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新年终于到来。
郁家除夕之日, 祭宗祠、开夜宴。
芦花搀着郁齐书主持了祭祖礼和祈福仪式。
时隔一年,郁家重新知道,郁齐书在这个家仍是举足轻重的。
往年这种时候是后宅女眷们露脸的重要机会, 一个个定然会打扮隆重而得体, 争奇斗艳, 然而今年, 谁都没了兴致。有几房,甚至直接称病,都懒得出席了, 以至于场面冷冷清清。而即使来吃饭的人, 这顿还算丰盛的年夜饭也是吃得味同嚼蜡。
芦花偶然听到底下人议论。
“搁往年,各家商铺、田庄送来的年例单子一大摞, 东西更是塞满了仓库, 堆都堆不到了,老爷夫人便叫大伙儿自己去挑一份喜欢的,布匹、头面、器具……想拿什么拿什么, 好腾出地方放东西, 折成现银也要上百两不止。今年倒好,连个几两散碎银子的红包都没有了。”
“行了吧,各房奶奶都没分到年例, 还指望主家给我们做下人的包红包?”
郁家从前过年是什么样的盛况她是没见识过的,无从比较,但是,今年郁家这个年, 如此凄冷, 连个图个喜庆的红包都没包, 的确是寒碜得可以。
但有什么办法呢?
郁家被抄家了, 人走了大半,但也还有三十几号人呢,每日光是吃饭这项开支都要花出去好几十两银子。
原想着典当些东西大概能敷衍个半年八个月的,到那时候估计能再想到其他银子进项的法子了,谁知道反而肉包子打狗。
她代理当这个家,每天看着只出不进的账本,头发都要焦白了。
又听到说:“几日前牛乡长来探望大少爷,我听说乡长其实目的是想请郁家捐些银子做经费让村里买些烟花,再搞一场社火,说是牛家村好些年没搞过这些了,这次想沾郁家的光让全村同乐同乐,结果给大少奶奶婉拒了。”
“大少奶奶哪里还有银子?不是都给周管家和张妈卷跑了?”
“是真卷走了么?会不会可能是大少奶奶同管家和张妈做戏?反正他们不都是一房的吗?”
“谁知道!”
芦花急忙走了,她最怕听到人议论这件事情。
周保和张妈这一出,让郁家大大伤了元气,也叫她在郁家人面前抬不起头来——任谁都会以为是她同周保张玉凤合伙,欲要掏空郁家吧,这是人之常情。
到现在还没谁跳出来当面指责她的不是,但,应该是迟早的问题,芦花不知道该怎么办。
卖了她,也无法弥补这份巨大的亏空。
唯一值得开心的事情是,郁齐婉的婚事有着落了。
原说的是开春后,今年春迟,立春要在旧历二月间了,但没想到薛长亭比郁齐书和芦花都急,初八他就带着媒婆亲自登门来求亲了。
算算路程,初一初二又不出门,难道他是过了年,初三就出发了么?
真是心急的男人,呵呵。
不过,这件事情叫芦花又喜又愁。喜就自不必赘述了,愁的是,郁家得为郁齐婉准备嫁妆。
芦花自柜子里翻出她的私房钱来,坐在郁齐书身旁,打开包袱皮清点那些银子,口中喃喃地道:“这是牛叔还我的那两百两银子,剩下的二十两我没要了,他和干娘要生活,身上一个子儿都没有,怎么过年?又是年节时分,活儿不好找,又没地方住——其实我有叫他们就住潘家那大院子,但他们觉得脏,眉都没皱,直接捐给村里当仓库储粮了,都是本分人啊。”
“这两百两银子就添做齐碗的嫁妆吧,其余的……我明儿再去翻翻库房,看还有些什么好东西藏着。”
郁齐书点点头,说:“白天的时候母亲过我屋来,将那柄玉如意交给了我,我放在书房的多宝阁了。那本就是从前就说好了要给齐碗的嫁妆,这次就写进礼单里。”
“嗯。”芦花将此事记上她的小本本,又给郁齐书念了下她想好的嫁妆清单,总觉得不太像样。
“不知道薛长亭家里还有些什么人,我没过细问,但是亲朋好友肯定有几个。那,齐碗的嫁妆若是少了,只怕去了婆家要被欺负。”
芦花看郁齐书听了后,不说话,眉头笼上了轻愁。
想了想,小心翼翼地商量道:“薛长亭送来的聘礼丰厚,要不我们换个包装或者折成现银另买礼物,当做嫁妆再回去?反正我们那里,父母收到的聘礼基本上也都是变相又给了女儿的。”
郁齐书微微叹了口气,道:“如果实在没有办法,便就如此吧。”
芦花知道他难做,的确,将聘礼换个花样又当嫁妆送出去,实在跌份儿,便道:“这个法子就当备用吧。如果库房里能翻出几样好东西,那就不用这法子。”
郁齐书没说话。
郁齐婉嫁妆之事算是商议出了个初步方案,看夜不深,两人都没什么睡意,芦花另开话题道:“没想到高大人雷霆手段,竟然会直接将潘家那个人贩子窝给端了。这下好,几个坏人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全给流放到了苦寒之地,多半这辈子都回不来了。高大人还真是难得的青天大老爷呀,广开言路,还秉公执法,你说是不是?”
“什么青天大老爷?”郁齐书眉头舒展,睨她一眼,道:“笨,他不过是看在徐宏这个御史大人的份上,而徐宏又与我是旧日同窗好友,至今关系都匪浅。你以为就你一妇道人家,说是路见不平拦住他告了一状,他就放心上,秉公执法了?”
“嘻嘻,说得也是。”芦花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再眨眨眼,凑过去,轻声:“当然,最好还是你好!不过,你是怎么知道高天达一定会帮这个忙的?所以那天那么笃定地叫我回去。”
郁齐书又淡淡地瞥她一眼,有些傲娇地哼了声,“官场上的关系就是利益关系,好歹我也做过官,侵淫其中几载春秋,多少学了些。借着徐宏在此,我此时不利用这份关系,更待何时?”
“扯什么利益关系?直接明白地说就想帮我达成所愿就是了!”芦花乐开怀,哈哈一笑,将手里的账簿塞给他,揶揄道:“家里捉襟见肘,你这么厉害,就想想怎么利用你那些同窗好友的关系,捞点钱贴补家用吧。”
郁齐书又冷冷地哼了一声,将账簿扔还给她,接梗道:“不是你在当这个家吗?开源节流的事情,你该当仁不让。”
芦花笑道:“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啊。那米,我又种不出来。”
转天,李小莲派丫头郑重其事地来邀请郁齐书去上房,说有重要的事情要宣告。
第122章
可能正是那次郁齐书去找郁泓时露了面, 过新年时又主持了一应礼仪,因而叫李小莲重新正视起他来。
但是,芦花却不觉得李小莲对郁齐书的重视是一件好事。
“你猜二娘要说什么要紧事呀?”
“还能有什么要紧事?她这么急切, 无非就是担心分家前给齐碗掏一大笔嫁妆, 日后郁家可分的财产便就少了。”
芦花吃了一惊, “你是说二娘想分家了??”
“八九不离十。”
夫妻俩到了上房, 李小莲掌控全程,她的意思很分明,尽快分家!
果真郁齐书一猜一个准。
李小莲精明, 完全没拿郁齐婉出嫁说事, 矛头直指大房媳妇当家出了大错。
“再由着她这么乱来,一大家子人很快就要沦为乞丐了!”
座中人大多附和, 脸色都是铁青。
芦花缩在角落里, 只像个听候发落的罪人。不管那几房说什么,她都不敢吱声,只怕一出声, 就触动众怒, 牵连到郁齐书。
当时跟郁齐山在汉阳城分道扬镳后,她并未立即回转,和着牛武和刘桂香两个, 几乎访遍了燕阳城所有典当铺子,没得到一点讯息,想来周保怕在汉阳城耽搁出事,亦或是东西太贵重, 小小汉阳吃不下, 典当行不敢收, 反而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去往更大的城市了。极有可能,京城销赃最不引人注目,毕竟,太子脚下,哪样宝贝没见识过?
芦花只得回转牛家村,同郁齐书商讨后,认为不能报官。
本来郁府就是被抄家,全部财产没收充公的。一报官,即使财产能追回,但是也很有可能回不到郁家人手里了。
周保和张妈卷走的东西,好些是见不得光的。
郁泓在官场上蝇营狗苟多年,哪可能清白?且,官场上的人哪个又不精明?就说汉阳城、安义县的父母官,说不定会借此机会,用着抄家圣旨做盾牌,明目张胆地将赃物纳入私囊,郁家人也只敢怒不敢言。
莫不如当是送给周保和张玉凤的辞退金罢了。
此事还给郁家带来了颇为烦心的后遗症——周保和张妈卷物而逃,仿似给郁家的下人指了一条“明”路,不几日,府中开始隔三差五地丢东西。
各房慌忙关门闭户守好自己那点家私,芦花也赶紧将那种没派到具体哪房伺候的下人辞退了,特别是那种不是本地人的老仆,打发他们回了老家,只留着一些在灶房和大院子里做粗活的婆子和帮佣。
这一来,郁家的下人几乎少了一大半,府中越来越凄清。事情没发生前,郁府正在为过年大肆翻新,出事后,所有的装修装饰停了工,像好戏唱到一半,戛然而止,叫听戏的人怅然若失。
以至于因着这件事情造成的阴霾,郁府的年过得十分寒碜,叫下人们议论纷纷。
芦花自知自己是罪魁祸首,晓得要低着头做人,全程默不作声。
上房外面院子里人头攒动,几乎所有郁府下人都来围观,屏息听着里面的动静,窃窃私语,等待着被发落的命运。
这些,基本上都是跟郁府签了死契的丫头小厮,没自由身,不过是郁家人的财务而已。
屋里,开会的郁家人,也在等着未来的命运。
“有个一儿半女的,适当给个几百两,带着孩子去自谋生路。没有生儿育女的,统统放出府去。其中有那被抬做妾室了的,是再嫁是回娘家另外想辙还是怎么的,悉听尊便;没被抬做妾室的,通房丫头些个,全都发卖了,贴补家用。”
李小莲一锤定音。
算上正室,郁泓目前一共有八房妻妾。生了儿子的只得三房,其余一个也没生养生。而郁齐山是妾室最多的,但只得一个女儿。
除开这对父子,便只有郁齐书和郁齐涯了。郁齐涯尚未娶妻纳妾,郁齐书就只得芦花一个正妻,没什么好处理的。
郁齐书和郁齐山都在场,有资格发言,但两人都没说话。
底下座中后院里的这些个女人,她们自己的帐都没算清楚。
冯慧茹没来,她已经表明了不想再理郁家的事情,李小莲就俨然成了女主子。
当然,女主子还是得听从男主子的意思。
李小莲将自己的意思说完,就看向儿子,要他做后盾,赶紧表态,早做了结,与这家乱七八糟的人分道扬镳,过自己的好日子去。
开会前,她已给儿子做了思想工作,此时只要他声援即可。
郁齐山却看向郁齐书,“你的意思呢?”
郁齐书早料到此事,故而神色平淡道:“郁府正在危难时刻,我觉得此时不宜分家。”
郁齐山点点头,对他母亲亦道:“我也是这个意思,父亲尚在,分了家,怎么照顾他都是个难题。”
李小莲气得不行,狠狠瞪了眼儿子,大声道:“算什么难题?说起来,今日大家都在,我也正想要说一说老爷的事。”
她将座中人都扫视了一眼。
方缓缓道:“你们应该都知道,老爷病倒后一直都是我在照顾他。他睡在那儿,像个死人似的,不会自己吃,不会自己喝,吃喝拉撒都要人服侍。又不会说话,拉在裤子里,弄脏了床单,都不会说出来,全要人时时看顾着。一日两日,一月三月,我还能吃得消,可是时间长了,只我一人照顾他怎么成呢?久病床前无孝子,我只是一个妾室。而且,凭什么只我一个人分担?你们都是姓郁的,都是老爷的家人,都有责任照顾他。所以,我认为,分家后,老爷就由他几个儿子轮流照顾,一家照顾一阵子,一月为期,两月为期,这样子,诸位觉得如何?”
郁泓中风至今不过才一个多月,芦花已经好几次听说李小莲虐待他的事情了,这人心变化之快,叫人瞠目。
她儿媳妇虽多,可个个精明,都不愿帮她一起照顾公爹。
若非看芦花已经将冯慧茹接到兰苑住,郁齐书也离不得她,还有个几个月大的奶娃丢不开手,李小莲才没好意思把郁泓推给大房的人照料。也亏得郁泓病倒前独宠她,她也怕被人戳脊梁骨,不然早跳出来闹了。
但是,一个月的时间已经是她的极限。很难想象郁泓如果两三年,三五年都这样子要死不活的,她要怎么办?
郁齐山开了个头,李小莲忙趁此将这事儿说出来,要推卸责任。
李小莲说罢,用眼神儿询问郁齐书的意思。
郁齐书低头思忖,芦花在身后扯他袖子。
他回头,见芦花冲他微微点头。
他刚才犹豫,便是在想轮流照顾父亲是责任是义务,可转念想到最后还不是都担在了芦花肩上,便觉为难,哪里知道,芦花已经看出来他的心思。
郁齐书心中感动,伸手将她的手握住。
郁齐山瞧到,目光移开,起身,道:“那就这样定了吧。分家的事情暂且不要提了,父亲就各家照顾一阵子。”
李小莲的目的没达成,但好在丢了一大个包袱,又暗想分家之事慢慢来,隔一两月就提,迟早分,松了半口气,也起身要离开。
那厢柳湘琴终于急色了,忙叫住众人道:“大少爷、二少爷,李姐姐,且听我说句话。我儿年幼,他现在所有心思都扑在来年的科考上,我也要专心伺候他,好叫他不必分心杂事。所以,照顾老爷、床前尽孝的事情,是否待齐涯金榜题名后再分担?你们都知道,老爷一直以来都希望他的儿子能为郁家光宗耀祖。”
李小莲一听,第一个开口反对:“说得堂皇!不就是怕老爷进了屋,增加你屋里的开支?好笑,你儿子不是秀才吗?你到处炫耀呢,都已在领朝廷的廪食了。换算成银子,一个月足有十两呢。老爷现在又没像大少爷当初天天用参汤吊着命,难道稀饭钱你都舍不得出吗?”
郁府有为郁泓单独支用医药费的,李小莲常使人来索要银子。芦花管账,又问过物价,那两月,给二房的钱,绝对可以让公爹天天吊参汤没问题。
于此事上,芦花敢拍着胸口说一声,问心无愧。
就问,二娘,你是否将银子如数花在你丈夫身上了?
柳湘琴要得就是李小莲那句话,她仗着李小莲不敢将银子花销明细公布出来,微微一笑道:“廪食有是有,不过,李姐姐,请问一个月十两银子,是否够给老爷的买药钱呢?如果非要我们齐崖照顾他,那行啊,郁家分家的时候,我们要求均分家产!”
“均分家产?”李小莲几要跳起来,“好啊,原来你就打的这主意?可凭什么呀?你一个妾室,他一个庶出,有什么资格提均分家产?”
“呵呵,二夫人,这么说之前,你先问问你自己的身份!”
“我儿子打理郁家的资产,这些年给郁家赚了多少钱进来,你可有算算帐?”
“哼,若让我们齐崖来打理那些商铺,说不定就不会叫大家连年都过不好了。想想那些冷菜冷羹,说是过年,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们过端午祭奠先人呢。”
“柳湘琴你!”
……
坐在角落的沈傲雪,曾经是郁泓最宠爱的女人,郁府上下莫敢怠慢她,这会儿她就像是一缕空气,不但一个字都插不上口,也没谁看她一眼。
回到自己所住的芳菲苑,伏在桌上,低低絮絮地给奶娘诉苦。
久久没有听到身后那做着针线活的奶娘的劝慰声,房门发出一道几不可查的吱嘎声。
她毫无察觉。
望着桌上一支早就干枯的腊梅,她撑着下颚,幽幽道:“奶娘,我该怎么办呢?我没有儿子,连个女儿也没给老爷留下。他们要分家,我怎么办呢?会不会像那个兰草香草,还有蒋芙蓉,到时候给二夫人大夫人像售卖货物一样卖出去换百八两十银子,给他们贴补家用?”
一双温热的大掌摸上她瘦削的肩膀,跟着将她强势揽入了还不算宽厚的怀里,“不要怕,没有爹爹,还有我。如果真的要分家,我是郁家的男丁,郁家就算只剩了几把零碎散银,也会有我的一份儿。你还有我,我会照顾你一生一世的。”
第123章
睡意正浓, 恍惚中听到尖锐而凄厉的哭叫声,然后是嘈嘈的喧哗,越来越大声, 小两口自睡梦中被惊醒。
芦花揉着眼, 不情不愿地自郁齐书怀里半撑起身体, 伸手去撩帷帐, “你听见了吗?外面好像出什么事儿了。”
绢纱糊就的窗外仍旧一片漆黑,说明外头天还没亮。
温香软玉离怀,胸口处骤然变冷, 郁齐书有些许怅然。他躺着没动, 凝神听了片刻,懒洋洋道:“听不清楚在闹嚷什么, 不过听得见声音, 该是发生在府里。算了,别理它,总不过又是哪房丢了东西, 在突击搜查, 找人问罪。这种事情最近发生得很频繁,郁府突然好像变贼窝了。”
他冷言冷语,口气讥诮, 听得出颇为厌烦。
“府中?那我得出去看看!”
芦花一瞬间清醒了,赶紧披衣起床开门查看。
隔壁房里的冯慧茹也起了,刚刚斜开一条门缝,抓紧身上胡乱套的一件棉服正探个头往外瞅, 见她闪身出来, 问道:“发生了什么事?大清早的, 天都还没亮呐就哭丧!”她抱怨着。
外面起了大雾, 阴冷黏湿,芦花出来得急,穿得不多,抱着膀子缩着脖子站在走廊里,踮起脚尖儿朝团团火光处张望了下:“不知道呢,我们也才醒。”
声音是自前院传来的,但不知道到底是哪房在吵嚷——郁府上下大半都住在前面的。
郁家宅子背后是一大坡的竹林,且地势高,阴着了后宅,所以除开郁齐书两口子和林寄眉主仆,其余几房都住得靠近宅子前面,那半边向阳又干燥。
芦花望见半空中映照着猩红的火光,看来聚在一起的人不少,有点担忧。
各屋陆续都点起了火烛,想是都被吵醒了。
对面的芳草居也听到了院门打开的声音,似乎也很惶惑,有丫头婆子就站在大门口处议论。
“听着像是二夫人院里呢。”
“呸呸,别瞎说,有哭声……”
说话之人想来是怕犯忌讳。
郁泓还住在李小莲处,说有哭声,暗含的意思就是担心郁泓有个三长两短,未尽之意便是警告头先说话那丫头再别乱讲话。
又道:“几位夫人都住那边儿,不一定是二夫人院里。”
话题很快转移,“有可能是哪房在教训小丫头,不过,怎么阵仗这么大?”
“是啊,动静有点凶啊。会否又是二夫人在惩戒下人?我们要不要去看看,帮着说说话?大家都是伺候人的贱命,兔死狐悲……”
“算了吧,二少奶奶昨儿才呵斥了我们,叫我们莫管夫人院里的事,省得惹祸上身。”
冯慧茹立在廊下听了片刻,阴沉着脸,分外恼恨,“这都第几回了?要处置个丫头非得在半夜闹得大家都睡不好?别以为你司马昭之心,别人不知道!”
凌晨的风吹拂,丝丝沁凉入骨,芦花抱着身子哆嗦了下,听见身后轮椅滑动,回头看,郁齐书膝盖上放着她的夹棉外套正给她送来,忙走回屋去抓起衣服披在身上,再搭把手将他推出屋来。
恰好就听见了冯慧茹的叱骂,芦花同郁齐书无声对视一眼。
自分家一事泡汤后,二房就开始了将郁家闹得鸡犬不宁的日子。
先是借周保和张玉凤卷走府中财物一事要求大房交出库房的钥匙。
芦花还记得那日李小莲来时的气势如虹。
估计她是想着意大闹一场的,所以吆五喝六,将几个儿媳妇尽皆带着一起找上门来为她摇旗呐喊。
只是李小莲连冯慧茹的面都还没见着,就院门口堵着,当场芦花二话不说就把钥匙交了出去,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态度十分和善,还有种长松口气的释然,反倒弄得她领着一群女人气势汹汹而来,悻悻然败兴而归。
事后冯慧茹叱骂她怕事,怒她不争,“你怎么都不跟我说一声?担心我给她气坏身体?可你丈夫还活着啊,我儿子好好的,有他做主,你怕什么?难道她还敢明抢吗?”
这个世界,嫡子是有权利处置庶母的。
庶母及其子女的地位,不过比仆从高一点而已。
芦花微微笑道:“娘,账本还在我这儿。我管着帐,二娘不敢乱来的。我每隔三天就去库房盘点一次,少了一样,她都必须给出合理的理由,其实是被我们牵制着呢。她拿了钥匙,还不得不想法子守好库房,别让人偷了盗了,无异于接了个烫手山芋过去,清箫以后也可以不用再睡库房了。”
冯慧茹如梦方醒,看芦花的眼光此后就有了不同。
郁齐书很稀奇,戏谑道:“原来你还是有点板眼儿的嘛,竟然会想到用此法打压她的气焰。”
“喂,我好歹是大学生!什么板眼儿?这评价好小家子气!”芦花不满他的语气,“我大学是学经济学的诶,又去企业里待过几年。你不知道那些私企老板,最喜欢找自己家人亲朋来做出纳。他们以为只要让家里人把钱管好了就万事大吉,殊不知,最容易出问题的就是现金这块儿。会计的工作轻松得很,钱跟帐对不上,急的是出纳、是老板,这工作最是叫一家子人生嫌隙了。”
末了,她得意洋洋:“乱呗,届时我们就静看二房一窝乱成粥。”
郁齐书笑,未再言语,那笑意带着点宠的意思,是纵容她这小小的坏心眼儿。
只是二房精力好,不肯消停。
一计不成,李小莲再生一计。
周保走后,府中暂未确定管家。李小莲得了库房钥匙,顺势,就将管家一职接手了过去,府中一切事务都交由了她屋里的那个郑慧娘负责打理了。此后她就借着郑慧娘的手,隔三差五的,要闹出点不大不小的动静。
其实她的手段简单、粗暴,又低劣,便是寻个借口,无缘无故将府里的丫头小厮痛打一顿,以至于后宅总是哭喊不止,不得安宁。
李小莲的目的,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想得清静?行啊,分了家,岁月静好。
她要迫使大房松口,同意分家。
听闻到对面芳草居的下人的议论,这厢冯慧茹只道李小莲故技重施,厌恶至极。
芦花和郁齐书也做此想,十分无奈。
冯慧茹咒骂了几句,转身进屋,恨恨地甩上房门。
不期她怒火中烧,没注意到关门的动作过大,便把小床上的孩子给吓醒了,那小儿登时哇哇地哭声震天。
香秀和她嫂子也都起来了,围在芦花两口子旁边抻长了脖子往前院张望。见状,立即伶俐地钻进屋去,帮忙哄孩子。
可那奶娃儿受到的惊吓太大,一直啼哭不止。
前院还在闹腾,杂沓的脚步声,哭的喊的尖叫的,听着都是女人声,汇聚一处,有愈演愈烈之势。
芦花叹口气:“听声音闹得有点凶,估计一时半会儿不会消停,我还是去看看吧,能劝则劝。这会儿离天亮还早,总不好让全府的人半宿都睡不着。”
郁齐书皱眉道:“看了情况再说。你不知来龙去脉,尽量谨慎开口,少惹是非。他们自家一房的人都作壁上观,我们也不必多事。”
“嗯,我知道。”
第124章
芦花唤香秀出来跟她一起去。
郁家宅子大, 郁泓病倒后府中陆续放走了大量仆从,不少院落因此空置下来。日常又无人打扫,愈发显得冷清。此刻天又未亮, 即便是在自家宅子里走动, 也需要一点胆魄。
芦花将披在身上的夹棉衣服穿戴好, 这壁香秀已经找了只灯笼出来点燃了蜡烛, 她便捉着香秀的手腕壮胆欲行。
香秀也胆小,讪笑着将她的手臂反抱住。
芦花索性就同她互相搀扶着一起走。
郁齐书看那个娇弱的女人将香秀的手膀子抱得死紧,那么可怜又无助的模样, 却将脊背挺得笔直, 不但代他强扛起关心爱护郁家的责任,本来自己就怯懦, 这时候还要反过来照顾香秀这胆小丫头。
他的目光暗了暗。
见那道柔弱的背影就要没入漆黑的夜色里, 他忍不住了,喊住芦花道:“等等,你推着我一道去。”
因着院子里住着大量女眷, 清箫的年纪又大了, 已不住这儿,郁齐书便有此说。
芦花拒绝,“外面黑灯瞎火的, 带着你多麻烦。”
郁齐书便不做声,操纵轮椅直接滑下台阶去,芦花急忙回身阻止他再往前行,气恼道:“你怎么就不听话呢?你去不是多事?你才说了我尽量不要多事啊!”
他耍赖:“对, 说的是你多事, 却不是我。”
“你!”
两个正在争执, 忽的门扉被咚咚地叩响, 清箫的叫唤声在院门外响起,“大少爷、大少奶奶,前头出事儿了!”
香秀忙开门将他放进来,“谁出事了?”
“我就瞧了个囫囵,但感觉会出大事。又猜想动静这么大,大少爷和大少奶奶肯定已给吵醒了,便忙跑来禀报主子。那前头——,咳!”清箫抹着额头热汗,面现难色,向芦花和郁齐书道:“大少奶奶,您还是亲自去看看就知道了。”
当下再不迟疑,又有了清箫陪同,郁齐书便放芦花同香秀和清箫赶紧去瞧瞧怎么回事。
清箫提了盏气死风灯在头前走,为二人照路。
“到底是谁出事了?”
“小夫人。”
“小娘?”芦花诧异。
万万没想到却原来是郁泓最小的妾室沈傲雪出了事,她记得那小美女天真无邪得紧,不是个爱惹事生非的。她像个琉璃娃娃,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她出了什么事?”
清箫哎了声,难以启齿的为难模样:“我真的不敢说,您还是亲自去看看吧。”
巷子里乌漆墨黑,阴冷潮湿的天气持续有一月了,地上铺的都是青石板,少有人走动,便长了青苔,一不小心就会滑倒。
芦花同香秀两个抱着走,深一脚浅一脚的。清箫又不明说,芦花心里急,嘴里便不自觉地催促:“快快,走快点。”
三人黑巷子里赶路,周遭又安静,便好像被莫名的恐惧包围,心头都是一片慌乱,脚步因此更加纷乱,呼吸也粗重起来。
主仆三人循着喧哗吵闹处一路紧赶慢赶摸过去,果真是沈傲雪居住的芳菲苑。
远远的,已瞧见一大群人挤在院门口。
沈傲雪的哭喊声自人丛里传出来,尖利又嘶哑,像划破的竹管里发出来的,刺耳得很。
芦花三人赶到近前。
前来围观的下人已不少,早就议论纷纷。
“……好几个都亲眼看见了,被子掀开,白生生的两条肉虫正缠在一处呢。”
“天哪,丑死人了!那两个人在想什么呀?这种事情都做得出来,也不怕天打雷劈!”
“这你就没见识了吧?史上还有皇帝上烝下报呢。那些番子国中,父妻子继、兄死娶嫂寻常得很。就是咱们大齐,什么公公扒灰这种事情在高墙深院的大户人家里也不是没发生过,见怪不怪了。”
“怎么发现的呀?郑妈不可能无缘无故就带着人查房啊,这是以下犯上!是不是有人告密?谁呀?伺候小夫人的几个我看都被要被打死了,应该不是芳菲苑的人,那是去自寻死路,帮忙遮掩都来不及呢。”
“所以你没听见之前郑妈骂周奶娘是老鸨吗?她瞒着不报,放任不管,肯定是因为得了三少爷不少的好处啊,这不就等于是给自家姑娘拉皮条?”
“唉,府中连续出了几起偷盗事件,郑慧娘做了管家后十分尽职,夜夜带着人巡视呢,可能昨晚巡夜的时候无意中就给她撞破了两人奸情吧。”
“那也巡不到芳菲苑啊。现在都是各扫门前雪,她做了管家,也不过是假公济私只紧着二房夫人那边的呀。西苑同芳菲苑隔老远了,而且之前一点征兆都没有,你们哪个听到过两人之间有不清不楚的风声?都没有吧?所以,她怎么就知道三少爷同小夫人在屋里那个呀?会不会是被设计了?真的一点风声都没有,突然就……我听说有种蒙汗药还是啥的药,先给人灌下去,人事不省后再剥了衣服抬一屋里……”
“瞎猜什么?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
芦花听得目瞪口呆。
脑子空白了好一阵,然后赶紧思索了下沈傲雪是谁的女人,奸夫又是什么身份,算了遍帐,嘴巴张得更大了,半天合不拢。
香秀摇晃着她手臂小声道:“难怪清箫不敢说。这种事情,就是说说,我都觉得丢人呢。”
又道:“大少奶奶,我们还是赶紧走吧,这里好脏!”
芦花抚了抚胸口,也觉得这种事情不敢劝,正要说先回去再说,又听人在窃窃私语地探问:“四夫人还不知道吧?”
立刻有人回道:“有人去禀告了,相信很快就会赶来。天哪,不知道她来看见自己儿子同小夫人被捉奸在床,要如何收场。”
“怎么没看见三少爷呀?是不是跑了?”
“在屋里呢!跑得掉吗?芳菲苑被围了后才进去捉奸的。等着看,郑妈叫了几个汉子进去,很快就会出来了。”
挤在门口处的人丛忽然齐刷刷地往两边分开,芦花三个便不约而同垫起脚来,越过攒动的人头往那儿观望。
郑慧娘举着火把率先走出来,回身站在大门口等着。
身后,几个膀大腰圆的粗使婆子一路揪着沈傲雪的长发将其从房间一直拖到了院门口,然后在此僵持住了。
只因为沈傲雪双手紧紧拽着门槛拼死抵抗,她抠得那么紧,手背上的青筋根根凸起,指节都泛白了。又哭得惨烈,眼泪鼻涕糊花了她那张漂亮的脸蛋儿,丝锻般的长发也被泪水糊成了一绺绺,凌乱不堪地贴在她的脸上、钻进嘴里。哪里还顾得形象?冲着院里一径又哭又喊“奶娘救我、奶娘救我”。
见者莫不动容。
可惜,院子里,她的奶娘和陪嫁丫头早被四五个婆子掀翻在地,被踩着脊梁骨扑在地上动弹不得,正遭受杖笞之刑,自顾不暇。
因是从床上直接扯出来的,仓皇中,她只来得及套了件肚兜和亵裤,光裸的手臂便暴露在外。又被拖行了几十米远,亵裤本身松松垮垮的,不止被磨破,此时还垮到了大腿处,穿了等于没穿。两条纤细笔直的长腿清晰可见,一身的凝脂玉肤亦在火光下显得更加刺眼、醒目而诱人。
清箫忙遮了眼,还扭开头。
香秀小声斥道:“你走远些,不准再站在这里!”
清箫本也臊得不行,红着脸向芦花报告了声,提着风灯站走远了些,留下香秀同芦花两个隐在暗处。
“让开让开!你们都别挡在跟前啊。”
婆子们一边吆五喝六地驱赶围观人群,防止沈傲雪向人求救,一边用劲儿掰扯沈傲雪的手指。
可她是在拼命,婆子不过是在完成任务,便因此败下阵来。
无奈去请示,“郑姐姐,她抠得太死,我们抠不下来,怎么办啊?”
第125章
郑慧娘向来一张冷脸, 活像人人都欠她银子似的,言语也不多。听到这话,就擎着火把走回去。芦花还没来得及眨眼, 只见她抬脚便往沈傲雪抠着门槛的手背狠狠踹去!
芦花心惊肉跳地别开眼, 香秀亦扑进她怀里喊了声大少奶奶, 耳朵里听见沈傲雪凄厉地惨叫了一声, 伴随着周遭人的齐齐惊呼,她一颗心跳到嗓子眼儿。
现场安静下来,想来所有人都被郑慧娘此举惊骇住了。
她虽然面冷, 可平时从未有人见过她发怒, 此时此举,跟往常判若两人。
芦花等到脆弱的心跳平复, 才又缓缓扭过头来。
沈傲雪瘫靠在门槛上, 已松开了手,双手耷垂在腰侧颤抖个不停。莹白的手背肌肤已破了很大一块皮,血珠很快自破皮的肌肤下溢出来, 不一会儿, 双手手背都是血红的一片。
“还愣着干嘛?赶紧拖走!”郑慧娘一声厉喝。
婆子们白着脸回过神来,七手八脚都去拖沈傲雪。
忽的人群重又喧哄起来。
几个壮实的男仆将穿戴齐整的郁齐涯押了出来。
到底是顾及他的身份不同,郁齐涯还甚体面, 出来时押着他的几个男佣还被他骂得不敢抬头,甚至是被他踹了几脚也只隐忍不发。
跨过门槛时看见了沈傲雪,郁齐涯愣了愣,收起了嚣张跋扈, 脸现不忍, 唤了两声傲雪傲雪。
沈傲雪呆呆地抬起头来, 眼眶里犹有盈盈的泪水。看清楚面前人, 晦暗的眸子一下子亮了起来,立刻向他伸出手去,叫郁齐涯快点带她离开这儿。
唤着人时,滚烫的泪珠又滑落她布满泪迹的脸,分外地楚楚可怜。
郁齐涯要冲过去把她扶起来,男仆早防着他此举,当即将他抓得死死的。
郑慧娘亦同时开口道:“三少爷是不是还没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众目睽睽下,我劝你尽量避嫌吧,或可以求得老爷夫人对你网开一面。”
这话犹如晴天霹雳,郁齐涯脸上倏地血色尽退,他往后退开一步,然后扭开脸,再没理会过沈傲雪的呼唤,由着人将他押着,几乎是逃也似的疾步远去。
郑慧娘迈步跟上,婆子们将沈傲雪架起来也跟上。
下人都蜂拥着尾随而去,个个情绪亢奋。
芦花犹豫地在原地站了会儿,亦跟了上去,她想要看看郑慧娘要将那二人往哪里带,最后又会怎生处置。
这一路跟随,却见人直接被拖到了西苑。
引得下人又一阵窃窃私语。
“怎的不带到大夫人那里去听候发落?老爷正在二夫人处养病,这不是存心要气死老爷嘛?”
有人立刻噗呲笑出声,“老爷还晓得啥?人事不知的,干啥都在床上解决。”
郁泓还在西苑住着,没搬出来—议定好的各房轮流服侍他的三月期限未到。二房儿子郁齐山又行踪不定,时常外出逍遥,他的那些媳妇儿便长期独守空房,总不可能将公公甩给她们吧。李小莲没办法,只得继续忍受着屎尿失禁的丈夫躺在自己那张精美的罗汉床上。
“可我听人说,得了老爷这种病的,其实脑子一直都是清醒的,只是不能言语,手脚都不听使唤了而已。”
“娘呀!若真是这样,那不是造孽?老爷真可能活活给气死呢!”
“可不是么?”
一道变了调的女声响彻夜空,“儿子?儿子?齐涯,你在哪儿?”
嘈杂的现场静了静。
“是四夫人来了?她终于舍得来了。”
“她怎么现在才来?这都闹好一阵子了。”
“又不是好事,哪个愿意抢着去报信啊?不但没赏银,还极可能被她掌掴呢。”
是啊,任谁也不会相信熟读圣贤书的郁齐涯会干出这种违背人伦的事情来,何况他母亲柳湘琴?天下的父母,即便是亲眼所见,十之七八也会固执地不肯相信自己孩子品行道德败坏至此,他们永远都是乖宝宝。得了信儿,恐她还以为是谣言是污蔑呢,盛怒之下不打人泄恨才怪。
听到呼唤,郁齐涯立刻挣扎起来,扭曲着身体向柳湘琴大叫道:“娘,娘,我在这儿!”
人群早为柳湘琴让开道来。
她便骤然乍见到郁齐涯被五花八绑着,这还了得?她平时宝贝这儿子不行,登时张牙舞爪地冲上来就去抓挠那几个男仆,口中尖利地呵斥道:“你们做什么?反了你们?快放开我儿子!放开他!”
场面一度混乱。
芦花看柳湘琴衣衫不整,鬓发凌乱,想是听到自己儿子出事儿,都来不及穿戴齐整便赶了来。
但郑慧娘已招呼几个婆子先一步把她拦住了。
柳湘琴伸长了手又要挠婆子,一壁还回头,冲自己的下人怒吼道:“贱婢,你们还愣着干嘛?赶快过来帮我救人啊!”
无人理会她。
带来的丫头,一个个只是低垂着头竭力避开她怨毒的目光。
都听说了事情原委,哪个还敢掺上一脚?
郑慧娘更是适时开口威胁道:“谁敢上来阻拦,芳菲苑的周奶娘便是你们的下场。”
众人离开时,芳菲苑的私刑也正好执行完毕。三十杖打完,沈傲雪的奶娘和丫头早已经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
柳湘琴孤立无援,神色慌乱地用阴毒的目光将周围一圈儿人一一扫视,然后看到了沈傲雪。
转而疯狂地冲上去抓挠沈傲雪的头脸。
“你个臭不要脸的贱人,你竟然勾引我儿子,你害死他了!”
“我儿若有个好歹,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我现在就掐死你!”
她面目狰狞,留着长甲的双手伸向沈傲雪细长的脖子。
架着沈傲雪的婆子们慌忙拖着人往后频频退避。
之前被拖离芳菲苑时,沈傲雪挣扎凶悍,沿路不仅打翻了数个花盆,拖抱了几个下人,再被郑慧娘踹,好一阵折腾她才给制服。闹一场后,此时她人早已经精疲力竭,就像一条垂死的鱼,气息奄奄地耷拉着脑袋。婆子们拖着她躲避柳湘琴,她就像个破碎的娃娃般,纤弱的身体毫无生气地随着他人的动作左摇右晃着。
郁齐涯良心发现,“娘,不关傲雪的事,都是我的错!”
被母亲保护得太好,天真可笑,到这时候还没真正明白事情的严重程度。只想着母亲来了,一切问题都不是问题了。那么,顺势就把自己的女人也救下来。
“住嘴住嘴!你住嘴!你这个孽种!”
柳湘琴的心往下沉,儿子的话叫所有人都听见了。
西苑院门大打开,四个丫头提着灯笼鱼贯而出,分列于大门两边。
随后款款走出来的便是盛装打扮的李小莲。
“你们母子闹够了吧?”她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望着疯妇一般的柳湘琴,面色很难看。
第126章
柳湘琴上前两步, 紧紧盯着李小莲傲然道:“李姐姐,麻烦你叫你的人赶紧把我儿放了!”
“放了?”李小莲似笑非笑,“柳湘琴, 怎么你还在幻想你儿子能逃过此劫吗?”
柳湘琴色变:“你什么意思?”
“你在装傻充愣么?”李小莲嘲讽的轻笑了下, “你儿子做了什么, 你别说自己毫不知情, 那可是被郑妈她们捉奸在床的,再怎么狡辩都是没用的。又莫非——”她拖长声,“你当老爷已经死了吗?呵, 老爷这会儿正醒着呐, 正是被你儿子同沈傲雪干的好事给吵醒的!老爷只是不能言语了,但我明白他痛苦不堪的愤怒心情。身为他的爱妾, 我得代他清理门户。两人必须严惩, 否则有一学一,老爷他,甚至是所有姓郁的人, 都没脸活了!”
这番话掷地有声。
一石激起千层浪, 底下人顿时窃窃私语。
“这可不是一般的男盗女娼,通奸都要浸猪笼的,何况三少爷通同小夫人辈分摆在那儿……”
柳湘琴这才真正着慌了, 脸色一变再变,无措地揪着裙子,然后又再拘谨地上前几步,微弓着身体卑微地不知所措道:“不不, 姐姐, 齐涯他什么都不懂, 他还是个孩子, 他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李小莲嘴角抽搐,“郁秀才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那他这么多年的书是白读的么?朝廷给他的这个秀才是闭着眼给的么?”
周围有人哄笑出声。
柳湘琴脸上神色愈加慌乱,她目光乱扫,似在找人,这便瞧见了被架在一旁的沈傲雪,当即奔到沈傲雪跟前,一把将她的长发恶狠狠拽起来,目眦欲裂道:“都是这骚狐狸精的错,是她勾引了我儿子,全是她的错!二夫人赶紧将她打杀了好,省得她活着再害人!”
她手上用力,说着话,就这么拽着沈傲雪的长发将她往李小莲跟前拖。
婆子们不自觉松了手。
沈傲雪脸被迫抬起脸来暴露在人前,狼狈不堪,又吃痛,再度嚎啕大哭起来。
李小莲冷眼看着,一语不发。
见状,柳湘琴渐渐瘫坐在地,散乱的目光乱晃,又扫到了芦花,顿时扑过去,“大少奶奶,你是当家主母,求你救救我儿子吧!”
芦花吓了一大跳。
我哪里是什么当家主母?这帽子扣得太大。
她忍不住后退,但小腿被柳湘琴捉住,进退不得。
又因骤然成了众人目光的焦点,芦花紧张不安,伸手去扶柳湘琴,嗫嚅道:“三娘,你起来说话……”
她的畏畏缩缩样儿连李小莲都看不下去了,“你求她何用?你儿子自己都承认了是他的错——”
柳湘琴立刻转身,膝行至李小莲,痛哭流涕地哀求道:“不不不,没有没有,他说梦话呢,他有癔症,对对,他有病,常常睡梦里乱走乱闯,白天醒来,他都不知道自己夜里曾干了什么事……”
柳湘琴语无伦次。
李小莲已烦不胜烦,“郑妈,着人将这二人关到柴房去,不要搁这里吵到老爷休息了。先饿他们两日,待我禀过老爷夫人后就押到祠堂祭告郁家的列祖列宗,将郁齐涯自族谱中除名。三日后便将两人浸猪笼沉入河塘,届时所有人都必须前去观看,以儆效尤!”
“不不,你不能这样对待我的齐涯!”柳湘琴瞬间崩溃了,欲要冲上台阶去阻止李小莲说话。
几个丫头挡在前面。
李小莲冷冷盯她一眼,甩袖回屋,西苑院门紧闭。
郑慧娘亦开始指挥下人将沈傲雪和郁齐涯都带往大厨房的柴房去关押起来。
柳湘琴又疯了似的回身去拉扯押送郁齐涯的男仆。
郁齐涯也吓到了,挣扎着不住喊娘。
可她单枪匹马,又是个女人,双拳难敌四手,几个粗使婆子拥过来一番推攘,柳湘琴瘫倒在地上,崴了脚,痛彻心扉。眼见郁齐涯被押着远去,她努力几次,终于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地哭着喊着追着去了。
围观的下人唏嘘不已,逐渐散去。
香秀扯扯在发怔的芦花,“大少奶奶,人都走光了,我们也回去了吧。”
芦花轻叹口气,拖着沉重的步伐往回走。
兰苑的人都还没睡。
冯慧茹屋内亮着灯,郁齐书正陪着她轻声说着话。
芦花给婆婆和丈夫汇报了下情况,冯慧茹道:“自作孽不可活。沈氏同三房儿子时常私会一事,其实我早有耳闻。我原本是打算让你借沈氏同郁齐涯苟且之事来树立当家主母的权威……”她瞥了芦花一眼,“现在这种结果也好,就让李小莲去做了恶人吧。两条鲜活的人命,呵呵,将来若有报应,就报应在她身上。”
小夫妻两个相视一眼,默不作声,都不发表意见。
芦花暗暗后怕。
她是绝做不出来李小莲那般狠厉的,如果婆婆硬逼她,只怕自己要给整抑郁了。
冯慧茹又道:“郁家这一年波折不断,等这件事情了结后,就去请个道士来家里做做法,驱邪除秽……”
话没讲完,外面响起了砰砰的砸门声。
芦花慌忙跑出去看。
柳湘琴已不请自入。
清箫送芦花和香秀回来,暂时还没离开,院门便没上栓。
柳湘琴已状若癫狂,披头散发的,径直往冯慧茹屋内闯,芦花不敢强行拦她。
她见着冯慧茹便啪地双膝跪了下去,匍匐在地,磕着头悲嘶道:“夫人,求您,给我儿指一条生路吧。”
作为郁泓的正妻,郁家明媒正娶的媳妇儿,冯慧茹自然要维护郁家和夫君的脸面,何况她先前才对芦花说过那样险恶的话。
“你还有脸来求情?但凡你平时将他管束得当,也不至于闹出今日这种惊天丑事出来。如果是我儿子做出这等有背人伦的不齿之事,不用别人出面,我自己先就把他打死了!”
柳湘琴忘记了磕头。
她抬起头来呆呆地望着冯慧茹,仿佛失了语。
小床上那个小儿动了动,被这一阵扰攘,又给惊醒了,再度哇哇的大哭起来。
芦花急忙走过去摇着小床又拍又哄。
柳湘琴扭头看看那床,清醒过来,再度疯狂地以头撞地道:“夫人、大夫人,求求您,我只这一个儿子,不似你,你有两个儿子,我下半生就全靠齐涯给我养老送终了,求您给他一条生路吧!打折他一条腿……不,两条!两条腿都让你们打折了好不好?让他也像大少爷那样走不得路,只能坐在轮椅里,好歹也要保住他一条小命呀!”
冯慧茹已气得怒不可遏。
“你这说的什么话?好像我有两个儿子,死一个也无关紧要,是吗?怎么给你指一条活路?你意思是要我儿子代替你儿子浸猪笼还是怎的?!”
柳湘琴又愣了愣,随即猛甩了自己一耳光,扑在地上不住磕头求饶道:“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会说话!我该死!但是齐涯不该死啊,夫人!他什么都不懂,他全都是被那贱人勾引的!求您,求您救救我的齐涯吧!”
孩子啼哭不止,芦花哄了阵,他哭得更厉害了,声嘶力竭的,脸蛋儿胀得通红。
哎,好容易哄睡着的。
“出去出去,你出去!谁要将你儿子沉塘,你求她饶命去!”
冯慧茹起身,将孩子自芦花手中接过来抱进自己怀中,又背过身去,欲要给孩子喂奶,再不理会柳湘琴的求情哭号。
郁齐书朝芦花使了个眼色。
芦花便赶紧将香秀和清箫唤进来,三人一起将哭闹不休的柳湘琴拉了出去,一直拖到了院门外放了人。
院门关闭后,柳湘琴伏在门上又哭喊了一阵子,待到快要天亮时,她才绝望地离开了。
这一晚,芦花受到的冲击和惊吓不亚于那小奶娃儿。
送走了柳湘琴,她神思不属地回到屋里。
捂着犹自还在砰砰跳的胸口,脑子里,柳湘琴披头散发目眦欲裂的模样,还有沈傲雪当时抓住门框挣扎着不愿被拖走时、指甲都抠翻了的凄惨样子不断闪回。
郁齐书叫她上床补觉,她回神,嗫嚅道:“齐书,二娘说三日后就要将郁齐涯和小娘沉塘溺毙,人命关天……”
郁齐书面色冷凝,截住她的话头,“那二人不止是通奸,还有违人伦,你想清楚再说话。”
“……”
似乎要她彻底死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心思,他看着她,“日前上房聚议,三房有意均分家产,二房大为不满。你当时在现场,想来也是听见了的。”
芦花只觉有一缕幽幽寒意,似毒蛇般爬上她的背脊,瞬间遍体生寒。
沈傲雪来了牛家村后,几乎跟二房没打过照面,更没产生过口角。后来郁泓重新流连二房屋里不去,沈傲雪也没恃宠而骄去抢夫,两人是没矛盾的。两房又住得远,沈傲雪同郁齐涯幽会,怎么会叫二房知道?二房就算知道,不是该喜闻乐见吗?公公瘫了,不用争男人了,李小莲更没必要背上人命官司。
出问题的是郁齐涯的娘。
柳湘琴那天当着众人的面,仗着自己生的是个儿子,不但嘲讽李小莲同样是妾却还强要高人一等,而且提出来要均分郁家家产,因而让李小莲恨之入骨。
似看出来她已经想到了,郁齐书一锤定音,绝了所有可能:“郁齐涯不会有活路的,沈傲雪只能陪着一起死。”
后头两天,兰苑的人听说柳湘琴跪在西苑门口,再三哀求二房夫人让她见一见老爷,李小莲自然没允。
“见了有啥用?不是听说你们老爷话都不能说,眼珠子都不能自己转动嘛。”香秀三姐同香秀清箫两个说。
然后到了第三日前夜,自下午开始,大家都听到了她悲苦的哀嚎。
“听说已经提前在给他儿子烧纸钱了。剪了很多纸人,全是美人,要烧给她儿子,让他在地底下享用的。”
“好瘆人啊,她儿子明天才死啊!”
“对啊,想想都起鸡皮疙瘩。”
“柴房里的两个现在怎么样了?”
“刚开始还哭嚎,后头可能是没吃饭,没力气哭了,已经一天多没听到声音了,多半已饿得奄奄一息了。”
“呀,会不会是已经……所以三夫人才烧纸呢。”
“哎呀,别说了,好可怕!”
柳湘琴这一出,弄得郁府人心惶惶。各房关门闭户,也不准丫头婆子擅自在外走动,都只待明日事了,找道士来做法驱邪除晦气。
“这天怪冷的啊。”
“是啊,好冷啊,怎么会怎么冷?都要开春了,往年都不这样啊。”
灶房里,几个粗使婆子围在火膛前取暖。
木窗框被北风刮得哐当哐当破响,真怕下一刻就散架。
“明天给清箫那臭小子说说,好歹叫个木匠来给修修啊。不然窗子坏了,雨水打进来,不进了锅?这脏水吃下肚,肯定闹肚子。”
郁府没什么人气了,太冷清,即使春天快要来了,但是晚上,仍旧冷得婆子们直打哆嗦。
身上还穿着棉服,围在火塘前,可凌厉的寒风自破窗刮进来,挡不住它刮得人嘴脸麻木。
“这么晚了,应该没主子要吃夜宵吧?要不,咱们早点回屋里钻炕头去?”
“走走,回去了。明天要死人了,今晚谁还吃东西?那不是相当于吃断头饭吗?谁脑子抽了会这么上赶着蹚这种晦气?回去回去!”
旁边是储藏室,整桶整桶的菜籽油是今年牛家村几乎九成的收成。村民们除了留够自己吃的,其余都卖给了郁家。
半人高的木桶做成圆筒状,正好,柳湘琴撸起袖子,咬着牙,全程默不作声的,将三十几桶菜籽油滚到了屋外。
一一拔掉木塞,用木勺子将金黄色的菜油一瓢瓢舀起来,先自墙边那跺高高的木柴泼起,然后窗户、木门,墙上、油毡瓦……
灶头上微微摇晃的烛火,映着她没有血色的、冷肃的、譬如女鬼的白脸。
第127章
李小莲誓要她儿子死, 柳湘琴为救独子,几次求见丈夫郁泓不得,大房又袖手旁观。柳湘琴孤注一掷, 二房要动私刑的前一晚, 她到处泼油放火。
也合该郁家彻底败落, 当晚适逢刮大风, 火助风势,木质结构的郁家大宅犹如烈火烹油,很快噼噼啪啪地燃烧起来。
没有自来水的地方, 易烧着的地方又给泼了很多油, 仅仅靠着厨房院子里囤积的七八口大水缸里的水,哪里能救得了这样大的火?不到半个时辰, 郁家宅子里那些古色古香的雕梁画栋很快化成残垣断壁, 最后倾塌,终成了灰烬。
主子和下人,眼看这火救不了, 只好各自卷着细软财物跑的跑, 逃的逃。
等到天亮了,有几波人回到废墟,相顾看看, 最后竟然只剩了郁齐书一家同李小莲和着两个儿媳妇——林寄眉和秦思思。
林寄眉是郁齐山的正室,不可能跑。秦思思给郁家生了唯一的小孙女,也不愿离开,死活都是郁家的人。
郁齐山得了讯息, 火急火燎至晌午赶回来时, 李小莲同冯慧茹坐在冷灰堆里哭号——瘫在床上的郁泓没人去救, 也成了郁府瓦砾残灰中的一抔。
灰烬中没找到郁齐涯、柳湘琴和沈傲雪的尸身, 不知道是也烧成了灰,亦或是逃走了。即使侥幸偷生,想来后半生他们也只能远走他乡隐姓埋名地过活。
总之,这把大火,烧掉了一切。
不多的财产、恨之入骨的怨愤、青梅竹马的感情。
李小莲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若是没有她同柳湘琴的这起纷争,至少还有一处屋檐遮风避雨。
已没什么可留恋和争抢的了,事实上算是分家了,郁齐山带着母亲和一妻一妾离开了牛家村,后来芦花听说他们在枫桥镇上赁房子居住。
说起来,二房李小莲同郁泓本就是牛家村走出去的人,所以郁府烧了,她也去不了多远,她的根基在此。
郁齐书一家留在了牛家村。
其实主要是没办法走出去。
老的老,小的小,拖家带口的,他还是个走路不利索的。
香秀家里腾了两间茅草屋子给郁齐书一家五口人应急。
香秀爹娘生了好几个女儿,女儿们大多嫁人了,屋子就有多的了,否则也没办法让他们长住。
只是土墙茅草盖起来的屋子,漏风滴雨,湿气重,还有一股霉味儿,比起兰苑差远了。
加之隔壁就是猪圈,猪圈旁边就是茅厕。
农村人不讲究,屋里是不搁尿壶的,地方又不大,所以茅坑离着房间不远,不说如厕时不时可能走光,这人畜都往茅坑里拉,那气味儿不摆了。
冯慧茹住了几日,私下里同芦花和郁齐书叫苦不迭。
大火那天晚上,深更半夜,睡梦中被惊醒,保命要紧,冯慧茹便只来得及带走几件首饰。
也是因为那几样首饰平时常用,又正好搁在梳妆台上,拿取方便才顺手带走的。
芦花本来头面不多,顾着郁齐书和婆婆,更是啥也没带走。后来回去扒灰,也没找到什么值钱的东西,都烧光了。
郁泓下葬,小家庭安家,哪哪儿都要用银子。冯慧茹便将那些首饰交给郁齐书,让其变卖了换成钱使用。
牛家村少有人能消费得起金钗银凤,需要拿到外面去典卖,此事交由清箫去办。
说到这事,还着着实实伤了回清箫的心。
人在非常时期,即使平时再怎么信任,出了周保和张妈的事情,也会留一手。
郁齐书跟清箫说带回来银子,就可以换取他的卖身契—清箫的卖身契捏在郁齐书手里。
结果清箫不辱使命,郁齐书却跟他说卖身契已经在那场大火里烧没了,他已经是自由身,来去随意。
转身清箫就在背地里哭了一场。
芦花瞧见了,问他咋啦,还道他受了郁齐书的欺骗而气得哭呢,可清箫抽抽噎噎地讲:“少爷不拿我当心腹看,我委屈!不说我早猜到卖身契肯定给烧没了,就说我若是真心要离开,当晚火烧起来,我便也跟着姐姐哥哥们一起跑了,你们又能拿我怎么办呢?”
芦花听罢,替郁齐书脸红。
可郁齐书告诉她,他也是没办法。
他们一家子厚着脸皮住在香秀家,他作为话事人,吃饭住宿,都要多考虑一个人,于现在的状况,是负担。
清箫孑然一身,郁齐书实际希望他能主动离开。
郁家大火已经过去了一月有余,郁齐书又一次拄着手杖去了郁家大宅的那片废墟。
芦花来叫他回去吃饭。
郁齐书站在仍旧一片焦黑的废墟上,浓眉深皱。
以为婆婆又跟他抱怨了住得不好,芦花找话安慰他,“牛武叔和桂香婶每日都上山打柴,牛武叔已经扛了有五六根榆木回来,茅草也积累了一堵墙高那么多了,说是给我们留着盖房子用。只是春天来了,草木发芽,树就砍得少了。等让草木疯长一季,最早秋天,我们便可以在原址上重建家园。牛武叔和桂香婶反复给我说届时他们要来帮忙,让我们不要请多人了,费银子。也好,不然他们老觉得欠咱们的,让他们早还了,他们也安心。齐书,等到那时候我们也盖上两间香秀家的那种房子,年底便就不用住人家屋檐下了。”
第128章
芦花说罢, 伸手要来扶他一同回家。
郁齐书低眼,便看见了她那只还缠着白布的右手,轻轻握住, “还疼吗?”
火灾那晚, 一家子本就因为三房的事情而给弄得两夜都睡眠不好, 再熬不住了, 到第三夜困得不行,偏就发了大火。人都是给浓烟呛醒的,芦花摸黑将他又拖又拽救出去, 回身又去救母亲和弟弟, 还想抢财物,那只右手就在兵荒马乱中给烫伤了, 手背起了大片的泡。
受伤的是右手, 日常她要做事,洗衣服、做饭、收拾……时常要打湿手,伤处好得慢, 以至于至今还没能彻底拆掉纱布。
“早不疼了。”芦花笑笑, 抚了抚手背,“天气暖和了,感觉这手也开始发痒, 应该是快要好了,正在长新皮。”
郁齐书看见她的笑,心酸不已。
垂了手,又环顾了一眼身遭的这片焦土, 轻轻叹息, “即使不再寄人篱下, 可不过是两间茅草屋。这种屋子抵御不了风寒, 下雪天更加糟糕,人都要冻傻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还得是青砖瓦房才管用。芦花——”
他复又看向女人,“我本来劝了母亲几次,上次外公来给父亲奔丧,我又再劝,可她不愿意回娘家。即使郁家变成这样,家破人亡了,她说她也不要回娘家去。我说只是权宜之计,她怎么都不愿听……”
芦花慌了,“哥,我没觉得母亲和弟弟是负担啊。”
想起他刚才握她的右手,莫非是自己一直缠着纱布显露在人前,刺了婆婆的眼?是婆婆让齐书来做她的思想工作的么?
急忙将双手都藏在了身后。
抬头,一脸严肃地气愤道:“你不要怀疑我的人品!”
郁齐书勾了勾嘴角,“不是,我只是想给你解释一下,你不要胡思乱想。”
芦花秀眉蹙得深深的。
若无事发生,须得着解释什么?
只怕是你们在胡思乱想而已。
这一刻,她觉得有点寒心,更觉得委屈。
咬着唇,隐忍着不值钱的泪水别夺眶而出。
“外公那边,母亲虽是嫡女,可外祖母早逝,她又没有嫡出的弟兄,我那几个舅舅全是妾室所生,与母亲并不亲厚。那几个,我小的时候就有察觉,仗着自己是儿子,都不将母亲放在眼里。如今外公又年老了,他退养在家多年,在朝中也没什么影响了,在家里亦很少的话语权。”
郁泓身死,婆婆娘家那边只来了个父亲,其余亲人一个都未露面。可怜七十岁的老人了,孤身带着两个仆人长途跋涉过来。
想想,都知道婆婆娘家那边情况不怎么样。
“她回去,没什么好处的。母亲虽然没说出口,但是我知道她是不想成日看庶出弟兄和妯娌的脸色,算了,就让她跟着我们吧。虽然住得不好,吃得也不好,但是,至少心情上会舒心点。”
芦花渐渐释怀。
听郁齐书又讲:“薛长亭虽然开了口,齐碗也孝顺,但是齐碗毕竟是外嫁女。儿子还在,母亲自是不可能跟着女儿去女婿家住着的,何况还有个弟弟。丈母娘带着小儿子都住到女婿家,让薛长亭那边的亲朋好友怎么看待齐碗?所以,无论是去外公家住还是去齐碗那里住,都不妥,反而增添矛盾,以后都不好再往来了。”
芦花乖巧点头,“嗯,我明白了,的确是我多心了。齐书,咱们有手有脚,照顾娘和弟弟还是没问题的,这本来也是我们的责任。”
郁齐书大为感动,他松了一根手杖,夹在另一边腋下,然后伸手将芦花拉进怀中,“今日我想说的本不是这些事情,芦花。”
芦花自他胸口抬起头来,疑惑道:“那你本来想说啥?”
他眼露不忍。
“芦花,母亲典卖首饰的那些钱已经花光了。好在外公来得及时,资助了我们几百两银子,可我们几口人坐吃山空终不是长久之计,我也不可能每隔一段时日就向外公伸手要钱……”
芦花怏怏地垂下了脑袋,“是啊,这些日子我也挺烦恼这事儿的,但我已经很省着花了,但能咋样呢?没银子来源,也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香秀爹娘虽然没找我们要房子租金,但我看得出他们有话要说,好几次老两口看见我都张口欲语的模样,多半是想问问我—-咱们要住到什么时候。”
郁府烧了个精光,他们一家子在香秀家住了几个月,花钱又吝啬,随身携带物品少,一看就是穷光蛋。
人家跟他们非亲非故,让他们免费住个把月已经仁至义尽。再住,说什么也得给人个说法。
郁齐书听她跟自己想到了一块儿去,便放心地道:“芦花,我这双腿已经能下地走路了。半月前我给徐宏写了封信去,他已帮我在县学谋到了一个教书先生的职位。高天达也已经亲自给我写了信,说要派两个衙役来接我去安义县。芦花,不日,我就要前往县学教书去……”
芦花愣了愣,“你没给我讲这事儿啊。”
郁齐书一下子又揪心起来,捉着她手道:“我之前是不确定此事能不能成。这种伤面子的事情,万一不成,我提前给你讲了,结果又不成,我怕你嫌我是废物,一事无成,跟从前你认识的我完全不一样,还道我从前给你说我是状元是大官全是骗你的,痛下决心不再要我了怎么办……”
芦花捂住了他的嘴,“在我面前你还这么要面子吗?我那些难堪的过往,还不在你面前暴露了个精光,你不一样包容我?”
郁齐书欣慰,放松道:“那不一样啊,我是男人,男人都死要面子。”
“死要面子活受罪!”芦花故意忿忿道,试探问他:“那我和娘,还有弟弟要跟着你去么?”
“这正是我这几日一直在为难,不好向你开口的事情。”郁齐书握住她的手紧了紧,“芦花,我去的是县学,那是官办学堂,就像你们那儿的公办中学。高天达毕竟不是我的同窗好友,中间隔了一层,他只是看在徐宏的面上才应的我。他多半还要操心我的食宿,这已是过分的事情。所以,我此去最好孤身前往,拖家带口恐让人非议。”
芦花内心很失望,她不想跟郁齐书分开。
牛家村于她,住了一年多,但不是家,还只是个很陌生的地方。
没了郁齐书在身旁,她连精神支柱都没有了。
她心里隐隐的恐惧。
但还是迟疑地点了点头,焉儿吧唧道:“我明白,只是,你一个人在那么远的地方,我不在你身边,你怎么办呢?”
郁齐书更加为难,“芦花,我,我想带清箫一起去……”
顿了顿,解释道:“我知道留你一个女人在村里,肯定很多不便,又要照顾婆婆和我弟弟,但是,我这状况还离不开人服侍。所以,我可能不得不带走清箫。芦花,我若走了,清箫也走了,家里就……母亲和弟弟就得全麻烦你了。”
芦花咬着唇,不让泪水滑落,低着脑袋硬扛道:“什么麻烦不麻烦?哥,你怎么能跟我说这样见外的话?”
郁齐书捉着她的手暗暗用力摩挲。
可惜隔着几层纱布,他捏不到实质,心下怅然,又自怨自艾,“芦花,我真没用。自你跟了我后,就没过过一天舒心的日子……”
芦花脑门儿抵住他的胸膛:“乱说,只要跟你在一起,每天都是舒心的日子。”
郁齐书听到,只觉一团火在胸口处烘着,浑身都暖暖的,有些激动地道:“芦花,今日我就在我郁家这片废墟上同你发誓,这辈子永不负你!若有违今日之誓,便同我父亲一样结局,烧成灰烬……”
脑子里闪过郁泓那副焦炭般漆黑的身躯,芦花惶急地捂住了郁齐书的嘴,杏眼圆瞪:“疯子似的,好好的发什么毒誓?”
郁齐书也为自己突然少年似的冲动自嘲的笑,拉开她的手,“那这样,我去了安义县一定努力赚钱。等攒够了钱,我就回来请牛武叔他们帮咱们重建郁家宅子,让你重新做上郁家的大少奶奶,过好日子,还有那服侍你的丫头小厮成群结队。”
芦花咯咯笑,紧紧抱住郁齐书的腰身,开心的、重重的:“嗯!等你攒够了钱,我们还是盖一座像兰苑那样的小院子,不需要很大,足够我们一家子居住就可以了。也不需要很多人,有一两个帮我干点重活杂活就行了,人多了,没隐私。”
郁齐书莞尔,“好。”
第129章
借住别人家, 光是给了银子还不够——其实芦花已经没从前那么大方了,给香秀家的房租并不多。
香秀家里也不明说少,但明显看得出是嫌少的, 对芦花的脸色不是很好看。
久病床前还无孝子呢, 尽管从前芦花对香秀和她家里人都还不错, 可是一旦这家人得了甜头, 奢望轻易下不来了。
芦花也想过搬走,可搬去哪儿?
牛武叔和桂香婶虽说已经搬回村里来了,可他俩也不好过。
原来潘家的大院捐给了村里, 才换得来这对夫妻回乡下来有一席之地, 也分得了三分田地。但土地才到手,又贫瘠, 尚未种出粮食, 所以自去年秋天到今年开春,他俩都靠上山打猎、河里捕鱼维持生计,哪里又能够接济芦花这一家呢?住都没地儿住。
而且这两人原来算是叔嫂的关系, 虽然两个人性子都憨厚, 并未与牛家村人发生过口角矛盾,待人也和气,但村里人看他们, 还是看奸夫□□的目光。
每次刘桂香来给芦花送东西,都只远远地把她喊出去,怕的就是香秀爹娘瞧见,给眼色, 指桑骂槐, 连累了芦花。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啊。
话说回来。
芦花当然知道平时日常用度经常劳烦人家, 所以常硬气不起来。
一则她确实没钱。郁齐书走的时候, 她又硬塞给了他五十两做盘缠,怕他去了县学,高天达也给他脸色看,他和清箫日子难过。所以,家里的钱大半都给了他带走。
二则,也不可能算得那么清楚,想算也没办法算啊,比如借勺盐巴、拼块零碎布头、一截针线什么的,零零碎碎,怎么算?
钱给少了,人家觉得你施舍乞丐。给多?你有钱么?芦花只好厚着脸皮跟和尚撞钟似的,过一天算一天。
等到哪天香秀家里住都不让她们住了,大不了就带着婆婆和小叔子去安义县找郁齐书!
想是这么想,但是芦花尽量弥补,便是一有空闲,她就帮着香秀家里做做家务或者干一些地里的活计,以此方式讨好别人。
特别是现在开春了,正是播种的季节,农活多得很,就缺人手了,正是她表现的时候。
一大早吃了饭,芦花就扛起锄头跟着香秀去地里帮她父母点播豆子。各种豆和蔬菜需要播种,豇豆、四季豆、腰豆……春天点下去,夏天爬藤结豆角挂蔬果,整个夏天和秋天的菜蔬就主要靠这些,还能拿到镇上去卖了换银子买其他日用品。
所谓一日之计在于晨,一年之计在于春嘛。
她忙着搞好同香秀家的关系,自然,家里照顾得就少了。
去地里帮香秀家点了豆子回来,芦花听到婆婆在屋里骂孩子,一口一个赔钱货、杀千刀的,什么时候气质优雅、雍容、端肃的郁家大夫人学会了村妇的粗俗骂语?
她一大早就出的门,此时晌午才回来,已累得腰酸背疼,又肚腹中空空如也,还口渴。再听到骂声和孩子的哭声,心中着实疲累又厌烦。
但仍旧不得不舒展笑容,进屋去,和声问婆婆发生了什么事。
原来是郁齐书那弟弟刚才拉了好大一泡屎尿,都包在尿片里,金黄色的稀粑粑将他两半屁股都糊满了,还透过尿片濡湿了冯慧茹的裤子,因此气得她在屋里破口大骂,只顾着赶紧将身上发臭的裤子换了,完全不管丢在小床上的孩子哭得脸色都变了。
半年的时间,仍还没能将冯慧茹培养成一位良母,倒是咒骂人的功夫日渐长进了。
如果骂人能改变现状的话,芦花也想骂,天天骂,起床就骂,逮着谁骂谁!
见芦花进屋来,冯慧茹还想骂她一句“一上午都不见人,死到哪去了?”但是看芦花头发上和身上都沾了泥土,一双绣花布鞋鞋底上也全是厚厚的土,她就想起了早上芦花同她打过招呼才出门的,便住了嘴,然后从篮子里扯了块干净的尿片囫囵将孩子的屁股包住,跟着将小儿抱起来,就坐在床沿边撩起衣服要给孩子喂奶吃。
可,任凭她怎么往孩子嘴里凑,那小儿都扭着脸不愿张嘴,还手舞足蹈地乱动乱蹬。
芦花看了直叹气。
孩子屁股不舒服,泡着屎尿难受,你再怎么喂他吃奶也没用啊。
芦花小心地对婆婆道出这样的事实,然后将孩子自她怀里接过来,麻利地将尿片扯开,往上面看了看。
一布包的黄金屎,稀碎稀碎的,热烘烘地还冒着热气呢。
芦花小心翼翼将其撤离,包起来,然后用干净的布片一角将小儿屁股上多的屎粑粑擦了第一遍,再一起丢进地上的木盆里——盆子里已经积了大半盆子弄脏的衣服裤子和尿片。
然后又用刚才那块冯慧茹包在外面的尿片将孩子的屁股轻轻地仔细擦拭干净,最后再去篮子里另外扯了块干净尿片重新把孩子屁股包裹好,这才递还给冯慧茹。
婆媳似乎养成了这种默契。
全程冯慧茹都默不做声地看着,看芦花已经收拾好了儿子,她什么也不说,伸手将孩子接过来,撩起衣服再度喂他。
这一回,奶嘴一凑上,孩子才一边拱着母亲的衣服寻找最舒适的位置,一边砸吧着嘴巴迫不及待地咕咚咕咚地吃起来。吃一会儿,他呜呜咽咽几声,仿似委屈地在抗议刚才母亲的简单粗暴。
芦花看着,会心地笑了笑。
她也不禁怀疑刚才是否是婆婆做戏?目的是要她来给孩子擦屁股换尿片。
哎,到底这孩子是谁生的??
“娘,我去烧锅热水来给弟弟洗屁股。你记得他每次拉了屎后勤洗洗,屁股才不会长红疹子。不然他觉得痒,会闹得你没办法休息的。”
这是刘桂香给她传授的经验,也给冯慧茹多次说过了,但她没耐烦听,也甚少做。
可能,始终,她还没能完全接受这孩子。
冯慧茹含糊地应了下。
芦花再没说什么,弯腰将地上那一盆子脏衣物和尿片也顺便端了出去,预备烧好水后就把给洗了晾起来。
孩子用的尿片是香秀几个姐姐送来的。
村里的妇女勤俭持家是传统美德,即使是尿片这种东西,自家孩子用了也舍不得丢,下次看谁家生小孩儿了,就给那家用。
东西不值钱,通常都是用大人的旧衣服裤子做的,一件衣服能做出来十来张尿片,勤洗勤换,足够更换使用。
实际上勤给孩子把屎把尿,也不容易拉到身上的,可冯慧茹总不愿照做——没办法,从前她养孩子都是丢给婆子,自己没动过手。
想想这孩子怪可怜的。
已经半岁了,会咿咿啊啊的叫唤,开心起来会笑,笑的时候会流口水,越长越乖,已经会认人,特别喜欢芦花抱他。每回一抱他,孩子就低头往她胸部拱,知道他在找奶吃,回回闹得芦花脸红透了。
她没生过孩子,身上没奶味儿啊。何况他是郁齐书的弟弟,长大后会喊人了,他得喊自己嫂嫂,想想那画面,简直不能直视。
晓得这世界是封建时候,所以芦花尽量减少同孩子的接触,免得孩子大了还黏糊她,让人说三道四。
就是这奶娃儿早早死了爹,他爹活着的时候一眼都没看过他,到如今,更是连名字都还没有。
芦花听到婆婆私下里一直喊这孩子叫赔钱货。
这贱称不是一直都是女孩子的么?
父亲去世后,郁齐书就做主给他弟弟想了好几个名字,什么郁齐轩、郁齐耀,挺符合男主角的浪漫风雅的好名字,但冯慧茹没定下来到底选用哪一个。
听郁齐书讲,他娘的意思是要等孩子满一岁的时候抓阄,从拟好的那几个名字中自己挑一个。
嘿,自己定自己的名字,她还是头一遭听说呢。
可能是婆婆还没走出丈夫被烧得尸骨无存的阴影吧,此罪自然也怪罪到了奶娃儿身上。
好在她已经愿意自己喂养孩子了,慢慢来吧。
芦花是不可能也喊这个弟弟叫赔钱货的。
郁齐书这个弟弟,因为营养不太好,家里出事又一直不太平静,所以睡得也不好,并不像一般初生婴儿那样长得白白胖胖的。
他白是白,就是瘦不拉几的,脸蛋儿上没肉,由此显得他那颗长着软软绒毛的脑袋瓜子特别大,还有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芦花私下里便喊郁齐书这弟弟叫“小萝卜头”。
芦花去猪圈外面抱了一捆玉米杆子进了灶房。
开春后春雨绵绵,这玉米杆子淋了雨受了潮,有些湿润,她打了几次火都没点着,反而弄得厨房里满屋浓烟,把她呛得不行,眼睛都睁不开,眼泪水止不住地往外流,受不了了,她只好跑出屋来。
正好撞上回家来准备做午饭的香秀。
香秀打了一背篓的猪草回来,春天各种野菜野草疯长,用来喂猪喂鸡喂鱼,鲜嫩多汁,在这青黄不接的季节,帮农民好大的忙。
看芦花这情况,赶紧搁下背篓进屋去帮忙。
三两下将还在冒着浓烟的玉米杆子从火塘里全部扯出来丢在地上,几下踩灭了,然后又去自家灶房里捡了一抱笋壳子过来,对芦花道:“大少奶奶,你先用笋壳子将火点燃,等火大了些了再放玉米杆子,铁定就能烧起来了。”
芦花看她示范,火折子一打,那长着褐色绒毛的竹笋壳子噼噼啪啪地就烧起来了,很快火势旺盛,再将玉米杆子搁上面,湿气烘走,果然是越烧越旺。
芦花再三道了谢,香秀还不习惯芦花这么客气,客气得近乎低声下气了,帮她做了点什么事情都要道谢,她心里怪别扭的,她还是喜欢从前那个和蔼可亲、以平常心待她的大少奶奶,笑嘻嘻地跑出去做饭了。
芦花在身后喊:“下午你家移栽瓜苗,还来喊我一块儿去啊。”
“好咧!”
第130章
香秀爹娘回来了, 芦花站起身来跟他们热情地打招呼。
香秀娘看她洗尿片的木盆里,水里冒热气,抬头便往猪圈那边瞟了一眼, 然后脸色沉了, 对芦花道:“大少奶奶, 你省着点用柴禾呀。洗个衣服都要烧热水洗, 照你这么个用法,我们家囤积的柴禾很快就要烧完了。才开春,今年的谷草和包谷杆要等到秋天才有。没了柴禾, 后面几个月一大家子用什么烧火做饭呀?木炭要镇子上才有得卖, 而且我们穷苦人家也没那个命用得起木炭。”
芦花的脸腾地一下烧起来,忙解释:“婶儿, 误会了。刚才我那小弟弟拉了屎粑粑, 这热水是给他洗了屁股后的脏水。我看直接倒了挺浪费的,想着尿片上也糊满了粑粑,不如用这水来洗尿片, 洗个头道完全没问题, 就……”
香秀爹撞了下香秀娘的胳膊肘,暗使了个眼色,转脸对芦花笑道:“大少奶奶你忙你的, 我们就进屋去了。”
“好,叔叔婶子你们自便。啊对了,叔,下午我有空, 我已经跟香秀说下午也可以去帮你们地里干活儿。”
“那敢情好呀, 谢谢你了大少奶奶。”
芦花假做没看见香秀娘不屑地撇嘴, 犹自笑着道:“不客气, 都是我应该做的。平时叔和婶子这么不遗余力地帮我们,我都不知道怎么还你们这份恩情。只能指望着我们家齐书早点出息了,到时候回来定要他给叔买几瓶好酒几捆好烟,给婶子扯上几匹上好的缎子做衣服聊表谢意。”
香秀娘这才展开笑容。
老两口将锄头搁在猪圈旁,又放下扁担箩筐,进堂屋去了。
芦花暗自吁了口气,重新坐下来,再憋着一口硬气用双手费劲儿地搓洗着木盆里的尿片。
开春,山上的雪水慢慢融化淌进溪流河水,手伸进去,仍旧冰得刺骨。
芦花先自院外面经过的小溪边把婆婆冯慧茹的衣服裤子洗干净了回来、晾好,正蹲下来,才将一双冻得通红的双手浸在热水里暖和不到一分钟,后脚,就给回家来的香秀娘看见了。
她想用使力的劳动来转移自己无处发泄的郁气,没想,屋里很快传来了香秀娘的抱怨。
“真是穷讲究!我生五六个孩子,不管天多冷,个个洗屁股都直接用的冷水洗,不一样长得好好的?就因为她们那种娇惯法,那孩子才给养得体弱多病,夜夜啼哭……”
“娘——”善良的小香秀试图阻止她娘。
“大人说话,你少插嘴!……老头子,你刚才为什么不让我继续说?哼,我还想说,她一家子什么都用我们的,原来还有个清箫帮着挑水砍柴喂猪,现在倒好,两个女人水不挑也就罢了,毕竟那活儿重,可连柴禾也不知道自己去拾,这就过分了啊。她烧水做饭,全都是直接抱我们家的柴禾去用,你可知道她们都已经烧完了我们两个稻草垛子了!呵,她还晓得玉米杆子经烧,如今都不去后坡抱谷草了,连烧火的柴禾她都知道拣好的用!”
“哎呀,行啦行啦,人已经住到家里来了,能怎么办?再者说,不是你出的主意将她们一家接到家里来住的吗?”
“唉,我后悔了呀,我这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我本来是想着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郁家的亲戚朋友非富即贵,一定会接济郁家的。咱们雪中送炭,等郁家人过了这个坎儿,我们肯定能得一大笔好处的。你知道我一直焦心儿子将来娶媳妇儿的事儿。家里太穷,没有好家世的姑娘看得上。若是想给他娶一房好媳妇儿,肯定要盖两间大瓦房才成样子,还有聘礼,还要置办新房的家什,处处要用银子啊。”
“说起来,老婆子,郁家大少爷不是去了县学教书吗?兴许以后咱们儿伢子还得跟着大少爷读书呢,到时候仍是会叫大少奶奶一声师娘的。你这会儿若将人给得罪了,咱们儿伢子读书这事儿岂不是要黄?”
“哎呀!我倒没想到这层。亏得你提醒,那老头子,你找个机会赶紧跟郁家人提这事儿啊!依我的意思,最好大少爷能把咱们儿子带到县学去,跟其他的公子少爷一块儿读书,一来让他见见世面,二来结交些衿贵的朋友,将来他长大了,找活计的门路才多哩。”
芦花:“……”
县学不是小孩子上学的地方啊,再说,都能上县学,还只是巴望着从同窗手里找份好活儿干这样的愿望吗?何不靠自己的本事在衙门里谋份体面且能光宗耀祖的好差事?
鼠目寸光也是可悲。
郁家没倒的时候,想把香秀送来府中做丫头时低头哈腰,再三请托清箫说好话。这会儿给脸色看,想要自她家索取什么,这么直白,统统都不遮遮掩掩的了。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也不能光怨人家势利眼。
这个世界这个时代,土地就跟人命一样珍贵。
许多开国皇帝,招兵买马,欲要号召百姓跟着自己一起造反,颠覆王朝,大都扛着分田分粮的旗帜,几乎一呼百应,且百试百灵。皇帝赏罚奖惩,也莫不是动不动就赏赐良田千亩云云。
就是庄稼人没什么做生意的意识,而且士农工商,人们的传统思想里,商人是叫人轻视的下贱行业,尽管艳羡从商的人多数穿金戴银,仆从云集,但打心眼里还是认为——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所以,看看郁家,苦于读书无法超越郁齐书,郁齐山改行从商,给家里赚得盆满钵满,且以生意为幌子收了多少贿赂,帮父亲做了多少灰色生意,但还不是没能真正得到父亲的欢心,郁家光耀门楣的始终就一个郁齐书。以至于他郁郁寡欢,常借酒浇愁,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远的就不多扯了。
说说近点的。
有了土地就有了一切,百姓足可以利用它自给自足。好比农村里生火做饭用的柴禾,全都是地里庄稼收割后的废物再利用,比如麦秆、稻草、玉米杆、黄豆杆等等。农村人欲望又少,也就是需要花些银子买点盐巴、布匹、针线之类不能自己地里出产的东西。所以,只要没有战乱灾荒,这样的小日子可以几代人优哉游哉地一直延续下去。
但是土地毕竟是有限的,所以更加弥足珍贵了。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有人将一家子生存的根本卖掉。
香秀家里,就人多地少,也就是她几个姐姐出嫁了后家里的日子才好过了些。
原先她家囤积的柴禾恰好够一家四口用个一年,可是因为郁齐书这一家子的到来,一下子平添了五口人,以至于烧火做饭用的柴禾每日翻倍消耗。像那两米多高的谷草垛子四五天就要烧掉一个,靠墙码起来的玉米杆子和黄豆杆,整整码了四壁墙,也已经烧掉了一半,而现在才开春呢。
废柴的主要是那对母子。
特别是小萝卜头。
芦花每天烧水给他洗小屁屁起码都要五六次。
而他娘又是他的粮仓,他现在是个奶娃儿,这世界没奶粉这种东西,郁家败了后羊奶牛奶这些玩意儿就更不要奢望了,芦花便每天尽量将给婆婆煮些能够发奶的东西给她吃的。
好比此刻,小灶上熬的鱼汤,熬了一个多时辰了,已是汤白汁浓,鱼肉早已化渣进了汤里,连鱼骨头都熬散了,为的便是能尽量将这来之不易的鲫鱼身上的营养成分全部送进婆婆的肚子里。
她需要吃点营养的东西发奶,不然没奶水,小萝卜吃东西又会成为问题。
原先芦花煮鱼还不是这个煮法的,但冯慧茹吃了几天就腻味儿了,可不吃又没办法,就叫芦花多熬些时候,届时她当汤药一样闭着眼睛一口闷了,简单又方便。
另外鸡蛋、母鸡汤、鸽子汤这些也都是必不可少的,芦花三天两头买来给她补。平常人家一日三餐,芦花服侍婆婆,一日四餐五餐是常有的事情。就是简简单单的鸡蛋,她也是变着花样儿弄给她吃,就怕她嫌样式简单,又天天吃,会食不下咽。
冯慧茹是高龄产妇,身体状况本就不如年轻女人。如果不多吃点,奶水从哪里来?没了奶,芦花就得想法子给几个月大的小萝卜头弄吃的,那不是自找罪受么?显然给大人弄吃的比给小奶娃儿弄吃的要简单多了啊。
你想想,这么着服侍大的小的,那柴烧得自然就快了。
今年香秀家的柴禾肯定是不够用的,等不到秋收了,估计入夏就没得烧了。
到时候香秀娘定然会来要钱买柴,给多给少都不好。
芦花坐在矮几上,扒拉着碗里的红苕稀饭,脑子里烦扰着这事儿。
她面前比她高一头的那张圆木凳子就是此时一家三口的桌子——圆凳上搁着一碗鱼汤,一碗酸萝卜。
酸萝卜下稀饭,这是今天的午餐。
开春不久,春天撒播下去的许多蔬菜种子才发芽长叶,像菠菜、荠菜、油菜啊这些,要吃,还得等上十来天,芦花家里只能像其他村民家一样,这段时间要靠酸腌菜下饭。
她自己的那碗稀饭清汤寡水,米没看见几粒,倒是红苕满满一大碗,这个管饱。
干的米饭都舀到冯慧茹碗里了,那碗鱼汤自然也是给婆婆喝的。
芦花脑子里在愁烦柴禾问题,听见冯慧茹问她道:“家里还剩多少钱?”
芦花愣了愣,抬头回道:“二十九两零十文银。”
以为她是要审账,忙将郁齐书走后的这两月用度一一报给冯慧茹听,“原有四十两,除开房租,这两个月我从香秀家、李婶子家和张奶奶家三家人那里共计买了二十只老母鸡、两百八十个鸡蛋,合计用掉了一两七百四十文银子;向何田叔买了二十斤鱼,花去……香秀三姐将她儿子的小衣服又收拾了一大包给我,我觉得过意不去。她经常送东西给我,虽说都是些小儿的旧衣服尿片什么的,但都是她一针一线给孩子缝出来的,旧是旧了点,可都是好的,没洞没缝,我就给了她二十文钱。有来有往,情义才长。另外,我打算今晚再算算这两月我们在香秀家里零零碎碎的用度,再给他们二十文钱补贴,娘,您看如何?”
这地方一只老母鸡价值十五文钱,一只蛋价合五文钱。
鱼是鲫鱼,要是夏天,那时候鱼多,便宜,一斤鲫鱼也就几文钱,但此时不是鲫鱼的捕捞季节,鱼少而且水冷,本来何田叔不愿下堰塘去捕捞的,芦花给的钱多,十五文一斤,他才干的。
而一两银子折合一千文铜钱。
为了给冯慧茹发奶,每顿不是鸡汤就是鱼汤,鸡蛋是每顿都没断过,花掉的钱几乎都是用在冯慧茹身上了。
芦花的帐报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无一分一文的差池,也将这些物价的多少,价钱为何高了,都一一详细给冯慧茹解释了下,免得她多心。
冯慧茹听罢,尽管平时再对芦花怎么挑剔,也不得不称赞一句,“挺好的,你看着安排吧。”
芦花应下。
顿了下,她又道:“你去打听打听木炭的价格。如果价钱还成,就买些木炭回来。那东西比谷草和包谷杆都经烧,但愿能熬到齐书那里能赚点银子回来接济我们。”
第131章
看来婆婆应是听见了她之前在院子里同香秀爹娘的对话。
不过院子本来就不大, 香秀娘说话又没压低声,她嗓子还粗,婆婆听见了那也是很正常。
她也是因为中午那个插曲, 刚才给婆婆报账的时候, 才特别说了想要补贴香秀家二十文铜钱。
婆婆是娇养出来的小姐, 哪里受过乡邻这样子的闲气?芦花不希望婆婆听了后又将气撒在小萝卜头身上或者自己身上, 干脆破财消灾。而且齐书那边也不知顺利不顺利,总之短期内还得厚着脸皮在香秀家里住着,不好将关系搞得太僵了。
可是, 烧木炭这种奢侈的事情, 她却是不敢干的。
这地方,木炭不是论斤卖的, 而是论车卖。
你要么买半车, 要么买一车。人家给你拉到家里,送货上门。
一车就是千来斤,像她们一家三口, 用一个冬天没问题。
但是价高, 一百斤木炭约索价四钱。
一钱大概价值四文铜钱,也就是一百斤木炭要卖十二文铜钱。一车炭,便是一百二十文——这是最次的炭价, 想要郁家从前烧的那种无烟还有香味的炭,价格至少翻一番,不敢想。
但即使这价格,都可以买十只老母鸡了。
说起来, 她已经三个多月没尝过肉味儿了, 嘴里要淡出个鸟来。
每日照镜子, 双眼黯淡无光, 一脸发黄,头发皮肤都没有光泽。就觉得,不光婆婆老了十岁,自己一个还不到二十五的姑娘呢,可照镜子看,却是都快像三十来岁的妇女了。
且,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要是让婆婆烧惯了木炭,她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哪里懂得柴米油盐置办起来的艰难?若是齐书那边并不顺利,钱却早早花光了,那到时候哭的只可能是自己呢!
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啊。
正因为这二十多两银子不知道是未来半年还是一年、两年的开销,芦花不敢在得过且过的事情上花钱大手大脚。
芦花沉默了下,道:“娘,上午我去帮香秀家点豆子时,看见她家犁过的地里翻出来许多包谷桩子,其他乡亲的地里面也有呢。这东西大家都不要,任其烂在土里。不若我去捡回来晒干后当柴烧,我看比包谷杆儿还经烧呢。”
农民收割玉米,包谷掰掉后就将包谷杆子齐地面砍断,拖回去晒干后当柴烧,那埋在土里面的包谷桩因挖起来费时费力,有可能还会崩坏锄头,干脆就任其烂在地里当肥料。但其实经过秋冬短短两季,包谷桩根本没腐烂成泥,反而干枯后有些木质化,同湿润的泥土粘连在一起变成一大块土疙瘩,将土地硬化。
到了春天,播种前村民会将土地翻松一遍,恰好便那些包谷桩给翻上来了。
抖落掉上面的泥土,晒干后,就是顶好的柴禾。
就是收集起来的时候麻烦些,量少,要徒手翻捡一块块土疙瘩,还要用力摔打上面粘着的泥巴,而且一直弯着腰身捡拾,很累人。
正是因此,连庄稼人都看不上。
有这功夫,还不如上山打柴,事半功倍。
可芦花是个女人,不敢一个人上山去,而且她没那力气。再说,也错过季节了。打柴最好是秋冬季节,那时候山上多的是衰草枯木。
“哦?”冯慧茹听了,眼睛里闪烁一点亮光,高兴,“不偷不抢不要钱,那你多捡些回来,以后尽量不要用他们家的了。不过是点不值钱的柴禾,都这么斤斤计较,真是见钱眼开!”
芦花低眉,无声地苦笑了下,“好,我没事就去捡。”
下午香秀没来喊芦花去栽菜。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中午那件事情,让小小年纪却成熟懂事的香秀觉得过意不去,所以没来叫她。亦或是因为香秀爹娘为了儿子读书一事不想将她得罪了,所以才没让香秀来叫她。总之,等芦花收拾好了碗筷,又将所有衣服晾晒好,看看时辰差不多该出工下地干活了,却发现对面香秀家大门已上锁,一家子都出门去了。
有些蔬菜需要移栽,便是将撒播种子育出来的各种蔬菜幼苗,移栽到面积更大的、阳光雨水充足的土里面去以利其生长,比如辣椒、茄子、丝瓜、黄瓜、南瓜等。
农村人种这些蔬菜主要就是自家吃,所以种的不多,比如南瓜,种上十来颗,房前屋后,差不多就够一家人一个夏季吃了,还有多的,用来喂猪,所以移栽苗子倒也花不了多少工夫。
芦花看香秀没来喊她,无论是哪种原因,想着自己此刻追到地里,说不定香秀已经把活儿干完了,便算了。
她背上香秀中午打猪草用的那个大背篓出了门,打算去捡包谷桩。
春耕的季节,地里到处可见忙着犁地播种的庄稼人。
土里面翻出来的土疙瘩,好些被村人扔到土沟里,正好方便芦花捡拾。
碰上正在地里干活儿的乡亲,芦花就打个招呼,人家都叫她随便捡。有的乡亲在地里翻出来去岁没收拾干净的红苕、洋芋,还送给她——算是个惊喜。
芦花开始还有些生疏和笨拙——搁下背篓,将包谷桩捡拾到一堆儿来抖泥土。抖的时候,两手揪着土疙瘩往地上猛砸。如果土块干燥,这一砸,能把桩桩上的泥巴给摔打掉七七八八。如果土疙瘩有些湿润,她还要用手去掰,挺费劲儿的。
这方式不仅慢,且她在有些积水的土沟里来来回回走,包谷桩没捡到多少,倒把她一双布鞋沾满了一层层的淤泥黏土,脚上笨重,走路很费劲儿,裤腿也被稀泥巴糊得没眼看。
后来有位乡亲看不下去了,笑话她:“有舍才有得。牛家村这么多地,哪家地里没有包谷桩?还不够你拣的么?像这种泥巴打不掉又抠不掉的、难收拾的,你就不要了啊。”
又给她做示范——背篓背背上,一边拣,一边摔打泥土,一边扔进背篓,不走回头路。
芦花看了,醍醐灌顶。
有样学样,几块土里的包谷桩捡完,她已俨然是个干农活的好手。
一个下午,芦花捡了两背篓回家,倾倒在院坝里,铺散开来晾晒,很有成就感。
此后几天,没事的话,芦花都会下地去捡包谷桩桩,干劲儿十足,不知不觉她竟捡拾了几十多背背篓回来,晒满了香秀家那个百来平的院子,看着能用烧一阵子了。
只是春耕的时间很短,乡亲们犁完地后就忙着播种。
播种过后,芦花就没拣的了。
而且天开始下雨,淅淅沥沥的,绵绵小雨下个不停。
春雨贵如油。
播种过后就下雨,正是农人求之不得的事情。
下过雨后,土地面的种子正好享受春雨的滋润,几天便能发芽长起来了。
只是,这于芦花而言,天气一直阴着,她捡回来的那些包谷桩,原本裹着泥沾着土有些湿润,久久不见太阳,就老晒不干。在这种三不五时下着细雨的春季,只怕要十天半个月才能阴干了。
芦花望着灶膛发愁。
她试着塞了几个包谷桩进火塘,包谷桩还有些湿气,根本点不着,只捂出来一堆浓烟。
芦花只得将零星的火星子扑灭了。
拍掉头发上、身上扑的一层草灰,她走出厨房去透气,正好看见院坝边那丛摇曳的竹子。
眼睛一亮。
去年的竹枝只抽出了不多的新叶,虬扎的底部,因为下过几场春雨了,不知何时,竟呼啦啦自地下冒出来十多个竹笋。冲得快的,已长得有近两米高,半截身子下面褐色绒毛的笋壳外衣都已剥落,露出了它们青白的身子。
那些散落在地上的笋壳,芦花记得,香秀给她用其来点过火,特别容易烧起来!
第132章
房前屋后种竹子, 这是老百姓家里的习惯,取竹有“竹报平安、节节高升”的祥瑞之意。
又因大家修建屋宅时讲究坐北朝南的方位,房子背后便会因长年晒不到阳光而变得阴冷又潮湿, 阴气邪气不断。而竹子四季青翠, 生机勃勃, 人们认为屋后种竹的话, 能给家宅驱除阴邪之气。
芦花急忙回转身去厨房拿了把火钳出来。
笋壳子上面的褐色绒毛一旦粘在了皮肤上,又痒又刺疼,所以不能徒手去捡。
然后她提着香秀家的箩筐便往屋后去了。
牛家村各家各户的屋后都种竹, 几场春雨的滋润过后, 自地面下冲出来的竹笋长得飞快,剥落下来的笋壳子几乎到处都是, 没人看得上, 任其被风吹得落满了阴沟里。
香秀家后的竹林里笋壳子不多,芦花知道是因为添了自己一家的缘故,香秀家里的谷草快要烧完了, 那小妮子就悄悄地在捡笋壳子烧呢。
芦花只捡了半箩筐, 看旁边邻居家的竹林里有,便去了那边捡。
很快就捡满了,提回去倒在厨房里, 又回来捡。
来来回回,捡了有五六框。
看着挺多的,堆满了灶屋半壁墙。
直接当柴烧,大概可用一天。
这东西易燃却不经烧。
芦花看天色还早, 想着干脆回去换个大点的背篓来捡, 这时竹林外小道上走来一个扛着锄头的男人, 驻足对她看了两眼后, 几步钻进了竹林来。
“是郁家的大少奶奶?你这是在……捡笋壳子么?怎么,你家缺柴烧啊?”
芦花的脸烧起来,呐呐地承认,“是啊,没柴烧了。那个……牛大哥,你直接叫我名字就成。”
早不是什么大少奶奶了,谁家大少奶奶还捡柴烧?听着寒碜。
男人呵呵地笑了下,道:“我家柴多,谷草垛子就在屋后坡上,挨着香秀家那块坡就是我家的,还有一坡的谷草垛子呢。你要用柴禾,直接去我家坡上草垛子扯啊。这笋壳子又不经烧,你捡它做什么?浪费精力。”
芦花讪讪应道:“没事,反正我时间多。”
男的叫牛有年,四十来岁模样,一双略显浑浊的眼上下围着芦花打转,芦花被他看得很不自在。
“你不用客气啊,我说的是真的。我家只三口人,田多地多,每年收回来的柴禾都烧不完的,好多都烂在坡上了。”牛有年往前走了两步,伸脚踢了踢她的箩筐,眼睛又往她脸上瞅。
“呃……如果实在没烧的,我再来麻烦李大哥。”芦花拉着箩筐上的绳子往后拖了拖,掉落了几片笋壳子。
离得他也远了些。
见状,那牛有年眼睛在她脸上转了几转,才松口:“那行吧,反正总之大家乡里乡亲的,你不用这么见外,缺啥了都可以来我家要。”
芦花再三道谢。
男人终于走了。
芦花吁了口气,拿火钳将地上的笋壳子重新捡进箩筐里,想把框子捡满了今儿就收工,坡下那间茅草屋半开的后门被人一把拉得很开,“吱嘎”一声,芦花循声看过去,见里面走出来个端着饭碗的妇女。
她踏上石头砌的三步台阶,就站在竹林子边上,拿一双筷子梆梆地敲了两下饭碗边沿,然后便冲芦花大声道:“这是我家的竹林,你要捡我家的笋壳子,怎么不给我打个招呼?”
芦花认得她,正是之前那男人牛有年的老婆。
她有些不知所措,“牛家大嫂,我以为这笋壳子你们不要……”
“哼,你以为?你以为我们家跟香秀家一样,任你想用就用,想拿就拿?别人家的东西都是大风刮来的吗?你这么不见外!”
“喂喂,你怎么这么小气?”屋内牛有年正在洗脸,听到自己媳妇儿在后门外面怼人,手里湿帕子也忘了搁下,急忙出屋来相劝:“我才说了让大少奶奶尽管捡就是了,咱又不要那玩意儿……”
女人扭头对他吼:“就算不要,那也是我家的!我是想它给人捡了当柴烧,还是任它就这么烂在阴沟里,那都得看我的意思。”
芦花大概明白了。
估计之前牛有年同她攀谈,让牛大嫂想多了。
芦花抓起箩筐边沿,将一筐子快要装满的笋壳子重新倒在地上,悻悻地笑着道了歉,落荒而逃。
身后那两口子还在拌嘴,她钻进厨房,又关了后门,那两人才消停了。
回到厨房,看炉子里小火炖着的鸡汤也好了。芦花舀了一大碗,给婆婆端过去。
冯慧茹接过来,没立即喝,瞪着她,压低声:“都知道你的男人出门在外,很久没回家了,你就该离别的男人远些,更不能理会他们。看看,徒惹得一身骚了吧。”
就在房子后面半坡上竹林里发生的事情,一堵石板墙、一条阴沟隔着的短短十来米的距离,婆婆听见了。
芦花脸红耳赤,不自在,但更多的是委屈,有些不忿,“不过说说话而已。娘,都是乡亲,总不能不说话啊。”
“不过说说话而已?”冯慧茹一下子怒了,将手里的鸡汤往圆凳上重重一敦,低吼道:“你晓不晓得你一接他的话,就会让男人多想?他们会认为你是很好上手的!”
“……”
芦花只觉得全身的热血都往脸上冲,泪水一下子涌出来了,不受控制地大颗大颗地滑落脸颊。
见状,冯慧茹闭了口。
芦花回了自己屋,趴在床上捂着嘴呜呜地又哭了一阵。
想想生活还得继续。
她撑起身来,狠狠抹干净脸上泪水,走到桌边拿起铜镜照了照。
眼睛有些红肿了。
出屋去端了盆冷水进来,用湿帕子捂了会儿,再照镜子,看见了自己一张洗干净后的脸。
白白嫩嫩,秀美妍丽。
弯弯的柳叶眉,红红的樱桃嘴,翘而挺的鼻梁骨,瘦削的尖下巴……哭过之后,更是一副楚楚可怜的、又俏又娇气的小媳妇儿模样。
不是她自恋。
即使穿得是粗布碎花衣服,扎两条辫子,瑕不掩瑜,只凭着这张脸,她在牛家村稳坐“村花”宝座,就是十里八乡也都找不到一个竞争对手,绝没有夸张。
好,不怪男人都是色胚,谁叫自己长得俏?
这罪名她喜欢背。
对着镜子,芦花忍不住抬手抚上自己好看的脸蛋儿,要顾影自怜,却愣了愣。
烫伤的右手已经拆掉了纱布,手背上几条疤痕歪歪扭扭,像趴着几只难看的蜈蚣。
她有些惊慌地缩回了手。
伸手摸了摸那手背,感觉到粗粝滞涩的触感。
低眼,摊开双掌,翻来覆去地看。
原来那双白嫩青葱的手,掌心里已经磨出了四五个老茧。十根手指,指甲好久没修饰过了,指甲盖长短不一,不再圆润洁白。指甲缝里还留有前几日掰包谷桩时残留的泥巴污迹。而手指上的肌肤,色泽黯淡而黑,还布满了深深浅浅的皱纹,让这一双手,看着不再白腻细嫩。
这已是一双彻彻底底的劳动妇女的手了。
芦花双手捂住脸,颓然伤感一阵,然后去了厨房,给自己舀了一大碗干稠的红苕稀饭。
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
她必须要尽量多捡点柴禾回来,同香秀一家熬过春夏两季。
第133章
自郁齐书走后, 芦花就再没一个人来过郁家大宅这片废墟了。
留在她脑海里的印象是满目焦黑。
两个多月过去,又经历了十来场雨水的冲刷,木质结构的郁宅, 除了大门口的两头石狮子和高高的地沿石以及屋瓦, 大多数的房梁、柱子和木墙板, 都化成了灰, 再经雨水冲刷,灰烬渗进了泥土里。
春天来临,这片原本木炭一样的焦土下竟然钻出来许多绿油油的野草, 长势还颇为喜人, 这里一簇,那里一丛, 掩映在残垣瓦砾中, 虽然尚未连成片,可是像绿色的花儿一样点缀其间,疮痍的焦土便看着已不再那么触目惊心。
芦花是第一次放眼好生看了看这片宅基地, 有些吃惊。
郁宅废墟被周围绿油油一片生气勃勃的良田沃土包围, 十分突出而显然,便很容易看得出它,竟然占地如此宽广, 起码有上千平米,那就是两亩地啊!
虽然知道郁家大,一间连着一间的跨院总让她找不到北,可她原来基本上一天二十四小时, 有二十个小时都在兰苑里窝着, 到底没什么具体的概念。
此刻站在高高的地沿石阶上眺望, 才对郁家之大有了清晰而深刻的认识。
回忆在郁家的短短一年时光, 好像梦一场。
这里原来可是牛家村人绞尽脑汁想进来、却不过是为了打分工,给郁家做下人的地方啊。
再大,再热闹,也成焦土了。
芦花一阵唏嘘。
只是,再往远处看,可谓沃野千里,郁宅废墟上星星点点的绿色,便显得还是有些太凄凉了点。
忽的就想,如果将这片废墟清理清理,搬走瓦砾石块,和那些没有烧透的木料,剩地上足有五公分厚的草木灰,正是大好的肥料,再把能翻的地翻两遍,不能翻的硬化了的地面,去河边挖些淤泥或者淘些泥沙回来覆盖上,不就是现成的大好的两亩沃土吗?
两亩地……芦花不敢想。
即使盖上一个两百平米的小院,剩下的地还有一亩多,种上蔬菜、豆子、苞米,算上清箫,一家五口人,哪还不够吃的呢???
一颗心砰砰地跳个不停。
她不过是想起了郁宅后面那一坡竹林比香秀家、比牛有年家都要大多了,她来捡自家的笋壳叶子,这总不会叫人说闲话了吧?没想象到竟有这意外收获。
接下来有事干了!
每日无事,春天也还没过去,花上十来天,抓住春天的尾巴,一切都还来得及。
芦花心里盘算着赶明儿就请牛武叔和桂香婶来帮忙,早点将这片废墟清理出来。她手里还有余钱,花上几十文找乡亲们买些种子和菜苗,尽快种下去。不出一个月,便能吃到自家种的蔬菜了,以后也用之不竭。
想着未来顿顿都是新鲜菜蔬,不用再一日三餐用酸萝卜下饭吃了,芦花吞了吞口水,背上背篼,脚步轻快地往坡后竹林去。
“芦花!”
一进林子就有人喊她。
芦花定睛一看,是刘桂香,忙走过去打招呼:“干娘!”
郁家烧了后,牛武和刘桂香不遗余力地一直帮助接济她们,芦花就不再叫刘桂香“桂香婶”了,改口叫了“干娘”。
这个娘和娘家,她彻底认定了。
那两人在牛家村的名声不好,所以芦花同牛武刘桂香亲近,让冯慧茹很有意见。可吃人的嘴短,要不是刘桂香时不时送来牛武打来的鱼啊野猪啊这些,她可能会三月不知肉味儿,后来便就慢慢闭了嘴。
人都是这么现实的。
“我远远看着有点像你,可是看你背了个背篼,又不太确定。呵呵,等你走近了再看,还真是你。”
芦花给说得有点不好意思。
估计是刘桂香也没想到郁家大少奶奶会背个背篼下地干活儿,可叫人稀奇了,所以才不敢乱打招呼。
摆脱了潘家后的刘桂香越来越开朗,脸上总挂着笑容,芦花觉得她好像还越活越年轻美丽了,颇有成熟女人的妖娆风韵。
刘桂香从前被压抑的本性也逐渐显露,芦花便知道了她是个大气的女人。
即便是牛家村人拿有色眼光看她,不大搭理她,甚或是背地里骂她□□,她也挺直了腰杆儿做人,不卑不亢,同牛武两个恩恩爱爱。日子虽过得清贫,但是是快乐的,幸福的——这让芦花十分艳羡。
“你背个背篼是要干嘛?”刘桂香问。
“家里没柴烧了,我来捡些笋壳子回去。”
“哎,你咋不跟我说?尽管来干娘家背柴啊。”刘桂香责备她,“你这孩子就是死心眼儿,难道还不好意思吗?”
刘桂香家的柴禾都是木头劈出来的好柴,比木炭都好烧,芦花倒是想,但是却是真的不好意思。
“那怎么行?牛武叔打柴不易,又从山上那么远一根根扛回来的,多辛苦。”
刘桂香也心疼男人,就没再坚持,说:“也行,现在笋壳子多,到处都是。”
芦花点点头,又问她:“干娘你在这里做什么?”
“哦,我来掰些笋子。这不是开春了吗?天气暖和了,夹袄皮子都穿不住了,你牛武叔就想给我扯几匹花布回来做春服。”说到这,刘桂香理了下颊边的乱发,脸色有些绯红,“明日一大早他就要去赶集。之前他去山上打的那些野味儿,我把它们风干了后到现在还剩了些没吃完,他就想带几块风干肉去镇上卖了,换点银子扯布匹。”
顿了顿,继续道:“我想着平常菜蔬容易买到,城里人并不稀罕,但是野味儿啊野菜啊这些稀罕东西他们可喜欢了,容易卖掉,就想掰些新鲜的竹笋让牛武带着一块儿去多卖几个钱,布匹多扯些回来,我想也给他做身新衣服穿。”
牛武和刘桂香两人在牛家村都没地,吃穿用度全靠牛武不辞辛劳地上山下河弄些鲜活物倒腾出来的。为了换点银子花用,他经常往镇上跑,倒是懂市场的。
而那些有地的村民,守着一亩三分地完全可以自给自足了,除了给儿子盖房子娶媳妇外,便没什么野心和想法,故而甚少出村,都有点与世隔绝之感。
说着话,刘桂香伸手掂了掂搁在她脚边的一个箩筐,高兴地说:“你看,我掰了快一框了。等剥了笋壳,打理干净了,我再给你们送一些过去尝尝鲜。家里还有腌制的野味儿,我顺便再给你们半块腊肉。竹笋炒腊肉,好吃得很。”
芦花看向箩筐,带着笋壳子一起掰断的竹笋,胖胖的身子,尖尖的脑袋,还带着早晨晶莹的露珠,一个个七歪八倒地被插在箩筐里,看着挺可爱。
没剥壳,想来是为了保证明天到了集市上竹笋都还是新鲜的,这能卖个好一点的价钱。
村民自家种的菜都吃不完,不是闹饥荒,基本上不会来挖竹笋吃的——芦花是城里人,倒没想到这一点。
但是的确,对于竹笋这种鲜美的菜肴,她是非常喜欢的。
此刻经刘桂香一说,她心中窃喜不已。
每天都是酸萝卜下饭,她馋得两眼冒绿光了。
正想着以后有菜吃了,可转念一想到炒菜要用油,不由得又垮了肩膀。
第134章
柴米油盐皆要用钱买。
钱钱钱, 一文钱也要难倒英雄汉。
又想起了刘桂香刚才说的话,脑子突然就活泛了,立时振奋精神道:“干娘, 你说牛武叔明天要去赶集?那, 那……那我能不能也弄点笋子跟着他一块儿去卖?”
芦花有些忸怩, 只担心刘桂香会多想, 人家卖,她也卖,干娘心头会不会不舒服?
又想到干娘同牛武叔住在村东头, 干娘几乎是穿过一个村子跑到村西头郁家这片竹林来掰笋子。若是装满两箩筐, 她挑这一担子竹笋回去都会费很大的力气。
牛武祖上不是牛家村的人,几十年前他爷爷带着妻小因躲避战乱而迁居到此, 但他本人却是在牛家村土生土长的, 这里就是他的家了。牛武不愿背井离乡带着刘桂香远走他乡,不可避免,他和刘桂香就得承受牛家村人异样的目光和闲言碎语。
村里人甚少掰竹笋来吃, 干娘宁愿穿越一个村子跑郁家竹林来掰笋, 放着这么多乡亲家不要的竹笋不去掰,舍近求远,是因为他们自己没地, 是因为她不受牛家村人待见。
干娘这样费心费力想弄点银子给牛武叔做身衣服,虽然掰的是郁家的笋子,但芦花还是觉得自己有些可恶——她好似抢了干娘的笋子抢了她的生意,更加不自在起来。
赶紧嗫嚅着小声做了下解释:“齐书去了县城, 不知道情况怎么样。家里留下的余钱本就不多, 婆婆身体不好, 一人吃的得管饱两个, 我……我手里一天天地捉襟见肘……”
刘桂香却不知道芦花顾念她生活的艰难在有心解释,她的目光不动声色将芦花上下一扫,见她还背在背上的背篼傻得半天没放下,微微一笑道:“这有何不可的?我只怕你不好意思,届时到了集市上拉不下脸来去叫卖。”
芦花讪讪地笑了下,“万事都总有个第一次。”
“说的也是啊。”刘桂香环顾了眼四周,又道:“你看看你家这片竹林子多大啊,笋子长得满地都是。你既也有心要卖了它们换钱,那就赶紧挖。竹笋冲得快,再十来天,笋肉就老得没办法吃了。先前我来看了两次,中间不过才隔了五六天,长得快的都冲了有半人高了。这么多竹笋,吃不完,卖不完,任它们长成了竹,就白白可惜了这一季的鲜笋。”
芦花点点头,“我之前没想到,刚才听干娘说起,才豁然开朗。”
“其实,芦花,我早有些话想跟你说。”刘桂香转眼看定她,忽然拉住了芦花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语重心长道:“你不要老把自己只当个服侍人的下人那般看待自己,你要当自己是这个家的女主人。芦花,我看得出你是个有灵气的孩子,就是缺一股胆气,需要人点醒你,推着你往前走,这样不好。”
“就好比过日子这事,先前你看男人脸色,你男人出远门找银子去了,你又看你婆婆脸色,战战兢兢,谨小慎微,花一分钱两文钱都要记账都要报备,这样能把日子过好吗?你得主动撑起这个家的天,当自己就是当家主子那样筹划一家子的日子要怎么过。省着用钱并不是长久之计,赚钱也并非只是男人的事情,女人同样也是可以的。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不要去在意别人的目光,咱只要不偷不抢、不干不要良心不要脸的事情,怕什么?有钱了,个个当你是大爷。没钱,乞丐都要欺负你。”
“……”芦花听得如雷贯耳。
干娘的思想太现代,把她这真现代人说得一愣一愣的,脸不自觉发烫。
“……即使你男人以后发达了,他要娶小亦或是不要你了,你会赚钱,你有银子傍身,你是不是会觉得腰杆很硬?这也意味着你有底气去争一争,去闹一闹不是?就是两个人过不下去了,你离了他,照样还能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的。这才是女人过好一辈子的基础。”
芦花怔怔地把刘桂香看着,仿佛那个自打她小时候就对她念念叨叨的妈妈就立在眼前,那时候,犹记得那时候,妈妈老是说,女孩子一定要学会自力更生,谁也不靠,这样将来嫁出去才不会被丈夫被婆家拿捏。
“往近点说,我去你家几次,看见你酸菜就着饭吃。要说春天这季节,坡上多少美味的野菜可挖来吃啊,哪至于吃酸腌菜?何况就你的性子,估计还给香秀家钱了吧?你这就是不会过日子了。”
芦花被说得耳根也烫起来。
她还自认为自己做得对,可是,估计看在干娘眼里,看在香秀爹娘眼里,她傻得跟猪头似的。
难怪没过过农村人生活的婆婆也总说她蠢得很。
“还有——”刘桂香犹自还在那说,“你看看你们家这片宅子,就这么荒在这里好可惜。”
芦花愣了愣。
“你看这地儿多大啊,如果能把场子收拾收拾,盖上两间房子,房前再开几块菜地出来,你们一家子吃两季都绰绰有余。还有剩的地儿,打上一圈木篱笆,上头盖点蓬草便可做一个鸡圈出来。现在是春天,各家都在孵小鸡仔,价格不贵,买上几十只养起来,三四个月就有鸡肉吃了,还天天给你生蛋,不比你找他们买现成的鸡和蛋便宜许多啊?再有我们的帮衬,你和你婆婆哪里用得着受别人的闲气?”
“你们的遭遇,我都听说了。我只愁我们没地,你是有地不知道用,我看着干着急。好几次想找个机会给你说吧,你牛武叔几次都拦我,一来是怕你婆婆和你有忌讳,毕竟这里死了人;二来牛武说你们也可能会离开牛家村,大少爷在县城里扎下根后就可能来接你们走了,怕是因此你们才没做长远打算。我要说了,依你小媳妇儿的性子,定然要去给你婆婆说。你婆婆本来就不待见我,她肯定听不进去,必然会反将怨气撒在你头上。牛武叫我别给你惹麻烦,徒增婆媳嫌隙,我才按捺下这些话没讲……”
“干娘!”芦花再忍不住,感动地反抓住刘桂香的手,将她之前的想法一股脑儿给刘桂香讲了。
“没想到这件事情我俩想一块儿去了,我本还在想怎么好意思开口呢。工程量很大,干体力活儿的肯定又是牛武叔。我平时就老是麻烦你们,又觉得自己是不是有些异想天开?齐书不在家,我一个女人家怕是弄不好,也弄不成。”
刘桂香很欣慰,“不坐吃山空,这就对了。成与不成,先试了再说,反正没损失。你想到找我们帮忙,那才是一家人啊。不然——”她故意板起脸来说气话,“我这干娘是你白叫的吗?”
芦花哈哈一笑。
事情说定,笋壳子她也不捡了,拿了刘桂香带来的锄头,她负责挖,刘桂香负责捡拾打理,最后装满了一箩筐一背篼的竹笋,各自收获丰厚,满载而归。
刘桂香本是要帮她把笋子卖了,到时候钱就两家人分,但芦花想去集市上看看有没有什么赚钱的门路。
两家情况差不多相当,但牛武每隔几日就能弄到些河鲜或者野味儿去换银子,芦花没这本事,她要搞钱,只能想其他的法子。
刘桂香便答应了帮她照看一天婆婆和小叔子,由她自己去卖笋。
冯慧茹得知芦花第二天要去赶集,将她的想法追问了出来,沉下脸来道:“女人家赚钱的门路能有啥?你会绣手帕吗?你会做荷包吗?你会给人缝缝补补浆洗衣物吗?若都不会,其他的门路莫要想,少在外面抛头露面败坏我郁家门风,乖乖在家等着你男人回来才是本分!”
第135章
幸得刘桂香先给她打了剂预防针, 不然冯慧茹这一顿训,芦花准得打退堂鼓了。
芦花听得懂冯慧茹的意思。
婆婆的话说得已是那么明显了。
在这地方,根本就没有女人赚钱的说法。有, 也就只是冯慧茹说的那种干点手头上的零碎活儿, 做帮佣之类, 那能找几个钱?再说芦花哪里懂针线活儿啊。
便是懂, 乡下地方上的小镇子,想来也没有人家有闲钱来买别人做的针线活儿,自家女人大半都会做的。唯有大城市里的富贵人家, 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要人服侍的,那才需要找人去做些刺绣活儿, 以及缝缝补补和浆洗衣物之类等。
那么除此之外, 需要女人的活计呢?名声就不好听了,那是不正经的女人才会干的事情。
良家妇女抛头露面都是个大忌。
“娘,只要不偷不抢、不干没良心不要脸的事情, 行得正立得端, 便不会给人口实戳脊梁骨。”
芦花将刘桂香的话拿来用,冯慧茹听了嗤之以鼻:“就这?呵,如果就这样, 你以为银子就能跑你口袋来了?痴人说梦。”
芦花点点头,同意道:“娘,我的确是心里也没什么底,不过主要想法是想去看看笋子好卖不。我们家那么大片竹林, 长了好多竹笋。如果行情好, 有人愿意买, 那我就回来加把劲儿多采收些, 多跑几趟镇上。另外我还想看看还有些什么东西可卖的,如果能倒腾倒腾卖点钱,手里宽裕些了,我就能让您和弟弟日子过好点了。”
冯慧茹怔了怔,脸色略有和缓。
芦花见状,软下声来再接再厉道:“娘,齐书虽是没说过,也从未表现出来,但是我看得出来他的压力很大。此次他去安义县县学做教书先生,全仗着隔了一层的关系,可那个关系人徐宏远在天边。高大人给不给面子,难说。他就是不给面子,齐书又能怎么办呢?他不可能写信去向徐宏告状啊,您说是不是?所以,我们不能将所有宝都压在齐书一个人身上。万一他在那里没成事,到时候还得回牛家村来。如果我恰好找到一条生路,我们一家子不就还有路可走么?”
冯慧茹再没了话说。
沉默了会儿,她长叹一口气,道:“那你精明些,别让人把你卖了还给人数钱。”
芦花忍不住扑哧笑出来,“原来娘也会开玩笑啊。”
冯慧茹剜了她一眼,“谁跟你开玩笑?你看你,一脸蠢样儿,我真不相信你能找银子回来。”
芦花笑了笑,没接茬儿。
她不敢托大,先去看看情况吧。
日子过得这么紧巴巴,再不想办法,山穷水尽,难道真要扶着婆婆背着弟弟去找齐书么?
万一他在安义县真的也过得很狼狈、窘迫,去了,贫贱夫妻百事哀,相顾无言,对着垂泪叹气,那样丧,芦花实在不敢面对这种境况。
转天芦花起了个大早,洗漱完毕,天还没亮,便背着一背篼没剥壳的竹笋出发了。
背上沉沉的,估计有上百来斤。
因为要走两三个小时的土路,芦花便在双肩上垫了厚厚两块毛巾,以防止肩膀被背绳勒伤。
到了村口,牛武已经在那儿等着她了。
竟然牵了一匹毛驴来。
芦花惊喜不已,“牛武叔,你哪里搞来的?我正愁到时候要是背不动了,可能要耽搁咱们的行程呢。”
牛武一边将她那一背篼竹笋放在毛驴背上拴好,一边回道:“找乡长家借来的。”
借?哪可能?一定是花钱了。
芦花明白牛武叔是为了她才借毛驴来。
牛武长得孔武有力,挑一担百十来斤健步如飞。如只他一人,就不需要破费钱去租借毛驴使唤。但是加上芦花这一背篼,那就有三百多斤了,他一人挑着,还要走这么远的路便十分吃力了。
芦花平时没干过什么重活,让她即使背个二三十斤走几个小时的路都费力,何况她贪多,那日挖了满满一背篼还冒了尖儿的竹笋。
芦花再三追问借一天毛驴来使唤花了多少钱,牛武刚开始说没花钱,但抵不住芦花锲而不舍地问,才松口告诉她花了一百文钱。
“一百文??”芦花吃了一惊,“这么贵!”
心里默默算账。
一车木炭是一百二十文,这一头驴用一天就抵得上一车木炭的价格了。
而一只老母鸡才十几文,天哪,她在干嘛???
钱没赚到一分,先花掉了一百文。
芦花站定,拉住了驴嘴不让走,“牛武叔,咱们还是把这驴还给乡长吧。”
牛武笑:“干体力活儿嘛,相当于一个成年男劳动力。而且我们要用一天,挺耗力气的,所以也不算贵。”
“可是……可是咱们这几百斤笋子还不说准能卖到几个钱呢,万一连租借驴子的钱都赚不回来呢?牛武叔,还是别用毛驴了吧,我背得动。万一我走不动路了,你就不用管我,你自己先去镇上卖你的东西。我这一背篼笋子,能卖就卖,不能卖我再背回来自己吃也没啥,就当我今天出出汗减减肥。”
牛武和牛桂香都已经习惯了她说话不着边际,跟郁家其他人不同。
“看你这孩子,怎么还没出发,就说起丧气话了?”牛武劝她道,“一定能卖掉的,而且还能卖个好价钱。你听过物依稀为贵的吧?放心吧,有赚头的。”
芦花又默默算账。
刘桂香给她讲过价格,一斤带壳的笋约可以卖到八到十文钱,就算八文钱吧,三百斤笋便就是两千四百文钱。不带壳的笋子就上浮个一两文钱一斤,算十文钱吧,那就是三千文了,折合下来就是三两银子。
芦花略略放下心来。
迈开脚步跟着牛武出发了。
“牛武叔,等咱们赚到钱了,就自己买一头毛驴来干活儿!”她开心地畅想着,“不用它的时候,咱也租出去给乡亲们拉磨犁地驮东西,咱意思意思收个五十文一天的租金,比乡长家便宜一半,肯定很多人抢着租借咱们的毛驴,以后我们就躺着数钱了,哈哈。”
老实巴交的牛武听罢,也嘿嘿地直乐道:“好,这个主意好。”
赶了近两个时辰的路,终于到了枫桥镇上。
委实牛家村离场镇太远了些。
芦花只是打甩手,也走出了一背的薄汗,浸透了她贴身穿的内衣。
出发的时候是卯时,大约是早上五点多钟,天没亮,到达的时候已经将近巳时,也就是上午十点钟了,日头快要升到头顶上。
所谓的集市就是枫桥镇的赶场天,每月逢五逢十,即每月的初五、初十、十五、二十、二十五、三十这几天就是枫桥镇的赶场天,到这一天的时候,四面八方村子里的人都来这里集中交易、买卖货物。
枫桥镇并不大,不过一个巴掌就数得过来的几条街道——竖着一条长约一公里的主干道,横着三条几百米长的支干道,就像个大写的“丰”字躺在地上。集市就设在这几条街道,摊位从一条街的入口处一直摆到这条街的尽头,没设置固定的正经摊位,你蹲那儿,背篼箩筐一搁或是头上插个草标便就算是个摊儿了。
每条街道上售卖些什么东西,倒是井然有序,似乎早就形成了默契。比如专卖鸡鸭鱼这些鲜活物的,需要当场杀生、处理毛皮内脏等,便摆在支道上。主干道还有过路的行商,不至于影响镇容。另外,还有镇上的官府衙门提供了处理活物的场所以及水,只是要索价一文钱。再比如售卖布匹、胭脂水粉等物的又在另一条街。大家挨着摆,来得早自然就抢占好的位置。各自分开,各不相扰。生活用品,衣食住行……就是马匹、毛驴、牛羊等这些大件活物都有交易,只是量少,物品卖相也不咋样,选择面窄。总之挺齐全的,应有尽有,足够满足枫桥镇上的人及各村村民日常生活所需。
牛武带着芦花来到专门卖蔬果这条街,发现集市上人不多,地上丢弃的烂菜叶子、烂水果到处都是,像大风过境,一地狼藉。比起其他几条街,热闹的情形有些寥落。
这情况,牛武早有所料,先已给芦花讲过了。
只因为买菜的人图个菜新鲜,而早晨的菜经过一晚上露水滋润,那是最新鲜的,所以都是一大早来买。而卖菜的基本都是住在附近的村民,他们平时的进项就是靠做蔬菜生意,早摸清了买家的心理,离得场镇又近,还占了地利的便宜。过了好时辰,买卖双方自然大半都散去了。
芦花和牛武却是从大老远的村子赶来,这会儿都快要到中午了,人家都买好菜回去做午饭了,少有人逛菜市场了。剩下的还在吆喝的摊贩,就是菜蔬品相不好的次货,以图找个买个全部兜售出去,故而还在摊位上守着。
芦花不免有点担忧,“牛武叔,我们还是来得太晚了,这下怎么办?”
“无妨。”
牛武是卖野味儿河鲜之类的,东西罕有,少有其他卖家出售,他又经常来镇上交易,故而已经积攒了一些老客户,便领着芦□□往一家酒馆去。
这家店门头颇为气派,店内面积也挺大,约有上百平米,大堂里摆着二三十张桌子,置办酒宴没问题,看来是枫桥镇上最好最大的饭馆。
芦花看了看挂在墙上的菜品名,新挂出来的一块长方形木牌子,红笔写着时令菜肴名,好几个跟笋子有关,心中略定。
牛武前去同掌柜交涉。
他带来的那几块风干的野猪肉没费吹灰之力就给收了,掌柜的笑眯眯:“我们东家就爱吃些个不同寻常的,他还喜欢用来招待自己的贵客。就是太少了,下回你多带几块来,我也留一些给自己解解馋。”
牛武道:“这没问题。开春了,好些畜生要出来活动了,我也能猎得比以前多些了。”
“猪娃肉质嫩,能捉到么?最好是活的。到时候现杀现蒸,那个美味呀。”
“运气好可能会捉到一两只,就是大的太凶悍了,护犊子得很,跑得又快,难呐。”
“好,你尽量。价钱肯定不得少了你的。”
“感谢感谢!”
掌柜又交代:“腊味儿的比风干的肉好吃些,下次你让你家的做成腌制肉。”
“好。您提了要求,我肯定照办。现在这个天气还不太热,还能做腊肉的。正好,今日我就顺便买几斤盐巴花椒大料回去做腊肉。”
相谈甚欢,牛武就趁机推销竹笋。
第136章
掌柜几步走到门口来看了看拴在门外柱子上的那条毛驴, 驴背上坨了满满两大袋并一背篼的竹笋,目测约有好几百斤,他扼腕直叹:“唉, 你怎么不早点来?我们今早已经买了百十斤笋子了, 够用好几天。上次你也该提前给我说你要卖笋呀, 我就好叫手底下今日不必去采买了。”
芦花和牛武两人几乎带了近四百斤竹笋来, 这家店已经买了一百多斤,再消化不了。
牛武也遗憾叹息道:“上次没想过要卖这东西,是我家里的临时起意。”
芦花听在耳朵里。
只怕是不确定能不能弄到竹笋卖, 牛武并未说出口。
牛武同刘桂香在牛家村没自己的地, 他们主要就靠贩卖各种野味儿赚取生活用度。山里长的河里生的,都被他们日常惦记着。
但是, 虽然村里竹林到处都是, 笋子大家也都看不上,可都是有主的。
干娘说她都去郁家竹林看了两回,可见早就有心弄点笋子卖, 并非临时起意。
“陈掌柜, 您看这样可以吗?春笋才上市,喜欢尝鲜的顾客多。而且这个季节天气好,好日子多, 办喜事的、请客吃饭的肯定也多,食材还是消耗得快的。才上市的带壳笋子市面价高,我给您打个折,八文钱一斤, 您看如何?”
今日赶集是第一波笋子上市, 带壳竹笋的市面价最高都叫到了十二文钱一斤。刘桂香两口子还停留在去年价格八到十文钱一斤的印象里, 故而牛武才只叫卖了八文钱, 足足少了四文钱,这种便宜自然要占。
陈掌柜看了又看那些笋,很心动,但又有些犹豫,“但是你这也太多了,我们实在买不了这么多啊。买多了,用得久,自然就放得长久。笋子放久了容易坏,容易焉掉,就不新鲜了呀。”
牛武抽了一个笋出来,递到掌柜眼前:“您看看,都没剥壳,昨天傍晚去挖回来的,瞧瞧,根部都还带着新鲜的泥土呢,放十天都没问题。若坏了,下次赶集,坏多少我给您补多少,可好?”
陈掌柜腮帮子鼓了鼓,终于道:“哎,这么着吧,看你给的价钱合适,我们就买你一半吧。”
“好好!”
一半也就是一百多斤了。
枫桥镇不大,镇上就这么几家食肆,野味儿做的菜肴索价又高,虽然鲜美,但是消费得起的顾客不多,故而少有人会点这种野味儿菜肴。加之没有保鲜的条件,不敢买多。
陈掌柜说要一半,最后还是很担心食材坏掉,砸招牌亏本,改口只要了一百斤笋子。这都是看在价钱比一般市价少了四文钱的份上,才一咬牙,敢要这么多的。
虽然牛武说坏掉包赔,可这陈掌柜自有计较——他毕竟不是东家,真坏掉了,给东家知道,定然招骂,因为银子是给出去了的。人心隔肚皮,牛武嘴上说的话,没签字画押没保人,他哪里敢担保他一定会来赔呢?
旁的不多说了,只说虽然笋子没卖掉一半,但对于芦花和牛武两个而言,虽也还是非常不错了。
八百文,真是一笔巨款啊,租借驴子的钱赚回来了。
牛武高高兴兴地去卸货,芦花兴奋地目不转睛地看店小二称斤两,数铜板。
有客人来,“老板,有什么时令菜式没有?”
“有有有,当然有,我们家的店里啊永远都有最新的时令菜肴新鲜出炉哩。”陈掌柜不再看着,回头赶紧去招呼客人,“这不您瞧,今年的笋子刚刚上市了呢,您要不来几个菜式尝尝?您看看这菜单。”
“好,我看看……那就来一个春笋拌白鸡和鲫鱼春笋汤吧。”客人又点了些其他菜,并一瓶烧酒小酌。
牛武带着芦花前往下一家馆子去碰运气。
芦花回头看那位客人。
那半百的客人刚才站在门口数步远处的地方围观他们讨价还价,又将那一驴背的竹笋看了好几眼,芦花还以为他想买,一直等着老人开口询价。
她脸皮薄,看人家穿着不俗,缎子长袍并鹿皮靴,戴着一顶瓜皮小帽,像是个有钱的富商老爷之类,有些紧张,就没好意思主动张口兜售,最后见客人始终未开口询价,便入店内点菜去了,知道那客人原来是想尝鲜,有些遗憾。
牛武带着芦花进了下一家食肆。
人家也回说早上已经买过了,牛武同样用打折的方式兜售。
这家店比上一家小了一半不止,本身做的菜肴档次不高,店内环境也差了许多,里面的客人商贩居多,地上搁着箩筐之类。最后掌柜只看在便宜的份上,向牛武他们买了十斤带壳笋。
他们跟着再往下家去,一家家食肆挨个儿询问、兜售,大多数都只买了几斤,零零碎碎,加起来卖掉了几十斤,还剩下百十来斤货。
可枫桥镇上的食肆都已经问遍了,再卖不出去。
时间已近晌午,饭馆里热闹不已,正是吃饭的高峰期,想再把价格压压全推销出去,人家掌柜小二都没空理会他们了。连沿街的摊贩也没了做生意的兴致,抓着几个包子在下咽。
如果她没有临时起意也跑来卖笋子,干娘掰的那一担子算是已经成功让牛武叔脱销了,如今害得牛武叔要和她一起饿着肚子站在街上想办法把自己的那一百多斤竹笋卖掉,芦花心里很过意不去。
下午两三点钟他们就要往回赶了。
回去还要走三个小时的路呢。
春季夜来得早,天黑看不见路。
两个人找了家路边摊儿,芦花抢着付钱给两人要了两碗素面。
等着面条端上来的功夫,牛武道:“我知道几家富户员外爷的庄子就在附近,吃过饭我们上门去问问看他们要不要笋子。”
芦花想了想,道:“牛武叔,那种人家多半一大早就叫仆人出来采买好了,更或是会指定庄户定期给送过去,不需要亲自出来买。这样,我看集市还没收市,不如我俩分头行动,我背一部分笋子去集市上碰碰运气。”
郁家从前就这样,一大早就有村民直接将从地里采收的蔬菜送到郁家厨房来,叶子上还带着露珠,新鲜得不行。
其实,芦花不愿打击牛武叔,她没说这句话——敲不敲得开人家的大门都两说。
“也好。万一老爷们不买,这边又收摊了,那就只能把剩下的笋子背回去了。多一条路,希望大点。那,最多一个时辰后,我来集市找你。”
“好。”
两人约定了汇合的时间和地点,填饱了肚子,牛武就分了一半竹笋装在他的麻布口袋里,然后牵着毛驴走了,芦花则背着剩下的半背篼笋子去了集市。
她找了个显然的位置蹲下来,背篼搁在一旁,然后抱了十来个竹笋出来,一个个在地上整齐地摆放好。又剥了两个竹笋,露出它们青白的身子,摆在那些带壳笋的最上面,以便客人验看笋子的品相和质量。
太阳往西坠去,街上的摊贩和行人陆陆续续散去,整个场镇逐渐冷清下来,卖菜的这条街道上更是人影疏落。
芦花蹲了小半个小时,就没看到有什么人来买过菜,她连吆喝的对象都没有——她还为叫卖偷偷练了几嗓子哩。
左手边是两个卖萝卜卖红苕的,叽叽咕咕交谈了一阵,收拾收拾,背着剩下的几个品相不好的萝卜红苕走了。
剩下右手边似乎是个卖草药的。
那大爷看又有摊贩走了,站起身来,似乎也想收拾东西离开。见芦花还蹲在那儿东张西望,向她道:“小姑娘是第一次来做生意么?看上去不懂门道啊。你是卖菜的,下午才来出摊,谁还来买你的菜?”
芦花讪讪地解释下,“家离得太远了。看来下次,我得提早一个时辰出发才行。”
“噢——”
老爷子没再说她,东西收拾好后,便扛着一大包草药也离开了。
这条街上只剩下了零星四五个小贩。
芦花看没什么希望,叹了口气,又将竹笋全部装进背篼里,背着站起了身。
在这里干等牛武叔来,只可能将这几十斤又背回家去,她不想白费功夫。
干脆沿街边走边兜售,万一运气好呢。
芦花背着笋子往人多的地方钻,走了一阵,暗忖再不能耽搁下去。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再清清嗓子,蓦的大喊起来:“笋子嘞!又嫩又鲜美的竹笋嘞!”
有人看过来。
她脸红了,心跳加快,目光乱晃。
喊第二声,声音虽然发颤,但暗暗想,好像也不是那么难。
喊第三声,拖长声,心跳放慢。
第四声,第五声……有些气馁,怎么就无人问津她的笋?
嗓门儿逐渐拔高,脸也不烫了,视线开始主动去寻人。一见谁被她吸引过来目光,立刻上前两步,追着人问买不买笋买不买笋。
“诶?老伯?我记得你!”
芦花瞥到一个路人被她的叫卖声吸引,扭脸往她这边看,立刻上前去兜售,却看清楚是熟人。
“咱们之前有过一面之缘的,陈掌柜那家饭馆门口,您还记得吗?有一条驴子……”芦花有些激动,连比带划,以期对方能想起她,“当时我见你看了我的竹笋看了好几眼,您是不是想买呀?快收摊儿了,老伯,我就剩下的这点笋子了,全部骨折价格卖给您呀。”
“呵呵,”那人站定,笑了笑,“小姑娘,你猜得没错,我的确是想买竹笋。”
芦花的双目登时亮得吓人,更加激动了,双手揪着背绳有些语无伦次,“那那……”
那后面的话尚未说出来,那人却捋了捋花灰的须子,笑道:“不过我要买的是干笋,而不是鲜笋,所以我才看你的货看了好几眼,甚觉可惜。”
“您要干笋??”芦花一愣,只觉造化弄人。
“是啊。”
“怎么要干笋子?竹笋才上市,吃新鲜的不好吗?”芦花十分无语,低头喃喃。
那人听到了她小声的嘀咕,给她解释道:“我东家是开干货行的,售卖各种干货,我是他店中的一名管事。此时正是竹笋的生长旺季,我这次来枫桥镇,便是专为收购干笋而来的。因为我们的货是要卖一年的,故而当然要在旺季来收购,否则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呐,姑娘。”
第137章
老人叫张德顺, 认识他的人都称他“德顺爷”。五十来岁年纪,精神矍铄,看着就像是四十出头的人, 乃是安义县城里最大的食材干货行宝盛隆的十名管事之一。
他说完话就走了, 并未将年纪轻轻的、看着就像个不醒事的小姑娘似的的芦花放在眼里。
“收购……”
一个近乎疯狂的想法在芦花脑海里酝酿。
她几步追上去, “那, 那……老伯,新鲜的笋子做成干笋,费时又费力, 要好几斤鲜笋才能晒出一斤笋干来, 缩水很多,花的功夫却不少, 那你们的收购价能给到多少啊?”
张德顺看她感兴趣, 才吃过中午饭,也无事可做,便停下来, 笑眯眯同她攀谈道:“价钱自然是比鲜笋高的。除非是自己吃才舍得花这闲工夫, 不然给价低了,也没谁愿意费功夫晒干了来卖给我们啊。就目前而言,我们干笋的收购价是二十文钱一斤。如果笋干做得好, 水分少,色相好,没有发霉发黑这种,切得也齐整, 看着卖相不错的话, 那价钱还可以再往上提几文的。”
“!!!”
一斤二十文, 一百斤便是两千个铜板儿。今儿她背上要背的是一背篼干笋子, 那就是二两银子啊!
芦花只觉得心跳加速,跳得太快,要飞出胸腔似的。
她忍不住腾出手捂住砰砰的胸口,脑子里快速将帐算了好几遍。
自从钱不够用,她经常悄摸摸把帐算。
“小姑娘,你莫不是想要卖笋干?”
芦花回过神来,腆脸笑道:“伯伯,我家里有很大一片竹林。倘若您真的要收购干笋子,我可以给您弄来,只是需要点时间,不知您是否愿意等几天?”
“哦?关键是你能弄来多少?”
“至少两三百斤不成问题!”
“姑娘,莫说大话。尽管你今日同你叔叔带来的笋子数量是我见过最多的,但恐怕你把你们村子所有人家的笋子都挖完了吧?还有,我要的是干笋,不是鲜笋。新鲜竹笋晒干后缩水至少八成。你说给我弄两三百斤,那不是要挖至少上千斤的新鲜笋子?”老丈不太相信,连连摇头:“我在枫桥镇已待了有七八日了,也去了几个乡里收购,可是到现在都还没收足两百斤呢。你张口就说两三百斤,不可能,不可能。”
张德顺只当芦花同他玩笑,有点生气。
他转身即走,“算了,不同你废话了,我还有正事要忙。”
芦花跑到张德顺前头,一边退走,一边笑道:“那你肯定是去的地方不对头。”
“怎么说?”张德顺灰白的眉毛一挑。
芦花道:“距离枫桥镇近的农户很多靠贩卖蔬菜为生,土地又珍贵,有地儿的地方肯定都恨不能种上菜,不像我们村儿,多的是竹林子。而且我猜您是第一回来这里收购笋子吧?如果是年年来经常来,没道理大家不望风而动的。”
按照对方给的收购价,尽管芦花没去打听过各类蔬菜的价格,但是相信无论干笋子还是鲜笋,利润都比种菜要高多了。可大家并没有蜂拥去挖笋种竹,定然是因没有固定的收购方,亦或是即使有人买,但是要的数量太少,像镇上的食肆,一般也就买个十来斤,能买上上白斤的,也是因为要用好多天,需求量并不大,那就没必要专门栽种竹子,靠这发家太不保险。
而芦花之所以猜测老人去的地方离镇上不远,是根据牛武的说法推测——场镇附近的村庄,鲜少种竹,浪费地,因为要种日常菜蔬这种经济作物,保险些。不像牛家村,各家各户生活用度全靠自产自销,离镇子远,没额外的追求,开支便更少了,才会种竹来驱邪消灾讨吉利。
听罢芦花的话,张德顺目绽精光,再度停下脚步来笑道:“不错,我的确是第一次来枫桥镇。东家的生意做大了,货源不太跟得上,今年便加大了收购力度。也的确如你所说,我只在附近几个村子转悠了一下。主要是人手少,我不敢跑远了,怕货多了,乡下地方不方便弄走。可结果,呵呵,是我预料失误。我主要还是在镇上等着每逢集市出动,守株待兔,以此节约功夫。目前看来,效果也不太好。”
“那就是了。”芦花有些得意,“大伯,东家专做干货生意,那您这回来,收购的量一定很多吧?”
“是啊。我之前已说过,这个月收购的货要卖一年。一年的货,你想想,那得多少啊?自然是越多越好啊,可惜就是收不着。”
“冒昧再问问您,您还要在这儿待多久?”芦花紧张地等着答案,生怕是空欢喜一场。
“大概七八日吧,再收不着,笋子已老,快要长成竹子了,口感极差,不好卖了,我再待下去也没意义。”张德顺盯着芦花道,“姑娘如果想卖我干笋子,即刻回去采挖。鲜笋从采挖到晾晒做成笋干,两三日即可,时间上是够了的。不过,我每逢集市必逛,莫说干笋,就是新鲜笋子,似你今日带来的这么大的量我也才第一回见。倘若姑娘你真能给我整几百斤干笋来,考虑到货量大,那我愿意在枫桥镇多耽搁个三五日等着你。”
芦花欣喜若狂,当场同张德顺讲定笋干交货的日子和地点。
“姑娘,我丑话说在前头。你我第一次做生意,两厢都不熟,所以我没法预支给你定金。”
“无妨无妨,”芦花已改口称德顺爷,“我也不确定我能弄到多少斤笋干来。只要您愿意等我几日,愿意收我的笋子,给不给定金没关系的。”
“好,爽快,我最喜欢同爽快人打交道。”
“哈哈,德顺爷,我也是呢。”芦花搁下背篼,自里面挑了七八个品相上好的鲜笋,用稻草捆扎好,硬要塞给张德顺,“德顺爷,我知道生意场上有句话叫做——买卖不成情意在。尽管我们尚未做成一笔交易,但这几个笋子还请您一定拿回去尝尝鲜!我家的笋子又嫩又爽脆,鲜美可口,还有股淡淡的清甜味儿,保证您吃了第一回还想吃第二回!”
王婆卖瓜,张口打哇哇。
张德顺没接,呵呵笑道:“不方便带啊,等我带回家,只怕已经不新鲜了啊。”
“诶,您不是住在金福客栈的吗?不需要带回家去,尽管丢给客栈厨房的伙计,给些加工费,告诉伙计按照您的要求烧给您吃。”
张德顺恍然,“这主意不错!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谢谢你啊,芦花小友,呵呵。”欣然接过来。
将张德顺送到金福客栈,芦花瞧那客栈在场镇边缘,且位于背街处。客栈开在此,估计是图清静整洁,也因此,周边大多都是住家户了,她看见有的二层小楼上有人家晾晒的衣物。
她想碰碰运气,便背着笋子挨户询问。
来到一处小院,矮小的木栅门似关未关。
芦花垫脚朝院内张望,犹豫要不要高声喊,已有人先一步喊她道:“芦花?”
却是隔壁院的人在喊她。
芦花扭头看去,竟见林寄眉笑着迎出来,不禁又惊又喜:“你住这里吗?”
“哎呀,离开牛家村后我们就一直住在这里的啊。怎么,你到现在还不知道我们住哪里吗?这么说,你今日不是专程来看我们的?”
芦花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试图将背篼藏一藏,不过是徒劳。
林寄眉其实早在二楼就望见了她在挨家挨户敲门兜售,还道自己眼花,等芦花来敲隔壁院,她终于确定了是郁家的大少奶奶没错。
假做没看见她背上的大半背篼竹笋,林寄眉笑着打开木栅门拉着她进内。
躲不过,那就硬着头皮上。
芦花道:“我只知道你们住在枫桥镇上,但是不知道具体地址。今日同牛武叔来赶集,就想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找到你们。万幸找到了,也还好没空手来。你知道吗?这段时间咱们家那片竹林子使劲儿冲笋子呐,我便挖了些带来给你们尝尝鲜。”
说着话,顺势就将笨重的背篼放下来了。
可真沉,她衣服下面肩部处定然勒出很深的红痕了。
林寄眉帮她接住,搁在地上,瞧了两眼,还有两个剥了壳的,送人的东西怎么会提前拆封?不欲戳穿她,憋住笑意道:“那真是太好了,晚上有好吃的了。咦,这么多呀?还这么远背来,定然累惨了吧?”
芦花脸颊发烫,到处张望,“二娘呢?还有囡囡呢?他们都好吗?”
说着话,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已经蹦蹦跳跳地跑出门来,乍见到芦花,愣了愣,随即张开手臂扑进她怀里,直叫姑姑姑姑。
从前喊她姨,现在喊她姑,芦花自己都算不清楚帐这孩子该叫自己什么。
芦花开心地将孩子抱起来,一边往屋内走,一边就顺便问起了囡囡的娘亲秦思思。
走到房门口,林寄眉眼睛往左飘,附耳悄声道:“刚才你注意到那边院子门口挑着的那盏红灯笼没有?她重操旧业了。”
“……”芦花愕了愕,停下了脚步,视线不自禁地往隔壁院飘过去。
林寄眉将孩子自她手里接过来,唤来自己的丫头芷兰:“囡囡,你同芷兰姨姨上楼去找奶奶玩儿。你告诉奶奶,芦花伯妈来看她了,等会儿我们就上去。”
芦花汗颜。
原来囡囡该叫自己“伯妈”。
记住了。
林寄眉想来是苦闷久了,拉着芦花在堂屋里坐下来,一边给她煮茶喝,一边就将别来情况絮絮叨叨地讲了许多。
“婆婆总骂人,我不想跟她待一块儿,可又没办法,不然给人说我不孝敬婆婆。她住楼上,我便住楼下,少接触。我又不能回娘家,只好在这里,过一天算一天吧。”
“现在只一个芷兰服侍我,我奶娘走了。她年纪大了,做事情总出错,婆婆就回回指着她的错处骂,骂得难听死了,好像在骂我一般。我便放她走了,家里终于清静些了。”
“他偶尔回来,谁也不知道他人在哪里,反正神出鬼没的,我好像嫁了个假丈夫。要不是他娘还在这儿,他估计都想不起自己还有妻妾滞留在枫桥镇吧。”
“你想,他长期不着家,当时火烧起来大家只顾着性命,好多东西都烧没了。我倒好,还有些首饰傍身,娘家那边也时常接济我。她就不行了,从小卖到妓院的,现在夫家算没了,丈夫又不管她死活。吃饭穿衣都要钱啊,她不出来干老本行怎么办?她还养着个孩子。唉——,她做营生的时候,我便把囡囡带在身边,免得小孩子看见不该看见的……反正,能帮她一点是一点吧,谁叫我们都倒霉进了郁家门……啊,看我说了半天。对了,芦花,你们过得怎么样?”
芦花捧着茶杯,苦笑了下,道:“我们,我们也差不多吧。”
林寄眉也不追问,都看见了,她似乎比自己过得还惨,都跑出来卖笋子了。
她转移话题:“叔叔能走路了么?”
“能下地了,就是走不快。”
“也很好了,原先不是想着他那样子,差点都……那,那你们……”
林寄眉想问他们怎么生活,又问不出口。
想也知道,问了,听到了,自己又没办法帮衬,问出来了,不过是两个苦命女人相对叹气罢了,便住了口。
两下沉默起来。
芦花觉得心里有股郁气,胀得慌。
自己本就过得不如意,再听了人家的不如意,胸中郁气滞胀,她难受得很,急需打开个口子释放这股郁气。
既是双方都过得窘迫,芦花的自卑心理烟消云散,当下就将家里的情况简单地给林寄眉讲了。
当然是往好的说。
林寄眉果然舒展眉头,替她高兴道:“叔叔本非池中鱼,他定然能重新出人头地的。”
芦花亦微微笑着自嘲道:“出人头地我倒不想,我只想他能早点赚些银子回来。他可能还不知道,我们仨儿快要喝西北风了。”
林寄眉被她逗笑,捂嘴直乐。
外头忽的有人高喊道:“请问这里是郁家吗?”
两人相视一眼,一起走出去看。
来了个头戴黑帻、足蹬长靴的男人,牵一匹马,正站在木栅门外朝院内张望。
看着像是官府衙门里的皂吏。
两人又相视一眼。
见人出得屋来,那人又问道:“请问这里住的是牛家村的郁家吗?”
林寄眉只得出声回道:“这里确实是牛家村的郁家,敢问官爷有何事?”
那人似乎松了口气,道:“在下是五里亭的驿使,有一封来自安义县县学的信,要交到牛家村郁家大少奶奶杨芦花手上。在下听说这里正好住着来自牛家村的姓郁的人家,不知那位杨姓夫人是否住这儿?”
林寄眉一笑,对芦花道:“县学的,肯定是叔叔给你写信了。”
忙轻轻推了推芦花道:“官爷,这就是郁家的大少奶奶啊。”
芦花亦有些激动地上前去,“我就是杨芦花。”
“那敢情好,省得在下跑一趟了。”当即将信掏出来递给芦花。
芦花一看信封上的字迹,顿时喜不自胜,“是齐书寄来的!”当场拿着信就要拆开,都忘了给人道谢。
林寄眉莞尔,自己拿出了一些散碎银子来打发了那驿使,然后回身笑道:“信得过我么?要信得过,我帮你读……”
却不想芦花已经迫不及待地拆开了信,正神情专注地在看。
“……”她张了张口。
竟然会认字么?
重展笑容,不动声色地已改口道:“如何,叔叔在信上说什么了?他在县城里还过得好吗?”
芦花一目十行看罢,信纸捂在砰砰跳的胸口上,抬起脸来,嘴角是掩饰不住的笑意:“齐书说他一切都很顺利,争取下个月请几天假回家来看我们!”
第138章
郁家的竹林占地约有半亩, 长出的竹笋十分可观。
芦花叫来刘桂香和牛武帮忙,三个人分工合作,牛武负责采挖, 芦花和刘桂香负责剥壳、切条、水煮、晾晒, 干得热火朝天。
他们这么大张旗鼓, 自然引起了牛家村人的疑惑。
一开始以为是郁家娘仨儿没吃的了, 挖笋子充饥呢,后来看着不像那么回事——费心费力晒成干笋,这是吃饱了没事干。
香秀娘第一个憋不住, 跑来问芦花晒这么多干笋子是要干什么, 带着点高高在上的责备的口吻说:“咱农村人吃东西没这么多讲究,你们挖回来的笋子又煮又晒的, 可劲儿折腾, 纯粹是在浪费柴禾啊。”
芦花没有心机,将一切和盘托出,这还得了?香秀娘当场就呆住了。回去同男人一说, 晚上两口子便一起过来涎着笑脸同芦花商量——能不能顺便将他们家的笋子收了帮着一起卖?态度是三百六十度大转弯。
芦花二话没说, 爽快地应承了下来。并且为了表示对香秀家给予她的帮助的感激,当场就给香秀爹娘结了帐,还是按照二十文一斤的原价收购的, 把香秀娘激动得接钱时手都在发抖。
刘桂香见惯了世情冷暖,得知了这事儿后提醒芦花道:“你行事太冒失了。即使要收她的货,怎么可以原价收购?笋子运到镇上不要钱么?她家里什么都要收你的钱,何必自己倒贴钱买她的笋?她那样的人是不会念你的好的。还有, 有一就有二, 万一别人听说了这事儿也跑来要你收笋子, 你收还是不收?若收, 给多少钱一斤?还是二十文钱一斤么?数量多了,你又当场结账,你哪里来那么多本钱?收得越多,亏得也越多。若不收,岂不是又得罪了乡邻?老辈子常说鸡蛋不要放在一个篮子里。一开始就不想长远些,到时候各种各样问题出来,会吃大亏的。以后万不可以再这么鲁莽行事了,要时刻记住你不是观音菩萨下凡,没必要当这种别人眼里傻子似的好人。”
芦花给说得无地自容,自找台阶下道:“德顺爷说货越多越好,家里这片林子大概能晒出来两百斤干笋,其实我本来也有想过帮乡亲们卖些笋子的,举手之劳嘛。不卖,长成竹子,用处也不大啊,顶多做几个箩筐背篼,哪里有换成钱来得实在?有钱了,乡亲们可以扯布匹做衣服,给儿子盖房子娶媳妇呀。再说我平时麻烦香秀家的时候多,欠下的人情债岂是几十文钱能结清的事情?而且他们家竹林子不大,笋不多,最多也就能晒出二三十斤笋干来,我亏不了多少的。干娘,我有算过账的,主要就是帮忙跑跑腿儿,所以才会答应下来。”
刘桂香还想说严重点,牛武悄悄撞了下她胳膊,她看向牛武,牛武无声朝她摇头,她便没再说什么了。
到底想着尊卑有别,尽管芦花一直喊她干娘来着,可说这些话,的确是有些逾矩了。
事情果然如刘桂香担心的那样,朝芦花不可控制的方向去。
天上掉馅饼儿的大好事,香秀娘岂能不让自己几个女儿一起享用?转天就跑去四个女儿家一顿鼓动,几家人春耕也不忙活了,对后坡上的竹林子掘地三尺般开挖。笋子都还没晒干呢,便挑着背着来要卖给芦花。
香秀家的笋子既收了,没道理人家几个姐姐家的笋子不收,再说她小叔子的尿片还是几个姐姐贡献出来的呢。
不过让芦花内心吐血的是,香秀娘抢在她开口前说什么价钱不用给高了,就按照她家笋子那个价二十文钱一斤收了就得了,我们不会让你做亏本买卖。
芦花强笑着说自己卖给别人也只得二十文,结果谁都不信。
她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临了,芦花再三苦笑着央求香秀爹娘和几个姐姐别要把她的收购价外传了,都答应得好好的,可说了等于没说。
香秀几个姐姐的婆家也有亲戚不是?亲戚又有亲戚不是?嘴巴一多,牛家村人还能听不到风声么?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一夜之间,十里八乡都知道了。
村里人从未听过这等大好事啊,家家户户都没想到坡上看不入眼的野味儿,闹饥荒才会挖来填肚子的竹笋,竟然还能卖钱,而且能卖到二十文钱一斤呢,不是天上掉馅饼儿是什么?
就算不相信,可已经有人拿到钱了,有钱扯花布做衣衫了、买头花了……实实在在的一大把铜板啊,不得不叫人信服。
牛家村人都不干农活儿了,纷纷跑去挖竹笋,背着背篼挑着担子,开始如蝗虫一般扑向芦花。
这下子真是一发不可收拾。
量少还行,量多了,芦花就吃不消了。
买多亏多啊。
大家都知道她的收购价是二十文钱一斤,她有再多的嘴也洗不掉村里人对这个价格的深刻认识,所有人都不相信她是在亏本做买卖,你想谁会这么傻啊?没人相信傻子芦花说的话。
芦花再三解释说,几百斤笋干要找地方存放,要租借骡子毛驴拉,要请人护送……这些都是需要花钱的。她卖出去也才卖二十文钱一斤,实在不敢再以这个价格收货了。
村人不信,笑嘻嘻说,做生意嘛,肯定都是需要成本的。不过你有赚头,才会这么做生意啊。
芦花感觉自己的拳头打在棉花堆里,白使劲儿。
倘若不及时想出辙,她手里头的二十几两纯银是她的全部家底,照大家这么个疯狂兜售劲儿,没几日就会花光了的,到时候她会连租毛驴的钱都没有了。
芦花就暗想自家两百来斤干笋呢,大不了少赚点,二十文钱一斤就二十文钱一斤吧,便商量着道:“要不先赊账可好?等我将笋子卖掉后再付钱给大家。我实在是没现银付账了。”
真是没见过比卖家还低声下气的买家了。
可人家还不干,怪腔怪调道:“一看大少奶奶就是个做大事的人,没本钱敢几百斤几百斤的收笋子?大伙儿说是不是?”
这话引来满堂起哄和附和。
“可不是么?咱们这点笋子不过就几十个铜板的事,大少奶奶却说拿不出来,这不是故意寒碜我们?搞得我们好像连这么点钱都没见过似的。大家乡里乡亲的,何必呢?”
“就是!她刚开始不是故意卖惨想降低收购价么?这会儿又想赊账,一会儿一个说法,真是故意磕碜人哩!”
村民只想着将笋子卖给芦花,立刻现银结账,钱好早日落袋为安。
话说得越来越难听,芦花气苦,撇下脸来道:“大伙儿既是这么说,那也没办法了,我不可能打肿脸充胖子。各位请回吧,等我将手里现有的这批干笋卖掉后有钱了,再来收大家的货。诸位放心,都是乡里乡亲的,有好处,我杨芦花定然少不了大家的。”
结果这番话反而引来村人的强烈反弹。
有几家无赖恶棍似的竟然上前叫嚣道:“少说那么多废话了,如若不收,就是看不起我们!你凭什么狗眼看人低呢?今儿你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
芦花万没想到人心能如此恶毒,能这么厚颜无耻。
她是怂货,又是个女人,眼见几个男的凶神恶煞,只得低头去拿称准备称重,一眼便看见了对方的箩筐,皱眉道:“叔,你的这个笋都没晒干,我只收干笋的。”
对方道:“嘿,香秀家的鲜笋你都收,挑啥毛病呢?她家怎么收的,我家的也怎么收得了。闺女,莫欺负叔老实。”
你还老实哩???
老实人会逼着我买的你笋?!
芦花气得浑身直颤。
外围看戏的香秀娘估计是良心发现了,开口帮腔:“我们帮大少奶奶晒笋子,还借了堂屋出来给她堆放笋干,你做了啥?凭什么要跟我们平起平坐呢?”
那人听了,晓得理亏,咧开一口黄牙,嬉皮笑脸道:“那这么着吧,大少奶奶,你将水分扣除去不就得了?少给算个三五斤,我不在意的。”
这一箩筐半干的笋子,晒干后起码缩水一大半,只少算个三五斤?这算盘拨得可真响。
芦花伸手在箩筐里捞了捞,抓了把压在底下的笋子,捏在手里一看,果然!
她摇头道:“不行,叔,你自己看看你这笋,不但水分太多,而且好多都发霉长毛了,黏糊糊的,而且有些都发黑了,我卖不出去的,会全部烂在手上折本的。”
对方当即横眉竖目:“我可总算看出来了,大少奶奶你还是在故意挑人毛病是吧?你不觉得你做得也太明显了些?”
这几日收笋,芦花已经收出经验来了,好多村民都没把笋子晒干便拿来卖。
要有太阳,煮好的笋子一两日就晒干了。可是这段时间天气不好,春雨绵绵,笋子只能靠阴干风干。但是有些人偷懒,不愿勤给笋子拨散开通风见光,以至于水煮过的笋子成堆成堆地压在一块儿,便发霉长毛变质。
想赚银子,又这么敷衍了事,真当她冤大头么?
芦花决定这次坚决不收,她需要硬气一回,不然真如干娘说的吃亏的只能是自己,她没必要干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于是丢了称,客客气气道:“各位乡亲,如果大家的笋干品相好,质量好,我咬着牙压上全部家当也都收了。可是不少乡邻以次充好,一次两次也就算了,每次都这样,恕我无能收不了货了,各位还是转卖给别人吧。”
不想这番话不但没能叫人反省,反而跟捅了马蜂窝似的。
一群等着卖笋子的村人都叫骂起来。
“别给脸不要脸!你不收早说呀!害我们挖了这么多笋子,又煮又晒的,费了这么多功夫,你说不收就不收,玩儿人呐?春耕都给耽误了!”
“后坡都挖空了,一家子全年的风水都给她糟蹋了,她一定不得好死!”
“哼,她不收,那就把她收的货全糟蹋了!我们没钱赚,那就让她也没赚头!”
“对对,毁了她的货!”
芦花惊得脸色发白,张开双臂试图阻拦疯狂的人群。
眼见有几家人要来攘开她冲入堂屋内,刘桂香提着把银光闪闪的镰刀,冷着脸拨开人群挡在了芦花面前,“谁敢?来啊!杀人不过头点地,青天白日的,我倒要看看谁敢强卖强闯!”
第139章
这阵仗登时唬住了所有人。
虽然但是刘桂香被官府无罪释放了, 但是至今,在牛家村的庄户心中,都笃定地认为刘桂香身上背着她前夫的一条性命呢。
乡下人多刁民, 但刁民却不一定是亡命之徒。平时就好喜欢个说长道短、撒泼耍赖、指桑骂槐……说白了, 本质就是看准了柿子拣软的捏。但真要动真格的时候, 便个个都是孬种, 哪个都不愿强出头了。
就说此时,刘桂香放过话后,便就再没谁敢嚷嚷起哄要毁了芦花的货, 更甚至是还惧怕地朝后退了两步。
终究只是一个“贪”字惹出来的事, 各家笋子都不多,也就是几十个铜板的事情, 倒也犯不着为此搭上小命不是?
冯慧茹还不知道芦花这几日忙活的事情。
她日常不怎么出门, 深居简出,始终撇不下她郁家大夫人的脸面,连香秀一家子她都几乎没有直接接触过, 每日不过在屋里带带孩子, 或是趁对方不在家时,才抱着孩子出来透透气。
因为外头的事情都是芦花在张罗,她有得吃喝, 虽然吃的喝的比之从前天壤之别,但因为有芦花的照顾,她可算还是过着的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太太生活。故此,她根本不知道芦花收购笋干的事情。
这会儿一群庄户找上门来要强卖笋干, 她拧着眉头贴在门上听了一耳朵, 才得知了此事, 气得脸都绿了。
这如何得了?
天塌下来了一般。
家里所有的银子都在芦花身上。
她什么都顾不得了, 对着房门就破口大骂:“你个天杀的败家的小贱人,买这么多笋子你是要我们娘儿俩吃多少年?吃到进棺材吗?你这样没脑子,我一定要叫齐书休了你!”
骂过了就哭,呜呜地哭,哭诉她命苦,死了丈夫儿子走了,不管她,儿媳妇又败家,要让她饿死了。
芦花被骂得脸红耳赤,只恨不能找个地缝立刻钻进去。
院子里嘈嘈杂杂,村人嬉皮笑脸地窃窃私语,冷眼芦花被她婆婆骂,全没半点同情心。人也不走,就是故意要留这里看好戏。
芦花心中发寒,眼眶红了,泪水包不住。
走也不能走。
这摊子事情是自己惹出来的,她走了留下干娘帮她挡着算怎么回事?便只得侧着身体捂着嘴努力憋着泪意。
冯慧茹又哭又嚎,她那个在地上爬的小萝卜头快一岁了,懵懵懂懂地将哭嚎的母亲看了一会儿,然后翻个身坐起来,摇着藕节似的手臂也哇哇地大哭起来,有样学样,声音比冯慧茹的哭声还高亢、持久、惊心,一会儿的功夫就哭得撕心裂肺的。
这下子冯慧茹哪里还有心思自己哭?
她本就不太喜欢这个小儿子,这会儿看他哭闹,更是烦心死了。
抹了把脸上的泪水,恶声命令芦花道:“赶紧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人打发走!”然后去哄孩子去了。
“嘿,打发?她们婆媳是真当我们要饭的叫花子么?”
一阵哄笑和怒骂。
谁也不走。
一来看芦花出丑正可泄恨,二来,没得到满意的答复,如何甘心就此离开?
刘桂香看这大的小的又哭又嚎又饮泣的,场面不好看,但却正好给人当好戏看了去了。虽然觉得这些人故意看戏不回避,实在可恨,可她不想将同乡邻的关系彻底搞僵,毕竟芦花一家和她两口子都还要在牛家村继续生活下去,便没呵斥、驱赶。
但是就这么一直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于是将仍旧围在面前的人扫视一圈儿后冷着脸道:“先头那些,纯粹是大少奶奶看在帮助她良多的份上尽一份道义、还一份恩情。你们又凭什么强逼她买你们的笋干呢?诸位看着都比大少奶奶年长不少,这么欺负她一个晚辈,好意思吗?落了人口实,不怕被人后戳脊梁骨?没脸没皮的事情,我劝诸位还是不要干,难看得很!你们要知道,你们今日的行为,何尝没可能就成为在场其他人背后说道的长短?哪家没儿没女?哪个又没四五个亲戚朋友?如此上不得台面的事情都干得出来,你们的儿女、亲戚朋友听说了,你们觉得他们会作何反应?恐怕会觉得连提起你都觉得丢尽了脸面了吧。跟着你们丢脸事小,祖宗们气得棺材板儿都要压不住了!”
这话似乎正戳中了不少人的肺,特别是头前带头嚷嚷的几个,左右看看,眼色凶横,看谁都带着怀疑的目光,怕真有人以后拿自己当茶余饭后的笑柄,还连累子女亲朋。
“还合着伙来欺负人家一个弱女人,若非我拦着,诸位怕是都要直接抢人财物了!你们也想尝尝衙门里的板子?哼,不废话了,一切按照买卖来。我们是买家,你们是卖家,规矩由我们立,不服气的立刻离开。谁要是在买卖过程中不遵守规矩,那也别怪我到时候发疯!”
这番话铿锵有力,爽快直接,说小话的人少了,听过后脸色复杂,有鄙夷轻视的,佩服的,仍旧抱定要看戏的。
有人不耐烦被她训斥,挥挥手道:“行了行了,本来就是买卖。的确也是需要先立规矩的,双方都遵守不就得了?谁也不准出尔反尔,就算你们是买家也不成,否则也别怪我们到时候发疯!”
此话立刻引来一片附和声。
“赶紧的,把规矩讲出来吧,我们还要回去犁地了,都耽搁几天功夫了。”
刘桂香清了下嗓子,缓缓说出规矩:“一、不给现银,记账,等我们将笋子卖掉后,再与各位结账。二、发霉的发黑的发臭的变质的,一律不要。三、没晒干的也不要。怎么叫晒干?拿火点得着的,叫晒干了。别拿水货来诳我们。四、收购价为十二文钱一斤,若不满意价格,也不要来卖。”
前面几条没人提出异议,就最后一条,群情激愤:“怎么一下子少了八文钱???”
刘桂香气愤地拔高音量道:“再此最后说一遍——大少奶奶她卖给别人也才卖二十文钱一斤,已经给你们说过多回了!另外,这段时间,她租香秀家堂屋放笋子给了钱、买柴禾给了钱、买竹席晒你们没晒干的笋也花了钱。过几日送货到镇上,几百斤笋干不可能她一个人背去啊,到时候还要租车马骡子,哪样不要钱?请问你们有来免费帮过她吗?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本是坡上看不入眼的东西,能换成钱,让你们跟着她一起赚点,你们不念她的好,还想让她倒贴家用给你们盖房子娶媳妇儿、买裙子哄自己媳妇儿开心么?你们的脸呢?”
人群安静下来,但是脸上明显不忿,左右交头接耳还是暗骂芦花做事不地道。
芦花此时站出来道:“如果你们想卖二十文钱一斤也成啊,到时候跟着我一起去枫桥镇找那位德顺爷收了你们的货就是了。交货期很快就到了,大伙儿也等不了多久,多几文钱还是不错的,乡邻们可以考虑考虑这种方式。”
这一来,再没人有话讲了。
芦花听得有人低声同人说:“算了算了,为了几斤干笋,还要背到镇上去,走那么远的路。那功夫,我都可以种一块地的豆子了。十二文就十二文吧。”
可说是这么说,却没人出头来先兜售,估计是怕别人会怨恨自己这出头鸟,成为众矢之的。
场面一时有些安静,所以当有个苍老的声音响起的时候,所有人都听见了。
“桂香啊,你看我这笋干能收么?”
人群分开,让出道来。
老太太也是来卖笋子的,瘦弱矮小的身板儿,一直被挤在外围,其实开始就喊了好几嗓子,还劝大家不要闹事,可谁都没听她老人家的话。
都被银子热红了眼。
刘桂香迎上去,接过她的背篼。
“淑芬太婆,您的笋子晒得又干,切得也齐整,品相很好呢,我们收!不过,十二文钱一斤,而且我们先记账可以吗?等我们拉到镇上卖出去后得了钱,再来跟您结账可好?”
老太太大声道:“好好,怎么都好,只要能卖到钱就好。有了钱,我可以给我那小孙子做双新布鞋穿喽。”
“对呀。您也可以换一张带碎花的好看的头巾戴呢。”
刘桂香看了眼老太太头上灰尘仆仆的麻布头巾,转眼看向牛武和芦花:“快来干活呀,都愣着干什么?”
牛武急忙拿称勾着老太太的背篓称重。
芦花回过神来,也进自己屋去拿出自做的小本本,出来时正好听到牛武给她报斤两:“淑芬太婆干笋五斤。”
她便将名字斤两一一记下。
有那些对自己的笋干自信的,见状,也纷纷上前来兜售,态度好了许多。
刘桂香和芦花、牛武三人开始有条不紊地验货、称重、记录,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冲突才慢慢消弭了。
对比被收了的货,不少人自惭形秽,灰溜溜提着箩筐担子走了。
可仍旧有那不死心的,傍晚的时候又跑来想逼着芦花买笋,结果一看,刘桂香和牛武两口子还守在芦花这儿呐,不得不恨得磨牙切齿地离开了,彻底死心。
第140章
香秀娘看刘桂香阵仗唬人, 怕出事,寻了个机会同芦花抱怨:“她收笋就收笋,又只是个来帮忙的, 搁把镰刀在旁边太吓人了!我家这是几十年的老房子, 万一哪天她同人一言不合, 真打起来了, 我的房子可经不起砸啊。”
她提出,要么另找地方存放笋干,要么提高租金, 好补偿她可能存在的风险损失。
“芦花, 千万别上当!叫你另找房子当仓库是假,提高租金是真, 她就是看准了你软弱好欺又好骗!”刘桂香听说了后气恼异常, “唯利是图的狗东西!她是以为逮着个好骗的人使劲儿薅羊毛就能发家致富了吗?哼,心术不正的人,一定没好报的!”
刘桂香本来性子偏冷, 轻易不动怒。这一回都气得不清, 都忍不住口出恶言诅咒起了人。
芦花明白她干娘这么生气,定然是觉得她连累了自己被香秀娘趁火打劫涨房租而深感内疚,急忙相劝:“我也是这么想的, 干娘,所以您不用放在心里。就算没昨天那事儿,改天她也会寻另外的理由来找我要钱的,我总算是想明白了。”
刘桂香的脸色和缓, “你想明白就好。”
牛武明显长出了口气, 憨厚地笑了笑。
也在暗自担心自己妻子好心办了坏事。
芦花看到, 感动又有些难过。
自己先前老把人往好处想, 结果一步步被人逼到了墙角,进退不得,还差点连累干娘和牛武叔一起受累。这一番折腾,到底何苦来哉?就应该学自私点,想什么发财一起发啊!
“我本来就在苦恼之前收购的笋子,好多水分都重,没晒干,堆在屋里怕坏了,可每天搬进搬出地晾晒又麻烦得很。香秀娘昨晚来找过我后,我就想要不咱们搭几个木架子,直接将笋子晾在外面晾几天?趁机便把租她家的堂屋给退了,一举两得。”
芦花想起以前小时候她跟着妈妈去农村乡下走亲戚,养蚕的季节,许多人家家里会搭起半壁养蚕用的竹木架子,有些类似于像把许多张木梯子连在一起,一层一层的,一直可摸到天花板。每层架上摆满了竹编的圆形大簸箕,簸箕里面就养蚕。蚕吃桑叶的时候,满屋都是那种沙沙的绵绵声,蔚为可观。
刘桂香道:“可以是可以,但是搭在哪里?几百斤笋子要摊开晾晒,占的地儿可不小。要是就在香秀家院子里搭,香秀娘一样找你要租金,等着瞧。”
当然不可能再用她家的地方了,芦花也想好了,就在郁家废墟上搭——那位置最好,在垭口,地势高,没遮挡,风也大。而且地面大量铺着青石板,硬化过的。
找块稍稍干净点的地方,把地上的瓦砾、砖头和泥灰等清理清理,那么即使下雨,也不怕把东西弄脏了。
有了木架子,占的地方就不大了,十多二十个平方绰绰有余。
搭起来很快,不到半天就成。
搭架子的木头有现成的。牛武和牛桂香原先为了还芦花的人情,去山上砍了二三十根木料回来想帮她重建家园用,还搁在他们那里的。这次用过后架子拆掉,木头留着下次还能继续用。
留的都是好料,有七八根都是可做栋梁的那种直径三十公分以上的大圆木,但区区木架还用不了这么大的圆木。
没有簸箕,直接就地取材砍竹子替代,搁在木架上排得密密麻麻的,最后用大拇指粗细的麻绳将竹子编扎好,风吹不倒,人摇不掉。这么牢固,若是挂上门帘,直接可住人了。
木架顶上还做了个简易的坡屋顶,最后盖上稻草用来挡雨。
现在还没到雷雨季节,春天雨水小,虽然下雨较为频繁,但是基本上都是那种丝丝缕缕的小雨,打不进蓬草下面的架子上。
长龙一样的木架子约十米长、三米高,共做了四层,每层晒三百斤竹笋都不成问题。
当然,时间长了就不行了,不过芦花他们也用不到几天。
三人上午将架子搭好,下午的时候,便将所有竹笋转移了过去。
这一下子每日足足省下来四十文房租钱,可多收购三斤多笋子了。还省了天亮往外搬、天黑往屋内挪的早晚功夫。
香秀娘偷鸡不成蚀把米,气得跺脚,戳着香秀的脑门儿叫她来找芦花套近乎。
香秀人小心善,这些日子同父母矛盾极大,就因为她爹娘频频找理由向芦花要钱,她便没好意思再往芦花这边跑。
今儿她又一次被她娘骂着来找芦花,希望帮她做点事情。
芦花吃一堑长一智,被香秀娘整怕了,担心干什么都涉及钱,就将香秀的好意婉言谢绝了,香秀再忍不住,蹲在地上伤伤心心地大哭了一场。
芦花无奈又心疼,但真是被她的家人搞怕了,劝了半天将人劝回了家。
最麻烦的是晚上需要人照看着这些笋子,不然极有可能给人偷了。
芦花还没开口,牛武已经将棉被卷儿在地上铺好的稻草上打开来。
刘桂香自是要留下来同丈夫一起。
“咱们点个火堆,挂张草帘子,跟睡在自家屋头差不多。”
她和牛武的那个茅草屋没有片瓦块石,全是木头和稻草搭建起来的,她说的话也的确没假。
后面几天,摆摊收笋的生意也搬到了这里,由刘桂香一人负责。她冷面冷语,大家见识过她的厉害,再没村子里的人找事儿,或是同她叽叽歪歪,倒收了近一百斤上好的笋干。
郁家坡上的竹林,竹笋又长出了一茬儿。刘桂香负责收笋,芦花就同牛武两个在坡上忙碌。
要赚钱还得指着自家的竹林才成,没什么成本,长多赚多。收购的那些,能赚个跑腿费就很不错了。
芦花家这片竹林因为是牛家村乃至十里八乡面积最大的,这回生意她家的笋子肯定卖的价钱最多,叫全村人眼馋得很。
不过可惜的就是笋子只能收一季,而且她就只有一块竹林子,一年也就只有这一回收成,过了季节,其他三季全喝西北风。
要有可靠的口粮来源,就还得想辙啊。
不过,眼前想不到那么长远了。很快,芦花同张德顺约定的交货期到了。
虽然张德顺跟她说过,只要有足够多的货,那可以多等她两三日,但是芦花不敢收太多货。
十里八乡的人都来向她卖笋干,一直源源不断,只怕不过季,大伙儿不得停,她欠账越来越多,内心是慌的,七上八下,觉都有些睡不好了。
二来,原说好的是十天的交货期。她第一次跟人家做生意,最好守时。这世界又没个电话没个网络什么的,她单方面拖延一两日,人家又不知道,没接到她的通知,印象就坏了,芦花很清楚生意场上信誉的重要性。
所以到第十日一大早,芦花三人就将所有笋干打包装好,牵着租借来的八匹骡马驮着满满的干货浩浩荡荡往枫桥镇出发了。
八九天的辛苦,收获还是顶丰厚的。
她当时给张德树估测的是大概可以给他交货至少两百斤笋干不成问题,没想到她现在一下子竟然整了快六百斤了!
芦花自己都没想到,集合几个村的力量,竟能采收到这么多竹笋,还是晒干了的干笋子。
六百斤,按照每斤二十文的收购价计价,那就是十二两银子!
芦花心里的算盘拨得叮咚响,心里乐开了花。
十二两银子,一多半笋干是郁家的,那就是她的进账。
刨开给干娘和牛武叔的辛苦费,还有租用骡马、房子等成本,三两多银子的净赚一定是有的。
三两银子可以让她和婆婆小叔子过两三个月。不过,芦花想起当初刘桂香说牛武给她买了花布做春服的事情,她也好想穿新衣服啊。
身上这一身还是当初火灾逃出来后干娘不知哪里给她弄来的旧衣服,为的是让她有得换。本来就有几处补巴,这半年她干活,又让衣服上添了几处巴。
她从未穿过补巴衣服,刚开始还不习惯。后来吃饭都没菜下饭了,郁齐书也走了,女为悦己者容,她便忘了照镜子打扮这回事儿,于是什么补巴衣服也看着顺眼了。
庆幸当时大火发生是在寒冬腊月间,逃命时本来就穿得厚,不然她连袄子都没得穿。
只是现在天气越来越暖和,夹袄已有些穿不住了。
脱下臃肿的棉衣,美好的身段儿又能显现出来了。
春天,正适合各种遐想的季节。
还有,齐书说下个月要回来看她。不知道他去了县城有没有给自己置办几身行
头?不管,无论他有没有自己买,我给他买的代表的是我的心意。
等钱到手,就去布摊看一看。
他穿月牙白的长袍,一定很好看。
回头就找干娘开始学针线活儿了。
这地方,不会点针线活儿,只能看着布匹干着急。买成衣要多花几乎一倍的价钱,而且她也没量过齐书的身体尺寸啊。
心里想着有的没的,不觉就到了镇上。
芦花带着刘桂香和牛武直奔金福客栈。
“德顺爷啊?是叫张德顺的那位客商老爷吗?”
“嗯嗯,对对,就是他!老爷子说他是专门来这里收干笋子的,他的东家是开干货行的。”
“哦,他呀,他早走了。”
“走了?”芦花脑袋有点懵,手心有些冒冷汗:“走了是什么意思?他又下乡去收笋子了吗?他什么时候回来呢?”
“不是,他结账离开了,两日前就退房走了。回什么来?他没说过要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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