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七八匹骡马拴在金福客栈外面, 躁动地嘶鸣、打响鼻,背上还驮着鼓胀的粗布口袋,周围人都以为是哪里远道而来的商队。

    枫桥镇是个小地方, 这么大的商队还是第一回见, 便纷纷推窗开门出来看热闹。还有人说要去问问商队的老板贩的什么货?大有若是稀奇货, 要早去抢购几样的架势。

    林寄眉得了丫鬟的禀报, 暗想莫不是西域来的香料,便也急忙翻了几两银子出来想去淘点稀罕物。

    出门来看到隔壁秦思思梳洗打扮得体,牵着女儿囡囡也刚打开门来, 就相携一起来了金福客栈。

    挤进人群里头一看, 是熟人啊。

    “芦花!”

    柜台前,芦花缠着掌柜问个不停, 眼睛都急红了。

    “怎么了你这是?”两女立刻上前关心道。

    有人已迅速向店小二打听到了, 听说对方不过是来贩卖笋干的,这会儿找不到客商买了,正着急。闻说后, 想来买稀罕东西的人顿时就失去了兴趣, 聚集围观的人群便就很快散了。

    芦花此时哪里有心情理会旁的人?她心急如焚。

    “怎么说走就走了?掌柜,德顺爷他是遇上急事了吗?他走的时候有没有请你给什么人带个话?比如说叫找他的人等几天再来,或是留下一封书信什么的?”

    金福客栈的掌柜被芦花盘问了好一阵, 老大不耐烦:“我说了人已经早走了,我什么都不知道。你要不要住在本店等他回来?要是不住店,那就不要堵在小店里面,我还要做生意呐!”

    刘桂香试图缓和气氛, 扶着摇摇欲坠的芦花, 轻声安抚:“别急, 慢慢问, 想想你当初和那位德顺爷到底是怎么约定的。”

    掌柜不欲被她一直纠缠下去,招手叫了个店小二过来要其将芦花等人赶出去。

    秦思思和林寄眉不忿,“开门做生意,哪有将客人往外赶的道理?”

    掌柜黑着脸道:“你们在此哭哭啼啼吵吵闹闹的,是要照顾我生意的吗?晦气!走走走,都别杵这儿了。再杵着,我今天的生意都没法儿做了!”

    两女还待理论,芦花无力地冲她们摆摆手,双目无神地自己朝门外缓缓走去。

    “芦花!”几个人跟着她出来,怕她撑不住。

    秦思思和林寄眉已经从大家的议论声里,以及先前芦花同掌柜的交涉中将事情了解了七七八八,心中皆是大为震惊。她们不敢相信芦花会有这么大的魄力,竟然搞了几百斤笋干出来卖。

    如果事情成了……

    就是事情没成,此刻看芦花,都像是看稀奇物种。

    两女迟迟都有些不敢靠近她,心中都不觉好笑,自己这是怎么了?眼前娇小的女子,几日前还来卖过竹笋呢,的确是自己认识的那个女人啊。

    只是,原来几十斤笋都卖不出去,她现在怎么就还敢再弄几百斤来卖?

    二女不禁无声相视一眼,心中都有同样的疑惑。

    刘桂香在一旁担忧地把芦花看着,饶是年纪大些,生活阅历多,但她现在也束手无措——十多两银子已经砸进了水里,账上还有好几两欠款。回去牛家村,肯定人家要来找芦花结账的,这可怎么办?

    这可怎么办?

    芦花心里也在问这一句。

    她茫然地立在客栈门口,望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脑子里一片空白。

    阶下拴着她租借来的那几匹骡马,膘肥体壮,驮着六百斤的货,优哉游哉地正嚼着嘴里的草料。

    牛武一直在门外负责照看这些畜生和货物,看芦花出来,她的面色如土,便知事情出了岔子,人当即也急得直搓手,担忧地目光一会儿将自己妻子看看,一会儿又将芦花看看,不知道说点什么好。

    芦花回身对刘桂香张了张口,“干娘,对不……”

    “对不起”三个字未说过口,两行清泪再也忍不住,汹涌地溢出眼眶,滑落脸颊。

    刘桂香立马将她拉进怀里,不住拍着她的背安抚道:“不哭不哭,天无绝人之路。这些笋子不是干的么?能存放好久呢。刚才我在想,咱以后可以回回来赶集摆摊卖东西了,就卖这些笋子。赶完了枫桥镇的集,咱又去赶沙井镇的集……”

    林寄眉和秦思思也从旁劝:“是啊,别着急,船到桥头自然直,一定能想出解决的办法的。”

    “姑娘——”被命令来驱赶众人的店小二也站在门口,看芦花哭了,忍不住出声喊她道,“我瞧着那位德顺老爷不是个骗子,如果你真的跟他讲好了买卖,不如在此等他几天。”

    芦花自刘桂香怀里撑起来,张着朦胧泪眼将店小二不解地看着。

    店小二给她汪汪的大眼睛看得红了脸,挠挠头又道:“德顺爷很和善,小的跟他喝过几回酒。他确实是在收购笋干,还跟我抱怨过说货不好收。我跟他说乡下人的地里都种能填饱肚子的,谁专门种笋呀?他笑话我说我不懂。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就不懂了?”

    众人都觉得这店小二的话有点意思,注意力都被他吸引了。

    “小二哥还知道些什么?尽管道来。”刘桂香道。

    芦花听得亦有些振奋,抬起手背将眼泪水迅速抹了,隐隐期待地追问道:“小二哥,你可知道德顺爷还会回来么?或是他离开前,有没有跟你聊起过等人向他交货之类?”

    “这些倒没有。”店小二摇头,“不过,姑娘,德顺爷在离开前一天傍晚有个年轻小伙子来找他,两人回屋里谈了好一阵子,我还进去送了吃的喝的。转天一大清早天还没亮呢,德顺爷就结账退房,同来的那个小伙子一块儿走了。想来,他应该是临时出了急事才会提前离开的。”

    “小二哥,你说得可是真的?!”犹如抓住了一块浮木,芦花急需它救命。

    店小二肯定道:“是真的呀。德顺爷在小店中前前后后住了有十多日,小的专门服侍他,早跟老爷子混熟了,不会记错的。所以我刚才才建议你等他几天,说不定他就回来了。”

    芦花听罢心中略定,聚拢的眉头缓缓舒展开来。

    刘桂香提着的心也放下了些,问芦花道:“你打算怎么办?是在这里等那位老爷回来么?听起来那位德顺爷像是个讲信用的生意人,如果他真是因为突然有事暂时离开,那,这笔生意应该还是有希望的。”

    秦思思在一旁道:“现在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希望就在前头了,便就等几天看看。芦花,你就到我那儿去住,我管你吃住。囡囡念了你几回,你正可以陪她玩几天。”

    林寄眉也道:“货可以卸在我们院里,一两一钱都不会给你弄丢的,芦花。”

    两女一句话便各自为芦花分担了些。

    芦花看了看那几匹骡马背上的货,摇头道:“多谢你们的好意,不过,我现在没办法坐着干等。事情一日不解决,我一日吃睡都没法安生。德顺爷说他在安义县宝盛隆干货行做事,所以,干娘、寄眉、思思,我想直接去找他!”

    “你要去找他??”几个人异口同声。

    “嗯。”芦花的语气更加坚决,“等不知要等几天,也不一定能等到他回来,还不如亲自去找。真上当受骗了,也好早日知道,好过在这里干等、干着急。”

    林寄眉秦思思皆不赞同,“你一个女子,怎么敢去那么远的地方?”

    “我已经去过了,你们忘了么?”

    二女哑然。

    是了,芦花曾经为了追郁齐婉去过一次安义县的。那次她还是先斩后奏,把郁齐书急死。

    但林寄眉还是有些担心,“去过又怎样?路途遥远,你孤身女子上路,万一遇上登徒子怎么办?遇上心术不正,半路抢劫的又怎么办?还有,那个什么德顺爷,才第一回打交道,你单单独独跑去找他,万一他看你一个人,便心生歹意……”

    林寄眉暗暗将刘桂香和牛武扫了一眼,芦花喊这二人一个喊干娘,一个喊叔,看来都不是芦花的下人,她便不好开口叫人家跟着去。

    林寄眉是闺阁小姐,出嫁前出了个门丫头婆子前后簇拥,出嫁后出门更少了,所以对女子出个门,瞻前顾后,各种担心。

    “你说得好像外面到处都是坏人。现在是太平盛世,哪有那么多土匪色狼?”林寄眉的话叫芦花忍不住好笑,心情放松。

    “你们听我说,我这次为了这笔生意已经砸进去很多钱,还欠债好几两银子。这些骡马也是我花钱租来的,一天就接近一两银子。还有干娘和牛武叔,跟着我辛苦这么多天,一个铜板都还没有拿到……总之,我没办法干等。多等一天,又多花几十文钱。”

    她也不怕出丑了,什么糗事都说出来。

    苦笑了下,道:“为了这笔生意,我几乎将家里所有积蓄全部花光了。婆婆骂我败家,说要叫齐书休了我。我要是不做点什么,不努力去争取一下,我,我……下次我们见面,我可能就不是郁家人了。”

    刘桂香呵斥:“别胡说八道!”

    还是秦思思阅历多,她干脆道:“行,要去就去,早点出发也好早点回来。不过这样,我去找一套男人穿的旧衣服和帽子出来。芦花,你把头发都挽起来,戴上瓜皮帽做男人打扮再上路。”

    林寄眉和刘桂香都大赞:“这主意好!”

    六百斤干笋分别卸到了林寄眉和秦思思两人院里,省下一笔租金。

    骡马由着牛武和林桂香拉回村去,给芦花留了一匹矮点的供她上路用。

    因为出来前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情,所以刘桂香和牛武还得回牛家村坐镇,省得村里人为难冯慧茹。

    而且,这母子俩也要人照顾,芦花都拜托给了刘桂香两口子。

    骡马不怎么会骑,芦花咬咬牙,又心痛地花了半两银子租了辆简陋的板板车,套在自己那辆骡马身上。

    就这么一个人甩着鞭子,业务不甚熟练地驱着骡马赶路。

    车子一路起伏颠簸,上午出发,傍晚日落前,颠得屁股麻木的芦花,终于赶到了安义县。

    一入城,她便打听到了宝盛隆干货行的位置,因为挺有名,拉着个路人就问到了,芦花便拉着骡马车走路找过去。

    城里华灯初上,她又饿又乏。

    沿街的饭馆飘出米饭香气,扑鼻而来,馋得她口水直往肚子咽。

    第142章

    宝盛隆干货行开在城内酒楼林立的繁华地块, 此时尚未打烊,店内灯火通明。

    看起来店面很大,芦花目测它估计有个四百来平方米。

    朝大街一字排开地洞开着它的六扇红漆木质大门, 大气又敞亮, 就是站街上, 它内里柜台、店员以及正对大门整一堵墙的、都已顶至天花板的几层高货架堆满了干货, 琳琅满目,都能一览无余,气派得很。

    此时天已经黑了, 但仍有不少顾客进进出出。边上的门口处似乎正在卸货, 停着两辆高头大马拉着的盖着油毡布顶棚的车子,三四个伙计正自车内一包包地往下搬运货物, 搬了十来包还没搬完, 看着生意很兴隆的样子。

    将骡子拴在门外的石墩上,芦花走入店内,叫住个伙计直言想要找管事张德顺, 问他人是否正在店中。

    “管事?你是要找我们掌柜的吧?”

    “掌柜?原来德顺爷已经荣升了吗?”

    “是啊, 几日前德顺爷高升,做了我们德胜隆的大掌柜了。你是哪位?找他什么事情?”

    芦花激动不已。

    不但人有这么个人,一问便知, 人家还做了这么大间铺面的大掌柜,更有话语权了。

    立刻说明来意道:“麻烦小哥代为通禀一下,就说有位来自枫桥镇牛家村的姓杨的姑娘要找他老爷子谈笔笋干生意!”

    架着骡车扬尘跑了一天,芦花不知道自己此刻一身灰尘仆仆。衣服也不合身, 松松垮垮地裹着她娇小的身子, 下摆扎在腰带里, 腰间一圈鼓鼓的褶皱, 明显是长出一截衣料全给她压在了腰带里。面色晦暗又疲态明显,几缕乱发自帽檐下露出来,贴在汗湿的脸颊上,嘴唇也干裂起皮了,形容狼狈,却张口就要找人家的大掌柜说是谈生意。

    她这破落户的样子,倒像是某个乡下亲戚进城来找德顺老爷子打秋风的——伙计心里暗自撇嘴。

    再说,天都黑了,这会儿正是吃晚饭的时候,谁跟你谈生意?

    伙计将她上下一打量,明显不信,却不明言,说:“大掌柜正同几个管事议事呢,没空。你要没要紧事,还是明天再来找他吧。”

    哪里还能等到明天?

    芦花知机,立刻摸出几个铜板硬塞进那就要转身离开的伙计手里。

    伙计又把芦花疑惑地看了一眼,暗自捏了捏手里的铜板后,“那你在这等会儿,我去为你通禀一声。”

    “多谢小哥!”芦花目送伙计上了楼。

    店内再看这德胜隆干货行,货物之多,品种之齐全,叫芦花大开眼界。

    左手的货架上摆的似乎全是海味,雪白的大瓷罐上贴着毛笔字写的标签。芦花扫了一圈儿,有鲍鱼、海参、龟皮、瑶柱、黄花胶……普通寻常的货色,买卖量也大的,则直接散放在摊位上,比如海带、木耳、虾米、干带鱼、干黄花鱼等等。右首的货架上则是各种晒干的菇类,都是常见的,香菇、蘑菇、茶树菇等等;再过去点几排货架上,则摆着厨房用的香辛调料、豆子、干果、茶叶等等。

    她再抬头看房梁上,吊了一大片风干肉,油光程亮的,有金黄的火腿、香肠、还有熏得黑黑的心子肝脾舌头等内脏物,还有叫不出名字的骨头。

    从调味料到蔬菜、到肉品、到零嘴儿,应有尽有。

    店中气味儿浓烈,难以表述,可谓五味杂陈,海产品的、菌菇的、各种风干的和烟熏的肉类发出来的,不是很好闻。

    芦花给这种夹杂了各类干货气息的气味儿一熏,饥饿感也没那么强烈了。

    正此时,楼梯上传来蹬蹬的脚步声。

    张德顺微眯着利眼,在梯子上时将芦花看了好几眼,脚下迟疑,目光有些迷茫。

    芦花醒悟过来,急忙将头上的瓜皮小帽扯掉,又放下了盘在头顶的长辨。

    那老头儿就须眉一挑,立刻眉开眼笑起来,“我就说我老头子还没老到连个几日前认的小友转身就忘的地步啊,但怎么就想不起自己哪里认识个叫杨芦花的小伙子哩?哈哈哈哈,原来小姑娘还是小姑娘呀。”

    他还记得自己,庆幸!

    “德顺爷诶,您贵人多忘事,真还记得我么?”芦花一见他,差点热泪盈眶,但面上故意板起脸来,气呼呼的模样。

    张德顺还似从前那般,笑得如个弥勒,“记得,我当然记得,一天都没忘记过呢。”

    “那您这是玩儿的哪一出啊?不是说好的十天的交货期么?我拉着那么多笋干到了金福客栈,掌柜的却说您早就结账退房离开了,差点没把我急得跳河。”她忍不住抱怨。

    “夸张了夸张了,芦花小友看起来不像是会跳河的女子啊。”张德顺听得哈哈大笑,“抱歉抱歉,并非有意失信。”他拱手解释道,“实在是因为东家突然派人来找我,说要把宝盛隆大掌柜一职交到张某身上。事出突然,我才不得不临时决定提前走了。不过,芦花小友,我记住了你的地址,我不怕你跑掉,回头我还要去找你的。正是因此,我才放心离开的。”

    芦花听罢这说辞,差点气得内出血。

    你不怕我跑掉,可我怕你跑掉啊!

    张德顺知自己玩笑开大了,偷觑她脸色,在小姑娘发飙前,忙笑问道:“货你给亲自送来了么?走,带我去看看!”说着话,自己先往门口走去。

    芦花拉住他:“没有没有,我一个小姑娘家,哪里有本事将几百斤货送得来。”

    “几百斤?”张德顺喜不自胜,回头追问道:“几百斤是有多少斤?”

    “将近六百斤。”

    “好!好!你可真能干!比我老头子厉害多了。”

    “不是你说货越多越好?要不是我本钱不够,也许还能收个上百斤。”说到这,芦花心里的委屈、吃过的苦头席卷而来,忍不住将自己这十来日的遭遇和因为乍闻他突然不辞而别的喜怒哀乐道出来。

    末了,擦着眼角泪水道:“德顺爷,我不是开玩笑的,白日里我真的是想跳河的心都有了。”

    张德顺笑眯眯,也不啰嗦废话了,叫人拿来一把算盘,当场要跟芦花将帐结了。

    “你还没验货啊。”芦花有些吃惊。

    “哪里还用得着验货?”张德顺赞许地笑看芦花一眼,开始拨弄算盘,“原先我俩讲定的是二十文钱一斤,现今按照二十五文钱一斤结算。你的货有多少,我要多少。”

    芦花喜出望外,也不忸怩了,当下给张德顺报了具体数字。

    她同刘桂香、牛武夫妻俩将笋干打包装运时,每包都已称过重量了,总计有干笋子五百八十九斤。

    近六百斤笋干,张德顺乐得合不拢嘴,“你给我省了好多功夫啊,芦花小友。我那些手下,看来都可以招回来忙别的事情了。”

    芦花这么给力,张德顺也极为大方,他在原来讲好的二十文钱一斤的基础上,给提高到二十五文一斤收了她的货。折算下来,就是十五两银子。

    张德顺取出银两交给芦花,“这是十六两,其中一两多,算是补偿你跑这一趟的辛苦费。”

    芦花望着十六两的散碎银子,心里感慨万千。

    想当初郁家还没烧毁的时候,她一月的月例便是二十两,那时候还不觉得二十两的银子有很多,此刻倒觉得这十六两犹如万两黄金般贵重。

    她有些不敢拿,还不敢置信,更有些不好意思,“德顺爷,您真的不需要先给一半的定金,等看了货、称了重,再给余款么?”

    张德顺笑眯眯道:“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不能信任你的呢?你当初是如何相信我的,我现在也是怎么相信你。牛家村的杨芦花,我记住你了。”

    芦花深吸口气,珍而重之地将十六两银子心安理得地收下了,之前所受的委屈也一笔勾销,这笔生意最后做得两厢皆大欢喜。

    “这会儿天晚了,接货的事情我明日再做安排,你看可好?”

    因为此时已是晚上,运货的车队没办法组织,具体只能等到明天再做安排。

    银子已到手,他们什么时候去接货都没关系,芦花自是没有异议。

    张德顺叫来个伙计,“带这位姑娘去祥和客栈歇宿,让厨房安排几个好点的酒菜招待她,另外嘱咐掌柜的将帐记在宝盛隆头上即可,不可找客人收钱。”

    芦花忙阻止道:“德顺爷,不用管我,我自己知道安排。”

    张德顺笑道:“你远道而来,我本该安排一桌,亲自陪你喝上几盅以表歉意,奈何我这里同几位管事还在议事——”

    芦花又忙道:“德顺爷,您忙您的,真的不必费心我这边。”

    张德顺摆手,“不能亲自作陪已经很失礼了,我叫伙计这会儿就送你去客栈好么?”

    芦花就不再推辞,“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祥和客栈吗?我之前路过了那家客栈的,我自己过去吧。这会儿伙计们都很忙,我看都没顾得上吃饭呢。”

    张德顺看了眼进进出出的员工,解释道:“是的,晚上这会儿都是卸货补货的时机,小伙子们常常会忙得没空吃饭。那好,芦花,你我这就算是老交情了,有什么事情尽管来找我。”

    张德顺将芦花送到店门口,转身上楼议事去了。

    芦花一身轻松,心情很好,饿过了头,这会儿也没想起来先去吃个饭填饱肚子,她想到这是安义县呢。

    而齐书,他正在这里……

    芦花解开骡子,拉着板板车,想了想,向伙计问了下本县县学的地址,欲要此会儿找过去。

    “客人,这会儿县学都关门了,你去看也看不到什么了啊,只能看门口的石狮子。”伙计好心相劝。

    芦花笑了笑,道了谢,没做任何解释。

    郁齐书没给她留住址,她除了到县学找他,没其他办法。

    思夫心切,即使只能在县学门口看两眼石狮子,也能缓解缓解半年不见他的思念之情啊。

    夜色愈发深了,街市逐渐安静下来,长街两边的商铺高挑起的晕黄灯笼,火烛的光芒将芦花和她简陋的骡车,影子拉得老长老长。

    “郁兄,你怎么了?”同行好友奇怪道。

    正说笑呢,才发现郁齐书没做声了,正望着一处巷子口愣神。

    清箫亦好奇,“少爷,你咋啦?在看什么呀?”

    大家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远处一头毛色油光水亮的骡马垂着脑袋在原地打转,受了委屈似的有些不安分,后蹄蹬在地上不住刨动。它背上套着一辆破旧的木板车,车夫不知跑哪儿去了,缰绳皮鞭随意丢弃在地。兴许是晚上起风,冷,钻进某个小店里喝酒去了。

    “呵,真是个粗心大意的车夫啊。骡子也不拴好,都不怕畜生自己跑了么?”刘道元抄着手收回视线,转向郁齐书,“郁兄,你就看这吗?这有什么好看的?”

    郁齐书摇摇头,眼眸眯了眯,口中低喃:“莫非是我思念太甚,看错了?”

    众人更是不解,“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他自嘲地笑了笑,捏了捏眉心,“今晚喝得有点多,定然是我酒醉眼花看错了,怎么可能……我们走吧。”

    率先往轿内钻去。

    轿夫正要起轿,却听他又喊:“等等,停轿!”

    轿夫便又将抬杠放下来。

    清箫急忙为他撩起轿帘,“少爷,有事么?”

    郁齐书拂开挡在身前的清箫,自己迫不及待地跨出轿来。

    “诶,少爷,你手杖没拿!”

    郁齐书理也不理,太心急,差点被袍子下摆绊倒。他索性提袍前行,走路还明显蹒跚,一瘸一拐的,但是步子越来越急,近乎小跑,径直朝着斜对面那条巷子而去。

    清箫捧着手杖挠挠头,跟上去。

    刘道元和蒋金生面面相觑后也都跟了上去,“郁兄,你到底是怎么了?”

    芦花咬着嘴唇,听到外面动静,缩着膀子往巷内又退了几步,暗悔刚才不该探头去偷看他,正好叫他的目光同自己对个正着。

    又不免抱怨那人。

    你做什么发疯?你现在有朋友在身旁,见到我这蓬头垢面、男不女不女的奇怪模样,丢的可是你的脸!

    但听见郁齐书已对人道:“我似乎看见我的妻子了。”

    第143章

    “清箫, 去弄些豆子和草料把骡马喂一喂。阿庆嫂,麻烦煮一碗阳春面来,记得加个煎鸡蛋。老田, 把那辆板车修一下, 我看车辕都要掉了。”

    芦花被郁齐书一路拽着径直往房间去, 听他一叠声吩咐完, 赶紧又插嘴想逗他同自己说个话。

    “诶齐书,这就是你住的地方吗?唔,这小院儿看着虽然不大, 可收拾得还挺干净的啊……呀, 怎么种了盆茅草?啊,莫非原来其实种的是花, 结果疏于打理, 花养死了就长了草?哎呀,你种不来花就不要种嘛。”

    “刚才那两人是谁?你的同事吗?好年轻呀,肯定不到二十岁!”

    “啊, 清箫今晚就没喊过我, 他不认识我啦?行,臭小子,等着, 我一定会好好收拾他!”

    “对了,你们县学有女学生吗?应该有的吧?不然那些书香门第家的小姐是怎么会吟诗作赋的?定然是父母重视女儿才学的培养,给请老师教了吧?可老师一般都是男老师,请到家里去教,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多不好, 学校里集中上课的话就可以避嫌了, 对不对?”

    “你的女学生乖吗?会有俏丫头陪读吗?男生女生分开上课吗?”

    ……

    郁齐书全程阴沉着脸, 冷淡得跟座冰山似的,浓眉像两把横亘的刀子,任芦花如何厚着脸皮没话找话、抽科打诨地曲意献媚,他都不理她,连个眼神儿都欠奉,芦花丧气极了,慢慢就住了口。

    芦花明白郁齐书生气了。

    她没想到会在大街上撞上他的,还被他的朋友看见自己。

    他丢脸,难道她不丢脸么?

    她很想见他没错,可她没想过会这么样子同他见面。她只是想去县学先踩好点,第二天梳洗打扮一下,穿得周正些体面些了再去找他。

    可你说就有那么巧,她前脚从宝盛隆干货行出来没多久,后脚就看见他同几个文人相携着自斜对面一家酒楼走出来了。

    他那么耀眼,不过着一件素雅的水绿色直裰,腰坠白玉环,往门口一站,玉树临风的模样立刻就吸引了她的目光。

    一群人并未立刻走,他就站门口同那些人谈笑风生,浑身发着光一样,根本让人看不出他是个腿脚不灵便的瘸子。

    是,她是看痴了,是看他的时间长了点,可在被他察觉时她不是及时藏起来了么?他转过头来的时候她闪身就逃进了巷子里,她确信他那时候并没有同她照面。

    她没有上前去同他相认,她已经很懂事地藏起来不想因为自己给他丢脸啊,你装作不认识我,没看见我,那皆大欢喜,还不是你自己要跑过来。一切都是你自找的,哼!这会儿又凭什么生我的气呢?

    芦花还深深记得自己被郁齐书自黑黢黢的巷道里扯出来的情景。

    光线不好,他又背着街上的灯光,眉眼掩在阴影里,不做声地盯着她半晌,她被他盯得发毛,手足无措,垂着脑袋像霜打后的茄子。

    她能想象得出他的脸色一定难堪到了极点,他心里一定在骂她——你穿的个啥?还戴顶瓜皮帽子,可笑之极!

    清箫都别过脸去,不愿认她。

    他身后跟上来的那两个男人,一脸古怪地将她上下打量,嘴角都抽搐了。她甚至是听见了他们的小声议论,“这真的是郁兄的妻子吗?怎么这副模样?不可思议。”

    却变脸似的在她忍不住看过去时,立刻笑嘻嘻地喊她“郁家嫂子”。

    让她无地自容。

    郁齐书长久沉默着,她愈发难堪了,转身撒腿就跑。

    你说你让我跑就是了啊,回头给你那两位朋友解释说自己认错人了不就得了,可你为什么要当着人的面把我拽住?还捉得死死的!

    芦花越想越委屈,最后破罐子破摔地想,咋的啦,我一没偷、二没抢,凭什么让你这样子对待我???

    被郁齐书一路拖进房间后,芦花一朝想通,脾气上来,狠狠甩了下膀子,便就挣脱掉了郁齐书的手,她瞪着大眼怒火中烧:“我都尽量躲了,你还要过来找我,怪谁?你明明看见我拉着骡车,样子不好看,你非得要过来找我,怪谁?知道丢你脸了,知道我让你在你的朋友面前没面子了,可能怪我……”

    她未抱怨完的话淹没在郁齐书的口中。

    毫无预兆的,他骤然将她压在墙上,整个人都压过来,像一团巨大的阴影般将她纤弱娇小的身体罩住,罩得密不透风。他变得好粗暴,直接伸手将她头顶上可笑的瓜皮帽一把打落在地,长辫子散落了下来,被他缠在手腕上,一圈儿又一圈儿,头皮都给他扯疼了。

    两片唇被他咬得死死的,那么用力,好痛,“啊!”她弱弱地挣扎,他察觉,狗牙齿松开了些,却开始叼着她的小嘴儿左右轻轻撕磨,更折腾她了。两条手臂像螃蟹钳子似的将她圈住贴在他的胸膛上,越来越用力,她被他箍得死死的,呼吸困难。

    芦花终于尝到了小别胜新婚的滋味儿,她浑身燥热难受,脸颊滚烫,她知道自己的呼吸也都是热的,还逐渐喘不上气,她想要将他推开些,这时听见了他的喃喃:“我的女学生很乖……”

    “什么?!”意乱情迷中的芦花骤然奋起,睁开迷离的双眼:“哼,你不好好教书,整天就去关注你的女学生乖不乖!”

    房门轻轻被敲响:“少爷,面条煮好了,我还给你们烧好了一锅热水,想着等会儿可能用得上。”

    芦花的脸色噌的一下,红成了天边绚烂的火烧云。

    第144章

    芦花来向张德顺辞行。

    “已经同李贵大哥将接货的事情议定好了, 他这边需要联系车马,得有一两日才能出发。我此来家人甚是担忧我的安危,原是不许我一个女子孤身前来的, 所以我不敢在县里耽搁太久, 免得他们担心。我先走一步, 他随后再来, 我们已商量好大后日下午仍旧在金福客栈接头取货。”

    “好,先前李贵已向我简单汇报过了。呵呵,芦花, 这回没什么不放心的了吧?”

    芦花笑:“这回不放心的是你们吧?银子已到手, 我可就撒手不管了。”

    张德顺哈哈大笑:“管,要管的!你不管, 我下半年卖什么呀?”

    芦花东张西望, 好奇地打听,“德顺爷,我一直有些好奇, 你们对外报的笋干收购价是二十多个铜板一斤, 那么你们卖出去多少钱一斤呢?”

    张德顺挺喜欢芦花,听她问起,便引着她在店中参观, 一壁神秘地笑了下,道:“翻个番不成问题。如果是卖到北方或者是江浙这些沿海地方,还能再翻两番。”

    芦花暗暗将帐一算,登时咂舌不已:“翻番再翻番又翻番, 就算按二十文钱一斤的底价算, 那岂不是要卖到一百六十文钱一斤?”

    “呵呵, 很多吗?”张德顺冲她比划了两根手指头, 面有得色,“宝盛隆的干笋,最贵卖过二两银子一斤。”

    “什么?!这怎么可能啊?”

    “怎么不可能?芦花,你可别小看这些看似不起眼的东西啊,应季的时候,它遍地都是,的确不值几个钱。可是过了季节,哪儿找去?贵人们想吃了怎么办?且不说时节的问题,只说竹子这东西主要还是在南方栽种,像漠北、西僵和东南沿海那些地方的人,他们别说吃笋了,就是见都未见过笋子!”

    “有句话讲——物以稀为贵。东西不论是错时而卖,还是南边的东西运到北边,西僵的东西运到东海,因为稀有,从而受到大家的喜欢,成为抢手货,价钱上去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芦花听得醍醐灌顶。

    就想起了岭南的荔枝川渝没有,海南的椰子北方没有,没有的地方,人们往往要花费当地价格几倍的钱购买。更远些的,中国的茶叶、瓷器和丝绸不远万里运到海外,外国人喜欢得不得了,都成了皇家贡品,一般平民百姓有钱还不一定买得到。

    宝盛隆干货行,说白了,就是赚一个货品的地域差价和时节差价。

    回到郁齐书租住的小院,一个人也没有。

    郁齐书一早就去了县学上课,清箫则上街去采买要给她带回去的东西,老田和阿庆嫂夫妻俩出门找人给她修骡车了——她那破车被郁齐书嫌弃得不行,因为要给她带东西回去,怕骡车路上颠散架就麻烦了,郁齐书要老田将车子加固,顺便装个木箱子在上面方便搁放东西。

    芦花回屋中收拾。

    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她来的时候连个包袱也没背,心急火燎地赶着骡车就来了,便在屋中这里摸摸,那里翻翻,想看看能不能为郁齐书做点什么,缝缝补补的也好,在他身边留下自己的气息和痕迹。

    一别半年,昨晚芦花同郁齐书说了很久的话,得知他才来县学的时候,高天达将他丢给县学的山长后便没再管他了。

    郁齐书被聘为县学的讲书,可说是讲书,一开始他并无书可讲。

    县学是官办书院,因此在此学习的学子目的就是为了参加科举考试,他们每日所学便是《大学》、《论语》、《孟子》、《中庸》等儒家经典。而上课的方式并非芦花这个时代以老师为主导,他们则主要依靠自学和讨论,老师存在的目的只是解惑。年纪小的学生,向老师请教会积极些,但是年纪大的学生,特别是那种科考落榜生,有可能年纪比老师还大,老师便已是可有可无了。

    郁齐书这位讲书,便被山长分配来带“高考复读生”。

    那时候郁齐书的身份并未被详细介绍,只说他因罪辞官。学生们看他年纪不大,比自己还轻,便不大将他放在眼里。郁齐书坐在讲台上,学生们在下面自己学习、讨论,没谁去向他请教,他无所事事,着实坐了一段时间的冷板凳。

    过了两月有余,郁齐书一反常态。

    正好三年一度的科考在即,他便开了两堂历年真题解题思路课,竟意外地受到学生的热烈欢迎。

    他是往届高考状元,年纪轻轻就能中状元,必有一套自己专研出来的学习手段,这回借着分析往年真题该如何解题、破题,如数分享给学生,这对于那些主要靠自学的学生而言,是闻所未闻的做题思路,茅塞顿开。

    有学生不服的,课堂上同他展开激烈争辩,更有其他老师加入,郁齐书舌战群儒,驳得众人偃旗息鼓,由此打开了名声。

    郁齐书顺势就开了自己设计的针对科举考试的复习课程,帮助学生应对科考,大受欢迎。

    他还出了几套试卷,卷子名字取得弹眼落睛,叫什么“科考模拟试卷”、“春试押题预测卷”、“秋试冲刺卷”——完全将芦花这个世界教培届的精髓抓来即用,由此又打开了他的财富密码。

    据说每次试卷他只出二十份,以至于卷子引起众学子疯抢,价钱都炒到了二两银子一份。

    还有那不是他的学生,错过了课程,私下慕名找来,高薪求教,郁齐书便叫清箫找了这一处小院,就为了方便课余时间给学生们补课。

    芦花听闻,佩服得五体投地,“你这不就是开校外培训班的节奏吗?”

    郁齐书看着芦花眸光潋滟,“芦花,这都是你带给我的好运气。”

    芦花拨弄着手里的二十两银子,这是昨晚郁齐书给她的,两人憧憬着不久的将来就能存够钱盖新屋了,还商量好了要喂一窝小鸡,养两只猫和一条狗看屋子,抓老鼠,絮絮叨叨,直到天明。

    “有人在吗?”外面忽有人喊。

    老田夫妻和清箫还没回来,无人应答,芦花便忙揣好银子跑出去看。

    院门口停着一顶轿子,下来个小姐模样的女孩儿,鹅蛋脸儿,杏眼柳眉,两缕黑直长发搭在胸前,着宽袖马面裙,旁边一个梳着双髻的小丫头搀着她款款跨进门槛来。

    芦花看对方是女生,派头看起来虽有些大,她倒也不紧张,笑问道:“请问你们找谁?”

    来者将芦花上下一瞄,问道:“这是庐陵书院郁齐书先生的家吗?”

    庐陵书院就是县学。

    “正是。”

    想他们莫不是找郁齐书的?

    正要说自己丈夫正在县学上课,对方那小丫头已道:“听说郁先生的妻子来了,麻烦你叫她出来见我们家小姐。”

    第145章

    这颐指气使的口气, 芦花听了,当时心里就有些不舒服了。

    你谁呀?上别人家家门拜访,哪有这样趾高气昂的?

    再咂摸了一遍人家刚才说的那句话, 怎么感觉怪怪的?

    指名道姓郁齐书的妻子?

    她是郁齐书的妻子没错, 可在安义县庐陵书院, 要说出名的肯定只是齐书, 对方要有事,找她做什么?互相都不认识诶。

    越想芦花心里越不是滋味儿,有种……怎么说,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身为女人的缘故, 故而太敏感了,总觉得对方那话和态度, 有种好像正室打上外室门的感觉, 这么一想,她更加心堵了。

    芦花便没回应,也学来人, 目光冷冷淡淡, 无声地将那位小姐从头欲要打量到脚,结果那小姐脸色嫌恶地侧过身去了。

    丫头又出面,挡在她家小姐面前, 对芦花恶声恶气地质问道:“你有没有规矩?”

    好,我没规矩!

    芦花转身就要走。

    “喂!”那小姐又纡尊降贵地转过身来把她喊住,同时暗暗瞪了眼自己的丫头。

    小丫头得了教训,神情不情不愿的, 但到底口气没那么冲了, 脸上勉强挤出个笑, 对芦花客气地道:“我家小姐是本县县令高大人的嫡妹, 烦请你去向你家夫人通禀一声,说我们有事找她。”

    本县县令高大人?

    安义县县令高大人不就是高天达么?

    这下子便跟她扯上关系了。

    芦花微微有些惊讶。

    莫非是为了干娘的案子?

    可是,即使还有后续,不该是官府的人找上自己么?怎么会是高天达的妹妹出面?

    芦花心里七上八下,决定先不暴露身份,看看这位小姐到底找自己所谓何事。

    当下热情洋溢地将主仆二人迎到堂屋中。

    “我家夫人上街采买去了,高小姐若不着急,就请在此坐着喝杯热茶,且等她回来。”她随便撒了个谎。

    高晚秋“嗯”了声,先慢悠悠地在屋内转悠,将房中摆设都看了一圈儿,方才在桌边坐下来,目光锁在芦花身上,掂量货品一般:“你长得倒还可以,可为什么作这副打扮?”

    芦花在张罗茶水,闻听到这话,怔了怔。

    不知道是不是该感谢这位小姐的赞美?可听着又太别扭。

    尽管没暴露身份她就是郁齐书的妻子,可好歹这也不是这位小姐家里啊,自己跟她又非亲非故,这么当面品头论足别人真的不觉得很没规矩么?

    芦花放下茶壶,低头看看身上。

    她还穿着昨日那套男装,只不过今日没戴瓜皮帽子,长辫子放了下来搭在身前,这才没叫人误会她是个小厮。

    这一身,郁齐书虽然眼神儿也嫌弃,可他说了,出远门就要这么穿,还夸赞她聪明伶俐。

    芦花强笑着回道:“这副打扮干活儿方便,没什么不好呀。我们乡下地方,不讲究,只要穿得干净撑头就行,最主要还是要穿得舒服,别束手束脚的。”

    那厢小丫头却掩嘴咯咯笑道:“莫不是看你模样俊,你家夫人嫉妒,才叫你穿成这副怪样子的?”

    “……”芦花张口结舌,不明白对方主仆为何一味要贬低她。

    心情不好,芦花便没理会。

    “呀,你是大脚?”小丫头忽的又惊呼起来,手指着她的脚,“小姐你看她!”

    值当这么夸张么?

    芦花无语凝噎。

    但高晚秋惊讶地站起了身,脸上眼里都是毫无遮掩的愕然之色。

    这套男人的裤子实在太长,芦花便将裤脚挽起了两圈儿,因而露出了一双颜色黑旧的绣花鞋,高晚秋的视线便紧紧盯着她那双有些脏污的布鞋看。

    嗯,她没裹脚,所以自嫁给郁齐书起就一直穿的是男式布鞋,尽管鞋面绣有花样,这双鞋于这里的女子而言看着肯定仍是很大了。

    芦花低头看看双脚。

    一双怪模怪样的大号黑色绣花鞋,花样是用红线绣的,这是干娘的杰作,家里一时没多的颜色的线头,找到什么颜色的线便将就绣上了。

    芦花的目光往那边扫去,她看见高晚秋脚蹬一双粉色缎面的绣花靴子,绣工和做工都十分精致,亦衬得她一双脚小而秀气,不禁眼露羡慕之色。

    小丫头对她家小姐耳语:“难怪呐,没裹脚已经很可怜了,她家夫人还要这么虐待她,都不让她穿女人衣服。”

    芦花:“……”

    她哪里可怜了???

    高晚秋慢悠悠地重新坐了下来,言辞颇为怜惜地问她道:“你家夫人是不是平时待你不好?”

    芦花深深吐了口气。

    自己撒的谎,硬着头皮也得要一道道圆下去了。

    芦花嫣然一笑道:“没有啊,我家夫人待我极好。她人美心善,大家都很喜欢她。”

    “是吗?你说极好?若好,还叫你一个女子下地干活儿?这些粗活脏活不该是长工和佃农们做的吗?”

    下地干活儿?那也得郁家有地下才成啊。

    芦花:“没有,我没过说下地干活啊。”

    高晚秋:“就算没下地,不过,你在郁家给人做丫头,郁夫人待你其实很不好吧?你定然受了很多委屈吧?”

    芦花微微皱眉,“高小姐何出此言?”

    高晚秋:“你看看我的丫头穿的,再看看你穿的,一目了然。”

    芦花讪笑,“我们郁家自是不敢跟县令大人家相比的。”

    高晚秋:“我瞧郁先生的书童清箫就穿得挺好的,还是因为你服侍的是夫人的缘故吧,所以才会穿得这么寒碜。”

    芦花:“清箫他时常跟着少爷出入书院,那里都是读书人,读书人都爱穷讲究,不穿好点,不是给少爷丢脸吗?我就不一样了,我们女子又不需要天天抛头露面,在自家里怎么穿都可以。”

    高晚秋:“倒也不必这么积极地为你家夫人强自辩解,对你又没什么好处。”

    “……”芦花笑不出来了。

    看模样,这位高小姐估计也就最多十五六岁,比自己小了六七岁不止。

    上高中的小女孩儿罢了,果然是想象力丰富呢,还十分执拗,非得强按着她的脑袋要把她往被女主子虐待的苦命丫头人设掰扯。

    因为她一双大脚,又穿得不好,便引起了这位阅历浅薄的闺阁小姐大发恻隐之心么?

    芦花不想跟这位高小姐车轱辘似的争辩自己穿得没有不好,日子过得可以,没有被虐待,干脆转而问道:“不知道高小姐找我家夫人有什么事情?如果夫人迟迟不归,恐怕高小姐等不到她回来,莫不如告诉我,我可以代为转告她。”

    丫头和小姐相看了一眼,然后高晚秋低垂了眼,伸手将桌上泡好的茶盏擎起来,她也不喝,一劲儿撅着红嘴,细细地吹着杯子里的茶沫子。

    小丫头却靠近她,拉住了她的手:“小姐姐,你以后要是服侍我家小姐,定然就不会再过现在这种苦日子了。”

    芦花错愕不已:“我服侍她?那,那你呢?”

    “我们一起服侍她啊。”

    “为什么我要跟你一起服侍她???”

    不期小丫头将一个香袋硬塞进她手里,“拿着,这是我家小姐给你的见面礼。”

    芦花暗自捏了捏,貌似香袋里面装了几个元宝,不知是金元宝还是银元宝……哎呀,我在意它是金的还是银的干嘛?我是疯了吗??

    芦花慌忙将香袋丢还给丫头,急道:“我可没想过要卖身别家为奴啊。”想了想,补充一句:“我家夫人和少爷也永不会把我卖了的!”

    那小丫头朝高晚秋看了眼,高晚秋唇边含笑,芦花眯起了眼,确认自己并没眼花,这位高小姐怎么看着突然就害羞起来了?脸上犹如红霞飞,白里透着红,红里映着白,好看极了,像雪后枝头的红梅,连耳垂都红了。

    这含羞带怯的模样……你搞啥哩??

    丫头也不生气,手指上拎着香袋荡了荡,一边靠近芦花,欲要将银子再度塞进她怀中,一边含义隽永地道:“若我家小姐嫁给了郁先生,你可不就要跟我一起服侍我家小姐了吗?我们家小姐人才是真正的人美心善呢,你若识时务,今日认下新主子……”

    芦花愤而推开了丫头。

    她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把那小丫头推了老大一个趔趄。

    丫头尖叫一声,倒退了几步后,一屁股重重地坐倒在地,疼得眼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

    “你做什么?”

    这变故突如其来。

    高晚秋忙搁下茶盏,起身去将丫头扶起来,皱眉瞪眼直视芦花道:“怎么的,你家夫人待你不好,你还这么护着她?哼,果然是贱骨头呢!”

    芦花气得胸口起伏,将主仆二人各看了一眼,到底是忌惮对方是县令高天达的嫡妹,她气呼呼地奔出了房间,一路跑出了院子。

    这算什么?这算什么?

    无风不起浪,空穴不来风。

    高晚秋敢这么直接找上门来羞辱她,定然是有所凭恃的。

    哼,郁齐书,你要是敢说你跟这位高小姐没什么,我就不姓杨!

    芦□□直跑去了庐陵书院,欲要找郁齐书对质。可是走到大门口,想起郁齐书的不易,他从一个生无可恋的瘫子,到昨晚上,他对她畅想不久的将来,不仅要给她重建有着几间青砖大瓦房的小院子,他还要将两人曾经半途夭折的书院创办起来,那么意气风发。

    她质问他,他会如何回答呢?

    承认?

    然后呢?

    人家是县令大人的亲妹妹,如何选择,还需要质问他吗?

    芦花悲从中来,转身走了。

    她承认,她是怂货是胆小鬼,不敢面对。

    揪着衣服,手里摸到硬邦邦的,哦,郁齐书给了她二十两银子花销。

    好,我穿得不好,可我丈夫给我钱花了,不花白不花。

    血拼真是让人快乐。

    第146章

    芦花一气之下, 冲动地将郁齐书给她的二十两银子全花光了——她几乎买了一车的布匹。

    她吃了午饭出发,郁齐书本是安排了清箫送行,不过后来他得以请到假中途赶回来。先关心要芦花带回去的东西是否置备齐全, 便看到了一车的布匹, 有些愕然, 以为是清箫办事不牢靠, 将他狠瞪了眼。

    清箫自是不敢为自己辩解半个字。

    芦花看见,心头大爽,她就是故意想激怒他。

    她郁卒了一上午, 就想找郁齐书大吵一架, 此刻见他似乎脸色不太好,磨着牙又刻意道:“一年四季的衣服, 我都不用置办了, 一次买足,省时又省力,你说是不是?”

    郁齐书方才知道原来都是芦花自己买的, 开始还以为是清箫办事不牢靠。

    他其实已列了清单, 叫清箫去为芦花和母亲弟弟采买了很多生活用品,想得很周全,包括给芦花的礼物早已在信寄出那日就已去店铺里订做了, 有一条珍珠项链,想给她个惊喜,他一直保密来着。

    家里没收入,又处处用钱, 所以他另外再给了芦花二十两银子拿回去用作平时的花销。

    郁齐书完全没看出来芦花正在气头上, 虽然心里有觉得芦花这次买东西有些冲动, 但想到她从小喜欢穿漂亮裙子, 跟了他后,就没给她出钱买过东西,即便是一支不值钱的银簪子,也未送过。

    便伸手揉了把她头顶上的瓜皮帽,莞尔道:“经常有新衣服新裙子穿了,不该高兴吗?怎么气鼓鼓的?”

    芦花心里有苦说不出。

    她好像买了个寂寞。

    望着郁齐书清癯的脸庞,芦花选择了默默闭嘴仍是没将高晚秋找上门来挑衅她的事情说出口,郁郁寡欢地拉着一骡车布匹回了牛家村。

    没想到郁齐书没说她什么,连句重话都没有,芦花还自我安慰说自己没错,他不骂她是因为他心里有鬼,理亏,结果回去后倒被冯慧茹狠狠骂了一顿,骂她不知勤俭持家,是败家的女人,又将“要儿子休了她”的老话重提。

    这回是狠狠将婆婆气疯了。

    芦花已懊悔做事太冲动,意气用事,虽然听婆婆骂得难听,很想回嘴,可这次买东西的确是她不理智,用的的确又是齐书辛苦赚来的钱,于是默默忍了。

    不过因此事,芦花痛定思痛。

    她想通透了。

    靠男人永远会被人说道,女人要腰板挺直,必须经济独立起来,才能让婆婆再没借口寻她的不是,她也能问心无愧地想买啥就买啥,于是将心思放在怎么发家致富上。

    眼前倒有一条康庄大道。

    开拓出了张德顺这条赚钱的路子,芦花便同刘桂香夫妻两个在村里专心搞起了收购农副产品、倒卖干货的营生。

    因为第一次收笋,村里人如数拿到了钱,芦花再要收干货,很多人都蜂拥而来,不再短斤少两、以烂充好,更主动讲愿意记账赊账,待到她将货卖掉后再给现银结算。

    春天的笋,夏天的菇和黄花菜,秋天的茄子、豇豆、干辣椒……但凡是能端上贵人们宴席上的干货,宝盛隆都要收。

    特别是来年的笋子,是大头。芦花拿下宝盛隆的长约后,便早早跟各家各户打好了招呼,提前对笋干的品质做了要求,确保她交给宝盛隆的货都是上乘。

    做生意,除了信誉,产品的质量才是事业扩张的生命保障。

    芦花主要在牛家村活动,枫桥镇她则设了个收购点用于收购其他村子的货,自己也取了个名儿,叫稻香园干货行,十分接地气。

    正好林寄眉和秦思思在镇上长住,有现成的地方租给她。

    芦花同时还聘请了她俩为已所用。

    两女都是能识文断字的,这点十分难得,省了芦花许多功夫。她教会她们记账,便撒手没再管。

    林寄眉和秦思思正苦于虚度光阴,有了芦花带头,又见她做得很好,掂量自己也不差,都欣然同意,干劲儿十足。又有了一份收入,在婆婆和丈夫面前都底气十足了,自此后都把心思放在这份事业上,越做越开心。

    宝盛隆固定每月派人来一次枫桥镇收货,芦花这边,一切都在向好发展。

    只一点,香秀又给芦花聘来做丫头了,专门服侍婆婆和小叔子。香秀虽然也勤快,可始终没芦花服侍得那么贴心,冯慧茹感受到待遇落差,因此心情很不好。又看芦花时常不着家,便颇有怨言,可她已经管不住芦花了,怨气日深。

    “早知道你是个野的,都不知在外面给我郁家给我齐书败坏了多少门风,叫他脸面扫地。等着吧,总有一天,我会叫齐书休了你这野妇!”

    郁齐书那边,他的教培事业也发展得十分顺利,所赚不菲,他开始固定每月都回家一趟,才知道了芦花干的事情,起先并未说什么。可他母亲每逢他回家必在他耳旁口出恶言,数落芦花的不是,郁齐书听得多了就烦了,有些难以招架,便试图说服芦花不要再做她的事情,专心在家服侍婆婆,照顾弟弟。

    芦花听罢,肯定不同意:“从前婆婆也是丫头嬷嬷服侍的呀,不好好的?你一个人赚钱多辛苦,我跟你一起努力,不是能早点实现我俩重建郁家、创办学堂的愿望吗?”

    “可母亲她不喜欢,你就别勉强了。芦花,现如今凭我一己之力也能达成所愿,只不过是时间长一点,我真不愿意看到你俩本来和谐的关系被破坏掉。”

    芦花已尝到了有钱的甜头,郁齐书的话根本听不进去,两人这次谈话不欢而散。

    经过努力,两人终于筹足了新建新家的钱,随后就投入到了翻建郁家大宅的事情里,家庭矛盾暂时搁在了一边。

    几个月后,新的郁府拔地而起,大门比以前更阔气了,家里仆人十几个。

    郁家新屋落成那天,郁齐书和芦花开了三十桌流水席,请牛家村全村人都来吃饭,着实风光无限。

    冯慧茹再度过上了体面的富太太生活,恢复了往日的容光。郁齐书孝顺,芦花又敬重她,再说她有了自己的事情做,根本不在乎,所以冯慧茹也重新执掌起了郁家的管家权。

    做回郁家老夫人的冯慧茹,眼里容不下沙子,对儿媳妇芦花横竖都看不顺眼,经常逮着一点错处就夸大其词地向郁齐书告芦花的状。次数多了,芦花难免要在郁齐书面前反说婆婆的不是,为自己争辩。

    郁齐书是个孝子,夹在妻子和母亲之间,身心俱疲,且烦不胜烦,渐渐不愿回家,躲在县学,免得回去就听母亲的小报告和芦花的小怨言。

    好在芦花每月都会去宝盛隆结账,会去郁齐书那里小住几日,这是夫妻二人难得的岁月静好的小日子。

    高天达无故邀宴。

    郁齐书听说只请了他一人,还是在县令大人家里,那就是家宴了,有些不解。但虽心有疑惑,迫于对方身份,他也只得前去高府赴约。

    酒席设在高家的后花园里,月色朦胧,灯火阑珊。

    酒过三巡,高天达直言不讳:“舍妹对你十分仰慕,多次求我为她向你提亲……”

    郁齐书已愕然站起身来,“大人,郁某早有妻室,您不是早就知道吗?”

    高天达摆摆手道:“你那个妻子不要也罢。我听说她身份尴尬,来历不明,配你实在有辱名声。你是大有前途的读书人,不必为这样的妇人耽搁了自己的大好前程。”

    郁齐书皱眉,“大人,吾妻从未耽搁我的前程。反之,我有今日,全靠她背后默默支撑。”

    “那都是从前。你现在身份和情况都不同了,时常在外走动,同人交际,往来无白丁,你须得找个配得上你的体面女子才好。”

    “大人,我觉得我同妻子十分般配,天造地设的一对。”

    “郁齐书!”高天达大喝,“那你倒是说说她哪里同你般配了?因为寡妇再嫁?因为被人牙子拐来的?说不定她被拐来之前就在哪个烟花柳巷中养着,每日被教导如何取悦男人,为的是要卖个好价钱呢!”

    郁齐书愠怒,面沉如水道:“大人,高小姐对我的倾慕,我只能说声谢谢了。我已有爱妻,而且不良于行,我是个瘸子,无一是处,哪里都配她不上,只能辜负她的美意,还请高小姐另择良人为婿。”

    说罢就要拱手告辞。

    高天达慢悠悠道:“郁齐书,你要知道,你现在不过区区一介教书先生,若没人推你一把,可能这一辈子也只是个讲书,每月领二两微博月俸为生,何以养家?可若是你娶了我的妹子,境遇便大大的不同。就是你要做书院的山长,那都是轻而易举的事,转天便能达成所愿。”

    他的书院还未办起来,高县令就借前程相逼……

    郁齐书沉默少许,道:“大人,何苦执着于我?世上多的是才子。就是书院中,能配得上高小姐的亦大有人在。这次秋试过后,说不定本院就有人能蟾宫折桂。大人和高小姐,何不去榜下捉婿?”

    高天达站起了身,语气亦带上了怒意:“郁齐书,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只要我一句话下去,明日你就会从县学滚蛋!”

    旁边的蔷薇花墙颤动,高晚秋转出身来。

    “哥,你怎么说话的?几句话不对,就开始拿你的官威吓齐书了,你就不能亲和一点吗?!”

    郁齐书抿紧了嘴,看也不看高晚秋。

    高晚秋又委屈又幽怨,向他轻声道:“齐书,不是非要你休了你的妻子,我……我愿意同她平起平坐。”

    芦花可愿意呢?

    郁齐书眉头深蹙,尚未开口拒绝,高天达已怒道:“这怎么行?你堂堂安义县县令的亲妹妹,怎么可以去做平妻?同个乡野村妇一般地位?那不是自取其辱?不行!”

    郁齐书拱手道:“高大人、高小姐,夜深了,我不便在此多加叨扰,承蒙款待……”

    高晚秋快要急哭了,眼眶通红地朝高天达吼:“哥,我的事情不要你管!”

    转向郁齐书,看他已经要拔步离开,顾不得羞,急急伸手捉住他的衣袖道:“齐书,今日我不要脸了。对你,我日思夜想,没有你,我怕我会活不下去的。无论怎样,身份还可以再商量,我只望你能考虑考虑。男人三妻四妾天经地义……”

    “胡闹!”高天达勃然大怒,“他要敢委屈你做妾,我立刻叫他滚出庐陵书院!”

    第147章

    高天达派人三催四请, 逼迫郁齐书答应娶妹。高晚秋亦常往书院跑来看他,给他送各种贵重礼物。郁齐书不堪其扰,借口要同母亲商议, 告假一月回了牛家村。

    恰冯慧茹自庙内求神问卜回来, 立刻拉着他道:“卦象上说你同芦花八字不合, 之前郁家的火灾只是警告, 如果再继续待在一块儿,恐你性命不保。”

    郁齐书听罢只觉心中烦不胜烦,“娘, 这种骗钱的神棍的话你也信?”

    “可你不觉得自她进了郁家门, 家里接二连三出事?”

    郁齐书不想理会,转而问香秀:“少夫人呢?”

    香秀还正奇怪, “夫人一早去了镇上, 少爷回来时没先去稻香村看看吗?”

    冯慧茹趁机道:“她整日整日待在枫桥镇,不知道在干嘛!我那日闲来无事,想去看看她做的营生, 你猜怎么着?我到了枫桥镇, 见她那个什么干货行就开在大房住的隔壁,大房儿子也在。几个女人正同他一桌吃午饭,你媳妇儿也在席上, 这合适吗?”

    郁齐书:“……”

    芦花得了讯息,第二天就从镇上赶回来了。

    家里很热闹,冯慧茹邀请了好几个年轻姑娘来家中玩儿。

    这让芦花很奇怪。

    问香秀都是些什么人。

    香秀气鼓鼓道:“哼,还不是一群想攀高枝儿的?有个是牛乡长的女儿牛碧桃, 就是那个穿粉色衫子的, 人嘴巴特甜, 今儿把老太太逗得合不拢嘴的笑, 干娘前干娘后的都叫上了。还有两个都是隔壁村乡绅的嫡女,出身都很好。”

    又数落主子:“大少奶奶,你可长点心吧!大少爷这次回来要住一个月呐,你不看着点的话,就凭着老太太隔三差五往家里带小姑娘的架势,指不定哪天就给你添几个妹妹了,我要多几个如主子服侍了!”

    郁齐书把自己关在书房里闭门谢客,芦花找到他,抱怨:“你娘喊小姑娘到家里来是什么意思呢?你们这里不是很注重门风的吗?这些小姑娘既无拜帖,又没有长辈相陪,就这么跑人家家里来,还一待就是一整天,就不怕说被人说闲话了吗?”

    郁齐书明知她在质问什么,也不回避,没好气道:“你要是在家多陪陪她,她也不用找其他人相陪了。”

    芦花很生气,“她是单纯地找人相陪吗?”

    郁齐书冷冷地看住她:“那你觉得她是什么意思呢?”

    芦花张口结舌。

    他明知故问!

    冯慧茹已得知芦花赶了回来,就在观察她的反应呢。

    芦花前脚跑去书房找郁齐书,后脚她就在丫头的搀扶下也追来了。

    此刻房门外听到二人谈话,一把将门推开,立在门口,大发雌威道:“什么意思何不来问我?何不又扪心自问一下?”

    芦花错愕:“婆婆这话是什么意思?我行的正坐得端,我需要扪心自问什么?”

    “哼,我不说你不安于室也还罢了,这事儿我都说烦了!你现在翅膀硬了,不服管教。你随便出去问问,哪家的媳妇儿似你这般关不住的?我就只说,你同齐书成亲三载,肚子一直没动静,早就犯了七出之罪。齐书顾念你之前照顾他起居生活,才没休了你,可我的齐书不能没有后啊。我没叫他休妻另娶已是好的了,你还有什么资格质问我带小姑娘回家来啊?!”

    芦花呆呆地看向郁齐书,“所以,你是打算要纳妾了吗?”

    郁齐书本就因为被高天达逼着娶他妹子心烦而避回牛家村,他还没想好怎么跟芦花说这件事情,心中烦得不行,此刻母亲同芦花当他的面吵起来,他一个头两个大,什么话都不想说,只想避开。

    芦花看他提脚要走,拦住他道:“是还是不是?”

    郁齐书心烦意乱,挥开她的手,“没有的事,你别瞎想。”

    “如果是这样,那你是不是该给婆婆解释一下,为什么我俩没孩子?”

    冯慧茹插话道:“解释什么?你自己生不出,要齐书解释什么?”

    芦花很无力,转向冯慧茹:“娘,生孩子的事情不是女人一个人的问题。”

    “咋的,难道你想说你生不出孩子还是我的齐书不行了?”

    “娘!”

    哪个男人愿意听到别人说他不行?

    芦花忍着气,耐心道:“事情不是这样的,情况复杂,求您别乱说好吗?”

    面对冯慧茹的责难,芦花不好意思开口说自己跟郁齐书根本就没上过床。没上过床,又哪里能有孩子?

    可她也不想背上七出之罪的罪名,唯一的希望,就是希望郁齐书此时能在婆婆面前替她说话。

    可是她不知道郁齐书心里正烦恼高晚秋那件事情,婆媳的争执让他根本没法理解到她的难处。

    芦花同冯慧茹的争执声越来越大,郁齐书听得心浮气躁,走又不能走,终于爆发,火大地冲芦花道:“我求求你了,有什么事情你直接冲着我来,不要再同我母亲吵了!”

    芦花有一瞬间觉得心口破了大洞,疼得不行。

    夜来风雨。

    “她是寡妇再嫁,此事一直让我如鲠在喉。你现在好了,有能力另娶。如果想良心安一点,养着她也没什么,但是一定要另找个女人回来撑起郁家的门面。母亲也没几年日子了,我只想在走之前,看见你过得好好的,儿女成群。”

    “娘!……夜深了,回去睡了吧。”

    “那我跟你说的事?”

    “……我考虑考虑。”

    “那就好,几个女孩子都还不错,都是有头有脸的清白人家。唉,说起来,我又想说她了。你看看她,开了个干货行后就得意得不行,每天往外跑,抛头露面的,我都不想出门去,怕人家说我们郁家是不是男人都死绝了,让女人在外面赚钱养家!唉,她这哪里是贤妻良母的样子?”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您早点回去睡了吧。”

    冯慧茹明白地提到了孩子。

    芦花脑子迟钝,但这个时候终于也有些想明白了。

    这是齐书不愿要她的意思,所以他才没有给他母亲解释,为什么?

    翻来覆去地想,最后,终于想起了自己的身份,一直以来她脑门儿上就贴着几个字——寡妇再嫁……

    忽然就想明白了。

    成亲那晚,当时郁齐书清清楚楚地问过她:“你与他入洞房了?”

    她记得她当时回答“嗯”。

    她是在直接在洞房里醒过来的,所以才回答了个“嗯”字。那时候并未觉得有什么,她只是老实回答了事实而已。但是,现在想来,也许在郁齐书的理解里,这不就意味着她回答的是——她跟其他男人上过床了么??

    可是她也不确定了。

    她穿过来,那男人就死了,死无对证,她哪里知道这具身体有没有被……那个过?

    这种事情,她要如何验证?如何证明她还是不是处子?

    如果郁齐书是个处女控,她要如何自处?还能一辈子赖着他不成?

    也许,也许该想个法子去验证一下她到底还是不是处女。

    这么想着,芦花起身走到门口,打开房门就浑浑噩噩地闷头往外走。

    天黑了,夜深了,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要去找谁。

    走廊的灯光昏暗,郁齐书迟迟没有回房间来。

    也不知道他今晚还回不回房间睡觉。

    呵,其实同床共枕又如何?

    两人几年了,从未发生过实质的关系,仅有的不过是亲一亲,摸一摸。

    每回他都热情如火,以至于芦花从未想过他是不愿意。只以为他可能还是生涩害羞,第一步一直没做好准备跨出去,却从未想过他有可能是心里堵着,才没跨出那一步。

    眼前一道白光闪过,紧跟着一道春雷在头顶上轰然炸开!

    芦花禁不住颤抖了下,忽然就觉得自己脑子定然被雷劈了。

    凭什么他要求自己是处女?

    我还想问你是不是处男呢!

    你要我是处女,好,那你就先证明自己是处男啊!

    廊下站着个人。

    “你回来了?”

    “嗯。”

    “正好,我觉得我俩需要好好谈一谈。”

    郁齐书蹒跚着走近她,“我也觉得。”

    “当时,你为什么不给你母亲解释一下?你不知道你不开口,我多么难处?就是这样的误会才会令婆婆对我……”

    郁齐书打断她:“芦花,我刚才已经跟母亲谈过了。我觉得,主要原因还是因为你的身份问题。”

    芦花深吸口气,垂眼道:“对,我想了想,似乎确实因此才闹得一家人不开心。”

    郁齐书点点头,“所以,我想,芦花,为了你好,也是让母亲消停,我希望你还是结束了稻香园的营生吧,是转给大房的人继续做,还是索性关门歇业都可以。你就安心在家侍奉母亲,照顾年幼的弟弟。”

    “……”芦花抬头看向郁齐书,“你这是要我做家庭主妇,彻底做一个深居简出的女人的意思?”

    “这样不好吗?外面多辛苦。在家里,有丫头和嬷嬷服侍你,你不用再跟着我吃苦了,这本来就是我一直以来的愿望。”

    “可是,……你该知道,这样的生活我并不喜欢。我想要出去多见世面,不想困在家中,那让我感觉自己就是一只鸟雀。”

    “可唯有这样才不会有人对你说三道四啊。”

    “那些无稽之语我并不在乎,就是娘的话我也可以不放在心上,我只在乎你怎么看待我。”

    郁齐书没看懂芦花注视他的热切的眼神儿,她希望他能给她一个正面回答,是你在意别人对你的妻子说三道四吧?是你自己在意我是寡妇再嫁吧?是你自己过不去这个坎儿,对吗?齐书。

    “既如此,你何不听我的话?”他只是这么反问她道。

    芦花失望地摇头,“你似乎没明白我想要的是什么。”

    “不,我明白的。”

    芦花眼神儿迷惑,“你明白?”

    郁齐书一声喟叹,“芦花,说老实话,你经常在外抛头露面,虽然赚了很多钱,可我一点儿都不喜欢,还深以为耻。你可知道你越能干,越会让我被人指点?我哪里不能养你了?芦花,我知道你想要什么,可我虽然也接触过你的世界,但我毕竟熟读圣贤书,书里教给我的东西,全是女人应该做一位贤妻良母的道理,养家只是男人的事情。”

    “……”

    芦花静静听着,有些无言以对。

    郁齐书继续道:“我身边结交的都是文人雅士,我的确是比他们要开明些,但我也很注重门风。我希望你能够理解理解我的处境,设身处地为我着想一下。”

    这让芦花有些愤怒,“都有女人为你找上门来叫嚣,怎么我做正经事请,有辱门风了吗?”

    郁齐书亦有些生气,他如此苦口婆心相劝,为何她一定要坚持我行我素,让他夹在母亲和她之间两难?

    “男女有别,男人这叫风流,女人如果常常往外跑,便会被人说不守妇道。你既来了我的世界,就要遵守这里的规矩,入乡随俗,芦花。”

    “……”

    芦花终于心灰意冷,低着头同郁齐书擦肩而过。

    “你要去哪儿?”郁齐书讶异道。

    看芦花并不理会,皱着眉一瘸一拐地跟在她后面又道:“现在外面在下雨。”

    芦花脚下步伐加快,她提起裙摆,几乎要小跑起来,“下雨好,淋一淋,让我的脑子清醒些,看看明天的路要怎么走。”

    “芦花!”郁齐书听得有些心惊。

    他行动不便,追了几步就追不上芦花了,忙回头四顾,想找个人来帮忙拦住芦花,叫她别大半夜地乱跑。

    可这会儿夜深,廊下除了几盏晕黄的琉璃灯散发出的光芒照着周围冷冰冰的物什和沉默的花草灌木,别无他人。

    丫头小厮们都睡了,连门房的老田都窝在椅子里打盹,呼噜声跟打雷似的。

    这晚的雨越下越大,又打雷闪电。

    春雷滚滚,炸雷一个接着一个砸下来,耳膜都要震破了。

    找不到人帮忙,郁齐书无可奈何,拖着废腿深一脚浅一脚地追到大门口,早已不见了芦花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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