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心间是奚家驻地最隐秘的禁室,禁室无门,入口是用灵力结成的法印。
奚泊渊跟着父兄赶过去的时候,竹杌已经在了,凌芳圣问:“出了何事?”
竹杌叹了一声:“洗骨泉没能压制住魔气,琴公子的骨疾险些再度发作,老朽不得已,只好闯了清心间,强行取出泉针,不过这次浸骨失败,琴公子怕是要再受一回罪了。”
洗骨泉都没能压制住魔气?
凌芳圣不由朝清心间看了一眼。
洗骨泉的泉水是化解魔气的神物,每回奚琴骨疾发作,身上魔气缭绕不去,便要入泉浸骨,眼下浸骨失败,只能说明这回从他骨中破出来的魔气实在太多了。
凌芳圣问:“为何会如此?”
“老朽也是方才听说,几天前,琴公子回过一趟长寿镇,独自守到镇上仙使都离开,然后施术……封禁了整个镇子。”
竹杌说着,摇了摇头,“当时琴公子的骨疾未愈,身遭魔气未除又施禁术,病势自然加重,也不知道那长寿镇的人是如何触怒了琴公子,这实在是……有些胡来了。”
奚奉雪闻言,看了奚泊渊一眼。
奚泊渊知道大哥这是责备自己没有看好寒尽,没有辩解,他确实大意了,他还以为有窈娘帮奚琴平复魔气就够了。
奚奉雪想起一事,道:“听泊渊说,寒尽此前跟豫川楚家的公子签过一张灵契,不知这灵契对他目下的状况有无影响?”
竹杌道:“只要琴公子遵守契约,不让灵契反噬自身,应是无碍的。”他想了想,对凌芳圣道,“只是待会儿浸骨,需要下两根泉针,老朽修为不足,只有劳烦家主了。”
凌芳圣微颔首:“辛苦长老。”
清心间门口的法印对应里间人的状态,过了一会儿,法印结束了繁复的波动与变化,平静下来,为凌芳圣幻化出一条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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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骨寒泉雾气缭绕,清心间中除了靠墙有一根焚香台,什么多余的陈设都没有,奚琴闭目坐在寒泉中央,只着一身白色长裳,轻薄得可见其下肌理。
此时此刻,泉雾氤氲中,那肌理下竟然透出一种非常温润的清光,像流转的月华。
这就是天生仙骨的骨色,只有在洗骨泉中看得见。
仙骨天成,天生可调转天地灵气,百骸自通,甚至不需要刻意修炼,便能迈入淬魂境,成为半仙之身。
凌芳圣朝奚琴看去,不管是第几次见,他还是会感叹世间竟有这样纯正的仙骨,然而仙骨周围弥漫着的魔气,实在令人惋惜。
一些或了解奚琴有骨疾的外人,只道奚琴这顽疾是当年他独自去妖山染上的,有朝一日寻到灵丹妙药,也就治好了,只有奚家人知道内情,奚寒尽的骨疾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与他这一身仙骨一样,魔气在他魂中,无法根除。
是以只有在每次骨疾发作后,把溢出来的,缠绕骨间的魔气寸寸剔去。
翻涌的魔气几乎要将寒泉搅暗,凌芳圣唤了一声:“寒尽。”
好半晌,奚琴才应道:“嗯。”
声音沙哑得厉害。
浸骨的时候,人必须是清醒的,因为神智一旦迷失,很容易入魔。白舜音为奚琴制的清茴香丸,便是在浸骨时定神用的。此刻,焚香台上已经燃了一枚清茴香,凌芳圣引了一汪泉水凝成冰针,对奚琴道:“寒尽,这次我必须下两根泉针,你忍一忍。”
清茴香吊起人的心神,泉针被灵气引着,从奚琴右手的指尖慢慢灌入,随后这根细如微芒的冰针便顺着他的指骨,一寸一寸剔过去,把附着在他骨上的魔气一点点逼出体外,然后反复燎刮,这滋味何止万蚁噬心?
凌芳圣眼睁睁地看着泉针入体,奚琴本就苍白的面容瞬间失去全部血色,他于心不忍,但也无可奈何,很快凝成第二根冰针,从奚琴左手的指尖灌入。
奚琴的双眉拧了起来,忍无可忍终于发出一声很低的痛吟,凌芳圣于是道:“寒尽,忍住,想一些能让自己清醒的事,切记不可入魔。”
其实不必凌芳圣提醒,那些可以让他清醒的事早已随着清茴香的香气在他的识海里掀起风浪。
清心间分明很安静,他却仿佛听到了很小的时候,母亲的声音——
“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孩子,一身都是魔气,你是来跟我们索命的!”
“你父亲死了,你为什么不死,是不是还想让我把命也赔进去?”
“你究竟知不知道,你父亲是被你害死的?!是你害死他的!”
母亲的声音刺耳得不禁让奚琴步步退却,眼前斗转星移,转瞬间,他仿佛又置身于暗夜无边的妖山,泯在他眼前第一次化形:“尊主。”
“尊主,属下是循着魔气寻来的。”
“您前生有所交代,让属下寻到转世后的您。”
“为何魔气缠身?属下也不知道,上一世,您只交代说要去寻找溯荒,也许找到溯荒,您这一身魔气就可以祛除了。”
朦胧中,奚琴听到尚是年少的自己冷笑一声:“凭什么?他们说让我浸骨洗魔气,我就得浸骨洗魔气?你说让我找溯荒,我就得找溯荒?我凭什么听你们的,不洗魔气我就做不了奚家人是吗?不找溯荒我就一辈子要得这个病是吗?那就病着好了,反正我也不想做你的尊主,我平生最恨四个字——生来如此。”
……
两根泉针沿着骨脉,一路进入心腑,痛到极致,反而没有了噬心的感觉,只剩一片冰凉,仿佛堕入了不见天日的深渊。
奚琴忽然想到了母亲为数不多的一次温柔。
那时他已被凌芳圣接去了景宁奚家,听闻母亲病重,他回山青山探望她。
那个病得只剩一把枯骨的女人看到他,居然欣喜,硬撑着下了榻,亲手为他做了一顿饭。
人间烟火气将山青山熏得袅袅起雾,女人与奚琴安静地用过饭,然后揽过他,抬起枯瘦的手抚过他的额稍,说:“这阵子我一个人静下来,想了许多,忽然发现这一生有太多遗憾和后悔,有些话错过今日不说,日后怕是没机会对你说了。”
因为病重,女人的眼底深深凹陷,两鬓也生华发,但五官依旧精致,不难看出当年美貌,她看着奚琴,非常温柔地道:“你是谁呢?”
“其实从怀上你那一刻起,我从没觉得你是我的孩子,有几次,我本可以让你胎死腹中,但为了你父亲,我都忍住了。生下你以后,我更确定了,你这仙骨,你这魔气,哪一点像你的父亲,像我?我平生最大的遗憾,便是生了你。”
“……我……从来就不认你。”
“所以我走了之后,你不要为我立碑,我不想我死后,墓碑的角落还有你的名字。”
……
“寒尽,浸骨很疼,而且如果选择浸骨,你需要长留景宁,不能常回山青山了,你可愿意?”
“……我愿意浸骨。”
……
不知过了多久,奚琴缓缓睁开眼,凌芳圣已经离开了。
后半程魔气与灵气平稳下来,洗骨寒泉驱化魔气,全凭自己熬,不需要有旁人在。
附着于骨上的魔气这次又被剔了个干净,清心间入口处的法印也平息下来,奚琴起身,赤足踩过寒泉,离开清心间。
花谷就等在门口,双手奉上衣衫:“琴公子。”
奚琴伸手来取衣衫,花谷却愣了一下,因为他看到琴公子的指尖居然在颤抖,花谷立刻移开目光,奚琴余光扫到他的异样,顿了一下,收回手,用灵力把衣衫引到自己身上。
花谷说:“家主与少主都在厅堂等您。”
奚琴“嗯”了一声,到了厅堂,懒散地找了一张椅子坐下,端起一旁的栖兰茶呷了一口,他似乎并不介意栖兰茶的清苦,很快吃完一盏,刚要再斟一盏,手边的茶被奚泊渊换成一杯玉露,他说:“你喝这个。”
奚琴意外地看他一眼,没拒绝,接过玉露。
上首的凌芳圣与奚奉雪也没说话,过了会儿,一壶栖兰茶又拿灵气温好了,两人各取了一盏,慢慢呷茶。
半晌,奚琴才搁下玉露,说道:”其实提亲不提亲的不重要,我随口说的,伯父和堂兄来伴月海是办正经事,不必为我分神。“
奚泊渊简直震惊:“你刚才不是在浸骨吗?”
他怎么知道他把他卖了?
奚琴又看他一眼,那眼神的意思是:“这还需要猜?”
他适才一到厅堂,奚泊渊就是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还无事献殷勤地跟他斟什么玉露,奚泊渊又不知道浸骨是什么样的,还以为他只是在寒泉里沐了个浴,闲来无事讨好他干什么。
凌芳圣道:“我听泊渊说,你似乎对这个姜氏女很上心,连这次寻找溯荒,你为了陪她。”
“倒也不是……上心谈不上,只是,”奚琴的语气淡淡的,模棱两可地道,“确实觉得她和其他人不一样。”
奚奉雪道:“你把‘斩灵’送给她了?”
奚琴语气颇是随意:“对,但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不用这剑,与其放在藏宝库里明珠蒙尘,不如宝剑赠佳人。”
奚奉雪听了这话,想起来一事,寒尽好像一直不喜欢与天命有关的东西,天命择剑,他偏不修剑,天命生疾,他剔骨祛疾。
奚奉雪想了想道:“其实你如果定不下来,还有一个办法,我和爹可以去信徽山,先与徽山的老太君议一议这事,日子不着急定,终归彼此间有个说法,这样一来,日后你再想接近她,倒不必这么费心陪着她去找溯荒——自然前提是她肯答应。”
奚琴低头思索了一阵,忽地弯眼笑道:“好啊。”
“可是……”奚泊渊忍不住跟奚琴说实话,“姜遇那个脾气,八成不会答应吧?就说你犯骨疾这几日,跟你同路找溯荒的几个,多少差人来探望过,她人就在伴月海,别提探望了,问候都没问候一句。”
“哦,可能她对我没那个意思吧。”奚琴满不在乎道,“这不是很正常么,反正没什么人会真地看上我。”
奚泊渊只当他又在说鬼话。
这些年奚寒尽招来的蜂蝶能从奚家驻地排到春神花池畔。
这时,一只传音玉鹤飞进厅堂,驻地外的仙侍禀报道:“家主,少主,有人来探望琴公子。”
奚琴懒散地站起身,朝自己的屋走去,一边回道:“哦,不见。”
玉鹤那边停了一下,换成花谷的声音:“琴公子,来人是徽山姜家的三小姐。”
奚琴的步子一下顿住,他回过头,诧异地朝厅堂外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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