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家在驻仙台的驻地叫做“兰溪”,像一座俗世庄院。
庄院的入口处有一个偌大的花园,园内小桥流水,假山奇石,阿织刚到没多久,驻地中很快迎出一个管家模样的人,请她去里面说话,阿织拒绝了,说只见奚琴一面就好。
她在流水畔的亭中等了一会儿,奚琴就出来了。
他今日穿着奚家的家服,霜白长裳外罩月白披风,襟口与袖口都绣着栖兰花暗纹,长发用玉石松松束了,看上去清贵又闲散。
看到阿织,他笑了:“花谷说仙子来看我时,我还以为我听错了。”他一步迈入亭中,“这一路过来,我都在想,仙子怎么会来?”
阿织抬目看他,可能是病还没好,他看上去没什么血色,但精神好像不错。
她伸出手,递出一个玉匣:“给你。”
奚琴讶然看她一眼,接过玉匣,玉匣里有一条式样有些繁复的冰链,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做的,方一触手,一股温润的凉意便随之流入他的指尖,慢慢扩散至他的心脉。
那日因为需要浸骨,他在古神库随手拿了个东西就离开了,几日过去,倒是忘了问阿织挑了什么,眼下她忽然多了一个这样的宝物……
奚琴笑了一声:“自己的玉尺坏了还没修好,去古神库倒是先给我挑宝贝。”
他把冰链一收,看着阿织:“为什么?”
阿织十分坦然:“我的确想在古神库里挑一件称手的灵器,把你的剑还给你,但是,看来看去,没有灵器比你的剑更好,因此挑了这条冰链作为回礼。”
奚琴听是她决定用剑了,问:“可以拔剑出鞘了?”
阿织道:“不能,但是‘斩灵’好用一些。”
“你怎么知道它叫‘斩灵’,它告诉你的?”
他记得赠她剑时,不曾提过剑名。
阿织没答话,非常郑重地摊开手,幽白的灵剑便在她掌心幻化出来,阿织看着它,轻声道:“你叫什么?”
片刻后,剑鞘上慢慢浮现出“斩灵”二字。
灵剑认主后,很少会对其他人有所回应,更不会告知自己的名字,除非——它真的很喜欢现在这个执剑人。
奚琴诧异地一挑眉,问阿织:“仙子明明很招灵剑喜欢,却不能拔剑出鞘,这是为什么?”
阿织摇了摇头,她也不知。
斩灵似乎有点生奚琴的气,觉得自己明珠蒙尘,被搁在藏宝库里多年不被启用,在阿织手上只待了片刻,很快躲去她身后。
然后奚琴就看到,阿织笑了一下。
这笑容非常浅,几乎不着痕迹,应该只是为着斩灵躲去她身后的这个举动弯了一下嘴角,但奚琴看得出,她是由衷地高兴。
这么喜欢用剑?
伴月海是由数座孤峰组成的,千丈高峰上寒风本该凛冽,然而穿过乾坤四方法印渗透进来,风也变得徐徐,阿织惯穿一身青裳,身上没有任何多余装束,然而此时此刻,她只是佩上一把剑,青衣随风拂动,她整个人就变得不凡起来。
也许她本该不凡。
奚琴忽然想起那时在长寿镇,溯荒第三次灵袭,她带着剑,于月色一起跃上清空,身影翩然如惊鸿,令他心惊。
能一剑贯穿凶妖,能持剑接住溯荒灵袭,能施展灭魂术。
奚琴忽然觉得,自己对她的好奇已不单单因为溯荒印的渊源,他真的很想知道,她究竟是谁?
他没作声,慢条斯理地倚着亭中美人靠坐下,仔细看了看阿织给的冰链,试着把它戴上,顺口问道:“无支祁今天没跟着你?”
阿织迟疑片刻:“我没让他来。”
奚琴动作一顿,抬眸看她,忽地笑了:“哦,你是怕他吃醋?”
冰链上有三个指环,分别套在中指,拇指和尾指,指环下各有一条链子,一同连向手环,手环固定在腕间。链子的形式仿佛人的经脉,一旦戴上,温润的凉意便徐徐不断地涌入身中。
冰链的色泽映在奚琴桃花眼底,他漫不经心地说:“无支祁好奇心重,你去古神库一趟,他虽不至于厚着脸皮让你给他挑宝贝,但你究竟选了什么,他八成要刨根问底,如果他知道仙子精挑细选都是为了我,只怕要赌气。”
奚琴懒散地往椅背上一靠,得寸进尺地说:“又能怎么办呢?谁让仙子心里就是有我呢?”
此前他们同去寻找溯荒,奚琴对外找的借口就是他对阿织有意,之后多日相处,他时不时说些暧昧不清的话,大抵是为了迷惑他人,阿织早就习惯了,并不当回事。
奚琴又说:“巧了,今天我也没让泯跟着,能和仙子单独相处一会儿太不容易了,他在一旁多少碍事。”
这时,不远处传来一声微小的动静,阿织和奚琴同时看去,只见石桥边的花枝动了动,并不见人影。
阿织收回目光,道:“我走了。”
“仙子留步。”奚琴道,“有个问题想问仙子。”
他坐在亭中,声音不疾也不徐:“仙子可有很亲的亲人?”
阿织没答。
任何会触及到她过往渊源的问题,她都不会回答。
奚琴继续道:“如果仙子有一个很亲的亲人,他得了一个顽疾,你会怎么办?”
阿织想了想,言简意赅:“有病就治。”
“治不好呢?”奚琴听到她的答案,笑了,随后煞有介事地说,“也许致命,也许一辈子恶疾缠身,也许治好后的结果反而更糟,总之不管是旁人还是他自己,都无能为力。”
什么都不能做吗?
阿织垂下眸,她不知想起什么,仿佛她曾经历过类似的事,一时沉默下来。
好半晌,她抬目看向奚琴,平静而认真地道:“我会为他难过。”
奚琴顿了顿,嘴角略显随意的笑容渐渐消失了,他静下来,片刻没了言语。
阿织道:“问完了吗?问完了我走了。”
“等等。”奚琴从亭中站起身,慢慢走到阿织跟前,伸出手,注视着她:“这个是无心的?”
他的手很清瘦,手指修长如玉,与冰链很相称。
冰链的手环上,刻着它的名字,“自在意”。
奚琴又问一次:“是无心的,还是认真选的?”
阿织垂目看了一眼他的手,“我师父曾经跟我说,心若自在了,万般苦皆不是苦。”
她不知道他的病因,但那日汹涌缠身的魔气她看到了,魔气与灵气不和,两相冲撞,疼痛可以想象。古神库中,能抚慰疼痛的灵物很多,都是治标不治本的,所以那日她挑了许久。
阿织说:“它寓意好,我才选的。”
-
阿织走了以后,奚琴独自在亭中待了一会儿,随后慢步走到石桥边,对着适才晃动过的花枝说:“出来吧。”
半晌,花枝后出现一道暗门,奚泊渊推门出来,有点尴尬:“那什么,你这么久没回来,爹和大哥让我来看看。”
他四下看了看,似乎才发现阿织已经离开了,问:“打扰到你们了?”
奚琴压根不信他的话,伯父和堂兄不可能指使他来偷听,顶多默许。
他淡淡道:“嗯,打扰了。”随后信步往院中走去。
奚泊渊追上去,目光落在他左手的“自在意”,试探着道:“那我给爹和大哥捎个话儿,让他们这就给徽山姜家去信议亲?”
奚琴步子一顿,看奚泊渊一眼:“不必提亲了。”
“不提亲了?”
奚泊渊觉得自己也许会错意了,原来这条链子不是姜遇给的定情信物,而是分别赠礼?
桃花海里徜徉久了,迟早会溺死,原来奚寒尽也有今天。
不知怎么,奚泊渊居然有点窃喜,因为窃喜,他也说不出真心实意的安慰。
他正绞尽脑汁地想着给点什么反应好,就听奚琴道:“我与她认识不算久,这就上她家提亲,多少显得敷衍仓促,姜家会怎么做,得罪不起奚家,答应我们吗?可这么做,真的尊重她么?”奚琴看着奚泊渊,问,“提亲是这么随便的吗?”
奚泊渊目瞪口呆。
这怎么还倒打一耙?
提亲不是他自己说的吗?现在反过来指责他太随便了?
奚泊渊道:“不是,你一会儿说提亲一会儿说下聘,一会儿送剑一会儿收人宝物,爹和大哥问起来你又说你对她不算上心只是觉得她特别,问你愿不愿意先议亲你又说好,你到底什么意思?”
“谁说我不上心?”奚琴气定神闲地反问。
他笑了:“我眼下上心了,从今日起,我决定待她认真一些。”
奚泊渊只想冷笑。
还认真一些?反正成不成亲认不认真全凭他一张嘴,人家那边八成压根没考虑过他。
奚泊渊再度下定决心,绝不再信奚寒尽的鬼话。
这时,奚琴忽然感受到什么,随口唤了一声:“泯。”
泯从一旁幻化而出:“尊主。”
奚琴有点意外:“你在?”
泯道:“嗯,尊主刚浸了骨,属下有些担心,看尊主从厅堂出来,属下就跟着了。”
他说着,忽然想起奚琴在亭中对阿织说难得两个人独处,立刻道:“但是尊主您跟姜姑娘提起无支祁的时候,我不在的。”
奚琴:“……”
泯:“……”
奚泊渊的脑子有点转不过来,他非常不理解:“你不在你怎么知道他们说了什么?”
泯:“……渊公子。”
奚泊渊:“怎么了?”
“告辞。”泯说完,瞬间消失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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