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后面一叠声的“世子!”“世子爷”, 随着孟西平身影一闪,走进屋内,喻家人剩下的话语被掐灭在喉间。

    灰衣男子长得一副棺材脸, 伸出手臂, 板板正正地说:“诸位,请回吧。”

    这情景有些眼熟,似曾相识,众人目光对上稍一合计, 刚才在饭桌上, 喻沅可不是就这样堂而皇之丢下他们所有人, 扬长而去。

    没想到,孟西平竟也是这般。有些人联想到刚才的事情, 自作多情地觉得世子爷是听说了刚刚他们冷落喻十二娘的事情, 这是要替喻沅立威。

    再一听宁王府这些年不是全然放任, 暗中观察喻家,心里不免想的多了些。十二娘出事后, 他们落井下石的多,雪中送炭的少,和十二娘有过节的人心里都毛毛的, 不知道宁王府究竟知道多少。

    喻三爷见世子离开,想也没想, 试图追进去,去见孟西平和喻沅。

    被听了孟西平的命令, 站在门口的灰衣男子拦住。

    喻三爷不敢对孟西平生气,见小小一个侍卫也敢拦他, 顿时勃然大怒:“竟敢拦我, 你可知我是谁。”

    灰衣男子直挺挺站在门口, 他脸上泛着冰渣子,和孟西平一模一样。

    他对着喻三爷,一字一句重复了遍:“请回。”

    说完他便横剑抱在胸口,大拇指按在柄上,似乎随时都要推剑出鞘,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剑上一截银光闪烁。

    喻三爷试探着往前走了一步,灰衣男子抬眼看他,眼底无悲无喜,却有一股淡淡的杀气笼罩住喻三爷。

    那一瞬间,喻三爷从脚麻到头,心内疯狂示警,他僵硬着退了回去。

    喻三爷若无其事地看向喻老太太:“十二娘在府里无缘无故两次落水,真是骇人听闻,我们应该尽快查明真相,安抚世子。”

    喻老太太真是没想到喻沅会突然出事,还被孟西平给救了回来,处理不好,孟世子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她问管家:“宁王世子到了府里,怎么没人来报?”

    管家何曾见过这种大场面,畏惧道:“这,当时您正和喻三爷商量事情,不许人打扰。而且门子根本没看见世子爷。”

    任谁也想不到,孟西平做派跟个登徒子似的,没走大门,飞檐走壁进的喻府。

    喻老太太皱眉想了想:“你们有人可看见十二娘,她伤势到底如何?”

    刚才打了个照面,那位世子爷脸色可不太好,已经将喻十二娘视为自己禁脔一般。

    十二娘再出一次事,真有万一,孟世子会拉着整个喻府陪葬,实在有些棘手。

    有从池边过来的小厮说:“小的刚刚看到后院池边好大一滩血水。”

    喻三爷一听,着急问:“十二娘伤到了?不会又撞到脑袋了吧。”

    喻老太太瞥一眼他:“你现在急了,当初十二娘出事你怎么不回来看她,人心都是肉长的,怪不得她不和你们亲近。”

    喻三爷神色讪讪:“我的确是忙于政务,是疏忽了对十二娘的关心。”

    喻老太太没有戳破他的小心思。

    看在喻沅的身份上,孟西平不至于对喻三爷如此不客气,刚才那番疾言厉色,多半是知道喻三爷自从知道喻沅出事后,对这个女儿便有些不管不顾的,不像以前那般殷勤。

    她心里升起忧虑,喻十二娘和府里关系闹得很僵,怕是会影响宁王府的态度。

    她对身边伺候的人道:“等会胡大夫出来,你直接去问他,十二娘伤得重不重,再去库房里取些人参和阿胶来,送给十二娘。”

    喻三爷立刻接上:“还是母亲想得周到。”

    喻老太太沉吸了一口气,指着喻三爷:“你现在就启程赶回渠县,十二娘的事有我看着,我来处理。”

    喻三爷点点头:“那儿子马上就走,府里的事情就托付给母亲了。”

    紧接着,喻老太太看着站在后头的大儿媳:“除了喻沅身边留下几个丫头照顾,马上去将府里所有人都聚集起来,好好盘问,不能委屈了我的孙女。”

    她这几年不怎么管事了,可也不能容许有人在眼皮子底下闹事,这府里是该好好整顿一下子。

    走前,喻五娘盯着喻沅的院子,她一眼看到丫头们端出来好几盆水,水中隐约可见血红色。

    她若有所感,目光轻轻落在正好看向那边的喻九娘脸上。

    喻九娘注意到五娘的目光,正视她,唇角勾出抹隐隐约约的笑,眼皮轻轻一撩,跟在大夫人身后走了。

    喻五娘猜测,喻沅受的伤不会危及生命,不然孟西平刚才不会放人离开。

    喻五娘眼眸森森,脑子里转的是从徐苓那里一点一点探听得来的消息,孟西平看似八面玲珑,可他结交的人都不简单,这样的人最是危险。

    她低头思考,踩着石子慢悠悠走回屋内:“你去暗中打听打听,喻九娘从饭桌上离开后,都干了些什么。”

    十二娘受伤,要真是喻九娘下的手,那可就,太好了。

    喻老太太终于带着儿孙们离开。

    灰衣男子依旧兢兢业业守在门口,对她们这番话无知无觉。

    躲在门后面,观察情况的周妈妈放心转进屋内。

    胡大夫诊完脉,看了看喻沅腿上的伤口,留下几张药方和几瓶药。

    莹玉搂着药瓶子,轻言细语地问:“这伤好大一条,会留疤吗?”

    十二娘最爱美了。

    胡大夫专给世家女眷看病,是江陵府里有名的妇科圣手,他指了莹玉怀中一瓶药:“这药等伤口愈合了抹,可以消痕祛疤。”

    莹玉高兴了些:“多谢胡大夫。”

    胡大夫收拾好药箱,看向坐在门口等候的孟西平:“世子爷,那老朽就先走了,您肩上的伤,也要主要勤换药,小心化脓。”

    孟西平点了点头,走到喻沅床前,弯腰仔细看她的脸。

    喻沅被丫头们换了身素白的里衣,脸上恢复了点血色,整个身子卧在被子里面,露出半条受伤的腿,小腿上盖着毯子。

    莹玉手里拿着药瓶子,苦着一张替人委屈的脸,正在给伤口上药,见到孟西平过来,莹玉默默将被子往下拉了拉。

    孟西平盯莹玉一眼,莹玉立刻怂了,将药递给他。

    同时莹玉心里唾弃自己,以后在世子爷面前,可万万不能如此没骨气,要保护好十二娘。

    落水时,十二娘的大腿被池里尖锐的石头撞击划过,腿上留下拳头大的青紫色,伤口从大腿中部穿过膝盖,一直划到小腿肚。

    尤其是和旁边细腻的皮肤一对比,不觉骇目惊心。

    莹玉不忍心仔细看,在旁呜呜落泪。

    孟西平垂头,认真给喻沅的伤口涂上药粉,又细又长的手指微微颤抖,眉头紧绷,唯恐手重了,让她疼痛。

    那药粉涂上去又痛又痒,喻沅睡梦中哼哼唧唧,伸手要去抓伤口,被孟西平抓住那只乱动的手,十指紧紧交叉握住。

    莹玉转身时瞥见,她睁大了双眼,张口欲言,有怒不敢发。

    将近一个时辰过去,喻沅未曾醒来,孟西平一直守在旁边。

    莹玉和周妈妈进来两次,两人嘀嘀咕咕,看这架势,决定以后不能轻易放世子爷进院子。

    中途,喻老太太那边派了人来轮番问话,疑似看到推人下水的莹玉也被叫去指认。

    莹玉只看到一片衣角,连是男是女都分不清,更别提认凶手,没问出个所以然来。临走前她突然想起,后院见到的丫头很可疑。

    在后院叫莹心去喻三爷院子的丫头很快被拎了出来,她哭得凄惨,一口咬死,只说自己是听命于喻三夫人,对后面发生的所有事情并不知情。

    喻三夫人也亲口承认,她的确有让那个小丫头去给十二娘送礼物。

    看起来真是巧合,喻老太太只能接着继续往下查。

    受了几番问话的莹心,带着喻三爷夫妇准备的礼物回来。

    她丢下成箱成箱的礼物,脸红筋暴,双手捏成拳头,笔直走向孟西平:“这绝对不是巧合。一切都像是三年前发生的事情,有人故技重施,想再害一次十二娘。”

    有人叫走莹心,故意去撞莹玉,推十二娘下水。只不过这次娘子运气好,没伤到头。

    莹玉没拉住她,胸中有一把火无数可发,干脆跪在莹心旁边:“世子爷,我们娘子这些年受了这么多苦,她有多委屈啊。”

    宁王府的渠道,传回去的消息有限,孟西平也正好有许多问题想问她们。

    只是他还没开口,喻沅突然睁开眼,平静地说:“莹心莹玉,你们两出去,我要单独和世子爷说两句话。”

    她垂下眼,看到孟西平的手,扯了扯唇。

    孟西平温柔地看她:“你想和我说什么?”

    喻沅悠悠道:“借口罢了,没什么好说的。”

    说着她举起手,晃了晃贴着的他的手。

    孟西平慢慢抽出自己的手,坐在她床边:“你知道是谁对你下的手吗?”

    喻沅捂住被子,滚得离他远些,唇色淡淡眼底灰暗,话音带着嘶哑“世子爷难道看不见,她不是冲着我来,是冲着宁王世子妃位置而来。”

    今天这一出,分明是蓄谋已久。

    只要喻沅和孟西平的婚约不解除,就会有层出不穷的麻烦找上她,从喻家到宁王府,从江陵到帝京,永远不会结束。

    孟西平不愿意深想她话里的意思,平静道:“我会查出府里的事情,交由你处置。”

    喻沅认真看他,眸中似是不解:“那又如何?”

    孟西平今日既已失约,何必再来?

    查出真相又如何,喻沅已经不在乎。

    既然孟西平从头到尾未曾付出真心,又何必假装弥补。

    余烬成灰,尘埃落定。

    喻沅用被子盖住脸,不想再见他:“我累了要睡觉,世子今天也受寒了,请自便。”

    片刻后,喻沅听见远去的脚步声和大门推拉声。

    她拉开被子,孟西平已经走了,空气里有淡淡的熏香的味道,清远宁静,催得喻沅渐渐睡着。

    作者有话说:

    昨天跑了一天,在路上受了一肚子气,好委屈的。

    祝大家国庆第四天假快乐,要快乐鸭

    ◉ 第 25 章

    “老夫人, 喻家所有下人都在这里了。”

    按十二娘出事的时间算,当时喻家几房人刚刚从饭桌上离开。

    喻家所有的杂役下人数量很是庞大,可疑的人范围一下子扩大许多, 喻老太太一怒之下, 将所有人都叫来大堂,接受问询。

    当时后院无人经过,喻沅落水时只有莹玉和孟西平与灰衣男子在现场,十二娘自己什么也不记得。

    孟西平和灰衣男子也是如此, 在池边未曾见过喻沅和莹玉以外的人。

    莹玉十分懊恼, 自己急着去拉十二娘, 忘记回头看清楚凶手的样子。

    单凭后院岸边留下的痕迹,缺少有效线索, 查起来实在是有些棘手。

    从中午一直审问到晚上, 无人承认, 所有人的口供似乎都没有差错。

    喻老太太撑着脑袋听下头的小厮丫头们细数自己干过洒扫洗衣服的杂事。她毕竟年纪大了,强撑体力听了两个时辰, 很快就疲倦了,让喻家另外一位族叔帮忙盯着现场。

    几位喻家儿媳儿孙顺势离开。

    等回到喻大夫人的院子,大夫人拉住喻九娘, 让人重新准备了些吃的,母女两人填了填肚子。

    喻九娘从今日见到喻沅起, 心情一直保持着愉悦,她吃完和大夫人告辞, 语调自然上扬:“娘,我先回去了, 明日我再来问候您。”

    大夫人立刻拉住喻九娘, 屏退所有下人, 有些严肃地问她:“你站住,老实和我说,十二娘的事情是不是你做的。”

    喻九娘立刻否决,撒娇道:“当然不是我做的。”

    喻大夫人怀疑地看着女儿,三年前十二娘出事,喻九娘起初死活不承认。结果没过多久,喻九娘慌张来找,说有人不小心撞见了她的人,大夫人这才出手,替女儿料理干净露出来的马脚。

    喻九娘见大夫人心里似乎还有怀疑,为自己辩解:“娘还不相信我吗,我一直在娘身边,哪有时间干这些。说不定就是十二娘不知道得罪了谁,才遭此报应。”

    大夫人皱了皱眉:“十二娘出去的时候,你身边的那个丫头也跟着出去了,你让她去干什么。”

    “我让她盯着点十二娘。”喻九娘眼珠转了转,可惜地说,“我是想做些什么,不过是想看看十二娘的笑话,还没赶得及出手,她自己就出了事。”

    既然此事和喻九娘无关,大夫人如释重负,有心思琢磨起这件事来:“那就好,只是不知道这府里还有谁心肠如此狠绝。”

    喻九娘哼笑一声:“看不惯她的人多了去了,只说五姐姐,面上义正辞严的维护十二娘,可心里还不是有自己的计较。”

    喻大夫人摇摇头:“喻五娘不会亲手做这些,她从小就会权衡利弊,不会干这么损人不利已的事情。”

    喻五娘向来看不惯喻五娘,满不在乎地说:“聪明人今天还上赶着和喻沅说话,我看她是被猪油蒙了心眼。徐苓同她交好不过是为了互惠互利,哪有真心。何况咱们喻府的人,哪个不是有八百个心眼。”

    大夫人看她一眼,想起今早收到的那封来自帝京喻大爷的信:“孟西平的态度你也看到了,今后我们也要努力同十二娘交好。”

    喻九娘撇了撇嘴,对母亲的话很抗拒:“我劝您不要白费功夫,十二娘冷心冷肺的,单说喻五娘倒贴过多少次,十二娘可曾给过她一个好颜色。”

    喻大夫人见过孟西平后,才改变了想法:“宁王辅佐皇权,威望深重,王府势力庞大。你父亲在京中活动,避不开宁王府。”

    孟西平来到江陵,喻大爷的信紧随其后,因为天气在路上耽搁了好几天,大夫人今天早上才收到信。

    喻大爷信中交待,顶头上司丁忧回乡,他现在正是关键时候,喻家马上要搬往帝京,要喻大夫人趁机与十二娘交好,他好有机会多往宁王府走动走动。

    孟西平的话到底是入了大夫人的心底,若是能得宁王府相助,丈夫说不定还能更进一步。

    母女两人说着话,喻老太太派人来叫她们去正厅,说是害十二娘的凶手已经找到了些许眉目,要所有人都去看看。

    喻九娘下意识去看身后,小莲被叫走了,还没回来,跟着她的是珍儿。

    珍儿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喻九娘淡淡笑着说:“祖母对十二娘可真是尽心尽力,这么快就找出凶手了。”

    大夫人也没想到查的这么快,问来人:“哦,是谁干的?”

    来传话的嬷嬷道:“好像是个管杂事的小丫头,几年前因为十二娘被打了几板子,她怀恨在心,伺机报复。”

    喻九娘捏了捏衣袖,挽住大夫人的手臂:“娘,我们快去看看情况。”

    喻大夫人扫了她一眼:“你怎么着急干什么?”

    喻九娘镇定地说:“我也好奇,十二娘究竟怎么惹到了人。”

    秋风萧瑟,天色渐暗。

    领路的嬷嬷脚步飞快,眼看着就要走到了。

    喻大夫人想起来问嬷嬷:“胡大夫说十二娘身体如何?”

    领路的嬷嬷小心回答:“十二娘已经醒了,只是腿上的伤很严重,还需在床上躺着,修养一阵。”

    喻大夫人:“正该将谋害主人的凶手送到江陵府衙,宽宽十二娘的心。”

    嬷嬷被折腾了一下午,没那么乐观:“不止如此,世子爷和老太太说了,还想再查查三年前的事情,这事没这么简单就结束。”

    听到要查三年前的事,喻九娘手一紧,抓住喻大夫人的手臂。

    喻大夫人被她捏痛了,皱眉拍了拍九娘的手,悄声说:“放心。”

    当时那件事,下手的人已经被处理干净,三年过去,想找到线索和证人没那么容易。

    走到门口,喻大夫人让嬷嬷离开,留下喻九娘说了两句话。

    喻大夫人收拢笑,肃然道:“等会出来,你去看看喻五娘,探探她的意思,把我准备的礼物给她拿过去。”

    喻九娘不以为然:“母亲何必费这么多心思,谅她也不敢说出去。”

    喻大夫人颇为紧张,她瞪了九娘一眼,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要不是喻九娘手脚不干净,何必担心受怕:“今时不同往日,世子爷在江陵,有人给五娘子撑腰,你脾气放软些,不要轻易激怒她,留下把柄。”

    喻大夫人越想越觉得即使不能交好也不能交恶:“还有十二娘,她再也不是那个可以任人揉搓的人了,你以后没事不要往她那里去。”

    顾忌着喻老太太要重查旧案,喻九娘不情不愿地说:“好,女儿知道了。”

    喻沅醒来时,外面的天完全暗了下去,屋里黑黢黢的一片,门窗上偶尔闪过外面灯火的光。

    她觉得喉咙里干的发烧,又渴又难受。

    小心摸索,她终于找到小几上的一壶水,壶壁触手冰凉。

    喻沅支起身子,扬起壶嘴,喝了几口润润喉。

    大腿受伤的地方更是又痛又痒,喻沅没翻到蜡烛,弯腰伸手去轻轻抚摸那条长长的伤口。伤口因她的动作崩裂开,裹着伤口的白布里渗出血,她指尖摸到一手滑腻。

    她痛苦地嘶了一声,倒吸口冷气,对着外面扬声喊:“莹玉,莹心。”

    门被打开,光随着脚步越来越近。

    喻沅正在低头看自己的腿,她以为是莹玉进来了,垂着头说:“去拿些白布来。”

    过了一会,没听到回答,她才觉得有些不对。

    一只蝴蝶影影绰绰,落在她脸上。紧接着千万只蝴蝶的影子映照在房梁窗棂上,随着举着的人走动,蝴蝶大军们移动,在屋内翩翩起舞。

    喻沅却是无悲无喜,她忍着痛,一瞬间收了腿,靠在床榻上,看提灯进来的孟西平。

    那烛火的暖气丝毫没有到她眼底,凛若冰霜。

    孟西平左手提着食盒,右手提着一盏五彩斑斓的蝴蝶灯,他将食盒放在小几上,将里面的枣泥山药糕拿出来:“饿了吧。”

    那盏漂亮的蝴蝶灯和孟西平曾经送她的一模一样。

    扑朔飞舞,蝴蝶灯的光很快照亮了整个屋子。

    莹玉随后进来,点燃屋内各处灯烛:“娘子,想些吃点什么?”

    孟西平将那盏灯挂在喻沅床头,暖黄的烛火映照下,他脸上的笑如月光柔和:“十二娘,设棁良辰,且与春齐。”

    喻沅抬头去看,那盏灯微微晃动,灯面上的蝴蝶可真好看啊。

    喻沅嗅到他手上未曾洗干净的油墨味道。

    她目光和他错开:“莹玉,去端个火盆进来。”

    莹玉懊恼地拍了拍脑袋:“娘子刚落水,一定是冷了,我马上就去。”

    孟西平却不知因何,脸色落寞了一瞬。

    莹玉很快端着暖呼呼的火盆进来,放在喻沅床旁边,又将两三个滚烫烫的汤婆子塞在床角,紧张地问:“娘子,暖和了吗?”

    喻沅笑着:“暖和许多,莹玉对我最好了。”

    莹玉高兴地说:“娘子有什么只管吩咐我。”

    喻沅举眼看灯:“好,你将那盏蝴蝶灯取下来。”

    莹玉茫然不解,还是按照十二娘的吩咐,将灯取了下来。那灯样子新奇美观,莹心刚刚在外面偷偷看了许久,还想跟着孟西平偷师,以后做给十二娘玩。

    喻沅冷声道:“丢进火盆里,烧干净。”

    莹玉惊讶地啊一声,以为自己听错了。

    孟西平一下午便在外头做这只蝴蝶灯,从竹篾到纸面,无不亲力亲为,光是画这上面的蝴蝶就用了好几个时辰。

    喻沅盯着火盆,简短地说:“丢进去。”

    莹玉犹豫了会,看旁边站着的孟西平。

    然而喻沅还在等她,抬眼看她,莹玉狠下心,咬紧牙关,将蝴蝶灯啪的一下丢进火里。

    火腾地一下燃烧起来,纸面扭曲发黑,竹篾燃起。

    倏忽之间,火舌很快将蝴蝶灯舔舐殆尽,一股难闻的黑烟腾起。

    孟西平漠然看着成为一堆灰烬的蝴蝶灯,搓了搓手,他削竹篾时,有一根毛刺不小心戳进了手指里面。

    他急着做灯,便没弄出来,现在那根细小的毛刺陷在肉里,越来越痛。

    喻沅盯着神情寥落的孟西平,继续对莹玉说:“还有枣泥山药糕,你现在拿出去分了吧,我不爱吃。”

    莹玉已经完全不敢看世子爷的脸色,端着那碟孟西平在小厨房亲手做的糕点,脚步凌乱跑了出去。

    孟西平艰涩地从舌尖挤出来几个字:“十二娘,我……”

    喻沅笑着说:“世子爷最近应该很忙,我腿伤也不便送人,请世子爷自己回去吧。”

    喻沅笑容里含着某种报复的快感,见孟西平站着不动,她自虐般说:“难道要我亲自下床送你吗?”

    说着,她真掀开被子,直愣愣盯着孟西平,那只受伤的腿落在地上,一股热流从伤口涌出来,顺着小腿流了下去。

    “你好好休息。”

    孟西平闭了闭眼,他几乎是落荒而逃,只留下灰衣男子看守院门。

    作者有话说:

    国庆第五天快乐,明天大概率不更,我理理接下来的剧情。

    ◉ 第 26 章

    莹心在十二娘房门口守了一夜, 等到天蒙蒙亮,她困得不知不觉靠在屏风上打了个盹,忽然听见屋内窸窸窣窣的动静, 她打了个激灵, 抹把脸跑进去看喻沅。

    许是因为落水受了惊吓的缘故,喻沅昨夜被梦缠住,一个噩梦接一个噩梦来袭,梦中她不是被人追杀, 就是溺在水中, 体验了一百零八种花式死法。

    刚醒来时, 她脸上闷闷的,仿佛有一点自梦中带出来的阴森戾气, 凉津津的目光直直射向来人。

    喻沅到底是掌管过几年宁王府, 数次进宫面圣的人, 骤然释放的气势比孟西平落不下多少。

    莹心点燃烛火转身,被她身上的威压吓得脸色白了一瞬:“娘子昨夜睡得可好?”

    本该接受祝福的生辰之日被人设计受伤, 喻沅身子骨又弱,周妈妈她们心疼不已,担心娘子受寒, 早早烧了地龙,屋内温暖如春, 窗上门上一夜之间多了许多辟邪祈福的窗花。

    昏暗的房内幽幽亮起,喻沅看清楚来人, 才清了清喉咙,唇角翘起, 压着声音徐徐说:“还不错, 你去把莹玉叫过来换药, 自己去休息会。”

    莹心点头:“我这就去。”

    喻沅身子轻轻翻转,倚靠在床头上,明显感受到身下异常。

    她掀开被子一角,小心翼翼地曲起腿,卷起裤腿查看,整条腿上都是大块大块的淤青,以及数条细长的血色划痕,被石头撞到的地方五彩斑斓,皮肉微微肿起,青青紫紫,那叫一个惨不忍睹。

    至于被裹起来的伤口,胡大夫给的药见效很快,敷上过了一夜,已经止住血,不怎么痛了。只是伤口正在结痂,实在是痒得很,喻沅总忍不住低头去看。

    莹玉端着早饭和药进来:“十二娘,该给伤口换药了。”

    喻沅嗯了一声,将腿放平,让莹玉给她上药。

    莹玉像对待什么易碎的稀世珍宝,小心翼翼地揭开伤口上的白布,倒吸一口凉气,边上药边忍不住低声哭,喃喃自语道:“受伤的是我就好了,怎么不偏不倚落到娘子身上。”

    喻沅被她的哭声一打断,心上阴霾更重,开始琢磨起受伤时的情景。

    那岸边的石头是他们提前准备好的,推她下水的人分明是有备而来,埋着头不曾露脸,穿着最普通的杂役服色,一击即中,毫不犹豫地离开。不过出乎那些人预料的是,她会被莹玉意外撞了一把,落得位置远了些。

    所以石头撞上来的位置落在腿上,而不是腹部。也幸亏喻沅怕冷,衣服穿得多了些,石头被厚厚的衣裳拦了拦,没有伤及骨头。

    凶手是冲着要她的命而来,在府里动手,气焰何其嚣张。

    喻沅思索片刻,问:“祖母查出凶手了吗?”

    莹玉摇摇头:“早上正院那边把我和周妈妈叫过去,让我认了两三个有些可疑的下人。听老嬷嬷的意思,世子爷还想查一查三年前娘子撞到头的事情,喻老太太有些头疼难为。”

    腿上传来丝丝痛楚,总是会提醒她昨晚上孟西平看过来时的表情。两世以来,她总共在他脸上见过两次同样的失落踌躇。

    宁王夫妇在离京路上出事,消息传到宁王府,孟西平初初听到,也是这般茫然失措。当即带了数十个宁王府的侍卫,将父母的尸体带回来安葬。

    那段时间,孟西平为了查爹娘的死因,经常去大理寺,早出晚归,府里的事几乎都由喻沅操持。

    肩上骤然压下来许多重担,她无人可以倚靠商量,耗费无数心血,将王府重新安稳下来。生了一场病,为了不让他担心,一直瞒着孟西平到病愈。

    换来的是孟西平的日渐冷漠,是慧宜公主的针锋相对和无数次的挑刺。

    喻沅时刻提醒自己,不要对孟西平心软,她端起粥:“昨晚孟西平走时留了什么话没有?”

    莹玉上完药,紧张地绑了个结:“话倒是没有留下。”

    她突然想起来说:“不过昨晚世子爷将莹心叫到小厨房,教她如何做枣泥山药糕,又教了她怎么做蝴蝶花灯。”

    喻沅喝粥的手一顿,觉得嘴里的清粥寡淡无味,突然没了吃饭的心思:“知道了,让莹心好好休息。”

    用完饭,喻沅叫丫头扶着她在窗边书桌坐下。

    凌晨淅淅沥沥下了一阵雨,外头树上的红丝绦被尽数染湿。

    喻沅披着狐裘,手里握着热烘烘的小手炉,不远处摆了好几个火盆,时不时爆出一股松柏枝的清香。

    天气一天冷过一天,江上过活的人纷纷下船,送过来的青菜品种都少了许多,周妈妈正蹲在门口选菜,叫船娘子明日清晨送些鲜花来。

    船娘子有钱都不赚,说最近瓜果蔬菜紧俏,她往里面赔了不少钱,今天晚上就要下船回家。

    听到周妈妈咒骂天气的声音,喻沅望外面瞟了两眼。

    江陵虽冷,却也比帝京暖和许多。此时正好是帝京贵族们去相国寺祈福的日子,孟西平年年不曾落下,天气再冷一些,他们就要约着去寒山寺看雪赏梅。

    外面阴云连绵,喻沅有些茫然,喻府早就不是她的家了,她飘摇至此,天上地下,竟无一地容身。

    莹玉战战兢兢地走进来,昨天她亲手烧了孟西平送来的东西,现在心里还很不安,不敢在喻沅面前提孟西平。

    她举着个小东西给喻沅,含含糊糊道:“刚刚叫人送来的,说是昨天走得匆忙,忘记给娘子了。”

    莹玉以为喻沅不会收,没想到喻沅接了过去。

    啪的一声,喻沅打开那个巴掌大小的精致木盒子看了一眼。

    里面严丝合缝地装着几根玉条。

    喻沅觉得孟西平这生日礼物送的有些莫名其妙,看了一眼便要合上,但是隐约看见了玉条里面似乎写着几个字。

    她好奇之下,拿出来两块细细查看,玉条玲珑剔透,玉质清润。

    孟西平竟然用难得一见的珍品来做鲁班锁。

    喻沅将盒子里面的东西都倒了出来,每块玉条的侧面都用金粉写了一个小小的沅字。

    她伸手摸了摸,指头沾了一点金粉。

    上头的沅字很是熟悉,喻沅想不出在哪见过。

    她摩挲着略有凹凸感的字迹,随即灵光闪过,眉头一蹙,叫莹玉将她之前玩过的所有九连环和鲁班锁都拿了过来。

    那些玩具都被收拾在一个多宝箱里面,莹玉抱到喻沅身前:“娘子,都在这里了。”

    喻沅随手抓了一把拿起来看,在角落找到许多个小小的沅字。字迹有些微差异,但仔细辨别,也能发现这些字出自同一人之手。

    以前没怎么注意,喻沅以为是周妈妈替她做好的标记,如今见到孟西平送来的东西上面也有,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莹玉看喻沅表情变幻莫测,不解道:“娘子,这些东西有什么奇怪之处吗?”

    喻沅哼哼两声,摩挲着玉上面的金粉。

    她将所有的玉条亲手放回木盒子里面,将那盒子丢进多宝箱:“本就是打发时间的东西,没什么喜欢玩,都收起来吧。”

    莹玉看她两眼,不知她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好。”

    喻沅看着莹玉拿走,叫住她:“好好收着,万一以后缺钱,就拿去卖了,或许能换不少东西。”

    多新鲜呐,孟西平亲手做的鲁班锁和九连环,把上面的沅字磨去,应该还会有不少帝京贵女愿意花钱买的。

    莹玉不清楚喻沅为何对世子爷态度转变如此之大,不过她已经决定一心只向娘子,小心谨慎问:“那以后世子爷来,还放他进来吗?”

    喻沅沉默了一会,认真问:“你们能拦得住孟西平吗?”

    ……

    当然是不能的。

    听命于孟西平的灰衣男子还兢兢业业守在门口,不知何为疲倦。

    孟西平是狠心的,不管是对别人,还是对自己。

    昨天喻沅那么对他,以孟西平的骄傲,竟没有翻脸离开,早上示好般送来礼物。

    着实让喻沅有些苦恼,她打发莹玉去看看情况:“你去给他送件披风,顺便问问,他准备何时离开。”

    没过一会,喻沅靠在窗边,看到莹玉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外袍去找灰衣男子,比划了半天,那灰衣男子说了一两句话,仍是一副硬邦邦的脸色。

    莹玉气鼓鼓地回来,怒道:“臭石头一个,不识好人心。他说孟世子没有新命令,便不能离开。”

    孟西平身边的人都有些偏执,喻沅皱眉:“他愿意守着就随他去吧。你去帮我找人多做几身厚些的冬装,适合赶路的,以备万一。”

    莹玉“啊”了一声:“您真的要去帝京,那府里的事情不继续查下去了吗?”

    喻沅搭下眼皮:“查,怎么不查。”

    两次险些送命,纵使菩萨也会动雷霆之怒。

    即使喻沅伤成这样,孟西平也没有松口暂缓去帝京的事情,铁石心肠。

    一切因他而起,却落在她身上。不仅要被迫远去帝京,还差点把自己的命都搭进去,哪有这样的道理。

    喻沅虽和孟西平嘴上说不在乎,但她因此险些丧命,新仇旧恨一道翻涌上来,她绝不会让喻家人好过。

    她心中仔仔细细梳理了一遍事情经过,三年前被她们轻易糊弄过去,这次有孟西平在旁督促,要是他重拿轻放,这宁王世子他也别当了。

    揪不出背后的人,查的喻沅不满意,这帝京也别想去。

    莹心过来,打断了喻沅的思考:“五娘子和苓娘子来看望娘子,被世子爷的侍卫拦在门口。”

    作者有话说:

    鲁班锁上面的标记见第三章(*^▽^*)

    太困了,有虫明天捉,挨个亲亲~

    ◉ 第 27 章

    徐苓怎么也来了, 喻沅思考了一阵。

    莹玉察言观色,犹豫说:“娘子若不想见,婢子这就去请她们离开。”

    喻沅摇头, 搭着莹心的手起身:“和孟西平的侍卫说一声, 请两位姐姐进来。”

    莹玉再进来时没将人带回来,犹自愤懑不平:“好赖话说尽了,世子爷和臭石头说不许任何人打扰娘子,他坚持不肯放两位娘子进来。”

    喻沅深深叹了一口气:“好一位忠心耿耿的侍卫。孟西平让他待在这里, 是为了保护我, 不是为了替我做主。”

    莹玉小声提醒:“两位娘子还在院外等着呢。”

    “把我的原话带给他。”喻沅拿起手边的剪刀, 将烧到末尾的蜡烛灯芯剪断,让火烛烧得更旺, 双眸明亮, “喻五娘和徐苓是我的客人, 今天见不到她们,往后他和他的主子都给我滚得远远的。”

    莹玉学十二娘, 板着张凶狠的脸出去吓唬人:“好。”

    果然,莹玉再度进来时,身后多了两个小娘子。

    喻五娘和徐苓携手走进来, 两人面上都带着笑,比双生姐妹还亲密, 看起来确实很是要好。

    喻沅印象里,徐苓并不是一个很好接近的人, 也不是喜欢蹚浑水的人。喻五娘能和她交好,还是有些本事在的。

    喻沅请她们坐下, 轻声问:“两位姐姐怎么一起来了?”

    喻五娘先说:“我今早就想来, 打发了丫头来问, 结果被门口的侍卫拦下了,正好苓妹妹也想来看你,就请她过来一起壮壮胆。”

    徐苓:“本想约你今天去赏花,听说你出了事,该来看望的。”

    在喻沅打量喻五娘和徐苓的时候,喻五娘也在仔细地瞧十二娘。

    上次她来时,院子里冷冷清清的,十二娘醒来不过几日,这屋里增添了不少东西,有股说不清的清淡幽香,就像这院子突然变化的主人。

    喻沅泰然自若地坐着,两只腿都藏在厚厚的狐裘里面,即使涂了脂粉,也显得有些没精打采。

    喻五娘关切地说:“我一直想来看看十二娘,昨天差点没把我吓死,早知道后面会发生这么多事,当时我就该送你回去。”

    漂亮话喻沅听得多了,她笑着看喻五娘:“即使昨天不落水,后面还会有别的意外发生,只伤到腿已是不幸中的万幸。正好天冷了,我不也太想出去凑热闹。”

    喻五娘从袖中拿出一叠纸:“听胡大夫说你腿上的伤很重,我带了些上好的补血药材过来,还有一些滋阴补血的药膳方子,你看看有什么忌口的,叫莹心她们做给你吃。”

    连她身边最善饮食的丫头是莹心都知道,这位喻五娘了不得。

    喻沅笑容渐深,十分感激地说:“让五姐姐破费了,等我身体好些,请五姐姐去如意茶楼好好吃一顿。”

    喻五娘:“这有什么,亲姐妹之间何必谈这些,还有这个是我去灵山寺求的平安符,随身携带,能避凶趋吉,挡灾化煞,本该生辰那日给你的,昨天被挡在门外,迟了一步。”

    她从袖中拿出两张符出来:“所以今早我又去寺里烧头香,求了一张,十二娘如不嫌弃,就都拿着吧。”

    喻沅看了两眼那精巧的平安符:“五姐姐有心了,这府里有人真心替我过生辰,我感激还来不及,怎么会嫌弃。”

    姐妹两人客客气气的说话,喻沅感谢的眼神无比真诚,可她的手还死死拢在袖子里面,没有伸手来接喻五娘手中的平安符。

    喻五娘笑了笑,不觉尴尬,将平安符放在方子上面,收回手安静看喻十二娘。

    徐苓一直在旁边等着,等喻五娘说完,才对着喻沅说:“十二娘,我带了些如意茶楼的糕点来,还有这些是江陵书局新出的传奇故事,写得挺有意思,可以用来打发时间。”

    喻沅挑了挑眉,也是一样谢过,让莹玉接过两位姐姐带来的礼物,包含喻五娘给的药方和平安符。

    她叫人来换了个新手炉,抬眼瞥见桌上一盆寒兰花苞悄然之间绽出一片花瓣,对徐苓说:“苓姐姐送来的兰花我很喜欢,昨日和五姐姐说好去徐府看兰花,去不成了有些遗憾。往后我要去帝京,更没机会去看了。”

    听到喻沅要去帝京,喻五娘和徐苓都流露出意外神色。

    徐苓意外之中更开心些,她拍了拍手,颇有兴趣地说,“年底我要随娘爹娘回帝京,到时候我去宁王府寻你,带着你在帝京的几个园子好好玩一玩。”

    喻沅笑了笑,客气地说:“帝京人生地不熟,有苓姐姐这句话,我可就在帝京等着姐姐回了。”

    徐苓语气温和,态度认真:“孟世子在帝京那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对你感兴趣的人一直很多,到时必定会有许多人想认识你。”

    徐苓话音一转,居然也从袖中拿出张叠成小方块的纸,推给喻沅:“不过世子爷是男子,有许多不便在。这上面写的都是我的手帕交,我给她们去了信,请她们帮衬一二,十二娘去了帝京遇到什么麻烦,只管以我的名义去找她们。”

    看到这张纸,喻沅有些诧异,徐苓说的竟不是场面话,即使她是看在孟西平的面子上,这份心意喻沅实在不能不领。

    但是,喻沅盯着徐苓递过来的东西,仍旧没有伸出手。所有莫名其妙的善意,背后都有所求,徐苓不像是会乐于助人的人。

    徐苓见喻沅迟迟不拿走,笑意盈盈地猜测:“十二娘可是担心欠我人情?”

    喻沅顿了顿,直截了当问徐苓:“我与苓姐姐见面不过三四次,姐姐为何如此帮我?”

    徐苓:“你放心,这些人情世子爷早还过了,说来我还要谢谢你。这是我自己的心意,不知怎么的,我见你就心生熟悉,如见前世故人。”

    喻沅:“你和孟西平做了什么交易?”

    徐苓:“这就不能说了,不过我求世子爷帮忙是为了我的家人,十二娘千万不要误会。”

    喻沅手指按在纸面上,正当徐苓以为她要收下的时候,十二娘将那张纸抓起来丢在灯盏里面:“那我就更不能收了。”

    那页纸在烛火里化为袅袅青烟。

    徐苓和孟西平的交易,关她喻十二娘什么事。

    紧接着,喻沅拿起剪刀,将烛火一刀剪灭。

    那一剪落在徐苓心上,徐苓当然不敢小看十二娘。她是亲眼见过孟西平下厨房为十二娘做糕点的,再一看喻十二娘如此性情,恐怕帝京那些好友的心思都不能如愿。

    她缓了缓神:“我明白十二娘的意思,是我唐突了,等回帝京,再请你出来玩。”

    喻沅全身暖暖的,懒洋洋地说:“苓姐姐要是想见我,当然可以。”

    喻五娘突然唉声说:“十二娘和苓妹妹还能再见,我这一嫁,以后不能与两位妹妹常相见了。十二娘准备什么时候启程去帝京,能等到我成亲吗?”

    喻沅柔声:“如果有机会,我一定亲自送五姐姐出嫁。”

    再就没什么话说了,三个人慢慢喝茶。

    徐苓给喻五娘使了几次眼色,喻五娘就像没看见似的,手里一碗茶翻来覆去地撇,不主动提告辞。

    终于,喻五娘想明白了,一口气喝了大半碗,在十二娘和徐苓疑惑的目光里开口:“其实,我有些话想和十二娘说,事关三年前……”

    喻五娘话还没说话,被骤然闯进来的莹玉打断:“审问出凶手了,老夫人问娘子要不要亲自去看一眼。”

    莹玉跑得气喘吁吁的,咚咚咚的脚步声未散。

    喻沅一瘸一拐地走出去:“带我去看看。”

    憋了这么久,喻沅要泄泄火气。

    她扭回头,目光灼灼:“五姐姐刚才想要和我说些什么?”

    喻五娘被外头的冷风一吹,脑袋仿佛被冻住了,呐呐低语:“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我们先去祖母那。”

    喻沅也没有继续问,对着徐苓说:“苓姐姐,我还有事,不便相送,等我腿好了些,再去徐府拜访。”

    徐苓便主动离开。

    莹玉找了个两人抬的小竹轿,轿上四周围着遮风的布帘,抬着喻沅往正院那边去。

    所有人都在等喻沅。

    喻沅下了轿,步子缓而慢,眉目轻扫,上次见到这么多喻家人,还是在昨天的饭桌上,他们等着她和身后的孟西平。

    喻九娘唇上挂着一抹得意神色,昂着头看过来。

    真心假意,一眼便知。

    喻老夫人正在喝茶,打起精神,亲自起身相迎:“我的乖乖,腿伤成这样,怎么不叫人来说一声,我好将这些人都送到你的院子去审问。”

    老太太身上的佛香将喻沅浸润透了,她屏住呼吸,柔柔弱弱地说:“孙女还好,已经连累祖母牵挂,怎可再劳烦长辈们多跑一趟。”

    喻老太太握着她的手坐下,慈爱地说:“你呀,就是太懂事了,才让人欺负到头上。”

    喻沅轻轻挣脱了祖母的手,看着下面的几个人。

    下头跪了两个丫头,一个小厮,三个人都被绳索捆着,等会就要送到江陵府衙去。谋害主家,是要杀头的重罪。

    喻沅靠在椅背上,抱着手炉,另一只手敲着椅扶手:“我何处得罪了你们,你们要置我于死地。”

    最前面一个丫头气得胸膛猛烈起伏,恶狠狠地说:“十二娘,当初你做下的恶,你不记得了,我们还记得。今朝偿还,只恨我还是心软,没补上几脚。”

    喻沅接连问了三个人,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了他们自认为复仇的故事。

    她失了兴致,没什么话好问的,三年前也是这样,随便找了个人,送去江陵府衙。

    看来祖母还没学聪明。

    喻沅闭了眼,面上看不出满意还是不满意。

    喻老太太敲了敲桌子:“十二娘,世子爷询问过三年前的事情,认为当时处理有些草率,没找到真正凶手,你还记得当时的事情吗?”

    喻沅睁开眼看向喻五娘和喻九娘:“祖母也知道,当时我脑子被撞坏了,这些记不太清,不过五姐姐和九姐姐好像都在现场的。”

    喻九娘笑容凝滞,脸色一僵:“三年前的事情,我也不记得了。”

    说着她转向喻五娘:“五姐姐呢?”

    喻五娘和喻沅对视一眼,继而直视喻九娘,平静地说:“我去的有些迟,只看到了在岸边的九娘子和在水里的十二娘。”

    喻九娘狠狠瞪她一眼,昂起下巴:“五姐姐这是什么意思?”

    喻五娘:“九娘子怎么急了,我不过是实话实说。”

    两人你一眼我一语,竟当着喻老夫人的面,吵了起来。

    喻老夫人忍无可忍,勃然大怒:“好了,你们俩吵成这样,成何体统。”

    喻九娘还要再骂一句喻五娘,余光扫到一个人,连忙闭嘴,躲到喻大夫人身边。

    “我好像来得不是时候。”

    孟西平听了一耳朵两个小娘子的骂战,面色沉沉如海,转向对莹玉说:“外面冷,带你们家娘子回去休息,我留在这好好听一听。”

    找来的凶手言辞躲闪,根本不能成事,喻九娘还在下面得意洋洋微笑。

    喻沅早就想走了。

    既然孟西平要受罪,她没什么不同意的,当即点了点头,敷衍道:“那我走了。”

    作者有话说:

    有虫明天抓,挨个亲亲~~~

    ◉ 第 28 章

    孟西平目送那顶小竹桥远去, 坐在喻沅刚刚坐着的位置上,目光看似随意地看向喻五娘和喻九娘,里面似乎有比海还要深的漩涡, 最终轻轻落在喻五娘肩上:“我刚才没来得及听清, 五娘子说三年前看到了什么?”

    喻五娘搓着手,深吸了一口气,迎着宁王世子的眼神压力,往前走了两步, 陷入回忆之中:“那日我到后院时, 十二娘已经受了伤, 水面上都是她的血。而想要下去救人的莹玉几个被喻九娘的丫头拦住,岸边无一人下水去救, 我才去找人来捞十二娘。”

    孟西平目光移到喻九娘脸上, 表情莫测:“九娘子, 是这样的吗?”

    喻九娘被孟西平深邃的目光吓到,她手脚发软, 几乎是靠在大夫人身上,强撑着替自己辩解:“我也就比五姐姐早到一会,当时十二娘失去知觉, 躺在水里,我担心莹玉她们莽撞下水反而坏事, 将十二娘越推越远,才让丫头们劝她们不要急着下水。”

    喻五娘怒道:“你撒谎!十二娘就靠近岸边, 在水里昏迷,若你不阻拦, 两个丫头完全可以将她救起来。你却拦了她们足足一炷香的时间, 不让其他人去救她, 眼睁睁看着十二娘泡在水里,伤越来越重,被救起来后落下许多毛病。”

    喻大夫人悄悄握住喻九娘的手,撑着她,喻九娘从中获得了某种力量,眼眸一闪,极快地说:“我全然为了十二娘着想,那件事我问心无愧。五姐姐,我一向敬你爱你,自认对得起你和十二娘,你今天竟然不顾姐妹情,丧心病狂地要陷害我。”

    喻大夫人扶着喻九娘,眼珠轻微转动,凝视喻五娘,侧面看过去,大夫人像一尊阴沉沉的神像,神像嘴巴一张一合:“五娘子,事情已经过去许久,你是不是记岔了,将我们家九娘子错看成其他人。三年前你都没记得这么清楚,怎么最近又突然想明白了,我听说你最近在忙婚事,许是累到,记糊涂了吧。”

    喻五娘面色一白,楚楚可怜地看向孟西平,不再为自己辩解。

    喻九娘咬牙看着她,直直立着,姐妹两人无声僵持。

    孟西平饶有兴趣地听完两位娘子的争辩,看向跪在下面的三个人,声音不高不低:“你们再把刚刚对十二娘说的话重复一遍,重点讲讲你们是如何联合作案的。都还有家人在世吧,好好说,认真说。”

    那三人知道他身份尊贵,担心祸及家人,一个二个老老实实的陈诉问题,不像回答喻十二娘时颠三倒四的。

    他听完一言不发,既不问问题,也不多做评价,看向喻老夫人:“老夫人,你又是如何查出来这些人有问题的?”

    喻老夫人心中惴惴,她抿了口茶,向孟西平娓娓道来事情经过。

    而喻沅回到院子后,发现她不过是离开了一会,小院简直大变样。

    不止守着门的灰衣男子换了张陌生而温和的脸,饱含热情地和她打招呼。小院里头也是热火朝天,丫头们忙忙碌碌,洋溢着笑脸,比过年过节还热闹。

    喻沅心内半是疑惑半是茫然,和同样摸不准头脑的莹玉对视一眼,步子轻轻,走进院内。

    紧接着她就被眼前隆重的阵仗吓了一跳。

    莹心昨夜守夜时琢磨了一宿,举一反三,做出了许多糕点,院子里面都是香甜味道。

    周妈妈也使出浑身解数,要和莹心比赛似的做了一桌子色香味俱全的饭菜,喻沅看着满桌美食糕点,竟不知道要先从哪下嘴。

    “娘子快来尝尝。”

    莹心端着一枚牡丹花样式的糯米糕递给她,拍着胸脯保证:“娘子放心,有婢子在,保准以后娘子想吃什么便有什么。”

    糯米糕只有小小一团,被捏成朵盛开的牡丹花,堪称精美绝伦,甜滋滋的又不腻人。

    喻沅接连吃了两块,忽的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她目光微沉,随手点了其中一盘:“把你做的枣泥山药糕拿给我尝尝。”

    这道是跟着宁王世子学的,莹心忐忑不安地端给喻沅。

    样式和前几次吃的一模一样,喻沅咬了一口,慢慢咀嚼。

    小小一块,她吃了许久,眸子雾蒙蒙的,喝了口热水顺下去心里那道微妙而生的哽意,点点头:“不愧是我们莹心的手艺,天下无双。”

    莹心突然低声道:“娘子,不管您想做什么,我们四个都支持您。”

    她们都不明白十二娘为何对世子爷态度大变,直到看着她受伤,才隐隐约约知道十二娘的世子爷抗拒从何而来。

    四个丫头忽然都聚过来围住她,俱是要替十二娘上刀山下火海的决绝。

    喻沅抱着她们,笑着笑着,端起茶杯挡住脸上滚落而出的泪水。

    前世莹心她们也是这样一直护着她,可喻沅连她们的仇都没能报,懦弱的自己死去,辜负了她们的一片心意。

    喻沅喃喃细语:“对不起,没护住你们。”

    美人垂泪,可怜可爱。

    莹心被喻沅的泪水吓得不知所措,找帕子擦去十二娘脸上泪痕:“娘子怎么哭了。”

    莹玉看喻沅手上歪歪扭扭的糕点,激动地拍脑袋,大声说:“坏了,这块糕点好像是我早上做的,错把盐当成糖放进去,娘子一定是被难吃哭了。”

    喻沅眨了眨眼睛:“嗯,是有些咸,其他的糕点你们也分着吃吧。”

    一屋子的人分食糕点,抢着糕点逗十二娘开心,其乐融融。

    又过了将近时辰,天色渐晚,孟西平才过来,他走进屋内,身上一层寒气很快散得一干二净。

    他刚进来,喻沅便悄悄瞥了他一眼,这几天孟西平不知道在忙些什么,温柔的气质里面带了些挥之不去的凛然霜雪。

    喻沅很不喜欢。

    孟西平在对面径直坐下,掐了一下眉心,说话声音哑哑的:“不知喻老夫人从哪寻的替死鬼,我把他们暂时关在柴房,等候处置。”

    喻沅微微点头,她问那些人的时候就知道了。那三个人暗中收了很多钱,替别人去死,问什么都问不出来。

    喉咙咳得冒烟,没人搭理,孟西平只好灌了一杯冷茶下去,

    解了渴,他看向十二娘,喻沅似乎是刚洗了把脸,清水芙蓉,面上软乎乎,和莹玉说话时喜溢眉梢,扭过头来看他冷酷无情。

    十二娘的气还没消,他好像在无意之中又得罪了她,她身边的丫鬟们同仇敌忾,对他的态度天翻地覆,喝的只有冷茶冷水,个个暗中瞪着他,胆子和她们家娘子一样大。

    孟西平暂时没办法化解喻沅心中怨恨,他摸着冰冷的杯壁,冷静下来:“十二娘,你想继续查下去吗?”

    今天几位娘子之间的口舌之争必有蹊跷,看喻沅的样子似乎早有预料。

    不止喻府下人,更是涉及喻家内宅掌家夫人和喻家娘子。

    孟西平心念一动,想起徐苓的话,难道喻沅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所以才坚持让他查下去。

    莹心的手艺实在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喻沅拿起一块枣泥山药糕。

    她恶狠狠咬了一口,嘲讽道:“那世子爷,我能不去帝京吗?”

    孟西平沉默了会,回答道:“我知道了。”

    喻沅继续低头吃东西,冷着一张脸,仿佛咬的不是糕点,而是孟西平的血肉。

    孟西平盯着她,看她跟个小孩子样,为一块好吃的糕点高兴:“你从小就这样吗?”

    喻沅嗯了一声,看向他,不知道他说什么,理所当然道:“我从小便是这样骄纵跋扈,世子爷喜欢那个痴痴傻傻的十二娘,实在是看错人了。”

    孟西平顿了顿,没说话。

    十二娘从小就过得这样的日子吗?锦绣丛生长大,历经人情冷暖。小小一个喻家,姐妹翻脸,长辈偏心,勾心斗角不亚于皇家。

    骄纵跋扈些好,不会受欺负。

    孟西平转着茶杯,慢吞吞道:“我绝不放过任何伤害过你的人。”

    喻沅看莹心,扬了扬下巴,施恩般道:“给世子爷换杯热茶。”

    孟西平笑了笑,桃花眼弯着:“你身子不好,等事情了结,随我去帝京休养?”

    喻沅认真看他:“世子爷可曾给过了我第二个选择?”

    孟西平:“十二娘,我来时陛下和我提过,希望我明年成婚,今年便带着你出席年底的大宴,皇后娘娘想见一见你。”

    喻沅:……

    她将准备扯下玉佩的手默默收回去,前世见过那皇帝,皇家他老人家颇为关心臣子家的嫁娶之事,搞得年年皇后和皇帝步调保持高度一致。每年大宴,皇后娘娘都要亲□□问各家儿女子孙,可曾婚配,可曾生育,鼓励多子多福,开枝散叶。

    还是如今风调雨顺,朝廷过于安稳,皇帝闲出屁了,关心起下属的家事来。

    愁云惨淡,黑云阵阵,江上已经是枯水期,

    喻沅淡淡道:“再迟些一两个月,江上就要结冰了。”

    再过些日子,回帝京走不通水路,留给孟西平查的时间不多了。

    孟西平抿了口热茶:“我看你心中似乎早有决断。”

    喻沅不给他一丁点提示,干脆拒绝:“我不知道,你看错了。”

    她说着,一边端茶送客,活生生的孟西平在旁边,令她想起连环噩梦,入嘴的糕点都变得不香甜了。

    孟西平给自己续了一杯茶,说起另一件事:“院门口是我给你留下的侍卫,他完全听命于你,以后会留在身边保护你。”

    喻沅蹙眉看灰衣男子,怎么看孟西平的人都觉得不顺眼:“我现在不想看见他,能让他离开吗?”

    孟西平唇边挂着笑:“任由你处置,但他的第一任务,始终是保护你。”

    喻沅泄了气,自嘲道:“那还是让他在门口待着吧,起码我能看见他,安心。”

    话无可话,喻沅再次端起茶杯,准备送客。

    孟西平手指敲了敲茶杯,朝她笑了一笑:“忘记和你说了,这事从头理起来有些麻烦,我已经和喻老夫人商量过,这几天就住在府里,直到将事情查清楚。”

    孟西平指了指远处:“我就住在喻七郎隔壁,十二娘有事可以让人去找我。”

    喻七郎的院子离喻沅住的地方也不远,就隔着一个后院。

    喻沅想了一下孟西平住的地方,比七哥哥离她这里还近些。

    等抓到凶手,孟西平就要压着她去帝京。

    意思是从今天起,她别想离开孟西平的视线范围外。

    喻沅累极,三度举起茶杯,手都有些酸了,克制地对孟西平说:“请。”

    作者有话说:

    最近好冷鸭,要注意防寒保暖啦~挨个亲亲

    ◉ 第 29 章

    一夜狂风吹散漫天乌云, 碧空如洗,湛蓝的天发亮,近日难得的一场好天气, 江陵终于放了晴。

    有孟西平镇宅, 梦里梦外那些噩梦再没来打扰,喻十二娘连着两日睡了好觉。

    腿上伤口都结了痂,她去了一部分裹着伤口的布条,睡觉时无拘无束, 觉得分外畅快。

    她刚醒, 莹玉扬着张让人见了就欢喜的圆圆脸蛋, 甜甜地唤她:“娘子。”

    这模样准是又有好事。

    喻老夫人将十二娘的嫁妆都准备好送了过来,还额外在帝京替她买了一座三进三出的宅院, 将房契地契一并送了过来。

    喻沅发现契书下面是厚厚一叠银票, 鸦羽般浓密的头发垂下, 自额间覆下浅浅的阴影:“祖母对我可真大方,这嫁妆如此丰厚, 真让我不知如何是好。”

    莹玉没发现十二娘拿着银票竟恍惚起来,丝毫不见喜色,她看着惦记着喻老夫人送来的东西, 话里带着抱怨:“听说大夫人给九娘子准备的嫁妆积玉堆金。三爷三夫人又不管事,幸好还有老太太还惦念着娘子的婚事。”

    粗略数了数, 这些银票加起来约有万两之巨,突然殷勤, 必有所求。喻沅笑意未达眼底,素白的手轻轻拂过这叠厚礼, 祖母挑着此时送来, 意味深长。

    她一字一句嘱咐莹玉:“都收起来, 等孟西平把事情处理完了,我再去好好谢过祖母。”

    用罢饭后,喻十二娘坐在一把紫檀躺椅上晒太阳,看莹心打络子,间或指挥莹玉带着几个丫头在屋内收拾棉被衣裳,她抱着手炉,舒舒服服的吃着糕点,觉得这日子简直是神仙过的。

    她一日三餐地喝丫头们挖空心思熬的补血汤药,身子渐渐好起来,唇红齿白,阳光暖照下莹白如玉。

    自打喻沅决定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带上着四个丫鬟后,重生后与她们之间刻意保留的那层隔膜日渐稀薄。想通以后,她心情一下子舒畅很多,即使前路漫漫,总算还有三四个真心待她的人。

    她眼尾一扫,忽然见孟西平的侍卫晃了晃,恰巧露出半边头顶,此时喻沅见到孟西平的人更觉厌烦。

    早知孟西平要来,哪怕早知道一两日,她也该离开江陵了,要么就别装傻,早早在喻府当一个混世魔星。说不定喻九娘也不敢惹她,宁王府听闻未来的儿媳妇名声败坏,会暗示喻三爷用恩情同他们做个别的交易。

    喻沅心里自嘲,心里飘过无数想法,抬眼见那颗头如钉子般突兀地定在那里,挥散不去。

    她看了数次,叫了个小丫头过来,颇为蛮横地说:“你去让孟西平的侍卫再往外面走些,不许挡了我的院子。”

    没过一会,那颗别扭的头顶消失了。喻沅面前的光突然消失,她合上书,偏了偏头,院里来了位不速之客。

    喻沅不禁疑问:“世子爷怎么又来了?”

    原本孟西平已经有两日不曾出现在喻沅眼前。

    今天大清早的,孟西平带了两只木芙蓉过来,陪喻沅沉默地吃了个饭,吃的喻沅如鲠在喉,无暇欣赏那支花蕊含露的木芙蓉花。

    等吃完,孟西平一言不发出府去,现在怎么又回来了。

    孟西平在喻沅旁边坐下:“我来看看你的伤。”

    喻沅不看他,语气带刺:“让我再好生休息两天,我便能活蹦乱跳的下地走路,世子不必费心来看望。”

    孟西平不吭声了,他人高马大的,委屈地锁在一个小马扎上面,矮了喻沅半头,风流意气尽数散去,骄傲的白鹤低下他高傲的头颅。

    她礼尚往来,淡淡地问了一句:“世子爷肩膀上的伤怎么样了?”

    孟西平手按在受伤的肩膀上,眼底几分温和的看向她:“旧伤复发,有些严重,劳烦十二娘替我上药。”

    喻沅皱皱眉,一时对面前得寸进尺的人不知道说什么话才好。

    他眉目生的极好,宛如桃花潋滟,天生看起来是柔软多情的种子,摆出最无害的样子,任谁看了都要为他表现出来的隐痛伤心。

    孟西平活脱脱斯文败类,他将自己最致命的弱点亲手捧着给了喻沅。

    喻沅上过一次当,拿了块糕点挡住灼灼视线:“世子爷身边那么多侍卫,都是吃干饭的?”

    孟西平无比诚恳地道:“我身上的伤不便叫喻府下人处理,从帝京带来的人又都忙得很,无暇分身。”

    喻沅点点头,咬了一口茯苓糕:“门口那侍卫在我这守了好几日,我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孟西平没说:“已经交给你了,就由你起名。”

    喻沅脑中灵光一闪:“那就叫孟一吧!”

    孟西平对着这个朴实无华的名字沉默了一会:“都听你的。”

    喻沅让人去通知新鲜出炉的孟一,过来替他的前主子上药。

    孟一行动迅速地过来,眼含控诉地看向让自己改名的人。

    喻沅哼了一声,将书轻轻摔在他面前:“你不愿意叫这个名字?”

    世子爷首肯的,孟一哪敢不愿意,他连连摇头,跟在世子爷后头进屋去了。

    在里头收拾东西的丫头们都先出来了。

    喻沅能听到里面隐隐预约的声音。

    孟一似乎是在和孟西平说他身上的伤很重,需要尽快找大夫再处理一下

    而孟西平始终沉默,最后沉着喝了一声。

    想也能知道里面的情景,孟西平根本不会乖乖听孟一的话。

    喻沅先是让莹玉去找胡大夫,后又提起声音,对里头的人说:“孟一,你从今天起便是我喻十二娘的人,不用再怕孟西平。世子爷的伤,你尽管下手处理,该用药的用药,有事我担着。”

    果然,里面动静立刻小了些,孟西平再出来时,脖颈发间湿漉漉的,像是从水里出来,也不像来时那么轻松自如。

    孟一面色沉肃,和喻沅行了个礼,手掌上有乌黑的血迹。

    喻沅叫孟西平坐在另一把刚搬来的黄花梨躺椅上:“你再等一等,胡大夫马上就来,我让他给你看看。”

    孟西平乖乖听话,并排坐在十二娘旁边,仔仔细细看了一圈院子:“我听说,你是三年前才搬到这里来的,因为害你的人?”

    喻沅对他的态度不满:“世子爷想问什么?我的确是作茧自缚,低估了背后那人害我的决心,才狼狈逃到这里……”

    孟西平伸手要抚摸她的头,手伸到中途收回,也不解释:“去了帝京,你可以随意出入宁王府。我在帝京也有些别院和宅邸,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喻沅现在手里有钱,气壮理直:“祖母刚给了我一座宅子,还有不少钱,够我在帝京置办几个喜欢的房产。”

    秋日暖阳,足以慰藉人心。

    喻沅的眼神扫到他脸上,孟西平的灵魂同她眼底的光一并战栗起来。

    他静静地问:“那我送的礼物你喜欢吗?”

    同样的礼物,一成不变的“沅”字,生怕不知道那礼物出自宁王府,还变着法送了四五年。

    喻沅重重道:“不喜欢。”

    孟西平若无其事地说:“那我明年再送些别的。”

    说到生辰,喻沅心里一直有疑问,要问一问孟西平。

    喻沅颇为严肃地说:“我生辰那天,世子爷为什么来迟了?”

    孟西平有些迟疑,似乎是不知道怎么回答她:“那日我有些事要处理,去了江陵城外,赶回来……”

    喻沅脸色越来越冷,挂了层霜,不耐烦地打断他:“知道世子爷不方便说,不必说了。”

    又有一个灰衣男子进来,和孟一打了个招呼,将一封信递给孟西平。

    “慧宜公主来信,请您速回帝京。”

    作者有话说:

    有虫明天更新抓,感谢留言~

    ◉ 第 30 章

    这封来信显然在孟西平预料之内, 叫喻沅意外的是,孟西平接过时几不可见地紧了紧下巴。

    喻沅不动声色,将落在孟西平身上的视线收回, 心里倒是更加好奇, 慧宜公主在信中写了什么,收到公主的来信,孟西平竟然表现地有些严肃紧张。

    慧宜公主那爱㛄婲管别人家家事的老妖婆,指不定在信里怎么贬低她, 嚼她的舌根子。

    那年帝京初见, 慧宜公主就不怎么喜欢喻沅, 觉得十二娘被教的小家子做派,拿不出手, 辱了孟家门楣。她变着法将喻沅带到各种宴会上去和帝京贵女们相见, 好让喻沅知难而退, 喻沅还天真的以为慧宜公主是为了自己好,撞壁撞得头破血流。

    如今喻沅病好的消息应当还没有传到帝京去, 想也不必想,慧宜公主一定又会在信中贬损喻十二娘一番,劝她的好侄儿改娶她早早看上的裴三娘。

    喻沅无意识地翻了一页书, 目光冰凌凌的,像套了层冰壳子, 前世她对慧宜公主和裴三娘诸多忍让,不求回报, 今生希望她们好好努力,将她和孟西平的这门亲事毁掉才好。

    如果毁不掉, 还想再来招惹她, 那就等着她到帝京以后,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反正她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孟西平却是拆开信封,目光从上至下,在两张薄薄的信纸上扫了一圈,目光毫无波澜。

    信中内容竟和喻沅心理猜想大差不差。

    慧宜公主催孟西平尽快取消他和喻十二娘这门亲事,速速离开江陵回京,不要错过年底的皇宫大宴,另外信中慧宜公主提到二皇子意外遭到刺杀,要孟西平在回帝京路上提高警惕,小心行事。

    他看完,久久不言语。

    孟西平指尖折着信纸,一边思索:“你从帝京来,最近京中可曾有什么大事?”

    灰衣男子正等着他的询问,想了想说:“二皇子在朱雀大街遭数个刺客袭击,刺客被身边侍卫拦下,其他服毒而亡。二皇子虽无大碍,但脸上似乎受了点伤,刺客胆敢在众目睽睽之下行刺,皇帝震怒,要大理寺彻查,要求限时破案,徐静敏徐大人也被牵扯其中。”

    和信中内容对上了,孟西平将信收入怀中,又问:“府里如何,王爷王妃现在何处?”

    “属下来时,王爷刚刚陪着陛下去了行宫,王妃留在府中,一切安好。”灰衣男子在旁紧张道,“世子,莫非是王府里又出了事?”

    孟西平摇头,对他说:“无碍,我只是随便问问。”

    他的手搁在扶手上,轻轻敲了敲下木头:“你暂且留在江陵,替我写封平安信,即刻差人送往帝京慧宜公主府,就说江陵的事还未了结,我会在年底陛下主持大宴前和喻十二娘一起赶回去,请慧宜姑姑不必担心。”

    灰衣男子和孟西平说完,很快领命离开,赶回馆驿,临走前还和喻沅打了个招呼。

    喻沅无动于衷,片刻后从书里抬起头。

    孟西平清瘦有力的手指落在紫檀木上,一下一下敲着椅背,发出咚咚的声响,喻沅听着杂乱无序的声音,觉得越发心烦意乱。

    她叫来莹玉,认真吩咐:“你去和孟一说说,我这院子怎么什么人都能乱闯了,以后不要随便放人进来。他既然跟了我,从今以后,主子便只能有我一个。”

    莹玉听话得很:“婢子这就去。”

    孟西平听到她说话,手指顿住,双手搭回腰腹上,不知怎么,像是觉得喻沅和莹玉的对话有些像回忆里的场景,连话语都有些耳熟,他怀念似地笑了笑。

    这指桑骂槐的箭头果然很快转向他,喻沅故意柔下声音,话里还是有些硬邦邦的意味:“世子爷肩膀上的伤耽误不得,快回院子里面休息,等会我便叫莹玉领着胡大夫去。”

    她话音刚路,胡大夫一脚踏进院子里面。

    孟西平笑了出来,一幅男主人做派,朝胡大夫笑眯眯地说:“胡大夫来得时间倒巧。”

    喻沅当即瞪了过去。

    胡大夫颇为无辜,看完孟西平的伤,摇头晃脑地出来:“老夫早说过,江陵水重,寒气侵骨,世子爷这伤每天须得小心照顾,最好不要动这只手臂。”

    孟西平也没有办法,他并非是拿着伤口故意对喻沅卖惨:“我有些事不得不处理。”

    胡大夫看一眼,配合用药好好休息的喻十二娘腿上伤已经好了大半。

    对比之下,对于孟西平这种不配合的病人,他语气极重:“世子爷要逞强,即使花再多时间再多药,这伤口也好不了。”

    喻沅冷冷淡淡地插嘴:“胡大夫,您再开些药,我会让人看着世子爷用药的。”

    胡大夫对喻沅这位乖乖听话的病人很有好感,态度软和:“好。”

    孟西平看她一眼,觉得她冷脸的样子很有趣,等胡大夫走后,给她掖了掖绒毯。

    他转念一想,温和地说:“等你伤好了,处理好喻府的事情,我们就去帝京。慧宜姑姑信中提到你,我爹娘和她都想早日见到你。”

    见面?怕是慧宜公主想早日见到他抛下她的消息才对。

    喻沅搓着手炉,假作不懂,面上懵懂:“我对帝京皇族不甚熟悉,慧宜公主是?”

    孟西平又被胡大夫按住上了一层药,那药在肩膀上发作起来火辣辣的,他脸色有些惨白:“是家里一位长辈,你到时喊她姑姑便是。她从小对我极好,很是关心你我的亲事。”

    喻沅心底哼了哼,她根本就不想见慧宜公主,眼底雾蒙蒙的,柔弱地说:“既然是公主,身份尊贵,我身份卑微,恐怕入不了她的眼。”

    孟西平:“你不想见就不见。”

    他的手还搭在绒毯上,那处热气源源不断地传到喻沅身上去。

    她委婉地说:“我自然是想见慧宜公主的,涨些见识,可她会愿意见到我这个世子妃吗?”

    孟西平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你是宁王世子妃,谁也不能动摇,包括慧宜姑姑。”

    喻沅撇了撇嘴:“但愿如此。”

    孟西平笑着,桃花眼眨呀眨。

    喻沅心下叹气,若是前世她得了这样的承诺,该有多好。

    她慢吞吞道:“慧宜公主催你回去,为了早早回江陵,世子爷该去查案了吧。”

    等孟西平走了,喻沅突然叫人,她眼里蒙着一层轻雾朦胧,似月光轻纱掩住原有的清亮:“你找孟西平,让他重点去查九娘子身边的小莲和珍儿,还有五娘子身边的丫头。”

    作者有话说:

    有虫明天抓,周三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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