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房内,阮棂久又坐回了桌边,慢悠悠地给自己沏了杯茶。杯沿刚触碰上嘴唇,他眼角余光就无意间瞄了一眼虎口。
阮棂久:“……”
他没来由地想起刚才正是这只手扼住了唐少棠的脖子,微微出神片刻后,又讪讪地放下了杯子。
他想,今夜恐怕是睡不着了,不如听听故事吧。
他拎起茶壶又沏了一杯茶,端在手上,三两步踱到了赵佑运跟前,吩咐十文:“放开他。”
十文依言退后两步,给阮棂久让开了路。
阮棂久弯腰俯身,伴随当啷一声,茶杯被稳稳地放在赵佑运眼皮底下。
阮棂久声调沉稳,语气淡淡道:“何长旭,赵贞瑜,还有你自己。是什么来历,有什么恩怨,说清楚了,便放你自由,说不清楚,就别想再活着走出这屋了。”
赵佑运喉头一紧,咽下一口唾沫,双手捧起茶杯饮尽,组织了一会儿措辞,终于勉强地理清了条理说了个大概。
赵佑运的说辞与洪广韬大相径庭,他口中的何老爷不是个大善人,而是个伪君子真小人,背地里差使人做尽坏事,却从不脏了自己的手。他那些座上宾,江湖朋友,就比如外头的洪广韬,都是他养来替自己办龌龊事的狗腿子。
赵佑运恨恨地咬牙骂道:“他认下的大侄子何长旭,那个不三不四的狗东西,就是为让他与赵家结亲。他嘴上说是亲家亲家一家亲,实际上是为了谋夺我赵家家财,搅黄我赵家的生意!”
阮棂久默不作声的听着,见赵佑运情绪激动,一口一个我赵家,我赵家,看来是真把赵家当了自己家,赵家人当成自己的亲人。
先前随他一同偷袭的人,莫非都是他从赵家带来的忠仆?
赵佑运:“可怜我家小姐,她温柔娴静,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子……”说话间,他眼底泛出泪光,他粗鲁地抬起手臂擦去泪,继续说:“老爷也是被鬼迷了心窍,怎会忍心让她嫁给何长旭那个狗杂种。”他心中有怨不吐不快。
据他所说,赵贞瑜是庶出的二小姐,在赵府上地位不高,从不趾高气扬地对下人呼来喝去,反而待所有人亲切温柔,待他们下人也是一视同仁。与她说话,总能有如沐春风之感。
赵佑运说着,眼底泛起淡淡的柔光,似是回忆往昔时不禁沉沦其中,心中有所触动。
见之,阮棂久微微蹙眉,望向一墙之隔的隔壁屋,问了一个他平时不感兴趣,也绝不会问的问题。
“你对赵家小姐有情?”
赵佑运怔了怔,他憨厚的脸上突然晃过一丝古怪的错愕,转瞬即逝。再看时,他已经羞红了脸,垂头低声道:“我与我家小姐并不相配,我……”
他略微斟酌了片刻,缓缓道:“我原本只想陪在她身边,照顾她,不让她受一丝一毫的委屈。”
赵佑运抬起头,目光坚定,话里却透着深深的悲戚与遗憾。
他说:“从小到大,只有小姐一人曾真心待我。”
赵佑运说得真切而悲凉,眼神里有无法掩饰的孤苦与怀念之情,纵使阮棂久并不全盘接受赵佑运的说法,此刻也很难相信对方说这句话时不是发自内心的真情流露。
那之后赵佑运还陆陆续续说了许多关于赵家何家的琐碎事。阮棂久听罢,便遵守诺言放了人。
等赵佑运跳窗逃进茫茫夜色,房间突然安静下来。
十文蓦地发问:“阁主,有情是什么意思?”
在阮棂久面前,十文有时候更像一个永远长不大的熊孩子,想问就问,想说就说,不分时间不分地点也不懂得分场合。
阮棂久满脸写着抗拒,根本不愿提这个话题。但十文既然问了,他还是得答,省的改日选个更不合适的场合,当着别人的面问出口,杀他个措手不及不就更难堪了么。
于是他想了想,结合赵佑运的说辞添油加醋地说:“看对方什么都好,想留在身边,想多说说话。每日看着就觉得赏心悦目,恨不得捧在手心舍不得摔着碰着吧。”
阮棂久这一席话,他自以为说的是与自己不相干的事,想象的也是赵佑运对赵贞瑜的感情。
未料十文却听岔了,仿佛突然间就开了窍,问。
“阁主,那你对唐少棠是有——”
觉得唐少棠人最美,留在身边,之前在一块的时候话很多,会在屋顶上一直看着,不杀也不让杀。
“咳咳咳咳咳!”
“?”
“那什么,他是……剑!对,是我新找的一把杀人的利刃。你听说过谁会钟情一把剑吗?”
十文想了想,说:“阁主,你不是说周长老‘寄情于剑’吗?”
阮棂久:“……”
两年前霓裳楼频频派人混入无寿阁行刺,追查后,发现刺客与周长老座下弟子有来往,数月间暗通款曲,走漏消息。众人怀疑周长老也参与其中,弟子是经过他的授意行事。当时,是他阮棂久力排众议,相信周长老无辜,只惩他御下无方。
也是他亲口说:“周长老是个剑痴,他寄情于剑,那一仓库的宝剑就是他一生所爱,我以他挚爱为质,不怕他叛变。”
无论此番说辞说服力究竟有几何,既然被刺杀的阁主本人都放出话来了不计较了,其余人也就不好再说什么。
当时十文还问他,“寄情于剑”什么意思。
还是他自己向十文解释,寄情于剑就是钟情,特别喜欢剑。
如今,阮棂久无言以对。
孩子太难教了,该学的不学,该记的不记,不该学不该记的,怎么就记得比自己还清楚呢?
……
隔壁屋,房门紧闭。
唐少棠背靠着门静默了片刻,方才朝屋内走去。
他没有点灯,只默默走进无光无影的黑暗。待他终于靠着床榻坐下,他才缓缓伸手抚上自己的脖颈,似是有些不确定的恍惚。
他是个杀手,从小受的自然也是杀手的训练。因此,哪怕他经验不足,哪怕他识不破人心诡谲,他仍能凭借刻入骨髓的本能觉察出来自对手的杀意。
同样……也能判断出对手并无杀意。
无寿阁的阮阁主出手是杀招,狠厉果决。但最终搭上他脖子的,却从致命的杀招,变成了无用的摆设。一瞬间被收回的力道,倏忽松懈了的桎梏,他这个受害人体会得一清二楚。
他身为杀手的直觉与经验明确地告诉他,这个人对他没有杀意,甚至……都没有恶意。
但他的亲身经历却在一遍遍提醒他,这个人谎话连篇,心机深沉,是他霓裳楼,也是他唐少棠不共戴天的敌人。
唐少棠缓缓弯曲右手肘,握向自己的左臂。
这里留有前几日他新割裂的伤口,也有陈年的伤疤。
在阮府地下湖的水道里,阮棂久曾拉着他前行。当时分明是拉左臂更为顺手,对方却顿了顿,临时换成了右手。
虽然他曾向阮棂久提过自己的左手是弱点,但他并没有明确指出左臂上陈年旧伤的准确位置。但阮棂久还是不自然地避开了。
大约就是在那个时候吧。
他心里隐隐积攒的不安与怀疑终于落到了实处。
他发现眼前人对自己的情况似乎早已了若指掌。若深究下去,那自相遇以来的施恩,同行,恐怕都无法再用巧合搪塞过去。
他想到了,但他当时做了什么?
他压下了心中顾虑,对阮棂久处处流露的错漏视若无睹,对对方并不精湛的演绎与并不完美的谎言深信不疑。
他选择了他想要相信,也愿意接受的“事实”。
哪怕是面对如此明显的破绽,他仍为对方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温柔所打动,任由对方牵引着向前走。
最终走向的不是出路,而是一条绝路。
唐少棠抱着左臂的手,逐渐收紧,骤然加重的力道扯开了尚未完全愈合伤口,血色渗出衣袍。
他在心里铭记阮棂久的决绝与冷峭,却也忘不了阿九当日刻意换手时脸上一晃而过的温情。
“……”
倘若一切皆是虚妄,尽是假象,固然伤人。
但如果谎言与伤害背后包含过真心与实意,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残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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