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安镇离仙盟六七百里路,御器过去,半日就到。
这是楚霖第一回乘风而行,狼毫上还载着姚思故,他心里战战兢兢,无数次担心自己会摔下去,可等真正到了高空,除了途中遇上狂风,被初初变的大鹏鸟捞起来一回,他居然飞得很平稳。
可能仙人凡人都一样,在踏上一条路后,起初总是犹豫再三,后来经历一番坎坷,才发现此生孤途,不可回头,原来竟要自己生出双翼才能在风雨中前行,于是所谓资质便变得不那么重要,勤加苦练,也能出色起来。
到了后来,楚霖竟可以驱使狼毫避开飞鸟,灵巧地在雨云中穿梭而行。
清安镇上都是凡人,并不知天上人间一场风波,只当姚思故出了一趟远门。
大概因为姚思故是镇上唯一的读书人,镇民待他都很和气,见到他,会尊称一声“姚先生”,看到楚霖,就说:“这不是楚家兄弟吗?好久没来镇上了。”
阿织和奚琴都隐了形,跟姚思故去了他的住处。这是一个拥有两间青瓦房的小院,屋中有点乱,书籍堆得到处都是,地上还摆着做到一半的木质飞鸟。姚思故独居惯了,楚霖又不算外人,他没想到有朝一日会接待仙山来的贵客,一时间结巴起来:“我、我收拾一下……”
阿织本想说不打扰,把他送到,他们就走了,这时,初初指着镇子北面说:“那边有个很高的山坡,我想过去玩。”
山坡上没有树,暮春一片青草,草间生着杂花,正是午过,那边隐约传来孩子们玩耍的欢笑声,初初还是孩童心性,刚到镇上,就朝山坡望了好几眼。
镇上的几个孩子看上去跟初初差不多大,大概六七岁,他们一看到初初,指着他发间的白毛说:“你们看,他好奇怪,这么小就长了白头发!”
初初一听这话就生气了。
这些小屁孩懂什么,他们无支祁,白毛的毛色越纯,血统越是尊贵。
他这一簇白毛,可是桐柏山无支祁最自豪的象征!
他趁着孩子们没注意,化作一只豺,张着獠牙嘶吼一声,孩子们立刻被吓得四散奔逃,初初哈哈大笑。但是没一会儿,孩子们又回来了,适才的兽吟似乎是幻觉,他们嘲笑初初的白毛,但心中并没有恶意,孩童淳朴天真,很快玩在一起。
奚琴见状,对泯道:“第一回来人间,你也可以四处走一走。”
说起来其实不是第一回,但长寿镇那个鬼地方可不算。
所谓人间,真要算起来,九重天之下,黄泉之上,修士与凡人所在的这个大千世界都叫人间。
但世人修道,修士自称仙人,在灵气充裕的地方布下结界,凡人不可闯入。他们自高一等地把伴月海、景宁等地界称作仙山福地,其他地方唤作人间。
奚琴四下一看,发现阿织没在边上,她独自去了山坡高处,那里一眼能望见下方的田埂。仙人的视野很远,尤其在没有结界的人间,辅以灵视,甚至能望见更远处繁华的城。
风动她的衣衫,幽白的斩灵就在她的身后,奚琴发现,自从有了剑,她不像对待玉尺和云灯一样,不用时便收进须弥戒里,她喜欢负剑而行,仿佛剑是她的一部分。
他也跟着上了山坡,一副闲散样子:“仙子邀我一起来人间,之前还让无支祁打听我的病情,我还以为得到仙子原谅了,原来要见我的不是仙子,仙子并不打算来探望我。”
来清安镇的路上,姚思故告诉奚琴,因为即将离开伴月海,他想和奚琴道个别,所以阿织才让初初去询问奚琴的病情。
阿织依旧目视着远方,却问:“你会用剑?”
楚恪行是被剑杀的,整个伴月海都传开了。
“有一个宝物,能伤楚恪行罢了。”奚琴道,他稍顿了顿,说了句实话,“不过,小时候,奚家人要择天命灵器,我的天命是剑。”
就是这把斩灵。
阿织听了这话,意外地打量了奚琴两眼,片刻后,她说:“你适合用剑。”
奚琴失笑:“都说折扇风雅,配世家公子刚好,仙子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
“不知道,直觉。”
奚琴听了这话,收了笑,与阿织一起看向远方。
“仙子也是。”过了会儿,他说,“也是直觉。”
她问了他剑杀楚恪行的事,若换了旁人,便该回敬着打听她在长寿镇,持剑接下溯荒灵袭,是怎么做到的了。但奚琴没有。阿织忽然觉得,虽然他时常胡言乱语,但更多的时候,他好像非常知道分寸。
她说:“楚恪行死后第二日,仙盟查了伴月海所有剑修,我本来就与楚恪行有瓜葛,事发前后,还与楚家人起过冲突,而你恰好第二次骨疾发作,这时候我若跟你有牵扯,岂不徒惹嫌疑?我如何去探望你?”
奚琴听了这话,稍稍一怔,看向阿织:“所以,仙子这是原谅我了?”
他又笑了:“不原谅也不打紧,仙子心头对我存着一点气,这不是坏事,说明仙子待我,多少与旁人不同。”
山坡另一头,一群孩子玩得太开心,其中一个小姑娘足下一滑,居然滚下山坡,初初正要化兽去救,泯已卷成一团看不见的魔气,在坡上接住小姑娘,随后化形而出,扶他站稳。风吹落泯的兜帽,阿织第一回看清他的样子,是一个轮廓分明而清朗的年轻人,有点秀气。小姑娘虚惊一场,后怕着小声道:“谢谢大哥哥。”
泯听了这话,脸居然有点红,摇了摇头,转身走了。
阿织从须弥戒中取出一只铜锁,递给奚琴:“这个给你。”
铜锁呈鱼形,鱼鳞上有法术铭文,鱼尾还掀起了几滴浮浪。
这种锁,一看就是玉轮集的集市上淘来的小玩意儿,很精巧,但称不上是宝物。
奚琴挑了挑眉,接过锁,笑盈盈道:“我眼下忽然觉得染上骨疾竟不是坏事,至少每复发一回,仙子便要赠我一份厚礼。”
阿织道:“不是赠礼。”
“它叫锁誓鱼,是用来锁住承诺的。”她直言不讳,“你上回欺瞒我,我的确还有一些介意,虽然约法三章时,我们还没有一起去风过岭,彼此间没有足够的信任,但这不是你背弃承诺的理由,在我这里,这不是小事。所以,你得对着这只铜锁,重新约法三章,铜匙在我这里,你若再有违逆,铜匙会断,这锁便永远解不开了。”
奚琴捕捉到阿织的话中之意,笑问:“仙子的意思是,接下来,还愿意与我一起去找溯荒?”
“你不找了?”
他说过,她眼下的封印与他有些渊源,这封印是她祭阵死后才有的,应该与二十年前的溯荒引发的妖乱脱不开干系,所以,他应该有不得不找溯荒的理由。
“当然不是,能和仙子一起,求之不得。”奚琴说,他掂了掂手中轻若无物的铜锁,“只是,仙子知道么,这铜锁灵力太低,未必能锁住我的誓言。”
“立誓不分灵力高低,只分心诚与否。”
奚琴听了这话,没再说其他,铜锁从他修长的指尖浮起来,锁扣开了,像是在等待誓言落进鱼肚浮浪中。
奚琴道:“我奚氏寒尽立誓,今后同行,与仙子相扶相持,不跟踪仙子,与仙子有关的事,不随意打听,不随意探究仙子的过往,遇到危险,不会怀疑仙子,信任为上……”
是他们当初的约法三章,一字不差。
锁扣重新合上,浮浪与鱼尾收了誓言,灵气浮于鱼鳞,发出餍足的光华。
奚琴却没把铜锁还给阿织,他把玩了一阵,忽然又问:“这只锁可以锁几个誓言?”
“卖货人说是三个。”
奚琴笑道:“那只立一个多浪费,要不我再立一个?”
不等阿织回答,他说:“像仙子这样,把别人的话字字句句记得清楚,实在占不到什么便宜,所以我想告诉仙子——”
“咔嚓”一声,锁扣又在他的指尖张开了,鱼身在浮浪中雀跃,“从今以后,绝不让仙子在我这里吃亏。”
誓言再度落进铜锁的一瞬间,鱼鳞绽放出比适才更夺目的光华,人间也正值黄昏,行云交织出斑斓色彩,阿织从奚琴手里接过铜锁的一瞬间,看了他一眼,他浸在这片辉华里,没有笑,眼尾缀着光,显得有点安静,就好像他说的这些话,都是真的。
姚思故和楚霖已经把行囊收好了,他们是招惹过仙人的,所以打算傍晚就离开清安镇,不再跟镇上的人道别了,怕给他们招来麻烦。
姚思故带阿织和奚琴来到清安镇的后山,山中的林间有一座夫妻合葬的墓地,是姚小山和他的结发妻张氏。
姚思故道:“我小时候很混账,爹娘在世时,时常觉得我烦,我爹还说,等有一天他过世了,一定要把他埋去一个看不到我的地方,眼不见为净。后来我就把他的坟迁来清安镇的后山,跟镇子隔着一山的距离,不远不近,方便我探望,省得他看到我烦,看不见我又想我。”
姚思故嘴上说自己混账,但在阿织面前,他总会不自觉地收敛,非常规矩,只有凌乱的故居和地上“不务正业”的木质飞鸟出卖了他的本性。
墓地里,姚小山和张氏合葬在一起,姚思故说他们一直恩爱,原来也是过了幸福的一世。
天色已经不早了,姚思故在故居留书一封,阿织与奚琴把他们送到了镇外驿站。
楚霖不做仙人了,今后要遂自己心意,跟着姚思故当个凡人,左右他那点灵力,也只够自保与保护至亲。
到了驿站,姚思故说:“对了,二位仙长,这个送给你们。”
他从行囊中取出两个物件。
是两只草编的蜻蜓,长着两只黑豆大的眼。
阿织接过草蜻蜓,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自己也有过一只一模一样的草蜻蜓。
那是她在青荇山试剑的当日,姚小山送给她的。
彼时他说:“草编的蜻蜓,你瞧好了,触须上有两个结,眼睛用的是黑豆,仅此一家,只要有这样的蜻蜓,一定是我编的。”
“几十年后,即便你认得我,我认得你。我的孩子呢?我的家人呢?有了这个信物,我们永远是故人。”
姚思故说:“我爹临终前说,曾经有人告诉他,只要在清安镇上等着,有朝一日一定能等来故人。他等了一辈子没等到,后来就换成我等,眼下我怕是不能等了。
“好在这一次也不算全无所获,小辈与二位仙长一见如故,这只草蜻蜓,是家父与仙人的信物,还望二位仙长,今后若是遇见认识青荇山姚小山的人,替家父与思故代为传达思念。”
说完,他拜过阿织与奚琴,与楚霖一起踏上镇郊小路。
没走几步,他忽然又折回身来,在阿织面前揖了一个礼,“哦对了,相识一场,还未请教仙长之名。”
阿织听了这话,一时间却没回答。
她忆起了姚小山离开青荇山那日,也是像姚思故这样轻装简行,当时师父不在,她和叶夙相送。
彼时他们对仙凡殊途知之甚浅,所以没什么离别的感伤。
送到山下,姚小山走了几步又回转身来,招手笑道:“夙师兄,阿织师妹,别送了,我会常回来探望你们的!”
而今故人已逝,远芳侵古道,故人之子也即将远行,踏上属于他的人生。今后或是出将入相,娶妻生子,或是安居一隅,走走停停,谁说得清呢?
见阿织不答,姚思故解释说:“只听闻仙长姓姜,直问仙长之名,不知道是否冒犯。”
“念。”
斜阳下,阿织说:“我单名一个念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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