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织看了奚琴一会儿,道:“嗯。”
言罢,她与初初在原地消失,出现在坠锦轩外的长街上。
一夜过去,天光即将破晓,阿织正欲带着初初回游仙台,身后再次传来奚琴的声音:“仙子留步。”
他站在坠锦轩门口,浓稠的夜色掩去他深浅不定的眸色,“从楚霖那里讨来一个姚思故的信物,仙子看看认不认得。”
话音落,他手中华光一闪,下一刻,阿织的掌心出现一个事物。
阿织垂目看了一眼,没说什么,很快走了。
等阿织的身影彻底消失,奚琴身后的风如被墨渍侵染,幻化出一个人形,泯道:“尊主决定与楚恪行同行了?”
奚琴淡笑一声:“那个人不是盼着我找溯荒吗?如他所愿。”
泯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奚琴口中的“那个人”指的竟是上一世的他自己。
“这次来誓仙会的修士里,出窍期的一共没几个,尊主是奚家人,跟楚家讨两个同行的名额,想必是不难的,只是今夜之事,楚家未必不会怀疑尊主……“
“今夜之事,楚家已经怀疑我了。”不等泯说完,奚琴平静地道。
“醉仙客”崩塌,是因为封魔印被触动,整个伴月海的驯魔人不止奚琴一个,但养着魔,同时还有胆量闯楚家地盘的,那就不剩几个了。
再者,逃跑的时候,奚琴其实并没有很小心,匿行天衣可以临时瞒过几位出窍期长老的眼睛,却瞒不过事后的追查,楚家人顺着蛛丝马迹一路寻来,已经在坠锦轩看到他了不是吗?
“这……楚家事后问起来,尊主如何交代?”
“交代?”奚琴又笑一声,“山阴楚家才需要交代,豫川楚家罢了,何须给他们交代?”
与奚家、白家的一家独大不同,楚家除了山阴的本家,豫川这一支由于连续出了几个出窍境修士,近年也有抬头之势。
豫川本来是分支,附庸做得久了,行事难免处处低人一等。他们自视不凡,不甘心始终被山阴压着一头,不说取山阴楚家而代之,起码不再做山阴的走狗。因此,豫川虽然偶尔会借着山阴的名头行事,私底下比谁都希望与山阴切割开来。
所谓“切割”,即被承认是一个单独的世家,在驻仙台有独属于自己的驻地。
想要做到这些,除了立下不世之功,最重要的,就是得到其他玄门的认可,尤其是奚家与白家。眼下楚恪行手握溯荒的关键线索,功劳眼见着唾手可得,如非必要,豫川不会在这个时候与奚家为难。
所以毁了楼又怎么样?道歉就是了。劫了人又如何?送回就行了。
唯一难办的,就是姚思故的安危。
奚琴眉宇间侵染上一片夜色。
片刻,他问:“楚霖人呢?”
身旁的人影泼墨一样散去了,不一会儿,一团黑雾裹着楚霖来到长街上。
夜凉如水,身后坠锦轩的门“啪”一下合上了,楚霖的脸上仍是一派凄惶之色,奚琴来到他面前,问:“你适才说,只要能救姚思故,你什么都愿意做,是吗?”
楚霖连忙道:“是。琴公子可是有法子了?”
奚琴道:“那么你去找楚恪行,告诉他,你知道他掳掠了凡人,如果他不放了姚思故,你会去伴月天,请洄天尊主持公道。“
“可是、可是你们不是说,我的话,没人会信吗?”楚霖惘然道。
他只是楚家的一个竖子,且不提他有没有资格站到洄天尊面前,这些话哪怕他说出来,有人信吗?既然没人信,他凭什么去和楚恪行谈条件?
奚琴道:“你自己去,大约没人会信,我陪你去,该信的自然信了。”
楚霖欣喜道:“琴公子的意思是,您愿意为我和思故哥主持公道了?”
奚琴一愣,蓦地笑了。
那笑意很淡,还没到眼底就消失殆尽,他淡淡道:“你可能会错意了。今夜,我的魔无意中闯了醉仙客,破坏了那里的封魔印,我本来是去救他的,没想到半路捡到了你。我不认识你,但你却总与我说些楚家掳掠凡人、伤害凡人的胡话,我听后觉得兹事体大,不敢放你一人四处胡言乱语,只好亲自把你送回楚家驻地。没想到你到了楚恪行面前,仍然嚷嚷着要去洄天尊面前告他一状,并且请我为你作证。我左右为难,只好与楚恪行提议,让他当着我的面,把那位在伴月海‘做客’的凡人放了,这样一来,即便今后有人诽谤他伤害凡人,我们奚家还能帮他做个见证,你说是吗?”
楚霖慢慢地听奚琴说完,心底浮上一片凉意。
是了,奚家与楚家这样的世家,怎么会因为一桩小小的意外生了嫌隙?
奚琴这么半真半假地与楚恪行解释今晚发生的事,既不必跟豫川楚家撕破脸,还能明里暗里逼迫他把姚思故放了,有了琴公子横插一手,楚恪行今后就是再想对姚思故下手,怎么都会顾忌着奚家。
琴公子什么都考虑到了,唯独……没管他。
楚霖抬目看向奚琴。
不知是不是初见时,他总是带着三分笑意的语气,还是他那张过于好看的脸总让人迷惑,让人误以为他是好亲近的。此时此刻,他站在长街上,如水的夜色洗净了他眸底深雾,楚霖这才发现原来他早已没在笑了,那双眼的深处没有玩世不恭,也不是和颜悦色,他只是非常平静地看着他。而这样的平静,让楚霖不禁觉得害怕。
楚霖这才清楚地意识到,他眼前的这个人,是奚家的琴公子,因此他从不必摆出楚恪行不可一世的态度,心虚者才傲慢,外强中干才猖狂。
奚琴的语气无波无澜:“你回去后,自然会受些折磨,你毕竟是楚家人,我也没理由保你,你说呢?”
楚霖注视着奚琴衣摆上的凌泉纹,一时竟没敢接这话。
奚琴又等了一会儿,道:“若是不肯就算了。”
分明是很淡的一句话,楚霖却听出奚琴的耐心即将告罄,他连忙道:“我肯,只要能救思故哥,我……我什么折磨都可以受!”
长夜已尽,天边绽放出破晓的第一缕光,分明不刺眼,奚琴却下意识抬手遮了遮。
听了楚霖的话,他唤道:“泯。”
罩着黑衣的魔再度化作一团雾,裹卷着楚家的竖子,与他的主子一起消散在清晨的玉轮集。
-
破晓的第一缕光落在窗棂,阿织从调息中睁开眼。
来伴月海前,她已经想好了,此一行,她怎么都要弄清楚师父当年因何而死,所谓的溯荒妖乱因何而生。她原本没什么方向,昨夜意外与奚琴合作,可以同去寻找溯荒碎片,本该是一桩幸事,只是不知为何,她总有些心神不宁。
也许是感应到她的心绪,一个物件从她袖中滑出,忽地落在木榻上。
这是一只蒲葵叶编的草蜻蜓。
是奚琴从楚霖那里讨来的,说是姚思故的信物,给她的时候,上头残留了一点他的灵力。
阿织认得这样的草蜻蜓,同样的一只,姚小山从前也送过她。
说来也巧,山中日月长,阿织自从跟着问山学剑后,之后的每一日,她都在聆诀习剑中度过,几乎不计岁月。但姚小山送给她草蜻蜓那个日子她却记得清楚,那是二月初三,她来到青荇山的整整一年后,她的试剑日。
……
“快跟着我好好拜拜,我怎么说你怎么说,不可以不恭敬,明白吗?”
青荇山山腰竹苑的最东面,有一个很小的祠堂,山中弟子除了每逢节气会来上香,平日里久无人至。祠堂里供奉着一张画像,上面画的是句芒,香案上的瓷瓶里还搁着一根春枝,象征句芒守护的神木。
这日一早,姚小山得知阿织要试剑,火急火燎把阿织拽来祠堂,亲手奉上瓜果,又塞给阿织一炷香,让她跟着自己拜神像。
“一敬春神,希望春神保佑阿织顺顺利利拔出灵剑。“
“二敬神木,希望神木保佑阿织平安无尤,试剑的过程中就算受了伤,也可以借神木之力痊愈。”
“三敬剑尊,剑尊啊剑尊,你说你都是阿织的亲师父了,不给开个后门儿,赐她一把最好的灵剑,这说不过去吧。“
阿织的眼睛不好,姚小山引着阿织拜完,接过她的香,帮她插进香炉里,一边又絮叨开了,“我都不知道你是怎么忍住的,都说筑基就可以试剑了,你资质这么好,去年就淬魂了,仙尊不让你试剑,你居然能忍着不碰灵剑。”
阿织引灵是四叔教的,心决给她念了一遍,她自己就会引天地灵气入体,筑基是不知不觉间筑的,她也不记得什么时候就晋了境界。若非她已经筑基,后来慕家把她扔下伤魂谷,她无法从谷底爬上来。及至到了青荇山,她跟着问山学了半年剑诀,很快就淬魂了。淬魂当日,空山灵气翻涌,飞瀑挂上三道长虹,山岚轻拂而过,云过溪畔花都开了,藏起来的灰鼠云雀纷纷探头——许久没见过这样惊世骇俗的景象了。
可这样的天资,问山居然不让阿织碰灵剑,此后半年习剑,仍用榉木做的木剑,姚小山不明其因,是以才为阿织担心。
阿织道:“师父行事,总有师父的道理。”
出了竹苑,沿着蜿蜒的石径往青荇山的高处走,姚小山这一路上,恨不能把打听到的所有与试剑相关的事宜全都告诉她:
“……念过剑引诀,如果灵剑出鞘,那这把灵剑就是你的了。”
“偶尔也有不出鞘的,还有灵剑伤人的,但……但我们拜过春神拜过剑尊了,这种情况应该不会发生的……”
“还有一种可就厉害了,就是你试剑前,不问剑,只管闭目念剑引诀就好,如果你真有本事,到时候说不定有好几把灵剑一齐出鞘,你慢慢挑,挑一把最好的!”
“有了随身的灵剑,你就比眼下厉害多了。听说拿灵剑的感觉,和拿凡木根本不一样,它就像你身体的一部分,是你的手、你的足,它可以随心而动,所以你看,修士轻易不会把自己的佩剑给人用,因为它就像是第二个自己。”
“听说剑修到了分神期,有时候只要看灵剑一眼,哪怕它不是你的剑,它都不得不听你的心意行事。”
青荇山的东面高处有一片空地,因为这里是阿织练剑的地方,姚小山与几位师兄私底下把这片空地叫做剑台。
剑台没有“台”,只有寸长的春草,四周茂密的竹林,与初春未化的积雪。
阿织与姚小山到了剑台,几位师兄、云雀与灰鼠化的仙使都在这里等着了。人群的最左边,还有两个修长的身影,阿织看不清,却能够分辨,一个周身有凛然如霜的剑气,一个身遭弥散着很淡的春雾。
问山朝她招招手:“小阿织,快到师父这边来。”
等到了他跟前,他又笑着问:“是不是还没碰过灵剑,不知道拿灵剑是什么样的?”
阿织点点头。
问山于是唤了声:“夙。”
一道身影朝她走近了些,带着春霜般的气息。他在她身前摊开手,一柄剑就出现在他掌心,这是他的佩剑,阿织单是这样模糊地看着,就能感受到剑鞘之中锋芒的流转。
她不知道该不该伸手去接,耳畔不知怎么,竟浮响起姚小山的那句:“它就像是你身体的一部分,可以随心而动,所以,修士是不会轻易把自己的佩剑给人用的。”
夙见她不接,没说什么,一阵华光闪过,佩剑在他掌心消失了,下一刻,一个温润、冰凉的事物出现在阿织的手中。
夙的声音淡淡传来:“它叫‘春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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