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秦玄策目光如利剑一般, 冷冷地扫过下首。
纪广平和朱氏连头都不敢抬起来。
念念得不到指示,小小的脸蛋上浮现出困惑的表情,就像小包子皱了起来。
秦玄策再接再厉,把纸鸢拿给她看:“喏, 不骗你, 很漂亮,你肯定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纸鸢。”
确实很漂亮, 是一只沙燕纸鸢, 以紫竹为骨,烟罗细纱为面, 沙燕不是画上去的, 而是巧手的绣娘用针线刺绣出来的, 流畅的纹路、细致的花色,无一处不精美, 燕子尾巴上还缀着一个玲珑的风笛。
不愧是潘刺史亲自出马买的纸鸢,果然最贵、最好。
念念一下就被迷惑住了,小手一挥:“要玩,我要玩, 我们叫大郎二郎一起来玩。”
大郎二郎?那是什么玩意儿?秦玄策的目光沉了下来,看了下面的纪广平一眼。
纪广平还是很有眼力见的,把头埋得更低了:“大郎和二郎去他们外祖父家了,这会儿不在呢,念念,你自己玩去。”
“嗯?”念念苦恼起来。
“你名叫念念是吧?”秦玄策直接站了起来:“来,念念, 走吧。”
贪玩的念念只苦恼了一下下, 马上放弃了考虑, 迈着小短腿儿,跟了上去。
秦玄策朝这孩子伸出了手。
他的手掌太大了,念念的爪子那么小,只能抓住他一根手指头,况且,他实在太高了,念念要很努力地把手举高高才能抓着他。
念念好累哦,走路都吭哧吭哧的。
秦玄策嫌弃她走得太慢了,一弯腰,把这只圆圆的小包子提了起来,单手圈在臂弯中。
“咦?”念念有些惊吓到了,下意识地抱紧了秦玄策。
这个大人的臂弯又结实又温暖,很有力气,把念念牢牢地护在中间,念念很快就喜欢上这种感觉,窝在秦玄策的臂弯里蹭了蹭,就像一只扑棱翅膀的小鸟,黏人得很。
到了大门外,嘲风等候在那里,看见秦玄策,扬起头,喷了一个响鼻。
念念一眼就注意到了这匹神气的大马,她指着它叫了起来:“啊,就是它,坏马,它把我的纸鸢踩坏了。”
念念是个很记仇的姑娘,她气呼呼地鼓起了腮帮子。
“不错,这是一匹很坏的马。”秦玄策不动声色,都是马的错,和他无关的,他还煞有其事地道,“要不要打它一下?”
他抱着念念过去。
念念才不客气呢,在马头上“啪嗒啪嗒”地拍了两下:“坏马,打你哦。”
小女孩的手又轻又软,在强壮的战马头上蹭过,大约只是替它摸了摸,嘲风觉得很舒服,把它硕大的脑袋凑了过来,在念念的手心顶了顶,示意它还要。
念念的手心被蹭得痒痒的,忍不住“咯咯”地笑了起来,只要一点点有趣的事,她就能开心起来,天真又活泼。
秦玄策家中有一个侄儿,差不多也是念念这个岁数,是姜氏在秦玄策出征后生下的,秦家的长孙。秦夫人与秦玄策写信,偶有提及这个孩子,但对秦玄策而言,并没有任何感情,那也不过是个陌生人而已。
只有念念能让他动容,只有念念而已,鬼使神差一般,这么可爱、这么乖巧的念念,这世间,在没有比她更惹人怜惜的小东西了。
秦玄策带着念念骑马去了松平县城外的郊野。
时值早春,草长莺飞,树木葱笼,鸟雀和虫子在枝头跳跃追逐,午后的阳光并不太强烈,暖洋洋的撒下来,宛如碎金一般在原野上浮动。
秦玄策可比大郎、二郎兄弟两个强多了,他个头大、力气也大,放着纸鸢跑起来,鲜艳的纸鸢扶摇而上,飞得又高又稳,映照着湛蓝的天和天边的流云,仿佛画在苍穹上一抹水彩,纸鸢尾巴上的风笛发出清越的声音,随着风声高低鸣奏,天籁宛然。
念念要乐疯了,她仰着脸,张开双臂,跟在秦玄策的身后,象一只快活的小鸭子,哒哒哒地跑着,一不小心,绊了一下,“吧唧”一头栽到了草丛中。
秦玄策急忙过来扶她。
她却不待秦玄策扶她,自己歪歪扭扭地爬起来了,发鬏鬏乱了,小鼻子红了,额头上沾着草屑,但依旧笑容灿烂如花,用软软的、带着奶味的声音抱怨道:“大人,您跑太快了,我跟不上,您得慢点儿。”
秦玄策蹲下来,揉了揉她的小脑袋。
虽然他只是随手一个小动作,但他的力度对于那么娇柔的一个女孩儿来说,还是太大了,念念被他揉了一个踉跄,还没站稳,又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哎哟。”念念不高兴了,撅起了嘴:“大人好坏。”
这么看着,更像一只小鸟了,圆鼓鼓,小毛毛炸起来,嘟着腮帮子,仿佛轻轻碰一下,她就会“骨碌骨碌”地滚起来。
秦玄策用一根手指勾住纸鸢线,轻轻松松地把念念提了起来:“不要叫我大人。”
他想了一下,和这个孩子商量道:“我姓秦,在家中排行第二,你唤我做‘秦二叔’可好?”
念念有点扭捏,用手捧住脸,睁大了乌溜溜、水汪汪的眼睛,眨巴着,“可是,您是大人、很大的大人,婶婶交代过要给您磕头的,我还没磕呢,能叫您二叔吗?”
“听我的,叫二叔,秦二叔,来,快叫。”秦玄策蹲在那里,用了生平最大的耐心哄孩子,“你叫了,我就带你骑着大马放纸鸢。”他指了指远处的嘲风,“喏,你看,那匹坏马跑起来很快的,拉得纸鸢特别特别高,不信等下我们试试。”
“咦?”念念太小了,说话的口齿有时候还有些不太利索,她笑了起来,眉眼弯弯如同月牙,用糯米糍一般的声音叫了一声,“林、林二叔。”
“不是林,是秦。”秦玄策纠正她。
“哦,金二叔。”念念很认真地叫他。
“是秦,秦二叔。”
“嗯、嗯,秦二叔。”她终于叫对了,小家伙的声音甜得要命,她捧着脸蛋笑,圆圆的脸就像粉嫩的花儿一般,早上初开的,还沾着雨露。
秦玄策打了个唿哨,嘲风跑了过来,大大的马头低下来,蹭了蹭念念。
嘲风是匹血统高贵的汗血宝马,矫健又凶猛,日常除了秦玄策谁也不能靠近它,却不知道为什么,它好像很喜欢念念似的,大约是随了它的主人吧。
秦玄策抄起念念,跃上马背,清叱一声,嘲风仰首发出长鸣,撒开蹄子,在阳光下奔跑起来。
风呼呼地从耳边吹过去,纸鸢在天上跟着他们飞,念念兴奋地尖叫起来。
秦玄策让念念站在马背上,用手牢牢地扶住念念,把纸鸢线递给她,帮她一起拉着线。
念念在马背上跺着脚,激动得“唧唧呱呱”叫:“飞起来了,我放的纸鸢飞起来了,快看啊。”
“是,念念很厉害。”秦玄策夸她。
念念可高兴了,搂住秦玄策的脖子,靠在他的肩膀上亲昵地贴贴,讨好地哄他:“秦二叔最好了,念念喜欢二叔啊。”
念念也是个小马屁精哦。
小小的孩子,又轻又软,带着牛乳的甜香和小手炉的热度,如同春日的阳光落下来,温暖得叫人心都融化了。
这一刻,秦玄策恨不得把她捧起来,顶在头上。
她是那么可爱的念念。
大将军驰骋疆场、所向无敌,是个很有本事的人,生平第一次带孩子,就能把念念哄得心花怒放,不但陪她放纸鸢,还给她抓蝴蝶、抓蜻蜓、抓了一堆蚂蚱,把念念乐得找不着北了,直到夕阳斜下远山,她还舍不得回家。
但是她实在累了,玩到后面,靠在秦玄策的胸口上,小脑袋一点一点的,有些犯困了呢,嘴里还念叨着:“我要摘一些花,做个花花圈圈,我娘今天给我梳了很漂亮的头发,我要把花花圈圈戴在上面。”
她说着,摸了摸自己的头发,突然“咦”了一下,“小铃铛、我的小铃铛呢?”
早上出门的时候,阿娘给她在发绳上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走起路来叮叮当当作响,可好玩了,可是,什么时候听不见响声了,小铃铛丢了。
念念摸了半天,还是摸不到,忍不住嘴巴一瘪,眼眶红了起来:“没了……”
“什么没了?”秦玄策把念念托在手心里,掂了掂。
“戴在头发上的,我最喜欢的小铃铛。”念念用泪汪汪的眼睛看着秦玄策,终于伤心地抽泣起来,“丢了,找不到了。”
她哭起来撒娇的时候,那神态、那“嘤嘤啾啾”的声调,简直和阿檀一模一样。
别说小铃铛,就是天上的星星,秦玄策也会捧给她。
“二叔帮你找。”秦玄策马上道,“肯定给你找回来,不用担心。”
念念又大又圆的眼睛里含着小泪花儿,抱着秦玄策的手,讨好地蹭了蹭,带着哭腔的小软音问他:“真的吗?秦二叔真的可以帮我把小铃铛找回来吗?”
“自然是真的。”秦玄策信誓旦旦地保证,“二叔手下有很多人,大家一起帮你找,肯定能找到,不过,这会儿天色不早了,你要先回去了,早点睡觉,明天早上你过来,肯定就已经找到了。”
念念破涕为笑,又给了秦玄策一个表示满意的贴贴,甜腻腻地道:“秦二叔最好了,念念喜欢二叔。”
秦玄策觉得,连星星都不够了,要把月亮也捧给她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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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念在纪家玩到很晚才回来,把阿檀急坏了,免不了念叨女儿两句。
念念绕着阿檀的腿转来转去,叽叽喳喳地告诉阿娘:“今天可有意思了,二叔陪我放纸鸢,还给我抓老大的蜻蜓,还有,好大好大的马,虽然是坏马,但它跑起来真的很快哦……”
小女孩儿说得颠三倒四的,叫人听不太明白。
“什么二叔?”阿檀俯下身给念念擦汗,随口问道。
“嗯?二叔……是金二叔啊。”念念费劲地想了一下,“哦,不对,林二叔,很大的林二叔。”
曹媪听见了,在旁边插了一句:“我恍惚记得原先纪大人家里没这号人呢,新来的奴仆吗?念念,别和粗人玩,他们这些做力气活的,块头大,手脚没轻没重的,胳膊一横,就把你磕碰到了,你呀,小姑娘家家的,斯文些儿,和大郎、二郎耍耍就好。”
“哎?”念念是个好孩子,阿奶的话她是要听的,但是,和二叔一起玩很有趣啊,她舍不得,小嘴巴扁了扁,小眉头都纠结起来了。
不能玩吗?小小的女孩儿不开心了。
那委屈的小模样,看得曹媪生了怜惜,她揉了揉念念的头发:“念念听话,不要成天贪玩,做个贤淑的姑娘,将来才能嫁个好人家,你看看,今天都玩成什么样子,新衣裳也脏了,头发也乱糟糟的……嗯?”她眯起昏花的老眼,看了看,“我记得今儿出门的时候你娘给你戴了两个银铃在头上,银铃呢,你弄哪去了?”
那两个小铃铛念念可稀罕了,和曹媪念叨了许多遍,要求曹媪夸她漂亮,曹媪记得很牢。
念念一下子就心虚了,她抱住阿檀的大腿,结结巴巴地道:“不小心,丢、丢了……”
阿檀扒拉了一下念念的头发,仔细看了一眼,果然,小发鬏鬏上只剩下一截头绳,铃铛不见了,她忍不住道:“你阿奶说得对,你果然太贪玩了,这得闹腾成什么样子,才能把小铃铛都掉下来了,难怪出了那么多汗,衣服都湿透了,以后可不许这样了。”
念念丢了宝贝小铃铛,本来就很心疼,被阿娘这么一说,更沮丧了,垂下了头,眼眶红红的,“哦”了一下,声音都打颤了。
就像小鸟儿蔫巴了,小尾巴都耷拉下去了。
曹媪赶紧把她抱起来哄着:“丢了就丢了,没什么打紧的,喏,阿奶昨天和你娘说了,阿奶有两个银簪子,过两天去给你打个镯子,你若是喜欢小铃铛呢,我们就打成小铃铛,多打几个,经得住丢。”
念念对着手指头,软软地道:“用不着去打,金二叔说了,他会帮我把小铃铛找回来了,二叔人可好可好了,我喜欢二叔。”
这孩子,一会儿林二叔、一会儿金二叔,脑子真是不好使。
阿檀听得要发笑,戳了戳念念的小脑门:“好,你的二叔是个好人,可好可好了,明儿娘给你做好吃的点心,你带去谢谢那个二叔。”
阿檀的老习惯了,向人家示好,就送人家点心吃,她只会这个,最拿手了。
虽然这个二叔只是纪家的奴仆,但他对念念好,肯陪着念念一起玩,无论身份高低,阿檀都是感激他的。
念念的眼睛亮了起来,刚才还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这会儿马上精神抖擞了起来,拍手道:“对,做点心送给二叔吃,我自己动手做。”
她“吭哧吭哧”地从曹媪身上爬下来,拖着阿檀去小厨房:“来,娘,您教我做点心,我要给金二叔做点心,我自己做的,二叔肯定喜欢。”
阿檀好气又好笑:“好,你自己做,若是把那个二叔的肚子吃坏了,我也不管你。”
阿檀每天都要做两笼点心,拿到东街的同福点心铺子去寄卖,她胆小谨慎,不欲声张,同福的东家林娘子便冒了名头,只说是自己做的,这两年凭着这些点心把同福铺子做得风生水起,别说松平县,便是在洛州府城都是有名的,时常有人大老远从府城过来,就为了买她家的两块点心。
阿檀明天打算做的是琥珀核桃包子,各色食材晚上就已经备好了,念念要玩,就拿出来给她玩儿。
核桃剁成丁,动刀子的事情不敢让念念来,阿檀自己做了。
然后把核桃丁儿下锅干炒,念念吵着要开始动手,搬了高高的凳子站上去,煞有其事地拿着大铲子,炒来炒去。
阿檀一手扶着念念,一手帮她抓着铲子,教她:“铲起来,翻过去,翻、翻过去,用力点儿。”
念念小脸绷得紧紧的,可努力了,但还是笨手笨脚的,有的没翻过来,糊在锅底,有的翻过头了,掉到锅外。
阿檀笑得不行,赶紧又拿了白糖和水,一起倒下去:“行了、行了,还要挂糖做琥珀,来,加上去。”
念念有意见了,嚷嚷着:“糖太少,不够甜,多加些。”
这孩子特别爱吃甜口的,和她爹一个癖性。
阿檀只好又加了一勺。
念念还嫌不够,抖着小手,“哐哐哐”地倒了许多白糖进去才满意。
糖化开了,粘稠宛如胶质,再撒上白芝麻粒儿,和着琥珀,发出了浓郁的焦香味。
念念用力吸了吸鼻子:“我做的,特别香!”
阿檀忍住笑,把炒好的琥珀核桃盛出来,然后又教念念和面、揉面、包馅料。
最后做了两个比拳头还大的包子。没办法,念念总是包不住馅,这里漏一点,用面皮儿补一补,那里漏一点,又要补一补,补着补着,就补成了硕大的包子。
念念还十分得意:“我做的,特别大!”
她玩得开心,头上脸上蹭了许多麦粉,白扑扑的,连小鼻子都白了,就象一只小花猫。
阿檀不敢让她再闹下去了,赶紧把她抱走,洗了个香喷喷的澡澡,哄她上床睡觉了,还要斩钉截铁地保证,明天大早起来就帮她把包子蒸熟了,放心,一定做好标记,这是额外给二叔的,错不了。
念念心满意足,睡得香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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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念跟在朱氏后头,“叭嗒叭嗒”跑进来的时候,看见秦玄策高坐在厅堂上首,把玩着手里的小铃铛,发出清脆的叮当声。
她欢呼了一声,张开双臂,摇摇摆摆地扑了过去:“我的铃铛,林二叔帮我找到了吗?”
秦玄策将铃铛抛了起来,又接住,捂在手心,端着严肃的神情道:“谁是林二叔?”
“咦?”念念咬着手指头,困惑地看着秦玄策。
潘诚潘大人在旁边比划着,偷偷提示:“秦、秦、秦!”
念念马上堆起一脸甜甜的笑容:“秦、秦二叔,念念最喜欢秦二叔了。”
胡扯呢,连二叔姓什么都记不住。
但秦玄策已经满意了,摸了摸念念的小脑袋,先拿出两个小东西放在她的手心里:“你的铃铛。”
“啊?”念念低头看了一下,惊呆了。
确实是她的小铃铛,可是,已经变成扁扁的,不知道被什么人踩坏了,还沾着一点草屑和泥土。
这是阿娘给她的小铃铛,她最珍贵的宝贝,坏了。
念念委屈极了,小嘴巴一瘪,差点要哭了。
秦玄策急忙又拿出两个小东西,在念念面前晃了晃:“是二叔手下那群笨蛋不好,不小心弄坏了,二叔赔你这个,念念别哭,这个更好看,喏,摇一摇,声音也好听。”
昨夜里,秦玄策出动了五千玄甲军,打着火把,在念念玩耍过的那片草地上仔细翻找查寻,一直忙碌到凌晨丑时,确实是找到了,却已经踩扁了。
秦玄策大为光火。
还是潘大人随机应变,半夜赶回府城,敲开各家银楼的门,买回了许多铃铛,金银、白玉、翡翠、水晶,等等等等,琳琅满目,不一而足。
秦玄策从中挑选了两个最别致的,赤金做成玲珑浑圆的花苞,錾刻精美繁复的卷草花纹,镶嵌晶莹艳丽的桃红碧玺,流转着华彩光泽。
念念看了看,是特别漂亮的小铃铛,比她原来的还漂亮,她纠结了起来:“可是,这不是我娘给我的,有点不一样呢。”
旁边有奴仆呈上了红色的头绳,秦玄策拿起头绳,直接把赤金铃铛系到念念的头发上:“没什么不一样,都是铃铛,都会响。”
他笨手笨脚的,把头绳打得歪歪扭扭、还把念念的头发弄得乱七八糟,可是,当他把铃铛系上去后,两个铃铛发出金石珠玉的相击之声,清脆悦耳,念念又高兴起来了。
小女孩儿在原地蹦达了几下,听着铃铛的声音,自己又摸了摸,觉得大约是极美的,她笑了起来,眉眼弯弯,宛如花儿一般。
她十分欢喜,从朱氏手里拿过了一个小篮子,那是她从家里带来的,方才朱氏担心她累到,帮她提着。
小篮子里装着昨晚上做的两个包子,阿娘今天起了个大早,替她蒸熟了,用棉布包着,给秦二叔带了过来。
念念小心翼翼打开一层层包裹的棉布,献宝似的捧给秦玄策,用软软的小奶音殷勤地道:“秦二叔,这是我给您做的琥珀核桃包子,可好吃了,您尝尝看。”
“你会做包子?”秦玄策上下打量了着这个圆圆的豆丁,这么小的一只,才比他的膝盖高一点点,她会做包子?秦玄策的眼里露出了明显的笑意。
“真的是我自己动手做的。”念念把下巴抬得高高的,骄傲得小脸蛋都在发光,“特意为了秦二叔您做的,连面团都是我自己揉的,花了老大老大力气了。”
她踮起脚,把包子捧得更高一些:“秦二叔,您快尝一个、尝一个嘛。”
潘诚在一旁凑趣:“这是个孝顺孩子,知道大将军疼她,也懂得感恩图报,小小年纪,是难得的。”
潘大人事必躬亲,百般周到,时时跟在大将军身边亲自服侍,溜须拍马不露痕迹。
秦玄策对潘大人的言语甚为嘉许,他笑吟吟地拿起一个包子,咬了一口。
下一刻,他的笑容僵在了嘴角。
作者有话说:
亲爱的宝子们,除夕辞旧迎新,岁岁安康,爱你们哟!
本来这段时间是计划日5的,但除夕和初一这两天,稍微多放送一点(对,作者就是这么小气,多1000字也叫多,没办法,地主家的存稿不多了),今天是温馨亲子乐活动,明天安排两口子见面。
大将军很爱女儿的,他会把最好的东西给这个孩子,最好的,字面意思,谜底在大结局,肯定出乎你们的意料。
◉ 第 62 章
面皮又硬又厚, 里面的核桃馅甜得令人发指,黏糊糊地和面皮混在一起,没化开的糖粒儿还有点咯牙。这玩意儿,能吃?会死人的!
秦玄策一口含在那里, 吞也不是, 吐也不是。
念念用手捧着脸,害羞地问道:“好吃吗?念念第一次做包子呢。”
“嗯, 味道不错、很好。”秦玄策两三口咬了, 利索地吞了下去。
念念高兴极了,眼巴巴地望着秦玄策:“那二叔快吃, 您个头大, 我还担心您不够吃呢, 做了两个大包子,特别大, 您可以多吃点。”
她像只快活的小鸟,“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我只做了两个,我娘和阿奶我都舍不得分她们一个,只给二叔吃。”她大声地强调了一下, “我最喜欢二叔了。”
这份爱意过于沉重,压下来,压得胃疼,二叔很有些消受不起,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一点一点地咬着。
念念是个贴心的好孩子,她仰着脸, 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 觉得二叔吃得有些慢, 可能是噎着了,她大着胆子,“吭哧吭哧”地爬上秦玄策的膝盖,伸出小短手去拿茶壶:“秦二叔口渴吗,我给您倒茶吃。”
小小软软的一只包子窝在他的膝盖上,扭来扭去,甜甜腻腻,膝盖都要酥了。这世界上怎么能有这么惹人爱怜的小姑娘呢?
秦玄策只得用嘴咬着包子,腾出手来,一手扶着念念,不让小扆崋家伙掉下去,一手托着她的胳膊,不让茶水倒在她身上。
念念倒了茶,看了看秦玄策,很好心地把包子从他口中取了下来,把茶杯凑过去:“二叔不要着急,来,吃个茶,再吃包子,更有滋味。”
松平县是个小地方,纪广平甚是清廉,这里备下的茶叶也是寻常,不过是等闲明前雨露,若在平时,秦玄策是不沾口的,但此时,由念念亲手倒了捧给他,又不一样了。
他低下头,就着念念的手,喝了那杯茶。
很快,念念又将包子塞到秦玄策的口中,特别体贴,还拍了拍他的胸口:“二叔继续吃,慢慢吃,你若喜欢,我明天还给你做。”
秦玄策的笑容越发温煦,叫熟悉大将军的人看了简直要哆嗦。
幸而朱氏是个机灵的人,站在一边看了半天,觉得情形不妙,咳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出声:“哎呦,念念今天新得的铃铛可真漂亮,戴上去就跟小仙女儿似的,我们要不要给大郎、二郎看看去?”
念念一想也对,马上把秦二叔丢开了,又“吭哧吭哧”地爬下去,原地蹦达了两下,听着头发上的铃铛叮叮作响,十分得意:“好,我这么漂亮,要给大郎和二郎看看去。”
她还不忘记回头和秦玄策交代一声:“秦二叔,我找大郎、二郎玩儿去了,您慢慢吃。”
大郎二郎又是什么玩意儿?
念念欢欢喜喜地跑出去了,留下秦玄策口里咬着包子,手里端着茶杯,目光冷冷地扫过下首。
那一眼,看得朱氏遍体生寒,差点没软下去,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说错了什么,惶恐地低下头去。
秦玄策面无表情,从口里把包子拿了下来,看了一眼,又咬了一大口,然后几乎灌下了半壶茶。
不得不说,潘大人实在心细如发、周到体贴,方才念念把包子拿出来的时候,他就已经觉得不对,偷偷地打发人出去准备了,过不多时,奴仆跑得气喘吁吁回来,端上一方锦纹食盒。
潘诚接过食盒,毕恭毕敬地呈给秦玄策:“大将军您看看这个,松平县有家食坊,卖的小点心着实不错,下官吃过几次,味道甚佳,大将军方才吃了孩子做的包子,这会儿不如换换口味?”
松平县别的拿不出手,只有那家同福铺子,据说当家的娘子祖上是宫廷御厨出身,流传下来的好手艺,做的各色点心精美细致、滋味绝佳、远近闻名,食客趋之若鹜,下头时常有人过来买了回去孝敬潘诚,潘诚颇有印象。
他动手打开食盒,看见铺子里给贵客贴的小彩笺,“咦”了一声:“这倒是凑巧,他们家今天做的也是琥珀核桃包子。”
食盒里面是九宫格,端端正正摆着几个包子,雪白微透,外面裹着一层糯米纸,堆叠成重瓣花托,面皮捏成七褶莲花瓣,正中点着一颗绿莲子,整个包子不过鸡卵般大小,莹润可爱。同样是琥珀核桃包,和方才念念做的比起来,味道不说,单单这外表,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看过去委实精致,倒贴合名声。
秦玄策方才吃了念念的爱心包子,味道过于惊人,正需要别的东西过过嘴,顺手从食盒里拿起一枚点心,随便咬了一口。
他整个人突然僵硬住了。
大将军看着似乎不对。
潘诚有些不安,搓了搓手:“敢问大将军有何不妥之处,可是这点心不合口味?”
秦玄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艰难地低下头,看了看手里剩下的半个包子,糖汁晶莹剔透,核桃留着衣,仿佛琥珀揉碎了融化在蜜浆里,口中是熟悉的味道,香酥甘脆,带着恰到好处的甜,在他的舌尖滚过。
秦玄策狠狠地咬了两口,嘴里分不出是甜还是苦,他使劲咽了下去。确实是这个味道,他闭上眼睛都能够吃得出来,三年多了,在梦里萦绕不去,念念不忘。
她做的点心,总是那么合他的口味,和她的人一般,咬一口,蜜汁流淌,熨烫到心头去。
他猛地站了起来,一把揪住潘诚的衣领,大声喝问:“这包子是谁做的?”
他的声音微微沙哑,听过去有一种咬牙切齿的煞气。
潘诚吓了一跳,磕磕巴巴地回道:“县里的同、同福点心铺子买、买的。”
“带我去。”秦玄策厉声吩咐,“快,现在,马上!”
潘诚不明所以,也不敢多问,迅速唤人过来带路,领着秦玄策过去。
短短的一段路、窄窄的几条街,秦玄策打马狂奔,不停催促,恨不得身插双翼飞过去,玄甲卫军紧随其后,气势惊人,路上百姓商贩惊呼着,躲闪不迭,东西散落满街。
片刻后,到了同福点心铺子。
这家点心铺子的当家林娘子每日亲手做两笼点心,多了没有,到得晚一些的人没有买到,十分扫兴,正三三两两地散去,突然见前方一群官兵风驰电掣而来,当前一人威武如天神、又凛冽如修罗,令人心惊,街坊邻居们惊慌不已,急急避到远处,又舍不得离去,三两成群,好奇地看着热闹。
“就是这家了。”带路的奴仆被玄甲军卫兵一路提着过来,惊得脸都白了,急急忙忙地指着铺面道。
秦玄策勒住马,跳了下来,大步走上去,急促发问:“核桃包子是谁做的,叫她出来。”
他率着一队铁甲骑兵而来,容服高贵,语气充满了上位者的威严,铺子的伙计吓坏了,屁滚尿流地跑进去叫东家。
“核桃包子是谁做的,叫她出来。”秦玄策重复了一遍,握紧了拳头,虎目生威,声调饱含危险。
“是我,怎么了?”
随着这甜美的声音,店铺后堂的帘子挑了起来。
众人的目光都刷地转了过去,秦玄策心里却是一沉。
一个高挑的年轻妇人走了出来,她发髻高挽,细眉长眼,看过去显得俏丽又利索,正是同福铺子的当家林娘子。
潘诚喘着粗气跟在后面,这会儿刚刚下马,看见了这妇人,心中暗忖,不过小家碧玉而已,如何值得这般兴师动众,原来大将军好的是这一口,真是……品味独特。
秦玄策僵立在那里,久久不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这三年多来,他已经经历过太多次这样的失望,前一刻以为攀上云端,转瞬又跌落谷地,令他遍体生疼。
林娘子胆识也强,见了门前这般架势,还能勉强保持着镇定:“不知众位官爷有何吩咐?”
她甚至还能大着胆子瞟了几眼秦玄策,毕竟,如此英俊非凡的男人,能多看一眼都是赚到。
潘诚在旁喝叱道:“大胆,大人驾前,安得无礼,还不跪下回话!”
他穿着官服,虽然普通百姓看不出品阶,但瞧着这身量气度,仿佛比县老爷还大一点,林娘子不敢怠慢,跪了下来:“民妇见过大人。”
秦玄策却抬手阻住了潘诚,只是沉声问道:“今天的核桃包子,是你做的吗?”
每天这两笼点心,是同福铺子的金字招牌,林娘子当然不能砸自己的招牌,只得硬着头皮回道:“是民妇亲手做的。”她犹豫了一下,又信誓旦旦地补充道,“民妇在这街上开铺子许多年了,左右街坊邻居都知道,断无欺瞒之处,还请大人明鉴。”
铺子开了许多年了,也就最近这两年才名声鹊起,但林娘子不说,反正眼前这些人也不知道。
不是她,原来,并不是她。
秦玄策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目光看了看林娘子,又慢慢抬头,看了看这间小小的铺子,随即返身出去上了马,一言不发,拨转马头回去。
市井街道人来人往,间或有小贩的吆喝声和孩童嬉闹的声音,虽不繁华,却充满了人间烟火气息。
秦玄策才走到街尽头,突然看见远处有一抹身影闪了一下,青衣罗裙,窈窕妩媚,背影纤纤如杨柳。
春日的阳光过于灿烂,令人眼花。
“阿檀……”他大叫了一声,几乎是滚着下马,飞奔过去。
但是,道路狭窄,人群拥堵着还未完全散去,定睛看时,那一抹裙裾已经消失在街角拐弯处,无处寻觅。
他停了下来,茫然四顾。
人海茫茫,往来者万千,他时常觉得有人像她,待到近处,却无一人是她,如同今日这般。
身后,潘诚带着一干卫兵追了上来:“大将军,怎么了?”
秦玄策伫立在街市中央,沉默半晌,闭了闭眼睛,将那种眩晕的感觉压了下去,他很快又睁开,眼神清澈而冰冷,带着深不见底的寒意,只是转瞬间,他俨然又是那个高贵威严的大将军,从周遭的市井气息中抽离出来。
“回去。”他上了马,终于不再停留。
……
阿檀拐过街角的时候,好像听到有人在叫她,她不由一顿,但仔细分辨时,又仿佛只是幻觉。
她停下了步子,听了一下,只听见周遭的人在议论着。
“那个……据说是刺史大人,从府城过来的,嚯,好大的威风。”
“怎么刺史也来买点心吃吗?还带了那么多人马。”
“你懂什么,大人出行,自然是大排场。”
阿檀不想招惹麻烦,压低了帷帽,加快步子离去。
她今日是过来和林娘子结算账务的,林娘子留她多说了几句话,这才耽搁了一点时间。
她摸了摸藏在袖袋里的银子,心中生出一丝欢喜,又多了一些钱,可以再给念念做几套春裳,还能买个小银首饰什么的,她的念念最爱漂亮了。
……
秦玄策沉着脸,一路无言,左右也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洛州城楼在即,远处,守城的士兵们大开城门,驱散百姓,持金戈出城,恭迎大将军和刺史大人回城。
秦玄策突然一把勒住了马。
嘲风扬起前蹄,几乎人立起来,发出“咴咴”长鸣。
行进中的玄甲军立即停了下来。
一向养尊处优的潘诚跟着秦玄策来回奔波,有点吃不消,掏出手绢擦着汗,上前询问:“大将军何不进城?”
“那个叫作念念的孩子,是不是个好孩子?”秦玄策转过头,用严厉的目光盯着潘诚,突兀地问了这么一句话。
潘诚不明白大将军的意思,但不妨碍他马上应声:“是,是,那是个极好的孩子。”
“不错。”秦玄策点了点头,一脸庄重冷峻,“这么好的孩子,看上去命中注定就是我的养女。”
潘诚一口气没憋住,“噗嗤”一声,差点喷出来。
秦玄策厌弃地皱了皱眉,立即有卫兵上来,把潘大人提到旁边去了。
突如其来的念头满满地占据了秦玄策的脑海,或许是被今日这般大起大落的情绪所影响,他的内心变得混乱起来,往昔的理智与镇定全部消失不见。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是,或许……或许,这一辈子他再也找不到他的阿檀了,除了她,他不会娶这世间任何一个女子,终将孑孓茕立,孤独一生。
那么,不如收养一个孩子,一个长得和阿檀几乎一模一样的孩子,他可以把这孩子当成是他和阿檀的女儿,把最好的一切都给这个孩子,这样的话,是否可以把此生的遗憾弥补一二?
这真是一个绝妙的主意,秦玄策忍不住要得意起来,这种想法一旦产生,就再也无法抑制,他左思右想,越想越对,几乎要给自己拍案叫绝。
主意既定,他当即掉头,又带着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地回到了松平县。
……
纪广平这两天接连遭受惊吓,已经十分冷静。
他冷静地将大将军迎了进来,冷静地恭请大将军上座,再冷静地请示大将军有何吩咐。
秦玄策也不拐弯抹角,直接了当地道:“令爱聪慧可人,甚得我心,我膝下犹虚,欲收令爱为女,令爱可随我改姓秦,我乃晋国公,来日她即为公府长女,我将令其一生富贵无忧,此不情之请,还望纪县令肯首。”
纪广平听得目瞪口呆,再也无法保持冷静,甚至连话都说不清楚了:“不、不、不,大、大将军,念念不是……”
秦玄策倏然沉下脸,周身散发出凌厉逼人的气势:“怎么,莫非纪县令觉得我不配?”
潘大人恨铁不成钢,恨不得自己有一打女儿可以让秦玄策挑一个,可惜秦玄策只看中了纪家的孩子,他羡慕且嫉妒,指着纪广平,怒责道:“不什么不?你们老纪家祖上八辈子积德才给你攒下来这样的福气,你还推三阻四的,真是糊涂至极。”
“可是,念念不是下官的孩子,下官做不了主啊。”纪广平躬身陪罪,苦着脸回道。
秦玄策的眉头皱了起来:“念念不是你的女儿吗?她不是一直在你府里吗?怎么就不是你的女儿?”
纪广平老实坦白:“念念姓虞,是下官旧日乳母家中的孙女,常来寒舍玩耍,其实并非下官的女儿。”
“也无妨。”这点细枝末节的小事,大将军根本不放在心上,他略一抬手,以果断不容置疑的语气道,“既如此,你把她家长辈叫来,我和他们说。”
在秦玄策看来,他要收养念念,就没有什么人可以置喙,知会一声即可。
“这、这……”纪广平不敢应承,也不敢拒绝,出了一头大汗。
秦玄策的语气带着一贯的倨傲:“我不日即将返回长安,无暇在此地多做盘桓,拟今日就带念念离开,日后她的衣食住行,我自会命人伺奉,无需收拾家中旧物,一应从简,至于她父母处,我赏赐黄金千两,权且当作替念念回报生育之恩,如此,便是了。”
黄金千两!即便是潘诚,也听得眼睛有点冒火,他瞪着纪广平:“发什么愣,大将军这么吩咐了,还不快去办?”
“可是……”纪广平连汗都不敢擦,支支吾吾的。
但秦玄策的目光扫了过来:“可是什么?”
他的气势如同利剑,威严凛冽,沉沉地压下,让纪广平透不过气,纪广平有再多解释的话也说不出口,只得喏喏退出。
纪广平一踏出正堂的大门,立即火急火燎地把朱氏叫来,说了大将军要收养念念做女儿的事。
朱氏开始还不太相信,以为纪广平在说笑,及至听到后面才晓得是真的,她也和纪广平一样,张口结舌:“这、这、这怎么说?”
曹媪和阿檀都将念念看得眼珠子一样重,千娇万宠,若知道有人要把念念带走,还不得哭死过去。
朱氏使劲摇头:“不成,我看是不成的,虞家大郎已经身故,只留下这么一点骨血,曹妈妈不必说,自然不会肯首,便是苏娘子也是要和人拼命去,我看她娇娇柔柔的一个人,其实性子倔得很。”
纪广平踌躇半天,终于道:“但是大将军之命我也不敢违抗,他吩咐了要叫念念的长辈过来,这样吧,你出面,去曹妈妈家里走一趟,也别说是大将军,怕把两个妇道人家吓着了,你只说有个府城来的大人,想要收养念念,看看她们意思如何?”
朱氏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只得应下,带了两个婆子过去了。
及至到了曹媪家,果然,一说这事情,阿檀就急得红了眼眶,拉着朱氏的袖子,差点跪下:“夫人救我一命,念念是我的心头肉,她有阿娘,还有阿奶,我们自会疼她爱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大人,我们多谢他这番盛意,但此事万万不能,我便是死也不会答应的。”
朱氏一把扯住阿檀,将她扶起:“好好说话,你别急,我家老爷的意思,也就是过来和你们商量一声,若不愿意,回头和那位大人好好分说一番,人家也不是不讲理的人。”
大将军是个讲理的人吗?朱氏心里没底,虚得很。
曹媪在旁边听得战战兢兢,直抹眼泪:“没有这样的道理,我们家好好的孩子,何必要送给别人家去养,夫人,您可得给我们做主,我家大儿没了,我只有念念这一点指望了,她若走了,我老婆子也不活了。”
朱氏好声好气地劝慰了曹媪半天,但见曹媪年纪大了,又没见过什么世面,怕她不妥当,只叫了阿檀,坐上马车,一起回了县衙,这事情,还需念念的母亲亲自出面,其他人是没有资格定夺的。
一路过来,朱氏还不停地嘱咐阿檀,叫她过会儿见了堂上大人,该跪的跪,该哭的哭,务必谦卑恭谨,切切不可触怒大人。
若是平时,阿檀大抵是要害怕的,但如今为了念念的缘故,阿檀觉得她什么也不怕,轻声谢过朱氏:“我懂得分寸进退,夫人放心。”
朱氏心下稍安,带着阿檀进去。
正堂门口侍立着两列卫兵,魁梧健壮,威风凛凛。
阿檀看见这些卫兵,心里却一咯噔。
他们腰挎错金佩刀,身穿玄铁铠甲,甲衣的肩部饰着凶兽纹样,这款整齐划一的装束,让阿檀觉得格外眼熟,她的腿肚子哆嗦了一下,突然迟疑起来:“不对,夫人,这些人……”
纪广平在门口等了许久,心急如焚,此时见到朱氏和阿檀过来,赶紧招手:“快、快,莫让大人久等,免得降罪下来,我们都消受不住。”
朱氏情急,顾不得阿檀在说什么,一把抓住阿檀的手,把她拖进门:“大人就在上面,你过去好好感谢大人的美意,大人最是通情达理,断不会令你为难……”
她说着、说着,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声音渐渐地小了下来。
是的,很不对,周遭的气氛都变了,宛如乌云凌顶,山雨欲摧城,澎湃的威势扑面而来,几乎要把人砸在地上。
大将军的脸色非常奇怪,他是那么高高在上的一个人,除了面对念念,他在任何人的面前都是一幅倨傲冷漠的姿态,有泰山不动岳之威,但是此际,他却露出了一种奇怪的表情,好似不受他自己控制一般,震惊、愤怒、狰狞、脸上的肌肉几乎抽搐。
大将军的神情过于骇人,朱氏惊吓之下,情不自禁地倒退了两步,而这时候,她才发现身边的阿檀也不对劲起来。
阿檀在发抖,她本来就娇柔,惊恐之下,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一般,纤细的腰肢仿佛就要折断,就像是白日里见到了鬼。
不,比见鬼还可怕。
阿檀捂住胸口,像是被提到岸上的鱼儿一般,徒劳地抽着气,但还是快要窒息,她牙齿都咯咯作响,怎么也抑制不住,身体越抖越厉害。她的脸本来就一片雪白,此刻更是没有半点血色,几乎透明一般,透出肌肤下面青色的脉络,纤细而脆弱,令人心悸。
情形过于诡异,堂上众人都察觉到了异样,没有人敢吭声,大将军盛怒之下的威压,令所有人瑟瑟发抖。
秦玄策站了起来,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慢慢的、艰难地站了起来。
“原来是你?竟然是你?”他一字一顿,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来,沙哑而粗涩,“我早该想到,原来是你!竟然是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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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63 章
阿檀不能言语、不能动弹、美丽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像是被人硬生生地钉在当场,忘记逃跑。
秦玄策想要扑过去,抓住她、按住她、抱住她,把她死死地捏在自己的手心里, 他的脚动了一下, 居然有些踉跄,他就那样踉跄走了两步, 挣扎着, 恶狠狠地伸出手去。
但是,还来不及碰触阿檀。
阿檀眼睛一闭, 身体一软, 干脆利落地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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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檀做了一个可怕的噩梦。
她逃了很久、很久, 逃了很远、很远,这几年, 一直小心翼翼地躲着,在僻远的江东小镇上,过着清苦却宁静的日子。
她有念念,她的心肝宝贝小念念, 那么可爱、那么漂亮,是菩萨慈悲,赏赐给她的小仙女儿,足以慰藉她受过所有的苦,她觉得,这一生便是如此这般地过了,也挺好的。
但是, 在这个梦里, 秦玄策找到了她。
他的神色狰狞恐怖, 如同被激怒的凶兽,居高临下逼视着她,咬牙切齿地道:“我早该想到,原来是你!竟然是你!”
阿檀怎么躲也躲不开,她惊恐万状,不停地后退,拼命地摇头:“不、不是、不是我!”
不!
阿檀一声惊叫,从梦里惊醒过来。
一睁眼,看见了头顶刺绣折枝梨花的床幔,还有一截垂下来的流苏绦子。
原来是梦啊。
幸好只是梦,阿檀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藕荷色的流苏绦子微微地颤动了一下,一片浓郁的阴影从上方笼罩过来。
阿檀僵硬住了,慢慢地、慢慢地将头转过去。
秦玄策站在床头,一动不动,用一种可怕的眼神死死地盯着她。
阿檀和他分别很久了,开始的时候,她时常会想起他,后来就是偶尔,再后来,连偶尔也不会了,她以为,自己大约已经忘记他了。
但现在,他突然出现在面前,猝不及防,气势汹汹,硬生生地把往昔的记忆猛地刨了出来。
他比三年前似乎黑了一点点、也瘦了一点点,但更加凌厉、野性,他的轮廓鲜明、眉目刚硬,英俊到近乎锐利,流露出一种侵略性的意味,那张脸就这样呈现在阿檀的面前,把她吓得魂飞魄散。
阿檀又是一声惊叫,下意识地拉起被子,把自己连脑袋一起蒙住,做了个缩头乌龟。
在做梦吧?一定还是在做梦!不去看他就好,过会儿梦就醒了。
可是有人偏偏不让她如愿。
秦玄策一把抓住被子,“刷”地一下扯开,愤怒地摔到地下:“你躲!你躲什么躲!你还敢躲!”
阿檀终于完全清醒过来,不是梦,是真的。
她慌乱地爬了起来,连滚带爬地爬到床尾,离秦玄策最远的位置,缩在角落里,捂着脸,瑟瑟发抖,她觉得捂着脸看不到他似乎就能安心一点,但又实在忐忑,偷偷地从手指缝中露出一条线,惶恐地张望。
“你怕我吗?我很可怕吗?”秦玄策恶狠狠地问她。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赤红的血丝,看过去十分骇人,好像随时会揪住她暴打一顿似的。
阿檀疯狂点头。
秦玄策气到极处,反而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他急促地吸着气,试图按捺住自己的冲动,但其实这是一件太过艰难的事情,他握紧了拳头,因为太过用力,指节发出“咔嗒咔嗒”的声响。
阿檀恨不得刨个洞,把自己埋进去,她抖得更厉害了,眼中浮出了盈盈的泪光。
海棠经雨,弱不禁风,是如此地可怜,又是如此地……可恨!
分别的这么多个日日夜夜,秦玄策从来没有一天停止过想她,她为什么要走?她在哪里?她有没有想他?她过得好不好?想了很多,想到发疯,而到了最后,他只有一个念想,她是否平安?
及至此时见了面,好,很好,他的阿檀非常好,还多了一个小小阿檀来。
秦玄策一想到这个就觉得脑袋嗡嗡作响,快要裂开,他喘着粗气,咬着牙,挤出声音来:“念念……是你的女儿?”
阿檀已经退无可退,差点要把自己镶到墙上去了,低若蚊声地回道:“是。”
秦玄策双目尽赤,凶狠如鬼刹,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压制住想要杀人的冲动,他的声音都有些颤抖起来:“你的女儿?你……和别的男人生的女儿?”
阿檀连点头都不敢了,哆嗦着,又想要晕过去。
怒火如同滔天巨浪席卷而来,几乎把秦玄策拍死在当场,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想要拔剑,就如同,当他听到纪广平说,他的阿檀是旁人家的媳妇时,他差点当场把纪广平劈死。
这叫人无法相信!
但是,阿檀在望着他,卑微而无助,她捂着脸,只露出一双波光盈盈的眼睛,睫毛上沾着眼泪,不停地颤动着。她的手指苍白,如同玉葱,好似不用折就会断裂。
美丽而柔弱,她在怕他。
秦玄策猛地转过身去,他握紧双拳,粗重地呼吸着,焦躁、暴怒、凶悍,就如同一只野兽被困在牢笼里,散发着强烈的戾气。
他在屋子里来回走动着,走了一圈又一圈,心中的怒火不但没有减弱,反而越来越强烈。
她怎么敢这样?她怎么能这样?负心绝情!
秦玄策忍无可忍,倏然一声厉喝,一拳重重地砸在墙上。
“砰”的一声闷响,整个房间似乎微微地摇晃了一下。
阿檀抽泣了一声,惊恐地瞪大了眼睛,连发抖都不会了,就像炸毛的兔子,整只僵在那里。
秦玄策又是一拳,他满腔怒火无从宣泄,愤恨至极,一下又一下猛砸墙壁,白墙龟裂,簌簌摇晃,砖块白皮不停地掉落,只听得“轰”的一下,拳头穿墙而过,墙壁被砸出了一个大洞。
“二爷!”阿檀叫了一声,带着怯生生的哭腔。
秦玄策停了下来,手撑着墙壁,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他简直无法接受这个局面。
他为了她,豁出脸面,挨了廷杖,求来皇帝的承诺,更是为了这份承诺,连命都不顾,攻克漠北,灭杀突厥,九死一生,这其中有多少艰难险阻,只有他自己知道。
固然是护卫山河,但对他来说,缘由却是私心,这是为了他的阿檀,哪怕这辈子再也找不到她,他也要为她挣下这个名分,他会堂堂正正地娶她做妻子,将来带着她的牌位一起进棺材。
恨她的时候,恨得发狂,想要将她的血和肉一并咬下来,吞到肚子里去。念她的时候,也念得发狂,想要把她捧在手心,给她一切。
这么多的爱恨、这么多的念想,唯独没有想过,阿檀已经嫁人了。
那是他的阿檀,他的。可是……她却嫁给别的男人,生儿育女,彻底抛弃了他。
他的执念只是一厢情愿,他为她所作的一切,如今看来,即荒唐又可笑,他甚至无法对她说起,说了又如何,自取其辱罢了。
秦玄策深深地看了阿檀一眼,她容色殊丽,瑰姿艳逸,一如往昔,而此时,她的眼中充满了恐惧与不安,却完全不复当时的温柔缱绻。
咫尺天涯,疏离若此。
他觉得双目刺痛,咬紧了牙关,终于什么话也没有再说,返身出去了。
“二爷。”阿檀在身后叫了一声,叫得那么小声,几乎听不见。
又或许只是他的错觉而已。秦玄策没有回头,大步走远了。
阿檀忡怔了半天,默默地下了床榻,赤脚走到墙边,慢慢地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抚摸方才他用拳头砸过的地方。
一个空荡荡的大洞,上面还残留着斑驳的血迹,那是从他手上流出来的。
疼不疼?
阿檀用手指摩挲过血的痕迹,指尖颤抖。
她把脸贴了上去,无声的,泪水打湿了白墙。
————————
阿檀带着念念回家的时候,脸色煞白,神情恍惚,连走路都摇摇晃晃的,好似一阵风吹过来,她就会倒下去似的。
连念念高高兴兴地给她看自己新得的小铃铛,她也没什么太大的反应,茫然地“哦”了一下。
念念撅起了嘴:“秦二叔给我的呢,大郎和二郎都说特别好看,娘您也不多看我几下。”
原来不是林、也不是金,是秦二叔。
她若是早知道,打死也不会去见他的。阿檀懊悔不已,扶着门,把脑袋在门扇上碰得叩叩响。
念念以为阿娘在逗她玩,开心极了,抱住阿檀的大腿,也把小脑袋在她腿上蹭来蹭去的。
曹媪见阿檀带了念念回来,急急忙忙地过来,问起今天情形如何。
阿檀低着头,魂不守舍,支支吾吾:“没什么打紧的,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大人,只是一时兴头,当不得认真,我和大人说明白了,念念太小,离不得亲娘,大人也就作罢了。”
曹媪松了一口气,拍着胸口直念佛:“那就好,我还担心那些个仗势凌人的,怕你吃亏了。”
念念什么也不懂,见了曹媪,再一次得意洋洋地给她看自己的小铃铛,喏,特别好看,闪闪发亮,叮当响。
曹媪在纪家做过乳母,也见识过一些金贵物件,这会儿看了念念头上的铃铛,也吃惊了起来:“哟,这不是金子吗,还带着宝石,这得值多少钱啊,怎么就随手给了孩子,这大人,也……也忒大方了些。”
阿檀飘飘忽忽的,心不在焉地点头:“嗯嗯,大方,他一向是个大方的。”
曹媪觉得有些不对,担忧地看着阿檀:“你没事吧,我看你脸色不好,是不是在县衙受委屈了,那不成,我得找纪大人说说去。”
阿檀一哆嗦,猛地惊醒过来,斩钉截铁地道:“我没有不好,我很好,阿娘,您别去找纪大人,千万别去。”
曹媪有些疑惑,但念念在阿檀那边得不到回应,扑了过来,抱住曹媪的大腿,叽叽喳喳地显摆她的小铃铛,又把她的心思抓过去了。
念念在那里絮絮叨叨,颠三倒四的,秦二叔真好,二叔人长得好,脾气也好,特别会玩,念念喜欢二叔呢。
曹媪这才听懂了,原来昨天那个“很大的二叔”就是今天这个要认念念做养女的大人。
听起来确实是个好的。
曹媪又心动了,自己琢磨着道:“听听,孩子喜欢那个大人呢,阿檀啊,你也说了,大人是大方好说话的,既然他喜欢我们家念念,虽然认不得女儿,找机会,我求纪大人带着念念多到他面前走动走动,混几分情面,日后啊,说不得还能照顾到孩子。”
“不不不!”阿檀惊恐万分,疯狂摇头,“那个人霸道、蛮横、不讲理,脾气又臭又硬,是个不好相与的人,等闲人接近不得,我们得躲着他,越远越好。”
曹媪疑惑起来:“是这样吗?”
她低头看了念念一眼:“听过去和念念说的不是一个人似的。”
“二叔好。”念念奶声奶气地重复了一遍,“念念喜欢二叔。”
就像大郎、二郎有纪叔叔一样,念念也有二叔呢,小小的孩子在心里模模糊糊地生出这么一个念头,自己无端端地觉得满足起来。
曹媪弄不清到底谁说的才是对的,老人家困惑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阿檀说不出话来,只得装傻,捂着脸,落荒而逃。
——————————
夜色四合,县里的小镇不似府城繁庶,百姓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早早就灭了火烛,各家安睡去了。
一更天的梆子声从小巷深处传来,偶尔还有一两声狗吠,空旷而幽静。
秦玄策站在那户人家的院子外徘徊了许久,抬头看了看夜幕,嗯,深沉漆黑,又转头看了看左右,嗯,四下无人。
很好。
他果断地翻过围墙,轻轻一跃,跳到院子里。
曹媪家不大,和周边的乡邻差不多,一进院子,两三间矮房而已,屋舍简陋,砖瓦残缺,在深黑色的夜幕下显得格外陈旧破败。
阿檀就是住在这里?
她抛弃了他,抛弃了晋国公府的安稳富贵,跑到这穷乡僻壤,就是过这样的苦日子吗?
秦玄策恨恨地咬了咬牙,可恨她那个死鬼男人已经不在了,若不然,他要抽出剑来,把那个男人剁成肉泥,再生吞下去!凭什么,那个男人凭什么把他的阿檀抢走,却让她这样受苦。
秦玄策站在原地,拳头握得“咔嗒”作响,他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好几口气,才把翻涌跌宕的心思压了下去。
这时候,夜已经很深了,借着朦胧的月光,他打量了一下周围。
最侧边的一间小屋子居然还透出一点摇曳的灯光。
秦玄策犹豫了一下,向那间掌着灯的小屋子走去,还没走到近前,就听见里面传来女孩儿娇柔细嫩的童音:“快煮好了吗?念念好饿好饿,肚子都扁扁了。”
秦玄策心头一跳,放轻了脚步,悄悄靠近去,凑在窗边,从缝隙透进去觑看。
念念裹着小被子,就跟一团棉花似的,堆在小凳子上,还不安分,摇摇摆摆的。
这是一间窄仄昏暗的小厨房,四壁被熏得发黄,收拾得却整齐,横梁上吊着几块腊肉和鱼干,灶台上堆着米粮油盐,带着温和的市井烟火气息。
阿檀生了灶火,在煮东西。
她大约是才从床上起来,没有好好梳妆,头发用木箸盘了一个高髻,尾梢垂在柔美的脖子上,乌发如墨,肌肤欺雪,火光跃动着,映衬着她的脸颊,芙蓉面、桃花眼,丹唇似樱珠,艳光妩媚。
一如当年,天真而妖娆,一点不似已经为人妇、为人母的模样。
秦玄策只看了一眼,觉得春夜絮暖,身体燥热,他移开目光,不再多看,避到窗外墙根下,安静地听着里面的说话声。
“小孩子家家,大半夜的嚷着要吃东西,你要长不高的,晚饭怎么不好好吃,这么快就饿了。”这是阿檀的声音,和天底下所有当娘的人一样,啰啰嗦嗦。
“晚饭不香。”念念唧唧咕咕,像只小鸟,还很认真地抱怨,“蛋羹不够嫩嫩,鱼汤不够咸咸,娘今晚做饭和平常不一样。”
“偏你嘴刁。”阿檀又气又笑,“娘就心里有事,没留意,差了那么一些些,这都让你吃出来了,嘴巴真叼,不好养活。”
念念“咦”了一声,软软地讨好阿檀:“不好养活吗?那念念可以少吃一点,明天不吃蛋羹了,留着给阿娘吃。”
阿檀笑了起来:“好吧,知道你会哄人,阿娘不吃,你若是蛋羹吃腻味了,阿娘明天买条活鱼,给你做鱼茸粥,好不好?”
念念大约是开心起来,隔空给阿檀亲了好几个飞吻,亲得“吧唧吧唧”的,特别响亮。
秦玄策的嘴角忍不住翘了一下,他背靠着墙,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下弦月,弯如勾弓,月光清浅,春夜柔软。
不敢见,不愿见,不能在她面前折腰低头,只要见她一眼就怕控制不住自己,如此,不如不见,只敢躲在这里偷偷地看着她罢了。
多看一眼都是好的。
作者有话说:
咳咳,孩子是两岁还是三岁,没养过孩子的钢铁直男是分辩不出来的,从大将军的角度来看,就是老婆跑了,嫁给别人、生了别人家的娃,所以,从逻辑上说,以他的性格,他肯定要抽风。让他抽一下吧,后面才能抽自己脸。
顶着锅盖特别申明,故事结构就是这样,如果你喜欢它,我很高兴,如果不喜欢,抱歉,是我能力不足,相逢是缘,有缘来日再见,依旧心存感激。(对、对,我心里有阴影了,提前打个招呼,抓头,傻笑。)
◉ 第 64 章
过不多时, 阿檀不知道煮好了一碗什么,喂给念念吃,空气里隐约弥漫着一种谷物清新的香气。
“核桃,豆豆, 还有牛乳。”念念果然嘴巴刁, “不够甜,我要糖糖。”
“大晚上的, 不能吃甜的, 小肚子要吃坏的,听话。”阿檀柔声哄她, “核桃米浆好消食, 快点吃, 吃了赶紧睡,不然明天起不来, 就不能出去玩耍了。”
“明天……人家还想找二叔去玩。”念念忽然又高兴起来,声音也带上了明显的雀跃,“二叔可能玩了,他陪念念放纸鸢、骑大马, 夸念念漂亮,还送给念念好看的小铃铛,念念喜欢二叔。”
小小的女孩儿大声重复了一遍:“最喜欢二叔了。”
夜间的风微微地拂过来,那也是春风和煦,秦玄策的心都快融化了,赤子天真,最是无邪, 虽然……虽然她是别人的孩子, 但那也是阿檀生的, 和阿檀那么相像,真是从头到脚,无一处不可爱。
但是阿檀马上发话了,她的语气紧张又严肃:“小心点,你那个二叔可不是好惹的,是很可怕的一个大人,连你纪叔叔见了他都怕得不敢说话,记住,亲近不得,务必远离。”
“啊?”念念不太相信,磕磕巴巴地道,“这、这样吗?不像啊。”
“你别不信哦。”阿檀十分严肃地吓唬女儿,“他这个人非常凶,成天爱生气,生气起来啊,一个拳头能打死一头牛,手下还有一大帮人,和他一样凶巴巴的,在外头走路都是横着,所以,你别去招惹他,有多远离多远,一定要听娘的话,知道了吗?”
念念倒抽了一口冷气:“嗯、嗯?这样吗?真的吗?”
“真的!”阿檀斩钉截铁地骗小孩,“娘还能骗你吗?绝对是真的!”
念念终于被吓到了,结结巴巴的:“啊?好吓人啊!嗯、嗯,念念知道了,一定、一定躲得远远的。”
这个女人简直胡说八道! 秦玄策听得脸都黑了,觉得有些手痒。
而很快,阿檀又接着道:“但是呢,秦二叔是个有本事的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大英雄,你要在心里敬重他、爱戴他,他是上等人,生来高贵不凡,和我们本来就不一样的。”
“嗯。”念念可能也不太懂,但她很乖,阿檀这么说了,她就奶声奶气地应下了。
秦玄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一时却是惘然。
天上月依旧,此刻却显得寂寥起来。
秦玄策在窗外默默地伫立半晌,在阿檀抱着念念出来之前,又翻出围墙,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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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从县衙回来后,阿檀就一直提心吊胆,生怕秦玄策来找她麻烦,但是,奇怪,他居然没什么动静。
念念被按捺住了,这几天不放她去纪家玩耍,就老老实实地窝在家里头,阿檀也不做点心了,成天陪着她玩耍,免得她又念叨着找那个什么秦二叔。
如此波澜不惊地过了五六日,直到这一天,曹媪家有贵人登门。
松平县是个小地方,寻常百姓们见过最尊贵的大人就是纪县令了,而这位贵人的排场比纪县令还大。
一辆华丽的四轮朱漆马车停在院子门前,两个老妈子在前面引路,七八个奴仆簇拥着跟在后头,一个年轻美貌的妇人下车来,另有两个小丫鬟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她。
这妇人通身绫罗绸缎,头上佩着赤金花树步摇,手里持着金绣缂丝团扇,轻轻摇着,神情轻慢,睥睨了四周一圈,用扇子掩住口鼻:“这么破的小地方,看了就叫人难受,快叫虞家的人出来迎我。”
有街坊好事者凑上前去打听了一下。
随从的奴仆傲慢地道:“管叫你们知道,这是潘刺史府里的如夫人陶娘子,你们这群市井小民快快走开,我们家陶娘子可不是你们能轻易觑看的。”
潘刺史对于县城的百姓而言,那确实是了不得的大人物了,哪怕他家的阿猫阿狗,也比这些没有倚仗的小百姓们更尊贵一些。
话虽如此说,但眼见得陶氏一行人这般气派场面,街坊们瞧着稀罕,按捺不住好奇心,不愿离去,一群人围在曹媪家门口,伸长了脖子张望着。
曹媪闻得消息,急急出来开了门,将陶氏迎入:“不知道夫人到此有何贵干,我们小户人家,无以待客,叫夫人见笑了。”
她说着,又朝里屋叫道:“念念她娘,你去,前几天给念念做的那个槐花卤子,沏一碗出来给夫人尝尝。”
“好,我就去。”阿檀从里面出来,温顺地应了一声。
“喂,不必了。”陶氏皱了皱眉头,嫌弃之色简直要满溢出来,“啧,瞧瞧你们穷酸模样,这什么脏东西,我才不吃,别费那劲。”
像曹媪这等人家,若是平日,陶氏是连正眼都不屑看的,更不用说踏足于此,而今日来此,确实另有目的。
前些日子,此间事了,大将军回到洛州府城,按原先行程,本应立即率部返回长安,但他却意外地滞留下来,这几日更是行踪诡异,午后出去,天亮方归。
潘大人作为一个尽职尽责的马屁精,耗费了无数力气,才探查出大将军的去向,原来每天夜里去了松平县的一户老妪家中,那老妪儿子早亡,家里只有一个儿媳妇并孙女儿,她家儿媳妇就是那日在县衙看见的美貌小妇人。
虽然不知道大将军夜里去了人家里做了什么,但这并不妨碍潘大人剥丝抽茧,只要联想到当时在县衙里,大将军和那美貌小娘子见面的情形,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潘大人也是个男人,一个自诩风流、有着三妻四妾的男人,他可太懂了,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不过如此。
但潘诚做事向来谨慎,大将军不苟言笑,不怒自威,铁血铁心之名人尽皆知,他也不敢贸然行事,回头和陶氏商议了一下。
还是陶氏更周到,出谋献策:“那毕竟是个已嫁的妇人,按说大将军眼高于顶,不至于太放在心上,或者是一时被美色所惑,也是有的,不如把那妇人叫来刺史府,给大将军当个贴身服侍的婢子,多余不必明说,大将军若有意,自会收用,若不用,到时候逐出去就是。”
潘诚深以为然,为慎重起见,让陶氏亲自去打点此事,故而才有陶氏今日之行。
先是时,陶氏看见曹媪的门户庭院,还满心不屑,暗忖道,这等破落户,家里的媳妇应该也不过下等村野妇人,何至于令大将军迷惑如此。
直到阿檀出来。
陶氏这才明白,为何大将军为之倾倒、又为何潘诚提到这村妇时那般神思迷离,原来这世间真有绝色足以倾城。
陶氏酸溜溜地“哼”了一声,用审视的目光把阿檀周身看了个遍。
看得阿檀心里发毛,低了眉眼,怯生生地问道:“不知夫人有何赐教?”
粗布荆钗难掩国色天成,如娇花扶水、弱柳临风,真真我见犹怜。
陶氏快被心里的酸水呕死了,竭力用轻描淡写的语气道:“这位便是苏娘子吧,我家大人听闻你素有殊色,想叫你到府里服侍,若服侍得好,得了贵人的青眼,你的运道来了,你快收拾一下,随我去吧。”
阿檀脸色发白,后退了两步,轻声道:“不,我不去。”
曹媪搓了搓手,不安地道:“这是我儿子的媳妇,虽然我儿子不在了,但我们是正正经经的良民,没的叫我儿媳妇去给人做奴婢的道理。”
陶氏冷笑了一声,对身边随伺的婆子道:“去,告诉她们,是谁要那妇人去服侍的。”
婆子应了一声,上前一步,傲慢地道:“那是一等国公爷,骠骑大将军,天上龙凤一般的人物,叫你去服侍,可不是那是你家祖坟冒青烟的功德,怎么还推三阻四的,好不知趣。”
躲在门口偷听的街坊中有人“嗳”了一下,失声道:“大将军?那可不是征服突厥、踏平漠北的秦大将军吗?”
大将军到洛州查办宣平王一案,这样大的事情,下辖各县的百姓们自然是知道的,据说前些日子,大将军还到松平县露了个脸,可惜没几个人有福气能目睹大将军风采,只在市井之中传说罢了,这些街坊乡民却没想到曹媪家能和这样一位了不得的大人物扯上关系,不免震惊,三三两两地在那里窃窃私语起来。
陶氏看了阿檀一眼,转过来对着曹媪,“哼”了一声:“除了他老人家,还会有谁?说起来,你这个儿媳妇是个极蠢的,大将军本想收你家孙女儿做养女,这种一步登天的事情,她居然给推脱了,我都替你们心疼。”
这下子,门口偷听的那群街坊齐齐倒抽一口冷气:“大将军要收养女?还有这等好事!”
连曹媪也惊呆了,她一个乡野老妇,骤然听到这样的事情,吓得手脚都不知道该放哪里了,惊慌地看了看陶氏、又看了看阿檀:“这、这从何说起,怎么会是大将军呢?”
陶氏慢悠悠地摇了摇团扇:“现如今,我们家大人再给你们一个机会,可别错过了,那是天上人,容不得你们一再矫情。”
她倏然沉下脸:“我今天过来,已经是给足了你们面子,若再不知趣,惹怒了大将军,别说你们家,就连这松平县的县令都逃不开干系。”
阿檀却摇了摇头,轻声道:“不会的,大将军不是这样的人,你不要吓唬我,我不信。”
陶氏一怔,旋即冷笑:“是,大将军怎么有闲情和你们这些小民计较,但我家潘大人可说不准了,潘大人掌管洛州民生,事无巨细,向来尽心尽力,信与不信,且随你去。”
这是□□裸的威胁,阿檀纵然可以不顾自己,却不能连累好心的纪广平夫妇。
她心中气极,又无话可说,只能恨恨地咬了咬嘴唇,丹唇朱痕,恰似掐破了樱桃。
陶氏看得刺眼,用团扇掩住半边脸,神情鄙夷:“看这勾人的模样,装什么正经呢,欲擒故纵罢了,狐媚子。”
阿檀气得脸都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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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玄策独坐房中,拭擦着他的剑。
这几日,他心绪不宁,如惊涛拍岸,卷起千层浪,层层不休,几乎要把他淹没。
他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握紧了手中的剑,用白鹿皮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隔着鹿皮,冰冷的剑锋在指尖滑过,那种尖锐而刚冽的触觉让他回忆起长风中冷酷的杀戮、黄沙下血腥的挣扎,他想藉由此让自己的心重新冷硬起来。
当初的旧剑“睚眦”在阿檀离开的时候被他硬生生地折断了,在他出征漠北之际,高宣帝赐了他一柄新剑,名为“天狼”,天狼者,主杀伐,破万军。
而今,他却被人杀得溃不成军。
怎么做都没用。他恨恨地咬牙,烦躁地将鹿皮扔到边上去。
外面传来细碎的脚步声,脚步声似乎在门口犹豫了一下,才走了进来。
隔着珠帘,行拂间,裙裾发出窸窣的声音,宛如月光照水、又宛如春风拂柳,那么轻。
有人挑起了帘子。
“出去。”秦玄策头也不抬,冷冷地道。
来人的脚步顿了一下,又靠近了一点。
秦玄策手腕一翻,天狼剑顺势挥出,指向来人:“我叫你出……”
没说完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但那人被那剑气所惊,“啊”了一声,脸色苍白,踉跄两步,一失手,将端着的茶盘打翻在地,发出“哐当”的脆响,瓷片四溅。
她还是那么胆小又笨拙,叫人恼火。
四目相对,面面相觑。
秦玄策的剑还直直地指在半空,忘记了收回。
阿檀显然被他吓到了,当她害怕的时候,眼眸中会不自觉的浮起泪光,恰似江南烟雨,旖旎春色。
仿佛当年,甚似当年。
阿檀的嘴唇微微地颤了一下,又找不到话说,半晌,垂下眼帘,轻轻地唤了一声:“二爷。”
一瞬间,秦玄策被这旧日的称呼刺到了,“锵”的一声,他倏然还剑入鞘,将剑重重地拍到桌案上。
“你来此作甚?你为何在此?”他沉着脸,厉声喝问。
“我、我……”这么多年未见,他还是原来脾气,凶巴巴的,阿檀本来就心虚,被秦玄策这么大声一问,吓得更厉害,烟眉轻蹙,噙着泪光,声音娇怯颤颤,“我是……”
但秦玄策完全不想听,暴躁地打断了她的话,一声断喝:“来人!”
侍立在门外的玄甲军卫兵马上进来:“在。”
秦玄策指着阿檀,一脸厉色:“她是怎么进来的?谁让她进来的?说!”
大将军震怒。
潘诚闻讯,急急忙忙地跑了过来,点头哈腰地回道:“此乃府中新来的婢子,下官命她贴身服侍大将军,未知是否有不周之处,怠慢了大将军。”
秦玄策勾起嘴角,露出一个森冷的笑意:“她何时成了你府中的婢子,潘大人办事相当得力啊。”
阿檀缩在一边,胆怯地捂着嘴巴,眼睛睁得大大的,不敢吭声。
潘诚纵然再愚钝,此时也听出不对来,他额头上冒出了大颗的汗珠,强笑道:“不敢、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你什么都敢!”秦玄策高坐上首,逼视潘诚,周身都散发着暴戾的气息,“你把她拎到我面前来做什么?她算什么,一个乡野村妇罢了,又笨又呆,除了那张脸就一无是处,看看,站在那里的样子就像一只呆鹅……”
阿檀的眼睛睁得更大了。
秦玄策凶狠地瞪了阿檀一眼,比她的眼睛还大,阿檀又缩起来了。
秦玄策越说越怒:“我的眼光那么差吗?这种女人,根本不值得我多看她一眼!谁叫你自作主张把她带到这里来?荒唐至极!放肆至极!”
他一拍桌案,桌案都抖了三抖:“来人,把潘诚拉出去,赏他十个板子,我看他日后还敢不敢如此轻视我!”
真是飞来横祸。潘诚吓得魂飞魄散,跪地求饶:“不、不,是下官错了,下官的狗眼瞎了,大将军饶命,饶命啊!”
左右卫兵过来,一把捂住潘诚的嘴,直接把他拖出去,扎扎实实地打了十个板子,一点儿不掺水,把潘诚打得哭爹喊娘。
潘大人无辜被打,偏偏敢怒不敢言,还要反省己身之过,那厢回头后,就把出馊主意的陶氏揪出来暴打了一顿,以示泄愤之意,这些都是后话,按下不提。
而此时,阿檀两腿战战,几欲跌倒,虚弱地用手扶住墙壁,才勉强撑着身体,她低着头,试图装作谁也看不见她,慢慢的、一点一点地向后挪动脚步。
作者有话说:
大将军:那个半夜三更去人家院子里做贼的人是谁,必须不是我……继续在作死的康庄大道上一路狂奔。
◉ 第 65 章
“你!”岂料, 秦玄策的眼睛又转了过来,一脸严肃之色,“愣在那里作甚!既为婢子,还不过来服侍我, 我要喝茶, 茶水呢?”
这个男人,简直颠三倒四, 方才还在训斥潘诚做错了事, 怎么这会儿又直接拿她当婢子使唤了。
好在阿檀已经习惯了他蛮横不讲理的性子,反正大将军时时刻刻都是对的, 容不得旁人忤逆他的意思。她只得忍气吞声, 匆忙收拾了地上的残局, 出去重新捧了茶水进来。
刺史府中的茶还是讲究的,初春新摘的蒙顶石花, 芽似雀舌,翠嫩可人,味甚清雅,宜以极滚的山泉沏泡, 盛于极薄的白瓷盏中,茶香清远。
阿檀斟了一盏茶,端起来的时候颇为烫手,她不敢直视秦玄策,头埋得低低的,双手奉上茶盏。
秦玄策盯着她,目光似剑, 几乎要把她刺出一个窟窿, 他伸手来接, 她越发心慌,下意识地缩回手去,缩得太快了,交接不及,茶盏掉了下来,落在秦玄策的腿上,茶水泼湿了他的衣襟。
“哐当”一下,茶盏摔在地上,又碎了。
“二爷。”阿檀下意识地唤了一声,想要伸手,但犹豫了一下,又局促地将手缩了回去。数年不见,仿佛有些生疏,竟不敢触碰他。
秦玄策为人刚硬端方,出行在外,房中从不用婢女服侍,虽然潘诚备下了众多妖艳美婢,但等闲不能靠近秦玄策,在他身边做事的,皆是他手下的玄甲军卫兵。
五大三粗的汉子能有多细致?若不然,也不至于秦玄策在外三年多,头发胡子乱糟糟也没人劝他,这时候见状,随身服侍的卫兵一个箭步冲过来,伸手过去,试图给秦玄策擦水,还自诩忠心尽责。
“大将军,烫不烫?小的赶紧给您擦擦。”
秦玄策脚尖一拨,把那卫兵拨开,一脸嫌弃:“下去,不要乱摸。”
他站了起来,冷冷地吩咐道:“我要更衣,顺便沐浴,快去备水。”
他对手下的卫兵这么说着,眼睛却看着阿檀,眼神就像一只暴躁的野兽。
说罢,他一拂袖,先行进去浴室了。
要知道,能跟在秦玄策身边的,都是心腹属下,这其中就有那么几个当年跟随着秦玄策历经过凉州之战,是认得阿檀的,虽然三年不见,不知这其中发生了什么曲折,但不妨碍这些人机灵了一回。
当下就有一个卫兵一本正经地对阿檀:“苏娘子,大将军要沐浴,命你伺候呢,快去、快去。”
“啊?”阿檀巍巍颤颤,犹豫地指了指自己,“我?服侍大将军沐浴?”
“对、对,去吧。”卫兵做了一个杀鸡抹脖子的姿势,催促道,“大将军是个急性子,你知道的,去晚了,他又要发火了,快点。”
阿檀被逼无奈,推脱不得,只得硬着头皮打算进去。
才走了一步,又停下来道:“二爷的干净衣裳在哪?”
卫兵带她去了里间,打开了几个大箱笼。
阿檀随手翻了一下,叠得倒是齐整,各种品类都混合在一起,大氅、外裳、里衣、裤子什么的完全不分,腰带和鞋袜等小件堆叠着,总之,一团糊涂。
阿檀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在里面翻找了一下,这会儿是春季,万物复苏,天色明朗,她选了一件荼白的里衣,配远山青黛色的外衫,找不到同色的腰带,只好挑了一样月下霜色的,这几样搭在一样,抱着去了浴室。
但一进浴室,她就踉跄了一下,差点没跌倒。
大将军雷厉风行,动作果断且迅速,就这短短工夫,已经脱光了泡到池子里了。
刺史府虽然不如晋国公府阔气豪华,那浴池也是十分宽敞的,足有四五人合抱大小,此时热气蒸腾,水雾氤氲,或许是春日熏暖,室内弥漫着燥热的气息,叫人胸口发紧,有些透不过气来。
秦玄策如今不过二十四岁,正是一个男人年华最盛的时候,他蓬勃富有朝气,但是多年的沙场征伐,又令他充满了成熟的味道。
这么一览无余地看过去,阿檀才发现,其实他并没有比原来瘦,只是眉宇间的威压更强,铁骨铿锵,产生了一种锐利的错觉。
他形体强劲而颀长,宽肩、阔胸、窄腰、大长腿,麦色的肌理起伏分明,充满了雄性的力度,下半段浸泡在水中,水波微荡,带着潮湿的意味,愈发显得强悍惊人。
虽然阿檀早已经看习惯了、连摸都摸习惯了,但许久未见,青天大白日的,这样直面冲击,她还是承受不起,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手扶在门上,娇躯颤颤,几欲晕倒。
“发什么呆?还不过来!”秦玄策板着脸,神情倨傲又矜持,“磨磨蹭蹭作甚?”
多年前养成的顺从还刻在骨子里,秦玄策这么一说,阿檀下意识地“哎”了一声,慌慌张张地走近前去。
秦玄策下颌微抬,“哼”了一声:“为我搓背。”
事到如今,阿檀无从逃避,顶着红扑扑的脸蛋,把手里抱的衣物放到一边,走到秦玄策身后,半跪下来,拿起绸巾,为秦玄策搓澡。
他的肌肉结实又极富韧性,当年阿檀就喜欢掐他、咬他,在他身上留下她的红印子,但现在她连力气都不敢用,轻轻的,用手指头捏着绸巾,如蜻蜓点水般蹭了几下,恨不得不要碰触到他。
秦玄策冷冷地道:“没吃饱饭吗?”
“啊?”阿檀心慌意乱,支支吾吾,“二爷说的对,我就是笨,做不好事情,不如换个人来服侍您?”
秦玄策冷笑了一声,倏然转过身来,一把抓住阿檀的手,凶巴巴地道:“你是做不好,还是嫌弃我,不想面对着我?”
他这么一转身,那么接近,几乎要和阿檀贴在一起,看得更加分明了,他的胸膛结实浑厚,仿佛冒着热气。
阿檀被蒸得脑袋发晕,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往脸上涌,脸烫得快要熟了。她不知所措,拼命摇头:“没有,不是,不是这样的。”
“哗啦”一声水响,秦玄策从浴池里长身站了起来,他依旧牢牢地抓住阿檀的手腕,居高临下地逼视着她,不依不饶:“看清楚,我如何,你嫁过的那个男人如何,他会比我好吗?”
阿檀居然听懂了他的话,羞得整个人都冒烟了,本是雪团般的一个人,差点融化成一汪水,身体发软,连站都站不稳,被他生生地拉着,无力地仰头望着他。
从这样的角度看上去,他那处越发显得惊人了,雄兵伟岸,剑拔弩张。
阿檀羞愤欲绝,急急闭上眼睛不敢多看,颤声道:“二爷,我已经嫁作人妇,万万不能如此。”
这句话更加激怒了秦玄策,他几乎把阿檀的手都捏碎了,愤怒地反驳:“什么嫁做人妇,你做梦!那不作数!你是我的人,我没有肯首,你怎么能嫁人!”
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似乎有一股气要冲破胸膛爆发出来,令他的指尖都有些颤抖:“谁敢娶你?谁娶了你!我要杀了他!把他大卸八块,剁了喂狗!”
“他……他已经过世了。”阿檀被吓坏了,缩着脑袋,弱弱地提醒道。
哦,对,那个男人已经死了。居然已经死了?不能将他千刀万剐,何其可恨!
秦玄策满腔怒火无从发泄,好似雷霆一拳打到了棉花上,叫他又恨又恼,他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低的咆哮,手掌不由自主地缩紧。
阿檀被他捏得惊叫起来:“疼、好疼。”
秦玄策马上松手,顺势手臂往下一揽,握住了阿檀纤细的腰肢,狠狠的,似乎想要把她的腰折断。
他俯下身,身上的水一滴一滴地落下来,滴在阿檀的脸上,带着他身体滚烫的温度,威严地命令她:“睁开你的眼睛,看着我,好好看着我,阿檀。”
阿檀的睫毛抖了抖,就像纤长的蝴蝶的羽翼,被惊扰得不得安生,慢慢地睁开来。
靠得那么近,他呼吸的热气拂在她的嘴唇上,熟悉的味道,悬崖绝壁上青松的树脂,被烈日暴晒着,散发出干燥而温暖的香气,高傲而热烈。
她望着他,看见他眼眸里印着她的身影,小小的一个。
阿檀心里一抽,落下了一滴泪。
“那时候,你为何离去?为何骗我?” 他一直压抑着自己,装作高高在上、装作不屑一顾,但这句话藏在心里太久,他终于还是压抑不住,一字一顿,问了出来:“为何负我?”
阿檀沉默了片刻,轻轻地摇了摇头:“二爷记得我走的时候给您留的话吗?君不曾负吾,吾亦不曾负君,两不亏欠,勿憎勿念,二爷为何放不下?”
“你叫我放下?你薄情寡义,背信弃义,到头来就这一句话,叫我放下,你怎么说得出口?”秦玄策双目赤红,失控般地吼道。
“我负了二爷什么?”阿檀泪光盈盈,居然微微一笑,她笑起来的时候,春水亦不及她温存,轻柔得宛如月光流淌过花瓣的尖梢,“我曾与二爷真心交付,可是后来,二爷对我说,您要另娶高门贵女,只愿纳我为妾,甚至连孩子都不肯让我先怀上,我不愿意,就算是负了您吗?”
秦玄策刚刚还气势汹汹,这会儿却滞了一下,他的手有些发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一时却无法说出口。
她生得漂亮极了,如同娇柔的花朵,但说话的语气却那么坚定:“我不愿意的,二爷,无论是谁,哪怕是您,我也不愿意给人家做妾,所以我走了,我找了一个愿意娶我做正妻的男人,我生了孩子,自己养,不要靠主子的施舍,我活得堂堂正正,我没有错,您不该怪我。”
三年多了,那么多个白天和黑夜,没有一天停止过思念和痛恨,哪怕在漫天的黄沙中搏杀,濒死时,心里念的都是她的名字。可是,她却对他说,“我没有错,您不该怪我。”
她没有错,那么,错的是谁?
不愿意去回答这个问题。
秦玄策咬紧了牙关,狠狠地咽下一口唾沫,满嘴苦涩,带着淡淡的血腥味道。他生性霸道又蛮横,他的拳头硬,从不和人说道理,但是,面对着她,却使不出任何力气。
其实,也没有什么可说的,迟了一点、就那么一点点,就错过了。
她嫁给别人了,还生了那么可爱的一个孩子,可爱到令他嫉妒发狂。
秦玄策缓缓地放开了阿檀,他的眼睛里血丝越来越浓郁,但他的神色却已经变得冷静,冷静得如同冰块一般:“你这几年……过得好吗?”
阿檀理了理凌乱的头发和衣裳,低声回道:“嗯,还好……”
“还好?”秦玄策冷笑了一下,“乡野之地,穷酸人家,有什么还好?”
阿檀想了想,慢慢地道:“我家相公……嗯,他已经过世了,但他生前是个举人,我呢,如今虽然清苦,但走出去,旁人唤我一声‘举人娘子’,那也是客客气气的,没人看不起我,我不是人家的奴婢、也不是妾,我不用站在您的身后,揣摩着贵人的眼色,卑躬屈膝,这样的日子很好,比我原先在秦府的时候要好。”
她笑了一下,目光中含着柔软的温情:“我还有了一个念念,我自己堂堂正正地养她,也不用什么记到嫡母的名下,我觉得,这样的日子挺好、真的挺好的。”
秦玄策喘着粗气,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字来,但与生俱来的骄傲却顽固地阻止着他,想说不能说,仿佛是喃喃的自语:“你为什么不等我?我也可以、也可以的。”
“嗯?”阿檀没有听清楚,她睁大了眼睛,有些茫然地看着秦玄策,她的眼睛生得那么美,形态宛如桃花的花瓣,眼线妩媚,眼角微微地挑了起来,风情万种,却最是天真。
她初见他时,不过及笄之年,而如今,又长成了一些,风韵恰到好处,胸脯更挺了、腰也更细了,娇艳得仿佛要滴出蜜汁来。
他曾想过千万种惩罚她的方式,想要把她用铁链锁起来,想要用鞭子抽破她的衣裳,想要揉碎她雪白的肌肤,想了很多,但临到头来,只要看她一眼,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她不要他了。好吧,他也不稀罕!
秦玄策神色狰狞,脸上的肌肉抽搐着,他退后了两步,恶狠狠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用赤红的眼睛再看了阿檀一眼,随手抓了一件袍子裹住下面,就这么湿淋淋地走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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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将军怒气冲冲地从浴室里走出来,赤.裸着,头发和身体还淌着水。
卫兵们瞠目结舌,虽然大将军素日不拘小节,但这般豪放也是少见,贴身的亲卫赶紧上前,擦水的擦水,拿衣服的拿衣服,乱成一团。
秦玄策不耐烦地扯过卫兵手里的绸巾,自己胡乱擦了一把,他觉得浑身发烫,血液都在翻腾,似乎不用擦,水渍就快要蒸发干了。
卫兵将衣裳拿来,秦玄策接过,刚要穿上,却听后面传来阿檀怯生生的声音。
“二爷,我已经给您拿好衣裳了,穿这一身更好。”
原来阿檀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跟出来了,弱弱地躲在旁边。
秦玄策的手顿了一下,冷冷地“哼”了一声。
阿檀可太懂他了,知道这就是肯首的意思,捧着衣裳上来。
秦玄策抬起下颌,用严厉的目光扫过四周。
卫兵们识趣,纷纷低头退出去了,还贴心地把门掩上了。
阿檀这会儿已经冷静下来了,默默地为秦玄策把身上的水擦干了,再为他穿上衣裳。
穿到里衣的时候,她不小心触到了他的腰部,那里有一道长长的伤痕,从后背贯穿到前腹,那是这三年多里新添的伤,从前未曾见过的。
她的手指抖了一下,用几乎微不可及的声音轻轻地道:“还疼吗?”
“不需你操心。”秦玄策冷笑了一下:“你大约巴不得我死在北面不要回来,有什么好问的。”
阿檀心里很难过,她微微地叹了一口气,什么也不说了。
很快,阿檀替秦玄策穿好了衣服,领口整平,腰带系好,又理了理衣襟,如同她当年服侍他一样,温存细致。
做好了这些后,她想了想,又道:“我方才看二爷的衣物,乱得很,这会儿还不到二月,天凉着呢,您把夏季的单衣都混在其中了,若穿了要着凉的,我替您收拾收拾去。”
秦玄策臭着一张脸,不置可否。
好在阿檀了解他的脾性,也不需他回复,自己进去收拾了。
她打开那几个紫檀错金镶嵌钿螺的箱笼,把里面的衣服饰物全部抱了出来,放在床上,摊开,一样一样审视整理过去,低着头,柔声道:“我给您都收拾好,就按原先在家的样子,按上下里外分门别类,收到不同的箱子里面去,还有,回去以后,您记得和长青说,下回给您准备衣物,记得,腰带和须得和外衫同色,别搞混了,蹀躞带只有一样是不够的,您这样的身份,出入正经场合,少说要备上七八件不同样式的才合宜。”
秦玄策隔着重帘门的花罩,坐在那里,冷冷地道:“记不住,回头你自己和他说去。”
阿檀沉默了一下,摇了摇头:“我不回去,二爷,我赎身的银子都付了,我不欠您的,我不想再回去给人当奴婢了。”
她的声音温和柔顺,但语气却坚硬如铁石,仿佛这世间并没有什么可以改变她的心意。
秦玄策神情凶狠,硬邦邦地道:“你丢下银子就跑了,是谁同意你赎身?你的身契还在我手里,你就是我秦家的人,你那些银子原先是谁给的?那也是我家的!你通身上下,从里到外,连每根头发丝都是我家的。”
他把蛮横不讲理的性子发挥了个十成十。
“我不回去。”阿檀生气了,她有时候属兔子,胆子小得要命,有时候又属牛,脾气倔得要命,就譬如现在,她转过了头,红着眼眶,小小声地道,“您娶了公主,夫妻恩爱,和和美美,我杵在那里作甚,凭白无故惹人厌烦罢了,您何苦为难我?”
秦玄策怒道:“对,我马上就要成亲了,皇上有旨,待我北征归来,就将公主许我为妻,许你嫁人,就不许我娶妻吗?”
阿檀气得哭了,眼泪叭嗒叭嗒地掉下来,她一边抹眼泪,一边手里还在为秦玄策整理衣裳,一点不耽搁,只是嘴巴闭得紧紧的,再也不肯和秦玄策说一个字。
秦玄策突然后悔了起来,心里懊恼得要命,但是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神色威严凛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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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晚上,秦玄策命人在他的床边打了个地铺。
紧挨着那具黄花梨束腰云纹博古架子床,刺史府的奴仆依照大将军的吩咐,在地上垫了一层雪松木独板,一层银鼠绒毡子,一层湘妃芙蓉簟,再加一层新棉云锦褥子,上面摆放了一个沉香木枕,填充以佩兰干叶,又有一床厚实松软的蚕丝妆花缎被子。脚尾搭了一件兔毛大袄,角落里还放了一盒鹅梨香。
待一切布置好后,秦玄策挥手把其他人屏退出去,单单留下阿檀,指了指那地铺,冷冰冰地吩咐道:“你是我的婢子,今晚就睡这床边值守,我晚上喝水、起夜什么的,你得随身伺候。”
婆娑的烛光下,阿檀看了秦玄策一眼,眸中流光宛转,似生气、又似害羞,但她还是不吭声,沉默地低下头,表示顺从。
她掩好门,替秦玄策打开罗衾,拢下床幔,然后,也不管秦玄策本人还站在那里,直接把灯烛给吹灭了。
周遭陷入一片朦胧的黑暗中,春夜旖旎,月光从门畔、从窗纱、从重帘的缝隙里,一点一点地透进来,无处不在,似乎带着氤氲的水气。
阿檀的背对着秦玄策,解下了外裳,窸窸窣窣的声音,宛如月光流淌,满室生香。
她的背影窈窕柔美,腰肢纤细曼妙,影影绰绰,宽衣解带的姿势就如同春夜里的花绽放,但是,秦玄策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她已经钻到被窝里去了,把被子拉得高高的,连脑袋都捂起来。
捂那么紧,蒙死她。秦玄策愤怒地想着,很快脱衣上了床。
……
阿檀睡不着,她在想念着女儿。
她的念念,打自出生以后就没有离开过亲娘。
阿檀生她生得艰难,几乎把命都丢了,莲溪寺上下都十分怜爱她们母女,但是,尼姑庵里突然多了一个孩子,却怕引人疑心,故而,阿檀生下念念不久,小张大夫和悟因和尚商议着,就让她借着虞举人的名义,躲到松平县来。
这孩子的身体一直很不好,一生下来就爱哭,哭个没完,曹媪年纪大了,心有余而力不足,没有旁的人可以帮她,阿檀自己一个人,没日没夜地把那个小小一团的孩子抱在怀里,哄她、疼她。
及至稍微大一点,念念懂事了,特别依恋阿檀,黏在阿檀的身后,就像一只小尾巴,摇摇摆摆。她们母女两个没有一天分离过。
如今,阿檀迫于无奈来了刺史府,秦玄策还不肯放她回去,到这会儿夜深人静时,格外想得厉害,心肝宝贝的念念,今天吃饭有没有乖?睡觉怎么办,谁陪她睡,谁来哄她?阿檀在脑子里翻来覆去地想着,想得心都疼了。
睡不着。阿檀忍不住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马上听到秦玄策在床上翻身的动静。
阿檀赶紧屏住了呼吸。
憋了一会儿,憋不住,还是很愁,她又叹了一口气。秦玄策又翻了一个身。
阿檀捂住了嘴,把头埋到被子的更深处。
四周又安静下来,只有窗外花木丛中促织的声音,隐隐约约,唧唧啁啁,角落里鹅梨香的味道絮软而甜糯,渐渐从地面逶迤而上,弥漫在房间里,淡淡的,一点点。
就这么迷迷糊糊的,不知道过了多久,秦玄策突然发话:“我口渴,要喝水。”
阿檀轻轻地应了一声,爬了起来,披上放在脚边的那件兔毛大袄,趿着鞋履,点了灯,去给秦玄策倒水。
富贵人家,夜里在外隔间都备着热水,用中空夹层的紫砂暖水釜盛着,底下架着玲珑小炉,里头熏着一小块银丝白霜炭,暖暖的。
阿檀倒了一瓯水,给秦玄策奉上去。
秦玄策坐在床上,看了看阿檀,阿檀把头埋得低低的,不愿接触他的目光。他板着脸,喝了两口就罢了。
相对无话,后又各自躺下。
这会儿夜已经很深了,阿檀朦胧地有了一点困意。
但是,她才躺了一会儿,又听见秦玄策发话:“我要更衣,过来,扶我起来。”
阿檀脸红了一下,暗暗“啐”了一声,没奈何,只得又披衣起来,走过去,毕恭毕敬地把大将军从床上扶了起来。
其实,他哪里需要她扶,不过是虚虚地搭了一把,当他的手握在她的胳膊上时,温度滚烫,她几乎打了个哆嗦。
秦玄策又看了她一眼,夜色里,那目光仿佛也是滚烫的。
阿檀把头埋到胸口。
秦玄策起床,去了净房,当着阿檀的面,大剌剌地把他的东西掏出来,阿檀实在忍无可忍,捂着脸,逃了出去,一不小心,脑袋撞到了门上,疼得她“嘤”的一声,差点没哭了。
身后传来他鄙夷的冷笑声。
他是故意的,肯定是故意的!
及至后来回去的时候,阿檀神思还有点恍惚,深一脚浅一脚的,差点把自己绊倒。
折腾了好一阵子,把阿檀折腾得一点睡意也没有了,她躺了下来,咬着嘴唇,气鼓鼓的,忍不住抬眼看了床上一下,恰好和秦玄策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他的目光宛如烈日灼灼,又如黑夜沉沉。
阿檀“刷”的一下,拉起被子,又把自己的头蒙住了。
如是,又躺了一会儿,秦玄策再度出声:“有点热,你过来,给我擦擦汗。”
阿檀性子再好也生气了,她腾地坐了起来,怒视秦玄策。
美人娇怯,再生气也是风情妩媚,朦胧中,眼角微挑,水光盈盈,自然敌不过秦玄策一脸严肃,她瞪了半天,败下阵来,认命地起身,拿了帕子,去给他擦汗。
谁知道汗在哪里?他的脸干干净净、清清爽爽。阿檀不想和他计较,敷衍地给他蹭了两下。
秦玄策躺在那里,气定神闲,端着一脸威严的神情,道:“脖子有汗。”
阿檀把帕子移下去了一点。
他的喉结明显的滚动了一下。
“再下面。”
那是锁骨,这个男人晚上睡觉的时候,领口敞开着,锁骨分明,清晰平直。
阿檀犹豫了一下,继续往下。
“还要再下面。”
他的呼吸急促了起来,胸口起伏着,强壮而有力。
阿檀把帕子扔到他脸上,直接一扭头,走了。
就这样,他隔了一会儿又要喝水,喝了水就要更衣,再或者肩部酸腿疼,须得叫婢子给捏捏,整夜没个消停。
阿檀来来回回的,差点哭了,终于忍不住气道:“二爷,您究竟要如何?您若生气,打我一顿好了,不必这样为难我,您自己也不得清静,何苦呢。”
秦玄策沉默片刻,用低沉的声音道:“跟我回去。”
阿檀怔了一下,没有应声。
“你原本就是我家的人,逃走了三年,我宽宏大量,不和你计较,你现在跟我回去。”秦玄策酝酿了半夜,想了又想,把阿檀和自己都折腾得够呛,这些服软的话终于说了出口,语气甚至带着一点小心翼翼,“我不生气,你也不生气,过往的事情我们不再去提,回去就好。”
“我不走。”阿檀含含糊糊地道,“我有念念呢,她那么小,我怎么可能把她扔下。”
这个好办。秦玄策马上道:“我准你把念念带上。”
阿檀却摇了摇头:“念念去了国公府算什么呢?奴婢之女,也是奴婢,将来她要低三下四地去伺奉别人,我不想叫她遭这份罪。在松平县,家里虽然不宽裕,但她是举人家的姑娘,清清白白好人家的女儿,这才是舒心日子。二爷,您生来富贵,不懂得我们这样下等人的苦处。”
秦玄策怒道:“这也不行、那也不成,我什么都不追究了,你还是不行,打底要怎样?合着你翻来覆去的就是不愿意和我回去是吧?”
阿檀赌气:“对,我不回去,就不回去,您要逼我,我就一头撞死给您看。”
她又来这套,当初在凉州,秦玄策要送她离开,她就是这样,一会儿说要跳城楼、一会儿说要撞城墙,赖死赖活地倔着,如今还这样,这么大的人了,没半点长进,幼稚,荒唐。
秦玄策怒极而笑:“你为什么偏生要和我拧着,我竟如此不堪,让你宁可去死也不愿意跟我回去。”
他想着、想着,突然翻身坐起,一巴掌差点把床给拍塌了:“你是不是还惦记着你那个死鬼男人,一门心思要赖在他家里?”
阿檀听得气恼又害臊,不好说是,也不好说不是,干脆一口把灯吹灭了,又躺了回去,用被子把自己整个捂了起来,再也不理他了。
秦玄策叫了几声她也不应,见她躺下睡了,夜实在深了,他也不好再闹她,只能独自一人,坐在那里,气了半夜。
——————————
翌日,秦玄策醒来的时候,阿檀还睡着,在他的床边,地榻上。
她像是不安,睡得整个人蜷缩成一团。
秦玄策仿佛觉得是一场梦,他这些年总是在梦里见到她,如今睁开眼睛还能看到她,有些不太置信,盯着她看了很久。
她还没醒,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在雪白的肌肤上印出青色的影子,宛如月光下盛开的白色的花,脆弱而妩媚。
他慢慢地伸出手,想要偷偷碰触她。
她的睫毛轻轻地颤了一下,像是蝴蝶被惊动了。
他马上将手缩了回来,粗手粗脚地穿上衣裳,故意弄出很大的动静。
阿檀被他吵醒了,揉着眼睛,还有些迷糊,随口问了一声:“二爷有什么吩咐?”
“砰”的一声,他已经甩门出去了,完全不和她说话。
……
秦玄策憋了一肚子火无处宣泄,独自一个人骑了嘲风出去,到城外旷野无人处,策马狂奔。
他从清晨跑到黄昏,跑了一圈又一圈,不知停歇、不知疲倦,只是不停地奔驰着,任凭风声呼啸而过,脸颊刺痛,耳朵嗡嗡作响,什么也不愿意去想。
直到嘲风不耐烦了,倏然发出“咴咴”的长鸣,扬起前蹄,人立起来。
秦玄策神思茫然,没有任何反应,从马上跌落,倒在泥土里,翻滚了几下。
落日西沉去,天似穹庐,暮色四合,笼罩旷野,天与地的尽头,城池隐没在斜阳下,青山淡成了墨痕,宛如褪了色的长卷,清凉凄凉。
他躺在那里,睁大了眼睛,仰面望着天空,一动不动,躺了很久。
嘲风歇够了,慢慢地过来,弯下长长的脖子,用大脑袋触碰主人。
他还是一动不动。
嘲风急了,喷着响鼻,用嘴巴去咬主人的衣领,试图把他拖起来。
曾经,他在战场上这样倒下,奄奄一息,连呼吸都快要断绝,也是嘲风过来拖着他,把他生生地从死人堆里拖了出来。
多少火与血,多少生与死,他总是一次又一次爬起来,手断了、腿断了、血都快流干了,也要咬着牙,爬起来。他不能倒下,他还要回去,找他的阿檀,他要娶她为妻,给她堂堂正正的名分,所以,无论如何他要回去。
如今,他回来了,也找到他的阿檀了,可是,迟了三年,什么都不一样了。
秦玄策缓缓地抬起手,捂住了眼睛。
斜阳萧瑟,不知名的飞鸟从远处的天空掠过,发出尖锐的长鸣,在旷野中引起遥远的回响。
“阿檀、阿檀……”在四下无人的时候,他念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先是低低的、而后越来越大声,在空旷的荒野中,声嘶力竭地叫她,“阿檀!”
嘲风有些受惊,歪着大脑袋,不解地看着主人,刨了刨蹄子。
“嫁过人又怎么样?生了孩子又怎么样?”他躺在那里,喃喃的、咬牙切齿地道,“老子就是要娶她,有什么不可以?没有什么不可以!”
嘲风又凑过来,咬了咬他的衣领。
“你也觉得我说得对,是不是?”秦玄策把手从眼睛移开,扳住嘲风的大脑袋,恶狠狠地问它。
嘲风显然不懂得主人说什么,但无论主人说什么都是对的,它又“咴咴”了两声,表示同意。
“好!”秦玄策倏然振奋了,他一骨碌翻身起来,又跨上了马背,“我们回去,一起回长安去,我要娶她,对,就是这样,这回,没有什么可以拦着我,绝对没有!”
嘲讽一声长鸣,撒开蹄子,疾驰而去。
……
回到刺史府后,秦玄策才进门,潘诚拖着昨天被打残的腿,一瘸一拐地过来请罪。
“下官给大将军请罪。”
秦玄策心不在焉,看都没看潘诚一眼,大步向房中走去。
潘诚亦步亦趋地跟在秦玄策的身后,讨好地道:“那个嫁过人的乡野妇人,怎么配在大将军身边服侍,那是污了大将军的眼,下官知错了,已经叫人把她轰出去了,请大将军息怒。”
“嗯?”饶是沉稳镇定如秦玄策,也愣了一下,他仿佛有点不太相信,觉得自己可能听错了,他顿住了步子,回身看着潘诚,“你说什么?”
作者有话说:
虽然……但是……男主下章开始变好起来了,你们信不信,算了,作者自弃自暴,躺平了。
◉ 第 66 章
潘诚点头哈腰, 一脸谄媚的笑:“那种残花败柳之身,根本不值一顾,先前是下官误会了大将军的意思,如今下官已经改过了。”
潘大人试图亡羊补牢, 可惜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秦玄策勃然大怒:“谁给你的狗胆, 敢说她是残花败柳,你找死吗?来人啊, 把他拉出去掌嘴, 叫他这几天都别说话了!”
可怜的潘大人惊恐万状,什么都来不及辩解, 就被卫兵叉住了。
如狼似虎的玄甲军卫兵刚要把潘诚拉下去, 秦玄策手一抬:“等等。”
“大将军饶了下官吧, 下官对大将军可是一片忠心啊。”潘诚哀叫着求饶,暮色太沉, 他完全没有发现秦玄策的脸色狰狞,状若鬼刹。
“你说,你把她轰出去了?”秦玄策一字一顿地问,“她什么时候走的?”
“一早。”潘诚手臂被卫兵押着, 不能比划,只恨不得要跳起来表忠心,“下官不敢拖延,一早就把她轰走了。”
秦玄策点头:“好,你很好,非常好!”
他铁青着脸,倏然一声断喝:“把他拖下去, 不用掌嘴了, 取军棍出来, 给我打,狠狠地打!打到他知错为止!”
“啊?”潘诚大声惨叫,“下官知错了!知错了!大将军饶命啊!”
左右卫兵捂住他的嘴,利索地拖了下去。
秦玄策调转方向,大步朝外面走去,厉声吩咐:“玄甲军何在?”
左右高声应诺。
随着大将军一声令下,士兵们雷鸣般的脚步声响了起来,轰轰隆隆,战马嘶鸣,一簇簇火把次第亮起,惊破了暮色。
——————————
阿檀早上才起来,就被刺史府的人不由分说轰赶了出去,幸而她身上还带了一些碎银子,遂雇了一辆驴车回松平县。
一路回去,一路想着,越想越觉得心里不踏实。
秦玄策是什么性子,她可最清楚不过了,前头还心存侥幸,想着如今她是个已婚的妇人、又生了女儿,或许……他嫌弃起来,就不作纠缠了,但如今瞧他那般情形,必须是个不死不休的局。
这三年的日子,虽然清苦,但她过得格外舒心,不予人为奴为婢,走出去,堂堂正正,坦坦荡荡,没人说她是以色事人的狐媚子,也没人说她配不配什么的,多好。
可眼见的,这样的日子就要到头了。
阿檀坐在驴车上,晃晃悠悠的,她抬头看了看天。
长风万里,流云来去无痕迹,天那么大,飞鸟掠过,消失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仿佛看不到尽头。
既然如此,还是再逃一次吧,她对自己这么说着。
驴车走得慢吞吞的,好不容易挨到家,天已经黑了。
曹媪在家中心神不定的,为阿檀担忧,念念也在闹,“哼哼唧唧”地要找阿娘,想一会儿、哭一会儿,哭了一整天,眼睛都肿了,晚上也不肯去睡,可把曹媪心疼坏了。
就在闹得没办法的时候,阿檀回来了。
念念尖叫一声,扑过去,黏在阿檀的身上,嚎啕大哭起来。
阿檀从府城回来,在驴车上颠簸一天,心事重重,只稍微用了点水,此时又饿又累,但一看见念念,就把所有的不适都忘了,急忙把女儿抱起来,心肝肉儿的,千哄万哄。
曹媪又惊又喜:“你可回来了,还好吧,他们没有为难你吧?”
阿檀摇了摇头:“阿娘,我要走了。”
曹媪愣了一下:“什么?”
“我要走了。”阿檀一边拍着念念的后背安抚她,一边慢慢地道,“这里,我呆不住了,那人……他脾气不好,他大约不会放过我的,我不想跟他回去,我、我要走了。”
曹媪呆了半晌,混浊的眼泪滚了下来:“好、好,我知道了,可怜的孩子,你、你要走就走吧,阿娘没用,也帮不了你了。”
曹媪知道阿檀曾经是京城大户人家的奴婢,是私逃出来的,她没有路引、没有户籍,当时一路到松平县来,是靠着大法明寺和尚的度牒,及至到了松平县,因曹媪感激阿檀,自告奋勇把她留下,为此,曹媪去求了纪广平,给阿檀在松平县挂了个户。
现如今,看这情形,曹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阿檀原先的主人家,那大约就是大将军的晋国公府了,逃奴若被主人抓拿住了,那下场大抵不是很好。
阿檀的眼泪也落了下来,纵然千万般不舍,也实在没有法子了。
念念不懂发生了什么,看见娘和阿奶都哭了,她更加惶恐起来,紧紧地揪住阿檀的衣领,躲在阿檀怀里,小小的身子都开始发抖。
后面,还是曹媪稳得住,匆忙擦了泪,去替阿檀收拾行装,絮絮叨叨地嘱咐着:“你先出去,躲一阵子,我娘家是隔壁清溪县的牛头村,我有个姑表姐妹还住那边,她姓郑,我给你拿个信物,你去找她,她会收留你的,不用担心。想来那样的大人,也就一时兴头,他总不能老在洛州停留,说不得过几天就走了,到时候你再回来,莫慌,老婆子我风浪见得多了,不算什么。”
“阿娘。”阿檀红着眼角,感激地道,“您的大恩大德,我这一辈子都还不清了。”
“嗐,你这孩子。”曹媪叹气,“还不清就别还,一家人,和娘还生分什么。”
她摸了摸念念:“不然,你把念念先留下,我替你照顾着,他们再坏,也不至于为难一个这么小的孩子吧。”
阿檀把念念抱得紧紧的,她容色娇柔,却一脸坚定之色:“不,我要带着念念一起走,我在哪,念念就在哪里,我死都不会把孩子丢下的。”
念念惊慌不已,一把搂着阿檀的脖子,哭得眼泪鼻涕一起流:“念念很乖很乖,娘不要把念念扔下,念念要和娘在一起。”
这么小的孩子,却要叫她担惊受怕,阿檀心疼得都要碎了,抱着念念亲了又亲,不住地哄她:“知道了,娘在这里,娘会带着念念宝宝,到哪里都会带着你。”
曹媪没法子,只好又替念念把行装也收拾上了,小裙子、小兜兜、小枕头、小勺子,零零总总的,加起来竟比她阿娘的还多些,哦,还有她的宝贝小铃铛。
满满地打了一个大包袱。
曹媪又担心起来:“这么老沉老沉的,你还带着念念,我怕你提不动,你稍等等,我去叫隔壁的张五叔,央他送你到牛头村去。”
阿檀接过包袱:“不,不要再去惊动旁人了,我得偷偷摸摸的,若不然……”
话才说到这里,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一种奇怪的声响,隐隐约约,轰轰隆隆,仿佛雷鸣一般,从远处渐渐地传了过来。
阿檀收住了口,和曹媪不安地对视了一眼。
不知谁家的狗被惊动了,大声地吠叫了起来,在这寂寥的夜晚显得格外惊心,但是,很快,这狗叫声就被越来越近的马蹄声淹没过去了。
是的,那是马蹄声,仿佛千军万马叠踏而来,似千钧雷、万重浪,那样的惊人的动静,使得地面都有了轻微的震动。
阿檀的脸色变得煞白,吓得把念念都掉了下来。
念念“唧”的一声,连哭泣都顿住了,抱紧了阿檀的大腿。
曹媪不知所措,在屋子里急得团团转:“这、这可怎么办才好?来不及了……”
话音未落,只听得外头轰然一声巨响,“哗啦啦”的,好似地裂一般,破旧的小屋子跟着抖了两下。
阿檀心中有了不妙的预感,她抓着念念的手,战战兢兢地推门出去。
曹媪家院子的围墙被人生生地推倒踏平了,黑压压的玄甲军骑兵簇拥在周围,一眼望去,铁马临阵,长戈如林,整条街道围得满满的,叫人插翅难飞。
暗夜里,无数火把照亮着这里,火光跃动,撕开夜色,金戈铁马的煞气穿透晚间的薄雾,刺人眉睫。
骄悍的骑兵恭敬地退到两侧,让开一条道。
秦玄策骑着高大的战马,越众而来,他直接踏过围墙的残垣,策马行到阿檀面前。
这个男人高大威猛,万军在他身后俯首,他宛如天神、又宛如修罗,火把的影子映在他的脸上,半明半暗,愈发显得他脸上的轮廓刚硬锐利,他就那样居高临下的望着她,眼中是深沉夜色、更是熊熊火光。
“好,很好!”他仿佛笑了一下,那笑容在火把的映照下显得分外瘆人,好似淬了血的利剑,刺了过来。
他看着她一手牵着孩子,一手提着包袱,脸上的肌肉抽了一下,从牙缝中挤出字来,“来,阿檀,告诉我,你想去哪里?”
这样的二叔好可怕,仿佛又回到了初次见他的时候,念念吓得躲到了阿檀的身后,瑟瑟发抖。
阿檀把念念护在身后,勉强挺起胸膛,用力地咬了咬嘴唇,颤声道:“二爷,我不欠您的,您不要逼我,看在旧日的情分上,您让我走吧,我走得远远的,此生不见,再也不碍您的眼。”
“走得远远的?此生不见?”秦玄策重复了一遍,说得很慢、很慢,每个字都咬碎了,再吐出来,“你又想逃?又想把我扔下?就像三年前一样?嗯,阿檀,好,你很好!”
嘲风慢慢地踱了过来,高大的黑马逼在阿檀身前,低头喷了一个响鼻,让她退无可退,夜幕下,火光如血,映在秦玄策的眼底,他低下头,恶狠狠地盯着阿檀,好像要用目光把她撕开。
阿檀被这种鬼刹般的目光惊骇到了,她下意识地一步一步地后退,用微弱的声音为自己辩解着:“潘大人说了,我不过是个乡野村妇,不配伺奉大将军,大人说得对,我不配,您不要为难自己……”
她的话来不及说完,秦玄策倏然探身而来,长臂一舒,迅若风雷,抓住了她。她是那么娇柔弱小,而他强悍如斯,轻易地将她整个人提了起来,横在马背上。
“为难?不,我从不为难自己。”他紧紧地贴住她,捧住她的脸,好像找了很久的珍宝,失而复得,不愿放手。逆着光,此时阿檀恍惚又看不清他的神色,他的声音轻轻的,或许旁人都听不见,如同耳语般,对她一个人说,姿态亲昵、语气却是恶狠狠的,“难道不是你在为难我吗?你到底要我怎样、怎样才好?阿檀!”
“你放手!”阿檀气极了,用力推他。
“不放!”他斩钉截铁地回道。
他的力气那么大,如同铁箍一般将她束缚,无论她如何挣扎也无法撼动半分,她急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一时忘了胆怯,抓住他的胳膊,狠狠地一口咬了下去。
他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哼,却带着某种不可诉说的愉悦。
阿檀咬得更狠了,憋足了劲,牙齿用力地厮磨着,其实很久以前就想这么做了,最痛的时候、最难的时候、在三年前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她以为自己就要死掉的时候,想起他,想咬他。
怎么能这样对她呢?恨不得把他身上的肉咬下来才好。阿檀也是会生气、会委屈的。
秦玄策的手抚摸过阿檀的脸颊,他的手掌宽大而有力,捏住了她的下颌,轻柔、但是强硬地把她从胳膊上拉开。
“嘘……不是那里,你咬错地方了。”他低低地说着,俯下了身体,越来越近,“嗯,是这里才对。”
他的影子笼罩过来,把她整个人罩住,无从逃避。阿檀的眼睛都瞪圆了,但她没办法动弹。
仿佛是意料之中,又仿佛是突如其来,一个吻。
他的神情那么凶悍,但其实,那却是一个很轻、很轻的吻,如同潮湿的羽毛,在她的嘴唇上拂过,若即若离、似有似无,好似夜色下,一声不可闻及的叹息。
隔了三年,他的味道依旧没变,干燥而炙热的松香,却从高崖坠落,仿佛漫山遍野地燃烧起来,在这夜色里,将她包围,叫她头晕目眩。
他的身形高大,背面众军,将她掩藏在自己的怀中,或许谁都看不见这个吻。
“阿檀,回来吧,我想你。”他在她的耳鬓边说话,宛如呓语一般,就像很久以前,两个人窝在一起,她咬了他,他还要低低地过来哄她,一模一样。
阿檀的脑袋嗡嗡作响,数不清的火把在周遭燃烧着,发出“噼啪”的声响,男人鼻息的热气拂在她的肌肤上,那么急促,甚至有些刺痛。
可是,不想回去,不能回去,阿檀已经不喜欢玄策了,再也不喜欢了,她心里模模糊糊地这么想着。
她的嘴唇动了动。
“不许说‘不’。”秦玄策抵住了她的额头,轻轻的、咬牙切齿地道,“再说个‘不’字,老子要翻脸了!”
阿檀急促地抽着气,茫然地瞪着他,她这一整天,饥渴劳累,提心吊胆,只想着要逃离,可是,如今,逃不掉,哪里都去不了,突然觉得很生气、很生气。
凭什么?他凭什么这样?阿檀已经不喜欢玄策了,再也不喜欢了。
胸口越来越闷,头越来越沉,她用力地睁大了眼睛,夜色沉沉,压了下来,如同那个男人的眼眸,越来越暗。
她心里一直绷着的弦断了,再也支撑不住,闭上眼睛,晕在他的怀中。
——————————
眼皮仿佛有千斤重,沉沉的,睁不开,阿檀陷入梦魇中,动弹不得,周围光影朦胧,一直摇晃着,让她眩晕,好似一会儿抛上高空,一会儿又坠入深渊,浑然不知身在何处。
有人在她身边来回走动,衣裾拖曳,窸窸窣窣,还有人在她身边说话,声音忽远忽近,忽大忽小,听不太真切。
“……娘子有些劳累到了,兼之怒火攻心,郁结五内,引发高热,急不得,须得慢慢疏导,待老夫先开些调理的方子。”这是一个老头子的声音,说起话来巍巍颤颤的。
“她还能把自己气病了?”这是秦玄策的声音,听过去带着强烈的置疑,“我一肚子火都没处说,她还敢生气?岂有此理!”
“呃……老夫观大人面红目赤,印堂有火,确实肝气太盛,不如也给大人开些清凉败火的方子……”
“闭嘴,不会说话就别说。”
对了,她很生气,阿檀迷迷糊糊地记起一些事情,气得身体都哆嗦起来,勉强仰起脸,发出了一点微弱的呻.吟声。
马上有人一个箭步走到她身边,握住了她的手:“阿檀、阿檀,你醒了吗?”
他的声音方才听过去还凶巴巴的,这会儿却显得柔软起来,轻轻的,好像怕吓到她,还带着一种压抑的焦急。
阿檀勉强睁开眼睛,视线一片模糊,烛光昏黄,隔着琉璃屏,映在刺绣缠枝蔓草的床幔上,似绮丽又似颓废,角落里点着不知名的熏香,烟径袅袅,如同云雾一般,在烛光中弥漫,显得秦玄策的面容也有些模糊,令阿檀觉得身在梦中。
但是,阿檀压着心事,新的、旧的一起勾了起来,一看见这个男人就觉得脑袋嗡嗡作响,她浑身发软,连哭泣的声音都都发不出来,眼泪不停地流下来,把头发和枕头都打湿了,却呜咽着、挣扎着,断断续续地道:“不要,我不跟你回去,我不做你的奴婢、也不做你的妾,我不愿意和你好了,我、我不亏欠你的!”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声嘶力竭,其实却只有一点点微弱的、如同喘息一般的声音,宛如风中之弦,摇摇欲断。
秦玄策恼火得很,果断地矢口否认,“你自己乱七八糟的说什么,又是奴婢又是妾的,难道你我之间只剩下这些个东西了吗?你一声不吭,扔了我就跑,你叫我能如何,我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走掉?你知道我找得找得多苦、想你想得多苦吗?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但阿檀不听,她烧得厉害,脑子平日就不太好使,这会儿更是一团浆糊,秦玄策说了什么,她恍惚没有听清楚,就是不依不饶地啜泣着:“太过分了,你为什么这么坏,你为什么欺负我……”
她也不会说什么难听的言辞,就是“你坏、你欺负我”翻来覆去地说,说着说着,自己伤心起来,哭得愈发凄惨了,上气不接下气的,几乎又要晕厥过去。
秦玄策听得头上直冒烟。
他看了看左右,仆妇丫鬟把头埋得低低的,老大夫缩在一边,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他烦躁起来,把这一众人等都屏退下去了。
春天的虫子蛰伏在窗外,偶尔发出一两声鸣叫,细碎而凌乱。初春的夜晚,微微凉、微微暖,混合在一起,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叫他手心发汗。
阿檀还在流泪,她仿佛是水做的,有着流不完的泪水,一点一点的打湿他的心。
他叹了一口气,单膝跪倒在她的床边,趁着四下无人,低了声气,无奈地抚慰她:“好,是我错了,我不好、我不对,我向你赔礼成不成,别气了,你看,把自己都气病了,多亏。”
为什么,明明是她罪大恶极,最后却要他来认错?这些年没见,她矫情的性子越发厉害了,简直要爬到他头上去,真真岂有此理!
秦玄策心里愤愤的,语气却愈发低下起来:“你别生气,只要你好好的,我由你骂、由你打,怎么都成。”
好,他自己说的,可以骂,也可以打。阿檀烧得糊涂了、也气得糊涂了,心里觉得委屈,不知道从哪里又生出力气和胆量来,伸手捶他:“你当我不敢打你吗?偏要打,你能把我怎的?”
不能怎的,只能叫她打。
她啜泣着,捶了不够,又扇他的脸,扇得“啪啪”的,气极了,什么都分辩不出来,还要用指甲掐,掐得可狠了,在他脸上掐出一道道血印子。
好吧,不是很疼,却叫人格外狼狈,秦玄策试图躲闪,但是躲开了,她打不着,更生气了,又哭了起来,没奈何,只能生生受着,还要把脸伸过去,让她打得顺手些。
一边挨着打,还要俯下身,忍气吞声地哄她:“别这么用劲,小心手疼,你看看,又出汗了,歇口气,等你病好了再打,成不成?”
阿檀不知道是被他哄住了、还是打累了,慢慢地停下手来,她躺在那里,神情有些恍惚,方才折腾了一番,被衾滑了下去,这会儿她气息急促,胸口起伏得厉害,危峰堆雪,深壑凝脂,颤颤欲倾。
她的眼里还噙着迷离的泪水,似此夜明月哀婉,她的脸蛋本来烧得红扑扑的,哭了半天,连小巧的鼻尖都红了,好像一点胭脂。
秦玄策突然觉得他也有些烧起来了,身体热得发烫,有个地方硬邦邦的,但他压根不敢,甚至连呼吸都不能大声,唯恐惊扰了她,她又要闹起来,叫他头疼。
“嘘。”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去睡吧,醒来就好了,嗯?”
男人最后那一个字,说得很轻,带着一点点鼻音,浑厚的磁性格外明显,让阿檀觉得很熟悉,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的时候,他和她拥抱在一起,他咬着她的耳朵说话,也是这般调子。
阿檀闹了这一会儿,差不多已经忘记了自己为了什么事情在生气,只觉得这个男人实在太坏了,但他又曾经那么好过,好得叫她心酸落泪,她模模糊糊地这么想着,脑子里混乱起来,瞪着他,瞪了半天,不知不觉,又阖上了眼睛。
她睡着的模样可怜极了,眉头微微地蹙了起来,睫毛上沾着雨露,嘴唇不自觉地撅着,大约还是在生气,嘴角方才被她自己咬破了,一点血印已经干涸。
十二褶藤萝花鸟床幔垂了下来,珍珠缀金线的流苏轻轻晃动,隔着幔帘,昏黄的烛火映在枕畔,青丝浮光,湿尽淋漓,似春水流淌。
秦玄策慢慢地跪倒在她的床头,望着她沉睡的容颜,咬着牙,用低低的声音道:“你说,要堂堂正正地嫁人为妻,你说,阿檀是个好姑娘,值得以礼相待,是的、是的,我可以、可以,你为什么不能等我……”
他托起她的手,慢慢地低下头,用嘴唇触碰她的指尖,她指尖冰冷,而他的嘴唇滚烫,虔诚而温柔,仿佛碰触着一场梦,唯恐她醒来。
“我错了,我后悔了,我可以的,阿檀……”在四下无人的时候,偷偷的、喃喃地、唤她的名字,“阿檀,回来吧。”
博山炉里的香屑快要燃尽了,香气若有若无,将要散尽,宛如不可追思的前尘。
……
作者有话说:
我每次都要在作话辛苦地说明:
从故事的完整性来说,文中所描写的转折和铺垫都是必须的,没有水,没有拖节奏,如果等得难受,建议养肥(我说这话我简直心在滴血)。
男主人设嘴硬王者,女主人设矫情王者,希望你们后面不要说为什么女主还不原谅男主,嗯,接下去火葬场从弱到强,贯穿全线,直到大结局。
◉ 第 67 章
才安静下来没一会儿, 外面有奴仆轻轻地叩门:“大将军。”
“何事?”秦玄策看了阿檀一眼,把她的手放到被窝里,又给她掖了掖被角。
“您带回来的那个孩子,还在外间候着, 请大将军示下, 该如何安置?”
秦玄策立即起身,披衣出去。
此时已是夤夜, 月光清浅, 门外阶下,丫鬟挑着六角琉璃灯立在两侧, 灯盏轻摇, 亭榭楼阁的影子混合在月光下, 淡淡胧明。
念念跟在刺史府的老嬷嬷身后,小小的一只, 眼睛里含着惊恐不安的神色,脸上满是泪水,或许是夜里太冷了,她的衣裳过于单薄, 身子还有些发抖。
尊贵的大将军带着脸上的鲜红的巴掌痕和指甲印子,当着众人面,弯下腰,朝这个孩子张开双臂,温和地唤她:“念念,来。”
“二叔……”念念“嘤”了一声,就像一只无助的小雏鸟, 抖着翅膀上的小毛毛, 撞撞跌跌地向秦玄策扑过来。
但是, 扑到一半的时候,她突然刹住了。
她想起秦玄策方才凶神恶煞的模样,小心肝颤了一下,情不自禁后退了一步。
“念念。”秦玄策小心翼翼地拍了拍手,把身体俯得更低了一点,“好孩子,别怕,过来。”
念念又想起了方才刺史府的嬷嬷一再叮嘱她的话:“你娘原先既是大将军府里的丫鬟,你呢,自然也是,老实点,快把小性子收拾起来,大将军贵不可言,你在他老人家面前千万小心,不可莽撞,免得带累我们家潘大人再受责罚。”
念念茫然起来,又觉得心里很难过,小腿腿抖了抖,想要弯下来:“大、大人,给大人问安……”
秦玄策目光沉了下来,上前几步,赶在念念跪倒之前,一把将她捞了起来,在手里掂了掂,找了个最合适的姿势把她抱好,严肃地道:“什么大人?你是不是又忘记二叔姓什么了?”
念念的小眉头纠结在一起,显然在很努力地思索着,结结巴巴地道:“林、林……”
二叔的表情不太对。
聪明的念念马上改口:“金二叔……”
二叔的表情更差了。
念念的眼睛睁得圆圆的,吭吭哧哧:“那?秦、秦二叔?”
二叔这才满意了,摸了摸念念的小脑袋:“是秦二叔,不要再念错了。”
念念含着泪水,不安地扭动了一下,委屈巴巴地道:“二叔,念念不要做你家丫鬟,可以吗?”
秦玄策沉下了脸,利剑般目光扫过左右,语气中饱含危险:“谁说让你做丫鬟的?”
刺史府中下人皆怵然,惊出了一身冷汗,急急俯身:“小的们说错话了,有罪,求大将军宽恕。”
秦玄策轻轻地碰了碰念念的小鼻子:“这些人胡说八道,要不要二叔把他们打一顿替你出气。”
底下的一群人都发抖起来。
“不要,念念只要找阿娘。”念念摇着头,小爪子揪住秦玄策的衣领,就像一只毛绒绒的小鸟攀附在他的胸口,唧唧啾啾,可怜兮兮,“二叔把阿娘带走了,能不能还给念念?”
虽然在曹媪家的日子过得不甚宽裕,但念念自幼被阿檀捧在手心里养着,也是个娇气的孩子,骤然遭逢这番变故,整个人都傻了,刚刚还能强忍着,这会儿看见秦二叔就忍不住了,说着、说着、哭了起来。
“念念好害怕,念念要找阿娘,呜呜呜呜……”小小的女孩儿抽着鼻子,嘤嘤啜泣,豆大的眼泪“叭嗒叭嗒”地掉下来,小脸蛋湿得一塌糊涂,就像圆圆的桃子被雨水打蔫巴了。
哭起来的时候简直和她母亲的神态一般无二,软乎乎,娇滴滴,既可怜又可爱,叫人心都融化了。
秦玄策刚刚哄完了那个大的,又要来哄这个小的,头疼得很。
他把念念抱到隔间的暖阁去,脱下自己的外袍子,裹住这个小小的孩子,笨拙地拍着她的后背,抚慰她:“你娘就在这里,她睡着了,你别吵她,乖乖的,别哭,今晚二叔陪你,过几天,二叔带你和你娘一起回长安,好不好?”
念念睁着泪汪汪的大眼睛,惊恐地看着秦玄策:“去长安做什么呢?到二叔家做丫鬟干活吗?”她嘴巴一扁,又“嘤嘤”起来,“念念很笨,不会干活。”
这点上也像极了她母亲,笨笨的。
“不作丫鬟,不用干活。”秦玄策咳了一声,“二叔家很不缺干活的人手,不要你。”
念念眨巴着大眼睛,小泪珠在睫毛上抖啊抖的,可怜极了:“真的吗?”
秦玄策把哭得皱巴巴的小包子放在自己的膝头,低下头,俯下身,一本正经地和她商量:“二叔家虽然不缺丫鬟,却缺个女儿,若不然,你给二叔做女儿吧。”
“唧?”念念听得有些发傻,噙着小泪花,茫然地瞪圆了眼睛。
“喏,你看看,二叔是不是很好?”秦玄策拍着胸脯,试图把孩子哄住,“个头高,生得好,家里有很多钱,还有很大的房子,肯定比你原来那个爹更好,念念,你给二叔做女儿好不好?二叔会很疼你的。”
他越说越觉得很好,果断地道:“嗯,秦念念,这名字听过去就不错。”
“不是秦念念。”念念怯生生的,用胖乎乎的小手抓了抓秦玄策的头发,纠正他,“是伽罗,念念是小名,我的正经名字是伽罗。”
“好,秦伽罗。”秦玄策念了一遍,觉得不太满意,“这是什么名字,好生古怪。”
念念仰起小脸,很认真地道:“伽罗,是沉香,供奉菩萨,我娘说,这名字是老和尚爷爷取的,我是在庙里出生的,多亏了菩萨保佑,才能平安无事,要感恩礼拜,不可或忘。”
秦玄策心里有个念头一闪而过,快得他无法捉摸,他恍惚觉得有些不对劲的地方,眉头微微一皱:“你为什么是在庙里出生的?”
念念一脸无辜:“宝宝都是菩萨送的,念念当然是在庙里出生的,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什么不对,说得很有道理。秦玄策和念念大眼瞪小眼瞪了一会儿,想不出反驳的话,只好敷衍地点了点头,把这个话题带过去了,自顾自地下了论断:“好,菩萨送的念念是个好孩子,就这么说定了,好孩子跟二叔回长安,长安是个好玩的地方,你一定会喜欢的。”
念念噙着眼泪,鼻子还红红的,抽抽搭搭地道:“要问我娘呢,我听我娘的话。”
“哦。”秦玄策十分自然地接口,“不要紧,你娘她听我的话,我最大。”
大将军的语气果断不容置疑。
——————————
是年春,骠骑大将军秦玄策班师回朝。
秦玄策平定突厥之患,自此,漠北王庭覆灭,突厥八部首领向大周称臣,尊高宣帝为“天可汗”,漠北三万里地尽归大周,并入安北都护府管辖,此国之盛事。
时,亦是太子代天子出城,文武百官诸臣工随行其后,迎候大将军,长安百姓倾城而出,夹道两旁,共鉴此盛事。
锦旗招展,烟尘飞扬,马蹄轰轰隆隆,弓戈如林,铁马如潮,精壮的卫兵列阵谨然,一眼望不见尽头,肃杀之气遮蔽天日,骁勇之师,足以征伐天下。
一骑当先,将军黑甲,马如龙,人如山岳,挟雷霆之威而至。
百姓们欢呼了起来,声音响彻云霄。
诸臣工躬身致意,齐齐出声:“恭迎大将军。”
太子长笑着迎上前去:“父皇翘首以盼,大将军终于归来,可喜可贺。”
秦玄策翻身下马,朝太子略一躬身:“请恕臣甲胄在身,不能全礼。”
太子赶紧抬手:“大将军不必多礼。”
他的动作有些急促了,喘了一下,突然剧烈地咳了起来,脸上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殷红。
魏王跟随在太子身后,见状急忙伸手搀扶,满脸关切之色:“皇兄,您还好吧,城外风大,您还是避一避为好,免得病症加重,又要令父皇母后担忧。”
太子殿下的身体本来就文弱,今年一入春就生了一场大病,反反复复的,差不多前两天才能起床,只因今日仪礼隆重,为示对大将军的殷勤之意,他不顾萧皇后的劝阻,强行出来了,这会儿被那杀伐之师的煞气冲撞了一下,颇觉得有些不支,一时咳得停不下来,捂着胸口,弓下了腰。
左右随行的太医急急围了过来。
秦玄策的眉头不易觉察地皱了一下:“殿下如何,可是有恙?”
魏王上前,言辞恳切:“皇兄本来抱病在榻,闻得大将军凯旋,自觉神清气爽,百病皆消,这才出来相见,大将军勿忧,皇兄乃储君也,天子庇护,神佛加持,万事无恙。”
秦玄策淡淡地看了魏王一眼,简单地应了一个:“是。”,并无再多言语。
魏王李敬安,三年多前因凉州战事不利,被高宣帝褫夺亲王之位,贬为庶人。
李敬安痛定思痛,悔过自新,投入监门卫军中,与下阶卫兵为同袍,甘守城门。
去岁的时候,高宣帝偶感风寒,大病不起,李敬安痛哭流涕,日日茹素祈福,更效古人割股救亲之举,自剜手臂以做药引,熬药汤呈与高宣帝。高宣帝思及往日父子情分,为之落泪。
及至年初,因秦玄策平定突厥,高宣帝狂喜,大赦天下,惠及各州府,对朝中诸臣工亦有恩赐,杜太尉趁机上奏,为李敬安求赦免,高宣帝顺水推舟,遂复了魏王爵位。
魏王似乎已经洗心革面,对朝野上下诸般人士皆谦怀执礼,此时见秦玄策态度疏离,他也不以为意,反而越发温恭。
太子咳得厉害,引发喘鸣,已经被太医扶下去了,既如此,魏王代行太子之职,拱手示意:“大将军请随我来,父皇已在宫中等候多时了。”
秦玄策颔首,复又上马,率左右部将与魏王及诸臣工一同入城。
在秦玄策的身后紧跟着一辆马车,高顶宽轮,朱壁银漆,饰卷草海马葡萄纹,琉璃车窗,以缂丝浮光锦为门帘,四角挑着紫晶流苏,行进间,似有琳琅碰撞之音,在这金戈铁马的众军之中显得分外突兀。
拉车的是四匹通体雪白的高大战马,玄甲军卫兵持着长戟铁盾随行其后,护卫周全。
魏王心中留意,不动声色地回头看了一眼。
恰见风起,帘动,露出车中人的半张脸。
唇如樱桃,胭脂不如她艳,下颌玲珑圆润,宛如白莲的花瓣,一绺青丝垂落,拂在凝脂般的肌肤上,幽光绮丽。
只有半张脸而已,惊鸿一瞥,动人心魄。
魏王心里“咯噔”了一下,目光沉了下来。
……
及至入朝,群臣山呼万岁,为高宣帝贺,高宣帝龙颜喜悦,大行封赏,赐千斛金、万户邑、珠玉瓷器无数。
秦玄策在金銮殿中下跪,固辞不受:“昔日,臣曾狂言,愿为陛下征伐突厥,踏平漠北王庭,为我大周北扩疆土,今幸不辱命,不至愧对陛下,臣得偿夙愿,不敢再领赏赐。”
殿上众臣听不懂这其中的含义,高宣帝却是明白的。
这是应了当日秦玄策所求,“若能得胜,不敢言功劳,求以此苦劳,换陛下一封圣旨,为臣赐婚苏氏。”
可惜了,如此良才,却不能做天家的驸马。
高宣帝作为一个父亲,心中不无遗憾,但他作为一个君主,却不能不践诺,立即慨然道:“当日以为汝狂妄,今日始信汝果真有狂妄之能,君无戏言,汝所求之物,尚在皇后处,汝若有所需,可自行领取。”
说着、说着,又笑:“呔,至今思来,犹觉竖子可恨,当日责罚过轻,今加重罚你十觥酒,若不醉,不许归。”
当下设宴紫光台,百官齐贺,载歌载舞,鼓乐动天,觥筹交错,君臣尽欢。
——————————
晋国公府正门大开,门上的朱漆是刚刚刷过的,上面饰的紫铜乳钉重新錾了金,门前两头石狮,衔龙珠,踏海浪,做狰狞威武状,门上更有黑底赤金匾牌,熠熠生辉。
一切都是簇新的,是前两天宫里的匠人奉命过来做的工,曰“陛下有令,大将军归家,不可过陋。”
大管家率着众奴仆捧着拂尘、水瓯、巾帕、香炉等物,侍立两侧,垂手以待,秦方赐在前头,姜氏抱着三岁的儿子秦润,一干人等都着急地望着皇宫的方向。
秦玄策征战漠北,离家四载,今日方归,众人皆翘首以盼。
秦夫人为尊长,按礼节,不应出迎,但她按捺不住,虽然在内厅等着,却叫她身边的大丫鬟半夏时不时出来问一声:“如何,二爷到了吗?”
秦方赐不知道已经回答了多少次了:“还没呢,快了、快了,方才宫里传话过来,差不多宴散了,莫约再过一会儿就到。”
就在说话间,那边传来了马蹄的声音,渐渐由远及近,由轻及重。
秦方赐不由精神一振,踮脚举目眺望:“来了、来了,二哥回来了。”
但见玄甲军卫兵铁甲铁马、佩金刀、持长戈,疾驰而来,到了晋国公府门前,干脆利落地勒马,默不作声地守在下方,如是,长长的两列排开,一直到街的尽头。
闲人皆回避,一派森严肃然。
少顷,便见秦玄策骑着嘲风过来,黑马黑甲,气势威严,一如往昔,一辆朱壁银漆琉璃窗的马车跟在他后面,停在了晋国公府门前。
秦玄策下了马,长青早已经迎了上去,恭敬地接过了他手里的缰绳。
秦方赐热泪盈眶,声音激动,还带着一点哽噎:“二哥,你可算回来了,实在叫我们牵肠挂肚啊。”
姜氏一脸殷勤之色,抱着儿子秦润巴巴地凑上去:“润儿,这是你二伯,来,快叫二伯。”
秦润年幼不知事,在大门口等了老半天,早就不耐烦了,敷衍地叫了一声:“二伯。”
众奴仆一起围了上来,齐齐躬身:“恭迎二爷回府。”
秦玄策环顾左右,略一颔首,返身到马车边,敲了敲车门:“到家了,下来。”
秦方赐和姜氏心中诧异,对视了一眼。
车帘挑开,一个小脑袋探了出来,就像一只毛绒绒的小鸟,好奇地张望了一下。
那是一个漂亮得像小仙女一般的孩子,小脸蛋红扑扑的像蜜桃,大大的眼睛眨巴了一下,睫毛忽闪忽闪的。
秦玄策一伸手,就把她从车上提了下来。
这孩子站稳后,仰起脸,看了看晋国公府的大门,一脸惊叹之色,奶声奶气地道:“哇,好大好的门。”又看了看门前的石狮,“哇,好大好大的狮子。”然后再看了看左右,“哇,好多好多人哦。”
真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傻丫头。
秦润很是鄙夷,大声道:“土包子,羞羞脸。”
“嘤。”念念被这么一说,脸红了,跑到秦玄策的身后躲了起来,歪着小脑袋,偷偷打量动静。
秦玄策淡淡地看了秦润一眼。
那一眼,如同利剑,饱含雷霆之威,能令万军俯首,何况一个孩子。
秦润抖了一下,吓得一把搂住姜氏的脖子,“哇啊”哭了起来。
姜氏大惊,赶紧掩住儿子的嘴,低声斥道:“要命哦,这是什么场合,小祖宗,你可别闹。”
秦方赐看着念念,颇觉眼熟,此时心下恍惚记起一个人,不由吃了一惊,指着她道:“这、这小姑娘是打哪来的?”
秦玄策没有回答,他有些不耐,又敲了一下车门,冷冷地道:“快点下来,没工夫等你磨蹭。”
车门“吱呀”打开,终于从车上下来一个女子。
□□细腰,风姿婀娜,桃花眼若春水婉转,柳叶眉是远山青黛,芙蓉腮如新荔凝脂,海棠最艳,却艳不过她去。
犹记她初到秦府时,豆蔻年华,已然十分绝色,如今身量长成,眉目间仿佛烟霞晕染,妩媚更甚当年。
“这……这不是二哥房里那个……”秦方赐瞪大了眼睛。
他的话还没说完,长青在旁边“嗳”了一声,脱口而出:“阿檀?阿檀!是你回来了吗?”
众目睽睽之下,阿檀心里发慌,用袖子捂住了脸,下意识地否认:“不,不是我。”
“啊,就是你!”秦方赐指着阿檀,愤愤地道:“呔,你个大胆婢子,当年私自潜逃,害得二哥满城……”
“闭嘴。”秦玄策严厉地呵斥道,“不会说话就别说。”
三年不见,秦方赐对兄长的敬畏之心不但没有消退,反而愈发厉害了,他缩了缩脑袋,马上把嘴巴闭紧了。
没奈何,躲不过,阿檀慢吞吞地袖子放了下来,低着头,小小声道:“……是我,我回来了。”
走了三年,被逼着,又灰溜溜地回来了,此时再见秦府众人面,颇觉羞怯,只怕旁人都在心里嘲笑她,好没意思。
她愤愤地看了秦玄策一眼,好似要在他身上戳出一个坑。
秦玄策面无表情,手指头勾了勾。
念念是个不争气的孩子,马上抓住了秦玄策的手。
秦玄策下颌微抬,威严又高贵,他牵着念念的手,在卫兵及奴仆的簇拥下进去,完全没有搭理阿檀。
女儿在人家手里,阿檀无计可施,只得拾起裙裾,追了上去:“念念,走慢些儿。”
姜氏跟在后面,暗暗恼火。
她的儿子秦润,现在是秦家唯一的孩子、更是长孙,这些年,旁人明里暗里各种奉承,久而久之,在姜氏心中,秦润就是最金贵的,纵然秦玄策回来,见到这孩子,也应是百般疼爱才对。
不曾想,秦玄策一回来就没给秦润好脸色看,反而偏袒一个奴婢的孩子,这让姜氏的面子很挂不住。
她瞥了阿檀一眼,不阴不阳地道:“这婢子看模样越发丰润了,生了孩子的女人就是不一样……”
秦玄策停步回身,倏然一声断喝:“闭嘴!”
煞气迫面而来。
姜氏猝不及防,吓得脸色煞白,后退了一步。
秦玄策喜爱念念,并不代表他不介意阿檀和别的男人生下孩子,姜氏这话说着无心,却在他心口刺了一刀,他沉着脸,看了姜氏一眼,语气生硬,严厉不容置疑:“我不是什么金贵人,很用不着你们大张旗鼓地在这里围着我,弟妹若无事,就下去吧。”
姜氏当着众奴仆,被这样驳了面子,一张脸方才是白的,这会儿又憋得通红,她还不能有半点不敬的意思,只得喏喏地低下了头。
偏偏秦方赐还要过来,把她拨拉到后面去,责备道:“看看你,不会说话就别说,二哥才到家,你又惹他不悦,真不像话。”
姜氏羞愧难当,狠狠地瞪了秦方赐一眼,把儿子一扔,捂着脸,小碎步跑走了。
——————————
时隔三年,秦夫人终于见到了秦玄策,这次和往常不同,她一句责怪的话也没有,只拉着儿子的手不停地流泪。
秦玄策威慑四海,位极人臣,权势如日中天,旁人都道大将军英雄无双,只有做母亲的心疼得快要碎了。
秦玄策心下也愧疚,在秦夫人面前长跪不起。
秦夫人摸了摸秦玄策的头,声音哽噎:“原先是我贪心了,求神拜佛,求着你懂事听话,求着你早日成亲,求着你给我抱个大孙子,后来我什么都不求,日日烧香念经,只求菩萨保佑,让你平安归来,我此生便已经知足,好在菩萨终究还是怜悯我的,阿策,我的儿啊,你可算回来了。”
秦玄策笑了一下,温和地安抚秦夫人:“家国不能两全,是儿子不孝,令母亲为儿子担忧,日后再不会了,母亲的心愿我知道,这次回来,我马上成亲,马上给你抱孙子,您别着急。”
“不急、不急。”秦夫人摆手,复又落泪,“我可是对菩萨发了宏愿的,只要你平安归来,其他的,我一概不管了,佛前无妄言,日后我再也不催你了。”
左右丫鬟和嬷嬷急急上来劝慰,劝了半天,才把秦夫人劝住了,止了眼泪。
秦夫人体恤儿子,念他远道而归,也不多说话,打发他先回去歇着了。
……
秦玄策退下去没多久,姜氏来找秦夫人,一进门就抹眼泪。
秦夫人自己脸上的泪痕还没大干,见姜氏这幅情态,不免叹气:“老三媳妇,你怎么了,是润儿又淘气了吗?”
姜氏在秦夫人面前低着头,用帕子按了按眼角,扭扭捏捏地道:“不是,是我刚才在二伯面前一没留神,不知说错了什么,惹得二伯不悦,求母亲代为转圜,请二伯息怒。”
这是来找秦夫人求情了。
半夏领着小丫鬟上来,捧着银盆,打了热水,奉上香脂,跪下来为秦夫人净面。
秦夫人漫不经心地道:“好了,都是自家人,阿策不是那种小心眼的,过会儿我和他说下,你也别大惊小怪的,对了,你在他面前说什么了?”
姜氏讪讪的:“二伯把那个叫阿檀的婢子又带回来了,我不过见她……”
“等等。”秦夫人突然觉得脑壳疼了起来,她扶住了额头,“嘶”了一声:“你说什么,阿策把谁带回来了?”
半夏眉头一皱,看了姜氏一眼,走到秦夫人的身后,轻轻给她揉搓额角,柔声劝道:“老夫人,您别急,不是什么大事。”
她前头见到阿檀,还没敢和秦夫人提起,本打算先缓过这两天再说,谁料到被姜氏直接捅了出来,她只好如实禀道:“就是原来二爷房里那个阿檀,二爷这回去了洛州,把她找回来了,眼下依旧安置在观山庭,还是做二爷的贴身丫鬟,这不是,二爷才回来,这等小事,也没的巴巴和您提起。”
秦夫人脸色发青,深深地吸气、吸气、再吸气。
半夏眼看着不对,赶紧给秦夫人抚背:“老夫人,您消消气,不过一个丫鬟,不值得您为她计较。”
秦夫人气苦:“那祸水,怎么又把她找回来了?阿策这混账小子……”
骂到一半,又觉得不妥,如今秦玄策权势日盛,常年的戎马征伐,令他的铿锵铁血气息愈浓,不怒自威,令人生畏,即使秦夫人身为母亲,再骂他“混账小子”,似乎已经不太对劲了。
她又是生气、又是心疼,怒道:“当年满天满地地找她,事情闹得还不够大吗,御史台都告到皇上面前去了,若不是皇上仁厚,那时候就要再给他一顿廷杖,他居然不长记性,就那么一个背主私逃的奴婢,按理,该送到官府去论罪,再不济,也要打一顿,扔到外院去做粗活,偏他还要把人带回来供着,好没志气。”
半夏委婉地道:“夫人,二爷才二十四岁,还年轻,他向来不涉风花雪月,心眼儿实在,难得中意一个女子,自然长情,轻易戒不掉,也是人之常理,您多少体恤些。”
“你别替他说话,我不想听。”秦夫人没好声气地道,“都是我自己造孽,当初就不该带那个丫鬟回来,谁知道呢,他不开窍就罢了,这一开窍,开到歪道上去了,不成,这绝对不成,等着,晚上把他叫过来,我一定要说个清楚。”
半夏笑了起来:“夫人您就是爱操心,刚刚不是才说的,二爷的事,日后您一概不管了,怎么这会儿又管上了。”
秦夫人呆了一下,怒视半夏,笑骂道:“怎么连你也来气我?”
半夏从小丫鬟手里端过了茶,奉给秦夫人,温声细语:“老夫人,二爷的主意一向大得很,凡事自己主张,更不用说如今,他身份和威势更甚从前,更不爱听人劝了,您就是操心、也操不起来,何苦给自己添堵呢,您看看,菩萨也是这个意思,由着他去,平安就好,万事皆有定数,急不得。”
秦夫人毕竟是在佛前许了愿的,如今要反悔也不好,慈母心肠,只要儿子平安归来,她确实是再没有所求的。
她一时语塞,呆了半晌,突然泄了气,摆了摆手,悻悻然道:“横竖道理都让你说尽了,罢了、罢了,我就当作不知道,别提这个,闹心。”
姜氏在边上听了半天插不上话,这会儿陪着笑脸,凑过来,试图安慰秦夫人:“母亲,您不要担心,阿檀她嫁人了,生了个女儿,如今把孩子也带回来了,一个嫁过人、生了娃的丫鬟,二爷纵有几分旧情在,也上不了明面的。”
秦夫人本来已经消停了,这么一听,火气又窜了上来,几乎拍案:“什么,嫁人了、还生了孩子?她是阿策的通房丫头,居然敢背着阿策找别的男人,她怎么能这样辜负我儿子,谁给她这么大的胆子,啊?”
这回,连半夏都不知道该怎么接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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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檀既回来,秦玄策一句话也没有交代,他一如既往板着脸,神情倨傲,好似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陶嬷嬷又是欣慰、又是恼火,抹着眼泪,把阿檀骂了一顿,后面还是做了主张,依旧叫阿檀住回原来的偏房,名分上还是秦玄策的贴身婢子。
当年阿檀走的时候,秦玄策状若疯狂,几乎把长安城掀过来,谁不知道,如今见阿檀回来,还带了一个女儿,据说还嫁过人的,旁人的目光就有些不对了,或好奇、或嫉妒、或嘲讽,各色纷呈,刺得阿檀站不住脚,抱着念念躲在屋里不出来。
但到了晚间的时候,秦玄策却命人将阿檀唤到自己房中,吩咐她伺候更衣入寝。【看小说公众号:玖橘推文】
赤金兽炉里点着梅真香,那是用去岁的白梅晒干了碾磨成粉,和白檀、零陵和丁香混合在一起,再加脑麝少许,闻起来,带着白梅残雪的味道,极清,微苦,烟息袅袅如丝,画在琉璃披水流月曲屏上,痕迹宛转。
阿檀低着头,为秦玄策脱下外袍,换上宽松的里衣。
分明是春夜薄凉,他却仿佛觉得热了,领口敞得大大的,露出一截小麦色的胸膛,肌理结实。
阿檀当作没看见,转过身,取下床头雀形金勾,拢下床幔。
床上依旧放着两个枕头,哪怕她当年和秦玄策闹别扭,搬回自己屋里去睡,她的枕头、她的被衾,也一样摆放在主屋里。还有秦玄策给她的衣裳,装满了两个八宝如意式大衣柜,琳琅的珠玉首饰,堆在紫檀镂海棠鸟雀镶金妆台中,什么都和从前一般,如同她未曾离去。
桌案上摆着一只缺口的黑陶瓶,当年曾经插过大法明寺的白梅,如今见春,插了一枝半开的玉兰,褪却了颜色,只留一点浅白。
秦玄策在一旁沉默地看着,一言不发,但他灼灼的目光却一直盯着阿檀,令阿檀有一种芒刺在背的感觉。
阿檀强忍着心慌,将两个枕头摆好,又将被衾摊好,而后躬身,退了下去。
就在和秦玄策错身而过的时候,他抓住了她的手。
“阿檀。”他的声音低沉,好像在舌尖打了好几个转,才吐出口,只是唤了她的名字而已。
他抓得很紧,阿檀的手腕都有些生疼,她挣扎了两下,不能挣脱,也就放弃了,就那样站在那里,低着头,不去看他,低低地回了一个字:“不。”
“为什么不?”秦玄策心中懊恼无以复加,他一把拉过阿檀,面对面,竭力用凶巴巴的目光逼视着她,“你负心薄情,私自潜逃,一跑三年,嫁给别人,生了孩子,如此这般,我说了不再追究,你还不依不饶的,到底要我怎样?”
阿檀咬了咬嘴唇,倔强地道:“您一定要逼我回来,我反抗不得,那便罢了,但我不和您好了……”
她的脸涨得绯红,死死地攥紧手心,强忍着,不想在秦玄策面前落下眼泪,她抽了一下鼻子,声音有些沙哑:“我们的缘分当年就已经断了,我不和您好了,我不愿意。”
她再次用力,狠狠地把手抽了回来,她的眼眸中泛起了盈盈水光,如同那一夜的梨花春雨,便是嗔怒起来,也是湿漉漉的:“您那时候明明说过,是您自己错了,怎么这会儿又翻脸不认。”
她那时候都烧得糊了,居然还能记得这个?秦玄策气得笑了,怒道:“错了又如何?我就要一路错到底,我……”
他要如何?
阿檀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宛如春水、宛如秋月,宛如无数天光垂落,尽皆在她眼眸中,他想了很久、很久,梦里都是这双眼睛,望着他,足以叫他柔肠寸断。
秦玄策的心跟着颤了一下,他放开阿檀,在屋子里走了好几圈,抓了抓头,又扯了扯衣领,仿佛焦躁不安似的,咳了又咳,哼了又哼,过了许久,终于停下来,下定决心,慎重地开口。
“我要娶你。当年你说,你须得明媒正娶,堂堂正正地做人家的妻室,好,如你所愿,我娶你,阿檀。”
“嗯?”阿檀的眼睛睁得更大了,长长的睫毛颤动着,仿佛被秦玄策的话惊吓到了,呆立当场,还抖了一下。
而秦玄策这话说出口,感觉似乎也没那么难,甚至觉得心情渐渐雀跃起来,如同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年郎,面对着自己心爱的姑娘,他竟然也有了几分局促。
好吧,她负了他,抛弃了他,跑了,嫁了别的男人,生了别人家的孩子,可是……可是,那能怎样,那是他的阿檀啊。
他站定了,直直地望着她,眼睛里带着殷切的光:“只要你向我认个错、服个软,我就既往不咎,这三年多的事情,我权当没发生过,我们依旧像原来那样,好好的……”
“不要。”而阿檀却打断了他的话,“我不要那个了,二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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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68 章
“你说什么?”秦玄策觉得恍惚听错了, 不太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说我不要了。”阿檀认认真真的,没有丝毫犹豫或者羞涩,她的目光清澈,如同山涧里的泉水, 容不得一丝儿尘埃, “我没有错,我不认, 我也不愿意嫁给您, 您不必要委屈自己,你去娶您要的高门贵女吧, 我不和您好了, 不愿意。”
她在说什么?
秦玄策觉得脑袋嗡嗡作响, 有一瞬间,他几乎想要掐住阿檀的腰, 把她摁在墙上,狠狠咬她。
但是他舍不得。他怎么舍得呢?他的阿檀,他找了这么久、这么久才找回来的阿檀。
他几乎无法控制自己,他的手握住剑, 可以斩破黄沙赤血,但此时握住了拳头,却觉得有些吃力,指尖发颤。
“你说什么?”他又问了一遍,眼睛里浮出一片血红,那神情,恨不得把她一口咬住。
阿檀被吓到了, 情不自禁地倒退了一步。
却在这时, 门外突兀地传来了长青的声音:“哎呦, 二爷在办正经事呢,你可不能进去。”
秦玄策勃然大怒,扭头喝道:“什么人?大胆,还不快下去!”
“嘤”的一声,外头有人哭了,抽抽搭搭,娇娇嫩嫩,就像小鸟“啾啾啾”的:“娘,我要我娘。”
是念念。
秦玄策怔了一下,恶狠狠地瞪了阿檀一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理了理衣襟,脸上又恢复了威严而高傲的神情,只是眼中的赤红来不及退尽。
阿檀退后了两步,慌慌张张地抹了抹眼睛。
外面小女孩儿软软的哭泣声更大了:“要睡觉,要阿娘,念念困困了。”
秦玄策收敛了一下情绪,尽量用平常的语气吩咐道:“让这孩子进来。”
很快,长青退下去了,门被推开,探出了一个小小的脑袋,还不太敢进来,先怯生生地张望了一下。
这孩子,为什么要学她母亲这个脾性,爱趴门缝,活似做贼。
秦玄策用力地咳了一声:“念念,过来。”
念念这才小心翼翼地迈了进来,她的手里还抱着一张小毯子,长长的垂在地上,吭哧吭哧地拖着走,走得就像小鸭子。
秦玄策赶在阿檀之前,起身过去,将念念抱了起来,一脸严肃地瞪着她:“这么晚了,为什么还不睡,到处乱跑,不乖。”
虽然秦二叔看过去有点凶,但念念现在一点都不怕他了,还用小手“叭嗒叭嗒”在他脸上拍了两下,奶声奶气地埋怨道:“二叔、哦、不是、二、二爷把娘叫走了,半天不还给我,我要娘陪我睡才行。”
秦玄策方才满腹戾气,但念念的小手那么软,只要轻轻触碰一下,就觉得心也软了,他叹了一口气,终于冷静下来,揉了揉念念的头发:“什么二爷,谁教你这么奇怪的叫法?”
念念抱着小毯子,有些局促,扭来扭去:“娘说的,您是主子,是……”她皱起眉头认真地想了一下,终于想起来了,“嗯,是大将军,很大很大的大将军,要讲规矩,我不能叫二叔,要叫二爷。”
“哦,你娘说的,是吧,你真是个听话的好孩子。”
他端着严肃的表情,对念念道:“什么是主子知道吗?这个家我最大,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下面的人都要听我的话,比方说,你娘不听话,等下我要打她屁股,你怕不怕?”
阿檀愤怒地瞪他。
好怕哦,念念小鸡啄米一般猛点头。
“那你叫我什么?”秦玄策继续发问。
念念是个聪明孩子,马上用甜腻腻的声音叫了一句:“秦二叔。”她不但聪明,还特别能撒娇,“二叔好,我最喜欢二叔了。”
真是个好孩子,比她的母亲好太多了,秦玄策在念念这里找回了面子,又觉得满足起来,他把念念抱到自己床上,塞到被窝里,还给她掖了掖被角:“好了,去睡吧,我把你娘还给你了。”
他自己起身向外走去,目不斜视地吩咐道:“你那屋太小也太潮,今晚就让孩子在这屋睡。”
阿檀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原来他是在和自己说话,她迟疑了一下,摇头道:“二爷,这使不得,不合规矩。”
秦玄策面无表情:“我是主子,我说的话就是规矩,这孩子合我眼缘,我多疼她一些,有何不可,轮得到你来指指点点吗?”
他不再提方才那个话题,仿佛没有说过,他自顾自地走出房间,命奴仆去把偏殿的客房收拾一下,他今晚去客房睡。
奴仆们不敢怠慢,急急去准备了。
阿檀跟出去,小小声地道:“这府里多少双眼睛都看着呢,不尴不尬的,若因此招来旁人的非议,念念那么小的一个孩子,也当不起。”
秦玄策回头看了她一眼,淡淡地道:“我打算收养念念做我的女儿,日后她就是晋国公府正正经经的大姑娘,谁敢非议?谁都没这个胆子。”
这辈子,他要娶的女人只有阿檀,来日,念念自然就算他的女儿,这也没错。
但阿檀听着却怔了一下。
虽说秦玄策在松平县的时候,提过要收养念念,及至后来阿檀和他见了面,闹得兵荒马乱的,这事也不了了之。现如今,他旧话重提,虽然神色只是平常,但阿檀懂得这个男人,他说的话,没人可以忤逆。
她记起了他当年说过的话:“我纳你为妾室,你生下孩子,就记到嫡母的名下”,她心里刺了一下,疼得难受,这是她自己的孩子,谁也不给。
她低下头,低低地道:“我不要。”
“你不要什么?”秦玄策的目光中饱含了戾气,“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当真吃了熊心豹子胆,三番几次忤逆我,没完了是吧?”
阿檀咬了咬嘴唇,她犯起牛脾气的时候,八头牛都拉不回她,“我的女儿,我自己养,不需记在别的什么人名下,二爷的盛情厚意我消受不起,我不要。”
秦玄策倏然回身,怒视阿檀:“原来你觉得我配不上当念念的父亲吗?怎么,她原来那个父亲很好吗,我不配,他配?”
他不想惊动孩子,尽量压着声音,但依旧抑制不住怒火,低低地吼道:“你若找个比我强的,我也没话可说,但你找的那个,松平县令说他什么来着,穷酸书生,不过考了个举人而已,还是个短命鬼,死都死了,你还能对他念念不忘?”
阿檀红了眼睛,睫毛上沾着露珠,要滴不滴的,瞪着秦玄策,强忍着不哭的模样,既脆弱、又倔强:“对,那个人很不是东西,打自孩子生下来,他从来没有养过孩子、也没有疼过孩子,确实不配做念念的父亲,念念如今是跟着我姓苏,那种没用的父亲,不要也罢,我自己养念念,我很能干,我能养她,念念只要有母亲就够了。”
秦玄策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半响说不出话来,用凶悍的目光瞪了阿檀半天。
阿檀的胆子其实就那么点儿大,方才一下子全用光了,被秦玄策那么一瞪,渐渐腿脚发软,像只兔子,毛都要炸起来了,抖啊抖的,又凶又怂,死倔在那里。
秦玄策的手伸了过来。
阿檀下意识地缩起脑袋,“嘤”了一声。
但是,他只是屈起手指,弹了一下她的额头。
“嘶”,有点疼,阿檀抱着头,后退了一步。
秦玄策的神情又莫名地愉悦起来,好像得到了某种安抚:“不错,总算你没有执迷不悟,念念这么好的孩子,那个穷酸短命鬼自然是不配的,如此,我做她的父亲,天经地义,没什么可说的。”
他拂了拂袖子,下颌微抬,刻意地做出矜持的神态:“你只要记得,这个府里是我做主,我要做的事情,谁也不敢说三道四,你管别人非议作甚,休得啰嗦。”
不,其实他并没有明白她的意思。
阿檀不想再多说什么,她抿紧了嘴唇,退回房中。
门扉“叭嗒”一下关上了,过了一会儿,里面的灯也熄了。月光清浅,落在菱花格子窗纱上,朦朦胧胧的,什么也瞧不清楚,秦玄策似乎听到了阿檀哄着念念睡觉的声音,如同檐角下的燕子,趴在窝里,就是这样“咕咕哝哝”的。
阶廊上挂着六角琉璃灯,双宫丝绦流苏微微晃动,烛火将尽,楼阁的影子和树的影子交错在一起,温柔而婆娑,长夜伊始,这周遭仿佛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春夜的风轻轻吹来,带着月光清冷的味道和沉睡草木的香气,让秦玄策身体里的那股燥热渐渐地消褪下去。
他在门外站了许久,又抬起脸,看看天上一弯弓月,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好不容易放下面子,鼓足勇气,对她说出求娶的话,她呢,她却说,“我不愿意”,岂有此理,这简直令他恨得几乎发狂,但是,想起她委委屈屈的小眼神,她眼角的小泪花,他又觉得心里抽疼起来。
好似酸甜苦辣,百般滋味一起涌上心头,无从分辩、也无从说起。
罢了,她原本就是矫情性子,扭扭捏捏、哼哼唧唧、这样也不可、那样也不可,他能怎的?再哄她一番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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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山庭的小厨房保持着原来的样子,明亮洁净,收拾得整整齐齐的,窗纱换上簇新的织云绡,鼎鬲釜甑还是昔日用顺手的,灶台上白陶罐里装着蜜蜂和羊乳,气息香甜,筐子里堆满殷红饱满的樱桃,沾着露水,角落里一口大水缸里养着松江鲈鱼和金钩虾,鲜活生猛,时不时蹦达起来,带起泼兹的水声。
长青也依旧蹲在门口看着,絮絮叨叨:“要说这小厨房没了你就是不对劲,如今你回来了才像样,你又在做什么?好些年没见你施展手艺了,别说二爷,连我都着实想念。”
“刚刚送来的樱桃,新鲜着,我打算给二爷做个樱桃煎,我还记得二爷爱吃甜口的,也不知道这些年过去了,他的口味是否还和原来一样。”阿檀手里忙活着,轻声回道。
早起新摘的玫瑰花,择了花瓣,洗净,合着蜂蜜和羊乳碾磨成酱,熬煮成玫瑰汁,樱桃去了核,捣碎了,和玫瑰汁一同入锅,加白糖与酥油,大火煎至浓稠,再小火收干。
念念有点认生,一刻不离地黏着阿檀,就象一条摇摇摆摆的小尾巴。
这个厨房可大了,比她家的几个房间加起来都大,又高又宽敞,那个大水缸比她的人都高,她好奇地张望着,东看看、西看看,看到长青,害羞地捂着脸,躲到阿檀的身后去了。
软软的女孩儿总是惹人怜爱的,长青笑了起来,有些感慨:“真没想到,你连孩子都这么大了,我当初还以为你会跟了二爷……”
“长青哥,你帮我看着念念。”阿檀打断了长青的话,“她是个淘气孩子,别让她捣乱。”
“好嘞。”长青应了一声,乐呵呵地过来,把念念抱到边上去了,“好孩子,你娘在给二爷做吃食呢,这是了不得的大事,你可不能闹她。”
樱桃煎起锅后用海棠模子压制成小花饼,红润晶莹,放在纯银的五方食盘中,上面再点缀几朵白色小杏花,果子和花的香气淡淡的,飘浮在空气里,春天的味道甜蜜而柔软。
长青有些感慨,笑道:“你做的东西,闻着味道就是不一样,你走了没多久,二爷也出去了,三年时间,这里冷冷清清的没个烟火气,二爷命人把这小厨房都封起来了,谁也不许动里面一样东西,就昨天你们要回来前,才传了口信,叫人赶紧收拾起来,我看,你若不在,二爷吃饭都不香的。”
阿檀闻言怔了怔,低声道:“我哪有那么大的分量,二爷如今恼我呢,长青哥你别拿我打趣。”
长青来了精神,左右看看无人,压低了嗓门:“要我说,我到现在还不信,阿檀你往日看着柔柔弱弱的,居然能做出那么大胆的事情,你都不知道,你走的时候,二爷差点没气死,把他的剑都折断了,我们私底下都在猜,哪天你若被二爷逮回来,二爷会怎么处置你,啧啧,猜不出啊。”
世人皆说,大将军只爱他的剑,不爱女人。连他的剑都折断了?这得发多大的火啊。
阿檀想象了一下那情形,不由打了个激灵,苦着脸道:“你别说了,我胆子小,经不起吓。”
她被吓了一下,很有几分心虚,不敢上去,把那盘樱桃煎递给长青:“你替我端上去吧,二爷现在横竖看我不顺眼,我不去他面前讨嫌了。”
长青把樱桃煎端了上去,但不过一会儿工夫,又原样端了回来,道:“来了个女客,尊贵得很,不让我等男仆上前伺候,二爷叫你过去奉茶,你一道把这点心送上去吧。”
阿檀只好接了过来,顺口问了一句:“什么女客,这般尊贵。”
“云都公主。”
阿檀手抖了一下,差点把盘子扔出去,她踌躇了一下,讪讪地道:“二爷常说我笨手笨脚的,这样尊贵的客人,我怕是伺候不周到,不若换个人过去?”
“二爷特别吩咐的,一定叫你过去。”长青急着道,“哎呦,你别磨蹭,快去吧,二爷的脾气你知道的,别叫他等。”
没奈何,阿檀只好沏了一壶雀舌芽,合着樱桃煎一起奉了上去。
到了观山庭的待客花厅,但见两列宫人垂手敛袖,安静地立在阶下,另有太监持着拂尘候在门外,形态恭敬。
云都公主与秦玄策位于上首,分宾主位,相对而坐。
几年未见,云都公主也仍是旧时模样,明眸丹唇,瑰姿艳逸,着云锦罗衫、佩赤金花冠、烟霞披帛以饰,八宝璎珞为缀,如同牡丹一般雍容华美。
而另一侧的秦玄策,气质威严,英俊得近乎逼人,容华高贵,正襟危坐,有山岳巍峨之势。
望过去好生般配,一对神仙璧人。
阿檀低了头,端着银方盘上去,轻声道:“请公主殿下用茶,请二爷用茶。”
云都公主看到阿檀,呆住了,她方才还巧笑倩兮,此刻笑容僵在了嘴角,连表情都无法控制,抽搐了一下。
秦玄策北征三年,她等了三年,原以为那个卑贱的婢子走了,只要她愿意等下去,总有一天,她能等到秦玄策的顾怜。
但是,昨日秦玄策回京,魏王在城门外瞥见那车中女子半面,当即和云都公主说了此事,那时候,云都公主就觉得情形有些不对。
今日一早,她登门拜访,明着说是恭贺大将军凯旋归来,实则是试探秦玄策的口风,毕竟,她已经等了够久,这其中有多苦,只有她自己心里明白。
及至见了面,她又有些情怯。
比之三年前,他似乎一样、又似乎不一样,如同一柄剑,反复淬炼,锋芒锐利,光华灼灼,令人不敢逼视。
藏着掖着也压不住心思,只要看他一眼,她就觉得心在怦怦地跳,早先想好的话一时都忘了,说不太出口。
而秦玄策一如从前,冷漠而倨傲,见云都公主来,便命下人奉茶,除之外,不过寒暄两句,再无多言。
等到奉茶的丫鬟上来,只一个照面,云都公主便恍然大悟。
皎皎艳婢,风情更甚当年。
原来,他终究把她找了回来。
云都公主只觉得一盆凉水当头泼了过来,把她浇了个透心凉,她平生尊贵又骄傲,从来没有这般小心曲意地讨好一个人,到头来,却是一厢情愿的笑话罢了。
她脸色煞白,连脂粉都遮盖不住颓废,她艰难地转过脸,看了秦玄策一眼。
秦玄策疏离而客气,略一抬手:“略备薄茶,不成敬意,公主请。”
一瞬间,云都公主几乎想要抓起茶杯砸到阿檀身上。
但是,她不能。
哪怕她是公主,大将军面前也容不得如此,更何况,如今她已经比年少时内敛了太多,城府在胸,不再轻易任性。
她藏在袖子里的手握紧了,指甲死死地掐住了手心,引起尖锐的疼痛,由此来压制住心中的情绪,勉强笑道:“此婢子,颇眼熟,似当年旧人。”
秦玄策略一颔首,淡淡地道:“她虽懒怠,吾用惯旧人,不欲改。”
寥寥几个字,已经道明了意思,他特意叫了阿檀出来,就是要断了云都公主的念头。
云都公主沉默了良久,轻轻咳了几声,终于还是调整了神态,似乎把这事抛开了,她慢慢地伸出手,接过茶盏,轻轻抿了一口,而后放下,直直地望着秦玄策,目光温柔而坦荡:“三日后,我外祖家设鲤鱼宴,众人仰慕大将军风采,欲请大将军赴宴,不知大将军可得空?”
兄长李敬安蛰伏多年,好不容易重获圣宠,复了亲王之位,但他的谋划远远不止于此,杜贵妃再三交代,要拉拢大将军,云都公主有再多的愤恨都只能忍着,还须得宛转示好。
秦玄策本欲回绝,但嘴唇一动,云都公主又叫了一声:“大将军。”
她紧张地拽着手里的帕子,眼中满是哀求之意,低低地道:“当日千秋宴上,父皇曾当诸臣面,开金口,为大将军指婚,如今满城皆知……”
阿檀奉了茶,本来沉默地侍立在一旁,听得此言,手却不自觉地颤了一下,银盘发出一声清脆的“叮当”之声。
秦玄策的眼睛看了过来,淡淡地道:“你先下去吧。”
“是。”阿檀垂下眼帘,应了一声,恭顺地退了下去。
云都公主盯着阿檀的背影,眼中几乎要滴下泪来,但她不能在秦玄策面前失态,转过头去,飞快地抹了一下眼角,继续道:“……来日,我颜面何存?大将军英雄盖世,为意中人披荆斩棘,我唯有羡慕而已,并无二话,只这一点,恳求大将军瞧着我可怜,多少体恤一二,卖我一个面子。”
当日骄傲而尊贵的公主,如今已到了花信之年,依旧迟迟未嫁,朝野上下皆谓公主待大将军归矣。
秦玄策思及此处,还是生出了一线恻隐之心,他略一沉吟,颔首道:“如此,三日后就叨扰杜太尉了。”
云都公主终于粲然一笑,也没有再做纠缠,略客套了两句,随即告辞而去。
秦玄策送客归来,回头时,却在阿檀抱着盘子,还站在廊外的檐角下。
燕子啾啾啼鸣,阶廊檐下有一株玉兰,花枝斜斜伸出,影子婆娑如梦,映在她的脸上,像是水墨工笔勾勒了花鸟美人,她微微仰着脸,似乎在出神地想着心事。
秦玄策重重地咳了两声。
阿檀好像回过神来,她的眼眸中似乎有些不一样的情绪,又后退了一步,隐在花枝后,低了眉眼,轻声问道:“二爷如今大破突厥,得胜归来,是不是……很快就要成亲了?”
秦玄策马上来了精神,很好,她终于问到这个了。
须知他也不是没人要的!
秦玄策当着外人面,威严又稳重,但每每到了阿檀面前,就按捺不住耍点骄纵性子,此时,他仿佛扳回了一局,胸膛挺得更直了一些,下颌也抬得更高了一些,神情倨傲:“不错,皇上已经拟好了旨意,原本令我迎娶公主为妻。”
他看了阿檀一眼,矜持地道:“我知道,当初为着我要娶妻的事情,你心里不乐意,和我怄气了这么久。”他用力咳了一声,“我想了一下……”
他想了一下,其实,他要娶的只有阿檀而已。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崔舅公,念念宝宝来了,哒哒哒~
◉ 第 69 章
“我没有什么不乐意的。”阿檀的声音又轻又柔, 却无礼地打断了秦玄策的话,“二爷要娶公主为妻,那是天大的喜事,谁敢说个‘不’字呢, 我呢, 我算什么,什么也不是, 二爷不必和我交代。”
她依旧这样, 似乎那天她所说的“我不愿意嫁给您”,确实当了真, 他想娶他, 可是她呢, 她说不要了。
秦玄策噎住了,后面的话说不出口, 一下子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堵得发慌,他分辩不出来,只觉得完全不能置信。
阿檀好像微微地叹了一口气, 隔着花枝与瓦檐的影子,她的神情有些模糊,瞧不太清楚,她的声音依旧温柔而平静:“我先恭喜二爷了。”
而后,微微一躬,转身退下去了。
秦玄策愤怒起来,无端端地又觉得懊恼, 想叫住她, 张了张口, 却没有发出声音。
左右奴仆皆在,焉知他们不是偷偷看着这边。
秦玄策拂了拂衣襟,强行保持着冷静的神情,绷着脸回到厅中,茶水尚温,茶案上摆着樱桃煎,他沉默了片刻,拈起一块,放入口中。
还是她的味道,甜蜜而柔软,但此刻他吃在口中,却浑然不是滋味。
——————————
暮春二月末了,烟柳成阵,花重长安,满城皆是旖旎,打开窗子,风吹进来,都带着淡淡的草木清香。
本应令人神清气爽,但秦夫人却觉得头疼、牙疼、心疼、哪哪都疼,自从昨天秦玄策到家后,她就没舒坦过。
今儿一大早,听说云都公主来访,她还特特派遣了得用的嬷嬷去观山庭打听情形,结果呢,说是一盏茶还没喝完,公主就匆匆告辞了,走时,神情落寞,脸色苍白。
秦夫人又开始叹气了。
虽说在菩萨面前许过愿了,从此后再也不管秦玄策的亲事,但事到临头,老母亲这一颗心还是揪着、放不下去。
半夏看着秦夫人忧愁的模样,上前百般宽慰,无非老调重弹,言道二爷英雄无双,战绩彪炳,天下黎庶皆感其功德,足以光耀秦家先人,至于其他小节处,不必追究,毕竟,这世间岂有十全十美之事呢。
秦夫人一时半会儿的,哪里听得进去,几乎垂泪:“唉,我这么好的一个儿子,放着正经公主不娶,非要和一个嫁过人的奴婢纠缠不清,将来如果闹出什么笑话来,我便是下了九泉,又有什么面目去见他父亲呢?”
半夏是个明白人,她心想,这几年什么情形,二爷想干什么,这不是明摆着吗,也就老夫人不愿意相信罢了,但瞧着,终究拗不过二爷,早晚的事。
她却不敢说,只好把话题岔开:“我瞧着园子里的芍药开了,今年倒奇怪,开得比往年都盛,花团锦簇的,看了叫人迷眼,老夫人何不去观赏一番,散散心,强似闷在屋子里,就是没事也闷出烦躁来。”
半夏好说歹说,劝了许久,秦夫人满腹郁闷,无处消遣,勉强同意了,带上一群婆子丫鬟,去园子里看花。
时,风和日丽晴方浓,燕子衔泥,宛转于杨柳间,帘外天幕微云写意。园子里的芍药开得果然好,如绢纱层叠,嫩蕊吐香,摇曳生姿,轻粉淡墨可堪入画。
但是,秦夫人还没走几步,就听见稍远处传来吵闹的声音,间或还夹着孩子的哭闹声,她的眉头不禁皱了一下:“什么事情,吵吵闹闹的?”
半夏急急叫人过去打探。
少顷,却是姜氏牵着儿子秦润过来了,甫见面,就一脸哀怨之色,向秦夫人告状:“母亲,您可得给我们润儿做主,他才是我们晋国公府的正经少爷,怎么叫一个外面来的野丫头给欺负了,陶嬷嬷也是府里的老人了,就算是仗着二伯的面子,也不能这样本末倒置的。”
秦润今年三岁,姜氏养得好,白白胖胖,高高壮壮,这孩子自幼被惯着,霸道得很,说一不二的性子,姜氏喜滋滋的,还道是这脾气随了他二伯,是个武将的好料子。
秦夫人虽然对姜氏的说法很不以为然,但她对自家孩子还是疼爱的,当下温和地问道:“润儿,怎么了,告诉祖母,是不是你又淘气了?”
秦润哭哭啼啼的,皱着一张小胖脸,用手抹眼泪,但显然抹不出来:“那个野丫头太坏了,润儿讨厌她,她分明就是我们家的丫鬟,凭什么不对我低头?”
那边,陶嬷嬷牵着另外一个孩子也过来了,也是哭哭啼啼的,给秦夫人行礼:“念念,来,这是我们家老夫人,二爷的母亲,快上去见过老夫人。”
这个真的是哭了,漂亮的大眼睛满是泪水,叭嗒叭嗒地往下掉,就像奶团子要融化了似的,软乎乎,她还是个很有礼貌的孩子,虽然哭着,还是团起手,朝秦夫人拜了拜,用带着哭腔的小奶音道:“见过老夫人,老夫人万安。”
说罢,又回头看了看陶嬷嬷,脸上带着明显的困惑,软软地问道:“为什么是老夫人,明明一点都不老,念念是不是叫错了?”
童言最是天真无忌,秦夫人心情大好。
虽然下人还未向她禀明,但她还是一眼认出了这孩子是谁,无它,只因这孩子生得和她母亲太像了,秦夫人就没见过比她更漂亮的孩子。
因为她还小,并没有阿檀那种近乎妖异的妩媚风情,而是呈现出一种澄澈的美丽,眼睛更圆一些、脸蛋也更圆一些,身子也是圆的,手脚短短,就像一只圆滚滚、毛绒绒的小鸟,用柔软而纯洁的眼神望着秦夫人,好似一眼就能看到她心里去,叫她心尖发软。
这种感觉,只有在秦玄川兄弟两个小时候秦夫人才有过,当然了,随着儿子长大,一点都不可爱了,秦夫人早就歇了这份心绪,如今却又被眼前这个女孩儿勾了起来。
秦夫人不想流露出自己的情绪,努力板起了脸:“陶家的,你说说,出什么事了?”
陶嬷嬷心里忐忑,在旁解释道:“今儿天气好,二爷方才交代我带念念到园子里玩,她摘了几朵芍药,偏偏润少爷看到了,要抢她手里的,两个人就闹起来了,我说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玩耍打闹都是常有的,不意惊动了三夫人,都是我的错,我没看管好念念。”
念念生得好,从小到大都招人爱,不论是左右邻里的小伙伴,还是纪县令家的大郎二郎,凡事都让着她,她自然也娇气起来,更何况,那几朵花分明是她先摘下来的,偏偏那个润少爷不依不饶,非要争,她不肯,他还把花抢过去,踩烂了,反而怪她无礼,念念也生气啊。
眼前这个“老夫人”,好吧,一点都不老的老夫人,是秦二叔的母亲呢,秦二叔那么好,他的母亲必然也是好的,念念就像见到了主心骨一般。
要知道,她可是最爱撒娇的念念了,于是,念念“吧唧”一下扑了过去,抱住秦夫人的大腿,贴贴,用又甜又软的声音嘤嘤求助:“那个哥哥坏,他抢念念东西,还要打念念,念念害怕,老夫人抱抱。”
秦夫人低下头,盯着念念看了又看。
念念仰起小脸,噙着小泪花,眼巴巴地望着秦夫人。
大眼对小眼。
姜氏忍不住出声:“陶嬷嬷,快把她抱下去,母亲是何等身份,岂容得这样的奴婢挨挨蹭蹭,简直不成体面。”
陶嬷嬷讪讪地应了一声,就要过来把念念抱走。
这时候,秦夫人却伸出手,摸了摸念念的小脑袋:“好了,别哭了,好端端的一个姑娘,哭起来多难看哪,要什么花,叫陶嬷嬷再给你摘去,不值什么。”
陶嬷嬷识趣地顿住了。
念念歪着脑袋,在秦夫人的手上贴贴,就像小鸟扑棱着翅膀,小毛毛蹭来蹭去:“好的,念念知道了,不哭。”
真听话,手感也好,摸过去软软的,果然,小姑娘比皮小子好多了。
秦夫人又摸了一下,把手收回来,淡淡地道:“小孩子家玩闹,大人掺和什么呢,老三媳妇,管教好润儿,我们秦家的男人,断没有和姑娘家争执的道理,你公爹若在世,看见这情形,是要请出家法打人的。”
姜氏从来不敢和秦夫人争辩,虽然心中不忿,但还是忍气吞声,低下头,应了一声:“是。”
但秦润年纪小,却不懂事,他向来跋扈惯了,在自己院子里打骂丫鬟小厮那都是常有的事情,谁料到今天被人按压住了,他不服气,一时气性上来,跺着脚,嚷嚷道:“不行,我才是秦家的少爷,她算什么,我一定要叫她给我跪下磕头赔礼,不然我就打死她。”
姜氏大惊失色,急忙捂住儿子的嘴,骂道:“祖母面前你怎么说话的,你个孽障!”
这孩子平日任性些,秦夫人慈爱,不和他计较也就罢了,此时闻言,不由眉头皱了起来。
但秦夫人还没来得及发话,那边已经传来了一个威严的声音:“打死她?你想打死谁?”
秦润一听这声音,就抱着头,“哧溜”一下躲到姜氏的身后去了。
秦玄策大步而来,身形高硕骁悍,气宇轩昂凛冽,俨然有山岳之威仪,铁甲金刀的玄甲军随行左右。
众奴仆皆俯身:“二爷。”
念念的眼泪本来止住了,这一看到秦玄策,可不得了,眼泪不要钱似的,“哗啦哗啦”又开始掉,她张开短短的手,扑了过去,哼哼唧唧地哭着撒娇:“二叔抱,有人欺负我。”
秦玄策自然地将念念托起来,在手里掂了掂,找了个最恰当的姿势,把念念抱好了,姿势相当娴熟。
“怎么了,谁欺负你?来,告诉二叔,二叔替你撑腰。”
秦玄策日常不苟言笑,动辄有雷霆之威,秦润天不怕地不怕,只怕这个二伯,这时候,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团。
但偏偏念念的手指了过来,正正就指着秦润:“就是他,他欺负我,抢我花花,推我。”她说着说着,眼睛更红了,就跟小兔子似的,耷拉着耳朵,“他还骂我。”
姜氏的脸色很不好看,勉强笑了一下:“方才母亲已经教训过润儿,小孩子家家,不懂事,看见一个漂亮妹妹就要和人家玩,谁知道呢,妹妹受不得他的鲁莽性子,倒叫二伯见笑了,回头我一定好好管教他。”
秦玄策淡淡地瞥了秦润一眼,“方赐呢,在哪?”
有机灵的奴仆回道:“三爷今天在衙门当差,还没回来呢。”
秦玄策对左右卫兵道:“去守在门口,方赐回来了,就提他过来见我,子不教父之过,这么小的孩子打不得,他父亲还是打得的。”
卫兵领命抱拳而去。
秦润吓得“哇”的一声,这回是真的哭了。姜氏脸色煞白,嘴唇颤抖,半晌说不出话来。
秦夫人也觉得过了,埋怨道:“多大的事,喊打喊杀的,把孩子都吓坏了,何至于此?”
秦玄策冷静地道:“润儿是我们秦家这一辈第一个男孩,我们家的男人向来是顶天立地的英雄汉子,他父亲不行,那是小时候长辈疏忽,给耽误了,润儿还小,抓得起来,我会教他父亲上心些,多多培养这孩子,以期来日成器成才。”
虽然假公济私,但摆出这个大道理,秦夫人也不好再劝,只道:“你别太过了,兄弟手足,不要摆你大将军的谱,落人口实。”
秦玄策颔首,抱着念念转身离去。
念念窝在秦玄策的怀里,还不忘朝秦夫人挥了挥小爪子,软软地道:“老夫人,我走了。”
真是乖巧又懂事。
秦夫人矜持地抿着嘴,把脸别开了,当作没看到,不然,她就绷不住表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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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成阁是长安最大的银楼,当家的掌柜是个皇商,下面做工的师傅大多是世代宫廷匠户出身,手艺精湛绝伦,兼之掌柜财力浑厚,内中珠宝多用珊瑚、翡翠、蓝宝、珍珠等贵重材质,美轮美奂,件件价格不菲。
长安城中世家贵女们对其趋之若鹜,日常首饰须得是宝成阁记的,才显得身价不凡,因此,连带着宝成阁的掌柜也自觉得矜贵了几分。
但今日,掌柜的却亲自出面,毕恭毕敬地把客人延至楼上静室,奉上香茶,几个伙计捧着红木盘子一字排开,上面放置着各色琳琅珠玉,掌柜逐一指给客人看。
“大将军,您看看这些,都是我们家珍藏的精品,寻常客人来了,我们是不拿出来的,只有大将军府上的女眷才配得,和当初您买走的那套祖母绿珍珠攒牡丹头面差不离,都是极贵重的。”
大将军大驾光临,怎不令掌柜惶恐。
但掌柜的提到那套那套祖母绿珍珠攒牡丹头面,秦玄策却不悦,面色微微地沉了下来。
当初是谁说的……哦,对了,周行之说的,要哄女子开心,须得“给她买些漂亮的衣裳首饰,越贵重越好””,他就按照这个话,给阿檀买了一套贵重首饰,结果呢,她转头就把东西给了安氏,浑然没把他的心意看在眼里。
可是,没奈何,除了珠宝首饰,大将军也想不出再多的花样,今天只能硬着头皮又来了,还带了一个小的。
念念坐在秦玄策的膝盖上,本来就很圆的眼睛瞪得更圆了,小手捧着脸蛋,满满的惊叹之色:“哇,好漂亮啊,花花、珠珠、好像会发光。”
看看,这个小女人就十分喜爱。
秦玄策敲了敲念念的小脑袋,一脸严肃的神色:“明天就是上巳节,也就是你娘的生辰之日,对不对?”
念念乖巧地点头。
“喏,你去,给你娘选一套首饰,做她的生辰贺礼,好好看看,你觉得哪个最好?”
阿檀当初不喜欢,可能是他选得不对,如今叫念念来选,应该没错,念念的容貌生得那么像阿檀,喜好大约也是一致的,秦玄策觉得自己十分明智。
云都公主走后,阿檀已经整整两天没和他说过一句话了,这让秦玄策恼火之余又有些心虚,趁着阿檀的生辰,送些脂粉首饰什么的,哄她一下,可还行?然后借机提出求娶之事,她应该不会再矫情了吧?
是的,必然如此。
这个无情无义无心肝的女人,为什么还要他来哄?他一面愤愤地这么想着,一面叫了掌柜的把最贵重的首饰统统端上来,逐一陈列给念念看。
赤金筑楼阁,精细纤美,珊瑚为花枝,朱红流丹,碧玉镶芙蓉,光华灿烂,又有各色蓝绿宝石、晶透猫眼、宝光琥珀等等,天工巧夺,以做珠饰,尽皆精美绝伦。
念念踱着小步子,像只小鸭子,从左边走到右边、又从右边走到左边,看了又看,咬着手指头,显然有点苦恼:“这个好看、嗯、不然,那个不错……嗯,也不对,旁边的……”
眼睛花了,这可太难了。
秦玄策看着念念纠结的模样,又问掌柜:“还有好的吗?”
掌柜马上拍胸脯:“自然是有的,我们宝成阁各种款式应有尽有,不是我吹嘘,这长安城里,就没第二个比得过我们家的。”
他讨巧地道:“不若,小人带大将军上下看看,还有许多其它的物件,一时半会也看不尽呢。”
这种事情,秦玄策一听,头都疼了,他坐在那里不动,摆了摆手,命随行的两个玄甲军卫兵陪着念念,随掌柜一道去挑选。
掌柜的十分殷勤,带着念念去了前厅。
前几天老师傅刚做出来一幅羊脂白玉莲花珍珠璎珞,款式新颖,做工细巧,十分难得,摆在前厅高柜处,用以招揽客人,只因太过昂贵,尚未售出,掌柜的打算给小姑娘看看。
到了高柜前,却见匣子里是空的,掌柜问道左右:“那幅莲花璎珞呢,我记得分明是摆在这里的,你们放哪里去了,快快拿出来。”
伙计指了指那边:“东家,有客人在看,打算要买呢。”
高柜边,站着一个男人,手里正拿着那幅璎珞,他闻得此言,抬起头,朝这边看了过来:“何事?”
此人莫约四十岁上下,面容清致隽永,通身贵气,尽显斯文风度。
掌柜见他穿着一身紫色官袍,显见得乃当朝大员,不敢怠慢,拱手道:“无妨,这物件,大人请先看,若不中意,再给这个小娘子瞧瞧,凡事有个先来后到之理。”
念念小小矮矮的一只,跟在掌柜身边,那男人开始并未注意到这里有个孩子,此时听得掌柜如此说,顺便把目光移了过去。
只一眼,他突然怔住了,好似见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情景一般,睁大了眼睛,手都抖了起来,手里那幅璎珞也拿不稳,滑了下去。
“嗳哟。”幸好边上站的伙计眼疾手快,扑过去,险险地一把接住了。
掌柜的脸僵了一下,勉强抽了抽嘴角:“大人,我们小本买卖,还请您体恤些。”
这个男人完全没有理会掌柜,他大步走了过来,走得很急,还有些踉跄,到了近处,却又慢了下来,慢慢的,俯下身去,对着念念仔仔细细地看了又看。
这孩子大约不过三四岁,看过去小小软软的一团,圆圆的脸蛋像花瓣一样娇嫩,美丽的眼睛宛如桃花的形状,眼角微微地挑了起来,鼻子挺翘,嘴巴小巧,整张脸精致得宛如天工雕琢一般。
难以想象天下竟有如此相似之人,宛然如在旧日梦中。
男人情不自禁,伸出手去,他的声音带着一丝轻微的颤抖:“好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作者有话说:
钢铁直男:买个超大的钻戒,老婆就不会拒绝我了——咦,在蒂凡尼专柜遇见舅舅
关于圣旨:回顾一下原来的情节,圣旨类似大将军给阿檀的结婚礼物,是为了堵别人的嘴,而不是因为有圣旨他才要娶阿檀,所以,肯定是先要阿檀答应嫁给他了,把圣旨拿出来才有意义。
关于不长嘴:敲重点,问题是他觉得他没错啊同学们,现在他的低头服软是因为他爱阿檀,愿意“不计较”,他的心理转变是:老婆背叛,愤怒——爱她,不计较,叫她道歉一下就好——算了,不要她道歉,我当作没发生过。我觉得我在文中对人设和动机的表述已经很明确了。我现在让他滑跪道歉,你们会觉得我写崩了。
同时,为防止你们再说我水,我还要再顶着锅盖说一下,必须安排秦夫人和念念见面的场景,这个涉及到后续的情节线和几个配角的大结局安排。
◉ 第 70 章
“嗯?”念念有些吃惊、又有些害羞, “哧溜”一下,躲到玄甲军卫兵的身后,藏了起来。
跟随而来的两个卫兵是认得这个紫袍官服的男人,见其人形态激动异常, 他们踏前一步, 拦在那里,强硬地道:“崔大人, 我们家小娘子胆子小, 不喜生人,请您避让, 不要吓到她了。”
卫兵的话让崔则回过神来, 他按捺了一下心神, 看了看站在前面人高马大的两个卫兵,饕餮黑铁甲、虎纹环首刀, 那是大将军麾下的玄甲军。
崔则执掌世家大族,贤明通达,向来待人和气有礼,闻言不以为杵, 反而镇定下来,叹息道:“是我一时忘形,唐突了,勿怪。”
念念偷偷地探出小脑袋,就像一只好奇的小鸟,张望了一下,还“唧”了一声。
她的眼睛又大又美丽, 水汪汪的, 眨巴了一下, 长长的睫毛几乎打起卷儿,就像小扇子,刷了一下,天真又柔软。
连那天真的情态也像极了幼时的婉娘。
崔大人的心尖都颤了一下,他抬手,示意伙计过来,取过那件羊脂白玉莲花珍珠璎珞,拿在手里,朝念念伸出手去,柔声哄她:“好孩子,你喜欢这个是吗?我买了送你,可好?”
“这倒不必,些许小物,我还是买得起的。”秦玄策的声音从后面传了过来。
念念扭头,“哒哒哒”地跑了过去:“二叔。”
秦玄策听见楼下的动静,走了过来,他摸了摸念念的小脑袋,而后对崔则略一颔首,客套地道:“崔太傅,非亲非故,不敢当您的盛情,我替这孩子谢过了。”
崔则本为南安节度使,两年前,太子太傅耿大人年老致仕,崔则因政绩卓越,奉诏进京,接任此太傅之职。
秦玄策方才回京,因太子抱恙,昨日刚刚去了一趟东宫探望,恰与崔则打过照面,不意今日又在银楼相遇,可谓凑巧了。
崔则被拒,长长地叹了一声,目中浮现出怀念之色,指着念念道:“请大将军恕我冒昧,只因这孩子生得颇似故人,我心生怜惜,一时忘情,若有失礼之处,还请海涵。”
秦玄策看了念念一眼,念念不明所以,睁着大眼睛,无辜地回望他。
颇似故人?念念生得像谁?像阿檀。那崔则的故人又是谁?
秦玄策暗自惊诧,不动声色地问道:“这倒是奇怪了,不知崔太傅的故人是哪位?”
崔则还是一直望着念念,感慨地回道:“舍妹婉娘,幼时即此形容,分毫不差,我方才骤见,还想着莫非是婉娘转生,又回来找阿兄了。”
崔则重情,想到胞妹,一时不能自已,眼睛微微地有些湿润了。
念念其实听不太明白,但不知为什么,她觉得眼前这个大人莫名地有种亲近之情,就像她当初刚刚见到秦二叔时一样,何况,这个大人方才还说了,要把那么漂亮的璎珞买下来送给她呢,真是个好人。
小姑娘的心肠天真无邪,见不得这个大人难过,她摇摇摆摆地蹭过去,抓住崔则的衣摆,仰起小脸蛋,看着他,笨拙地试图安抚他:“伯伯,不哭,你哪里疼吗?念念给你摸摸。”
婉娘小时候也是这般,就爱扯着阿兄的袖子,哼哼唧唧地撒娇,连说话的声音声音和语气都几乎一样,软得像糯米丸子,黏乎乎的。
崔则试探地、缓缓地、伸出手去,轻轻地摸了摸念念的小脑袋。
她这会儿又大方起来,不但让这个伯伯摸,还踮着脚,把小脑袋顶上去,贴了贴,大约觉得这样就能安抚到他一样。
真是个贴心的好孩子。
崔则伤感地笑了起来。
他转头付了银钱,吩咐宝成阁的伙计将那幅白玉莲花珍珠璎珞装好,拿过来,捧给念念:“喏,拿着,这个给你玩。”
念念的小脸蛋上露出羞涩的笑容,摇晃着退后了一步,叭嗒叭嗒地摇头。
秦玄策替念念婉拒:“崔太傅既看中了这个,自有崔太傅的用处,我们怎可夺人所好,不必如此客气。”
崔则温和地道:“既因此物与这孩子相遇,就是有缘,当以有缘之物相赠,留个情分,还待日后来往,请勿推辞。”
复又一笑,道:“我今日来此,乃是因外甥女儿明天生辰,我这做长辈的,打算替她备一份礼,倒不拘哪件东西,我换一样即可。”
原来明日上巳节亦是傅锦琳的生辰之日。
傅锦琳当初原与崔家长子崔明堂定了婚约,谁料临近婚期,崔夫人却因病亡故了,崔则带着崔明堂匆匆返回清河,其后,崔明堂要为母守孝三年,自然就把这婚事给耽搁了。
傅锦琳等了三年,如今已经十九岁了,老大不小的,傅家固然不说什么,崔则多少有些过意不去。
眼见得崔明堂三年孝期已过,不日就要重返长安,可以重议婚期,崔则打算今年给傅锦琳的生辰之礼要格外厚重一些,前些日子备了一张极贵重的绿绮古琴,犹嫌不足,今天又来这宝成阁,要再买几样首饰补上。
谁知机缘巧合,竟然遇到了和婉娘如此相像的孩子,这么一比较,就暂且把傅锦琳往后挪了一些。
崔则说着无心,秦玄策听着,心里却咯噔了一下,他隐约记了起来,是的,明天上巳节,亦是傅锦琳的生辰之日,当年就是因为这个缘故,阿檀和傅锦琳在曲江畔起了一番冲突,幸得他出面,阿檀才没被人欺负了去。
一念及此,秦玄策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头,心中顿起波澜,他沉吟了一下,若无其事地问道:“我恍惚记得,令妹即武安侯夫人,那么,令甥女也就是这位傅夫人的女儿?”
崔则不疑有他,点头道:“是,我家琳娘,即舍妹与傅侯之女,舍妹一朝身故,只留了这么一点骨血,叫人怜惜。”
秦玄策看了看念念,上下打量了一遍。
念念歪着脑袋,眨了眨圆圆的大眼睛,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和她母亲一样,嘴角边有两个小酒窝,甜得发腻。
秦玄策把目光收了回来,委婉地道:“可是,依我看,这两者在容貌上完全没有相像之处,或许是崔太傅思亲心切,看走了眼。”
崔则一时为之语塞,是的,傅锦琳既长,并无崔婉的倾国之色,而如今,崔则遇到这个不相干的孩子,却与崔婉年幼时一般无二,那眉眼、那神情,就如同崔婉又活过来了一般。
崔则毕竟是个敦厚长者,并无不悦之意,反而叹息道:“是啊,琳娘生得不像她母亲,还是随傅家人居多,大将军不必因此见疑,我虽老眼昏花,但一母同胞的妹妹,必然不会认错容貌。”
可是,秦玄策是见过武安侯傅成晏的,这位傅侯爷与他女儿的样貌也找不出什么相似的地方。
崔则这边又殷殷致意:“这孩子确实与我有缘,不知她是大将军的什么人?日后可否偶尔容我到府上探望?”
秦玄策疑窦愈浓,无意多说,客气地虚应了两句,便带着念念匆匆离去。
临走的时候,念念趴在秦玄策的肩膀上,望着崔则,小小声地对秦玄策道:“我喜欢这个伯伯,和喜欢二叔一样喜欢呢。”
这孩子,喜欢的人可太多了,二叔心里泛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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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秦府,秦玄策命人将念念先带回观山庭,自己去寻秦夫人。
秦夫人在房中抄经,自从秦玄策远征突厥,她便日日抄经拜佛,即便秦玄策平安归来,这习惯也没有改变。
此时见儿子进来,她依旧一笔一画工整地抄录着,眼睛不抬,口中问道:“怎么,不是去杜家的鲤鱼宴吗,这么快就回来了?”
“应个场面而已。”秦玄策淡淡地道,“杜家鲜花似锦,火焰烹油,也不缺我一个。”
“在外面呆了三年,回来以后,你这孤傲性子越发厉害了,小心人家背后编排你。”秦夫人对云都公主还是喜爱的,连带着对杜家也颇有偏袒,闻言不禁嗔怪道。
半夏捧上了顾渚紫笋茶。
秦玄策接过,抿了一口,很快提了另外的话题:“母亲当年可曾见过武安侯府的傅夫人?”
秦夫人这时才放下了笔,奇道:“无端端的,怎么突然问这个?”
“今日在外,偶遇崔太傅,提及傅夫人,我想到了一桩事情,向母亲求证一番。”秦玄策含糊地应道。
秦夫人接过丫鬟奉过来的巾帕,擦了擦手,摇头道:“我不曾见过她,崔家世居清河,并非长安人士。当年吐蕃屡屡犯境,西部不宁,傅侯常守渭州,不得归,为了不误婚期,崔家将新妇送至渭州完婚,此后傅夫人便随夫婿常驻陇西道,并不曾回到长安。”
她追忆着往事,脸上露出了惆怅的笑意:“不过傅夫人生得绝色,傅侯当时年少,意气风发,还曾写信给你父亲,极言新妇之美,道来日回京,必要惊艳满城,可惜了……”
后面的事情秦玄策是知道的,也无需秦夫人再说下去。
可惜了,天降横祸,吐蕃大举来犯,渭州大战,傅成晏率部出城,陷敌围,月旬未归,有人传其已投敌营。
杜太尉之子杜衡时任监军,贪图崔婉美色,听信传言,未做辨别,以罪人亲眷之名将崔婉押解进京,意图染指。而那时,崔婉已经身怀六甲,半路难产而亡,崔家的人赶过去时,连最后一面都没来得及见到。
傅成晏九死一生,得胜回城,惊闻此噩耗,悲愤欲狂,径直挥师北上,剑指长安,扬言要杜家满门为妻子偿命。晋国公秦勉急率部阻之。
几经僵持,两相权衡之下,高宣帝将杜衡斩首,傅成晏的两个弟弟将首级送至两军阵前,跪求兄长悬崖勒马。
后,傅成晏含恨退回陇西道,此后十余年不曾归,与朝廷生隙矣。
秦夫人想起往事,叹息道:“所谓红颜薄命,不过如此,闻说傅夫人有天人之姿,一笑可倾人城国,江东文人多有为其赋诗,至今仍言其美。”
秦玄策生性刚毅沉稳,轻易不动声色,此时听了秦夫人所言,脸色却变了,他心中惊骇,站了起来,负着手,来回踱了几个圈子,仿佛感慨一般自语道:“不错,原来如此……定然如此,所以只有崔太傅才认得出来。”
秦夫人听不懂:“什么原来如此?”
“若是如此,真真匪夷所思。”秦玄策没有回答秦夫人的话,他说着,又皱了一下眉头,“不行,此事过于蹊跷,还须得找到当年旧人才好分辨。”
说罢,连告辞都忘记了,脚下生风一般,急匆匆地离去,留下秦夫人一头雾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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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巳节是阿檀的生辰之日,当年她贪玩,这一天偷偷地簮了芍药花,跑到曲水江畔游逛,如同飞出笼子的小鸟,见着什么都是开心的,被秦玄策逮住了还要矫情地哭鼻子。
今岁,园子里的芍药和当年相似,曲江的风景也大约依旧,可她再没了那般情绪,恹恹地提不起精神来,只是躲在房中,哪儿都不想去。
仔细回想起来,从小到大,只有母亲安氏将她的生辰记在心里,掖庭清苦,日子过得艰难,但安氏每年这时都要给她煮两个蛋,还会给她做个鞋垫、帕子之类的小物,每每叫阿檀欢喜得很。
只不知道安氏如今过得怎样,阿檀回到长安后,夹着尾巴做人,自身难保,更不敢提出要去探望母亲,只在心里偷偷惦记罢了。
念念被陶嬷嬷带出去玩耍了,阿檀落得清静,随便给自己煮了一碗白水素面,权且当作过了生辰。
秦玄策不知上哪去了,一整天没有露面,这叫阿檀松了一口气,她如今不太想见他,见了只有满心委屈,又说不出口。
到了晚间掌灯的时分,念念还没回来,阿檀有些着急,正要打发人去问个究竟,长青过来了。
“二爷叫你出门一趟,车马备好了,走吧。”
阿檀有些犹豫:“大晚上的,去哪呢?”
长青只是笑了笑:“你别问,二爷的吩咐呢,到了就知道。”
阿檀只好按住纳闷,随长青出去。
二门外备了马车,八宝璎珞卷朱帘,四角上挂着玲珑莲花灯,夜色里,点起了灯,光影摇曳,和着月光一起,透过车帘子照进来,明暗交错。
出了晋国公府的大门,一队玄甲军士兵跟在后面,骑着战马,马蹄哒哒的声音和车轮骨碌的声音,碾过寂静的街巷,显得格外空旷。
好像走了很远的路。
然后,停了下来。
长青的声音,在外面道:“阿檀,到了。”
阿檀下了车,赫然发现居然到了城门边。
长安都城,既繁华又沧桑,高大的城墙投下厚重的阴影,黑压压的一片,仿佛有什么东西蛰伏在那里,沉默地等候着。
一个守城的将官从城楼下来,玄甲军领队的士兵过去和他说了一两句话,那将官颔首,回头朝城楼上打了个唿哨。
城楼上原本点着一长串火把,此时次第熄灭,此间唯有月色及星辰,照着一方繁城。
长青指了指城楼上面:“去吧,二爷在那里等着你。”
阿檀抬头看了看,那边显得越发黑了,影影绰绰,她有些畏惧:“怪黑的,不敢。”
长青笑了一下,退后了一步:“二爷在上面等你呢,怕什么,快去。”
那更可怕了。
可是,长青一直催促着,没奈何,阿檀只能硬着头皮,小心地提着裙裾,拾阶登上城楼。
城楼上的士兵不知道上哪儿去了,这里空荡荡的一片。
天光似水,春夜微凉,角楼斜影如勾,映在月色里,远远地传来一更的梆子声,拖得长长的。
此登高处,举目眺望,这边城内屋舍栉比,瓦片如鳞,万家灯火初上,似星子坠落,那边城外夜色四合,平野开阔,远山沉寂,如浓墨晕染。
阿檀犹豫着地走了两步,左右看看,茫然不知所措。
阿檀吓了一跳,几乎惊叫。
夜幕倏然大放光明,无数花火窜上高空,如牡丹、如金菊、如这一夜的昙花,华彩万千,瞬间绽放、又瞬间退谢,此起彼伏,流光重叠。
原来是烟火,有人在那边城楼高处放起了烟火。
十方盛大,缤纷的烟火飞腾而起,越叠越高,渐渐地撒开一大片,如同赤金色的潮水,席卷璀璨天光,澎湃而生,从城楼处弥漫开来。
住在附近的百姓被惊动了,人们披衣执灯而出,朝这边过来,喧闹的声音越来越大,长者惊叹、孩童欢笑、人们高声叫嚷着,和烟火盛放的声音混合在一起,好似水在釜中烧开了,渐渐沸腾。
这般绚丽景致,阿檀生平未见,她忘记了言语,一时更加惶恐,急促地向前走了两步。
烟火的光芒闪耀而过,一瞬间,照亮了城楼的一角,秦玄策无声地立在那里,他穿着玄黑的长袍,身形高峻,几乎与这巍峨城墙、与这苍茫夜色融为一体,然则火光跃动,他又如一柄锋利雪亮的剑,刺破夜色,逼人眉睫。
两个人的目光接触在一起。
烟花盛放,如同华昼,如同仙境,如同九重天外海市蜃楼,各种光怪陆离,令人眼花缭乱,此时谁也无法开口。
良久,秦玄策抬起了手,示意阿檀过来。
阿檀慢慢地走了过去,停在半步之遥,他的身后。
秦玄策侧过脸,看了阿檀一眼,淡淡地道:“看,烟火,以此贺你生辰,可好?”
作者有话说:
有人宽容温谦,自然有人执拗矫情,本文男女主性格都不完美,各有偏执之处,这世间若是事事都尽如人意,那也没有什么故事了。
所有的情节都是基于他们两个人的性格及身份上推动发展的,基于此,作者认为没有太大的逻辑缺陷,人物的思想动机我会在适当的时候揭示,后面不再一一解释了。感谢大家的观看,不过就是一个消遣而已,你觉得喜欢,就继续追,我很爱你,要是不满意,建议放弃或者养肥,我也一样爱你,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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