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则诚脸色一沉,说:“不过是些丫鬟,发卖了便发卖了,改日再给你换些机灵的就是。”
范夫人冷笑:“发卖了便发卖了?我果然没看错人,老爷仍然是这般冷血无情。”
自打范铭离家出走后杳无音信,范则诚就常听得自己夫人在自己耳边冷嘲热讽,早已失了耐心,随口敷衍道:“夫人你说的这是什么胡话。”
范夫人:“我说的是胡话么?骁儿回了府上,你明知我思他心切,却故意瞒着我,还将他软禁起来,他是你的亲生儿子,我是你的结发妻子,你怎的如此狠心?”
范则诚:“我这是都为了你们好。夫人久病,受不得刺激,这才命人先照看着骁儿。至于骁儿,他不务正业整日在外头结交些狐朋狗友,如此顽劣,我这个当爹的还不能管教管教了?”
范夫人不依不饶:“管教?那铭儿呢?他也是需要管教,所以才被你逼走的?”
范则诚辩道:“夫人都是从哪里听来的鬼话。铭儿他长大了,自己要去外头闯荡闯荡,有何不可?”
范夫人:“铭儿向来孝顺,怎会不告而别,他究竟是为何要出去闯荡,老爷还是不肯坦诚相告吗?”
范则诚压低了声音,沉声下令:“夫人,你该回去歇息了。”
范夫人勾了勾嘴角,露出一抹艳丽的笑容:“老爷,你已经从我身边夺走了铭儿,如今连我仅剩的孩子也要夺走吗?”
范则诚出言呵斥:“夫人!休要胡搅蛮缠,等骁儿收了心,我自然会让你见他。”
范夫人扬眉挑衅道:“收了心?骁儿想找回自己的兄长,问清他离家的缘由,何错之有?您不就是怕他知道了真相,会同铭儿一般唾弃你吗?”
闻言,范则诚镇定的脸色终于有所动摇,眼底浮现出危险的神色,他慢条斯理地问:
“你哪里听得的闲言碎语?是那些丫鬟嚼的舌根?”
范夫人缓缓摇了摇头:“老爷可还记得当年阮成济找上门,当着所有人的面质问您的话吗?”
范则诚咋舌道:“记得。怎么?连你也信了他凭空捏造的谋财害命之论?为夫的为人你还不明白吗?我是那种不仁不义见财起意的宵小之徒吗?”
范夫人复又摇头:“老爷自然不是为了钱财。”
范则诚听出她话里有话,眉头紧蹙,却温和了语气,和颜悦色地规劝道:“我当初念他经历丧妻丧子之痛神志不清,方才任由他掰扯出那些无稽之谈。夫人你一向知书达理,这些陈年往事,旁人说过的几句胡言乱语,我不与他们一般见识,你也勿听勿信,休要再提了。”
范夫人轻笑:“旁人?对老爷而言,他是无关紧要的旁人吗?”
范则诚:“夫人这是何意?为夫知你因铭儿与骁儿的事郁结于心,多有不满,我不与你计较今日的胡搅蛮缠,”他拔高了音量,喝道:“来人啊,快扶夫人下去歇息吧。”
闻声,候在外头的梁管家立刻带人上前“请”范夫人回屋,料想她一个病弱的女流之辈,又手无缚鸡之力,抵抗也是徒劳。
未料,范夫人竟奋力挣脱了桎梏,冷斥道:“放开。”
眼神凌厉,似乎还带着几分傲气与杀意。
梁管家愣了愣,他所知晓的夫人,对老爷从来是柔弱顺从的,何曾露出过这样狠厉的神色。
她冲着范则诚冷笑:“你觉得我胡搅蛮缠?你难道不是胡搅蛮缠吗?”
别人不愿领你的情,不报你一厢情愿的恩,你便要算计他无辜的幼子,害他家破人亡?
何等狭隘自私,冷酷无情。
范则诚听出她暗中所指,登时勃然大怒霍然起身,直呼其名:“季钰琴!”
季钰琴望着他,嫣然一笑:“我的铭儿已经为你所累,大好前程尽毁,骁儿决不能重蹈覆辙。你自己造的孽,就自己一个人去还吧。”
范则诚耐心耗尽,厉声吩咐:“来人,夫人病糊涂了,带她下去。今后若没事,就不要出来走动了。”
这便是软禁了。
季钰琴不以为意,只望向门外朗朗晴空逐渐染上血色。
一声响亮的急报传来。
“老爷不好了,走水了!”
范则诚大惊:“走水了?!怎么回事?”
“是,是夫人的厢房!”
他低头注视着季钰琴,痛心疾首道:“夫人啊你这是作甚。”他转头一拍椅子扶手吩咐下人:“还不赶紧去灭火!”
季钰琴从容不迫地拢了拢微微凌乱的长发,面带笑容。范则诚此时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自己枕边人,仿佛从未认识过她一般。
不对。
范则诚察觉出不妙,忙高喊:“快,去少爷的房间看看!”
吩咐完属下他仍不放心,踹了一脚急的满头大汗的梁管家,催促道:“走,老夫要亲自去请贵客相助。”
季钰琴目送他们主仆二人焦急离去的背影,笑了,笑得甚美。
她走向堂前,扶着红漆门柱,仰望外头伸向天边彩云的熊熊火光,喃喃自语。
骁儿,你走了便不要再回来了。
你爹的报应,已经找上门了。
……
数个时辰前,范骁回了范府,与阿九二人分别后就跟着乳母刘婶回了屋。
他问:“母亲呢?”
刘婶支支吾吾,就是不肯回答。范骁出入江湖有些时日,已不是当年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公子,一见刘婶这副为难的模样,立刻嗅出了异常。等他回了屋,撞见了梁管家在他屋外安排的“护卫”,已经将事情的全貌猜出了个七七八八。
他母亲卧病在床是假,他父亲想软禁他是真。
于是他故作顺从地回了屋,送走刘婶后乘人不备凭着从师父那里学来的武功打晕了护卫,一刻不停地敢去主屋找他母亲。
“娘!”
一进屋,他就觉得屋里黑漆漆的,一点烧焦的气味绕上鼻尖,他顺着气味寻到了母亲的身影,见她凭窗而立,手中正攥紧一封烧了半截的信。
他又惶惶喊了声:“娘?”
季钰琴终于回神,上前拥抱自己久别重逢的儿子。
她对他说第一句话不是诉说思念,也不是问他安否,而是催他:“快走。”
范骁不解:“娘,我刚回来,就想看看你和爹。我们一起过个年……”
闻言,季钰琴苦笑着摸了摸范骁的头,柔声道:“范家即将大难临头,娘只希望你能好好的。”
季钰琴拉开梳妆台上的抽屉,取下发簪,往锁孔轻轻一拧,盒底咔嚓异动,暗格应声弹开。季钰琴从暗格里掏出一叠厚厚的票子,塞给了范骁。
“你这孩子从小锦衣玉食,花钱也是大手大脚的,这些银票你拿去,省着点花。还有这些是地契,如今有其他人替你打理。等将来风头过去了,你也长大成人有了自保的本事,再从他们手上取回来。”
范骁不情不愿地握着一叠厚厚的票子,睁大了眼问:“娘,到底出了什么事?”
可惜。任凭他软磨硬泡,软硬皆施,最终也没能从他母亲口中问出只字片语。
……
之后,范府大乱,范骁熟门熟路地溜进杂役房顺了件仆役的粗布衣,混入嘈杂的人群,趁乱从后门顺利开溜。
身后升腾的烈烈烟火令他心神不安,几度回首,却最终咬了咬牙,没有半途折返。
他哥三年人间蒸发,如今成了藏在面具之后的刺客。
他爹不分青红皂白,一回家就将他禁足。
他娘说范府有难,劝他速速离家,为此不惜防火烧宅。
他只觉自己正处于巨大的阴谋旋涡之中,却又被他最亲的人们排除在外。
他们一定是为了保护我!
范骁如是想。
但他不能就这么坐视不管甘心当个缩头乌龟,他必须想办法。
既然凭他一己之力无能为力,那就找帮手……比如他的师父!
但师父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要去哪里找?
对了,师父不在……还有那两人!
范骁在范府围墙外四处张望。
兰萍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他们要是不在范府,会去哪儿呢?
“喵~喵喵~”
范骁:“???”
这声音?
范骁在墙脚掰了块砌花坛的碎砖,警惕地挪动步子,小心翼翼地靠近声音的来源——
举砖劈头拍下。
“抓到你了!”
装神弄鬼的小人!
还敢扮猫诓我!
猫主子那么难驯,我身上又没半点吃食,它怎么会主动勾搭我?
“哎哟!”
范骁:“嗯?这声音似乎有点耳熟?”
有人头铁地摸着脑袋,瓮声瓮气地问:“是范家的小公子吗?”
范骁:“?”
他低头仔细一看。
“你是……啊,北望派那个怂包!”
蹲在灌木丛后的张世歌:“……”
他摸了摸负伤的脑袋,尴尬地笑笑:“喊我张大哥就好。”
范骁:“你来做什么?先说清楚,当时是你们大师兄同意放我们走的,你们要是反悔,就是不知羞!”
北望派的怎么追来了?
张世歌:“范小公子别急,我不是来寻仇的。是受人之托先接你离开,暂时保护起来。”
范骁:“保护,保护什么?谁要害我?”
越是知道范家有难,身为范家人的范骁越不能在人前输了气势。
他铆足了劲儿,一声“谁要害我”硬是给他喊出了“哪个刁民敢害朕”的王者气魄。
可惜张世歌见惯了某人任性的脾气,不吃这套。
“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小公子与此事无关,还是随我尽早离开范家的好。”
范骁疑神疑鬼地问:“你什么意思,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张世歌:“范小公子先跟我走,我们换个地儿详谈?”
范骁:“你先说,我再考虑跟不跟你走。”
张世歌:“……”
范骁往地上一坐,耍起赖来:“你不说,我就不走。”
张世歌缓缓起身,抖落身上的草叶,拍去头顶漱漱落下的砖屑,道:“这就由不得范小公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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