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阅脑中轰的一声,瞬间思维空白。
她惊惧着下意识倒退半步,结果却一脚踩在台阶坑洼处的积水里。
又脏又冷的泥水泼湿她的裙角鞋袜,脚上传来的寒意叫她脸色愈加苍白。
她蓦的打了个寒战。
“小姐……”春祺又低低的叫了一声,赶紧将她扶到旁边。
见她如此失态,也只当她是人在病中,所以身体虚弱没站稳。
沈阅脑子里浑浑噩噩。
她这会儿一时之间甚至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仪态,就唯恐是在秦照面前再有差池,连忙匆匆道了句:“就是一时没站稳。”
话是跟春祺和冬禧说的。
她知道,纵是萍水相逢,但既然大家已经结伴同行,她都该客气的颔首跟秦照打个招呼以全礼节,可眼前却是的的确确做不到了。
几乎是落荒而逃……
她再没敢多看秦照第二眼便由两个丫鬟搀扶,埋头转身快步进了驿站之内。
秦照的随行人等很是得力,已经同驿站管事交涉给众人安排好了房间。
沈阅没在楼下停留,直接上二楼进了分给她的房间。
其间头也不回,脚步匆忙的就仿佛背后有恶鬼在追。
秦照瞧着她的背影,也是觉得莫名其妙。
他的亲卫自后院另取了一件披风给他拿过来,见他侧目盯着二楼的楼梯口看,不禁奇怪:“主子,您瞧什么呢?”
秦照收回目光,低头自己将披风的带子系好。
他手指修长,指尖灵活的在两条黑色的带子中间穿过,明明做的是一件微末小事,却每一个细节都透着从容优雅。
亲卫刚要离开,就听他突如其来问了句:“长赢,本王这张脸长得很吓人吗?”
“啊?”长赢被他问住。
眼神不由的往他脸上瞄。
因为某些原因,秦照十二岁就去了军中历练,常年与一群军旅粗人打交道,纵然他在边城有自己的王府也偶尔和当地的官员贵族之间有些逢场作戏的人情往来……
一个大男人,一位身份尊贵的亲王,谁会过分在意拿着他的长相说事儿?
当然,如若要论长相,他家主子也称得上姿容绝世,当真一副好皮囊,只要不是上阵杀敌时的凶狠模样,偶尔街上行过就能虏获一干大姑娘小媳妇芳心。
可是——
他平时从来并不在意这一茬儿的。
长赢一时迷茫,心道难道是因为马上要回到京城这纸醉金迷之地,他家主子也变矫情了?
当然,秦照不过随口一问,也没指望他回答。
长赢随后便走开了。
秦照依旧站在门口,心里想的是方才仅有一面之缘的沈阅。
不过初见而已,可是人的眼神和身体下意识的反应骗不了人,那姑娘……
她怕他?
不是一般见到陌生人之后的生疏胆怯,而是恐惧到骨子里的深深的忌惮!
为什么?
彼时的楼上,沈阅由两个丫鬟伺候着换下了弄湿的鞋袜,泡了脚又煎服了一副治风寒的汤药,临近傍晚就直接躺下睡了,晚饭也没吃。
秦照虽然身份尊贵,但军旅出身,现在出门在外他也没什么讲究。
一行人,晚饭时除了甘夫人的饭菜是送去楼上房间给她单用的,其他人都在楼下的大堂一起吃。
其间,春祺和冬禧下来,却既不见她们往屋里送吃食也不见沈阅下来。
秦照抬眸去看,却发现那屋子里已然熄了灯。
他也没多事,只埋头安静吃饭。
片刻,上楼给自家夫人送饭菜的甘参将下来倒是关切问起:“闻家姑娘未曾用饭?”
冬禧道:“我家姑娘染了风寒,最近一直断断续续病着,精神不济就先睡了。”
甘参将有些过意不去:“要不是被我们耽误了行程,你们倒也不必在此处落脚将就,明日一早我请这里的厨子给姑娘单独做点儿易克化的饭食吧。”
沈阅一个娇生惯养的大家千金,确实吃不得长途跋涉的苦。
冬禧笑道:“多谢将军好意,方才我已经同厨下打过招呼,明早借用他们的厨房,小姐的饭食我单独给做。”
甘参将于是也不便再多言。
秦照虽是武将,但是身份使然,身上依旧保留着很重的贵族习气,私下饭桌上并不喜欢众人吵吵嚷嚷的没规矩。
所以冬禧二人饭吃到一半才后知后觉的发现……
这一队士兵并不似以往遇见的那般粗鲁放肆。
并且一顿饭吃下来,两个丫头也收获颇丰。
她们发现这一行人里,包括甘参将在内都对那位同行的年轻贵公子十分的礼让恭敬。
明显——
他的身份更高更不一般。
只不过出门在外,一干人等都很谨慎,即使心生好奇也不随便打听。
这驿站不算大,楼上一共三间房。
甘参将一家三口一间,秦照一间,沈阅一间。
为了能够尽量多住人,每个房间里都是两张床。
他们分了最里面的一间给沈阅,冬禧二人也睡在了沈阅屋里方便夜里照应。
再剩下的人,就分别安排在楼下的房间和后院的通铺了。
赶了半天的路,吃完饭大家就各自回房早早的睡了。
秦照才刚上楼,就被甘参将叫住:“殿下,芸娘说您若是不介意的话就与我们换一下屋子吧?”
“怎么?”秦照不解的递过去一个眼神。
甘参将回望了眼最里面的房间:“那姑娘不是病着吗?芸娘怕夜里孩子哭闹再误了人家休息。”
都是同样的房间,秦照直接点头:“嗯!”
为了赶路方便,甘家夫妻带的行李并不多。
秦照不方便进他们房间,甘参将回屋,片刻之后就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拎着两个包袱出来。
甘夫人虽然虚弱,自己也能够行动的。
夫妻俩与秦照略一颔首,便搬到了靠近楼梯口的房间。
秦照回房,等长赢打了热水来他洗了把脸又泡了个脚就也躺在了床板都不怎么平的床上。
十年未曾回京,此一行他心中倒也并无几分特别的情绪,但也就是这种近乎心平气和的状态又叫他觉得很不可思议。
他向来睡不了这么早的,就双手枕在脑袋下面,放空了思维一动不动的躺着。
这一晚,他破天荒的做了一个梦。
梦里,两军对垒,剑拔弩张。
那是个阴风沉沉的秋日黄昏,漫天的肃杀之气笼罩下,样貌酷似沈阅的女子身着华服自城墙上一跃而下,落了满地破碎的残红。
秦照蓦然惊醒。
他睁眼看着头顶简陋又陌生的环境,压抑着无声的喘息。
且在彷徨迷惘时,却听见床榻里侧墙壁后头传来女子隐约的啜泣声。
一墙之隔,沈阅也是被噩梦骤然惊醒的。
她梦见这年三月里皇后的寿宴上,她被太子秦绪以一柄如意相赠,选为太子妃,之后便是十里红妆铺就的一场盛世花嫁。
这繁华迷人眼,来得快去的更快,四年以后,已为帝王的秦绪为了给他心尖子上的表妹柳氏腾地方,借着柳氏怀有身孕的契机,以子嗣为由将她废黜。
那时候她外祖父已经作古,闻氏满门也无力阻止,她以废后之身被移居到城外的善清庵,名为修行,实则软禁。
离宫那日,正值年尾,京城里家家户户准备过年,最是热闹的时候。
那一日,铺天盖地的雪,透着刺骨的寒。
随后画面一转,时间又进了次年六月里。
天气日渐燥热。
她病恹恹的躺在一间简陋的屋子里,昏昏沉沉间外面的蝉鸣吵得她心浮气躁更是头痛欲裂。
那会儿她病下已经有将近十日,一开始只是食欲不振,这几天里却已经是食不下咽,吃什么吐什么,身上几乎没了力气。
大热的天里,时常大汗淋漓偏又会觉得冷。
“小姐您再撑一撑,春祺下山请大夫了,您会好的。”冬禧跪在床边寸步不离的守着她,已然是熬红了眼睛。
沈阅清楚的知道自己这病是没指望了。
庵堂里有擅医药的老尼给看过,说她这是从南边传过来的瘟疫,自那以后就再也不肯过来看。
她毕竟是帝王废后,本来她们主仆三个被安置此处也是限制她们与外人来往走动的,两个丫鬟却不忍心看她这般等死,是以这天趁着天还没亮春祺就偷溜下山了。
沈阅知道拦不住她,也就没管。
但她同时也清楚,春祺这一趟指定是要无功而返的,定会被宫里安排在山下的暗探拦截。
果不其然,冬禧话音未落,外面已经吵吵嚷嚷的闹起来。
有人粗着嗓子大声叫嚷:“人在哪里?那个得了瘟疫的病人在哪里?快把人交出来!”
冬禧听着动静不对,连忙冲了出去。
沈阅病得昏昏沉沉,听着外面两个丫鬟似是吃了亏,尖叫怒骂,她也拼尽了全身的力气挣扎起身。
然则她病得浑身没力气,还没等她踉跄出门,门窗就被人全部关上,并且开始利落的从外钉死。
仓促之间,她只瞧见那是一群普通村民打扮的人。
大家全都蒙着半边脸,手里拿着锄头钉耙斧头镰刀这些武器。
春祺被她们绑了,冬禧也被人扯住,拼命挣扎着想要阻止他们的举动。
沈阅整个人都是懵的。
到了这个份上,她其实已经没什么求生的心气儿了,只是人之将死,恐慌求生是本能的反应,她开始慌慌张张的拍打门板。
片刻之后,有浓烈的火油味道从门窗的缝隙飘进来。
再下一刻,火光炸起。
伴着火油助燃,一条粗壮的火蛇直接迎面扑来,燎的她披散的发丝散出焦糊味。
“开门……”沈阅从未想过自己会这么死,她可以是病死或者自裁,却从没想过要这样稀里糊涂的被人烧死,惊慌之余她心中突然积蓄起浓烈的不甘与怨气,不顾被灼伤的双手更加用力的拍门。
“小姐……”许是被她的叫声刺激到了,冬禧趁人不备挣脱束缚想要扑过来开门。
沈阅从窗纸烧破的孔洞里看见她。
就在她即将扑到门前时,背后突然有一个暴民举起长刀,利落劈下。
冬禧的血泼在窗纸上,映着火光,红得刺眼。
沈阅后退一步,再没敢吭一声。
烈火炙烤之下,屋子里浓烟滚滚。
她咬着唇,失魂落魄的倒退几步。
隔着火海和火焰燃烧的噼啪声,春祺的嘶喊声显得尤为绝望。
一会儿唤她,一会儿喊冬禧。
沈阅放弃了。
她茫然坐在了屋子中间最是空旷的一点地方,抱住膝盖,把脸埋藏在衣袖间遮蔽浓烟。
本来她莫名其妙染上了瘟疫,就已经命不久矣。
如今——
这结局也仅仅是比预期的更早来一些罢了。
浓烟灌进气管,窒息的压迫感铺天盖地。
她双手死命的抱紧自己,指甲隔着单薄的衣物掐进血肉里。
梦到这里,沈阅就惊醒了。
她原是不想吵醒两个丫头的,下意识咬住了自己的手腕。
可是这一场噩梦,断断续续折磨了她近十年,并且应验在即……
无边的冷夜携裹着恐怖的气息将她笼罩,她蜷缩着身体躲在被子底下,终是难以自抑的低低啜泣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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