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时的回忆被取出来反复碾磨,吊着唯一一丝清醒的神智,奚琴几乎不敢分神,他甚至不清楚之后的几日自己经历了什么,只记得在浸骨数次后,有人跟他说:“寒尽,可以睡了,魔气已经剔干净了。”
于是他就睡了。
等到再醒来,隐约觉得有刺目的光落在眼皮上,奚琴抬手遮了遮,就听到奚泊渊的声音:“醒了?药翁您快看看。”
粗糙的手指搭在自己的左腕上,奚琴移目过去,只见一个鹤发白须的老者正在为自己把脉。
这是仙盟的药翁,丹术在伴月海首屈一指,当年白舜音血祭凤鸣琴,破开青荇山剑阵,就是他救回来的,为奚琴浸骨,用泉针剔除魔气的法子,最开始也是他提出来的。
奚琴坐起身,任由药翁为自己看病。
片刻,药翁收回手,说:“连着犯了两次骨疾,有遗症是难免的,眼下面上看着是好了,就是不知道琴公子内里可有什么不适?”
内里?
差一点想起一些前尘往事,变成另一个人,这种算吗?
奚琴道:“没有。”
药翁颔首:“既然这样,老夫就先告辞了,仙人与凡人一样,得过一场大病,之后都得养上一阵,琴公子近来不要劳累,仔细休养即可。”
说着,他收了药箱,奚泊渊见药翁要走,连忙起身去送,回来以后,他关上门,掩上窗,落了密音结界,负手在床榻前来回踱了数步,才问:“你究竟干什么了?”
奚琴看他这幅毛躁的样子,问:“出事了?”
“楚恪行死了,仙盟那边好像说凶器是剑,你不是不用剑吗?”
奚琴淡淡道:“偶然得了一件宝物,顺手就用了。”
奚泊渊没纠结他说的宝物是什么,反正他们奚家的宝物堆积如山,他接着道:“眼下仙盟查了伴月海所有的剑修,没一个有嫌疑的,哦,包括徽山的姜遇,事发时,她好像在逍遥舍那边。”
奚泊渊说到这里,在床边坐下,“没人怀疑你,这本来是好事,结果你猜怎么着?山阴那边来人了!”
“谁?”
“活阎王!”
活阎王是指山阴楚家家主,其实他姓楚,名望危,号地煞尊,外人称他活阎王,因为他性情刚烈狂傲,杀伐果决,一手修罗刀能斩世间万物,是当今世上,玄灵境下的第一人,眼下已修到分神大圆满。
奚琴问:“地煞尊出关了?”
奚泊渊道:“是,他就是为了楚恪行的事来的,说要找到杀楚家人的真凶。他一来,伴月天那边差点乱套,好在洄天尊出面镇住场子,也幸亏他来,我本来担心爹和大哥问起来,我该怎么给你打掩护,结果他们俩这几日都在伴月殿,根本没空搭理我。
“活阎王到了,白家那边也跟着来了人,眼下伴月天不知道有多热闹,你这事反倒成了次要的了,反正除了日前查过一回剑修,最近都没什么动静,他们好像又开始商量溯荒碎片的下落,不知道算不算你运气好。”
没什么动静?奚琴微微蹙眉。
当时虚无结界破裂,他仓促间收拢剑意,还是有一道漏去了伴月天,这一道剑意如果被人捕捉到,怎么会没动静?再者地煞尊到了,仙盟难道不给山阴一个交代?
其实眼下倒不怕对方大肆查证,就怕按兵不动。
不过,伴月天按兵不动,他只能往更深里藏了。
奚琴一念及此,沉默片刻,问奚泊渊:“近日有谁来探望过我吗?”
“多了去了。”奚泊渊道,“爹和大哥还有花谷这些人就不说了,你师父,我师父,伴月海四堂的另两个堂主,坠锦轩的窈娘,白家三房的小姐,幽月门的掌门,灵抚王家的长老,还有那几个,咱们在驻仙台常能见到的仙子妹妹,叫什么来着……”
奚琴:“就这些?没了?”
“没了啊。”
奚琴唤道:“泯。”
“尊主,我在。”泯自一旁幻化而出。
“还有别人来看我吗?”
泯仔细回想了一遍:“哦,还有坠锦轩的那些美姬,她们不知道从哪儿听说您病了,吵着嚷着要上驻仙台探望您,不过窈娘已经把她们撵走了。”
奚琴闻言,淡淡“嗯”一声,往引枕上一靠,不说话了。
奚泊渊道:“哦对了,灵音仙子交代过,等你醒来,让我和她说一声,她可能要过来一趟,你这回又犯骨疾,想好怎么跟她交代了?”
奚琴:“随便。”
“还有爹和大哥,他们可能也要问你的话。”
奚琴:“都行。”
“仙盟来了这么多人,到时候我们可能都得见一见,有爹和大哥在,咱们俩跟从前一样,当个摆设就行。“
奚琴:“你们安排。”
奚泊渊见奚琴没什么精神,以为他累了,说:“那你再睡一会儿,我去先爹那边说一声,省得他们担心,顺道帮你打听打听外头的风声。”
说着,他收了密音结界,很快走了。
奚琴闭目坐着,一手放在榻边,一手搁在被衾上,俨然一副入了定的模样。
泯杵在一旁没消失,仿佛在犹豫着什么。
半晌,奚琴道:“有话就说。”
“……哦,那只水猴子找过我。”
奚琴闭眼冷笑:“你什么时候跟他有交情了?”
“找了我两三次。”泯说,“也没什么交情,他就是问您的病情,得知您一直在睡,就没来烦过属下了。”
问他的病情?
那无支祁近日除了睡就是睡,若不是姜遇告知,他如何知道他病了?
奚琴睁开眼:“你怎么不早说?”
泯:“……”
不就是一只水猴子么?那只水猴子总与他对着干,他不喜欢他。
泯道:“那猴子没什么礼数,而且属下听他的语气,并不像真心关心您的病情,反倒像有事麻烦,属下想着尊主病着,何须理会这等宵小?若是姜姑娘找您,属下一定及时……”
不等他说完,奚琴已经起了身。
“尊主您要出门?”
奚琴顺手燃了一道符,”嗯,去楚霖那里看一眼。“
“可是姚楚二人藏得隐秘,姜姑娘会辨识暗尘坱,属下不敢轻易追踪他们的位置。”
奚琴转头看泯一眼:“靠你?”
黄花菜都凉了。
说着,他朝屋门走去,一步衣衫齐,两步凌空取折扇,到第三步,人已消失在门外。
-
玉轮集,西北一间民宅的内院。
“……御风符,以气御风。先引灵入体,抛出灵器,乘于灵器之上,再催发符咒,然后,然后……“
楚霖吃力地背着阿织教给自己的咒诀,前面一大段都记住了,到了这最后一句,一下就给忘了。
姚思故在一旁提点道:“然后乘风以行,风符赋于器,器行千里而不怠,记好了么?”
楚霖连忙点头:“记好了!”
阿织随手落下一个结界,把一只狼毫笔抛给楚霖:“试试。”
这只笔是他们从玉轮集的集市上淘回来,姚思故是读书人,一辈子与笔打交道,行走于人间城镇,又不能常佩刀剑,楚霖便选了这个做灵器。
楚霖的资质的确不好,好在有阿织亲自指点,短短几日,他已进步了许多,连境界也稳固了,不过他才引灵,御器时若不佐以御风符,不能行远路,而符咒与灵器的配合,是需要花时间练的。
听了阿织的话,楚霖立刻抛出狼毫,跃于其上。
眼前的结界,其实就是利用幻象把宅院扩大了数倍,楚霖望着广无边际的内院,催动风符,他没掌握好力道,不妨一下直冲九霄,等到反应过来,才慌忙下落。情急之下,他没在笔上站稳,摔落在地,结界也破了。
初初见状,在一旁捧腹大笑:“笑死我了,笑死我了,你怎么这么蠢!那口诀我都会倒着背了,你为何怎么教都学不会?”
楚霖看他一眼,没辩解什么,心中沮丧地想,自己的悟性确实低。
转眼阿织又结了结界,楚霖抛出笔,咬牙再试,这次他跟上回一样,从狼毫笔上摔了下来,然而在落地前,凭空来了一阵风,将他缓缓托回笔上。
楚霖往院门口一看,只见一个穿着霜白衣衫的人正跨过门槛:“琴公子?”
初初一见奚琴就“哼”一声:“阴魂不散!”
奚琴笑了笑:“无支祁不睡了?”
“要你管!”初初别过脸,“你怎么找到这里的,该不会又使了什么手段吧?”
这话虽然是初初问的,奚琴想了想,却是对着阿织说:“那日我离开前,在楚霖身上留了符咒,当时没想太多,怕这两人出了事,仙子又怪我。”
这是实话。
他当时确实没想太多,只觉得既然要善后,就善干净。
阿织看他一眼,没接话,又一次结了结界,对楚霖道:“再试。”
她知道楚霖天赋不好,但这没什么,不好就再练,摔疼就摔疼,勤能补拙。
楚霖抿唇点点头。
奚琴看到御风符就明白了,问姚思故:“你们要走?”
姚思故道:“山阴楚家的家主到了,姜仙长说,眼下是离开伴月海的最好时机,我们听仙长的。”
之后,他们先回清安镇的家中,然后收拾东西离开,从此遁入凡间。
楚霖又练了数次,终于能够成功御器,阿织看了后,点头说:“走吧。”
说着,她用灵气破开一条连接外间集市的通路。
楚霖心里有些发毛,他从未独自御器高空,但凡事总有第一回,若他能凭自己的力量离开伴月海,日后再不怕有仙人把思故哥拐去仙山了。
院中静静的,与以往有些不一样,至少没有人主动搭话,也没有人厚脸皮地跟来。
走到门口,阿织顿住。她回头看奚琴,半晌,淡声道:“一起么?”
奚琴挑起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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