让他每天都不想醒过来。
如果能走出这个房间,出去做点事情,证明自己并不是个废物……
他强抑着剧烈震颤的心绪,垂眼看了下自己的双腿,“我这样……可以吗?”
“嗯!可以可以,怎么不可以?”
他是想的!
芦花紧握住郁齐书开始微微发抖的手,聪颖地避重就轻:“你是状元郎啊!教个书,于你而言,不是小菜一碟儿吗?”
“可,会有孩子来听我讲课么?”他仍旧怀疑,缺乏自信。
自从腿断后,他就失去了自信。
“齐书,你是在担心生源?哈,这纯粹就是白担心。”
这个世界,但凡家里有男丁的,一家子莫不是恨不能砸锅卖铁也供他把书读出来。
读书,考秀才中状元,这几乎是每个平头百姓家里的崇高梦想。
齐书的世界,科举选官制,改变人生的。只要是中了秀才,就可以不必交那些苛捐杂税了。所以,无论是个人家庭还是地方官府,对读书人都十分看重。
牛家村人并不知道郁家人怎么会突然举家返乡,还只道是郁泓年老致仕罢了。至于郁齐书断腿,天下谁不知道一句“伴君如伴虎”?官做得越大,位置越高,越危险。能叫皇帝打断腿,可见郁齐书做的官有多高,跟皇帝有多亲近啊。
做一辈子县令还见不到皇帝面呢。
所以,郁齐书是不知道啊,村里人对他们父子,特别是他,崇拜得跟神明似的。
郁齐书问那话后也知道自己问得愚蠢,他的世界,家里对男孩子重视教育的程度远比芦花的世界高多了。
只是,他心里真正所想的却同芦花想的不一样。
芦花的想法于他而言是别致而新颖的,开办私塾,是他从来没想过的事情。如果是从前,他只会觉得她就是异想天开,他怎么可能开私塾?读书人的理想都是进朝堂。但天下的读书人何其多?官职就那么多个,许多读书人在仕途上是毫无建树的。那么,这读书读得一般的书生,走投无路,第一选择就是去做私塾老师。而他是学霸,不会有当私塾老师的那一天。
但现在,是他残余人生的救赎。
而他的问题多,只因为,他怕失败。
所有的问题都是借口,是他太担心失败了。
若此事折戟,他会从此一蹶不振,再也起不来了,人生从此没有阳光,没有色彩。
他害怕到恐惧,恐惧得宁愿裹足不前。
“私塾又开在哪里?我觉得需要考虑的事情有好多,太麻烦了。”他喃喃。
“最大的麻烦就是我,你都没嫌烦!”
芦花心疼地闪了闪目光,伸手将他的大手拖过来,包裹进自己两只小手里:“这是咱俩第一回独个儿做大事,都没经验,当然要考虑的事情很多呀,千头万绪。但别担心,最主要是遇到问题我们商商量量的,逐一解决就好了。所谓‘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嘛,怕什么?我都不怕。”
渣芦花侃侃而谈起来,叫郁齐书失笑又失神。
着迷地听她嘚啵儿嘚啵儿讲:“说起来,我正想跟你商量件事情。之前我就想跟你说了,咱们可以把旁边那座跨院打通了,把兰苑扩大些。我在旁边院子弄个小厨房出来,想平时给你加餐,弄些宵夜吃。看你瘦得,都皮包骨头了,硌得我都不想抱你。”她噘嘴嫌弃道。
话锋一转,“既然说到办私塾这事儿,那这个跨院可以一举两得了。我已经去看过了,那边有好几个厢房呢,一个厢房用来做厨房,一个用来做库房堆放杂物,另外还有两间空的厢房,每间都足有三十多平米,搞成两个教室完全没问题。咱们这边不是靠外面吗?找几个人来把西边墙推个缺口出来,开一道后门,方便孩子们进出学堂,以后就不用走大门了,少些麻烦。你也方便,几步路就来回教室。咱们这边小了,若是那边只一个教室就够了的话,那那边多出来的一个厢房正好可以布置出来当做你的书房和办公室用呢,也是一举两得。”
芦花想得可美了。
被她感染,郁齐书也开始展望未来,“不知道学生会有多少,人少了,一两个,没人愿意跟我学,岂不尴尬?人多了,那我一个人也教不过来的。”
“咳,你想得可真长远。”芦花掩住笑,激动于他的参与,“首先,一开始,可能学生会没几个,毕竟自己会读书可不一定会教书啊,所以你也别气馁,关键是要教出名声来。第二年第三年,许多家长慕名而来,学生自然就会多起来了。但是,你要是自己不会教,早点给我说,那咱就不用白折腾了,趁早关门大吉吧!”她嘟着嘴,故意板着脸孔说。
心里却想,不会没学生的,她就是走遍十里八乡,也要去帮他找到学生来。大不了,不收学费,免费教孩子们读书。
免费的午餐,不论什么时代,都不缺这种喜欢免费午餐的人!
还是大把大把的。
郁齐书忍不住笑了,“我应该不会那么差。”
芦花粲然一笑,“那就好!到时候如果学生多了你教不过来,我也可以当老师给他们上课啊。我也是大学生诶,放你们这儿,至少是个举人吧?”
“你?你是女人。”郁齐书板着脸孔,他嫌弃。
“哦,忘了,好像你们觉得女子无才便是德。抛头露面的女先生,前无古人,家长信不过。不过,我可以女扮男装啊!”
“你当人家都眼瞎?”
“小孩子很好哄骗的,也很乖很听话。我届时带些糖果去贿赂他们,叫他们回去后不要告诉大人,谁泄露了秘密,谁就没得吃了。”
郁齐书莞尔,“我看你不是会教书,你是最会胡闹。”
“我还是觉得——”他又迟疑地开口。
芦花不耐烦地打断他道:“不要你觉得,只要我觉得你行,那你就一定行!到时候我叫人做一张我那地方的轮椅给你用,那椅子方便,你自己都可以推着轮椅去旁边教室上课,还能自己回来。那种轮椅你见过的,我妈当时生病了一段时间,在家里用过的。不上课的日子,你就在院子里练习走路。院儿里比房间空间大,方便你折腾,不要怕摔倒,哪里摔倒就从哪里站起来!到时候你一边教书,一边做复健,事业有了,健康也有了,好过长时间窝在这斗室里,岂不美哉?”
是,未来是很美好。
芦花说的未来,更加美好。
“可是我——”
“没有可是,哥——”芦花娇娇地喊他,击中他的软肋,他哑口,愣愣地听她说:“谁能料到到时候事情开了头,会遇到些什么实际问题?这时候你想的问题,一切的困难,全都是空想、瞎想、白想!所以,省省吧。”
她已放开了他的大掌,起身走开,喜滋滋去翻靠西墙的衣柜了,“哥,你有多少私房钱?”
郁齐书被她的快乐感染,歪头想了下,笑答:“我怎记得?得了皇上赏赐,大件的,一般进府库,或者给母亲收着。小件的,母亲那里不收的,我就丢盒子里。没具体数,只记得有几块美玉,价值应该千金。”
“咦,你们这儿也兴未婚前每月工资上交父母吗?”她玩笑道。
芦花打开衣柜门,再将下面的箱子盖子提起来,然后撸起袖子,就伸手往下面摸,摸了半晌,终于自层层叠叠的衣物和被褥压着的箱底下,摸出个笨重的红木盒子来。
镶金嵌玉的多宝盒,做得十分精致。黄花梨木,流光色泽,边边角角都雕绘着山崖云纹图案,中间则是一幅浮雕的云帆远影图,意境辽阔。
但是,芦花捧在手里,却感觉有些说不出的异样。
她有些奇怪,没打开,先捧着多宝盒放在耳旁轻轻摇了一摇,竖耳倾听,却啥响儿都没听到。
愣愣地看向郁齐书,一边就预备把盒子打开了。
郁齐书也愣了,那多宝盒没上锁……
“你把盒子给我。”
芦花走过去递给他。
郁齐书迫不及待地揭开盒盖。
担心的事情呈现在二人面前。
盒子里面铺了层红色的绒布,除此外,空空如也。
“这盒子一直放箱底的吗?还是说你的那些玉呀啥的,不是放在这个盒子里的?”
郁齐书摇摇头,“我的好东西一向是放在这个盒子里的,伺候我的张妈春燕都见过,也知道。”
“那其他人呢?其他人知道吗?见过吗?”
“我不知道了。总之最信得过的就这两个人,所以我重要的东西都是她们负责收拾。”
“可是你出事后呢?回了乡下,住的地方变了,伺候的人也多了,进出兰苑的,来来往往,一开始到现在,变数很多。”
是的,郁齐书也想到了这些。
所以,这笔账不清白了。
春燕、张妈、清箫、王婆子刘婆子张婆子,甚至是当初积极张罗,负责布置这间新房的李进忠夫妻两口子都有嫌疑。
何况何时东西不见了的,已经完全不知道了。
所以,这笔帐算不清楚了。
也不敢算。
之前芦花才因为玉如意一事闹得不好看,自然现在郁齐书不可能说出自己的财产丢失一事。倘或透露了出去,所有人只会往上次冯慧茹带人来搜查他的房间那方面想,冯氏自己也会这么想,她一定还会以为儿子是报复自己呢。哦,我前脚搜了你的房,后脚你就说你丢了宝贝,不是报复是什么?自家人咬自己人,好看吗?所以,郁齐书和芦花敢声张出来吗?不敢。
芦花看到郁齐书眼里燃起的火苗慢慢熄灭下去,脸上神色重新变得那么暗沉,心情跟着低落到极点。
热血一冲,她倏地再度一把抓住了郁齐书的手,“别担心,我不是有月钱了吗?我刚才算了下,当教室的地方是现成的,不用买,这个不花钱了。另外就是置办些课桌椅子,还有开道门,把院墙推了,就这些工程,应该花不了几个钱的。齐书,你放一百二十个心,我一定会把我俩的学堂办起来的!”
芦花这么一说,郁齐书想了想,眉头重新舒展,“也是。”叮嘱她:“那这件事情就不用给母亲说了。”他的视线扫过多宝盒。
“我知道。”
芦花知道已经成功让郁齐书的心思转移到了学堂上,自是不能错过机会,立即行动起来。
她叫清箫先出去散播郁家大少爷要开私塾招学生的消息,令她惊喜万分的是,转天,竟然就有村民辗转托关系找到郁府的下人来兰苑打听郁齐书先生预备收取束脩几何。
芦花得了汇报,兴奋得一夜未睡。
郁齐书也很高兴,不免开始想那学堂的名字。
小两口商量来讨论去,定下了“得砚学堂”这个名儿。
第103章
同齐书又敲定了些能够想到的细节问题该如何解决后, 芦花就去找周保。
大家庭里生活,芦花自然是不能自己做主的。尽管跨院只隔着一堵墙,也空置了很久, 但她还是没有随意使用的权利, 要改造它更不可能了, 她已经习惯凡事先找管家说。
周保听了芦花的意思, 略略沉吟。
几次事件过后,周保是看出来这位少奶奶的主意多着呢,行事和想法都野得很。她一定是个读过书的女子, 但是, 又跟一般书香门第家的闺秀很不一样,她见过大世面。
早前儿她曾叫自己帮她寻个能工巧匠来, 说她要给大少爷做张椅子, 能自己走路的椅子。周保好奇极了,恳请索要她画的草图一看,又细细询问椅子走路的原理, 叹服不已。
周保有眼力, 觉得这位少奶奶若是当家作主,必定叫颓靡的郁家改头换面。所以,日渐对这位大少奶奶尊重起来。
但是考虑了下, 这事兹事体大,他做不了主,否则肯定卖芦花一个面子了。
不得不尽忠职守地回道:“少奶奶,这件事情我得请示了夫人来。”
又是这句话。
芦花气闷, 可周保是管家, 他这么回复她才是本分。
芦花试图说服他, “我不用家里的钱, 相当于我就只是把旁边的空院子利用起来罢了,不会给家里人添麻烦。院门一关,也影响不到其他人。”
“这些我都明白的,大少奶奶。可是要开一道后门呐,这件事情就大着哩。”
芦花完全误解了周保这话的意思,笑道:“后门我让清箫看守,除了学生和家长,谁也不让乱进来的,兰苑你就不用再给增加下人了。放心,我说了不增加家里的开支就不增加。”
“是是,大少奶奶为小的想得周全。”周保很为难。
后门一开,你说不让乱进就不乱进吗?
这兰苑离外面本就只隔一堵墙,没后门的时候,就是虫蛇鼠蚁时常光顾的对象。若开道门,就给人知道了这后院这片住着人,没空着,有东西,不知道多招贼呢。
好,就算你守得住乱进的,那乱出的呢?
你一个有头有脸人家的少奶奶,可知大家庭的门就是老爷夫人的脸面?进来拜见要递拜帖不说,出去的,特别是女眷,这门有用处,便是还要防着女眷随意离开这高墙深院哩。
怕败坏门风。
但这些话周保万万是不会说出口的,改口:“但少奶奶,还要动土啊,一旦牵扯起来,先要找道士来看看日子,择一黄道吉日才能开工,再来动土前要上香、祭祀、放鞭炮、洒鸡血……另外,可能还会将大少爷挪挪地方,暂住到别处去——那可繁琐着呢。”
周保刻意说得麻烦,因为觉得夫人定然不会同意的,还不如早点劝说得芦花自己放弃。
哎,不过就是推倒两堵墙,开个后门而已。
但,早已经料想过这个结果的,芦花听罢,也没多失望,“好吧……行,我还是自己去给夫人说。”
反正她不会放弃,周保去回了婆婆,她也是要被喊去见一见冯慧茹的。
周保引着芦花去见冯氏。
芦花不知,办私塾的事,冯慧茹已经风闻。
这可是大新闻呢。
芦花原是叫清箫悄悄去村子里探探村民们的想法,哪里知道会引起轰动?
前儿早说了,郁齐书在牛家村人心中是神明呢,所以,管他瘸不瘸瘫不瘫的,就觉得把自己孩子送到他身旁,听下他的咳嗽声,孩子都能考上状元——当然,这么说,夸张了。
牛家村人几乎奔走相告,立刻动起来,转天就托人来问束脩。有儿子的人家,都在想,状元郎授课,束脩只怕收得不少,所以预备要砸锅卖铁供儿上学呢。
未进屋,先听到了里面李小莲尖刻的声音:“每天让那些贱民进出郁家,那郁家跟开门迎客做生意的酒楼客栈、秦楚楼馆有什么区别?郁家的门原来是这么好进的吗?有没有规矩了?”
巧了,李小莲正在向冯慧茹状告郁齐书要开私塾的事呢。
李小莲的心思深,才不是为了郁家的名声,而是,她是万万不会让大房这个厉害儿子重新站起来的!
但是,话却要用另外一种方式说。
“齐书这是破罐子破摔了是吧?他不要脸,他女人不要脸,我要脸,我们老爷还要脸呢。姐姐,老爷他……”
“我自有分寸!你以为只有你才懂得维护郁家的名声?我知道轻重的,你不用多说了。”
“吓,那敢情好,得了姐姐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郑慧娘撩起帘子,李小莲自里面款款走出来,看见芦花,怔了一下,随即一声冷哼,嘴里更加不清不楚的:“想要开门做生意,别拉郁家下水呀,到外面去,也别说自己是姓郁的!”
周保先进去将芦花先前给他说的事情轻声向冯慧茹再说了遍,等了好一阵,张妈方才出来放芦花进去。
“原来这主意是你出的,你怎么就不能安分一点?隔几日就要惹出事来!”冯慧茹似乎很疲累,一手捧着已经显怀的大肚子,一手撑着额头,口气严厉:“想必你刚才也听见了?你将我们娘俩儿的脸要往哪里搁?”
芦花忙道:“您别听二娘的混话,她当然不想齐书好。可您是他的亲娘,您也不想他好么?您愿意看到他一辈子都关在在那间斗室里吗?”
“那做点其他的,办什么学堂?”
“娘,那是齐书喜欢做的事情啊。要是娘能想到其他他喜欢的,愿意费心费力去做的,我自然不会坚持办得砚学堂。”
冯慧茹顿时哑口无言了。
除了与书相关的,她哪里还知道郁齐书喜欢做什么?
“算了,他就自己安安静静地看看书静养吧,我让周保隔一阵子就到省城里去给他买些新书回来。”
“看书看书,他每日都看书,越看人越闷了!娘,齐书已经二十八了呀,他早就成年了啊。又是男丁,做点自己喜欢做的事,还不能做主了吗?为什么要反对?”
冯慧茹只得道:“他行动不便,身体又不好,搞这些事情好费精力……”
“就是要他费精力啊,省得他闷在床上,痛苦于不良于行。您放心,我一定会把他照顾好的,这点您不用担心。这是齐书想做的事情,我真的想为他办到……”
冯慧茹恼了,“他想做的事情?你总扯他的名义!哼,他是读书人,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现在靠教学生赚钱养家吗?就为那点点钱?简直有辱斯文!你缺钱用,我不是叫周保每月发你月钱了吗?你还不知足?!”
读书人怎么就不能教书赚钱了?这迂腐。
来的路上,芦花已想好了应对之词:“我听说齐书的外公也是教书的,读书人当老师做先生,这不是可耻的事情。”
“那能相提并论吗?他外公教的是皇帝啊,是帝师!”
“娘,谁敢断定以后齐书的学生里不出几个秀才、举子的?以后我们还可以得意地炫耀说,那那什么大官老爷,可是我们家齐书教出来的呢。”
“行了行了,你别给灌迷汤了。”冯慧茹厌烦地一抬手,“你说什么都不行,他是状元郎,是翰林院编撰,现在去做村里的私塾老师,教那些鼻涕横流,穿破布烂衫的小泥腿子,我实在丢不起这个脸。你回去给他说,就算咱们喝粥咽糠,也不能自降身价去做这份营生。”
“娘!”芦花“扑通”一下,跪在了冯慧茹面前,“不是为了赚钱,就算是倒贴钱,我也希望能把学堂办起来,为什么?因为,我们要给齐书一个希望!他那双腿能不能好是个未知数,尽量往坏处想,双腿不能好了,但是他还那么年轻,日子还那么长,所以必须要面对残酷的现实生活,而不能像花儿一样经不起摧折,没到季节就枯萎了。办这个学堂,唯一的目的就是,我想要他能勇敢地自己面对以后没有双腿的生活,让他明白,即使没手没脚,他也能把日子过得像春天一般美妙!”
冯慧茹:“……”
芦花离开后,冯慧茹对窗静坐半晌。
她想起那日去齐书房里搜玉如意,芦花身上穿的个啥呀?
一身发白的棉布衣裤。
还叫二房的男人都看见了!
当初给她做衣服的时候,为了郁家的面子,都是用的好料子,也做的都是少奶奶穿的款式,裙子居多。可那天闯进去的时候,她在给齐书洗脚,却又将从前嫁过来时那天穿的土布衣服裤子穿上了,比个家里的丫头都不如。
她也不讲究,撸起袖子挽起裤腿,把白生生的胳膊也露出来了。家里还有小厮进进出出的,也不避忌,更是直接揪起衣服就给齐书揩脚!
女人都重视外表,要好看,要有仪态。若不是一颗心真扑在齐书身上,她不会这么不讲究的。
想想就汗颜,她竟然能照顾到齐书的心情,规划他的将来。自己做娘的,只以为不缺他吃、不缺他穿,有人服侍,就足够了。
倘若,她真能想到办法帮齐书走出卧室,走出痛苦,自力更生,那做个教书先生又何妨?
自己已年老日衰,定然会比他走得早。没了自己这做娘的照应,半残的齐书,他在郁家又该怎么办?
郁家这头瘦骨嶙峋的骆驼,也不知道还能撑得了多久……
冯慧茹叫来张玉凤,给芦花送去两百两黄花银。
“你给她说,办学堂的事情,我不懂。我一妇道人家,常年窝在家里,没做过什么营生。这件事情就由她自己去筹划,但我有几个要求。一、学堂坚决不能办在郁家家里,要做事,就到外面去。家里开私塾,老爷肯定不同意,叫她也不要去求老爷了,否则后果自负。二、不能丢了郁府的脸和齐书的脸,要恪守妇道,在外面行走,交代她带上清箫,再找个丫头伺候她,尽量避免与陌生男子单独接触,省得村里头人说咱们家大少奶奶的闲话。若传入我耳中,那我就只能叫她停了学堂。”
“另外,银子不够,叫她再来找我,不过——”冯慧茹叹气,挥挥手:“哎,你还是叮嘱她能省则省吧。”
郁家今时不同往日了,这家越来越困难。虽然还有几十家商铺,可是收入也锐减了大半,冯慧茹有心也想将商铺的账簿拿来查一查,可被郁泓斥责了。
“家里的帐,李小莲能插手,凭什么外面的帐我不能插手?”她不忿。
“你赚过钱吗?懂做生意吗?你妇道人家就是个只会花钱的主!”
家里都是开支,商铺却是银子来源,郁泓现在要紧着李小莲母子也无可厚非。毕竟商铺由着二房经营已经好些年,贸然插手,恐二房故意撂挑子不干。
现在郁家的生意都躲在暗处,不敢叫朝廷察觉,能赚点钱都已经很不易了。
冯慧茹也就这么想想,没较真一定要查账。
周保每每给她报账,总会说一下郁家总资产还剩下多少。
其实两月前,家里已经开始入不敷出了。
周保曾给她提议在牛家村买几十亩地来节省开支。
怎么会有此提议?
光郁家一大家子每日吃的菜,那开支就不是一笔小数目。
什么都要靠买,但往往,牛家村买不到现成的。所以,周保不得不叫人常常出村去,到镇上,到县里,甚至是到汉阳城去采购。
农村人种地都只求糊口,可郁家主子京里回来的,嘴养刁了,就说平时随便炒个小菜吧,什么香葱啊、芫蓿啊、薄荷、紫苏……这些东西,农村人谁种它啊?不是专门的种菜户,谁种它?一个馍馍,一碗咸菜就能对付一天,根本不讲究,只求填饱肚子糊了口。
可是郁家一家子人在京城生活了少说二十来年,吃的讲究精致,少一样味道,做出来的菜就不是那个味儿。二房三房的奶奶们,常骂人,说咽不下去!
就是家里的婆子这些伺候主子多年的老人,胃口也都养刁了,也往往会觉得菜里少了样调料就不好吃了。
周保难做得很。
就向冯慧茹请示,要不,买些地来自给自足?省下来的每日的车马费,一个月也能省下上百两银子呢。
但是,土地,即使是薄田,索价也不低啊。
而且冯慧茹知道郁泓一直惦念京城,每日都想回去,哪里会在这里长待?就否了周保的提议。
除了管家实在点,要解决生活的实际问题,郁家一家子人,都指望着早日回京哩。
第104章
冯慧茹不让芦花在家中开私塾, 房子问题现在便成了最大的难题。
郁齐书看事情几日没进展,芦花愁眉深锁,开口询问, 芦花就把事情给他说了下。
两口子之前说好了有什么事情不能瞒着、憋着, 要说出来两个人商商量量的解决, 所以郁齐书既问起了, 芦花也就没有瞒他,一五一十的,连在婆婆那里撞到李小莲告状, 二娘当时说了些啥话都给他讲了, 但是,现在芦花后悔了。
因为郁齐书听了后, 本来原只是她一个人发愁, 现在变成了两个人发愁,他好几天神色郁郁。
芦花也没办法,强颜欢笑道:“房子的事情我肯定能解决的, 你不用操心。你的任务是只管心无旁骛地准备你的教学计划就行啦。”
可这种空话套话, 说出来自己心里都没底,自然,也不能让郁齐书的情绪高涨。
好在, 令芦花感到欣慰的是,郁齐书并未说出打退堂鼓的话,令她的决心更加坚定。
她于是每天更勤快地往外跑,希望早日能找到地方把得砚学堂办起来。
但乡下地方, 要找到合适的房子开办学堂, 根本不容易。都是住家户, 不似城里, 可以租赁个大点的铺面。
芦花想过两种方案,一时买地或者租地建房。但这一条,恰恰最行不通。
这世界,土地于百姓而言就是命根子。又仅有薄田几亩,也没什么杂交水稻啊,化肥啊,大棚种植技术啊啥的。田不肥,技术又没有,几亩薄田种出来的粮食,能干点的人家,还有余粮拿出来卖了换钱换物。不能干的,也就够一家子养家糊口罢了。
就这样的情况,谁会租售土地给你呢?
但芦花觉得主要还是她钱少了,有句老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她那两百两,想要买地建房,杯水车薪。
买不到地就建不成房子,没房子就没办法把学堂办起来。
只能转而走租房子这条路。
这条路还看似可行些。
芦花现在就是在每日挨家挨户走访,看看谁家有可能出租个三四十平米的好房子给她用。
但牛家村真的是个穷山僻壤的地方,一两百户人家,挨个看下来,住上了青砖大瓦房的村民,竟然一双手都数得过来,其余的基本上住的是那种泥坯垒成的屋子,顶上盖茅草或者青瓦片。
这样的土胚墙房子,芦花看不上。
漏风漏雨不说,还危险,人多一挤,小孩子又是喜欢打闹的,很容易将土坯墙冲撞推倒了。
冯慧茹说了不能丢郁家的脸,不能丢齐书的你,茅草盖的土坯墙房子开学堂那叫个什么事儿呀?唯有几间青砖瓦房才好。
届时门楣上挂一红字烫金的木匾——得砚学堂,那多气派呀。
可惜,这样的房子有钱也租不到。
其实,就算她勉强看上了那种土坯房,人家也没办法租个三四十平米的屋子给她。农村的屋子,看着像样点的,哪会有空起的?
不过,两百来户人家,倒也不是真的一家都没有那种她想要又好又宽敞的空房子,有一家就有,便是她那个“前婆家”。
潘家靠做人牙子积累的脏钱,五六年前就修了一套二进的四合院。潘仁贵两口子同他们的儿子、孙子,三家人各分配了两间敞亮的大瓦房,住得十分宽敞。而潘家的孙子潘寿在洞房夜就死了,这便正好空出来了两间大瓦房。
芦花当然不会找上门去租房子,她只能眼馋。
每每站在郁府大门口,回头看看山坳坳下潘家那处四合院,她就嫉妒眼红,然后叹一口气。
没钱没地建房子,也租不到她想要的青砖大瓦房,芦花有些颓。
连刚开始还热情帮忙的管家周保,现在也不跟她出来跑房子的事了,没希望。
又是一无所获的一天,芦花回到郁府,神色怏怏。
今天她往隔壁村去找了下,那边儿的房子跟牛家村的情况差不多。
也许,可能,只有往枫桥镇上去看看了。
可是,枫桥镇离着牛家村有一个多时辰的路程,太远了,当天来回是个问题。就齐书目前的情况,只能搬到镇上住才行,但是离家而居绝无可能,婆婆定然会喊停。
恍恍惚惚中,张老头儿开门放她进去。
望着芦花远去的背影,老头儿摇头,“好好待在家里当少奶奶不行么?成天早出晚归的往外头跑算什么事儿呀?”
不过周保已经给他交代过,说是夫人同意了的。他一个看门的,也就是私底下说点闲话罢了。
但是,且看着吧,大少爷那个样子,待屋里哪里也去不了,离了人就干不成事情的废人,她又是一个女人家,哪里能把学堂办得起来?相信很快,她就会偃旗息鼓的。
“我看她纯粹就是闲得发慌,乱折腾!”
“老张,你背着人说谁乱折腾呢?”
转身正要关门,看见郁齐山提摆步上两步青玉石阶,后面跟着他贴身服侍的小厮,挑着他的行李箱子。
“啊哈,少爷回来了!”张老头打哈哈,重新大打开门,让出道。
郁齐山立在门口眺望,“刚进去那个是谁呀?”
张老头儿道:“大少奶奶呀。”
“她一个人?”
“对啊,我正说她呢。一个妇道人家,整天往外跑,大少爷也不管管她……咳,估计是想管也管不了,她长了手长了脚,大少爷可有手没脚……”
郁齐山已经朝院里大步去了,没再听他的呱噪。
老头儿悻悻地闭了嘴。
秋高气爽,真是登高望远的季节。
数日前郁齐山离府,出去玩儿了一圈儿。
生意越来越难做。
郁家的生意主要是丝绸和茶叶两样。
他们家的丝绸生意,一般这个时候就该备明年开春的货了。春天到了,姑娘婆子们要做春服,绸缎的销量十分好,春天是旺季。
但是,郁家的绸缎庄接到的订单少了一大半。
能穿上绸子的,非富即贵。
订单少了,自然是那些富贵人家见风使舵,不再照顾郁家的生意了。
郁齐山心情不好,干脆跑出去登高散心,最近都不怎么待在府中,对家里的事情不甚了解。
日前又得了薛长亭的信,他建议关掉几个亏损严重的绸缎庄,减少损失。
郁齐山看信后,没了游玩的心思,提前回来,预备同父亲商量一下。
芦花走到兰苑门口,正好碰到清箫同个小姑娘说说笑笑地自院子里出来。
“我家少奶奶她人特别好,她一定会把你留下来的,你放心吧。”
那小姑娘听了,冲清箫开心地笑了笑。
清箫神色忸怩,害羞呢。
芦花看在眼里。
哟,这是借她的名义给人献殷勤啊?
一抬头,“哎呀,少奶奶回来了!”
赶紧轻轻撞了下旁边姑娘的胳膊,“你快喊大少奶奶!”
那脸生的丫头怯怯抬头快速觑了她一眼,慌得走上前来,扯扯衣摆,叉手在前,额头低下去,膝盖一弯,给她行了个不标准的敛衽礼,小声道:“香秀见过大少奶奶。”
“你是?”芦花奇怪。
清箫抢着说:“大少奶奶,她就是香秀,我昨儿给您提过的。”
“哦。”
是提过。
之前芦花让清箫出去探探口风,看村里的人有愿意送孩子跟着齐书读书不。
这是芦花交给他的第一件大事,清箫打定主意一定要给办得妥妥帖帖的。
他是个聪明的仔,很有规划,第一步先打听清楚全村谁家是有学龄期孩子的,一一记下来,然后就开始逐一上门,精准劝学。
厨房有个烧火婆子,正是牛家村人。亏得清箫平时积攒的人缘,他向婆子一打听,人家啥都给他说了。
芦花不过叫他先低调地打听一下,他直接掌握了全村孩子的名单,就是这么能干。然后,他还要劝学哦,偷摸准备了好些漂亮话,要提前给他家大少爷大少奶奶招揽生意。
结果,清箫精准劝学的时候,找上门的第一户人家,就是香秀家。
香秀爹娘生了五个女儿、一个儿子。加上老娘,全家九口人,就宝贝那个小儿子。虽然穷得叮当响,那孩子什么都没缺过。
清箫就是盯准了这一点,暗想对方肯定愿意把孩子培养成才。
谁想上门了,另有斩获。
香秀上头四个姐姐有三个都已经嫁人了,另一个已经定了亲,帮着家里干农活,离不了。唯一能出来做事的就是香秀。
香秀爹娘一开始本来说的是卖姑娘来冲抵小儿子的学费,因为怕只说做服侍主家的长工,郁家不收,干脆直接就卖。
大户人家喜欢买小丫头入府,易□□,忠于主人,生死都是主家做主,还可能有机会入了男主人的青眼,成为妾室通房什么的。
当时芦花一听,立刻否了。
她不干人口买卖这种事情,而且也没买丫头的本钱。
没想到对方不死心,清箫也失望,他是不懂,因为他自己就是被家里人卖到郁家的,在他看来,大户人家买丫头小厮,平常得很。还是他聪明地琢磨出了芦花的心思,给出了主意,于是香秀爹又托他来给芦花说,看能不能让香秀做个丫头服侍少爷和奶奶,不要工钱,芦花才勉强说了要想想。
结果清箫以为这要想想的意思就是答应了,赶紧将人领进了府。
芦花有些哭笑不得。
免费的劳动力当然想要啊,可是,这学堂如今还能不能办起来都成问题啦。
芦花苦笑。
但想到清箫逐渐长成个男子汉了,兰苑只他服侍总是不成的,还是要添个丫头才方便。
看清箫的神色,对这个叫香秀的女孩子很有好感,不然不会鼓起勇气再三引荐给她,甚至先斩后奏将人带进府来。
莫不如君子成人之美,即便学堂办不成,就给点工钱聘她做个丫头也行。
芦花当场答应留用香秀,那对小年轻高兴极了,清箫转身拖着香秀就把她又拉进兰苑,说要带她赶紧去拜见主子大少爷,还要带她熟悉下兰苑各处,介绍下有些什么工作和注意事项。
叽叽喳喳,两人像两只麻雀儿,说个不停。
芦花抬头看看天色,要到晚饭时间了,干脆就折身往厨房去,瞧下今晚大厨房都准备了些什么菜色,抢先给齐书弄些好吃的回来。
半道上遇到了秦思思带着孩子正在园子里玩儿,看见她,母女俩都十分热情。
“囡囡问了你好几次,说那位漂亮姨姨怎么不来找她玩儿?说好了的过两天再来,结果她说话不算话。这些日子可把她无聊死了。”
那小名叫囡囡的孩子还记得芦花,黏糊糊地抓着她的手不住摇晃,乖巧地等到她娘亲说完话,她才一跺脚,又重复:“哼,你说话不算话!”
芦花莞尔,摸摸孩子的脑袋,婉言道:“我这段时间在忙事情。”
听起来,秦思思母女好像跟芦花多熟稔,其实,两下不过只见了两回面而已。第一次,就是郁家几位女眷回乡下来,芦花去看热闹,从而认识的母女俩。因为喜欢孩子,第二天应邀又去看了看她们。
这几位女眷回到乡下已经三个多月,芦花跟她们见面也就两回,但是就这两回,孩子对她印象深刻,从此,她就被小姑娘惦记上了。
可能是因为芦花是现代人的缘故,所以她对待孩子不像这儿一般父母有很多规矩,保守、约束过多。她会给囡囡讲童话故事,什么白雪公主、小红帽、狼外婆……十分新奇,连秦思思都听得入迷。还教囡囡童谣、儿歌、跳舞,都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以至于孩子天天惦念着她能再来陪她玩儿。
秦思思因是青楼出身,对身份很自卑,好容易进了郁家门,这来之不易,所以她一直努力想要做个端庄贤淑的女人,因此很少出门,怕招惹是非。
她独来独往,同其他几房都很疏远,唯独对芦花很有好感,只因芦花是她在郁家遇到的唯一一个不轻视她的人。
当下,热情地邀请芦花去她屋里用膳,又自作主张,口快地叫丫头去兰苑给大少爷报个信儿,就说芦花留在她这里吃晚饭了。
芦花拗不过秦思思的热情,只好留下来,一边陪着囡囡玩儿,一边等着饭菜上桌。
小半个时辰之后,饭菜陆续送过来了,三人围坐一桌,正要动筷子,却不想门口一道爽朗笑声:“看来我来得很是时候啊。”
“齐山!”
秦思思一听声音,脸上顿时惊喜无限。
忙不迭地起身迎上去,接住郁齐山脱下来的外套挂到墙上,又张罗男人的碗筷。
他女儿囡囡也惊喜地尖叫出声,然后从凳子上跳下去,扑入男人的怀里,口中直喊爹爹爹爹,你回来啦。
女人还去温了一壶酒来。
芦花有些无措,站起身来冲郁齐山点了个头,算是打过招呼。
郁齐山也不多话,做了个请的姿势,再不看她,拿起筷子自顾自大快朵颐起来。
芦花见状,才轻松了些,坐下来,重新拿起筷子也吃了起来。
小姑娘许多日不见父亲,十分亲近郁齐山,非要往他身上爬。郁齐山在芦花面前展现出了不一样的一面——他将女儿抱在膝盖上,一边喂她吃东西,一边将孩子逗得咯咯笑。
旁边的秦思思,脸上洋溢着慈母和贤妻的光辉。
芦花看着对面一家三口其乐融融,有些恍惚。
想起自己同郁齐书那个小家,虽然少了点什么,可能就是这样一个爱闹腾的女儿或者儿子吧,所以屋里时常是安静的,但是每次的吃饭时刻,相比郁齐山这个家,也是很温馨,很甜的呢。
她喂他吃饭,他时常作怪,跟个小孩子似的,爱吃不吃。要求还多,这不愿吃,那不愿吃,心情不好也不愿吃。说他两句,他就把脸扭一边,无声地抗议、拒绝。
像早上,她喂他喝蔬菜粥,他不喜欢,扭开脸避开她追过去的勺子。
她劝说:“蔬菜好,营养丰富,富含多种维生素。”
郁齐书道:“不是你说要让我补身体的吗?我要吃肉,不吃菜。”
“就是要补身体啊,但光吃肉怎么行?各种营养都应该要补一补呀。就说这个绿色蔬菜吧,它叫菠菜你知道不?菠菜里面含有丰富的……”
他打断她:“那次你不是嫌弃我身上只有骨头没肌肉,你不愿抱我?也是你自己说的吃哪儿补哪儿,这鸡胸肉我是不是该多吃点?”
“噗——”芦花极力忍住笑意,“你最近总是吃肉,吃了就拉。又爱干净,晓不晓得我每次给你洗澡,把我都累出一身汗?我说只洗屁勾子吧,你又不干。”
郁齐书脸色一黑,脸撇开,闹别扭干脆不吃早饭了。
想起这些,芦花忍不住笑了出来。
对面的秦思思看过来:“嫂子在想什么?笑得这么开心。”
芦花回神,抬头迎视过去,恰撞进郁齐山深深的目光里,慌忙不自在地避开视线,理了理脸颊边发,道:“没想什么,不过是看你们一家三口这么幸福欢乐,羡慕呀。”
秦思思听了,脸上幸福的笑容久久不散。
因为郁齐山的突然出现,这一顿饭,芦花吃得极其不自在,如坐针毡。好不容易等一家子都吃得差不多了,她就赶紧起身,找借口告辞离开。
她前脚一走,郁齐山问秦思思:“她怎么会在这儿?”
秦思思没多想,笑言:“先儿在园子里遇到她了,囡囡很喜欢她,她也喜欢这孩子,我就留着她在这里吃晚饭了。”
“是吗?那你以后可以多找她过来叙叙,也免你母女俩寂寞无聊。”
郁齐山起身,抬手将坐在膝盖上的女儿抛给秦思思。
她差点没接住,有些嗔怨:“你也不怕摔着她?”
小孩子以为大人同她闹着玩儿,咯咯笑,扭身张手要抱:“爹爹,囡囡还要玩儿一下!”
郁齐山嘴角一弯,没理会女儿,只对秦思思道:“我回来了都还没去父亲那里请个安呢,这会儿我就去一趟,晚点再过来。你把孩子早点哄上床睡觉吧。”
秦思思一听,按捺住欣喜若狂,娇羞地轻轻“嗯”了声。
郁齐山说罢就疾步往外走。
秦思思回过神,急忙放下孩子,将挂在墙上的外套取下来,小跑着去追男人:“诶,你把衣服穿上再走呀,夜里冷。”
郁齐山头也不回,“不用了,我很快就回。”
“那我送送你。”
但,郁齐山已经匆匆远去。
看追不上,秦思思只好作罢,虽有些失落,但是仍开心不已。
叫她如何不开心呢?
她同郁齐山一开始也甜蜜过一段日子,但是自从她怀了孩子,特别是孩子生下来后,他对她就逐渐冷淡。
后来有了蒋芙蓉,他一个月里都不定来她房里一次。
回来乡下后,他更是三月未曾光顾她了。
秦思思是很失落的,好在她给他生了唯一的孩子,虽然是个女儿吧,但是是他唯一的孩子。
那几个已经被婆婆骂了多次是不会下蛋的鸡,她是开心的。
婆婆看她能生养,也希望她再给齐山生个带把儿的,对她寄予厚望,她也想。可,男人不到她房里来,她一个人也生不出啊。
终于,终于他今晚要宿在她房中了。
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她一定要好好把握。
心里开始琢磨晚上穿哪一件睡衣比较能吸引他的目光,勾起他的欲望。
其实不穿最好,虽然生过孩子,但她的肌肤依旧莹润洁白、紧致,摸起来更是像缎子般光滑细腻。
又想,是不是该把青楼里那些讨好男人的手段重新拾掇拾掇用起来?以前嬷嬷□□的时候,就无数次说过,男人都喜欢你在床上像□□……
秦思思忽然想到,莫不是因为自己改走良家妇女这条路,所以才令齐山对她失去了兴趣?否则那蒋芙蓉怎么会抢了她的宠爱呢?正是因为她又野又浪,就跟自己初遇齐山的时候一样啊!
“芦花,等我一下!”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呼唤。
芦花回头一看。
郁齐山不知何时追了出来,正大步朝她走来。
芦花看见他,立刻就想起那日对面芳草居里传出来的蒋芙蓉杀猪般的惨叫声,她很怕他,下意识转身就跑。
却被郁齐山赶上,一把抓住她的手臂,“芦花,你在躲我吗?跑什么?”
芦花急死,挣扎:“喂,你不要拉拉扯扯的!”
“好。”郁齐山倒也不纠缠,放开了她,左右端详。
之前在饭桌上没看仔细,也不方便看,这会儿细细看。
须臾,低语:“脸恢复得还可以,跟原来那般一样俏丽……”
芦花抬眼瞪去:“你说什么?”
“咳,对了,我听说你在给齐书筹办学堂,进展如何?”
芦花皱眉不语,她听见了他轻声说的话,只觉得有些轻佻,急于摆脱他,遂低着头绕过他就往前冲。
郁齐山却伸手一拦她,脸色不好看了:“你要是不回答我的问题,我就不放你走。”
“你!”
芦花退后一步远离他,抬头,气鼓鼓地瞪着他,无可奈何。
这个男人怎么这样!!
对方冷冷哼了声,好似听到了她的心声,说:“我就是这样的人。”
芦花做贼心虚般左瞄右瞄,真怕给人撞见了这一幕,她的名声已经够坏的了。
郁齐山好整以暇,像堵山墙一样,还真是说到做到地根本不动如山,反而,戏谑地欣赏着她惊慌失措的心虚表情。
芦花只得快速回道:“没进展了,我找不到合适的房子做教室,这是最主要的问题。”
郁齐山听罢,微微沉吟,道:“我跟本村的牛乡长喝过几回酒,能说上几句话。村东头有座土地庙,地方挺大的,倒是适合做学堂。那庙子年久失修,香火又不旺,已经快要倒塌了。若是你愿意出钱将庙子修葺一新,条件是让村里借出正殿后面的厢房用来开办学堂,我再从中说和说和,牛乡长肯定答应。大不了,以后再每月付点租金,村里白白来了一笔横财,他焉能不干的?”
没想到柳暗花明,芦花惊喜不已,连声称谢。
郁齐山笑问她:“你准备了多少银子?”
“大概两百两。”
“两百两……嗯,那应该够了。不够的话,我可以再借给你些。等到你和齐书的学堂办起来了,有了收入,你再慢慢还我。”
芦花又激动道谢,“谢谢你,你真是个好人!”
郁齐山低笑,“我要是个好人,你刚才骇得只想跑?芦花——”他似乎在喟叹,“我只希望,你以后不要对我这么生疏客套就行。要像此刻,平常待我。”
作者有话要说:
打个广告,小可爱们,这本我在加速完结。完结后就将填坑隔壁的《都督大人看上我》,之后下本是《藩王的宠妃》,望小可爱们收藏下这两本书叭,么么哒(*  ̄3)(ε ̄ *)
第105章
芦花激动得忘乎所以, 兴冲冲跑回去将得砚学堂校址问题已得到解决的事告诉了郁齐书,以为他也会同自己一样欣喜若狂。
却见他先是呆了一呆后,面色遽变, 冷笑一声道:“如果要靠其他男人来成就我的事, 那我宁愿一辈子瘫在床上, 直到腐烂。”
芦花没想到这结果, 稍稍一想,似懂非懂,莫非他拈酸吃醋?但又觉得不可能。
她对他的一颗心坚如磐石, 他还不确定么?
应该是大房同二房之争才是事实。
嗔怪道:“你不是在意其他男人, 你就只是在意那个男人是二娘的儿子吧?你心眼儿咋这么小?跟芝麻绿豆似的,人家不过是好心帮我们, 说到底其实都是一家人……”
“我们?他好心要帮的是你。”
芦花登时耳朵发烫, “你不要胡说八道!”
郁齐书倒身睡下,翻身留给她一个挺直孤傲的背脊,闷声说:“我是不是胡说八道, 你自己扪心自问, 不必在此与我一争长短。”
“……”芦花自讨了个没趣儿。
回首先前郁齐山拉着她不放,她真是有那么点心虚了,不敢再驳, 怕说多错多。
可,不让郁齐山插手帮忙,那开办学堂的房子问题又跟拦路虎似的挡在了跟前,芦花一筹莫展, 愁得她数日眉头打结。
不过很快, 发生了另一件事情叫她更加心烦了, 开办学堂的事情就暂且撇到了一边去。
原来是冯慧茹看芦花为了让自己儿子重新振作起来, 给他筹办学堂而东奔西走,有些感动,对芦花心生好感。因为自己肚子大了,已没精力操持郁家家事,便起了心思想要让芦花学着管家了。
她是没骨气、没胆子的小怂货,哪里有当家做主母的担当和野心?心头只叫苦不迭。
我连你这个婆婆都搞不定,你还叫我管后院这一大家子?
芦花一听明白了冯慧茹的意思,顿时苦了脸,“娘,您把这个家管得好好的,我啥也不懂,贸然插手,只怕会给您平添许多麻烦的。”
冯慧茹只当她谦虚,说:“一来我肚子大了,身体笨重,精力也不济。二来,你是齐书的媳妇儿,总要有掌家的一天啊。趁着我现在还能四下走动走动,就带着你学学。万一我生了,那时候才叫你上手,到时候手忙脚乱的,才容易给我惹出麻烦事呢。”
“可是,……其实有周保和张妈辅佐你,您就只需要动动嘴皮子,也不会耗费许多精力,您还是接着管家吧。”
“既如此轻松,那你还推辞什么?”
“可是,可是……”
芦花受宠若惊毕,当然是再三推辞。
她的反应终于叫冯慧茹看出端倪来了,不是真谦虚,纯粹就是小眉小眼儿出不得世,根本没勇气接下这份担子,当下就气得心口疼,狠狠放话:“我是抬举你!”
言下之意,你别不识抬举。
到这地步,芦花不接受安排也得接受了。
掌家,一开始,肯定是给她细数郁家事务,诸多内容要她记得、提点她注意的事项更多更杂,大到对外待人接物、请客送礼,小到大门口何时灭灯,何时点灯,不一而足,又繁琐至极。
芦花听得头昏脑涨,每每回去同郁齐书诉苦,“好几天了,我仍旧连家里每天都要处理些什么事务都闹不明白,还管人事和钱财?还要时不时约束、敲打公公的小妾?我的天呐,每天走出这个房门都像是去上坟,真的很怀疑婆婆是不是故意□□我。”
面上是这么说,其实么,她心里腹诽的却是,十分怀疑婆婆是为了养胎,转移火力,骗她说叫她学着管家。
就说那几位小妈吧,今儿嫌菜色不好,明儿要求房中添置两个火盆,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儿。这种小事哪里需得着找上她?都是跟管家说的——当然,可能根本就没这些事儿——反正,那几房娘,每天支使丫头婆子只管直接越过周保往她这里要东要西,提很多要求。她不是正在学吗?本着少给婆婆惹是非的心思,就去找周保结局,回过神来,嘿,把我就当个传话筒是么?!
芦花心头那个气恨,却有苦说不出。
她怎么也不会把对这件事情的真实看法说给郁齐书听的。说将出来,论婆婆的是非,男人不多心?肯定不高兴。
这点,芦花还真没猜错。
看她叫苦后,还是乖乖地把记不住和白日犯过的错事一一都记小本本上,口中碎碎念个没完,倒叫数日没好脸色的郁齐书心情大好起来,笑话她:“出息!娘抬举你,你还不高兴?”
这件事情最高兴的就数郁齐书。
一年了,瞧着自己的身体越发健朗,大半时间已不必瘫睡在床上,不免对以后的日子生出诸多奢望,于是乎,他唯一的心愿就是芦花能早日让娘接受。如此,他才好和芦花把两口子的日子过得天长地久。
听出了他语气里隐隐的开心,芦花暗叹,扭头,将眼一瞪道:“换作你,二娘三娘四娘,个个天天刁难你,你能高兴得起来么?哼,我要真是当家作主了,第一个就把旁边墙推倒,明儿就把学堂开起来,那才叫出息!”
“急什么?”郁齐书倒不急了。
芦花现在不过是给冯慧茹打下手,但他心里同母亲一样的想法,郁家迟早也是要交到芦花手里的。所以,媳妇儿若是能把这个人口庞大的郁家管好了,可比他那学堂重要多了。
索性就把芦花要他做的什么教案拂到一边去,耳提面命,专心致志地辅导起她要如何应对父亲那些小妾们的刁难来。
翌日芦花同周保对账,对了大半日。
自那回落人口实,吃了亏,周保每月月初都主动向主家了上个月的账。
冯慧茹也谨慎了,往回她是叫张妈做这事儿,有了芦花,便她叫去。芦花在郁家生活本就战战兢兢,更不想被人拿住把柄。婆婆叫她去核账,她一点儿不客气,一大早就被周保请到账房,听他汇报上个月钱财都用到了些什么地方,哪些超支,哪里省了钱,边听边查看账簿,审得很仔细,不觉半日光景就过去了。
揉着僵硬泛酸的肩膀走出来,离着兰苑还有几百米远,无人的巷道里,从侧旁那处荒废的小院门内忽的闪出个大男人来,一见她就跪下了,“求大少奶奶救救桂香吧!”
第106章
拦着芦花的这个男人叫牛武, 正是芦花初来这个世界的时候落入的那个便宜婆家潘家的倒插门女婿。
牛武口中的“桂香”说的是“刘桂香”——芦花的便宜婆婆。
芦花困在潘家的时候,她对她极好,后来还帮她脱身进了郁府。
芦花原先同潘家不是一同做戏, 谎称自己是刘桂香的远房侄女么?当时一伙人对前来相面的周保和张玉凤说她本家已经没了, 潘家就是她的娘家, 而刘桂香是她的干娘。
那刘桂香, 确认是个苦命的女人呢,命运似乎从来就没有眷念过她——才醒事的十来岁就被拐到了潘家,生个儿子跟自己不亲, 嫁的不是个良人, 婆家不把她当人看,临到半生岁月, 还给她安个谋杀亲夫的罪名。
祸事来得无妄。
那日一大清早, 潘凤娇被母亲王婆子骂了,说她厚脸皮长期住在娘家,不做事不赚钱, 吃娘家的用娘家的, 近四十岁的人了还向娘老子索要银子花费。
潘凤娇受了这一顿窝囊气,恨自己没生就个男儿身,不然父母哪里有这么多废话?于是跑去骂对面屋里的弟弟潘家宝空比女人多长了个东西, 却什么本事都没有,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
潘家宝半身不遂瘫在床上,把她没奈何,只能同潘凤娇对骂。兄妹俩互骂半日, 一个躺在床上捶胸砸床, 一个叉腰站在床边冷眼看人。终究是潘家宝没骂得赢自己妹子那张刻薄嘴, 瘫痪在床后的潘家宝, 他的心思本就变得敏感,这日他妹子全捡着他的痛处直戳他,潘家宝竟然气得当场吐血而亡!
潘凤娇吓坏了,潘仁贵和他那厉害婆娘王婆子也都没了主意,一边是不中用的儿子,一边是废物女儿,又痛又恨,活人总比死人重要,只能保着潘凤娇了。但是家里死了人,对外总要有个交代。在潘凤娇的撺掇下,一家三口齐齐陷害说是刘桂香害死了丈夫潘家宝,一伙儿苦大仇恨地将刘桂香连夜扭送至官府衙门要给儿子和哥哥偿命!
芦花听得火冒三丈。
潘家老太婆老头子没了儿子,儿媳妇刘桂香于他们家就是个累赘了,光消耗粮食的多余人。而且,他们定然还担心刘桂香跟家里不齐心,到外面乱说话,这一出又何尝不是在掩盖他们想杀人灭口的心?
芦花将牛武扶起来,“牛叔,你是怎么进来郁家的?怎么躲这里?”
她侧眼看看那破败的院子,脸现疑惑。
牛武起身道:“回大少奶奶,小的给郁家送过几次新鲜菜蔬,晓得一些门道。因怕给其他人看见,给大少奶奶添麻烦,所以未敢直接找上门。今日也是想撞撞运气,万幸碰上了。”
牛武会找上自己,芦花并没多少诧异。
牛武虽然姓牛,但他是牛家村的外来户,不是本地土著。他父母都死了,也没其他亲戚朋友,又是倒插门。加之潘家是那样人见人嫌的人家,他便甚少同村里人来往,人前一直是个老实憨厚、寡言少语的性子。而自己,还算是同刘桂香走得近的。他要救刘桂香,找上自己,该是迟早的事。
但是,牛武这是病急乱投医啊。
她一个在郁家没什么地位的小女人,除了郁齐书紧着她,谁在意她一分一毫?
可,芦花抬眼看看眼前这男人,他看起来木讷,听他刚才的回答,却是个心细体贴的汉子。
他口中所谓的“门道”,只怕是意指他听说了郁家有关她的风言风语。不想名正言顺叫人知道他来找她,是想尽量减少对自己的不好影响。
被个算是熟人的熟人听到了关于自己不好的传言,芦花脸热,“牛叔,你叫我芦花就可以了,别大少奶奶的喊,太客套了……那人说要多少银子?”
芦花已是过来人,牛武会找上她,定然是他其他法子都试过了,其他人都找过了,没成功,这才来找自己的。
能不能帮上忙,心里没底,只好先拿其他话安抚住人。
牛武拘谨地交握着手,语气急切,“我已经想了许多法子,给人下苦力,没日没夜地干活挣钱,奈何这样来钱实在太慢、太少,时间快要来不及了。没奈何,才拼得不要脸,求到大少奶奶跟前……”
“我找到衙门里的人问清楚了的,县衙没有处决死刑犯的权利。他们说像桂香这种犯了害死人命的犯人需要重重审批,层层上报。先是由县太老爷审判,继而向上报给知府、巡抚等大老爷复查,然后再呈到京城,等到秋天时候进行会审,即“秋审”。秋审完了,等到霜降后十日再组织朝审,最后就由皇上御笔朱批确认后便是秋后问斩!眼看冬天来临,很快便是开春,县令大人就要审判桂香这案子了。他判决后案子往上呈送。一旦案子往上面送去,于我们这等平头百姓而言,事情就没了走展的机会!”
牛武絮絮,只为解释自己找上门的无可奈何,芦花心有戚戚焉,不住点头:“牛武,我明白的,你不必如此。”
牛武听了这话,焦急纠结的脸色方和缓了些,然后道:“潘凤娇死咬着说桂香害死了潘家宝,出了人命,桂香就被衙役抓走,押送到了县衙大牢,已经在牢里关了三月。我找的那个县衙里的人在衙门里有些地位,在县令老爷面前也说得上话,他告诉我说,桂香这件案子只有人证,没有物证,其实要脱罪并不十分棘手,他偷偷指点我说,这事儿其实有很大的转圜余地。”
芦花听得懂,这转圜余地就是要银子铺路的意思,她点点头,鼓励道:“牛叔,不妨事,你尽管说说那人要多少银子吧,咱们一起想办法。事到如今,唯有死马当活马医。但凡有办法,咱们都要尽量试一试。怕的就是没路子,无处使劲儿。”
牛武得了鼓励,小心翼翼地觑着芦花的神色小声开口:“他说百来十两银子,死罪能变活罪。如果能有个两三百两银子……反正,银子越多,自然后顾之忧就更少,案底都不会有,相当于桂香根本就没进衙门这一遭……”
芦花听罢,暂时没言语。
百十两银子,就能免了死罪。翻个番,案底都不留?平头百姓的命这么不值钱吗?感觉像是随便打哈哈说的数啊。
听起来牛武找的那人有点不靠谱,可是,这也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如果运气好,也说不定能将人救出来。
毕竟,几百两银子在这些地方,似乎是一笔巨款了。收钱的那个,应该不至于乱来。
而且牛武找的那人既能将他领到牢里见到刘桂香本人,把人彻底救出来也不是没可能的。
芦花思来想去,吃不太准这事儿能不能信。
但是,刘桂香她是想救的。
而且,她手里确然也有笔钱,是婆婆冯慧茹给她让她给齐书买学堂的,可那是她和齐书的希望。若将钱给了牛武去救人,婆婆问起,她如何交代?齐书那里又如何交代?
芦花两头作难,半晌后道:“牛叔,想必你来郁家几次,应该也听到了些关于我的闲言碎语,我在郁家……”
“大少奶奶,小的明白的!”牛武膝盖一软,再次跪在了她的面前,“我实在没办法了,才求到您跟前!”
芦花慌得又扶他。
牛武执意要跪着把话讲完,“牛武愿一辈子做牛做马,报答您这份大恩大德!”
咳,刘桂香是你什么人呀?你为了她给我做牛做马。
五大三粗的老实男人,说着话,泪水溢出眼眶,滑落脸庞的泪水打湿了他洗得发白的补巴的藏青色短褂,芦花看得心酸。
到此时,哪里还看不出牛武对刘桂香的心思?
刘桂香被官府收了监,他不惜与潘家撕破脸,还破出潘家。为了救刘桂香,四处奔走。两个人不过都是潘家的外人,惺惺相惜?同病相怜?都不是,是一份称之为“暗恋”的情愫,才叫这个木讷的男人激发出了身体里叫“勇气”的东西。
芦花咬咬牙,“牛叔,这样,几百两银子不是小数目,这件事情我得去跟我丈夫商量一下。你且在这院里稍待片刻,我去去就回。无论如何,我一定会尽我一些绵薄之力的,您放心。”
牛武欣喜若狂,又一次拜倒在地。
事不宜迟,芦花不愿耽搁牛武救人的功夫,帮与不帮就几个字,不必要将人家拖着。如果齐书不同意,就好及时回转告诉牛武,让他好去想其他法子。
心里已盘算,如果齐书不答应,她自己才领到的那份月例倒是可以给牛武急用,至于其他……想不了这么多了,能帮多少帮多少。帮不到的,也不能打肿脸充胖子。
两下作别,芦花立刻加快脚步赶回兰苑,将刘桂香的事情告诉了郁齐书。
郁齐书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尽管把银子给他。”
芦花惊讶地眉毛微扬,“你都不多问问几句,怎么就信得过他?”
“我信得过的是你。”
这话说得……
要我负连带责任吗?
芦花试着多说些情况让郁齐书了解得更全面,“在潘家的时候,我从未与牛武说过话,只知道潘家有他这样一号人,平时看着寡言少语,老实憨厚,只知道干活,潘家上下拿他当牲口使唤,哪里想到他会为了干娘可以做到这份上?老实说,牛武是潘凤娇的丈夫,刘桂香是潘家宝的媳妇,两人之间的关系不亲不疏……”
郁齐书打岔,“你真觉得他们俩真是不亲不疏的关系?”
芦花呐呐地:“我跟干娘接触时日虽然不长,但是看得出她是个谨守妇道的女人。”
“我没说她不谨守妇道,也没说牛武对这个嫂子做了不轨之事。但是,人心呢?谁能阻止得了人的心里怎么想?或是,阻止两颗寂寞的心互相靠近?”
“……”芦花动容。
是呢,她不是先已看出来牛武对刘桂香一片赤诚之心么?
芦花知道自己这么反复强调,只是怕自己意气用事,所以才要把事情各方面讲清楚,讲给郁齐书听了,他这个局外人兴许能看出来牛武有没有欺骗自己,但是,显然,齐书同她一样的看法,看出来了牛武对刘干娘有情呢。
郁齐书并不追问,只道:“如果银子不够,你去找周保过来,我找他再支使几百两银子。”
“够了够了,暂且够了。”芦花可不敢慷郁家之慨,“牛叔说对方说的一两百两银子,大概就能办成事了。”
“嗯,也好。等他拿了这两百两银子先去试试水,能救出来最好。救不出来,便可知找的人不靠谱,想来那牛武也该幡然悔悟,另寻他法。”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
夫妻俩几句话说定好,芦花就去衣柜里翻出冯慧茹给的两百两银子,加上自己的那份月例二十两,一并去交给了牛武。
这一遭芦花给牛武一包银子去解救刘桂香,好死不死,恰叫郁泓的三房柳湘兰给瞧见了。
第107章
郁家大宅宅院的格局就像是许多个“田”字摆在一起, 院儿连着院儿,一墙两用。
牛武以为那院子没人,地方又深又偏, 不会叫人看见, 是, 可, 隔壁院子里住的有人啊。
郁泓三房柳湘琴带着儿子郁齐涯就住在旁边院子里。
当初郁泓的几房妾室回来乡下一块儿住,冯慧茹叫人将她们尽数都安排住在了后宅又偏又僻静的地方,尽量远离着前院和上房。
似柳湘琴这种青楼女子出身的人, 更是要给藏着掖着不让外人见到, 省得郁家被人说三到四,可以想见, 她自是被安排在庭院深深处。
为这事, 柳湘琴内心积蓄的怨气能一点就烧成熊熊大火。
按说一个妾室,还是硬赖着进的家门,没有资格生气, 可柳湘琴有资本, 因为她给郁泓生了个儿子。
又打听到郁泓曾对善读书的郁齐书特别喜欢,所以生下儿子后,她便以郁齐书为标杆, 花费自己大半的积蓄努力培养儿子成才。也的确小有所成了,她儿子郁齐涯年纪轻轻,不过将将十四岁,竟已经是个秀才身份。仗着此, 柳湘琴才会理直气壮要求进郁家门。
殊不知, 郁泓既能从一介白衣穷书生做到内阁大臣, 就不是普通的男人, 她根本就没有看清楚过他——郁泓凉薄,除了对青梅李小莲好些,其他的侧室都只是一时的宠爱罢了,腻味儿了之后就会如弃敝履,并不会因为她们给自己生了儿子,还养成人才而特别厚待。
可怜柳湘琴沉浸在美梦里不愿醒来,总以为自己会母凭子贵,该是要风得风,特别是大房的儿子废了、二房的郁齐山又弃文从商,她更加得意,不敢想的也想了——说不定自己儿子还有望当家作主。
正是怀揣的奢望越大,失望和打击就有多大。
她带着儿子春风得意地来到牛家村,高昂头颅,目中无人,本以为会被奉为座上宾,谁知道冯慧茹把她当二房郁齐山那个同样青楼出身的小妾秦思思那般待遇应付了她!
住得差,其他待遇也差,比如说,服侍他们母子俩的一直就只有个她买回来的丫头红儿。
冯慧茹没给她安排另外的下人伺候,她也不是没提过要求,都亲自找到冯慧茹那里去要人了,可被她轻飘飘的一句“女人勤俭持家是为人妇的本分,再说郁家今时不同往日,还望妹妹能支持我的工作,不要叫老爷心烦”给打发了回来。
回头去找男人给自己撑腰,也醒悟了。
郁泓一次都没在她这里歇宿过,厚着脸皮去沈傲雪那里找男人诉苦,能见上一面都要烧个香,见到了,男人不是不耐烦,就是当着他人的面大声斥责她对正室不尊重,柳湘琴满腔怨愤都记在大房头上,无处发泄。
回牛家村第一晚就狠狠遭了一记闷棍儿,在郁家生活日久,兜头泼来的冰水接连不断,她清醒得不能再清醒,至于嘴里的苦心里的怨,要冲天,就只待哪天包不住了,烧了所有人。
不巧,三房院子却离着兰苑不远。
先儿已讲过,郁齐书要静养,彼时他又伤重,郁家都给他冲喜了,怕他一个挺不过来就去了,所以一开始安排的时候就住得偏。于是乎,芦花回兰苑,三房门口的那条巷子就成了她的必经之路。只因为各家各户都习惯了关门闭户,她竟一次也没撞见过柳湘琴母子,也就根本没想起这茬儿。
立秋过后,阴雨绵绵,今日难得放晴。
柳湘琴躺在院子里晒太阳,旁边的矮几上摆着几样干果和瓜子,她无所事事,一边磕着瓜子,一边等着午饭饭点儿一到,就准备叫丫头去厨房布菜——牛家村的日子真是无聊得要死,每日,她几乎都在这么空耗年华。
因为院子里太安静,所以隔壁那处没人住的小院,破败的木门轻微地吱嘎一声,又轻微地吱嘎一声,过了半晌,再又发出了一道短促的吱嘎一声,仿似在一开一合,再又被人快速地打开了,这些动静一早就引起了她的注意。
不过倒没特别重视。
郁家几十号下人,丫头婆子小厮,人多,自然就会发生些龌龌龊龊的事情,这在高门大户人家家里太常见了。她出身烟尘,见惯世面,省得墙越高,院越深,腌臜事情越叫人弹眼落睛。所以,注意倒是注意到了,柳湘琴只道是不知又是哪个不长眼的贱婢在自己眼皮底下乱来,低低地暗骂了几句后,她并没想去一探究竟。
但等到一句“大少奶奶”几个字隐约传入耳中,柳湘琴停止了摇晃椅子,将嘴里的瓜子壳一吐,冲坐在旁边为她剥石榴的红儿努了努下巴。
这丫头聪明伶俐,毕竟是在妓院里待过的,立刻懂,马上去轻手轻脚地将墙角的梯子扛过来搭在北墙上。安排妥了,柳湘琴才起身,掸了掸裙子上的壳屑,提个裙子,款款爬上木梯,自墙头上半露出一双眼睛,将隔壁院门口发生的一切纳入眼底。
外面人散了,她自梯子上下来,吩咐红儿等个一刻再去厨房。
“出门早了,会给那丫头片子看见,定然就醒悟过来自己做的好事被我们撞见了,我们要给她留点面子。”她讥诮说。
然后摇风摆柳地,还是在青楼那一套撩人仪态,款款进了房,去看儿子。
郁齐涯就坐在窗边的书桌后面,面朝轩窗。嘴里咬着一杆小狼毫,半撑着额头,眼睛望着外面,嘴里正发出啾啾的声音,逗弄着墙边那棵合欢树上的两只雀鸟,一边傻呵呵地笑。
“玩物丧志!你今日的书都温习完了吗?”她挂在脸上的笑倏地敛了,语气严厉。
郁齐涯头也不回,收回视线,百无聊赖地将摆在胸前的书页翻过一篇,说:“温了温了。你别每次进屋来都这么悄没声儿的,差点吓死我。”
说着被吓到了,语气和神色一点没变。
“我问的是温完了没有?”柳湘琴很生气,“为什么我每次问你,你才会翻一页书?你到底有没有好好温书?明年开春就要参加春试了,你怎么就不急呀?!”
郁齐涯将夹在手指间的毛笔远远一抛,就抛进了桌角的笔筒里,跟着起身便往屋外走。
“你去哪儿?马上就要吃饭了!”柳湘琴追着他。
郁齐涯脚下生风,已经走到院子里,说:“你问我功课,我忽然就想起刚才读的那篇文章里有个地方我始终不太懂,我去向大哥请教请教。”
第108章
郁泓的两个儿子, 长子郁齐山是庶出,次子郁齐书是嫡出,外人都不知道次年郁泓才迎进门的妾室李小莲早已先于正妻怀孕生子, 所以总误以为郁齐书便是郁家的嫡长子。
这事儿是冯氏不能言说的痛。
而郁府下人也在两位少主子的称呼上一直小心翼翼, 生怕得罪了某一房。
柳湘琴进了府才知道这段隐秘故事, 故此, 她儿子说去找大哥请教学问,就愣了下,“谁?郁齐山吗?”
“嗯嗯。”郁齐涯含糊地回。
柳湘琴一皱眉, 旋即又舒展了眉头。
郁齐书是文状元, 郁齐山半路丢了书本跑去做生意,要请教学问任谁都想的是该去找郁齐书。不过, 说来讽刺, 至今他们跟郁齐书一点交集都没有,柳湘琴甚至怀疑冯慧茹那个眼高于顶的儿子根本连她母子的存在都不知道,又何谈什么请教?二房那边却已走动过多次。
也好, 请教不到学问, 借此机会多与二房的亲近亲近大有益处。
郁齐书已是个废物,齐崖读书这么厉害,冯慧茹定然是看我儿子作她的眼中钉、肉中刺, 所以如此苛待我们母子!郁泓那个臭男人又靠不了,想要在郁家站稳脚跟儿,看情形,唯有借二房的势呀。
暗自一番计较, 无意抬眼, 柳湘琴看见她儿子出门后折身就往巷子里面闷头走, 喊住他:“走哪儿去?你长兄不是住在前院的嘛?”
“娘, 你这就不晓得了,大哥他最近都在秦嫂子那里歇宿呢。”
说的是秦思思。
是好像听说蒋芙蓉被发卖后,郁齐山突然又对秦思思感兴趣了。
都生过孩子的女人,竟然还能让丈夫回心转意,流连不去。
隐隐有些嫉妒,不免自艾自怜起来。
柳湘琴没再说什么了。
见儿子径往巷道深处去,一拐弯儿就不见了人影儿子,方回转身。
又想,大房式微,二房正在崛起,但始终被冯氏还压着一头,当不了家啊。
如果能叫李小莲当家作主就好了,不说别的,头一件事情,二房念着两房这些日子攒下的交情也会让我们娘儿俩住好一点的。
瞧瞧这破院子,巴掌大小,老鼠虫子不时光顾,屋内的摆设也没几件,家什用品更是点都不上档次。这么寒酸,连请个人来家里坐坐吃盏茶,自个儿都嫌寒碜!
忽然就想起了之前所见所闻的那一幕。
柳湘琴那张涂抹得大红的艳唇,左嘴角往下一撇。
与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听二房说你也命苦,你婆婆不喜你,你丈夫也只拿你当个把屎倒尿的粗使丫头使用,但是谁叫你是大房媳妇?
又是你自己撞到我手上的,没奈何了,我要去送个人情。
柳湘琴回屋换了一身衣服,拿出了她压箱底的一件月白色缎面合领大袖对襟袄,配赭红色的马面裙。衣服上,胸前和两肩处都绣着粉白的缠枝团花,裙摆上则是金绣的孔雀祥云纹。
这一套一上身,立刻显得她贵气十足,跟个小康之家里的正妻没两样。
内里的寒酸,可不想在外头也显露出来。
叫上红儿,柳湘琴就搭着丫头的手,往前院找李小莲去了。
“我亲眼所见,蓝底小白花布皮包起来的,一打开,不是散碎银两,里面足有五六个圆润的银元宝。打造得可好了,肯定是府库里偷拿的,好几百两银子呢!”
“还没有正式当家哩,就监守自盗,可劲儿地往娘家捞钱,如何得了?”
“冯姐姐那房的人干出的事,说一句亏空该当由她补上不为过吧?但是,要紧的,还是要赶紧将这掌家的权利重新议议才是啊,否则,郁家迟早会被这样的蛀虫掏空的!”
……
“李姐姐,齐山在外面挣钱不易,风里来雨里去,十分辛劳,养着这一大家子的人,然而大房那边太过分,跟只老鼠一样……咱也甭再说查账的事儿了,上次老爷发了话,谁也不准再提,可,这个家,真的不能再由着她一人把持了。至少,两宫太后一起垂帘听政才较为妥当。”
李小莲老神在在地听柳湘琴讲了盏茶的功夫,让她尽情说完了,她方笑笑,道:“说句心里话吧,湘琴妹子,我又不当家,我又没亲眼见过,我跟你的身份是一样的。不过是做人妾室的人,见了她都一样的该跪当跪,该奉茶的就奉茶,我能做什么呢?你讲的这些,我也就只当个笑话听听也就算了啦。”
这话说得……
柳湘琴禁不住脸热。
侍立一旁的郑慧娘直白地插言:“三夫人说了这么多,其实是想把我们奶奶当枪使吧?”
李小莲差点“噗呲”笑出来,忙端起茶盅遮住嘴,做吃茶姿态,偷眼却在欣赏着坐对面的柳湘琴腾的一下闹了个大红脸,就觉得今日穿得这光鲜亮丽的柳湘琴怎么越看越像是个彩衣娱亲的丑旦?
真是太好笑了,竟然想激我强出头。
“慧娘,你怎么这样说话呢?”她故意斥责道。
柳湘琴被主仆二人看穿,不由地讪讪:“没别的意思,李姐姐你别误会,我……我其实就是过来想讨讨李姐姐的意思,你给我出个主意,看这件事情有没有必要给冯姐姐说说?她儿媳妇干出来的好事,说不定她不知道呢。到时候东窗事发,她也丢脸受累不是?我……我们要不要去给她提个醒儿?”
巧言令色,听着还是为冯氏好似的。
说最后那句话时,柳湘琴觑着李小莲的脸色,还想拉她上船。
“当然有必要,大有必要!”李小莲将茶盅往桌上一撂,音量拔高,“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你看见的这一回就好几百两银子,那没看见的呢?”
就会说废话,不接招。
柳湘琴扭曲着笑脸,敷衍道:“李姐姐说的极是,我也是这么想的呢。”
“你刚才说要去给冯姐姐提个醒是吗?如果有必要,我可以陪着你去一趟。”
李小莲话锋突然转了。
先讽刺她欲要拿她当枪使,这会儿又主动提出去见冯慧茹,不知道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说了是送人情,她才不想去。
柳湘琴讪讪地模棱两可地应道:“得了姐姐这话,我心里有底了。”
“要去现在就去!”李小莲起身,笑道:“晌午了,正好同冯姐姐一块儿用膳。我们姐妹几个,难得坐一桌吃饭呢。”
顿了顿,侧眼看她:“湘琴,你头前走,叫他们都看见我给你撑腰。”
“……”
柳湘琴骤然就觉得自己被李小莲架在了火上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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悄悄地推开一条门缝,鬼头鬼脑往内偷瞅。
年轻娇媚的女主人正弯腰在院子南墙下修剪花枝,没看见他爹。
脸上一喜,闪身进来,轻快地喊一声:“姐姐!”
两个丫头见怪不怪,默默退到角落里去了。
“你又来——”沈傲雪拿着把小剪子,扭过身子背对来人继续修剪另一束花枝,看也不看他,轻声抱怨:“跟你说了好几次,我不是你姐姐,你再不要这么喊我了。”
郁齐涯追到另一侧向着她,依然将两束毫不避忌的火热视线紧紧黏在女孩儿的脸上,粲然笑道:“你比我大,我当然叫你姐姐啊。”
沈傲雪给他看得,俏脸上雪白的肌肤渐渐变得绯红,像朝起天际边的云霞。
实在敌不过,她抬起睫毛纤长的杏目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你也知道我比你大?”话中带话。
郁齐涯故作听不懂这句话,卖弄讨巧:“那当然,我很聪明啊。”
此“大”当然非彼“大”。
她说的是身份,而非年龄。
沈傲雪轻轻哼了声,低着头,专心致志地做着手里的事,似乎是呓语:“别再来缠着我了,小心给下人看见。”
却给郁齐涯听见了,“看见了又怎样?咱们是一家人,一家人亲近不是很正常?哪个不长眼的敢嚼舌根儿,我打烂她的嘴。”
“……”沈傲雪停了手,秀眉微微蹙着,柔弱的视线在半大少年俊秀的脸庞上扫了两个来回。
须臾她转开目光,盯着面前那一片摇曳的月季花儿出神。
带刺的枝干顶端,一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粉色的花瓣,沾着几颗要落不落的晶莹的夜露,那么娇艳欲滴的模样。
是何时,她变得多愁善感起来?
好像就是自来到这牛家村,巴掌大的天空,无聊的人和事,没有耍处,困在一个小小的院落里,不免想,难道我漫长的一辈子,就这样了么?然后某天抬头,就撞见了这个攀上墙头来偷看她的十五岁少年。
她忽然就觉得自己变老了,与他隔着几座山,数条堑。
沈傲雪垂下眼睫,轻轻叹了口气,幽怨的:“虽然我只比你大个几岁,我秋分后满的十八岁,若论平常,你叫我一声姐姐,我就答应你了,可是不需我提点你了吧?你是个读过书的——我听说你娘为了把你培育成才,光宗耀祖,花大价钱专门请了京中有名的先生教你读书识字,已经有七八年了,那么你该当知道你不该叫我姐姐,应该叫我一声‘四娘’。”
她听到他一声冷哼,见他目光移开,缥缈的视线盯着她手里捉着的花枝,“你听过飞蛾扑火么?”
沈傲雪摇摇头,不解他这句问话的意思。
“跟你说,我来之前,我窗前的那棵合欢树飞来一对云雀。秋后的云雀,它们定然活不长久,因为它们没有迁徙飞去南方过冬,滞留在这里是熬不过冬天的。但是它们尽情地树上你追我逐,似乎全然忘了死期即将来临。我想,这对云雀没飞去南方,一定是互相遇见了不能错过的那只雀儿,它们怕在南迁的路上或遇到不幸,或无奈分别,所以宁愿留下,享受这短暂的在一起的幸福时光。这对雀儿让我想到了飞蛾扑火,还有那只能活过一个夏天的知了。于是我想,如果我也遇到了那个喜欢的人,我也要做云雀,做知了,做蛾子,紧紧抓住有限的时间尽情叫自己得偿所愿。”
她惊讶地瞪大了眼看他。
才半大的孩子,怎么会有这样情感强烈的想法?
他似乎感受到了她惊愕的视线,扭脸冲她咧嘴一笑,“姐姐肯定疑惑我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没什么,可能是我读书读得多,读傻了。”
她愣愣地:“你的确是读傻了,飞蛾扑火么?像蛾子那样奋不顾身,一触而死,你嫌命长吗?”
“姐姐,人生自古谁无死?”
“……”
第109章
芦花进屋的时候, 看见个丫头正毕恭毕敬地站在冯慧茹跟前小声说着什么,婆婆不时点头,末了, 称赞道:“你做得很好。”她看了眼张玉凤。
张玉凤转身进去里间, 很快出来, 将一个兰花手帕包着的东西塞到丫头手里, “拿着,回去给你娘请个好点的大夫。”
“谢谢夫人!谢谢张妈!”丫头双手紧紧拽着手帕包,激动非常。
芦花便省得布包里定然包着的是银子。
芦花认得这丫头, 叫香草。
郁家几个女眷回牛家村后郁府买了一批小丫头分配给各房使唤。香草本是在李小莲身边伺候, 但二娘嫌她鲁笨,没用多久就退了回来, 前几日婆婆说就给安排到了四娘沈傲雪那边吧, 她正在学着当家,就亲自安排了这件事情。
芦花揣摩着刚才那一幕的前因后果,等到丫头拜谢离开, 她赶紧上前献媚道:“婆婆宅心仁厚, 急人所难,对个下人都这么好,一定会有福报的。”
冯慧茹听了, 朝她怪异地笑了下,眼睛看向还在晃动的珠帘,似对芦花解释道:“自己找上来的,各取所需。也好, 养着, 以后会经常用得着。”
“……”
原来是有利用价值的收买人心。
没眼力, 拍马屁拍在了马腿上。
芦花暗暗吐了吐舌头。
“今儿找你来, 是因为你那个三娘呀,柳湘琴,她拉着李小莲一起来告了你一状,说你监守自盗,拿郁家的银子去接济你那便宜娘家人!”
芦花登时心里咯噔一下,紧张得脊背都挺直了。
脑子里纷纷乱乱,想不起这事儿会叫三娘知道?
牛叔是绝不可能告密的,所以是谁告诉她的呢?
但是没时间思考这茬儿,她只想赶紧想想要怎么回复婆婆。可惜脑子不好使,越急越空,满脑子一片空白,纷纷乱乱,都不会思考了。要不,干脆就说是齐书叫她做的?
其实本来她也是征得了齐书的同意才把银子给牛武的啊,他要不同意,她也不敢将两百两大大方方地送出去。
可若是婆婆追问,要怎么解释齐书同牛叔认识的呀?他成日待在兰苑,又怎么同牛叔接的头?……哎,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啊呀,要不,问题全都推到齐书身上?不管了,破罐子破摔!
芦花缩肩低头,揣着上坟的心情耷拉着脑袋等待冯慧茹的叱骂砸来。
却听婆婆话锋转了,蓦的很是气恨,“我没寻你的错处,你倒先出招了!”
又得意洋洋,“哼,我早就料到了会有这一天的。我扶持我儿媳妇操持这个家,从没想过她能顺风输水,一定会有人要给她使绊子、上眼药,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看向芦花,好言安慰:“你先前所受的委屈我都听周保讲过了,那几个隔三差五指使下人找你的麻烦,但那些都是小事情,我相信你能应付,所以一次也没插过手。可是如今,她们定然是眼见一计不成,再生一计,竟污蔑你手脚不干净,扯上钱财问题和男女之事。那柳湘琴还在窑子里待过的,说话都不过过脑子,也不晓得去打听清楚了再讲话,潘家哪里是你的娘家呀?呵,还偷偷接济娘家人?笑死人了。不过,她污蔑你就等于在污蔑我,我不会让她好过的!”
张玉凤端上热茶,一壁扶着她的背,一壁劝:“你消消气,先喝口水,慢点说。”
芦花的心情复杂。
她真是该当万幸婆婆这次胳膊肘往内拐,再不相信外人的话了。可惜,自己却辜负了她。
也硬挤出一抹苦笑道:“谢谢婆婆对我的信任。”
但是心如捣鼓,还有一口气吊在嗓子眼儿,想松不敢松,不知道婆婆还会说些什么话。
今儿她是受惊不小。
那次玉如意,她没偷,是待人受过。可这次,是她的主动行为。要给婆婆知道了,她之前所做的努力在婆婆眼里定然全是做戏,就为了骗取婆婆的感动和信任。这,不是她能承受的结果。
长期以来,为了齐书,努力搞好同冯慧茹的关系,是芦花最大的愿望。
“你看见了?呵,嘴巴一张,你看见了,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真要你血口一张,含血喷人,别人就相信你了,那世事不就乱套了吗?”
“……”芦花终于可以偷偷地舒口气了。
还好三娘只是嘴上说说,并无实质证据,所以婆婆才不相信她。
“正好,我早寻思着要找机会教教你如何树立起当家主母的威严。这机会啊,就自动送上门来了。”
“本不想拿她开刀的,但是她自己硬凑上来的,可就怪不得别人了。”
说着话,冯慧茹冲芦花招了招手,示意她近前说话。
“找个下人出气没意思,打击个妾室,你这未来当家主母的威风立刻就显出来了。”
芦花茫然无措地看了看冯慧茹,还是乖乖上前。
冯慧茹捉着她的手臂,附耳嘀咕一阵。
芦花脸现愕然。
冯慧茹退开身体,笑得得意,“咱们不学她血口喷人,咱们要来个捉奸捉双!你那儿离得近,吩咐你屋里的下人,平时将人紧盯着,我猜说不定再过几日就有所斩获了。”
“我听说李小莲从她儿媳妇那儿打听到个土方子,缠着老爷在房中鬼搞。老爷食髓知味,已经一连半月都歇在她房中,这便将四房冷落一旁。哼,那林寄眉看着端庄秀美,知书达理的,还以为真是个书香门第出来的大家闺秀,没想到暗里这么骚浪!诗书上会有勾引男人的土方子?会教人房中术?肯定是自己钻研出来的——那沈小贱人正当青春年少,不安于室的,极易受到诱惑。老爷不理她日久,相信她很快就会耐不住寂寞。到时候你按照我刚才吩咐你做的,要多带些人去,如果人手不够,尽管找周保和张妈帮忙。”
芦花木木地听着婆婆絮絮,五味杂陈。
这真是郁家第一手最隐秘的八卦新闻,哪个都叫人弹眼落睛。
“届时你带着人,敲锣打鼓,击盆打节,动静搞大些,不要怕。你是小娘子,没必要学我这老太婆要端着架子,你向来又行事不走寻常路,不会有人笑话你的。放心大胆去干,务必要将三房儿子同沈傲雪之间做的丑事闹得人尽皆知,死死摁住他们,让两房再无翻身的机会!”
这,这不是要做事做绝了么?
两个人还有脸活么?
芦花心跳如捣鼓,戚戚劝道:“婆婆,有道是家丑不要外扬,找那么多下人去捉奸,不是让人没活路……”
冯慧茹蓦的将茶盏往桌上一敦,恨铁不成钢,“你怎么这么死脑筋?你可知那天柳湘琴都说了你些什么难听话?我都不好意思复述出来!”
“……”芦花吞了吞口水。
还是不想卷入这种事情里。
明哲保身,自扫门前雪才是她在郁家的生存之道。
又暗忖,也不定真有其事,香草那丫头为了救治母亲编造谎言哄骗婆婆的银子也不是没可能,她还不是嘴巴一张,空口无凭说出来的话。再则,可能少年男女捂不住躁动的心,也许眉目传情是有,但是实质的应该还是不会发生的,毕竟身份摆在那儿,谁也承担不起后果。
这么一想,芦花轻松了些,唯唯诺诺表示听从婆婆的安排,脱了身。
回去,似个小学生般,就郁闷地将事情给家长郁齐书一五一实全打了报告,讲给他听了。
第110章
郁齐书皱起他好看的眉毛, 对芦花道:“你不愿意就不要勉强,至于娘那里,有事我担着。”
芦花霎时双眼发亮。
懂她不愿掺和别人的私事, 更不愿加入后宅女人们的明争暗斗, 还要将责任揽在自己身上, 这么体贴入微。
芦花嘴角的笑意像涟漪一样荡漾开去, 止也止不住,恃宠而骄道:“这可是你说的哈。我不管,以后有事我都给娘说是你叫我干的, 你可别抵赖不承认!”
郁齐书微微一怔, 冷笑,“得寸进尺, 是不是原本就有什么事你已经推到了我头上?”
芦花瞬间张大眼, 不依地低叫:“真是败给你了!哎,我是想来着,可惜婆婆没给我这个机会。”她故作遗憾地说。
郁齐书将手里的书册卷成桶状, 举手就往她脑门儿上打去。
芦花哈哈大笑, 仗着他双腿不灵便,就在他触手可及的范围内敏捷地左躲右闪,不亦乐乎。
“来了来了!”屋外忽然响起清箫兴高采烈的声音。
不一会儿, 香秀就像阵风似的跑进来,兴奋道:“大少奶奶,您吩咐他们做的那个轮椅送来了!”
郁齐书卷在手里的书本待作势欲打,此际往床上一抛, 眉眼都是笑:“去, 赶紧的, 去把爷的手杖拿过来。”
“好咧!”香秀欢天喜地地跑到墙边, 将插在木架子上的手杖捧到郁齐书跟前。
芦花呆呆地看着沉浸在喜悦中的郁齐书,忍不住泪湿眼眶。
他这么激动,如此急切,一定早就等着这张椅子做好了吧?那样他就可以走出房间了,他的天地会变得开阔。
芦花偷偷擦了下眼角,吩咐香秀道:“秀,你去叫清箫进来扶着少爷些,免得摔着他。”
“好咧!”
麻花辫儿一甩肩后,香秀脆生生地答应了声,又似阵风似的跑了出去。
随着郁齐书的身体渐好,院里又添了个活泼勤快的小丫头,兰苑一扫愁云惨雾,日渐生机勃勃。
木轮椅搁在院子中央,一群人在围着看。
这种半自动椅子在这里是十足稀罕玩意儿,送货来的两个木匠师傅对能自己手动滚起来的轮椅设计赞不绝口,对面的林寄眉带着奶娘也过来瞧稀奇。
其实手动轮椅的工作原理没什么稀奇,不过就是一张三个轮子的木椅子,在车轱辘的外沿上再加了个小的圆轱辘,坐椅子上的人用手滑动它,就把椅子滚动起来了。
不另加车轱辘也是可以的,这么做就是尽量减少使用人力气的消耗。
看明白了就知道它很简单。
另外,关键还在于要想得出前排那个轮子要做成万向轮,才好控制方向。
黄花梨造的轮椅,十分笨重。但要的就是它这个质量,才经得起颠簸。
这世界的车轮全是木头做的,芦花想过用铁来锻造,但是怕铁轱辘没有韧性,容易坏。而且她还不了解铁匠师傅能不能打造出浑圆的铁车轮来。
因为只是轮椅的雏形,倒也不急,先将就让齐书用起来,需要改进的地方,唯有他这个使用人最清楚,一步步来。
几个人将郁齐书搬到椅子上,芦花先推着他在院子里走了两三圈儿,不太满意,“感觉震动很大,磕磕绊绊的,我推着都十分费劲儿,只怕没了身后的推力,会更费劲儿。唉,还有,人工打磨的木轮子,果然如我所料,即使再能干的木匠师傅,也没办法做到十分圆滑啊。”
“你让我自己试试。”
郁齐书让芦花放手,自己试着转动轮子,绕院子一圈儿后,他额头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水。
他道:“椅子太笨重,滑动起来确实很费力气。不过,这院子的地面不够平整,而且硬度不够,轮子陷下去,我想要起来,难上加难,更得用力。我想,有这方面的原因。”
“嗯,我也瞧见了,赶明儿我叫人来把所有地方都铺上那种大块的青砖做地面。”
“另外,我觉得轮子不够大。再高大些,可能要轻松些。”
“对!我也觉得。杠杆原理,齐书你还记得么?下次我们把轮子的直径增加十公分试试看。”
……
林寄眉静静地端坐一旁,看那对夫妻喁喁私语,旁若无人地小声讨论着椅子还要如何如何改进,心意相投,举案齐眉,是她心里企盼的夫妻相处模样,歆羡不已。
隐隐又生了些嫉妒,打趣道:“哪个男人娶了芦花都有福呢。我来牛家村不过几月,又几乎天天见着人,都明显觉得叔叔的气色一日比一日好了呢。”
自那日从冯慧茹口中听说林寄眉给她婆婆李小莲敬献了个套住男人的土方子,还骗婆婆说是从书上看来的,芦花就再不能直视林寄眉了,又怕心思暴露。
只因为打那以后,她心里头就老想着要怎么样才能自这妯娌口中打探得到到底是哪本书讲了这个。
啊呀,真是好久没看过让人脸红耳赤的小黄书啦。
芦花只能靠着回忆回忆少女时期看过的那些言情小说,聊以慰藉。
暗暗想,等什么时候空闲了,就自割腿肉,自产自销!
至夜,已月上中天,郁齐书还坐在轮椅中熟悉如何灵活自如地操纵这张椅子,掌心已经磨得火辣辣的,他浑然不觉。
偶然抬头看见芦花,见她趴在石桌上,下巴搁在交叠的手背上,冲他抿嘴笑。
“你一直看着我做什么?黑黢黢的,看得清楚么?还时不时怪模怪样的笑,发什么疯呢?”
芦花嘴角咧得更大:“我就要看呢,谁叫你心善人美?我多看几眼,看不够呢,得要一直看着。”
郁齐书如平时那般,冷冷横她一眼,微微低头垂睫,不再理会那个女疯子,然后滑动车轱辘转了个方向背对她,便挡住了她火热的视线。
过了一阵,他的嘴角,款款上翘。
是说牛武和刘桂香那件事情吧?你个傻子,你既然来跟我说,我就知道你已经打定主意要帮他们了,我不过是做个顺水人情。心善人美的是你,芦花。
但,她这样看待自己,感觉似乎还不错。
啊,我真是好无聊。
无聊的人,无聊的夜晚,该是要做点“无聊”的事。
“乏了,你过来扶我回屋歇息了。”
“诶!”
芦花欢快地答应一声,跑过去,十分熟稔地一把捞起他的右手臂搭在自己的左肩头,一手扶着他的后腰,轻轻一声吆喝:“起。”
木轮椅还没有上台阶的功能,又笨重,推是推不上三级台阶的,芦花只能扶着郁齐书走回屋去。
郁齐书伴着她口中的节奏,左腋下拄着拐杖,右边身子压在芦花娇小的身体上站起身来,一步步,慢慢踏上石阶,再跨过门槛,向大床挪移过去。
十二三步远的距离,他用了约莫五分钟的功夫。
扶他坐在床沿上,两个都累得喘气,但芦花喜滋滋:“很不错,今天你又进步了,很快你就能站起来自己走了,我那椅子白做了。”
白做肯定不会白做,不过是夸大其词地表扬下郁齐书罢了。
弯腰要去给他脱鞋,郁齐书忽然一把抓住她,按在床上,跟着一个饿虎扑食般倾身下来。
芦花啊的轻叫,还没从变故中反应过来,后半截声音淹没在他的口中。
他的唇还是记忆中那冰冰凉凉的触感,而他箍着她之用力,也同样是记忆中的火样的热情。
他沉浸其中不能自拔,以至于身体的重量渐渐全压在了芦花身上,芦花不得不以手相抵,些微挣扎扭动,口中溢出嘤嘤嘤的细细声,以表示不满。
感受到了她的抗议,郁齐书清醒了些,稍稍撑起上半身,但,他的嘴仍旧同她的契合得没有一丝缝隙。
芦花环抱上了他的蜂腰,手指头隔着衣服摁了摁。
半年的将息,他身上的肉长回来了不少。沾沾自喜,都是她的功劳。
他终于离开她的唇,抬手,指腹仍旧眷念的轻抚着粉嫩的唇瓣,哑声道:“别再睡榻了,今晚睡床上。”
“……”
成亲一载,今晚他们,才不过是第一次同床共枕。
第111章
霜降过后, 牛家村淅淅沥沥地连下了五六日小雨。
这是秋天的最后一个节气,意味着很快冬天来临,所以这天儿啊, 冷得人直缩脖子。
雨停后, 阴沉沉的下午, 郁府的大门被人叩响。
老张头儿是从京城跟到乡下的郁府的老人了, 有几分眼色,一看来者,特别是头前的两个, 锦衣貂裘, 脸上虽冲他笑得一团和气,可人眉宇间自带一股威严之色, 怎么也忽略不了, 不免暗暗纳罕,猜测定然是官府中人。
再看他们身后跟随的几个,散在四处, 状似看风景, 不显山露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又个个黑衣短打,这一看就是练家子。
他知道来人身份不凡。
衙门里的人找上郁家, 会有好事么?
张老头紧张而客套地询问来人有何贵干。
对方却只道是郁齐书的同窗好友,姓徐,路过汉阳城,顺便来拜访探视, 希望不要惊动了府中老爷和夫人, 再三叮嘱。
来了大人物, 暂不知是不是客, 不告诉老爷夫人肯定是不行的。但是张老头儿会行事,面上恭恭敬敬地请人稍待片刻,他进去禀报了后回复客人。
关上门后就跑去找管家。
“会不会是大少爷那件事情还没了结啊?”他担心地问。
听了张老头儿对一行来人的描述,周保也觉兹事体大,慌忙领着他一起去见郁齐书。
“姓徐?我知道了,确曾是我的同窗好友,不必紧张,便请他们直接来兰苑吧,不要惊扰了夫人和老爷。”
有了他这句话,周保和老张头儿方松了口气,疾步出府,将客人毕恭毕敬地径直请到了兰苑。
煮茶倒水,周保亲力亲为,更在院子里听命侍候。
客人进了屋,两厢相见甚欢。
片刻后,周保听到里面郁齐书吩咐他,“去把大少奶奶叫来。”
第112章
芦花正领着一群织娘绣娘挨个儿在给各房主子裁量冬衣。
都快要入冬了, 现在才做冬衣,委实很晚了。
搁以往,三个月前这件事情郁府就该定了下来。
都是郁家几房自讨苦吃。
其实周保领了冯慧茹的命, 原是早去邀了县城里几家绣庄前来给后院女眷们做冬衣的, 但那时候郁家几个女主子还心高气傲着, 当还是在京城里呢, 都看不上人家的料子和手艺,觉得样式老气、料子也差,只得先给丫头婆子们做了。后来周保又换了几家布庄给主子们挑, 仍旧看不上, 还提出非省城绣娘做的不要,要周保去汉阳城请人, 冯慧茹就生了气。
“那就不管了, 撂一边儿。哼,这会儿嫌这嫌那,等天气凉了, 粗布衣衫也会往身上套!”
她的话果然应验。
霜降一来, 跟着天儿一日接一日的阴雨绵绵,连绵不绝,好似提前入了冬。
郁泓几个小妾同李小莲那几房儿媳妇是后来才回牛家村的, 众人都以为在乡下住不长久,所以根本就没带多少衣服来,这下好,一个个冷得不愿出房门。
儿媳妇一天天找她诉苦, 郁泓的妾室也来找她做主, 李小莲就出面, 冯慧茹方才将此事再度提上日程, 由着芦花去处理。
人是从县城请来的,来一趟不容易,又是好几个布庄和绣庄一起动作,人家带着姑娘和活计赶了两个时辰的路,又带着十几卷布匹料子和衣服式样供郁家人挑选,装了四五辆马车,兴师动众的,芦花便想着尽快弄完。她吃了早饭出的门,一直在外忙着这事情,忙得中午都没回兰苑服侍郁齐书吃饭、休息一下。
冬衣不止要做到保暖,还要显出女人们的妖娆身材,十分考教绣娘们的技艺。又要到年节了,去旧迎新,得穿得隆重,到时候全家人还要搞祭祖上坟、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幸福安康的祝祷仪式,见人见客,料子也不能差。
芦花事先收集了各房女眷的要求,能满足的应下来,不能满足的,讨价还价,议定好,周保才根据需求请的人来,要哪家的布,哪家的绣娘,有条不紊,避免白费功夫和不必要的差错。
她再带着布庄和绣庄的人亲自走一趟,挨家挨户,各房的要求一一记录下来,定的什么面料、要做什么样式、统共几件袄子几条裙子……都当面确认好,避免到时候有人借机找她的茬儿。
这份差事,她尽心尽力,又心细如发,万事都想到了,真是没得挑,冯慧茹很满意。
周保听见郁齐书在里头吩咐他去叫大少奶奶来,当下一拍脑门儿。
糊涂!
郁齐书已婚,家里来了客人,怎么能忘记通知兰苑的女主人呢?女主人不出面来招呼客人,像什么话?大少爷定然生气了。
忙高声答应一声,立刻出去寻芦花。
芦花正在秦思思院里。
一屋子的女人,都围着秦思思和她的女儿,细声细语地征询母女俩衣衫料子和款式。
秦思思那个女儿囡囡,本身长得粉雕玉琢,就很讨人喜欢,大家都爱逗她。加上她又第一次见家里来了这么多年轻的姨姨,开心不已,缠着几个年纪小的绣娘还在屋里玩起了捉迷藏,一屋子欢声笑语不断传出来。
郁齐山坐在一旁吃茶,笑而不语。
他是突然来的,事先也没打招呼。
本来一群女人做衣服,不关他什么事,大家还其乐融融,结果他一来,搞得一屋子女人都有些拘谨了。好在他来了之后就坐在旁边,只看不说话,渐渐就忘了他的存。
这厢一个绣娘玩得累了,摊在椅子里喘气。扫眼看见芦花同秦思思凑在一块儿正在商量面料,因芦花给人平易近人之感,那绣娘年岁又不大,当下口无遮拦道:“大少奶奶的孩子想必跟囡囡一样可爱吧?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那话问出口,屋内知情的郁府丫头婆子都安静了下来。
坐在旁边的郁齐山擎在手中的茶杯顿住,也把眼睛幽幽地往芦花望去。
芦花同郁齐书成亲一载,早就听到有风声说郁齐书不让她上床。屋子里安了张木榻,她跟个丫头似的睡在榻上,夫妻两个是分床而睡的,还是郁齐婉亲眼所见。且,郁齐书床前搁了两扇屏风,睡觉都不让她看。
芦花有些尴尬,面色绯红。
谁都不知她在幽怨地想,她才同郁齐书同床而眠,那家伙不过抱着她睡觉取暖,要造人,不知猴年马月,第一晚还害她紧张地失了眠。
秦思思不知就里,见状,笑道:“我们家大少奶奶还没有孩子呢,不过也快了吧,我听寄眉姐姐说叔叔已经能出屋子了。等他的身体再养养,说不准来年呀,就一年抱俩!”
芦花听罢,她本也这么期望的,只觉得心事被秦思思看透,更是臊得不行,一张脸彻底通红了。
绣庄老板有几分眼色,看芦花始终不接话,知道肯定有些内情,忙打个哈哈,叫那绣娘继续陪着孩子玩,然后招呼两个姑娘,给秦思思测量身材。
这时,周保在外面连喊两声大少奶奶,语气听着像是很着急,芦花趁机脱身走出房去。
“什么事?”
“屋里来了客人,大少爷叫您赶紧回去一趟。”
“哦哦。”
芦花霎时紧张起来。
这算是她第一次以郁齐书妻子的身份见客呢,如何不紧张?
齐书喊她去,便是要将她正式对外介绍了。
芦花又开心又紧张,不管不顾面前还有个周保,抬手先捋捋头发,摸摸云鬓是否有乱,钗环是否歪斜,又扯扯上身的袄子,整理了下衣襟,方才迈步。
走了两步,想起来绣庄老板娘今儿还带了一件男士穿的鹤氅想来招揽郁家男主子的生意。
样板服,自然做得极好。衣料和手工都是上乘,芦花主要看中的是那件鹤氅的衣领处用的是白色的貂皮毛领,保暖又好看,齐书披上定然更加好看,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又想他现在很喜欢坐着轮椅在院子里转圈圈,这件鹤氅正用得上。
便又回屋去,将貂皮鹤氅取了在手,欲要拿回去给郁齐书试试,顺便同秦思思说一声,晚点再过来。
秦思思看芦花将鹤氅搭在手上要出门,随意就问了句:“给叔叔穿的吧?”
旁边的郁齐山冷不丁开口道:“你说的什么话?不给叔叔穿,给谁穿?”
芦花接话不是,不接话也不是,有些尴尬,也不管秦思思被郁齐山这句话怼得有点发懵,干脆当做没听见他两口子的话,直接出了门。
路上问周保:“什么人呀?男的还是女的?”
“是少爷的同窗好友。”
是同学……
芦花更紧张了。
她那个世界,主要的社会关系就是学校里的同学呢,那是比工作上认识的同事和客户还要亲密的关系。
郁齐书这是要让她进入他的圈子里了,何其难得,芦花不觉眼眶发热,鼻子也微微发酸。
回到兰苑,院里或坐或站着几个穿黑衣短打的轻壮男子,周保已在路上提醒过她,芦花并不紧张。
既是齐书的同学,猜也猜得到肯定也是官场中的。
官老爷都有几个保镖,她懂。
正房房门半敞着,清箫和香秀正站在外面廊下伺候,防着里头喊添茶倒水能够随叫随到,很伶俐。
芦花侧头,大声吩咐周保给几位大哥更换热茶,周保躬身应答:“小的醒的。”
那几人冲芦花点头,芦花也含笑颔首回应,便步上台阶,进了屋。
屋内,郁齐书坐在轮椅里,左右两边椅子上大马金刀坐着两个男子,皆气度不凡。
“听说有贵客来了?”她将路上想好的开场白笑着说出来。
正在聊天的三人都齐刷刷看过来。
郁齐书抬头一看她,随即冲身边人笑道:“我来介绍一下,这就是贱内芦花。”
芦花僵了一秒。
贱内……
文人的酸气才算真正见识了,芦花暗自将郁齐书腹诽骂了顿,我是贱内,你还是我的贱外咧!
那两人见她来,都站起身来,芦花忙按下手去请人不要客气。那两个人果然不客气,又坐下去了。
芦花提起桌上茶壶,用手摸了摸壶身,是滚热的,便亲手为二人添了杯热茶。又见郁齐书只着一身单薄的浅蓝色直裰坐在椅子里,小声斥责了他一句“怎么穿这么少?”去到墙边衣柜翻了床薄毯出来给他盖在双膝上,还仔仔细细把边角掖了掖。又走到门口,叫清箫把她刚才带回来那件鹤氅给她,回身来披在郁齐书身上。
芦花做完这些,无意扫了一圈儿,方才发现那三人都没说话,皆微仰着头,把她愣愣地看着。
芦花霎时闹了个大红脸。
醒悟过来自己刚才有些旁若无人,十分不好意思,脱口道:“你们聊你们的呀,看我做什么?”
郁齐书左手那文雅男子噗呲笑了出来,冲郁齐书道:“你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郁齐书接口道:“就是傻乎乎的,笨得很。”
芦花想原地去死。
咋能当着人这么说她?!
郁齐书顺势给她介绍:“我的同窗好友徐宏,现为江浙巡按御史。日前前往浙江履行公职,路经汉阳城,滞留两日,特意来牛家村看我。”
芦花瞪大眼,好大的官!
不就是检查院的人么?
忙伸手出去,欲要同人握手。
徐宏起身,拱手:“嫂夫人好。”
芦花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收回来,讪笑道:“您好您好。”
郁齐书又介绍另一位:“这位是陪同徐宏前来的安义县县丞高大人。”
芦花呆了呆,望着高天达,心思微动。
高天达亦学着徐宏那般拱手:“见过嫂夫人。”
三人一边吃茶,一边闲聊,聊了一会儿,徐宏忽然对芦花道:“嫂夫人可否带我这位高姓朋友去院子里转转?徐某同齐书许久不见,有一些体己话想跟他单独说一说。”
高天达是个豁达人,哈哈大笑着起身就走。
芦花也跟着出去,将房门关上。
两个都知道这是那徐宏有重要话对郁齐书讲,不方便别人听见,所以高天达出门后就自行走到一边,可能也在意男女授受不亲,并未同芦花再有接触。
芦花在廊下站了一阵,还是鼓起勇气走过去:“高大人,你真的是安义县县丞吗?”
高天达愣了愣,莞尔:“难道这还能有假吗?”
芦花大喜过望,“那高大人,别怪我唐突,实在是事情情有可原,我看不下去,才鼓起勇气给您说说,指望高大人能秉公执法。我们牛家村有户人家,姓潘。潘家媳妇刘桂香被潘家人诬告说谋杀亲夫……”
牛武揣着芦花给的银子找到他找的那个人,那人没想到随口说说的事,牛武真的揣着银子来了。心黑,其实已经吃了潘家的银子,暗忖牛武没亲没朋,好欺负,便收了银子转头去诬告他和刘桂香奸夫□□,合谋杀了潘家宝,牛武也被拿入了大牢——这些都是芦花着香秀的家人去打听回来的消息。
今日逮着机会,芦花忍不住,当下就将刘桂香和牛武的事情告诉了高天达。
高天达听罢,渐渐敛了笑意:“我的手下竟然做了这等黑心事情?”
芦花问他:“高大人可审过此案?”
“我印象中尚未见过这起案子,想来下面的人还没整理好送呈给我。不过嫂夫人放心,高某回去就将刘桂香的案宗调来看看,必定还她和牛武一个公道。”
芦花要得就是“公道”二字,欣喜不已,再三言谢。
第113章
这厢芦花跟高天达讲完刘桂香的事情, 那厢房门打开,徐宏也已经跟郁齐书说完要紧话了。
郁齐书要送他出来,徐宏扫到桌子边靠着一根手杖, 顾念他行动不便, 婉言谢绝道:“送君千里, 终有一别。齐书, 对我,你还须如此客套?”
郁齐书明白他的心意,应道:“无事。你远道来看我, 说什么我也该送你到院子门口。”
徐宏还想要再劝, 瞥到芦花疾步走过来,便住了口。
一直在廊下等着伺候的清箫同香秀二人先一步奔过来, 将搁在门口处的两段木头做的, 约六十公分宽度、三十公分高度的斜靠抱起来,摆放在门槛前后,立刻, 两条短短的临时滑道就做成了。
见状, 徐宏微微挑眉,颇为稀奇,不知道这是要做什么, 负手站在台阶下,一旁静观。
再看那丫头和小厮却又退开,并不帮扶郁齐书。
芦花走到阶下,也未再上前, 只是抬头望着门内的郁齐书, 叮嘱他道:“你慢点儿啊。”两只小手则在身前绞着, 让她的担心和紧张暴露无疑。
高天达等人都被这边吸引了目光。
门槛内, 郁齐书双手握着外圈的轮子,一点点转动起来,轮椅便慢慢爬上了门槛,跟着再“呲溜”一下,顺利地滑下来,稳稳落在廊前地砖上。
徐宏忍不住喝一道彩。
郁齐书并未停留,单手滑动了下椅子左前轮调整下轮椅方向,又向通往院落的台阶慢慢滑去。
下到院子共有四步台阶,下坡并不需要多用力,主要防着椅子颠簸不稳侧翻,以及与前面道路上的障碍物相撞。不过院子中央早被收拾得一片空旷,就是为了方便郁齐书无事就到院里转悠。
众人见他下石阶时未做任何停留,直接控制轮椅冲下了台阶。下去后,又往前冲了近十米远才停了下来,都为他捏一把汗。
他这莽撞的行为叫芦花后怕不已,追过去责备道:“跟你说了多次,叫你慢点儿!横冲直撞的干嘛?摔着了又呼疼!”
徐宏想象了下郁齐书龇牙咧嘴对着女人喊疼的画面,百年难得一见,笑不可抑。
他看看那椅子,忍不住上前,握住轮椅背后那两个横亘的木扶手,将郁齐书推着绕场走了一圈儿,交口大赞道:“原来是这么用的,好东西!我本一直好奇想问你这椅子做得怪模怪样的,又有辕木又有轮子,还装了这么多个车轮,可车架不像车架,椅子也不像椅子,到底有什么用?现在亲眼所见,没想到竟有这诸多妙处。”
郁齐书却神色淡淡的,“的确是好东西,不过,我宁愿用不上它。”
徐宏看了看他盖着薄毯的双腿,心有戚戚焉,着意放松语气,笑言道:“看起来你的情况还不错,并没有我听说的那么糟糕,可见传言实在言过其实。”
“传言也并非空穴来风,不过——”郁齐书终于眉目舒展,脸上亦挂上了些许笑容,“如果没有我的妻子,可能你今天已经见不到我了。”
芦花不意他突然在外人面前说她,脸热,暗瞪了眼郁齐书,羞赧地嘀咕道:“你跟人家说我干嘛!”
徐宏哈哈大笑。
旁边围观的高天达亦笑出声来。
徐宏望望天色,“时辰不早了,我得走了。”他欲要告辞离开。
芦花对徐宏的印象还不错。
齐书出房门的这段过程,如何费劲儿吃力,离不了人服侍帮忙,都尽入他的眼。芦花生怕徐宏等人见到了往日霁月风光的郁齐书今日之窘迫,脸上显露讥诮,伤到齐书。
还好,他除了惊讶,面上并无半分轻蔑、幸灾乐祸,亦或是怜悯。
她诚心诚意地开口留人吃饭。
但高天达已抢着道:“高某已在城里为徐兄备下好酒好菜,另外还有几位同僚都欲要同徐兄叙叙旧,嫂夫人和郁兄不必再麻烦。”
话说得比较委婉,芦花明白高天达是想借这次机会同徐宏打好关系,套近乎。
徐宏也婉拒:“这次时间实在是紧迫,明日一早就要离开。路途遥远,回城里还有些公务要处理。”
郁齐书主随客便:“好,你现在是大忙人,我就不久留你了。”
夫妻俩将徐宏等人送到院子门口,还是由周保送一行人出郁府。
等到所有人都不见了身影,郁齐书回头问芦花:“事情办成了?”
芦花呆了呆:“什么事?”
“牛武的事啊。本县父母官就站在你面前,你不会没有抓住机会给高天达讲吧?”
芦花有些晕菜,又呆了几秒,心几要跳出来:“你让周保急着叫我回来见客,其实就是为了这件事情吗?”
“不然呢?你不会真没抓住机会吧?怎么这么笨?哎,我今日还特意介绍给人说你是我的妻子。这下好,都知道我娶了个傻子了,我好丢脸。”
芦花哈哈大笑着跳起来,忽然抱着郁齐书的脸,左右都猛亲了一口,然后退开身体,咧嘴笑得合不拢嘴,看着郁齐书的眼睛里全是星星。
轮到郁齐书呆了呆,静默一阵,他缓缓抬手抚上脸颊,看着指腹上晶莹的液体,不可思议:“口水……你怎么还像小时候??”
“哈哈哈,太激动了。”芦花咯咯笑着,大咧咧地用手背擦了下嘴角,然后在郁齐书身前蹲下来,整张脸都埋在他的肚腹上,双手环住他的腰抱着摇啊摇。
摇得轮椅都咯吱咯吱作响。
“哥,”她喃喃,“你真好。”
郁齐山回身关门,在院子里一站便出了神。
林寄眉看他去而复返,上前问道:“怎么回来了?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忘拿了?”
郁齐山回身,视线落在林寄眉嫣红的嘴唇上,看了一阵,他抬眼看着她的眼道:“你亲一下我的脸,要开心地亲。”
“……”林寄眉霎时脸色爆红。
男人叫她亲他,她开心自是无比开心,可,这莫名其妙的要求,叫她一时无措。
左右偷看一下,还好下人们早躲得远远的,但她还是没那勇气,低声嗫嚅道:“大白天的,又是在外面,叫人看见,会说我浪荡……”
郁齐山顿觉索然无味,打断道:“叫你亲就亲,哪那么多废话?”
所有的旖旎被他这一句叱骂打得骤然烟消云散。
林寄眉甚觉委屈,但是还是咬了咬唇,上前,微微闭眼,然后快速地在郁齐山的左边脸上亲了一口。
郁齐山抬手,摸了摸左脸。
林寄眉那一亲,犹如蜻蜓点水,温润的触感尚未觉察到,肌肤相触便一触即分。
他是洪水猛兽么?说了要开心地亲他,可她亲了下就退开了,眼睛也不敢看他,忸怩作态!
哪像那个她?看着自己男人的眼睛里全是星光。
郁齐山不死心,命令道:“你再亲一下。”
林寄眉已当是凌迟,很是煎熬,做足了准备,深吸口气,然后紧闭眼,猛亲他一口。
郁齐山却觉得,这一下,更觉这种亲密行为味如嚼蜡了,脸色阴沉地拂袖而去。
林寄眉回过神,知郁齐山是不满意。
男人好容易垂怜她一回,却服侍得如此。
她后悔不迭,忙追上去想要补救,但丈夫已经跨出院门,倏忽就不见了身影。
她久久伫立在门口,怅然若失。
第114章
郁齐书拢了拢身上的大氅, “父亲在家吗?”他问,面色明显阴黯下来。
“在啊,天冷, 他这段时间都在家的, 没怎么出门了。这半月他几乎都在二娘那边住着。我上午带着绣庄的人去找二娘量体裁衣, 还见到他跟二娘和着几个丫头在花厅里一起打马吊呢, 日子过得可潇洒了。”
“那你推我过去一趟。”
芦花自他怀里撑起身体,“你找爹有事啊?”
“嗯。”
待在郁家的时间已不短,虽然下人和婆婆都三缄其口, 可是二娘李小莲却不会顾及谁的脸面。她已不止一次两次当着她的面指桑骂槐, 发泄心中愤懑,所以芦花已经知道公公之所以会赋闲在家、郁家之所以会举家迁回牛家村生活, 全拜齐书所赐——也不知道他哪根筋不对头, 竟无故退了皇帝女儿的婚事,从而惹得帝王震怒,给父子俩招来了贬谪驱逐之祸。
这件事情芦花一直很好奇, 总想着要寻个合适的机会问问郁齐书原因。
所谓, 十年寒窗苦读日,只盼金榜题名时!
听说公公原来只是个穷书生,靠着寒窗苦读多载才出人头地, 官至一品大员的,却,一朝黄粱梦碎。
不用想也知道,郁泓必定恨死齐书了。
单就从他从未来兰苑关心探视过齐书, 便可见端倪。
作为做过五年高考三年模拟、求学十二年考上大学的芦花来说, 她十分理解和同情她那公公的态度和遭遇。
一般的读书人, 心理素质不够强大的, 恐怕要疯。想那范进不过中举了,不就疯了么?何况郁泓爬上的是那样的高位。
公公没疯没癫,心理素质够强大,又因着血缘关系这层牵绊,他只是当郁齐书这个儿子不存在,但一定不会待见他。
所以芦花十分担心她那公公届时会给齐书难堪。
如果不是紧要的事情,最好是她代齐书去禀过公公。
芦花于是追问,“什么事?”
她掩饰地补充道:“去前院路远,门槛台阶又多,你走一趟多费事儿呀,不如我代你去一趟?”
郁齐书摇头,“这件事情非得我亲自去给父亲说,你没法代劳。不是我不想告诉你,只是说了,不过是叫你徒增烦劳和焦虑罢了。”
芦花顿时急了:“你这样一说,我才心焦呢。到底是什么事呀?你这么严肃,是不是你——”
“不要胡思乱想。”郁齐书打断她。
“你不说,我才会胡思乱想呢!”
芦花真急了,人站起身来,死死咬着下唇瞪着郁齐书,眼睛红红的,好像一下刻泪水就能流出来。
郁齐书仰头看着她,微微叹气。
无论她的笑还是泪,都是操控他心绪的利器,随时都能为她缴械投降。
“徐宏这次来找我,主要目的是来给我示警的。父亲一直在找关系活动,试图重回朝廷。他先后辗转给皇后的娘家人和安国将军府上送了许多礼物,贿赂的财物价值都不少。皇上却也收到了为我们父子说情的奏本,按住不发——这让父亲错误地判断了形势,还道力度不够,又去找了太子帮忙。”
“安国将军和皇后这边,会为郁家说情,面上都说得过去。父亲同安国将军一向交好,皇后……嗯,十三皇女是皇后的养女,顾念旧情,故此也会为我们父子说好话。太子那边,却说不过去了。”
“皇上是念在我外祖父的情面,才只是压下折子不予理会,而并非是在犹豫。这于我们郁家,是极大的开恩了。可父亲他,最不该去走太子这条路,这便恰恰犯了帝王的忌讳。”
……
郁齐书怕芦花听不懂朝廷之事,有些絮絮,说得很细。
至于提到的十三皇女,他并未介绍其另一重身份,便是他的那个被退亲的未婚妻。
于此事上,郁齐书含糊带过。
十三皇女御前得宠,她对他还有情。
“其实郁伯父的那些动作早就被皇上看在眼里,不仅是顾念冯太傅的情面,也是因为疼惜十三皇女,皇上才没发作。不然的话,皇上正好借伯父的手打击皇后一族外戚。但是你想想,如果伯父再不停手,说不准皇上就要忍不住下手了。你们郁家还能像上次一样全身而退么?”——这是徐宏带来的帝王心思。
“皇上金口玉言,当日说的是永不录用,我们父子是不可能再回到朝中的。所以,父亲一切的折腾都是白折腾,除非御座上换人。”
御座换人……
芦花惊愕地张了张口,已然明白厉害关节。
郁齐书赞许地看了她一眼,再道:“皇上正值春秋鼎盛,太子虽然成年,但是距离接任大位还早着呢。且纵观历史,储君能否顺利即位,变数很大。皇后和宁贵妃两家在朝中的势力势均力敌,而皇上有好几个儿子都年少有为……”
郁齐书顿住,揉了揉眉心,似乎很疲累。
“朝中的情况复杂,我不与你多说了。只说,父亲是本朝的臣,他的君尚未退位,他已开始讨好下一任君,这是在自寻死路。”
芦花复又蹲在郁齐书面前,拽着他的手道:“你不用再说了,我明白了。只是这么严肃的事情,是不是婆婆在一旁会好点?你们父子方才好心平气和地说话。”
芦花怕她那个公公对郁齐书不好,有冯氏在旁边做润滑剂温言相劝,从旁调合,郁齐书能少吃点苦头。
但郁齐书摇头,“不用。母亲大着个肚子,快要临盆了,万一我同父亲一言不合吵起来,她肯定心急。”
冯慧茹会不会心急不知道,可是芦花心急又心疼,“万一爹打你骂你……”
“除此外,他还能对我怎样?”郁齐书笑,“父子没有隔夜的仇,所以你不用担心,迟早我们父子都是要面对面的。这件事情很重要,我必须要亲自去劝父亲,叫他停手,不要再有动作了,至少这一年都不要再往朝中活动。”
芦花推着郁齐书过芳草居,过碎玉轩,过郁家祠堂,绕堂前照壁……穿巷道,跨院槛,爬梯上阶,进一进院,进二进院……
清箫左右腋下各夹抱着一块木质斜靠,遇槛铺路,轮椅一路行来毫无阻滞。
香秀则抱着郁齐书的手杖以备不时之需。
两个小跟班远远跟在芦花和郁齐书的后面。
兰苑的主仆四人成为这天傍晚郁府最奇特的风景线。
一路行来,撞见这一幕的人莫不惊讶地瞪大了眼。
郁齐书瘫痪在床近一年,一年他未出过房。甚少有人知道他的境况,还道他躺在兰苑自生自灭着,没想到,这位少爷如今面色红润,重现人间了。
丫头婆子小厮,几乎奔走相告。
大家对着主仆四人行注目礼。
到了前庭,冯慧茹早听下头人说了,捧着肚子在院前等着。
看到儿子比之数月前去他房里时又健朗了许多,想当日他只能无助地靠在床上。今日他披一件白色貂皮毛领大氅,端端地坐在椅中,一如当年考上状元那日,丰神俊朗,眉目如画,不觉流下两行清泪来。
李小莲就住在冯慧茹隔壁。
郁齐书叫芦花推着他进院去。
冯慧茹不知他要做什么,但今日儿子为大,他既能出门了,感觉自己又有了依靠。他既叫她不用管他,她便没跟进去。
里面的主子也早就听到下人禀过这件轰动郁府的大事情了,李小莲气得绞手帕。
所有人都被请出了房间。
不久后,屋内传出郁泓的咆哮声。
“徐宏算什么东西?乳臭未干的小子,毛都没长齐全!不过领着个御史的差事,五品官而已,就是皇上跟前一条狗罢了,便妄想拿着鸡毛当令箭,对百官指手画脚,只会告黑状的小人,连我他也想……”
“父亲,徐宏是好意来提醒,非是警告亦或要挟。”
“你滚出去!”
房间内郁泓的呵斥声之大,即使远远地站在院角,芦花也听见了,为郁齐书揪心不已。
片刻后房门即打开了,芦花忙奔过去。
郁齐书面色苍白,垂着眼睫冲想要上前去推他的芦花摆了摆手,自己滑着轮椅默不作声地穿回廊、出院子。
芦花也默不作声地跟着,揣测他在想什么。
许久后,郁齐书停了下来,“芦花。”他轻喊。
芦花急忙转到他前面,蹲下来,和他平视:“我在呢。”
郁齐书直勾勾地看住她,慢慢抓起了她的手,握得很紧,好像要她的手在自己手里生根似的。他一字一顿,警告道:“你已嫁给我,无论我们郁家将来如何,你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记住了。”
第115章
年关难过, 年年过。
从前,郁家是体会不到年关难过的。
迎来送往之际,许多不能明面上办成的事情, 便办成了。
那时候郁家父子都意气风发, 年关时节, 正是郁府府库充实的好机会。但是今年, 郁府也成年关难过的一份子。
旧历年新年到来前一月,郁泓同次子郁齐山最后一次外出,去了有十来日后回了牛家村, 安安心心缱绻在妾室的温柔乡里, 等着准备过新年了。
芦花查看账簿,这最后一季, 薛长亭交上来的营收账簿显示, 郁家产业的营收比之上季度一下子少了七成,算算约莫有两万两银子,暗想该是被公公挪用去走公关了。
但是剩下的三成收入薛长亭也没有缴库。
“他写了封信来, 信上解释说银子留在铺子里当流动资金了。要不要去问问郁齐山?他一个掌柜, 没有权力截留郁家的银子擅作主张,肯定是郁齐山指使的。”
这薛长亭精乖,银子不缴库, 他人也不来郁家报账了,不知道是不是怕大房和她上门找他问话,他嫌应付起来麻烦,干脆就避而不见。
而且你看他, 对郁家了若指掌, 信都是指名道姓给郁家大少奶奶的, 晓得芦花现在在代冯慧茹管家了。
“家里的现银越用越少, 也没多少存银了,坐吃山空啊。过几天冬衣一到,尾款是一大笔开支,要支出去两千两呢。人家也要过年,不好在年前赊帐啊。”
芦花将事情告诉郁齐书,郁齐书只说“知道了”,就没再说什么。芦花递给他看薛长亭的信,他也没瞄一眼,枯坐在院子里沉默不语。
自那天见过郁泓后,郁齐书对操控轮椅也失去了兴趣,再度拿起了拐杖。
院里用长案围成个回字,他扶着案几,拄着手杖天天练习走路。每每吃饭的时候,他的右手抖得连筷子都拿不稳,芦花再度开始给他喂饭吃。
冬天了,衣服都是夹棉,洗了不容易干。
他天天摔,身上经常弄脏,却没那么多干爽衣服给他更换。反正待在自己院里不出门,没人看见会笑话,后头就没换得那么勤了。
看此时他身上那一身水蓝色交领道袍还粘着昨天的泥尘。
天气不好,阴雨连绵,院子里地砖未干透,袍子上新泥盖旧泥。特别是今日,他好像在污泥里滚过一般,衣服脏得不能看,这身袍子该换得了。
芦花心里想着这些,看郁齐书听了她那话后不言不语,看他的意思,是不要去问郁齐山的意思吧。
没给家里赚钱的人,底气不足,哪里有资格去质问人家为什么不把钱上交。
上层建筑是建立在经济基础之上的,这道理在哪里都适用。
抄家圣旨是伴着郁齐书的小弟弟出生一起来的。
冯慧茹自凌晨开始发作,折腾了一个白天没能生出来。虽然已经生过两个孩子,可她是高龄孕妇,这个孩子与上一个之间又相隔了十多年了,身体哪里还熟悉如何生孩子?这次生产折腾她去了半条命还没生出来,人精疲力竭,呼气如抽丝。
芦花紧握着郁齐书的手在房门外守着,两个人都没说话,心里千言万语。
房内,十里八乡的产婆都请了来,有经验的,有土方的,有技术的,芦花和郁齐书是病急乱投医,凡有人说出个名字的接生婆,都叫人去请了来。足有七八人围着冯慧茹齐齐发声喊,让她使力。
再多的接生婆来,也不能代替冯慧茹生孩子。
到下午酉时,天色越来越暗,希望越发渺茫。
周保临时赶去自县城里请来的大夫都到了郁家,屋里都还无动静,听里面说肚里的孩子尚未露头。大夫们守在院里,严阵以待。
芦花很想问,是不是该做决定了?赶紧保住大人吧。
孩子这么久没消息,闷也闷坏了……
她第一次经历这种鬼门关前的生死时刻,握着郁齐书的手板心里,早就被冷汗濡湿了一遍又一遍。
芦花的心咚咚地跳,她明白有些话最好是外人说出口来。
至亲之人说出来,授人以柄,一辈子被戳脊梁骨。所以,她想代郁齐书把话说出来,然后他顺势再做决定。那么,将来即便有人说闲话,他受到的指责也会减轻几成。
郁齐书好像看得懂她的心思,每次芦花要张口了,他都冲她轻轻摇头。
难道要一尸两命么?
芦花看着他,心里问。
郁齐书回避着她的视线。
这期间郁泓只来看过一次,但见郁齐书守在房外,脸色很冷,在冯慧茹的房门外待了一刻便走了,连句鼓励安慰的话也未对屋里面在鬼门关前徘徊的冯慧茹说。
芦花懂事,郁泓一走,她赶紧掀开帘子进去对床上的婆婆道:“公公来看您了,娘,他在门外守了您好一会儿呢!”
迷离的冯慧茹好似回光返照,缓缓睁开眼睛。
几个婆子急忙争取机会,用力握住她的手忙不迭道:“使劲儿,夫人您再使把劲儿!孩子很快就出来了,第一眼就能见到他爹爹!”
冯慧茹自然看不到郁泓的。
张妈在她耳旁轻轻说:“女人生孩子污秽得很,男人不能进产房的。”
芦花也适时善意地撒谎道:“是呢,我们拦着爹不让他进来。娘,你要加油啊!”
到得傍晚时分,郁府外面忽的响起一阵惊天地动的马蹄声,屋里屋外的女人们听到,心惊胆战,纷纷惶惶转头四顾询问怎么了,是要打仗了吗?
冯慧茹本已痛得昏死过去,迷迷糊糊中感觉到房屋地板震动。
跟着就听到耳旁有人说要打仗了,骤然心头狂跳,紧跟着身子一缩!
便觉下身一团温热的东西倏忽就滑了下来,产婆们发出惊喜地欢呼:“出来了出来了,谢天谢地!”
片刻后,便是一道婴儿呱呱的哭叫声。
这嘹亮的婴孩儿啼哭声里,看门的老苍头哆嗦的骇叫,一路跌跌撞撞传来:“老爷,接,接圣旨!”
京城铁骑,二十多骑,皇帝的御前带刀侍卫,来得阵仗很大,纵马驰骋闯入郁府,多给郁泓这曾经的一品大员面子啊。
郁府所有的家产,除了牛家村这处祖宅,其余的,包括京中置办下来的大屋、田庄、别墅、各地商铺,露在外面的,没露在外面的,全给皇帝一锅端了出来,尽皆抄没入了国库。
郁泓起身去接圣旨的时候,只觉天旋地转,呕出一口鲜血后仰面栽倒在地上。
府中本有几位为冯慧茹请来的大夫,是为了产妇以防万一,一个个看了郁泓后,都摇头说无药可救。
郁府上下顿时陷入一团混乱,如丧考妣。
芦花推着郁齐书去探视郁泓的身体。
郁泓躺在床上人事不省。
芦花看公公的症状,口鼻歪斜,以至于脸都变了形。
细细看,他鼻子里还有未干的血迹,那嘴角更是像婴孩儿一样不住往外流着涎水。原先精明的一双利眼,看人总带三分冷意三分蔑视,叫人紧张不安,此时浑浊而毫无焦距,直愣愣地望着帐顶。嘴巴微张,露出来半截舌头,像卷不起来,舌尖打直,微微抖着,努力半晌,什么话也没说出来,只是喉咙里发出一连串嗬嗬的没有意识的声音。
很明显,他这是突发脑溢血,中风了。
中风在现代都治不好,何况古代。
李小莲坐在床边,一边哭,一边抓着手绢胡乱把郁泓嘴角边的口水抹了把。可是抹了口水又流下来,连抹几次都抹不干净,便干脆不管了。她端起碗喂他吃汤药,勺子进了嘴,汤汤水水也自嘴角流出来,什么都没吞下去,比从前的郁齐书还不如。
李小莲喂了半碗,终于失去耐心,泄恨似的,将药碗刻意掼在芦花和郁齐书脚边,汤汁和瓷碗碎渣溅了两人一裤子。
芦花忙推着郁齐书出了屋。
听见身后,李小莲扑在郁泓胸口,抱着他嚎啕大哭起来。
第116章
半夜的时候, 张玉凤抱着初生婴儿过来找芦花。
“这么小的孩子,我不敢喂他米糊糊吃,就叫婆子煮了些米汤喂他, 可他不怎么愿意吃。米汤始终没娘亲的奶水好喝啊, 又哪里能管饱?”
郁家被抄家, 郁泓中风瘫了, 郁家这个新生的孩子就被视为不祥,连冯慧茹都这么认为。
本身是高龄产妇,生这个孩子时已费了极大的力气, 不说奶水本就不多, 再遭逢巨变,她已当这个孩子是蛇蝎。
冯慧茹的身体恢复了些, 人已经清醒了, 可她没说过要看小儿子一眼,更别说喂他奶水喝了。
即便这是个带把的宝贝儿子,企盼了这么久, 全都一笔勾销了。
不得已, 张玉凤只得来找芦花想办法。
芦花和郁齐书还没睡,又哪里睡得着?郁家一团乱麻。
不止小两口,这晚, 郁府许多人无眠。
因为,郁府的天塌了。
“原先找了两个奶娘以备不时之需的,可那会儿官兵来的时候,奶娘们胆小怕事, 还道我们要被满门抄斩, 居然跟着产婆和几个下人爬墙跑了, 我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我这边要照顾小姐, 又要看顾孩子,等到想起去找她们的时候,早就不见影子了——我也是后头自那几个又跑回来的下人口中得知的事情原委——那几个天杀的,郁家真要是被株连九族,跑是跑得掉的吗?”
张玉凤骂骂咧咧,抹着泪,掀开篮子,“这可怎么办?大少爷、大少奶奶,你们看看他,小脸儿都饿青了。”
小两口探头看那篮子里,不过擀面杖那么长的一个小家伙,包在花花绿绿的棉被里,皱巴巴的巴掌大的小脸儿,手脚在被子里乱动着,正饿得嗷嗷哭闹,嗓子已经嘶哑,都忍不住落泪。
“可能是米汤不够甜,给他兑点蜂蜜水喝试试看。”
可怜芦花同郁齐书两个,都尚未圆房,怎么知道养孩子呀?芦花只能凭着在现代的时候看的那些肥皂剧里的情节出点主意。
这会儿又是大半夜,也不方便去把那两个奶娘再请回来,只能这么先将就一夜。
“小姐晓得前院发生的事情后,一眼都再未看过这个孩子了。刚出生的婴儿懂什么呀?老爷出事,是早就种下的因,她真是糊涂了。”张妈说。
那天郁齐书和芦花去找郁泓,郁泓的咆哮,外面的人好多都听见了。
芦花吩咐清箫去兑蜂蜜水,自己则把孩子从篮子里抱出来,横抱在怀里哄着,一壁问:“谁告诉婆婆前院发生的事的?”
“这还用谁告诉吗?隔壁二房的嚎哭哪个没听见?”
张玉凤已经身心俱乏,想着将孩子交给芦花照顾,她要回去看顾着冯慧茹。
芦花没有照顾过婴儿的经验,可也只能硬着头皮答应,嘱咐了张妈几句,叫她找机会自己也休息一下。张玉凤说了声谢谢,拖着疲累的双腿走了。
清箫很快端回来了蜂蜜水。
芦花将孩子交给郁齐书抱着,“臂弯托着他的脑袋,别抱低了,不然待会儿我喂他的时候会呛着他。”
没见过猪跑,也吃过猪肉,到底芦花比郁齐书有经验多了。
郁齐书在芦花的指导下,手法生涩地将这个弟弟抱在臂弯里,不敢乱动,双手一直保持着芦花认为尚可的高度和姿势,眼里看着臂弯里的小人儿,目中全是惊奇。
芦花端着蜂蜜水,舀了一勺进自己嘴里尝了尝温度和甜度,觉得尚可,于是小心翼翼地怼在婴孩儿的小嘴唇上,然后等着看效果。
那小儿,愣了愣,停止了哭闹,手脚也都安静下来,然后眯着的眼睛睁开,一边骨碌碌转,看着上方凑近自己的几颗脑袋,一边,探出一点点粉嫩的小舌尖,努了努被蜂蜜水濡湿的嘴唇。
郁齐书觉得心跳好似漏了一拍,胸口起伏剧烈,喉结滚动。
一种叫做,可能是“父爱”的东西,滚烫地,烫了他的心口一下。
郁齐书无声调转视线,看了眼蹲在旁边、端着蜂蜜水专注地看着孩子反应的芦花。她的目光那么温柔,柔得似水。
微微的,他的嘴角款款上扬。
可是,他那个小弟弟很快又哭闹起来,芦花急忙又将蜂蜜水滴了几滴在孩子嘴唇上。那小儿舔食几口,又哭一阵。芦花故技重施,小儿也故技重施。
他就像是饿极了,才勉勉强强吃几口,却始终不太情愿的样子。
“好像不爱吃啊,可能是蜂蜜水不对他胃口。”芦花凑近瓷碗嗅了嗅,“这好像是槐花蜜,味儿有点不好闻。还有别的蜂蜜没?”她问清箫。
清箫苦恼道:“是槐花蜜,厨房里目前只有这个。”
郁府在节省开支,一些主子不怎么吃用的东西,都已经降低标准采购了。洋槐蜜在村里比较好采买,价格很便宜,但就是味道不好闻,一般只是作为菜肴的辅料,比如给烤鸡增色什么的。
“那怎么办?他要闹到什么时候?”郁齐书无措地问芦花。
“要是有奶水就好了,羊奶牛奶都行。”
可郁府哪里备有这些东西?
自来了乡下后,这样的东西已经是奢侈了。
这时候凑在旁边看的香秀忽然出声道:“大少奶奶,我三姐有奶水。我那小侄子两岁多,还没断奶。要不,我这会儿去她家,把她叫来?”
郁家出了大事,香秀这丫头,别看年纪小,心地善良,又十分懂得感恩,这晚就没回家去。芦花和郁齐书没睡,她和清箫两个也没去睡,一直守在房门外伺候。
是了,香秀上头四个姐姐,三个已经嫁人,还都嫁在本村——清箫当时向她介绍香秀的时候,交代过香秀家里的情况。
这时代的女人,生产工具似的,不停地给丈夫生孩子。好像还迷信生得越多,代表家庭会越兴旺,也不管如何将孩子养育成人,对儿子更是宝贝得不行。
芦花大喜过望,急忙自柜子里拿了十两银子出来给香秀,香秀推辞不过,由着芦花叫清箫陪着她一起回去叫三姐来趟郁家应急。
这来来去去的,几个人被郁齐书这个弟弟折腾得疲惫不堪,直到快天亮了,那小家伙才吃饱餍足,安静地睡起觉来。
转天,芦花抱着小弟弟去找婆婆。
没有母亲疼爱的孩子,能长得好么?总要劝得婆婆尽早接受了这个孩子,用母汁哺育他。
芦花想着若是婆婆愿意看孩子一眼,这粉粉嫩嫩的小动物如此可爱,再冷硬的心也都会化了的。真的,只要看一眼,那么她便会很容易地接受他。
还没走到西苑,看那上空,青烟团团上腾。
芦花慌忙将孩子叫香秀抱回兰苑去,让她三姐暂时先喂着,自己跑进婆婆院里看出了什么情况。
张妈正在同隔壁郑慧娘以及李小莲那个表嫂、也就是李进忠的媳妇儿两个对骂呢,看芦花来了,赶紧告状:“大少奶奶,你说她的心思好歹毒?小姐身体那么虚弱,她简直是在杀人呐!”
李进忠媳妇儿竖着耳朵听,听到这话,跳脚骂道:“你别血口喷人,我家妹子不过是在除晦气!”
原来是李小莲叫人沿着院墙根堆了半尺高的艾草,吃过晌午饭,看着风起,就开始烧。
她这一烧,草料多,又故意不让烧出明火来,于是捂出的浓烟冲天。烟子顺着风向,全往隔壁冯慧茹这院子飘来。
都知道产妇生产后见不得风,张玉凤本来是将门窗都关了的。可,怎么阻止得了无形的烟尘无孔不入地灌进来呢?
浓烟到处钻,几个丫头和着张玉凤都呛得眼泪直流,何况床上虚弱的冯慧茹?
她的咳嗽声呼哧呼哧的,像拉着破风箱。才生产过,这一呛,气喘如牛,冷汗濡湿了长发和亵衣,气息更加微弱。
张玉凤没办法,只好开了几扇外间的窗户通风透气,结果灌进来的烟子更多了。
张玉凤不是泼妇,跟着她家小姐认识了许多字,还算知书达理,平时少有跟人红脸过,这次实在忍不下去了,破口大骂。可她一个骂两个,哪里骂得过?又气又急,正自六神无主,芦花来了。
郁泓才瘫呢,二房将同大房的争斗就摆到了明面上,再也不加遮掩。
郁家这样艰难的时候,竟然还有心情做这种事情?不该是一家人团结互助,重整家业吗?
芦花郁卒不已。
二娘这么做,可以想象以后的日子会有多糟糕。
那个孩子是万不能再回到这里养着的了,冯慧茹也不能住这里了。
终是顾念着造成今日郁家之局面,起因是因为郁齐书,芦花忍气吞声道:“婆婆搬离这里吧,不能再住在这里了。”
张玉凤沉默一阵,叹口气道:“我原也是这么想的。自住在这里开始,小姐就没一天睡过安稳觉。她现在身体如此虚弱,更不能住在这里了。只是先前,想着她是正室,正室岂有在妾室面前主动退让的道理?所以我就没有把这话说出口。”
这种时候,还想什么正室妾室的!
今天二娘叫婆子烧艾草熏人,明天叫人对着这边咒骂,天天想法子折腾人。婆婆病中,想法本来就已经有些偏激了,被二娘这一搞,不是会更加郁结于胸?就是没病的人也会气出病来的。
已经顾不了府中情况是不是不宜动土,也不管产妇在坐月子期间不能移动什么的忌讳。反正婆婆了无生趣,哪里还有心计较这些?公公又人事不省,都没人管了,郁齐书也没那么多忌讳,芦花回头就叫了几个伙计来推了院墙,将隔壁荒废的院子同兰苑打通,几个厢房都打扫出来供张玉凤和西苑几个丫头住,清箫也搬了过去。郁齐书和芦花则住进了清箫那个房间,原来两口子的屋子腾出来,将冯慧茹安置了进去。
这么一来,大房的人,便算是全住进了兰苑,远离了二房那个是非之地。
几房人都当大房是晦气是扫把星,芦花有自知之明,将婆婆安置好后,便关门闭户,守着丈夫和婆婆,甚少出去晃悠,让其他几房讨嫌。
似这样,倒也过了几日宁静的日子。
但是,即使这样缩头乌龟般做人,一味忍让,也没能阻止得了郁家这匹瘦死的骆驼自内部开始如沙堤般溃散。
“大少奶奶,我们几个想领了这个月的月钱后就辞工回京城了。”
府中跟着老爷夫人来乡下的几个老仆妇一起来找芦花。
“怎么要走?郁府不曾亏待你们,马上要过年了,府中正是用人之际。”
芦花这话,让好几人脸露讽刺的笑。
芦花瞥到了,有些尴尬。
郁府如今的情况,这年节还有心情过么?
她自己都明白,计划中的那些府中的捯饬,什么各院的装饰啊、洒扫啊、采买啊,统统都已经停了。
“是不曾亏待,还给我们做了冬衣。可是,我们这个月没领到月钱呢。不知道冬衣是不是在月钱里扣了,才导致我们没钱拿了。”有婆子说。
芦花很惊讶,“没发银子吗?”
“嗯,不是迟发。管家说,这个月月钱同下月的过年红包一起发给我们。可,到时候又是什么光景,谁说得准。”
“就是。”
“就是!”
一群婆子附和。
周保气喘吁吁地赶到兰苑,先低声给芦花解释了下,“是我擅作主张,这些都是自家老仆了,以为迟发个把月月钱没什么,就怕没钱付冬衣尾款,到时候各房奶奶闹将起来,夫人老爷那边……唉——”
他长长叹一口气,回头指着这群婆子,很气愤:“不过是压了你们一个月的月钱而已,你们就赶来找大少奶奶理论,太没规矩!”
王婆子出列,冷笑道:“夫人掌家的时候,从来不曾拖欠我们的月钱。府中发生的事情,好多传言。我们就是做下人的,可能几两银子于老爷夫人,就是于你周管家而言,都不是什么大数目,可,于我们而言,是一家子几月的口粮呢。”
好几个婆子帮腔。
徐宏带来的消息分毫不差,郁家一切都在皇帝的掌控中。郁泓自以为隐藏得很好的那些秘密产业,都给一锅挑了。抄家后,郁家骤然就失去了所有的经济来源,开始吃老本。
老本也没多少,只有府库里的现银和宝贝。
芦花去请示冯慧茹,希望能变卖些家产做急用。但是,冯慧茹只当自己是郁家的罪人、只会带来不详的扫帚星,已经完全不管事。
芦花没办法,便只得同郁齐书商量,然后将府库里的好东西清点了下,挑了十来件出来,叫周保带去汉阳城典卖,换取些银两,熬过今年年关这青黄不接的日子。
郁府上空笼罩的愁云惨雾久久凝聚不散,朔风又瑟瑟。
周保临行前一日,郁齐婉来看郁齐书,很真诚地为那日顶撞哥哥道歉,说着说着,泪水糊了一脸。
第117章
两月不露面, 郁齐婉似朵正在枯萎的花儿,人瘦了很一大圈儿。巴掌大的小脸儿,眼睛却大大的, 陷落在眼眶里, 一哭, 万分叫人怜爱。
郁齐书叹口气, 将妹妹揽入怀中,轻柔地为她擦拭滚烫的泪水。
他的性子外冷内热,做这种温情脉脉的事情时, 全程沉默不语。又冷着脸, 叫一旁哄孩子的芦花看得哭笑不得。
但郁齐婉人生头一回被哥哥这样温柔对待,感动不已, 以至于郁齐书给她抹泪, 越抹,泪水反而涌得越多,总也抹不干净, 她自己都不好意思起来。
推开哥哥, 手背擦着泪水道:“家里的气氛好闷……哥、嫂子,我想出去走走,散散心。我听说汉阳城外有座净慈寺, 是座百年古刹,很灵验,至今香火都很旺盛。周保要去汉阳城,我想跟他一道走。我去寺里给爹娘、给哥哥祈福。周保城里办完事情出来, 他再来净慈寺接我同回, 不会耽搁嫂嫂和哥哥交代他办的事情。”
两口子相视一眼。
郁家诸事不顺, 这波未平, 那波又起,只顾着过自己的日子了,已经太久没关心过这个妹妹了。
芦花抱着孩子摇着哄着,做主道:“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也好,你就同周管家一起。去了汉阳城,别只想着烧香祈福,我和你哥都不信鬼神——信那些不如信自己。有句话讲,封建迷信害死人……”
郁齐婉破涕为笑:“嫂嫂你在说什么呀?啥是封建迷信?”
“就是我们那呀将民国以前至秦始皇统一六国开始时的皇权统治时代称之为封建,迷信就是指……”
郁齐书抵唇咳嗽,截断道:“不过读了几年书,会认几个字,就寻着机会卖弄?”
郁齐婉惊奇道:“嫂嫂,原来你读了很多书吗?”
这个世界的女孩儿,会识文断字是件稀奇事,是高门大户人家的小姐才会的事情。而芦花,郁齐婉也听过这个嫂嫂的那些风言风语,未想过要证实,也因为芦花与另个嫂嫂林寄眉的端庄文雅很不一样,她有些粗鲁,有些憨直,于高墙深院里的规矩一窍不通,她便想当然地以为她不过真是个长得有些姿色的乡下姑娘罢了。
芦花暗自吐舌。
忘乎所以了,再说下去,不是差点就要暴露了自己不是这地方人的秘密?
还封建迷信哩,她出现在这里就无法用科学来解释!
冲郁齐书讪讪一笑,对郁齐婉重头说道:“你好容易出去一趟,还是多去城里逛一逛。我让周保带着你去银楼买些首饰,你给自己挑几样时兴的钗环耳坠什么的,多把自个儿打扮漂亮些,要过年了。”
郁齐婉嘀咕:“还过什么年?家里这样子……”
芦花道:“家里无论成什么样子,活人总归要把生活继续过下去呀。反正日子都要过,为何不能过得快乐一点?反正还有那条件不是吗?”
郁齐书深深看着芦花。
从来不知道她居然这么会安抚人,不觉看着自己妻子的目光变直了。
所谓贤惠妻,想来就是这样的吧。
郁齐婉不置可否,低头逗弄芦花怀中她那个小弟弟,过了会儿,幽幽道:“嫂嫂,我要成老姑娘了。到时候你跟哥哥多生几个孩子,过继一个女儿给我。我喜欢女儿,像囡囡那样可爱的女儿。”
为了前程,郁泓连自己的感情都要算计,他这对嫡长子嫡长女的婚事自然也在他的算计当中。郁齐婉及笄后,郁泓倒是积极为她物色佳婿,不过都是对他的仕途有用的人家才会入他的眼。以至于,郁齐婉的婚事就跟当初郁齐书的婚事一样,一变再变。
只是当年郁泓没想到,他会被儿子的婚事反噬。
正是因为父亲的变卦,婚事一拖再拖,最后泡了汤。郁齐婉的青春被蹉跎,来年她就满十九岁了。
十九岁……
大齐国的女孩子十五岁就可以出嫁,条件好的,十四岁就有人定了亲,而一般十六岁基本都嫁出去了。她十九岁,被退了婚,家里就再没谁想着她的人生大事,像把她遗忘了似的,更无媒人主动上门来提亲。
芦花听得鼻子发酸,郁齐书亦斥责道:“好端端的,你在说什么傻话呢!别人生的,哪有你自己生的亲生骨血好?”
芦花感觉齐碗像在交代遗言一般,心惊得很,涩声劝道:“齐碗,你别再说这样的话了啊。”
郁齐书心中烦躁,又道:“你放心,你的婚事着落在哥哥身上。等开春了,我给徐宏写信,叫你徐宏哥哥帮忙留意一下他官场上结识的青年才俊。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吧,有你徐宏哥哥这个浙江巡按御史大人给你撑场面,你不愁嫁的。”
郁齐婉凄凉地笑了笑,没说什么。
郁齐书见状,心中更觉刺痛难忍,转而对芦花道:“要不,你陪着齐碗一起去趟净慈寺?”
他是想齐碗向来与芦花亲厚,芦花在路上可多与齐碗说些知心话,开导开导她,那样齐碗必定心情会好很多。
但是芦花却有她的顾虑。
家里有产妇,有奶娃儿,郁齐书又还不能走路,他吃喝拉撒,做什么都只能靠一张嘴指挥,她又哪里能放心地离得开?
便道:“让张妈跟齐碗去吧?家里事多,还是我照应着,去净慈寺就让张妈陪同齐碗一起。”
郁齐书说了那话后也自觉家里好像没了芦花不行,张妈也是叫人放心的,他没意见,就没说话了。
但郁齐婉拒绝道:“我已经长大了,会自己照顾自己。这么多年来我都是这样过来的,你们不用操心我。多个人在,管束着我,我反而玩儿得不自在。”
她这话说不得,这么一说,郁齐书更加自责平时对她的疏忽。
“你第一次出远门,没个人陪着一道,我委实不放心。”
“对,齐碗,就让张妈陪你去。周保虽然年纪大,但毕竟是男子,定然会有不便之处。”
郁齐婉就没再坚持,点点头,临走时,又留恋不舍地回头望着郁齐书道:“哥,你跟嫂嫂一定要好好的。”
郁齐书板着脸:“我跟她一直好好的,倒是你,今晚话太多!”
芦花瞪他一眼,怪他不会说话。
将孩子丢给郁齐书抱着,起身送郁齐婉出门,笑着打趣儿:“去了净慈寺,记得给自己求一支姻缘签,叫寺里的和尚给解说解说,回来就告诉我们师父给你指点的姻缘在哪个方向。开春后,我叫你哥哥往那个方向给你找夫君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118章
芦花服侍婆婆洗漱完毕睡下, 揉着酸疼的腰回了房间。
屋内郁齐书单手抱着孩子,另只手轻拍着小花被,正低头哄他弟弟睡觉。
可小家伙却才吃足了奶水, 又撒了泡尿, 此刻精神头十足——那双圆溜溜乌漆漆的眼张得大大的, 兴奋地冲郁齐书手舞足蹈着, 流着口水的小嘴里,不时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
郁齐书哄了几下,收了手, 不自觉变成了逗孩子乐, 结果他弟弟就被他逗得精神奕奕,笑得咯咯的, 一时半会儿是不会睡了。
芦花莞尔, 伏在桌上撑着下巴含笑看了一阵,郁郁道:“今日齐碗他们还没回来呢。”
郁齐书逗奶娃儿把自个儿也逗得直乐,头都不抬道:“不是说让齐碗在外散心, 不用急着回来的么?”
“我知道, 可是……”芦花迟疑地说,“不知道怎么的,我的右眼眼皮儿今天跳了一天了。”
牛家村此去汉阳城, 快马加鞭,一日可走个来回。不过没要紧事,是不会这么赶路的,一般都是坐小轿或者步行到了镇上, 再转坐马车去汉阳, 这样两日可来回。
临行时候, 芦花的确是曾特别交代过周保不用太赶路, 就让大小姐在汉阳城里多逛一逛,该吃吃该买买,多耽搁个一天两天时间也没关系。
所以,算算行程,周保、张玉凤和着郁齐婉他们三个,一早出的门,到了镇上就坐马车一路驰骋,三四日后就该回牛家村了。
他们走后第二日,没回,芦花没甚在意。第三日,没回,芦花有些许疑惑。等到今天是第四天过去了,人依旧没有回来,芦花心里不安起来。
当初齐书是想让她陪着齐碗去趟净慈寺的,她却叫张妈替她去。
那晚芦花就隐隐觉得齐碗的情绪看着不太对,现在想来,更觉她心事重重的,好几回欲言又止模样,绝非想出去散心这么简单。
但是,芦花不敢将这种想法和担心说出口。
说到底,她没听郁齐书的话陪他妹子去净慈寺。要是齐碗真有个啥事儿,她难辞其咎,只能心里祈祷齐碗全须全尾地赶紧回家来。
郁齐书闻言抬头看了她片刻,然后伸手,捏住了芦花瘦削的下巴尖,歪着头左右端详她好一阵,道:“你是因为长时间太过操劳,又睡得不好,眼皮儿才跳。你去照照镜子看,眼眶周围像抹了一圈儿锅底灰似的。今晚你不用起夜了,孩子我来看顾。”
芦花还不习惯郁齐书现在动不动的温柔,温热的触感自下颚处一阵阵传来,她的脸好像都被传染,发烫起来。
借着按揉眼角之机,下巴脱离了他的掌控,口中含糊道:“也许可能吧。”
起身,贴近他的身,弯腰轻弹了下他怀中那奶香奶香的小家伙肉肉的脸蛋儿,眉一挑,虎着脸道:“白天你呼呼大睡,晚上你精神十足,你可真太坏了!小小年纪,就尽跟我作对!以后你要不跟你哥多学着点如何假正经,我就打你的屁股!”
郁齐书止不住嘴角扭曲,“你现在教育他,他听得明白么?……我怎么又假正经了?”
芦花也忍不住笑出声。
出生不久的奶娃儿,吃睡都频繁,作息规律跟大人反着来,且半夜通常是要加餐的。
芦花就不放心地问郁齐书:“今晚真不用我照顾他吗?”
“嗯。我陪他再玩一会儿,就叫香秀把孩子抱去她姐姐那里再喂一回,相信能管个大半夜。”
香秀的三姐已经被郁家请到府中,就同香秀住在隔壁院,随时供给郁齐书弟弟粮食。
郁家顿顿老母鸡汤、鲫鱼汤等发奶的汤品炖给她滋补身体,也允许她带儿子入府一起住,母子俩吃得好、住得好,香秀三姐开心得很,心直口快地还扬言想把郁齐书的弟弟喂到三岁大呢。
芦花笑死了。
就是你想喂,可也要你的身体条件允许才行啊。
香秀三姐生孩子的事已是两年前,若非她宠儿子,一直还在喂养母乳,否则奶水早该回了。她现在还有奶水,实在是小概率事情,但其实母乳最营养的阶段早就过去了。
奶娘还需要再找一两个候补的,但倒也不急在这一时。况且想找到像香秀姐姐这样对郁家尽心尽力的也不容易,所以,一切都等过了年再说吧。
前些日子,家里哗啦啦走了一大批老仆,怕被郁家连累砍头的有,怕以后领不到工钱的也有,反正,能走的都走光了。留下的,尽是些年初买进府的年轻丫头小厮些,因为签了死契,生死都是郁家的人,没办法走,除非偷偷逃走。要不就是本村雇佣来干粗活的长工,也是随时可以辞工不干的。
各房倒是有那带过孩子的有经验的奶娘嬷嬷,可芦花是万不会去麻烦她们的,拉不下面子去求人,只能自己硬扛。
香秀自告奋勇要帮忙带孩子,可白天基本上都是她和芦花两个换着带。抱着哄,坐着哄,换尿片,洗小衣服。兰苑又多了个产妇,事情多了很多。能做事情的就芦花、香秀和清箫三个,香秀三姐也搭了把手,可,一个郁齐书走不了路,一个冯慧茹躺在床上下不了床,一个奶娃娃啥也不懂,只知道饿了尿了哭唧唧,每日兰苑热闹是热闹,却是糟心的热闹。
哪个都累得很。
只一个个,都没把“累”字说出口。
第五日,芦花去村口等,等到傍晚,未等到郁齐婉周保张妈他们三个回来,愈发担忧起来。
回来后跟郁齐书又说这事儿,他想了想,道:“你带人去看看周保的房间。”
芦花心头一动,急忙带着清箫和香秀去查看周保的住处。
周管家住着前院下人房的正厢房,一个两进的套间。
芦花直奔里间他的卧室。
屋内清清冷冷,床铺整齐,被子叠成方块搁在床正中,衣柜里的衣服也摆放有秩,看着也没少多少,好像很正常。
但是掀开床板,底下的暗格没锁,打开看,里面一片凌乱。
暗格的钥匙正丢弃在内。
木格子里散落着几块锦缎,想来原先是用来包裹宝贝用的,周保走的时候捡走了好携带的东西,其他的他就没再管,任其随意搁置。
芦花翻了翻,格子里有一柄小臂长的玉制烟斗、一套碎了个杯的白玉茶具、还有几样或木质或瓷质或铜制银制的物事,造型奇怪,又异香扑鼻,有的像女人的小鞋,有的像是个小环,戴又不进手腕,还有的像小型擀面棒……芦花拿在手上把玩儿,看了好几眼才看明白,原来是闺房玩乐的器具,霎时丢了手,脸色通红地跑了出去,把个清箫和香秀看得一愣一愣的。
回头又去翻看张妈的卧室。
女人好将好东西藏在衣柜的最底下,所谓压箱底的宝贝嘛。
她的确从张妈日常放衣服的柜子下面摸出来个红木盒子,同样上没锁,打开看,里面空空入也。
芦花顿觉大势已去。
但还不太死心,又去探了下冯慧茹的口风。
纸终究包不住火,芦花尽量问得含糊:“娘,郁家倒了,家里好多婆子都离开了。张妈这次出门,好几天都不回来,您说她是不是也不告而别了?”
冯慧茹并不知道郁齐婉也出了门。
一开始芦花就让周保和张妈瞒着她的,怕她指责说女孩子家该裹足闺房,不该出门到处乱跑。所以,冯慧茹尚不知道一去不返的还有她的女儿。
过了小半月,冯慧茹已经接受了郁家和她男人都倒了的残酷的现实,只是还不能接受她的小儿子。
芦花每日过来开导她,她已经能坐起身来,精神恢复了有六七成。
闻言,冯慧茹怔了一会儿,方道:“她走之前那晚抓着我的手哭了半宿,我还以为她是看我生无可恋,怕我一时想不开,我还强打精神劝了她半天不要哭,没想到……”
张妈这是在跟冯慧茹道别呢。
到此时,芦花终于彻底死心了。
周保和张妈两个看来是不会回来了,他们是有备而去的。
张妈一生未嫁,原指望郁齐书收了她干闺女春燕入房,她便可在郁家养老,谁知道春燕嫁出去了。在郁家,她便除了冯慧茹就再没了依靠,而冯慧茹如今又这样,还要指望她,相顾茫然。
周保是个老鳏夫,同张妈两人在郁府共事多年,想来是想有个伴,互相扶持到老。
芦花和郁齐书耐着性子等了五日,等来个他们不得不承认的事实——周保和同去的张玉凤带着郁府值钱的玩意儿,卷款而逃了!
但当务之急,是寻找郁齐碗的下落。
第119章
丫头蹿进屋来, 神色急切:“小姐,姑爷来了!”
林寄眉急忙将手里的诗书覆上,慌乱地塞进抽屉里。
郁齐山不喜欢会读书的女人, 常言女子无才便是德, 对出身书香门第的她特别不喜, 每次看见她抱着书册, 还会冷嘲热讽。
刚藏好,周奶娘自外面将帘子打起,笑着将郁齐山放进来, 对屋里道:“小姐, 姑爷来了。”猛使眼色。
但郁齐山眼尖,已瞧到, 进屋就问:“刚才你在藏什么呢?”
林寄眉拿起旁边的绣花绷子, 假做要绣花,讪讪,“没, 没藏什么呀。”
“哼, 你不说我也知道。”他将外罩的灰色大氅脱下来,扔到她手里,讥诮道:“成天读那些玩意儿有什么用?除了伤春悲秋, 你自己说说你一个女人家,有什么用?读再多的酸腐诗文,都不如学点算术来得实在。你该学学对面的女人,要是有天你也当家, 不会看账本, 不会算账, 不是叫下人把你丈夫坑死?”
林寄眉被劈头这一顿训得哑口无言, 僵立在屋中央。
周奶娘暗叹口气,招呼丫头出去给姑爷烧茶汤喝。
留着夫妻两个在屋里,她家小姐也就没那么尴尬了。
郁齐山往书桌后面的椅子里一躺,翘脚在桌上,闭着眼,又开始解腰带。
天冷,他里面穿了件夹棉的长袍,热出了一身汗。
没了下人在房间里,林寄眉自在了些,看丈夫这欲要享受的模样,便将大氅挂在角落的木架上,走过去,站他背后开始给他按捏肩膀。
“最近对面好像热闹得很。”他来的路上,听到对面兰苑嘈嘈杂杂的,好像人还比较多。
“是啊,大娘搬过去住了,你不知道吗?那边将旁边院子圈进去,丫头婆子奶娘,住了好些人呢,能不热闹吗?……我现在发现,那个嫂嫂,看着憨厚憨厚的,阴到会给自己寻好处。你看她,不声不响,就把自个儿住的院子扩了一倍不止。”
林寄眉将兰苑的事情叨给丈夫听。
她这位夫君,郁家都变成这样了,公公也瘫了,他都不在意。
散散漫漫的,除了有关女人的事情,似乎就没其他什么事能叫他泰山崩于前。
隔山差五跑出去找乐子,玩腻了,就回牛家村待几日。闷了,又往外走。
他的几个女人,全都不知道他在外面干什么。
只是末了,她口气酸酸的。
闭着眼的郁齐山,听了出来,嘴角勾了勾,没说什么。
话才起了头,就听到外面突然嘈嘈杂杂的,声音大起来。
郁齐山睁开眼,竖耳听了会儿。然后起身,往屋外走。
“你去哪儿呀?”
郁齐山没回话。
林寄眉要跟出去,见周奶娘和丫头抱着煮茶的红泥小炉和茶具进屋来,想郁齐山出屋时没拿外套,说不定只是到院里看一眼,暗想他很快回来,便想亲手为他煮茶喝。
可她在屋内等了一阵,郁齐山却迟迟不回来,便又出去找。
听见对面有哭声,好像是清箫的,就好奇地过来看。
兰苑里,清箫跪在廊下抓着郁齐书的轮椅不让他走。
郁齐书恼怒:“你放手,叫你办事都办不好,少爷我自己去!”
香秀和她姐姐在旁边劝,“少爷,您去就能找到人?人找人,找死人。大少奶奶这么大的人,丢不了。”
场面有些乱糟糟的。
奶娃儿的哭闹声,丫头小厮奶娘主子,劝的劝,叱骂的叱骂,哭着跪求少爷不要乱来的,还有屋内,传来冯慧茹微弱的声音,“都别吵了,找人要紧。齐书,你也别添乱,让清箫他们想办法去找人。”
郁齐山站在旁边,询问清箫发生了何事。
清箫哭哭啼啼,一开始不说,看郁齐书情绪没先前那么激动了,抹了把鼻涕,又因为被郁齐书训了一顿,也担心起芦花的安危来,方才将事情说了。
却原来是芦花因为郁齐婉失踪,心中自责,一大早不声不响瞒着郁齐书出府去寻找郁齐婉了。
郁齐山道:“你的确不该让她一个人去。她晓得路吗?出村的路都不知道,她还晓得哪里去找人?”
清箫听不得别人说芦花的不是,不忿道:“大少奶奶聪明啊……”
郁齐书骂道:“再聪明也是个娇滴滴的女人而已。”
郁齐山深以为然。
清箫就又哭,“我也不是偷懒,不知轻重,主要是我追到镇上,好巧不巧,正在租马车的时候,遇到了牛武叔和桂香婶。他们被衙门放了,才回来不久,在镇上找活干。听我说了情况后,说正打算寻个时间回来牛家村一趟,要向大少奶奶当面磕头道谢的,这次正好赶上给他们归还恩情的时候了。两人叫我回来给大少爷报信,好让他放心,他俩去汉阳城帮我们找人。我想他们不是去过安义县吗?比我这没见过世面的懂得多了。再说人去多了,马车费又多一笔,我就……”
清箫跪在地上,哭着又扇了自己一耳光,自责地说:“是我考虑不周,说什么我也该跟着大少奶奶一起去。早上她要走,我瞒着少爷已是不该。后头少爷要我去追她,我更不该不听少爷的话,半路就回转来。大少奶奶一日不回来,我也该一日不回来。”
说罢,“啪”的一下,又甩了自己一耳光。
郁齐山看向旁边抱着孩子的香秀,皱眉道:“这孩子怎么一直哭?”
他早被吵得心中烦躁无比。
真是还嫌不够吵的吗?
一个婴儿啼哭不止,一个清箫也痛哭流涕。
旁边丫头婆子都不济事,哄个孩子哄半天了还哭。
还有个他不认识的小男孩儿,在院里跑来跑去,这会儿抱着个女人的腿,一直吵着要吃奶。
多大的孩子了,还要吃奶!
难怪兰苑吵,这些都是些什么人呐?这叫人怎么生活?
男人最烦后院闹。
郁齐山拧着眉,觑眼看对面的郁齐书,也拧着眉,嘴抿得死紧。
就是涵养太好,怎么就不把这群没眼色的叱骂出去?真吵死了!
香秀没注意到这位少爷的脸色,拍着怀里的孩子道:“一定是想大少奶奶了。奶娃娃也认得人呢。每天大少奶奶抱他时候最多,他认得大少奶奶身上的味儿。”
低头,一边轻拍,一边轻哄:“小乖乖,别哭别哭啦,你嫂嫂很快就回来啦。”
“吵死了。”郁齐山终于受不了了,突然将香秀怀里的孩子一把抢过来,抱着就往外走。
香秀吓了一跳,敢怒不敢言地追在后面。
香秀三姐急忙将抱着她裤腿撒娇的儿子拨开,追上去。到底是村妇,泼辣些,冲着郁齐山的背影径叫道:“喂喂,你别吓着孩子,快还我们!”
迎头就撞上林寄眉推门进来。
郁齐山将孩子塞进她怀中,“你带着他滚远些。”
林寄眉不知道来龙去脉,但晓得这是郁齐书的弟弟。看丈夫脸色阴沉,忙招呼香秀和她姐姐到自己院里去。
林寄眉之前无事,时不时会来兰苑同芦花闲聊,也是抱过哄过婴儿的。
她心里,莫不是想学着点经验,万一以后她同郁齐山也有孩子了呢……
奶娃娃走了,院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郁齐山回身来,向郁齐书道:“你怎么不早跟我说?我在县城里还有别庄,齐碗要散心,去安义县不行?非得要跑汉阳城那么远,想也知道她不安分!我经常在外跑,如果托付给我,有我带着她一道,她想怎么折腾都行,但准丢不了她的人。”
郁齐书起床后,久不见芦花露面,叫来香秀清箫一问,方才知道芦花自作主张跑城里去寻人这事。他慌了阵脚,郁齐山这突然插一杠子,他慢慢冷静下来了。
要找人,只怕还得着落在郁齐山身上。
身边,就是郁家,都没什么可靠的人了,只除了这郁齐山。
但是,体面还是要挣。
闻言,郁齐书冷着脸道:“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
郁齐山一噎。
听郁齐书又道:“说点有用的。”
郁齐山又一噎,顿了顿,说:“我骑马去,应该很快能追上芦花的。你放心,我,……我至少会将芦花给你带回来。”
郁齐山心里已隐隐有个答案,但尚不确定,便没说出口。
他既这么说了,郁齐书换上和煦的面容,郑重其事地向他道谢。
郁齐山便当即踢了清箫一脚,“还愣跪着干嘛?赶紧去把马牵出来,在大门外等我。”
清箫哎地答应了一声,自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郁齐山转身回去对面芳草居收拾了一个包袱出来,又取下大氅披在肩上。
林寄眉幽怨道:“你才回来又要出门么……”
“你少管我。”
头也不回地走了。
林寄眉:“……”
第120章
两日后, 芦花和牛武、刘桂香一起回了郁家。
“齐碗那丫头果真是有备而去的。”芦花小媳妇样将郁齐婉留在净慈寺主持那里、请其代为转交的信递给郁齐书,“她算准了你这个哥哥一定会派人去找她,很精明呢, 刻意走前给我们说了个能得到她消息的地址——净慈寺。”
郁齐婉没走丢, 知人知面不知心, 还好周保和张妈只想卷笔银子跑路, 并没恶毒到将齐碗拐卖到下九流的地方去,芦花松了半口气——关于这点,她因为自己亲身经历过被拐卖给人做媳妇的不堪过往, 一直为郁齐婉提心吊胆着, 万幸啊。
郁齐书无声地看她。
此去五六日,芦花满身风尘仆仆, 脸色憔悴异常, 一看就是一直在赶路来着。回来都没顾得梳洗,就这么穿着皱巴巴、略显脏污的衣服,先去见了母亲报平安, 又过来见他。
今日起了大雾, 久久不散。
芦花三人午后赶回来的,此刻还披着一身湿润的雾气,鼻子和脸都冻得通红通红的, 被风吹散的长发湿黏黏地贴在她的额前和脸颊。瞧她瘦削的小脸上,还粘着未干的露水。
郁齐书心里既难过,又自责。
家里出事,家人出事, 全是芦花顶着, 他一个男人, 什么都做不了, 日常除了动嘴,真是一无是处!
看芦花眼巴巴地还屏息望着自己,小心翼翼的模样,想是还怕他追究之前因为没陪着齐碗去净慈寺一事,更加难过了。
傻乎乎的女子,你就算当初陪着她一道去了,齐碗铁了心要摆脱郁家,难保她不会在半道在寺庙里寻机会跑,对么?
心中都是想对她说的柔情蜜意的话,但清冷的性子,无法叫他当着外人的面将女人拉进怀中抚慰,忍了又忍,最后,凶巴巴地横她一眼,“你不跟我说一声就擅作主张出去寻人,我日后再跟你算你这笔账。”
说着狠话,已抽出信纸,一目十行地快速阅读完毕。
郁齐婉信中说她去找薛长亭了。
“你们不要来找我,我这一去,就没打算回来。回来有什么好?哥,嫂子,我会像花儿一样枯死的,也给你们和爹娘和郁府丢脸了。莫不如不找,让我在外面自生自灭,你们就只当郁家已没我这个人罢。”
最后说得十分决绝,“若硬要把我弄回去,我只有一死。”
不可能不找的。
她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家,从未单独出过远门,她知道薛长亭住哪里吗?即使知道,她又能顺利找到他么?必须要确认她的安危。
信的内容,芦花和郁齐山早就看过了。
郁齐山快马加鞭,几乎是跟牛武刘桂香同时追上的芦花。一行人便一道走,先去了净慈寺找郁齐婉,只得了封信。阅信后,郁齐山在汉阳城同芦花三人告别,兵分两路,芦花同牛武刘桂香回转牛家村,他则继续前往京城去找薛长亭了。
薛长亭他倒不是很难找,郁家的铺子都收归国库,他正赋闲在家,辅导儿子的功课,未再远游。
郁齐婉心系薛长亭,郁府但凡有他一点消息,哪里逃得过郁齐婉的眼目?
薛长亭每月会给郁家报账,后来他躲避郁齐婉,没再在郁府长住了后,他会写信,便是自那些信上,郁齐婉偷偷弄到了薛长亭的家庭地址。
郁齐婉并非是个没有头脑的小姑娘,郁家这样的家庭,让她过早成熟而冷静。
郁齐山同芦花在汉阳城分手的时候,薛长亭正为她感到进退维谷。
“我是私自离家出走的,回去肯定会被家里人打死。我也已经进了你家的门,是你开门让我进来的。我不管,我的女儿家名声已经全毁了,是给你毁了的,你要负责。”
“……”
薛长亭只得喟叹自己大势已去,被这娇憨的姑娘吃得死死的。
但,不知为何,听了她那话,其实浑身一轻。
或许是,男女之情这东西,也适用“置之死地而后生”?
郁家家主病倒,郁家不复往昔,他便再不用顾忌感情之外的东西,想要她,便……大胆要了吧。
晚上,郁齐书给弟弟洗屁股来着。
芦花提着桶热水进屋来,要给他泡脚。
他弟弟正光着腚被他抱在手臂里,他则拿了根打湿的毛巾轻轻擦拭着他的下身。就觉眼前人影一晃,抬眼一看。
芦花将热水桶搁在地上,在围裙上擦着湿手要过来帮忙。
郁齐书一慌,急忙丢了帕子,又一把掀起自己身上袍子下摆遮住了孩子的下半身,恼羞不已,“非礼勿视,你出去。”
芦花僵在半道,有些不可思议:“他只是个奶娃儿而已!”
可再小的孩子,他也跟成年男人一样,该有的部件一样不少,只是大小不一样罢了。
郁齐书涨红了脸,好像自己被看了似的,瞪着她不说话。
芦花哪里知道郁齐书想得这么缥缈?
看他很较真,只得退出屋去。等了好一阵,等他把孩子洗好包好,才郁闷地转进屋来。
郁齐书已挪动身体在床沿边坐好,自己脱了鞋袜等着芦花过去伺候。
他已经能一瘸一拐地走上十几米远了,进步明显,自力更生已没有问题,自然泡脚这种小事不在话下。不过,哪个男人能拒绝得了温香软玉的伺候?
芦花端了个矮几在他跟前坐下,撸起袖子将他一双脚按进热水桶里。
他顺势就仰头靠在身后的棉被上,微阖着眼享受着芦花那双小手按压在自己腿脚上的温柔触感。
感觉很好,有些昏昏欲睡。
听见芦花问他道:“齐碗的事情,要怎么了结啊?”
他睁开眼来,“郁家的人还在,姓薛的若是明媒正娶,我就没意见。”
芦花很高兴,“我也是这么想的。有情人终成眷属,这是最好的结局。”
他看过去。
芦花微低着头,娇媚的小脸上还挂着温柔的笑意。
可能是他的开明,中了她的意,她抱着他一只脚搓揉得很起劲儿。
若非遇到她,若非闯入过她的世界,让他学会了开明地看待事件,学会思想解放,不然,一直以来她都想成全薛长亭和齐碗两人的好事,只这想法定然就会将她订上“不知廉耻”、“水性杨花”的恶毒标签吧?——或许,第一个会这么看待她的就是自己。
只这么想想,郁齐书就冒冷汗。
倘若真如此,恐怕她再喜欢自己,也会心灰意冷地离开他的!
感同身受,亦是过来人,能同喜欢的人在一起,日子再难,也如沐春风。
好几日未曾抱着芦花入眠了。
当日得知她走,内心深处何尝不是有那么一丝丝害怕她也一去不回的恐惧?
他眨了眨眼,“待会儿让香秀把孩子抱到娘那里去吧。”
芦花愣了,抬头:“娘还没说要接受这个孩子。”
“不管她。她要真不想要,那就叫她丢出去好了。天天搁我们这里睡,到底这孩子是谁生的?越养,会越丢不了手,长此以往,我们怎么办?”
“啊?什么我们怎么办?”
“天天我和我弟弟睡一床,你却睡在床下,这算怎么回事?”
“……哦。”芦花垂首,脸颊慢慢爬上红晕。
赶在大年三十前,郁齐山孤身一人回来了。
其实薛长亭很会做人,郁齐婉找到他的当天,他就给郁齐书和芦花以及郁齐山各自写了封信报平安了。
他回来的时候,郁齐书和芦花已经收到了平安信。
“薛兄把她照顾得很好,待她有礼有节,齐碗的清白还在,但她不愿回来。”郁齐山开门见山,很直白地道。
两家兄弟像谈判似的,各据书桌一方,面对面。
芦花给郁齐山夫妻两个泡上茶,亦在郁齐书身旁坐下来,听他二人说话。
“我们已经收到信了,大致情况已经了解。”郁齐书说,“齐碗的事情,还请你能守口如瓶。”
“呵呵!”郁齐山似笑非笑,斜眼看他:“这我懂,不需要你提醒。要郑重地提醒你一句——她既是你妹子,也是我的妹子。我们的血液里,都流着同一个男人的血。”
“好,是我不对。”
“你认错倒是爽快。”
芦花见咋不过三两句,场面忽然就变得这么剑拔弩张起来了?忙插话道:“这样子,如果有人问起齐碗去哪儿了,大家都统一对外说她遭逢家庭巨变,担忧爹娘,心中抑郁,身体出现不适。我们送她到净慈寺小住一阵静养,等到开春后,天气暖和些了,再接她回来。”
郁齐山摇头,“这恐怕不行。马上过年了,她缺席,肯定叫人猜想。加上年后不久开春,那时候若齐碗仍旧不回来,如何解释?所以,得想个长久的良方。”
芦花当然知道瞒不了多久。
家里还有这么多下人,牛家村又有几百双眼睛盯着郁家,如今都知道了郁泓不是致仕还乡,而是被皇帝赶回老家的,看笑话的,同情的,怜悯的,想要踩上一脚的……人心复杂,郁家人又不齐心,瞒,根本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只会留下祸患。
郁齐山坐直身体,郑重其事道:“女大不中留。父亲现在人事不省,不能理事。长兄如父,长嫂如母。算年纪,我和寄眉亦可算是她的长兄长嫂。算身份,你们可以为齐碗做主,今儿我们就坐一起商量下齐碗的以后吧。”
芦花同郁齐书商量过齐碗的将来,闻言,面色平淡。
倒是坐在郁齐山身旁的林寄眉,狠狠吃了一惊。
丈夫回来后,只叫她跟着他一起到对面兰苑去一趟,她完全不知道为了什么事。还道郁齐山是不是听了下人嚼舌根儿,说她趁他不在家的时候,经常往郁齐书这边跑。
其实,她只是过来帮忙带孩子而已。
芦花不在家,郁齐书一个人不太能搞得定他弟弟。
每日听到孩子哭,她揪心。
所以,一直忐忑不安来着。
到此时,她才大致听明白了,原来是郁齐婉出了大事——她似乎同男人私奔了。
一边怔楞于那小姑子竟然干出了这么惊世骇俗的事情,一边,被丈夫这么郑重地介绍说是长嫂,骤然拘谨起来。
又一边,偷看对面。
郁齐书自不必说,原是大家公子,处变不惊。可她没没想到的是那个小眉小眼没出过世的芦花,竟然也处变不惊。
郁齐山一席话讲完,芦花只是淡定地把自己丈夫望了望,脸上没表现出任何或惊愕、或鄙夷之色,骤觉芦花同自己高下立现,自惭形秽起来。
那厢听到郁齐书已经开口在说道:“薛长亭如果有意娶齐碗,那么开春后,就叫他尽快来提亲吧。”
芦花亦笑言:“家里办办喜事,说不定能冲走一切霉运呢。”
林寄眉愣了愣。
这夫唱妇随得……叫她嫉妒。
偷眼看自己身边人,从叫她一起来兰苑,到此时,都只拿她当个摆设。
不觉更加怅然若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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