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少棠若有所思地偏过头,觉得阿九这个说辞似曾相识。
还是那个“热心肠的”曲娟娟,也还是那个向他解释“报酬”言外之意的曲娟娟,她曾纸上谈兵地指点过他:“人跟你说冷,那不是真冷,是怨你疏远冷落了人家,你该靠得近一些,然后敞开怀抱……”
唐少棠大步向后夸张地退出一步,保持住了正人君子的距离。
这一回他可不敢再轻信曲娟娟的鬼话。
阿九:“???”
他摸了摸下巴,困惑道:“躲这么远作甚?你也嫌屋顶漏风冻得慌?”
唐少棠这才后知后觉的抬头,望着漏风的屋顶发呆。
阿九:“我要换地儿住。”他顿了顿,强横地补充道:“现在就走。”
唐少棠:“……”
现在?
阿九:“对了,你还欠我件衣裳呢。”他理直气壮地指了指对方的白衣,“给我买一箱。”
唐少棠:“……”
欠一件,买一箱?
阮阁主打定主意要搬家,腿又恰巧长在他自己身上,任谁也拦不住。
“走不走?不走我走了。”
转眼人已经到了门口。
唐少棠意欲搀扶的双手落了空,不留痕迹地收回身侧。他上下打量着眼前活蹦乱跳的阿九,哪里还瞧得出半分病人的影子?
“你……没事了?”
阿九撇撇嘴,说:“我能有什么事?”
唐少棠稍许迟疑,在信阿九还是信大夫之间只摇摆了两个眨眼的功夫,断然选择了后者。
毫无疑问,杨大夫的判断更合理:阿九并未痊愈,只是擅长且习惯了掩饰。
活了二十多年,唐少棠从未认为努力做到喜怒不形于色,掩藏情绪与软弱有何不妥……直到此刻。
他无比期望眼前的人,能够对自己坦诚相待。
但他知道,这只是奢望罢了。
唐少棠垂眸思虑片刻,道:“我知道一个地方可以去。不远。”
不远,也不花钱。
……
临行前,于情于理他们都该向奔忙了一日一夜的杨大夫打声招呼,道声谢。
正巧,杨沐廷此时尚未就寝,而是死皮赖脸地邀了碧青爬屋顶看星星。
雨过天晴,夜空郎朗,夜风寒冻。
杨沐廷嘘寒问暖,主动脱下外衫想给佳人披上,却遭了嫌弃。
碧青:“奴家是习武之人,身子骨可要比杨大哥硬朗多了。”
她原是想借机向杨沐廷打听阿九的病情,探听下无寿阁鬼煞的身体状况,方才勉强应下了这场邀约。未曾想,多年不见,杨沐廷竟生得如此能说会道,喋喋不休地唠叨了一晚上不说,句句都不离风月情衷。
杨沐廷:“碧青,你与我说实话,当年为何离我而去?”
碧青:“奴家在兰萍县的事已了,便走了。”
杨沐廷摇头:“你我一见如故,两小无猜青梅竹马,你怎会如此无情,说走就走?”
碧青纠正道:“杨大哥,你与奴家不过寥寥数面之缘,并非自小相识,何来两小无猜,青梅竹马之说?”
杨沐廷:“碧青,你我相识于那年盛夏,郎情妾意,不比两小无猜的情分更深?”
碧青:“……”
杨沐廷:“难道说,碧青你……你是为了保护我才忍痛离我而去?”
一切都说的通了。
传死讯,会武功,走江湖。
她定是有迫不得已的苦衷。
碧青的笑容逐渐僵硬:“不是。”
杨沐廷:“唉,你这又是何苦呢。”
一个人背负所有。
碧青放弃了婉转的敷衍,直言道:“没有。奴家并不曾倾心于你。”
奉命执行任务是真,不想杀你是真,不喜欢你也是真。
杨沐廷:“碧青,你骗我!若不是中意我,为何这么多年过去,你还要特地来寻我?”
碧青叹息:“杨大哥,你可是兰萍县最好的大夫。”
楼主要活着带回去的人,怎能让他死在自己眼皮底下?
杨沐廷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当真只是如此?”
碧青笃定道:“千真万确。”
杨沐廷:“碧青,你可知我仍对你一片痴心不改……”
碧青:“杨大哥,你我不合适。”
我配不上你,你也配不上我。
杨沐廷:“可我愿意照顾你,让我来照顾你后半辈子吧!”
碧青:“大可不必。奴家可不愿意照顾你。”
眼看两人牛头不对马嘴,话不投机地为难着彼此,有人终于看不下去,一甩袖飞身上了屋檐,拍了拍杨沐廷的肩膀打断他的痴心妄想。
阿九:“杨大夫,都说强扭的瓜不甜,你就别纠缠人姑娘了。”
杨沐廷回头一看,大惊:“你怎么上来了?”随即想起了什么似的,顾不得羞,火冒三丈地大喊:“你还敢催动内力?!”
他挣扎着要回头给阿九把脉,奈何阿九轻功卓绝,左闪右避灵活得跟泥鳅似的,他连人的衣角都摸不着:“不是,怎么有你这么不爱惜性命的病患?你知不知道你——!”
杨大夫瞬间就被点了哑穴,憋了半天也吐不出一个字,气得脸都绿了。
“走吧杨大夫。病人我要跟大夫你单独谈谈病情。”
阿九不顾杨沐廷无声的反对,将人拖进客房,稳稳地放在凳子上,关门落锁,四目相对。
“杨大夫,我怕吵,所以由我来问,你只需点头摇头即可。”
阿九慢悠悠地说着不容分说的话,随手倒了一杯茶,反手叩在桌面上,茶水贴着水面缓缓漫开。
他嘴上问的是:“我的病情已经稳定,可以走了,是不是?”手指却蘸着桌上的茶水,写下截然不同的话。
(今日我与你说的话,交予你的东西,不准告诉任何人。)
杨沐廷:“……”
好家伙!
传暗讯都能写这么长。
一个桌子够不够你写?
阿九:“嗯,杨大夫你点头了?不愧是兰萍县最好的大夫,药到病除,妙手回春。”
杨沐廷摇头:“……”
这是在提防被人听见?
可外面有谁,不就只有那位唐公子和碧青吗?
阿九从怀中掏出一个一指宽,拇指长的木匣,轻轻推到杨沐廷面前。
“杨大夫再与我说说,我这病还需要静养吗?”
(盒子里是一对专解无寿阁蛊毒的蛊虫——暮天红。畏光,畏寒,沉睡时通体透明,醒时需每日食人血肉方能存活,且中途不可易主,期间所啖血肉之身主若负蛊毒,可解。七七四十九日后,此虫便化血而卒。)
杨沐廷:“!!!”
阿九一个人演着一台戏,自说自话:“哦,杨大夫说我这病不需要静养,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杨沐廷满腹疑惑却口不能言,索性撩起袖子学着阿九的样子蘸水在桌上下笔。字迹连他自己都觉得潦草,阿九却看懂了。
(七七四十九日食人血肉,那身主还能活?)
阿九笑着摇了摇头。
(若蛊毒不深,无需七七四十九日的煎熬,只需一两日,两三日,舍一手或一足,便足够了。)
杨沐廷:“……”
一两日,两三日就能食一手或一足。
那岂不是说,只要解毒,身主就会成为残废?
(我所知就这么多,去居廉客栈,那里有你应该救的人。)
阿九:“杨大夫医术精湛,多谢了。”
范骁中蛊毒日子浅,自己在第一次见面时业替他已去除,当是无碍了。
至于范铭与张世歌,或许借暮天红之力仍可有机会。
如今夏长老已死,再找一位熟悉无寿阁蛊毒之人谈何容易,不如让这位杨大夫一试。
(世上只有这么一对,你且妥善保管。)
杨沐廷:“?”
只有一对?
杨沐廷眉头一蹙,急匆匆地写下:居廉客栈的人,有几人?
(两人。)
杨沐廷察觉出了其中的矛盾,眉头拧成一团,他顾不得麻烦,洋洋洒洒写了一桌。
(照你的说法,暮天红解毒的方式是通过食人血肉来化毒,既然不能易主,一只最多能救一人,现下就只有一对,不就只能救活两人?)
阿九不懂他究竟为何愁容满面,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
杨沐廷马不停蹄接将心中所想宣之于指尖。
满是水痕的桌面,歪歪斜斜写出一行潦草却醒目的疑问。
(你不要我先救你吗?)
阿九:“……救我?”
他诧异出了声。
阿九:“哈。”
(不必。)
杨沐廷:“?”
怎么就不必了?
我看你也不是孑然一身无牵无挂啊,你身边人……比如那位唐公子看着就很着急,我给你看病的时候都不舍得移开视线。还有碧青,明明假死离去,却肯为了你深更半夜的“回魂”来找我。
你——
杨沐廷想说的话还有很多,却始终没能再“下笔”。
因为桌上的茶水已干,阿九却一手按着茶壶,不准他倒水了。
阿九自顾自把话圆了:“多谢杨大夫救命之恩。”又嘱咐道,“只是今日你医治了我,无论结果如何都会被有心人盯上。我劝你及早动身离去。再这么磨磨蹭蹭的,当心小命不保。”
既然婵姨手下的碧青没能从你口中问出什么,恐怕下次就换作别人来“问”了。
别人会怎么“问”,可就不好说了。
阿九随手又丢给杨沐廷一段一指粗的细竹筒。
“给你的保命符,大难临头前记得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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