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霖道:“思故哥有灵叶,是我告诉楚恪行的。我……我想得太简单了,以为只要楚家把灵叶拿走,思故哥就不必被一个承诺困住一生,不必一辈子等在清安镇。我也内疚,那之后好几日,我都待在楚家,不敢去见他,直到楚恪行来找我……”
……
楚恪行坐在楚霖尘埃遍布的屋子里,难得和颜悦色:“姚思故倒是爽快,听我们解释完,他就把灵叶给我们了,他说左右他等的是仙人,而今仙使造访,想必也是造化。”
楚霖很惊讶:“他真这么想?”
“不过他提了一个要求。”楚恪行道,“他说他父亲曾经是仙山的弟子,他不想修道,却想去仙山看一看,看过了,也就放下了。我决定带他去伴月海一趟,你呢?要不要一起去?”
楚霖怔忪道:“我可以吗?”
伴月海不拒八方来客,可孤峰高逾万丈,像楚霖这样刚引灵的,想要御器上孤峰,难上加难。
楚恪行不置可否,笑道:“对了,你可知道他喜欢什么,或者有什么牵挂不曾,他毕竟帮了楚家一个忙,我们楚家多少该回些礼,这也是山阴那边的意思……”
……
楚霖说到这里,忍不住颤抖起来:“他提到山阴楚家,我就信了他,我不该信他的,不该信的……”
阿织心底生出不好的预感:“你告诉他什么了?”
“我说……我说,思故哥随性自在,没什么大的牵挂,真要说,他是个私塾先生,唯一记挂的就是学堂里的童生们,他时常跟我念叨,说这些童生们用的书都旧了,字也不全,要是有机会给他们换新的就好了。那些童生们……那些童生们,大多数,年纪都很小……”
楚霖痛苦地闭上眼。
后面的事已不需他再说。
得知了姚思故的软肋,楚恪行立刻翻脸不认人,命人从清安镇上掳走那些童生,一起带到了伴月海。楚霖这才发现姚思故宁肯被折磨死,也不愿解开灵叶的禁制,情急之下,他不得不去求楚恪行,求他放过姚思故,放过那几个孩子。
楚恪行哪里会听他的话?
他惯来瞧不起这个竖子,在他眼里,一个和凡人混在一起的修士,比尘土还卑贱。
他命人把楚霖看押起来,依旧我行我素,楚霖绝望中,不得不一遍遍地尝试破开醉仙客的禁制,以至于落下一身的伤。
楚霖哽咽着道:“是我想得太简单了,是我错信了他人,求琴公子,求四位仙士帮我救救思故哥,只要能救下他们——”
他说着,忽又跪下,往地上“砰砰砰”砸了三个响头,“只要能救下他们,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屋中一片寂然。
须臾,奚琴的折扇往掌心一落,“啧”了一声:“难办。”
“连……琴公子也无能为力吗?”楚霖目色恍然。
奚琴道:“仙凡有别,仙盟有个规矩,任凭修道之人之间打打杀杀,绝不可伤害凡人,这里的不得伤害是指,不能掳掠凡人,不能残害凡人,不能取凡人的性命,违者重惩。”
楚霖道:“可是,有这样的规矩在,不就是说,思故哥和那几个童生不会有危险吗?只要他解开灵叶的禁制,就没事了,他可以离开这里,至少不会有性命之尤……”
“没事?”奚琴道,“没事才是有事。”
楚霖听不明白了。
初初道:“你蠢不蠢?伤害不伤害的,全凭楚恪行一张嘴,整个仙盟除了你,有其他人见过姚思故吗?楚恪行要真做点什么,有谁能证明他坏了仙盟的规矩?而且眼下仙盟都指着他找溯荒呢!”
奚琴道:“楚恪行这个人,张扬跋扈,爱出风头,想必明里暗里树敌不少,眼下他手握溯荒线索,旁人动不了他,等他找到溯荒回来呢?若他在古神库取了至宝,或是在洄天尊那里得了指点,看不惯他的人,可是有现成的把柄。“
怪只怪楚恪行凡事不懂三思,行事顾前不顾后,为了招募同伴,居然把自己请一个凡人来仙山这事当众说了出来。
旁人没看见他对凡人做了什么,猜还猜不到吗?
因此,即使姚思故解开灵叶禁制,带着童生们离开伴月海,他也会成为楚恪行一个永久的把柄。
一个只要有人想对付楚恪行,就可以随取随用的把柄。
凭楚恪行乖张的性情,面对这样一个把柄,他会怎么做?
让把柄消失吗,还是用一些别的手段?可是仙人手段,凡人如何承受?
只怕姚思故今后一生,都要悬在一个仙人的一念之间。
楚霖一下子瘫坐在地,双眼彻底失去神采,他没想过这些的,从没想过,他还以为,只要让楚恪行取走灵叶,姚思故就自由了。
奚琴淡淡道:“所以说,不要自作聪明。”
楚霖忽然爬起身来,朝门口奔去,屋中有奚琴设的结界,楚霖还没碰到门,就被禁制狠狠撞开,初初急道:“你又要干什么啊!“
“我、我要去救他!”楚霖道,他吃力地爬起身,“我可以证明楚恪行掳掠了凡人,证明他行事不端,我要去伴月天,去找聆夜尊,不,找洄天尊,请他们主持公道,就是把命赔进去,我也——”
楚霖再一次被禁制撞回,他身上的伤太多了,一时间竟站不起来,像一只被火光逼退的伤蛾,不得不伏倒在地。
这时,他眼前出现一片青色的衣摆,楚霖仰起头,看到一张清丽的脸。
阿织问:“你知道姚思故被关在哪里吗?”
奚琴听了这一问,诧异地看向阿织。
楚霖怔了一瞬,狠狠点头:“知道,楚家在玉轮集的地盘不止醉仙客一个,西南面的市集后还有一家民宅,檐角有铜兽的那一家便是。”
阿织点点头,朝屋门看了一眼。
奚琴设的结界就是寻常的淬魂界,防外人不防屋里人,只要是淬魂以上,都可以破解。
阿织叮嘱楚霖:“躲好。”抬手一挥,撤开了门上的禁制。
屋门失去支撑,一下子被撞开,窈娘与七八个美姬叠罗汉般一齐扑倒在门口。
窈娘连忙爬起身,拂了拂裙摆,笑道:“这几个小丫头,听说琴公子今日带了一个仙子来,就说过来与仙子认个脸熟,正说敲门,巧了,仙子就把门打开了。”她竖起四指发了个假誓,“天尊可鉴,我们可一点没偷听。”
听也听不见,门上有禁制。
说话间,七八个美姬也相扶着站起身,她们的目光从奚琴身上移到阿织身上,最后落在初初和泯身上,小声议论开来,“屋中这么多人啊……”,“衣裳也是齐整的“,“那干什么锁门呢”,“吓死我了,我的心差点碎了”。
阿织没在意她们的话,径自往屋外走。
奚琴转头看楚霖一眼,问:“你身上可有姚思故的信物?”
“有、有。”楚霖道,从袖中取出一物,连忙交给奚琴。
这会儿坠锦轩已没什么人了——适才楚家修士来过后,窈娘担心惹麻烦,已经把恩客打发了。
阿织刚到一楼,奚琴跟了出来:“合作的事,仙子不考虑了吗?”
阿织没有回答,带着初初穿过宽阔的大堂,奚琴的身影消失在原地,出现在阿织身前,“仙子要去楚家民宅?”
阿织抬眼看他:“我为何要告诉你?”
醉仙客刚被毁,楚家民宅自然不能去,不知有多少楚家修士等在那边,就盼着请君入瓮,这些道理阿织知道,她不会冒进。但,事情的因果她已经知道了,与其在这里虚耗时间,不如先回驻地从长计议,暗中打探些消息也是好的。
奚琴道:“我以为我与仙子共患难一场,彼此之间多少有点信任?”
阿织道:“果是果,因归因,共患难是因为你的魔跟着无支祁。”
单是他跟着她的这一路,只怕没把“别有用心”写在脸上,她凭什么要信他?
阿织说着,伸手就要推开楼门,手还没触到门闩,她一下子收回,只见原先是门的地方,忽然变作一扇紧闭的轩窗。
幻阵?
阿织回头看向奚琴。
幻阵顾名思义,就是令人产生幻象的阵法,所谓你之所见即为虚幻,譬如眼前这个,以为是门的地方,原来是窗,以为是梁的地方,原来是柱,这种阵没什么危险,就是解起来麻烦,因为周遭的一切不停变换,阵眼也会跟着移动。
当然也有简单的法子,那就是直接打布阵人。
美姬们见奚琴一步不停地跟着仙子,想要瞧瞧清楚琴公子与仙子究竟什么关系,她们刚追到大堂,没想到仙子劈手一道灵诀直接朝奚琴的面门打去,奚琴刹那消失,转瞬间人已浮在半空。
“有几句话,奚某想与仙子说完。”
整座坠锦轩是中空的,他说完这话,扇子一抛,漏下一道屏障,把他们的声音阻隔在法阵内,“仙子今夜劫人,目的有二,其一,为了溯荒,其二,为了姚家人。
“眼下看来,仙子与姚家人非但有渊源,渊源还不浅。”
阿织不想与他纠缠,一击不成,整个人也浮空而起,她虚悬在高处,目光飞快掠过楼阁四处,南为惊,西为伤,北为生,西北为开!她低眉念诀,双手缓缓抬起,一刹那,只见楼中的桌椅、碗壶、包括立柱与她一起浮空飘起,梁落而楼不塌,柱倾而声不响,一切皆为幻象。
与之同时,玉尺从她腰间飞出,直接袭向奚琴。
玉尺在半空被奚琴的折扇截住,两把灵器电光石火间过了十余招,奚琴按住一张即将归位的方桌,接着方才的话续道:“如果仙子的目的是溯荒,那么我可以向仙子许诺,此次寻找溯荒,仙子和我,都可以与楚恪行同行。”
方桌在他的指下消失,一道横梁从他上方落下,奚琴飘身避过,“如果仙子想救姚家后人,我也有法子。”
阿织移目看向奚琴。
一壶酒在半空倾洒一半,奚琴收回折扇,在壶底一挑,酒水顺着壶嘴又缩了回去,“姚思故的安危,我来保。”
酒壶“啪”一声,落在飘过来的一张玉盘上。
“清安镇的童生们,我也保他们回家。”
阿织道:“我如何信你?”
“我知道想要取信仙子不易,不过,楚家在仙盟盘根错节,仙子眼下恐怕不易出手,此事不如先交由我去办,倘我办不好,仙子再行动不迟,左右仙子也不亏什么。”
奚琴含笑阿织:“怎么样,考虑一下?”
阿织稍一沉吟:“约法三章。”
“好。”
漂浮在半空的桌椅酒碗瞬间静止不动,阿织道:“一,不得跟踪我。”
“好。”
“所有与你无关的事,我无可奉告。”
“好。”
“你我合作以三月为期,三月后,无论是否找到溯荒,各走各路,再无相关。”
“……好。”
阿织道:“到你了。”
奚琴的折扇漏下点点浮光,之前静止不动的事物在这浮光中飘动起来,缓缓归于原位。
“同行一路,相扶相持。”
“好。”
“遇到危险,不可彼此怀疑,信任为上。”
“好。”
“姚思故的事,仙子既然交给我,便该信我,这事不好办,仙子需要耐心一些。”
“……好。”
奚琴话说完,坠锦轩也恢复了原来模样,两人从半空落下,奚琴笑了笑道:“仙子还有什么要提醒我的吗?”
阿织略想了想,还没来得及答,适才围观的七八个美姬忽地一拥而上,七嘴八舌道:“琴公子好厉害呀!”
“原来琴公子和这位仙子不是那样的关系。”
“那幻法是怎么布的,琴公子教教奴家可好?”
阿织隔着姹紫嫣红,说:“……管好你的魔。”随后她问,“你呢?”
“我?”
阿织道:“可有要提醒我的?”
她一副买卖公平的样子,声音在一片莺歌燕声里传来,混杂着几句“琴公子有没有伤着”,“琴公子累不累”,奚琴险些没听清。
他本想说没有的,忽地改口:“唔,还真有一桩。”
他道:“我有一个隐疾。”
莺歌燕声霎时停了。
奚琴笑了笑,补充一句:“不太好治的那种。”
姹紫嫣红们面面相觑,瞬间撤开一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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