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传回来的消息的确振奋人心,至少永明帝心情是肉眼可见的好,宴席之上更是大肆夸赞此战的主帅萧将军。
“牧州之地,乃朕之心病,十年来频频被掠。今幸得萧将军,三年内连破数城,将那北疆蛮人逐出大魏,大善!”永明帝一拍桌子,举杯饮尽杯中酒,同时不忘自夸一番,“不枉朕三年前力排众议,阵前换帅,如今也算是求仁得仁。”
不少人暗中瞟了眼谢沂的神情,随后心照不宣地举起酒杯,直呼陛下圣明。
永明帝大笑三声,一扫往日屈辱:“往后看谁还敢说我大魏无将帅之才!”
贺兰奚坐在席上,心中只觉讽刺。
大魏十年无帅,不正是他亲手造就的吗?
若他外祖父姜邺还在,他小舅舅还在,北疆又哪里轮得到塔木人猖獗放肆。
“小七……小七?”
贺兰笙叫了他数声没得到回应,不得不上手扯了扯他的衣服。
“你怎么了,心不在焉的?”
贺兰奚松开被他死死捏紧的杯子,泛白的指尖渐渐恢复了血色。
他摇了摇头:“没事。”
为免贺兰笙再问下去,贺兰奚主动扯开了话题:“这位萧将军是何人?”
一说起这些个刨人祖宗三代的事来,贺兰笙可谓驾轻就熟,可惜萧将军孑然一身,无父无母,并无过往痕迹可查,干净得宛若一张白纸。
贺兰笙四下逡巡一番,悄悄凑到他身旁压低了声音:“此人名叫萧寒声,十年前流落牧州,被时任牧州府尊的郑谦看中,举荐至北疆军中,七年时间,一路做到了参将。”
谢沂科举出身,另辟蹊径,在永明帝的有心扶持下坐上首辅之位尚且用了近十年,而此人从籍籍无名到正三品的参将,只用了七年。
比起大多数人,这样的晋升速度,说句青云直上也不为过。
即便如此,一个普普通通的参将,离主帅之位依旧遥不可及,何况阵前换帅乃是大忌。
除非……
贺兰奚敏锐地察觉到了些什么:“北疆原来的主帅是谁?”
“顺国公家的女婿郑询,郑谦的弟弟。”贺兰笙对这些事果然了解透彻,几乎不假思索,“三年前兵败而逃,策马回城时被塔木王一箭射死了。”
难怪。
倘若萧寒声有此将帅之才,有郑谦这层关系在,刚失去军中一大助力的温家必不会反对他主事,甚至会是支持的态度。
萧寒声统领北疆军队,几乎势在必行。
“有一件事我必须得告诉你。”贺兰笙道,“当年促成这件事的除了顺国公府,还有那位。”
他说着,朝谢沂所在的方向努了努下巴。
“参与了多少不好说,但你应该能看出来,在他这种人眼里,只要有利可获,是朋友还是敌人都不重要。他今日待你客客气气,焉知明日不会对你痛下杀手。”
贺兰笙在一旁循循善诱,一心想让他小白兔似的七弟远离威胁。
可惜贺兰奚不想做小白兔,只想做披着羊皮的狼。
酒席上恭维声不断,永明帝一时高兴,多喝了几杯,乘着酒兴将贺兰奚招至跟前:“小七过来。”
贺兰奚嘴边挂起笑容,走上前去:“父皇。”
“清一真人说小七乃朕之福星,果然不假。”永明帝按着他的肩膀,分了一半的座位给他。
今日宴席虽不必拘礼,行宫中放着的更不是龙椅,可还是看得人心惊肉跳。
只听永明帝接着道:“此战,是萧寒声之功,但朕私心里,也记你一份功劳,若非朕还想再多留你几年,今日便封王也无不可。”
此言一出,席上顿时只余钟鼓乐鸣,好些个人脸色变了又变,极为精彩。
永明帝三个已经封王的皇子,一为嫡,二为长,两者皆不占的宁王则是已成家立业,在朝中占了个虚职,也算有事可做。
而贺兰奚不过十六岁,凭一个老道的空口胡话,便让圣上动了封王的念头,可见永明帝之偏爱。
几乎所有人都在这一刻想起了曾经宠冠六宫的懿妃娘娘。
他们圣上对这母子二人一贯偏爱,如今旧态复燃,随口便要封王,改日再这样高兴一回,岂不是太子之位也能轻易许之?
“陛下醉了。”
就在众人仓惶不知该如何接话的时候,谢沂冷静地点醒了他们。
是了,陛下难得醉一回,兴致上来了口不择言在所难免,保不准明日起来便忘了。
贺兰奚坐在永明帝身侧,一副天真懵懂之态:“我不急父皇,六皇兄都还没封呢。”
拒绝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总比旁人劝诫的后果要好得多。
于是,那些不乐于见到七皇子早早封王的大臣全都附声应和起来。
“七殿下说的在理。”
“长幼有序,此事确实应当慎重考虑。”
“臣也……”
事实上,永明帝的醉意远没有他们想的那么厉害,听到贺兰奚的话时,心中便隐隐有了些思量。
就在这时,谢沂再次恰到好处插了句嘴:“说起来,荣王和宁王殿下十八岁封王,六殿下如今正好年届十八,若能加封王爵,也可彰显陛下一视同仁,皇室安宁。”
他所说的,正是永明帝尚未成形的思虑考量。
诸皇子年岁渐长,议储之事不可避免的被频频提及,永明帝自认正值壮年,始终不想太过明显地表露出对某个儿子的殷切期许。
一视同仁,是最稳妥的局面。
见永明帝未第一时间表态,谢沂便知道自己戳中了他的心思,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微不可查地笑了笑:“既然诸位大人也都觉得七殿下所言在理,想必不会反对。”
方才附和贺兰奚的大臣们:“……”
永明帝一锤定音:“那就依众卿所奏。”
贺兰笙:??
不是在说萧将军和小七吗?
赴了场宴席,忽然就变了身份,直至走出大殿,贺兰笙也没想明白,小七怎么就和谢沂一唱一和地将他送上了王位。
他本想去问个究竟,结果光是应付贺喜的人就忙得晕头转向,等得了空,哪里还看得见贺兰奚的身影。
贺兰奚说那句话的确有替他争取的心思,一唱一和倒不至于,这确确实实是未经商量谁也不曾预料到的事。
也就只有谢沂,准确猜中了他们每个人的心思,只适时插句话便能达到目的。
连反驳的余地都不留。
按惯例,皇子们的住处安排在行宫东北方向,贺兰奚走的慢,离了大殿,路途变得愈发安静。
走了一会儿,远处便隐约传来说话的声音。
“贺兰奚装得乖巧伶俐,大出风头,没想到最后竟然叫老六得了便宜。”
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幸灾乐祸,一听就是贺兰锦的声音。
另一个声音沉稳一些:“他们都是父皇的孩子,封王是迟早的事。倒是你,才安分了这些日子,可别再去招惹他惹父皇生气了。”
贺兰奚回头冲方元比了个噤声的动作,悄悄走到了二人背后。
此二人正是贺兰锦和贺兰庭,早早离开原是躲到这里嚼舌根来了。
贺兰庭此话不说则已,说出来更叫贺兰锦不满:“父皇偏帮他也就算了,怎么你也这样,你到底是那边的?”
“……自然是站在你这边。”贺兰庭无奈叹了口气。
“这还差不多。”贺兰锦哼的一声,“贺兰奚那就是只没人教养的野狗,冷宫里关着也就罢了,出来只会乱咬人,到了父皇面前尾巴倒是摇得比谁都欢。”
话音落下,贺兰奚在他身后悠悠开口:“我自然得殷勤些,否则如何压你一头呢?”
贺兰锦被吓了一跳,满脸惊恐:“贺兰奚!”
见此情形,贺兰奚露出满意的笑容:“敢背后说人坏话,就别害怕被人听到啊。”
“阿锦他就是这样的直性子,你莫要同他一般见识。”贺兰庭在一旁打圆场,仿佛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这样做其实是在火上浇油。
贺兰奚冷笑一声:“他是直性子,又不是没脑子,怎么会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你说谁没脑子呢?”贺兰锦暴怒。
“谁在此狺狺狂吠谁就是喽。”
“你——”
贺兰锦作势便要动手,好在这回身边有个清醒之人拦住了他。
“阿锦,冷静点!你忘了母后是如何嘱咐我们的吗?”
可一个正在发脾气的人是最不愿意听劝的,贺兰锦一把甩开他的手:“母后母后,就知道搬出母后来教训我,这么愿意做她的孝顺儿子你自己去做好了!”
他恼羞成怒,发了一通脾气,最后丢下贺兰庭自个儿走了。
“这便走了?真是好没意思。”贺兰奚露出得逞的笑,又饶有兴致地看了看受气的大皇兄,“不跟上去瞧瞧吗?”
贺兰庭表情苦涩,道一声告辞,转身去追赶贺兰锦远去的背影。
二人离去后,亲眼见到一切的方元替主子忿忿不平道:“荣王殿下这张嘴口无遮拦,也忒不会说话了。若非大魏祖制不准天子立官家女为后,中宫之位还不一定是谁呢,哪里轮得到他来殿下面前耍嫡子的威风。”
“贺兰锦可以口无遮拦,你却不能妄议皇子,祸从口出,以后这样的不要再说了。”贺兰奚睨他一眼,警告道。
方元连忙惶恐低下头去:“是,多谢殿下提醒。”
贺兰奚没有责怪他的意思,只是方才的事也让他多了一丝警醒。
自己今日能听见贺兰锦在背后闲话,来日也可能因此被旁人抓住把柄。
隔墙有耳,不得不防。
“回去找身利落点的衣裳出来,明日随我去马场。”
谢大人送的马鞭,也是时候派上用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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