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榻上的一应光华宝物,佐证着小公子所有的经历,皆实非虚。
而那个只在自己梦中出现的红袍男人,也正是一池子小妖们要找的津水龙君。
他应该是个能通天彻地、征风召雨的大妖怪,或许已经成为了一方神灵之类的。
含章缓缓的坐在榻上,心绪不能平静。
他而今清醒了,心里才更加清晰的认识到,或许对于那个人来说,自己何其渺小。
犹如朝生蜉蝣,暮则入土。
……
含章正愣愣的思量,就觉得有人拽了拽自己的衣角,侧头一看,是抱着那根青色羽毛的人参娃娃,小娃娃的冲天辫因为刚刚打群架,被扯的七零八落的,但他还是仰着脸问含章。
“公子,羽毛哪里得来的呢?”
含章看着拳头大的小娃娃,心里其实很领他的情,虽说,嗯,只是一壶“洗脚水”吧,但足见这些小妖是尽了心的。
只是小公子一回想这根羽毛的来路,就更懊恼自己酒后孟浪,怎么能扒开人家的衣裳往里摸!此刻真是恨不得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那个人,会怎么想自己啊,他,他平日可是个再正派不过的人!
含章尴尬的直抿嘴,但还是回答了人参娃娃,“嗯,应该是李孟津,啊不是,那个,是龙君大人相赠。”
人参娃娃一脸了然,“哦,原来是龙君大人啊,我说呢。”
而后含章便去倒洗脸水了,并且他还在府中各处转了一圈,就连灶房都去看了一眼,深怕府中的人来不及准备,便被小妖们突然迷晕,万一再走个水什么的,他可就罪过大了。
于是等含章终于回屋歇着的时候,还隔着床榻边的纱帘,就看见,那人参娃娃正鬼鬼祟祟的,将那根泛着灵光的青色羽毛往自己的玉匣子里拖。
“……”,小公子眼角直跳。
只是人参娃娃好像拿不动那根羽毛一样,拖拽的很费力,含章有些费解,但没有细想,他现在只想捉贼捉赃!
人参娃娃满头大汗的正努力,就听身后有人问他,“这么沉,拖不动吧,要不要帮忙啊。”
小人参还点头,“用用用,可太沉了。”
没等说完,他反应过来,于是立即顿住,僵硬的回过头,就见含章手中拿着那把熟悉的痒痒挠子,此刻正“啪啪”的缓缓敲着自己的手心,而后一脸的狞笑。
“那我帮你松松皮吧。”
最后,因为人参娃娃跪得很迅速,开口就是一顿“噼里啪啦”的痛快求饶,含章也没有真的给他“松皮”,反而把他搁在书案上,手中拿着一个牛角小木梳,给他梳头。
只是因为手艺生疏,冲天辫被来回拆解了不少次,不过刚刚被抓包的人参娃娃也不敢言语就是了。
屋内烛火如豆,人参娃娃安静了许久,感受着含章在他头上轻轻弄着的暖手,他忽然说。
“你是第二个给我梳头的。”
含章则笑,“第一个也是本要吃你的吗。”
小娃娃却出乎含章意料的点了点头。
含章庆幸,“那幸亏只有两个。”不然这小人参也太好抓了些,活到现在真是不容易呢。
只是在人参娃娃回到玉匣子的时候,含章浅浅敲了敲玉盖子。
“这书架子上名贵的古董任你挑,只是这羽毛是他人所赠,不能给你。”
人参乖乖点头,也没闹。
深夜,万籁俱寂,阖府上下都沉浸在睡梦中。
只有含章公子,独自倚坐在小轩窗下的书案上,支起窗棂,看着外头夜空之上明亮的月色。
兴许是喝了酒的缘故,他睡不着,身上也暖暖的。
已经早就过了十五,但月亮不知为何,还是依旧的圆,皎皎的月华照得人间一片雾影含纱。
小公子单手拄着脸,看着手中的湛青甲羽,过了会儿又看向窗外。
浅浅的春风拂面,他一个人对着月亮发傻呆,七情上脸。
坐了很久,最终他拿出纸笔,提着袖子缓缓的研墨。
烛芯剪了又剪,光影明暗摇曳间,映着含章专注的眉眼,还有停停顿顿的笔端。
直到夜尽时分,公子才入眠。
但书案上的镇纸之下,却是白纸一张。
而等拂晓的清风微微一吹,纸页“唰啦啦”的轻响掀起页角后,才露出白纸之下,一张墨痕将将干透的宣纸。
那是一张画,没有浓墨重彩,只是浅浅几笔,勾勒出一个男人,他半露出水面的朦胧背影。
——
清早,苏府全家老少都身体舒泰的从自己的床上醒来,已然忘却了自己忽然昏迷的事情。但苏老爹和苏大哥也是第一时间来看含章。
他们赶到时,就见含章已然醒了,还坐在桌边,笑眯眯的斟茶给他们喝。
而在苏府之外盘旋了整整三天的妖怪们,也终于被驺吾放进来拜见龙君。
小公子俨然已经习惯了这场面,他甚至觉得,因为自己鲜少出门,那么到今为止,他见过的妖怪,仿佛比他见过的人还多……
不过左右这些妖怪也不会在津水龙君的眼皮子底下作恶,含章也只当是长长见识,并不害怕,有时候看着又长的奇怪的妖怪,好奇之下,还会和他们说会儿话。
驺吾却提醒含章,“公子还是要小心妖类,莫要把我们当做人来看待。”
含章纳闷,“怎么?”
驺吾:“妖没有人心,至今为止,敢前来拜见的,大多是善类,还有些作恶多端,或者修上邪路的,因为怕龙君诛伐,一直没露面,所以公子在外要小心些。”
含章应承,他想起那只在人家婚礼上化作新娘子,吸食人目的罗刹鸟,心里戚戚然。
不过几天过去,即便含章他自己已经习惯了白天院子里来来去去的妖怪,却只是苦了小福和盏儿,他们时不时就要莫名的睡上一觉,虽然这有益于身体,但着实不利于干活。
小福已经很自责了,他近日来怎么如此贪睡懒惰,公子都开始自己端茶倒水了!
含章听言也只是笑,他还觉得这样挺好的,甚至还给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的小福殷勤的盖被子,口中笑称,“你伺候了我这些年,如今我大好了,也伺候伺候你呗”。
正在含章出了小福房门的时候,一个挺邋遢的大汉就站在院中的高墙上,看着含章出来后,即刻下来低头拜见。
“公子安好。”
含章惊异于这人这样大的体格,从墙上到自己眼前,却像是顺着风浮过来的,真是轻飘飘!
“你也是要来拜见龙君的吧。”
大汉颔首,而后仰起头笑着看含章,“小公子别来无恙啊。”
含章看着大汉那张雷公嘴,恍然的“哦”了一声,而后一拍脑袋。
“我,我见过你!”
大汉手中光芒一闪,掌心朝上的托上来一只被炸得外酥里嫩的虫子,含章从没见过,但闻着香极了!
“你是在街市上炸虫子的那人!”
“与公子有幸结缘,此虫为冬虫,生于雪山之巅,最是滋补,我炸了给小公子尝尝。”
含章高兴的点头,接过虫子“咔嚓”就咬掉了半截,香的直眯眼。而后伸手从兜里掏出一把白嫩嫩的莲子。
“这是小参的洗脚水,啊不是,这是人参水泡的莲子,也挺好吃,咱们交换!”
大汉一愣,他还从没收到过“人”的回礼,虽然他混迹在人群中,但依然格格不入,或因样貌有异,或以行为怪诞,总是被人轻视排异。
含章看着大汉很珍惜的接过莲子后,就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进去吧。”
于是大汉再次叩首,起来之后,便脚下踏着风,进了一阵霞光之中。
含章注视着大汉进去,而后将剩下的半截酥脆炸虫子扔进嘴里,开心的嚼啊嚼。
白玉京中。
刚进来的大汉此刻正战战兢兢的伏跪在地上,口称“小妖鹰鱼,拜见津水之君。”
妖怪们眼中的白玉京,与含章眼中的温柔云水之间极为不同。
他们一进来,便已经在一座恢弘的殿中,殿中金碧辉煌,雕刻各种由远古到现今的水族,下至螺豚鲸蟾,上至蛟龙巨鲲,但众水族都拱卫着一条灿金的龙鲤。
龙鲤身有巨龙之相,巨大的龙角之下,双目湛然,内置因果乾坤。
这里,正是含章曾坐在屋顶远眺的那座高塔——玲珑塔的第一层。
龙君一身大红王袍,高坐在宝椅之上,面色波澜不惊。
他看了大汉一会儿,还没等大汉求出口,龙君便先启声。
“你已修到了自身所能及的尽头。”
大汉再拜,“小妖修行五百年,入世三十年,已到瓶颈。奈何无人封正,七日后,再无人封正,则散尽妖力。如今前来拜见龙君,只求一封,小妖毕生所愿,便是化作一只真正的鹰。”
座上的男人看向鹰鱼,左眼中浓雾氤氲而生,但只一刻便停了。
“你跟脚为鱼,不求成人,却想化作飞鸟么?”
鹰鱼在龙君的注视下,瑟瑟发抖,但依旧坚持的点头,“小妖在人世间三十年浮沉,也未得人心,人族以我为异,其中心酸,我不如做一只飞鸟快活。”
龙君听完,暗自运气,但最后还是没成,放下了抬起的手。
“你着实时运不济,我刚遭化龙大劫,因果双目只余其一,只有因,没有果,我不能为你贸然封正。”
鹰鱼听完,跪在地上肩背颤动,他最后的希望断绝了。
龙君叹气,“散功后,若化作小游鱼,可来我津水修行。”
鹰鱼拜谢,而后仰天长啸,最后化出半鱼半鹰的妖相,从白玉京的霞光中飞出。
五百年修行,功亏一篑。
苏府内,含章正自己学了和面,要给小鱼妖们做点心吃。
只是还没学会,放在花池前的面案子上,被他弄得到处是白面,自己脸上也粘了好些面粉,跟个花猫似的。
但池中的小妖们也不嫌弃生面粉,都趴在池边舔吃含章掉下来的面团。
正在这时,小公子只见霞光一闪,从中飞出来一个带着翅膀的东西。
期初含章也没认出来,但那妖怪身上却“噼里啪啦”掉下来好多莲子,正落在他的面盆里。
含章拿起莲子一闻,一股子人参味儿,这才认出是谁。
于是小公子笑着抬头,对最后一次显出妖身的鹰鱼大声说。
“呦,原来你是一只鸟啊!”
声音一落,时间仿佛定住,在刹那间因果成型。
狂风骤起,天上的妖怪长鸣一声,如鹰啼。而后抽筋剥骨的开始化形。
最后,一只巨大的飞鹰展开双翅,身影倒映在小公子的眼眸里,泛出淡淡的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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