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许是有恙在身,阿九除了换住所的当日回光返照似的生龙活虎了好一会儿,其余时间都异于寻常的安静。
碧青特意花重金选了两匹快马,雇了辆轻便易行的马车,催着人就上路了。
她奉命带人回霓裳楼时,心里始终存着一份不安。
生怕这位性格古怪的鬼煞不服胜负的结果,与他们起正面冲突,引发一场恶战。无论婵姨表面上说的多么冷酷无情,唐少棠依然是她唯一看重的弟子,真要是有了个三长两短,必会有人以死谢罪。
未料随着事情的发展,她原先的那份不安非但没有消失,反而从一份叠加成了两份。
另一份,却是来自唐少棠。
因为唐少棠对阿九太上心了。
她甚至认为,唐少棠的态度之所以有时在外人眼里看着仍不够明显,不是因为他的心意不足,而是没有被呵护宠爱过的他尚且不知道该如何去对别人真心实意的好。
如果他知道了呢?
又或者阿九向他提出了要求呢?
碧青越想越觉得不妙,眉头挤成了一个川字。
自从闹出了问名客的笑话,唐少棠只负责断后,鲜少参与霓裳楼其他事物,更从未生擒过什么人回去。所以他应该还不清楚霓裳楼的“款待”里包含多少令人不快的东西。
而那位阿九公子恐怕也不是个乖顺听话知无不言的人,指不定会在楼中闹出什么事端来。
退一步来说,即便他肯毫无保留的将所知的无寿阁秘辛和盘托出又如何?
楼主难道还会纵容他在霓裳楼来去自如,全身而退?
不,他走不了。
愿意合作的态度与身为鬼煞的价值能保他一时性命无虞,但之后呢?
楼主岂会留一个隐患在自己身边?
届时,唐少棠要如何抉择?
是如往常一样,听命于楼主,替霓裳楼断了隐忧。
还是……
碧青微微叹息。
她与唐少棠并无私交,故而她真正担心的并非唐少棠的处境,而是照顾他师父婵姨的情绪。
婵姨不惜滥用落花意也要困在身边的好徒弟,若是当真选了外人,她岂会轻饶?岂会罢休?
她一旦动怒,她们这些当下属的,能有好果子吃?
马车外的碧青内心纠结,心里哀叹连连,马车内的二人同样各怀心事。
阿九原是掀起帘子支颚一路望着沿途的风景出神,奈何越是接近目的地,冷风越是肆虐,寒气逼得唐少棠投过困惑视线,阿九忍了好一会儿,最后觉得不成,继续这么开窗吹风下去他的后脑勺非得给看秃不成。如此,他才迫不得已地放下了帘子,将视线转回宽敞的马车内。
一回头,就对上唐少棠小心翼翼的视线。
阿九:“……”
他撇过头,回避了对方的目光。
对阮阁主而言,只要能破了雪域迷阵踏足霓裳楼,他的目的就已经达成了大半。到时候唐少棠就会知道他究竟是谁,所求为何。
而在此之前,与唐少棠交好,受其信任与照顾,对他本来并没有什么坏处。可偏偏吃了唐少棠亲手做的饭菜,许是吃人嘴短的俗语扰了自己的心神,阿九突然觉得哪哪儿都不是滋味了。
他甚至破天荒的产生一种荒谬的想法,认为他自己……可能会后悔。
但事已至此,都走到了这一步,是断断没有回头的余地。
所以他才在饭后催唐少棠说:“天亮就出发吧。按约定,我跟你们回霓裳楼。”
须得速战速决,以免再生变数。
这一路上,心虚作怪,他未与唐少棠攀谈。
唐少棠不明所以,只当阿九身体不适不愿说话,故而没有打扰。
可任他再迟钝,此时也终于察觉出了异常。
逼仄封闭的空间内,两人近在咫尺,阿九刻意撇开视线的露骨举动不可能逃过唐少棠的视线。
唐少棠:“……”
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了蜷,握紧,又缓缓放开。他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终是没有开口。
沉默在马车里蔓延。
挑起这场沉默的是阿九,最先不堪忍受的却也是阿九。
阿九:“咳,你家乡一直这么冷?”
唐少棠一瞬错愕的眼神,在他脑海挥之不去,让他如坐针毡难受的紧,没话也得找话说。
阿九:“不用蒙着我眼?不怕我泄露地点?”
唐少棠略微讶异望过来,答:“霓裳楼的所在算不得秘密,只要雪域迷阵不破,便无妨。”
霓裳楼与无寿阁这两处杀手巢穴在江湖上从来不是秘密。
一个靠雪域迷阵守,一个靠毒虫阵杀。
数十年几乎无人踏足。
唐少棠:“何况……”
阿九:“?”
唐少棠据实说:“你记不住的。”
阿九:“……”
见阿九终于又肯跟自己说话了,唐少棠似乎松了口气,不由话也多了起来。
“这里常年积雪。要破阵,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你看了便知。”
轱辘轱辘的车轮缓缓停下。唐少棠先一步掀开车帘跳下车,回头主动朝阿九伸出手。
阿九:“……”
这是要扶我?
阿九撇撇嘴,玩闹似的拍了拍唐少棠意欲搀扶的手,利索地跳下马车。
寒风扑面,他在风雪中微微眯了眼,望向雪白画卷般铺展于眼前的茫茫雪原。
“果然是一看便知。”
阿九的面前除了几棵歪歪斜斜的枯树,一切尽被皑皑白雪覆盖,寻不到一丝一毫机关陷阱的踪迹。
看来这个雪域迷阵,外人是当真破解不了。
不因其他,这机关全藏在冰雪之下,看都看不见,要怎么破解?
一两道机关尚能拼运气试上一试,这千道机关要怎么办?
唐少棠凝神环顾枯树的位置后,径自走向北面一株枯木桩,以之为中心,顺着东方又走出十步,他垂目思忖片刻,剑锋冷然出鞘,随着寒光一闪剑身已没入积雪二尺有余。
咔哒一声,雪下埋藏机关桩动了。
唐少棠收剑,转换了一个方向,走出了七步,再次引剑入雪。
……
如此来回往复,阿九算是看出来了,地面下藏着的机关桩约莫是按照天干地支方位图布置,需以剑气推动后方可依次开启。
阿九微微挑眉,神色中夹杂着几分不屑。
难道只是这样?就这点把戏,外人只要知道了其中窍门,岂非轻易可破?
阿九细细观察唐少棠的举动,一步步推算他下一个落剑的方位。
一旁静立的碧青瞧出了阿九神色中的鄙夷,忍不住解释道:“雪域迷阵千道连环机关,因时而变,如同一把把环环相扣的锁,只有选对了钥匙,才能开启正确的通路。”
“正如有千把锁便配有千把匙,锁与匙必须一一对应,选钥匙与解锁的次序都容不得一丝差池。”
说话间,唐少棠已然止步,只见他在地上画了个圈,似是在根据剑影的斜角推算着时辰,待到长剑再出再落,阿九却蹙起了眉头。因为他发现这一回落剑的位置不在自己方才的推断之内,自己也没有闻见机关开启的响动。而且唐少棠收剑时,剑身还染上了一抹黛色。
碧青又道:“方位、时辰与颜色,只是确认锁的方式,至于能解锁的钥匙,只存在引路人的脑中。你记了也无用。”
她说这么多,只是希望尽快打消阿九逃离的心思。
越早认命,越少些无谓的挣扎。
阿九不喜欢听说教,故而耸耸肩反驳道:“你所说的钥匙,不就是根据机关图推算出的通路么?怎么,你们挑选的引路人记得住的图,旁人就记不住了?”
碧青摇头:“雪域迷阵的机关阵有无数的组合,引路人要记的机关图,少说也有数百张。只有通过每一次探匙的过程,摸索出当次机关组合才能摸索出通路。要记住如此繁复多变的破解之法,除了要做到心无旁骛,还需要经历多番九死一生的亲身试验。”
她远眺白茫茫的世界叹了口气,垂眸望进地底深埋的白骨。
这里埋葬的不仅有霓裳楼的敌人,还有她熟悉的友人。
“一步错,便是有去无回。这么多年,被选中的引路人里,活下来的只有唐少棠一人。”
阿九:“……”
他望着唐少棠的背影,默默地想:他就是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出入这片迷阵,在一次次生死危机中逼自己熟悉白雪下的机关诡谲的?
那他是否已经意识到,在日渐掌握破解之法的同时,却将自己困得更深了呢?
阿九长舒一口气。
他明白唐少棠是不会离开霓裳楼的。
当有人把钥匙交给了一个想离去的人,告诉他,门后是他的责任与宝贵往昔。
他一旦信了,就走不了了,只能成为一个忠实的守卫,寸步不离地守在原地,从此画地为牢。
久了,便会忘记自己当初为何要离去,也忘记自己曾有过别的选择。
阿九呼出了气在寒风中化作一团白雾,迷蒙了双眼。
曾几何时,他还不是无寿阁阁主,自然也离不开无寿阁。费尽心机把自己搞得千疮百孔却不过是闯入百虫阵走上了一遭。明明瑟瑟发抖无能为力,却还要故作镇定,向身后人许下不可能遵守的诺言。
如今,曾经困住他的百虫阵已任凭他驱使,他却同样不能走了。
因为他厌恶的一切,早已融入他的骨血。
无论走到哪里,无论生死,他都只能是无寿阁的阁主。
此时,唐少棠已经在脑中理出一条通路,便回头朝二人道:“跟我来,一步都不能踏错。”
阿九点了点头跟上,目光仍落在地面,仿佛是想暗暗记下自己的一步一个脚印。
碧青见阿九仍未完全死心,又补充道:“机关每个时辰都会轮换,解锁方式随之变化。而这里的雪,会掩盖我们脚印,不会留下痕迹。你既已来了,就安心留在此地,莫要动歪脑筋了。”
阿九:“……”
生路只有引路人能推算出,且只有一个时辰的效用。
而且这条一个时辰的生路,并不会给后来人留下脚印之类的痕迹。
难怪,难怪。
连当年江湖第一人的池峰岚,也无法凭自己走出这片迷阵。
三人就这么不声不响走出了一段路。带头的唐少棠却仿佛想到了什么似的,突然止步,回头问。
“你想走吗?”
他显然是听到了碧青和阿九的对话。
阿九被问得猝不及防,脱口而出:“你会放我走吗?”
风雪加身,二人的话似乎已被呼啸的狂风吞没,又似乎从未开口过。
最终,谁都没有等到对方真心的回答。
阿九回头睨一眼自己身后的一串脚印,对唐少棠笑道。
“放心放心,我不走,一会儿就算你们要赶我,我都不肯走呢。”
你我要走的路已经铺就成形,再无更改。
你不会放人。
我不会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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