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鄞业一身青竹袍,看似是个两袖清风的清官,但他并非寒门子弟。
他祖上根基盘踞江南百年,林家更乃南方士豪世家之首,掌江南东路里的池、宣、徽足足三洲命脉,除却支系经商,嫡系一脉更有不少人入朝为官,正三品的户部尚书即是上一代林家嫡系中的三子。
林鄞业身为这一代林家嫡长子,按理来说,这官做不下去大可一脱官袍,回江南继承家业。
可他偏偏年少时也不靠家中荫庇,去江南的国子监念书,而是在林府请了教书先生,更是从童生一步一步考起,年仅十六就三元及第,叫所有文人都望尘莫及。
直到现在,林鄞业还是众多同袍心中的一个噩梦,活脱脱一个为这春闱而生的妖孽。
林府更是当年林少傅得了殿试的前三甲,被官家钦定赏赐的状元府,户部选的址,也就是他三叔,呈给了圣上过目。
在京城城东,畔邻护城河,府中流过支流,围成了一个湖心亭特景,美仑美奂。
叫路过的寇辛见着连连惊叹。
寇辛用鼻尖嗅了嗅,低声问屏庆,“你闻到了吗?”
屏庆看了眼微风习习的湖面,虚心讨教,“什么?”
寇辛神色郑重:“满满的铜臭味。”
屏庆虽听不懂,但也跟着颔首。
寇辛不需他听懂,有个回应他便满意了。
户部掌得可是国库。
旁人惋惜他林鄞业在上书房教书,一身抱负无以实现,怕是不知这人背靠林家,早就富得流油了。
寇辛自小被养在宫中,什么稀罕物没见过,一路走来,也暗暗咂舌林府中的装饰用具。
有钱。
当真有钱。
不知他娘在库房里挑了什么礼装满了几大箱子,能不能叫林鄞业入得了眼?这想法在寇辛脑中闪过一瞬,便被他抛之脑后。
长公主必定知道林府实情,挑得礼寇辛不用想都能晓得是宫里赏给公主府,便是有钱也难买得到的贡品。
林府下人一路带寇辛来至这面镜湖之上。
先前他领着公主府下人登门拜访,林府管家得知他来意,立即将寇小世子奉为座上宾,寇辛没在待客厅候多久,便被人一路领到了此处,那几大箱子也被搬去了林府库房内。
寇辛被这湖上吹来的寒风冻得缩了缩身子,白洁的脖颈都埋进大氅那一圈白色的毛领中,小巧的下巴也被挡住。
他走得腿有些酸了,不耐道:“少傅在亭子里?”
林府管家应了声“是”,道:“老爷正候着小世子。”
寇辛本想问“他怎么不主动前来见本世子”,又将这话咽了下去,他是领着长公主的命,以学生的身份前来拜见,哪有让老师主动献殷勤的道理。
寇辛不得不咽了这口气,小世子停下来歇了歇,走得腿疼,眺望了下远处湖面上被青纱帷幔层层遮住,人影绰绰的亭子。
除了疼,他还冷。
湖岸边就冷成这样了,更别说湖心之上的凉亭,这林鄞业莫非是吃了什么五石散,否则哪里有大冷天吹寒风的人?
等上了岸边通连亭子的廊桥后,屏庆还被拦了下来,林府管家歉意道:“老爷喜静,便是老奴也轻易不得近身,世子不若一人前去?”
寇小世子忍了忍,一而再再而三,他忍不下去了,寇辛冷声道,“本世子不是来林府守规矩来的,也不是来受罪的。”
林府管家矮身道,“何来受罪一说?”
屏庆也不退步,回道:“世子体弱,受不得风吹。”
林府管家躬低腰身,“世子,亭内不冷。”
寇辛:“当真?”
寇辛半信半疑,让屏庆在此地等他,自己捧着袖里的镂空金玉暖炉慢慢晃了过去,被风吹得脸都僵了,总算走到了亭子前。
寇辛掀了厚重的帘子,还未进去,便闻到一股酒香和扑面的暖气。
他愣上一愣。
耳边便响起低哑的嗓音,似笑非笑地嘲弄:“世子可叫臣好等。”
暗讽寇辛即是来送礼致谢,还摆架子。
寇辛闻言便怒了,当即蹙眉想骂人,打眼瞧过去时却愣上一愣,因着林少傅此时的模样实在与平时大相径庭。
六角亭被四方厚重的青色帷幔围得透不进一丝寒风,脚下更是踏着触之即温的墨色暖玉,足金重的暖炉被放至美人榻旁。
榻前摆着一方小桌,用炉子温着清酒,文房四宝一应俱全。
亭子的另一边摆着张斜放的太师椅跟一张放着茶具同糕点的案桌,上面堆着层叠的公文,摆放无序,乱极了。
林鄞业则坐在榻中,倚在身后的亭栏上,一腿曲起,一腿盘坐,未束发未整衣冠,青袍松散,微微笑着,俊逸的眉眼是带着慵懒的醉意,斜斜看了过来。
他只单握着一只玉酒杯,醉玉颓山,赤着的脚边随意放着一张未看完的公文。
明明没有为人师表的模样,却有荣曜秋菊,华茂春松的风骨。
满亭子除了酒香,还有林鄞业本身的竹兰香,很浅,却不可忽略。
这方亭子的杂乱跟林鄞业的随性给寇辛一种他兀然闯入别人的一方小天地,打扰人清幽的错感,私密性太强了,强到寇辛浑身上下都不自在。
寇辛的反驳哽在口中,说不出口也咽不下去,反而整张脸往快将他脑袋罩住的毛领里埋了埋,别了别脸,闷声道,“林少傅平日也是这么待客的?”
林鄞业微微一笑,“除了你,旁人都晓得臣的规矩。”
寇辛又转回脸,有些气了,“什么意思?”
林鄞业支着头,“除非要事,臣旬假时不待客。”
寇辛咬牙:“若不是母亲要我来,你以为本世子愿意来这受罪?!”
林鄞业微微思虑,明白了,他温声道:“即是冷了,世子何不进来躲躲风?”
寇辛犹豫片刻,探身进了去。
身后的帘子被完全放下的一刻,寇辛彻底被这亭子笼罩起来,有些不安地皱了皱眉。
林鄞业意味兴起,他自认自己是个很稳重的人,在官场沉沉浮浮已有五年,装也能装个几分清官徐徐的样,算是很能克制了。
偏偏他此时瞧着寇小世子如同只被娇养的猫,撒野撒着突然闯进了别人家里,一边“喵喵”叫着维持着表面的矜贵傲气,一边恨不得缩进自己软乎乎的皮毛里,不自在地想把自己藏起来,生怕被不怀好意的人拐了去了。
越看越想逗逗。
林鄞业慵懒地勾了勾唇,十六岁,也不小了,他十六时跋山涉水,一路考到京城。
怎么寇小世子十六时,还像个离不了母猫怀抱的小奶猫?
林鄞业抬了抬下巴,“坐。”
寇辛看了眼那张太师椅,抬手将椅子拖过来,坐在林鄞业对面,也跟着抬了抬下巴,一开口却露了怯:“我什么时候能走?”
林鄞业:“臣冤枉,林府又非大理寺,怎么小世子说得臣这像穷山恶水之地一般。”
“只准进不准出。”
寇辛怎听不出林鄞业口中的逗弄之意,在心中说了无数遍的“尊师重道”,才忍道:“林鄞业。”
林鄞业屈指扣了扣桌,眯起眸,“嗯?”
寇辛随着他的动作看去,却不小心瞥见他脚边的公文,一眼看过去,都是眼熟的人名。
莫不是国子监岁试的名次吧?
寇辛背脊一僵,心痒难耐,霎时换了副嘴脸,脆生生唤了句,“先生。”
林鄞业挑眉。
寇辛给自己倒了杯酒,从太师椅上坐起身,一屁股坐在了美人榻上,林鄞业身旁,暗自垂眼看着,嘴上自顾自道:“学生敬先生一杯,当作致谢。”
寇辛心急如焚。
扫了好几眼都未瞧见自己的名字。
寇辛把酒杯抵在唇杯,正准备一饮而尽,却被人按住了腕骨。
林鄞业指尖冰凉,不容反抗地压了压寇辛的手,“小孩子不要吃酒。”
寇小世子纨绔多年,还没听过这么离谱的要求,他顾不上那纸公文,抬眼瞪了过去。
林鄞业夺过他的酒杯,“听话。”
寇辛倾身,伸手去夺:“你凭什么管我。”
寇小世子便是蹬起来都没林鄞业高的,虽说此时二人皆坐在榻上,但林鄞业手长脚长,长臂一伸,任由寇辛压在他身上去夺。
林鄞业提着寇辛的后领子,抓住那层毛领将人往后拉,“凭我是你先生。”
寇辛叫道:“我客气两句,你还当真不成?”
争夺之间,酒液洒了出来,淋了二人一身,林鄞业紧皱起眉,他手一抛,白玉酒杯掉落在地,骨碌碌滚在墨色的暖玉地板上,“别闹。”
寇辛也不屑于去捡回来,只是面子被下了,不夺点什么回来便不甘心,抬手去抢了林鄞业脚边那纸公文。
林鄞业有些头疼。
寇辛眼前一花,霎时天旋地转,全身被翻转了过来,身后便是林鄞业的胸膛,两只手腕骨还被擒住了,按在身前,动弹不得。
林鄞业甚至姿势都未变换过,轻而易举便将寇辛控制在鼓掌之间。
寇辛的大氅毛领实在是大,林鄞业微微低头,便被扫了一脸,鼻尖全是寇辛身上被熏过的温香,他另一手圈着人,在人耳边道,“乖一点,别闹我了。”
“臣在上书房已经够累了,旬假还要处理堆积的公文,小世子能否体谅你家先生的不易之处?”林鄞业微蹙着眉,好言劝之,叹道,“而且,那上面没有你。”
寇辛挣扎的动作一顿,“你怎么知道?”
寇辛的意图那么明显,林鄞业是瞎了才看不出,他很是头疼,但又不能将人赶出府。
林鄞业解释,“那是国子学的名次,并非太学的。”
寇辛回忆了几下,霎时恍然,他说怎么扫的几眼名字他都觉得眼熟,原是国子学的,他太学的人可都没认全。
林鄞业伸手将寇辛手里的公文抽回来扔在一边。
寇辛将意图彻底摆在明面上,满心好奇,“太学的呢?我的呢?”
林鄞业按了按眉心:“在礼部那。”
寇辛还未再问,便听见亭外传来疾走声,隔着层帘,林府管家急急通传道,“老爷,朝将军又来了!”
寇辛头一次听林鄞业冷下声,“让他滚,林府不是施粥棚,便是他说烂嘴皮子,我也不会出手。”
寇辛怀疑自己听错了,茫然问:“哪位将军?”
林鄞业看向寇辛,收了嗓音里的冷色,不甚在意道,“一个打秋风的。”
朝九歌人未到声先至,“林少傅此言差矣。”
寇辛闻声看去。
朝九歌强盗似的撇开林府管家,直直掀帘走进,第一眼看到的却不是林鄞业冰冷的目光,而是被对方圈在怀里,似乎挣扎过一番,此时面带绯色,眼角微湿的寇小世子。
半张脸埋进大氅里,又小又娇。
作者有话要说:
写一写温柔清冷的江南水乡
荣曜秋菊,华茂春松。
——出自《洛神赋》曹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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