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龙节过后,这一路上却一直都是阴雨绵绵,天气始终未曾放晴。
沈阅染了病。
一场不大不小的风寒,将去不去,加上一路的颠簸,熬得人甚是难受。
她裹着厚厚的裘衣,窝在马车里打盹儿。
神思混沌间,脑海中断断续续盘亘不去的依旧是那个梦。
烈火,鲜血。
春祺歇斯底里的哭喊声……
她拖着病重中的身体跌跌撞撞在屋子里乱走,想寻一条出路,却被死死的困在一片火海中,心里压抑又绝望。
就在她感觉呼吸困难,窒息的抱紧自己身体打算放弃挣扎时……
就听吱呀一声。
门开了。
迎面一股冰冷夹带着雨水潮气的风扑面而来。
梦里那种被束缚住的可怕状态瞬间解除,沈阅猛地睁开眼。
她双手裹在裘衣底下依旧死死抱着自己,眼神尚未聚焦,只顶着额角不断冒出的冷汗大口大口无声的喘息。
脑子里一时还是混沌又混乱。
但是周遭的温度骤降,确实叫她感觉从身到心都舒畅了不少。
可……
梦里她被烧死那天是个燥热干爽的夏日,不该有这么清透舒爽的风的。
“小姐?小姐!”春祺的嗓音低低的在耳边回响。
沈阅感觉到有人拿帕子不断在擦拭她额角渗出的冷汗,她脑子还没回过神来,就只颤抖着手先凭感觉一把握住拿帕子的那只手。
缓缓转头。
对上的是春祺清亮的眼睛和略带稚嫩的脸庞上满怀关切的一双眸子。
“春祺……”沈阅有气无力的低低叫了一声。
“小姐是又被魇着了吗?”这回说话的是刚从外面上车的冬禧。
见沈阅一头的汗,她反手就要去关车门,一面也是忧愁的喃喃低语:“是走在路上小姐心里一直不踏实吗?最近怎么总是这样常常做噩梦……定惊的汤药都不管用。”
“先别关门,我透透气。”沈阅也没怎么在意听她的话,马车门关了一半,她顿时有点喘不上来气。
她这毕竟是病着,冬禧怕她着凉要病上加病,不由的迟疑了一下。
但又见她实在是气息憋闷着,瞧着好不难受,也便迟疑着又将车门再打开了些。
春祺给沈阅擦了汗,顺手收了帕子,又探头朝外面看:“前面究竟是怎么了?”
沈阅此刻也慢慢冷静了下来。
循声看过去一眼,发现这马车似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停在了半路上,也不由的奇怪:“什么时辰了?怎么就停这了?”
冬禧刚要回话,就听马车外面有个陌生男人的声音有些焦急的说道:“请恕在下冒昧唐突,方才听冬禧姑娘说阁下的车队也是要北上行进的,能否容我们搭一下便车?”
顿了一下,又道:“我们的马车坏了,一时半会儿的修不好,方便的话搭我们到下个城镇就好。”
此处离着京城起码还有三四天的行程,虽然是在官道上,但毕竟是荒郊野外。
沈阅快速的打起精神,心中警惕着朝冬禧递过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外面拦车的男人该是考虑到坐马车的是内眷,所以虽然车门开着,但他还是规矩的站在旁边,未敢冒昧直接露面。
冬禧才要解释,那男人却明显十分焦急,又一次抢白道:“在下姓甘,在梁州军中任职。拦截阁下的马车实属无奈……实在是内子刚刚生产不久,孩子又十分孱弱,怕是这大冷天的在路上熬久了,他们受不住。”
说着,他也便拿出一块令牌,隔着马车递了过来。
冬禧就近将令牌接过,一边递给沈阅一边低声的道:“这身份应该做不得假的,奴婢刚已经去前面查看过了,他们的马车的确损毁严重,车上有位女眷和襁褓中的婴孩。而且……他们随行的卫队都是军中装束。这是在官道上,再是如何他们也不敢公然冒充官兵吧。”
沈阅将那块沾染了男人体温的令牌拿在手里瞧了瞧。
她外祖父是被尊为太子三师之首的当朝太师,领的虽是个虚职手无实权,但名望身份都很高,以往家中来往的达官显贵无数。
可……
军中令牌,沈阅也是第一次经手。
说实话,她也辨不出真伪来。
她这会儿身心俱疲,原也不太想管闲事的,但听冬禧说前面的车上确实有女人和孩子……
想想对方这身份确实也不太可能作伪,于是便点了头,吩咐冬禧:“那就行个方便吧,你去看看,帮忙将甘夫人与孩子挪过来。”
“是!”冬禧应声下去。
姓甘的武将听闻马车里是个年轻姑娘的声音就更是谨慎不敢造次,依旧是站在旁边没露面,深深作了一揖:“多谢您了。”
他转身,带着冬禧匆匆往前面坏在马路中间的车马那边去。
沈阅这会儿已经彻底从那噩梦的阴影笼罩之下清醒,抬眸从敞开的车门往外看。
那确实是一队边军装扮的队伍,三十余人的阵容,全部骑马赶路,却唯独跟了一辆马车在中间。
姓甘的武将过去。
她夫人确乎产后虚弱,不太能动弹。
见他探身将要往马车里直接去抱人,沈阅脱口喊了一声:“甘将军,您稍等。”
因为离得距离有点远,沈阅声音不由的大了些。
外面寒凉的山野间,淅淅沥沥落着雨,众人冒雨赶路多少都有些狼狈。
蓦然一声,少女空灵清越的嗓音响起,众人纷纷回首。
虽然隔着这样的距离和昏沉的天气,那些人也当瞧不清她面容,沈阅一时失态,面上也不由的微微一赧。
但她终究不是什么矫揉造作的扭捏之人,随后也便处之泰然,顺手捞过一把团扇遮着偏头交代了春祺几句。
就在甘将军以为她要反悔时,就看春祺抱着一件厚披风又拎着雨伞下了车,然后自后面马车上叫了两个跟车的婆子帮忙。
雨其实下的不大,春祺走过去依旧撑开了伞,又对甘参将道:“我家小姐说夫人既是身子弱,就额外注意些,别过了寒气。将军您冒雨赶路,衣裳都湿了就别沾手了。”
跟过去的两位妈妈屈膝福了福。
甘参将回头又朝沈阅马车这边看了眼,再看自己身上沾了寒气的半湿衣裳,也便后知后觉的道谢又退开了:“那就有劳了。”
两位妈妈,一位先探头进去捧了一个包裹严实的小小襁褓出来。
另一位身材比较健硕的则是取过春祺手里的披风,探身进半歪在路上的马车里。
片刻,便用披风裹着,将一妇人抱了出来。
冬禧引路,春祺给撑着伞,一行人匆匆朝这边马车上来。
沈阅稍稍往边上让了让,简妈妈将甘夫人抱进马车里。
沈阅指了指最里面的一张简易小榻:“将人安置在里边吧。”
甘参将与他的亲兵拎着两件随身携带的行李自是一并跟了过来,但因着是女眷乘坐的马车,他也不好上来帮忙。
简妈妈将甘夫人安置好,就又下了车。
等在下面的魏妈妈却迟疑抱着手里的襁褓,面有难色:“姑娘……”
沈阅一个待字闺中的姑娘,从没抱过孩子。
见状,也不敢贸然去接,只是忖道:“魏妈妈你上这辆车吧。”
转而又对冬禧二人道:“你们坐后面那辆车上。”
“是!”两个丫鬟将甘参将手里的包袱一并接过,赛进马车里也就退开了。
魏妈妈抱着孩子也挪到了车厢里侧。
甘参将这才看清马车的主人。
一开始发现是某个大户人家的女眷独自上路,并且照拂人时还极是细腻周到,虽然听声音很年轻,他也以为这车上的该是个可以独立主事的已婚妇人,却不想居然是个容貌艳丽并且看上去纤纤柔柔的小姑娘。
沈阅的样貌自然是生得美的,据说她已故的母亲当年便是名动京城的美人儿,后来嫁的夫婿也是姿容不俗的俊雅公子……
沈阅有几年没在京城露过面了,四年前她离京回乡替外祖母服丧守孝时还只是个年仅十二岁的小姑娘,旁人只道她是闻太师老两口的掌上明珠,那时还并不会过分关注她的容貌长相。
甘参将愣了愣。
但他的眼神很正,是那种看到美好事物一眼惊艳的欣赏,再无其它。
而随后发现自己唐突,他又连忙收摄心神,正色作揖:“多谢姑娘援手,内子与小儿有劳您多关照,挨到下个城镇我们就会重新置办马车了。”
沈阅微微颔首,并未多言。
甘参将替他们关了车门。
既然要走一路,他就少不得要与闻家随行的车夫护卫攀谈,商量确认后面的行程。
沈阅没再关心这些。
她回转身来,就看魏妈妈已经将襁褓里的孩子递还给了甘夫人。
甘夫人属于女子里的中等身材,容貌秀丽,只是肤色不似一般闺中闺秀那般瓷白细腻,而看体格,她该是并不瘦弱,只是面色却透着明显的苍白虚弱。
只……
她精神看上去又是极好。
彼时,她正神情温婉的逗弄着怀里的孩子,眼睛很有神采。
察觉沈阅的目光,她便抬眸感激的露出了笑容:“实在是对不住,给姑娘添麻烦了。”
“无碍的,横竖都是顺路。”沈阅回她一个笑容。
顿了一下,又解释:“不过我这两日偶感风寒,未免过了病气给您与令公子,就不挨着你们了。”
甘夫人是个爽快人,也不再多说场面上的客套话,只点头表示理解。
此时马车已经重新上路。
沈阅对偶遇的这一行人还是不能完全放心的,谨慎起见,于是就佯装无聊的将窗户推开一道缝隙瞧外面。
正好路过甘家坏掉的马车旁边。
那马车的车桥应该是被路上凸起的障碍撞到,整个断裂开来。
这种程度的损坏,的确,没有专门的木匠在场,一时半会儿根本无法修复。
彼时甘参将正在一旁与另外几个同行之人说着什么。
几人坐在马背上驻足路边。
沈阅注意到其中一个格外高大挺拔的身影。
原因无他,这人的装束比较特别,外罩的裘衣是一件名贵狐裘。
银灰色的,虽然乍一看去混在一群戎装的男子中间也并不扎眼,但是能衬得起他这件裘衣的就绝不可能只是个等闲的身份。
马车与他错身而过时,却也不知他只是随意回首还是感知到了马车里投来的视线,也骤然回眸看了眼。
惊鸿一瞥。
沈阅发现那人的脸居然还很年轻,应该也就二十多岁的样子。
剑眉入鬓凤目生威。
侧脸的轮廓线条流畅堪称完美,神态上却透出一股仿佛是生人勿近的冷冽威严气势。
只是一错眼,沈阅已经飞快的从窗边退来。
窗子只开了一点很小的缝隙,她确信对方一定没瞧见她,可……
却莫名觉得这张侧脸有点似曾相识的熟悉。
偏——
她又是不可能见过此人的。
彼时的马车外面,秦照的确是感觉马车里有人在偷窥自己,但他也确确实实没瞧见沈阅真容。
转头瞥了眼,遂就作罢。
之后他将随行人员分成两拨,一半在前方开路,另一半坠在后面,将沈阅的车队夹在中间护卫。
而通过与车夫的交涉,他贴身的侍卫已经打听清楚了沈阅一行的来历,正在与他禀报:“主子,这是闻太师府上的姑娘,自太师老家荆州而来,也是要进京的。”
秦照打马徐行,手里随意把玩着马鞭,脸上没什么表情:“闻时鸣啊?早些年陛下为太子时他曾是东宫太傅,如今陛下将他留给了太子……理应更上一层,这太师之名他绝对当得。”
他们主仆虽然常驻南境边城,但是对朝中大事也都基本知晓。
侍卫看一眼走在侧前方的马车,却是心有疑虑:“可是闻太师三子膝下皆是男丁,唯一三房所出的一个姑娘好像应该才七八岁吧。”
秦照道:“太师千金早逝,曾经留下一位姑娘,就养在其膝下。这姑娘……”
他沉吟了一声:“本王记得该是姓沈吧。”
侍卫了然,点了点头。
别人家的陈年旧事,也不合适闲暇拿来说嘴,他也就不欲再说。
却是甘参将打马凑上来两步,接茬道:“原来是闻府的千金,怪不得举手投足之间颇具大家风范。”
说着,他也思忖着看向了秦照:“太子及冠之后应该马上就要张罗着选妃了,这姑娘赶在这个节骨眼上回京,应当就是为这事儿吧?搞不好……”
搞不好这就是秦照未来的侄媳妇儿,一家人了!
甘参将笑起来。
事关女子清誉,后面揶揄的话他便没有说出来。
却不想,秦照却是眸色微微一深。
眼底——
飞快的闪过一丝仿佛风雷一般深刻的情绪。
但,转瞬即逝。
沉默片刻,就在大家都以为这个话题已然揭过之时,又听他语气笃定道:“没有什么悬念,大越未来的太子妃,只能是她!”
甘参将与侍卫互相对视一眼,全都觉得莫名其妙。
俩人眼巴巴的盯着他,秦照却没有继续解释任何。
为了照顾马车上的病人和新生儿,一行人这一路走来都不怎么快。
结果这天也着实天公不作美,他们不仅半路坏了马车,过午之后雨势又突然大起来。
为了照顾队伍里的妇孺,不能冒雨赶路,途径一处驿站秦照便做主叫车队直接歇下了。
为了怕淋湿了甘夫人和孩子,车夫特意将马车停在了驿站大门口。
沈阅仍是喊了自家婆子帮忙,先将甘夫人母子护送下车,送去房间休息。
之后,冬禧撑了伞,春祺过来将她也扶下了车,一边还帮着她拢紧裘衣:“小姐躲着点儿雨,当心淋湿了。”
“没事,我已经好多了。”沈阅埋头小心的拎起一点裙角,仔细下了车。
铿锵有力的落雨声中,少女的声音又柔又轻,带着一点浅浅的笑意,如是三月春风拂过柳枝的那种细腻,无端就叫人觉得好奇。
沈阅下车,在两个丫鬟的拥簇下快走两步到了屋檐下。
直觉的有人在看她。
她不期然的一抬眸,就看到一张极是英俊却没什么表情的脸。
秦照身上狐裘沾了雨水,这会儿已经被侍卫拿下去处理。
他穿一身青灰色的长袍,腰间单坠了一块古玉,长身而立站在屋檐下,似是在观雨。
身影与外面天色景物浑然融为一体,像是水墨画卷里的画中人,雅致又不输威仪。
他目光坦荡疏离,却又直直的看着这边。
四目相对。
沈阅如遭雷击,脸色瞬间惨白。
她认出这个人了!
皇帝唯一同父同母的嫡亲弟弟,太子秦绪的亲皇叔,被封安王的秦照。
沈阅确实从没机会见过他,因为他常年驻守南境,自先帝驾崩后已经足有十年未曾回朝。
可沈阅就是一眼认出了他来!
那是在她反复做过的那个梦里,皇帝给秦绪安排的选妃大典上,这个人作壁上观,两人唯有过那么一面之缘。
一张只出现在梦里的面孔,却无端的与现实中真正存在的人重合?
一瞬间,无限恐惧的情绪从心底泛滥上来。
沈阅突然意识到……
她的那个梦,也许真的并不仅仅只是个一个梦!
太可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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