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绪穿的是一身常服,带着一队禁军护卫,意气风发,策马而来。
闻时鸣身为太子师长,秦绪自是少不得要在闻府出入。
是以,沈阅是见过他也认识他的。
只——
她四年未曾回京,这位太子殿下已从有些稚嫩的少年长成了更加英俊挺拔的青年。
通身的气派也与少年时候大不相同。
按理来说,她怎么都不该一眼认出。
可——
沈阅就是隔着老远便一眼认出了他来!
秦绪的这张脸,并非是她以往在闻家见过的模样,而是在无数个她被噩梦惊醒的夜里,来来回回呈现在她梦境里的样子。
英俊,挺拔。
看似收驰有度,儒雅稳重,实则也是翻脸无情,心狠手辣!
沈阅的脸色刷的一白。
几乎是全身的力气被瞬间抽干,她立时便从窗口退开,跌坐回了马车里。
闻家五公子闻成简见状,一时也顾不上等秦绪走近,径自打马先奔到了马车旁边。
“阅阅!”他焦急叫了一声,瞧见沈阅明显不对劲的脸色,更是不由的惊慌:“你怎么了?可是身体不适?”
沈阅瘫坐在马车里。
她能明显的感觉到冷汗瞬间爬满了后背,浑身的血液更是被冻住了一般,忍不住的想要发抖。
使劲的掐着掌心控制情绪,她开口时唇依旧忍不住的微微颤抖,“长途跋涉,是有些不舒服,不过无碍。”
她说:“我车上捎带了前面有位甘将军的家眷,你问问他们住哪儿,咱们先顺便送一趟再回府。”
闻时鸣的孙辈中,只有这位五公子与沈阅年纪相仿,年幼时两人常在一起玩。
闻成简见她面色有异,神情虚弱,自是无有不应:“好,那你先车上歇着,别再吹了冷风。”
沈阅勉力点点头。
想抬手关窗,又怕手抖被车里的甘夫人看出端倪。
好在闻成简心细,已经径自抬手替她从外面合上了窗子。
隔绝了外面熙熙攘攘的人声和她的噩梦,沈阅虚脱乏力到几乎动不了。
甘夫人自是察觉了她的反常,递了方帕子给她,识趣装傻:“想是近乡情怯,缓缓就好。”
沈阅看着她手里的帕子愣了愣。
随后反应过来才发现冷汗已经浸透鬓角。
“谢谢。”她接了那帕子擦汗,之后依旧以最快的速度调整心态,继续伪装的若无其事。
马车外面,秦绪已经打马迎到了秦照面前。
秦照与皇帝是一奶同胞的亲兄弟,是以单从长相上就能一眼认出他与秦绪是血亲。
只是秦照征战边关,军中历练多年,秦绪却是养尊处优,两人站在一起,给人的是截然不同的矜贵视感。
太子是储君,身份贵重,秦照看见他来,作势要下马。
秦绪已然抬手制止:“皇叔您长途跋涉辛苦,就不必拘泥俗礼了。”
秦照与他虽是叔侄,但年岁上却是相差不大。
太子秦绪双十年华,今年即将及冠,而秦照也不过才刚二十有四。
只不过因为他十二岁上就已经常驻军中去了,叔侄二人鲜少碰面罢了。
秦绪招呼免礼,秦照便没强求。
他端坐在马背上拱了拱手:“太子殿下行色匆匆,这是要出京公干去吗?”
秦绪说免礼,约莫只是为了表示热络和随口说说,但秦照就这么坦然受了……
这其实是有几分僭越与不合规矩的。
但秦绪面上神情却是丝毫不改,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笑道:“本宫是特意替父皇来迎皇叔的,皇叔您年前回复进京的折子上虽未写明返京日期,但估算着该是在这几日之内了。父皇与皇叔多年未见,很是惦念,最近就更是时时盼着您回。”
秦照仍是不形于色,神情冷淡的模样。
他颔首:“陛下与太子殿下都有心了,若是陛下现下不忙,臣便先行进宫拜见吧?”
“好!”秦绪满面春风的与他寒暄。
随即,他这才转开视线。
像是突然注意到闻成简一般,神情散漫的扫了一眼过来:“闻五郎?这么巧,你怎么也在这?”
闻成简这时已经下了马,与甘参将等人站在一起。
他恭恭敬敬的拱手作揖,自若解释:“不敢劳殿下亲问,我表姐也是今日归家,我来接她。”
秦绪的目光顺势看向后面城外停留的几辆马车。
面上依旧含笑,神色之间却明显带了几分探究。
闻成简刚要澄清,甘参将已经走出来一步,率先解释:“微臣梁州甘庆云,携妻儿想要进京寻名医看病,路遇不测,马车损毁,好在闻府千金路过施以援手,允我妻儿搭乘了她的马车,是以我们便走了一路。”
一个正三品参将离开驻地回京,自然也是要事先上书奏禀皇帝的。
秦绪是知道有这么号人物的,此时对号入座,才又不动声色将他记下。
他点头:“哦,原来是甘将军。你的事父皇与本宫提过,太医院那边也打好了招呼,你们何处落脚?回头本宫叫人把太医送过去。”
甘参将一时面露难色。
秦照说道:“你们夫妻也不会在京城久住,就去本王府上暂且将就吧。”
秦照做为皇帝唯一的嫡亲弟弟,虽然他很早就不在京城了,但是为表兄弟情深,十年前先皇驾崩,秦照回京奔丧那次皇帝就赐了宅子给他建府。
所以,虽然他不回京城来住,但他在京城也是有自己的王府的。
“给殿下添麻烦了。”
甘参将并未过分推诿。
秦绪也没再多问。
他们一行人堵在城门口,光是这个阵仗已经有够惹眼,引得不少路人驻足观望。
秦照简短的吩咐:“长赢,你先带他们回府安置,本王随太子进宫面圣。”
秦绪对闻家的表姑娘回京一事仿佛浑不在意,之前聊做不经意的问了闻五郎一句之后就再不曾多看后方的马车一眼,从容调转马头,亲自陪同秦照进城去了。
只——
谈笑风生间,他眼角的余光还是定格在后方,多瞧了好几眼。
他将这种小动作掩饰的极其隐晦,但一切还是被秦照尽收眼底。
他甚至瞧见了之前秦绪刚一露面马车上的沈阅就惶恐失态到仓促躲藏的那一幕……
所以,那姑娘并不仅仅只是惧他,对他敬而远之,她对秦绪这个太子更是避之如蛇蝎的?
这种情况之下,秦绪的婚事怕不是得起周折了!
可——
秦绪以前究竟是做过了什么?会把沈阅这么一个明明不算胆小怯懦的大家闺秀吓得公然失态?
叔侄两个,各怀心思的走了。
甘参将也是怕秦绪误会秦照和闻家交往过密,一颗心一直半悬着。
此时,才微微吐出一口气。
他自那一行人身上收回目光,看向闻成简,迟疑着刚要说话闻成简已经说道:“在下闻成简,甘将军您要去安王府不是?我表姐说先送你们。”
甘参将连忙再道谢。
闻成简与他寒暄过后,一行人也重新上马,浩浩荡荡进了城。
闻成简生在京城,长在京城,带着初来乍到的一行人,轻车熟路去了安王府。
沈阅没下车,他们只在大门口将甘夫人母子放下就径自打道回府。
待到马车转头出了安王府所在的街巷,闻成简就追到与马车平齐的位置,敲了敲车窗。
沈阅这会儿已经缓了过来,将窗户推开。
“你还好吧?”闻成简瞧见她的脸色,心里一直紧绷的那根弦蓦然放松下来。
沈阅笑了笑:“没事了。”
几年没见,当初稚嫩青涩的小姑娘已经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
微微一笑间,艳若桃李,顾盼生辉。
闻成简蓦然就有几分不自在,于无人可见处,耳根微微烧红。
他其实看出来了,在城门那里沈阅的失态慌张就是因为太子秦绪的出现,只是沈阅不说,他也不好刨根问底,就没有旧事重提。
同时,又因为心里突如其来的不自在,赶紧转移话题,口若悬河与她说起家里和家人的事。
“那个……你回来的不凑巧,祖父这几天不在家。”
他说:“你还记得葛大人吗?就是曾任翰林编撰的那位。”
沈阅回忆着点头:“就是当年与祖父同科进士入仕的那位?我们小时候他经常来家中走动的,但我记得好像是六年前他就因为身体宿疾早早辞官致仕了。”
闻成简面有戚戚然的一叹:“他老人家过世了,祖父与他是半生挚友,执意亲往奔丧,二叔就告了假,陪他一起去了。”
闻时鸣算是大器晚成的,当初入仕不算早,是二十七岁才科举中第,并且一举成名,是他那一届的状元郎。
并且,自那以后声名鹊起,一路官运亨通。
算下来,闻成简口中那位葛大人比闻时鸣其实还要小两岁。
沈阅突然想到在自己那个梦里闻时鸣也只又活了三年不到,顿时一阵心悸,抓着车窗的手不由紧了紧。
但是经过偶遇太子秦绪的那场冲击之后,她此时已经冷静许多,将情绪掩饰的极好,闻成简并未察觉。
只是见她蹙眉,他赶紧开解:“他们走了有六日了,算时日,这一两天也就该回来了。而且有二叔随行照料,你尽管放心,祖父啊……他的身子一直都很硬朗的。”
沈阅心里终究是不安生的。
她不愿意再想这些,看了眼旁边侃侃而谈的少年,转移了话题:“你今天怎么没去书院?我记得你之前来信说来年春闱你是打算与三哥哥一同下场的。”
闻成简眨着眼,朗朗笑道:“知你今天回来,我特意跟夫子告了假,在家等着接你呢。”
阳光之下,少年洋溢着笑容的面庞上,一双眸子更是灿若星子,光彩熠熠。
沈阅清楚的记得,在她的梦里,她被废黜遣送出京那日,这个从来都是阳光开朗的少年站在宫门外的大雪里,表情阴郁的与押解她的马车错身而过。
直至她的车马行远,他孤身一个人的身影化成一个模糊的黑点淡出了视野之外。
那应该是他们见过的最后一面。
之后呢?
之后她这表弟怎么样了?
本是初入官场,正准备大展拳脚施展抱负的少年郎,自那以后挂印而去,音讯全无。
他留在她记忆里的最后印象——
是一双夹杂着滔天恨意与不甘的阴鸷眼睛。
即便只是发生在梦里虚无缥缈的一点错觉,这一瞬间沈阅也是心里一堵,莫名又压抑的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再次捏紧了拳头,尽力掩饰情绪,仿若无事的趴在窗口与闻成简说笑。
等回到太师府,闻大夫人已经得了消息,牵着时年七岁的小姑娘闻成瑜等在了门口。
由于在闻成瑜之前,闻家没有别的姑娘,沈阅又是自幼就养在闻家的,闻家上下都拿她当亲女儿宠,沈阅与几个舅母之间的关系也很是亲昵。
闻大夫人瞧见她便忍不住红了眼眶,抢下台阶来,拉着她的手好一番絮叨。
府里沈阅的二表嫂诊出有孕,过完年就被留在了京城,没再跟随外放的二表哥回任上。
又因为这是闻家下一代里的第一个子嗣,所以全家人也是格外宝贝,闻二夫人勒令她卧床养胎,又亲力亲为的照料。
沈阅先去二表哥闻成启院里瞧了她,并且见过了二舅母。
等回到自己住处,冬禧忙着安顿她:“五公子说他吩咐厨房了,一会儿就送吃的来,小姐您先歇着,奴婢带人去搬行李。”
沈阅接过她递来的茶水,一边慎重道:“那你顺便帮我打听件事吧,别太刻意,尤其……别叫阿简察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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