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愿
秋雨不断, 将整座京城笼在朦胧雨雾中。贡院门外的白壁墙前挤满了人,一个扒着一个的肩,在放出的秋闱红榜上找着名, 几家欢喜几家哭。
想必此时在云州府的许执也中了举,是第三名。
有些前尘旧事,以为忘却了, 又会在一个不经意间,倏地被想了起来。
曦珠低眉间, 将帷裳放下, 把思绪转回明日要去法兴寺, 为爹娘做法事的事上。
翌日天未亮起了,洗漱梳发,再是多带身厚衣裳。
山间寒气尤重,非是城里能比的。
等到偏门, 曦珠和青坠先后踩凳上车, 坐在里头须臾,孔采芙也来了, 带个近身侍候的丫鬟。
车厢宽大,坐六七个人也够。
孔采芙坐下后,便将携带的琴扶在怀里。
曦珠问声好,她只淡应声,就闭上眼。
马车缓动, 一时静下, 只有青坠和另个丫鬟互相望望, 似觉得这气氛颇为难在。
曦珠没有言语。
车顶的雨声淅沥, 也阖上了眼。
这还是重来,第一回与孔采芙在一处。
犹记得前世, 在进入公府后,她与孔采芙见面就甚少,即是见了,也如方才一般,点头应过就是。后来外室之事爆发,孔采芙与卫度和离,听说不过半年,便再嫁一个清流世家的公子,两人离开京城,不知去向。
直到卫家剩余之人流放出京,她来送别一双儿女。
那是曦珠时隔三年多再见到她。
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两人相处,是在他们从峡州被皇帝赦恩,允准回京后。
孔采芙送来一封信,要见她。
只她一人来,卫锦和卫若不必来。
言辞清冷,并无一丝十年分别,母子终于团聚的喜悦。
曦珠隐瞒了两个孩子,去往一座深山的别院见她。
那时入秋,也是这样的雨天。
整个由青竹铺设架成的屋檐下,雨丝成线,滴落下面正爬上石阶的青苔。一对夫妻俱穿青灰衣袍,正坐在毡毯上,品茶闲谈。
孔采芙仍是当年的样子,并无半分变化,脸上却多了笑容。
坐她对面的,是一个容貌气质都出尘的男子,持壶倒茶,笑眼不离他的妻。
曦珠被门童领到他们面前。
孔采芙邀她坐下。
那男子给她倒了一杯茶,便静坐一边。
曦珠看着那杯冒着热气的茶,熏地她有些眼热,先开口了。
“你为什么不见两个孩子,这十年,他们都很想你,回京后,阿若一直想来见你,却连你在哪里都不知道。”
似乎这是一个极简单的问,孔采芙没有丝毫犹豫,声音依旧。
“都十年了,又有什么好见的,徒增愁怨罢了。”
一片阒静里,曦珠点了点头,然后问:“那你见我,又是为何?”
这回孔采芙默了下,缓缓道:“阿锦的病如何了?”
卫锦因流寇惊惧遗留的病,曦珠曾在峡州找过许多大夫,都没有成效。
一回京,她托洛平去找太医院的人,又是针灸药浴那套办法,卫锦一见那些,就会抓着她不放,哭地撕心裂肺地喊娘。
叫了近十年的娘,曦珠仍狠心将人摁住,含着泪让御医将那些方子用在她身上。
“讨厌阿娘,不要阿娘了。”
卫锦在她怀里痛地发颤,细声哭着。
翌日,还是会欢天喜地地跑过来,仰起一张天真烂漫的脸,扯着她,“阿娘,陪我去玩,我不要和弟弟玩。”
周而复始,有什么用呢。
面前递来一张纸,递来的人是孔采芙的丈夫。
“三夫人,这是我认识的一个大夫住处,曾治好与阿锦一般症状的病人。倘若有用处,你可以带阿锦去看看。”
寒山斜路,曦珠不知怎么离开的那躲避俗世的秘地,她靠着车壁,在颠荡的雨声里,只觉得浑身有些无力。
骤然一声嘶鸣,马被勒停。
她睁开眼,却在另一个略昏的世。她听到孔采芙的丫鬟隔着帘子问:“怎么停下了?”
然后听到外头的回话:“前面有辆马车陷泥坑了,挡着道了。”
“那快去帮一帮,别误咱们的时辰。”
“嗳,让二夫人和表姑娘等会,我们快去快回。”
雨还在下,将山间的寒气穿透四方严密的木板,渗入进来。脚下的炭盆生着火,还是有些冷。
“你们那头倒是用力啊!”
“起把劲!一、二,三!”
曦珠捂着温烫的手炉,静坐听风雨里的号声,身上渐渐暖和起来。
有人在车外喊道:“二夫人,二夫人。”
曦珠看过去,隐约见孔采芙蹙起眉,问:“看看是谁?”
她的丫鬟卷起一角窗帘子,漏进一小片光,不足让雨飘进来,探头瞧去。
那光朝向曦珠,她不觉侧了下脸,就听丫鬟说:“是秦家老太太和秦夫人。”
她一惊,顺着光的来处看去。
雨里撑伞立着一婆一媳。
一大柄重伞由个身瘦体弱的媳妇撑着,都偏向自己婆婆,自己身子湿透大半,脸也白透了。
孔采芙俯首下面的场景,问道:“何事?”
秦老太太举着头,将这个居高临下望她的媳妇好瞧。
这样的媳妇真是世上难寻,脾性孤冷,除去诗书琴棋,其他都不大关心。即是一双儿女,也被她养的性子冷,哪里有小小的孩子是那样的?
瞧瞧,好似还抱着琴,这去寺庙还有闲情弹琴。
偏生国公夫人能忍。
若非今日自家马车要公府帮忙,而儿子也与卫二爷交好,她真不想过来答谢。
“这番下山路原仔细得很,却哪里来的泥坑落了进去,倒腾半天都脱不出来,得亏运气好,遇到二夫人你,府上的侍卫也一个比我们秦家两个人能用。改日请你和二爷来吃茶。”秦老太太殷切道。
“不必客气。”
孔采芙应完这话,便放下了帘子,多一眼都不给。
秦老太太自被气地不停翻白眼,回头见儿媳有些发怔,更骂道:“发什么呆!将伞撑好,要我淋半点雨得病,你就紧着一身皮等着!”
若非为她生出的那个儿子,何苦这样的天来遭罪,还要舍去脸皮得个小辈媳妇的冷待。
姚佩君低头,将一双通红的手握紧伞柄跟上婆母,却在想避在光影后的人。
她能感觉到那时,那女子一直在看她。
*
等到法兴寺,孔采芙先带曦珠去往后堂,见过主持,说过法事,以及去殿中供奉长明灯,她就径直离开,也不说去何处。
临走,道:“明日你要离去前一个时辰,让人来和我说声。”
现下天黑得早,又落雨,想要赶回京城,是不行的。
她们要在寺庙里住上一夜。
曦珠看孔采芙带她忙过一转,道过谢,见人走远,再在长明灯前立会,她便出了大殿。
还在下雨,远处山际浮动着缥缈雾气,虚掩住葱郁群山。近处,庙里成片的红墙也被雨洇湿地发暗,雨丝累聚,从明黄的瓦檐滴落。
这样的天,连香客都少。
青坠问道:“表姑娘现在要去寮房歇息吗?”
坐了近半日的车,一路颠簸,又商议做法事,都快晌午。
曦珠点头。
沿途路过那棵苍绿高大的菩提树,她不觉再想起上回卫陵那莫名其妙的生气。
怎么会想到这件事呢?
曦珠摇摇头,便转回视线,接着去往寮房。
青坠叫沙弥送了斋饭过来。
用过饭,曦珠歇息片刻。等醒来,才过去小半个时辰,外头没再下雨。
又想起方才,并没有看见秦令筠妻子的样子,却到底想起些事。诸事堆积,心更烦些。
索性趁着天还亮着,要出去走走。
雨中的寺庙幽静,最适四处游看风景。
青坠便将烘热的厚斗篷给表姑娘披上,带着油桐伞跟在身后。
出了寮房,两人未去远的地方,就在寺院后山游转。
缓坡两侧栽植数以百计的松木,高耸挺直,遮去头顶仅有的天光,秋雨淋漓过后,沉冷的松木香愈加凝重,弥散在四周。有水珠从深叶上滚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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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坠边撑起伞挡去,边道:“蓉娘说津州再冷的天都比不上京城的秋,她是受不了,泛起腿疼的毛病。”
今日陪同来的是青坠,蓉娘因年岁大了,加上头回来京城,就被这还未入冬的冷天给冻得难受,未跟来。
曦珠闻言,慢步走上石阶,想起津州来。
即便入冬,家乡也不多冷,甚至连炭都很少人家用。
可在京城,如今才十月初,就冷成这样。若到冬日,大雪纷落时,寒霜遍地,真是连门都不愿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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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本来不惯的,但历经前世,也算熟悉了。
一片静谧中,曦珠便笑道:“现在津州应当还暖和。”
她的话语很轻,似有些怀念。
青坠就觉自己起了个糟糕的话头,让表姑娘想起曾经来。
她再想了想,又见前头有祈愿树,提议道:“表姑娘,我们去祈愿吧。”
她知晓表姑娘不知道,就道:“法兴寺的这棵树祈愿很灵,许多人都来这里求姻缘子嗣,求前程的。您若有所求,也可以写下来。”
枫杨树上的繁密枝叶间挂满了红色的祈愿带,有的已经发暗变脆,有的处于半旧不新,更多的是鲜艳红亮。
风吹日晒,雷雨霜雪中,数不清的世人的愿在那里飘动。
曦珠看着眼前的树,想起自己前世来过这里,也写过祈愿。
但是什么,再记不起了。
树边有几座简易小棚,里面摆放着方木桌,上面有笔墨。虽被雨淋湿些,但能用。
青坠写下自己的愿想,遇到几个字不会,曦珠帮她落笔。
“表姑娘,难得来这里一趟,您也给自己求一个吧。”青坠见表姑娘帮她后,就要放下笔,忙拿了新的祈愿带过来。
曦珠其实不信这些了。
但那抹红色还是让她动了念,耳畔是青坠的话。
她想到前世的卫锦,最后有没有在那个大夫的救治下好起来;想到卫虞和洛平过得好不好,洛平应该会好好照顾卫虞;还想到在峡州的卫朝,他有没有听她的话,不要一忙起来就忘记了吃饭……
也想到这世,卫陵重伤昏睡十日,终是醒了。
所有的祸端还在可以转圜解决的余地。
他们都会好好的。
她想了许多,然后笑了笑,轻应了声,“那我也写一个。”
曦珠再次弯腰。
她写的很慢,一笔一划地摩挲而过,在那条红的刺目的祈愿带上落了字。
青坠去挂自己的祈愿。
曦珠写好后,随手捞根细长枝条,上面已有十多条红带。她无意窥他人的愿,在将自己的愿缠系在其中后,手指一松,枝条轻晃,回到原位。
她的愿被掩在其中,看不见了。
“快落雨了,我们回去吧。”曦珠见天上乌云拢起,不再停留。
青坠撑伞,跟着表姑娘身旁,一起朝石阶下走。@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未留意有人在她们走后,朝那棵祈愿树去,探手将一根枝拉下,顿住良久,就将其中的一条愿扯下。
蒙蒙雨丝飘落沉寂的脸上。
他将那条愿,死死地紧攥在手中。
身旁跟着的阿墨都不敢去递伞了。
表姑娘这是写了什么啊?
爱与憎
卫陵想起了一件很久远的事。
那日也是十月初二, 却未落雨。他从北疆率军回京,正是寒重白霜,天光昏昧。他先去宫中见过皇帝, 才赶回公府。
母亲拖着一副病体,泪湿衣襟地询问他为何提前归来,也不先来信告知, 他安慰着应答,又扫过一圈围来关切的亲人, 却不见曦珠。
从前哪次他回家, 她都会在这里等他。
她去了哪里?
等散去席面, 卫陵无意问起妹妹,才得知是去法兴寺上香了,天尚黑时就出门的。
原是如此,难怪大早不在府上。
但那时他已近一年半未见她。
亲卫劝说他不如趁着难得闲下来的日子, 将身上的伤养好了。他却不置一词, 换过身上的戎装,就出了府。
其实何必去找她呢, 总归她要回来这里。
但他等不及,一定要去找她。
到法兴寺后,卫陵让亲卫直接去问人在何处,得知她往祈愿台那边去了。
他便赶过去,走的小径。
母亲信佛, 常来此处。年少时, 他跟来几次, 游逛过满寺, 便知晓各处道路。
他很想她。
每一场战事结束,深夜孤灯下, 他都会将放在心口的平安符拿出来看一看,摸一摸,想起她的叮嘱。
她望向他的神情是那样温柔,又是那样坚定。
那刻,她的眼里只有他一个人。
可当他到祈愿台时,却看到她身边有了另一个人。
是许执。
远隔金郁的山林秋色,她不知怎么落了泪,许执低头说了些什么,不过几句话,她就破颜露笑,似不好意思地垂下脸擦泪,却将手里的祈愿带递了过去。
许执将两人的愿挂在一起,一根高枝上。
然后牵过她的手,走下台阶。
那真是很好的景,天空很蓝,日头金灿,就连穿林而过的风也很和煦,拂过两个紧挨依靠的人。
亲卫要上前去,卫陵抬手制止了。
他就站在隐蔽处,远远地看着,直到两人的身影渐行渐远,彻底不见。
过了不知多久,他才转目看向那棵系满世人心愿的树。
不应该偷窥。
但他最终还是走了过去,犹豫片刻,伸手将那根高枝捞下,找寻着她的字迹。
他认得她的字。
她的字不大好,曾经在祠堂帮他抄家训时,她说过自己从小不爱读书写字。
和他一样。
他以为自己真的认得她的字,但找了许久,在飘荡的红里,却不见她的愿。
到底是哪条?
她的愿是什么?
直到手停落在一条银钩虿尾的祈愿带。是许执的。
那样的字,无愧他寒窗苦读二十载。
在这条愿的前面,是一条鲜红的愿。
字迹变了。
卫陵并不精通书法,但那瞬,竟觉得两条愿的字有相似之处。
到底是什么时候变的?
他忍着一股股的眩晕,看向她的字。
“世事顺遂,平平安安。”
再简单不过的愿,他方才才会忽略了吗?
分明手从这条愿经过数次。
亦还是这样的字迹,让他不想相信,她已在为另一个男人改变了。
新伤隐隐作痛,伤口崩裂,血尽流出,湿透了身前的缁色袍衫。
头疾跟着发作,吃过药才好许多。
他一个人回去了,带着她几乎被撕碎的愿。他不该来找她,这样才不会看见那幕。
回到公府,那里已经有一堆事等着他。部属的安置、亲友递帖拜访、东宫的秘信、盟友商议下一步谋算、政敌的鸿门宴……短短半日,他就被这么多人惦记上,不管是想从他身上获利,亦还是要他的命。
他很忙,忙地忘记了她。
但脾气忍不住暴躁,极力控制着。
在月亮升至中天时,卫陵还是一把将茶盏砸碎在地。
“你去告诉陈望,我这个人向来是公私不分的。他想分明私了,就再找一条通天的路,不然就好好想清楚,不过丢了头上的乌纱帽,断了前程。若不想活,就让他洗好脖子等着!”
说什么前程,什么命啊的,不过就是桩小事,放到朝堂那些文官武将那里,谁手里不沾点血。有良心的官员都如此,哪个能干净?
再平常不过罢了。
却惊吓住门外一角翩跹的霜色裙摆。
人都退出去,在经过她时顿了顿,但她仍在墙壁的阴影里躲着。
卫陵就坐在那里,接过仆从新递上来的茶看她。已经等了大半日,他不在乎多等一会。
终于她挪进花厅来,步子很慢,最后停在离他很远的地方。她望了望被打扫后尚未干透的地砖,就把眼定在那里,都不肯看他一眼。
她低着头说:“三表哥,我不知你今日回来,还以为会晚个一两日的。又碰巧今日有事,没能在府上迎你。”
厅里的光很亮,足以卫陵看清她。
从乌黑莹亮的挽髻,一直到那张经年秾丽的面容,延过秀颀雪白的肩颈,滑落至愈加丰郁的身形。
她就是这般,与许执在一起。直到现在才想起回家来。
她应该是察觉到他的视线,无措地掠了下鬓边的发丝,将头更低了。
尽管如此,卫陵也没把眼移开,道:“我听小虞说过你去寺里了。”
他又问:“一个人去做什么?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她倏然抬头看他,仅一个目光相触,便偏过眼去,脸上满是犹豫的神色,抿紧唇将袖子绞地更紧了。
他也冷了脸。
茶盏磕到桌上的声响,她似被吓一跳,脸色有些发白,慌道:“我,我随便走走,这么晚回来,是路上,有事耽搁了。”
她对他说谎了。
不过分别一年半的光景,她也知道拿这些虚假来搪塞他。
眼前恍然出现她与许执在一起的场景,历历在目。
卫陵握紧手间的祈愿带,头一阵阵刺痛。
即便她说了真话,他又能怎么样,难道让她再次陷入难堪的境地,让她得知他真正的劣性吗。他与她已经走向不可挽回的道路,也没有办法再回头。
他只是没办法接受她也开始变得畏惧他,像看一个陌生人,与此同时,与另一个叫许执的男人亲昵。
最终他只能在沉默中,说了这样一句话。
“以后早些回来。”
那晚她离开后,开始落雨,很大,也很冷。
他一个人坐在那里,竟然冒出一个荒谬的念头,倘若能重回最初就好了。
雨声渐大,卫陵再睁眼,便发觉自己回到了祈愿台,似乎还是那日。
但手中洇湿的愿在告诉他,并非那日。
他已重生。
她亦是。
卫陵忽然明白了一些事,当年曦珠为何会在说那个谎话前,那般犹豫不决,甚至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悲伤和怜悯,也许不是为了周全她与他,因那已经无法更改,更可能是只为了他一个人。
她要如何开口,说今日是她父亲的忌日,从而不牵扯出他也失去父亲的伤口。
因此只能闭口不言。
但那些年,他却不曾注意到这个日子对她是特殊的,反而是许执在她难过的时候,陪在她身边。
他觉得头有些疼,是前世的旧疾复发。
也好,是他活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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葱郁盖顶的树冠下,卫陵将曦珠的愿重新挂回树枝上,一处更高的地方,系地很紧。
当年他不仅不信鬼神,还私自将那条愿扯下,以至于她最后的结局不能顺遂,但这世,他只盼她所有的期望都能圆满。
*
曦珠回到厢房后,天已黑,青坠去点灯。
趁着时辰还早,便找册《本愿经》来,抄写了好做法事的时候烧去。
曦珠跪坐在蒲团上,在一盏油灯下,低眉垂眼,蘸墨书写。清静地,抄写起来倒快。
只不过片刻,手就僵起来。
旁边有烧热的炭盆,青坠看表姑娘冻红的手指,忙劝来烤火。
曦珠也就放下笔,挪动些,将手伸过去。
两人说着话,青坠就想起取晚膳时听到的一桩事。
“我方才回来时,听两个正扫叶的和尚说,今日沈家的二公子也来了这寺中呢,也带着琴,还到山上的亭子去弹。比二夫人还风雅,不知多冷。”
青坠知表姑娘来京城才半年,定不清楚这沈二公子,就说了些传闻。
诸如大燕第一的琴师、身边侍候的丫鬟小厮皆需姣好容貌,过两月就要换批人、出门要焚九遍香、去宴会从不用主家的食具、一日衣裳要换三次,沐浴两回……
曦珠怔住。
她没料到此时的寺里,孔采芙二嫁的丈夫也在。
原来早在这时,两人就遇到了吗?
耳畔是青坠的唤声,曦珠回神,对上她疑惑的神色,笑叹道:“这世上还有这样讲究的人啊。”
“是啊。”
青坠见状,多说几句,后见炭不够夜里用,说再去取些,便出去了。
曦珠坐回去写过几行经文,笔就顿住了,蹙眉又想起卫度和那外室。近来出现与前世不同的偏差,她只希望此事不要有异变,不管如何,也要等国公回京。
不过想转,她就放下了心思,接着在灯下磨墨起来。
不知不觉间,《校量布施功德缘品》都抄写过一半,她才听到身后开门的声音,灌入外面的磅礴雨声,冷风袭来一瞬,就被合上的门彻底地推出去了。
曦珠拉紧外裳,以为是青坠回来了,继续写着。
问道:“怎么回来这样晚?”
快烧尽的炭被火钳翻动,又添入新的银炭,噼啪飞溅起几点火星子,很快就消匿了,厢房内好似暖和了些。
曦珠疑惑为何青坠不答话,终于把笔下的一个长句写完,转头看去。
下一刻,手里的毛笔掉落,浓墨坏了一整张写好的经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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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下子站起身,骇然地看向正蹲身拨动那些炭的人。
卫陵看她一眼,笑了笑,又转回头看向面前的火盆,翻地更燃些,才放下钳子站起身。
他这一起身,影子便跟着扑过来,落在曦珠身上,似笼罩住她。
她不禁往后退一步,碰到桌子边沿,止住了脚步。
“是不是吓到了你?”
这是显而易见的,卫陵自己说完都笑了声。
曦珠没有说话。
她看着七步之遥的他,而他背后灰蒙蒙的窗纸上,斑驳的树影在狂风暴雨里,被扯拽地摇晃。她拽紧了裙。
卫陵敛了脸上的笑,温和地看她,问道:“可以坐下说话吗?”
片刻的沉默后,曦珠先坐下了。卫陵坐在对面,不远不近的。
恰是她在灯下,他在光与黯的交界。
他的目光不由落在她被薄光晕染的脸上,这时候的她才过十五的年岁,明媚柔软,云鬓轻堆,即便素妆,也掩不住好姿容。让人一看,就再也挪不开眼。
可卫陵却想起最后一次见到她时,月色下,这张容颜已被那些苦难,和无休止的病痛折磨地衰败。
似凋零枯萎的花。
她气弱地问他:“三表哥,我是不是不好看了?”
分明病地那样重,连说话声都时断时续,还是艰难地抬起那双遍布伤痕的手,遮掩住脸。
呜咽,泪水,从干枯的指缝中流出。
他已经许久没有听过她的哭声了。
从流放起,她还会因那些艰巨的难处,细碎地哭,可渐渐地,她不再哭。
是被挫折地知晓哭没用了。
但再见到他那刻,她第一想到的却是自己的脸,是羞怕他看见。
可应当羞愧的是他。
他俯身,轻轻地落了一吻在她眉心。
“好看,还和以前一样好看。”
她犹疑,声音低地听不清地问:“真的吗?”
他点头,“真的,我不骗你。”
他的话是那样无力,与她经历的那些痛苦相比。
可她还是高兴地,一点点挪开手,微弯的眸中是将落的泪。
今生的苦涩漫涌到喉间,与前世的愧疚一道折磨着卫陵。
从前世尚且活着时,到后来沉于黑暗的那十年,他就有许多话想与她说,但最后一面,她重病困倦,并没有听完。
再张口,却是万般话语,只化作一道低声,她的名。
“曦珠。”
上次相见还是逞意的,连离去都是少年人的骄肆,却在一场重伤昏睡后,尽管人瘦地眉眼愈锋利些,可这般语气却极平和不过,让曦珠不由想起青坠那晚遇到时,他说的话。
她看着他薄白的脸,右侧额角有一小块疤的痕迹,抿紧唇直问:“你来做什么?”
她的语调是冷的,但卫陵听着,却渐渐又笑起来。
他本来怯于这重来的一世,该以何种面目见她。但此刻她对他的冷声,让他心里都畅快起来。
卫陵一双笑眼目不转睛地望她,道:“我醒后,就一直想见你。”
他若有意对谁,那本蕴藉风流的眼都满是她,就连清冽的声音也是柔意,随口都是动人的话。
曦珠被他这般惊地僵住身体。
她以为都与他说明白了,不想这个雨夜竟来了寺庙,还遣走青坠,也不怕人发现。她这回连神色都冷下来,道:“三表哥,你不该来。”
卫陵有些泄气地松了肩膀,语气低落道:“我那么远过来,你却赶我走。外面还下那么大的雨,你要我到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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曦珠再次沉默。
卫陵见她不说话,不留意朝她近些,愧意地低声说:“对不起,那日是我脾气差,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曦珠竟头一回对他语塞,她从没见过这样的卫陵,更没见他朝谁低头,不知该怎么应对。
隐隐地,她有些烦躁。
不是为了分明那日闹成那样,时隔一月,他就不放心上。而是他这样的态度,让她觉得有什么真地在改变了。
曦珠蹙眉道:“我以为你明白我的意思了。”
“我不懂。”
卫陵声高些道:“我们还没将话都说清楚。”
他这副装着明白揣糊涂的模样,曦珠又是一滞,道:“已经没什么好说的。”
她冷地不能再冷了,却得他反问:“怎么没好说的?”
不知怎么回事,他那上扬的尾音,混杂檐上砸落的错乱雨声,激地曦珠越来越烦,“没有就是没有,你快走吧,怎么来的怎么走,别被人看见了。”
一旦此事暴露,她在公府可能再待不下去,又会被迫走上前世的道路,可她已经不想再把自己的命运给任何人掌握了。
这样吵架的态势也不大对劲。
谁知她想到这,就见卫陵翻身躺到床上。
这下真惊地曦珠睁大了眼,慌地站起身道:“你做什么!”
卫陵侧翻过去,滚到她晌午睡过的枕上,哼道:“今日你不给我把话讲明白,我不走了。”
曦珠是如何也想不到,会演变成这样子胡搅蛮缠,下意识要拉他起来,却又停住,没有靠近他。
心里憋起一股气来,两腮微微鼓起盯着他。
他身着雪青窄袖暗花缎袍衫,无所顾忌地就双手枕躺在那里,手肘处的璎珞团纹银丝隐亮,懒散地不成样子,长睫微掩的漆黑眸子也望着她,还将狭长的眼尾挑起一丝笑。似不怀好意地勾她过去。
曦珠一动不动地,就这般与他对峙。
良久,她问道:“你到底要我说什么?”
她对他,早无话可说了。
卫陵收拢了笑,跟着坐起身,抬头看她归于平静的脸。
十年无尽的挫磨,业已将她这个年纪的羞涩消磨干净。
本不该如此。
他将一直吞痛的喉咙咽了咽,没忍住唤她一声,“曦珠。”
曦珠袖中的手捏紧。
他叫她的名字时,是低哑的,听似无波无澜,却似叫了千万遍的,让她不禁为他之后的话提心吊胆。
卫陵语气又低了三分,问道:“你不愿意与我在一起,是不是在担心被我爹娘知道?”
曦珠被这话一愣。
因他说的确是她如今最担心的事,可她也知道,她的担心与他话里的意思是两回事。
果然接下来就听他说:“若是这个,我已想好法子。几日前,我与二哥说过了,让帮谋个职,等我有些成就了,再与爹娘说咱们两个的事,好不好?”
没等曦珠回话。
卫陵沉声道:“若是他们不答应,那我们两个就离府,不在京城了,过自己的日子去。”
他的目光仍然一错不错地仰望着她,神色严肃认真,没有一点说笑的意思。
这一番情意凿凿的话,将曦珠怔然。
她太清楚了,不管这个年纪的他再如何玩笑,可摆起脸来,与后来的他一样,出口是一定要做到的。
曦珠渐渐觉得渺茫起来。
她已经不是十五的年岁,一心只将此生系挂一人身上,为他连自己都牺牲,都忘记自己也会疼。将那段只她知道的刻骨铭心的前世割去,她和他之间,还剩下什么。
不过是门第和阶级。
他竟轻易说出抛弃身份的话,甚至比她前世所说出的话更加可笑。
心里压抑已久的情绪乍然蓬开。
曦珠抬眼,眼眶泛红地看着他,“你也明白我配不上你,就不要妄想,还说这样的话!”
她不知这话是在自贬,还是一种报复。
当年那晚之后,姨母就开始给她相看人家。
即便那晚他一句话不说,她也知道了他的答案。
与他人的相看,更让她明白,他们永远都不可能。
而后来,她能嫁的,仅是一座冷冰冰的牌位。
寒风从心里刮过,空荡荡的。
一片朦胧里,曦珠几欲克制不住,想朝他宣泄出来,但最终没有出口。
她清楚,他永远留在前世了。
眼前的卫陵,不是他。
却也不想再看到这张脸。
一只手径直伸来,迅疾抓住她离去的手腕,扣住她的腰,将她揽抱进怀里。
曦珠被他的手摁住后脑,被迫抵在他的肩膀,呼吸间全是他凛冽的气息。
她拼命挣扎起来,狠狠捶打他的后背,闷声喊道:“放开我!”
她有些想哭,甚至比重生第一次见到他时还要强烈,她不明白为什么。可她不能,一旦落泪,将昭示她的软弱,与他的妥协。
卫陵沉默地让她打,牵连尚未好全的伤,脊背生疼,却没有松开分毫。
他知道她在想什么,也知道她是有些恨他的。
可能怎么样,他没办法放手了啊。
只能愈来愈紧地抱住她,直到她渐渐无力地放下打他的手,垂头靠着他,无声无息般地抽动。
他听到她说:“我不喜欢你。”
“三表哥,我不喜欢你了。”
她在他怀里,又说了一遍,给谁听的。
一个人重来还会重蹈覆辙吗?她对他不抱有希望,爱早在漫长岁月里磨灭了,可总有余烬,总得重新燃起来。
“那你又为什么会病了?”
声音轻地似叹息。
她也许听到了,也许没听到。
她没有回答。
卫陵拥着失而复得的她,俯首嗅闻那股早就融入他魂魄的气息,餮足里隐约疼痛。
良久后,他说:“曦珠,给我一次机会,这辈子,我会好好照顾你。”
*
深夜大雨,卫陵还是离开了寺庙,她不想被人得知与他的关系,是有顾虑的,而他也有顾虑。
现在所有的祸事都未来临,卫家还处于险境,他不能为了私欲,将与她的事摆到明面上,把她牵扯进来。
等所有的事尘埃落定,恩怨了结,他与她才能真正安稳下来。
到时,他会放弃京城的一切,和她回津州。
一起回家去。
离去前,卫陵到那两盏长明灯前上香,并跪地磕了三个头。
莫逆交
天将黑时, 雨势骤大,被寒风挟夹着,吹刮过廊下几盆正盛的绿牡丹, 硕大的花冠垂落,几欲折断。
秦令筠下值回来,见那花的模样, 凝眉叫来丫鬟。
“夫人养的菊,让你们仔细看顾, 也不知用心些。”
丫鬟忙道:“方才是有其他事, 雨又是一下就大起来的, 奴婢才没来得及。这就去把花搬到避雨的地。”
爷瞧着不近人情,但底下脾性好,好说话,缘由合理, 必不会怪罪。
不像夫人。
只是这念才出来, 院外就走进一行人。
姚佩君与婆母雨中赶路,好歹趁天黑尽前回到秦府, 又亲自撑伞送婆母去歇息,才回来自己的院子,一进门,就听到丈夫的话,心里欣忭, 没想到他将这样的琐事记得清楚。
也就摆摆手让那个丫鬟去忙, 跟着丈夫进到室内。
见他脱了乌纱帽, 便上前去, 要接过拿去放置。
离的近了,秦令筠才注意到她的肩全然湿透, 藤黄对襟短袄黏在孱弱的半身,就连发丝也有些凌乱。
他沉声问:“怎么淋了雨,你身边的人是怎么伺候的?”
话音甫落,不待丫鬟慌张跪下,姚佩君些许发白的脸上挽起一个笑,轻巧道:“不过风大些,雨斜得很,不怪别人什么事。”
能是什么别人,左不过他的母亲,她的婆母。
秦令筠浓眉皱地更紧些,更衬地面容沉压冷肃。
“你的身子本就不大好,也不晓得珍重些。去将衣裳换了,别等会生病了。”
姚佩君知丈夫面冷心冷,却是关心她的。
片刻前在婆母那里受的苦楚瞬时消弭,心里冒出甜来,笑应着去里间。换衣后又取一套赭色曲水纹的直身,到前面服侍丈夫。
秦令筠搁下热茶,起身展开长臂,任由妻子替他解下革带,接着前头的话,问道:“这样的天不在家待着,到外头做什么。”
姚佩君扣衣襟盘结的手一顿,结子脱出指间。
她将头更低了,犹豫几番,还是嗫喏出声:“与母亲到法兴寺上香去了。”
屋内只点盏灯,昏昏地摇坠,映照着半张昔年灼若芙蕖的容颜。
“找大夫看了十余年也不好,你就不要再费心了。”
秦令筠轻叹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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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丈夫的手将要碰触来时,姚佩君的手突兀地横亘在那里,缩起地不甘,她只好苦涩地笑了笑,放下手不说话。
秦令筠自己扣好那粒颈前的结,将妻子的脸又望了望,在眉眼去寻镌刻心里的影子。
半晌,他终于握住她冰冷的手,轻合起来,“你要去就去,我并没其他意思,只是见你辛苦。既要操持府上的庶务,还要为照秀的事累心。”
他的嗓音是沉的,却含着似无奈般的怜惜。
也就是这点无奈,以及这点怜惜,轻地几不可闻,却让姚佩君在这个世上继续苟延残喘。
因为他,她才能活着。
倘若哪天他连这些都不愿意给她了,那她真不如去死好了。
这一丝苟活的喘息,惊动一条缝隙背后暗窥的人。
跌跌撞撞地,他从绛纹帐后的桃木暗八仙立柜中闯出来,发髻松散覆遮着脸,一身苔绿衣衫半挂在薄瘦的少年身体,逶迤拖地,揉着惺忪的睡眼,朝她奔来。
转眼间,搂住她的脖子,扑入她的怀里。
抬起一张貌若好女的面容,撒娇一般的哭调,“娘,你到底去哪里了,我找不到你。”
这便是姚佩君的罪,生下了这样的一个儿子。
她被这个罪勒住脖子,却在看后面的男人。
她的丈夫,一如既往地,怜悯地看着她。
便是在这种眼神下,她推了推身上的人。
十五岁的少年侧首,才看到这里还有一个人,陡地被吓,躲到与他一般高的母亲身后,贴着她的后颈,抖抖索索地,小声叫了声父亲。
她的丈夫应了声,道:“我有事要出去,今晚不回家了。”
随后扯整袍袖,离去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挽留不了渐渐消失在眼前的他,只能抱着眼前这个与他五分相像的儿子,就似抱着他方才的怜惜。
没关系,他是爱她的。
纵使他找再多的女人,他也是爱她的。
她知道他最近喜欢上一个名唤浮蕊的女子。
他与她说过,这种事上,他从不瞒她。兴许下回,她可以问问他,要不要将浮蕊抬进府,做第四房妾室。
不管多少女人,她都会像爱他一样,去爱她们。
秦令筠出门后,雨幕之中,隐约还能听到后面追来的声音。
“娘,父亲今夜不回来,我可不可以和你一块睡了?”
他的妻子回答是什么,模糊听不清楚。
他眼里闪过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厌恶。
坐车出府,寒雨淋落在车顶上,啷当作响,最终拐进槐花胡同,芳云院。
是夜,绮帐围拢中渐起低泣和撕扯声。
浮蕊伏跪在床上,几乎被脖颈处狠勒的腰带扼死,一头散落青丝也被攥住,被迫仰起头。她的双手抓紧床褥,染了淡粉蔻丹的指甲从上面划过,发生滋滋的刺耳声响,折断渗血。
“大人,求您。”
泪水不断淌落下来,在最后一口气要断绝时,她被摔回褥上。
秦令筠松开从她身上剥落的腰带,弯折的腰肢颓塌而下,不断咳嗽颤抖,目光落在白皙纤弱的背上,已有纵横鞭出的红痕,错落出一副让他满意的景。
一声叹息溢出唇边,终究不是她。
起身掀开纱幔,披上外袍,走到疏窗前,伸手推开,迎面灌来一阵冷风。
幽静之中,偶有几盏灯火,点缀一座四方京城。
他从袖中掏出一方干净的白绢丝帕,置于唇鼻处,深深嗅上一口。
幽香减淡,已近乎于无。
*
曦珠辗转难眠,为卫陵一席夜话。
尤其在那张他躺过的床上,更是翻来覆去地,哪里都不舒服。
她完全不知该怎么办了。
在前世,她目睹过他许多样子,从少年时的肆意,到后来的冷漠,无一例外,在那些屈指可数的见面里,都与她有恰当的疏远。
他不会喜欢她,也不会那样抱她,更不会说出那种话。
惘然间,她倏地想起那时喜欢姜嫣的他。
尽管知道他后来对姜家只有仇恨了,可那段埋在光阴里的他,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是不是就是如今的他?
曦珠微微失神地望着顶梁,很快又有些恼恨起来。
她不该再去想过去的事,该想现今才是。
但她今晚失控了,不知接下来要如何走。
她唯一希望,他别把这事捅露出去。
青坠也是整宿地睡不着。
她想破脑袋,都没想到这样的雨夜,出去抱个炭,就被阿墨笑嘻嘻地拦住。
在门外廊下等着时,她胡思乱想好一通,没明白表姑娘和三爷怎么在一起的。再想起三爷的不着调,更是心惊胆战。
三爷离去后,她进去,果然见表姑娘眼是红的,衣裳也有些乱。好在细瞧后,是没出事的。
这事要捅出去,先不说表姑娘的好,光是和三爷身份上就差好大一截,又是父母俱亡的。
大夫人和二夫人,一个是名将独女,一个是次辅之女。
不论是家世和权势,表姑娘是一样都没有,唯有容貌。
但公府早定下规矩,男子只得迎娶正妻,除四十无子才得纳妾。
表姑娘要想进这个门,可走不成妾室的路。@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规矩还是现今的公爷定下的,若非此,不知多少人要送自家姑娘进公府,哪怕做个妾也要攀扯上关系,现在的公府后院可要热闹了,不知添多少主子。
可也因此,三位爷的婚事定立困难,只一个妻,免不了牵扯到各方势力。
大爷是世子,最是简单,还在国公夫人肚子里,就被公爷指腹为婚,一到年纪就娶了大夫人进门。
二爷是难的,听说为了娶二夫人,愣是在公爷书房跪了一夜。
如今轮到三爷,也不知有没有心娶表姑娘。
要有心,真个难比登天。
即使国公夫人念着故情答应,府上大事裁夺都在公爷手上。
而三爷挨公爷最多打骂,这下怕是要翻天了。
青坠原想问表姑娘此事,可见她今夜这样,实在开不了口。心下唉声叹气一顿。
翌日昏蒙的天,等法事做完,已过晌午。
曦珠一夜没睡,出了佛殿,脑子还有笃笃的木鱼声,混沌地厉害。但在乘车回公府的路上,还是撑起心神,暗窥过孔采芙的神色,并无异样,和来时一样,仍将琴抱在怀里,清冷如霜。
回到公府,两人在垂花门告别后,曦珠和青坠径直回去。
到春月庭,她先去看过蓉娘,得知大夫已来看过,开了药膏贴腿,又被说脸色太差。
蓉娘摸摸姑娘的脸,心疼道:“是不是太累了,赶去歇吧,我这里没事。”
曦珠脸颊蹭下她的手,笑了笑,“晓得的,我都这样大了,不要您操心,您顾好自己就成。”
不管出现再大的偏差,她最后也一定要回家去,带着蓉娘他们一道走。
回到屋里,曦珠从妆奁挑了根嵌翡翠缠花金簪给青坠。
青坠推脱不要。
簪子瞧起来贵重又精巧,能压箱底。表姑娘平日都是素妆,这般都是存放起来的。
青坠知这是封口,坦诚说三爷给过了。
曦珠道:“那是他给的,这是我给的,不一样。”
“你不是说明年要嫁人吗,你就当这是我送的嫁妆,还是一年前打的,我没来得及戴。”
放进她手里,点了点她眼下的青色,笑道:“好了,别推了,帮我叫过水,就去睡吧,你昨晚想必没睡好。”
青坠晕晕乎乎地接过,出去做事了。
等沐浴完,曦珠硬撑着在升起的炭火热气中,将绞地半干的头发干透,才上床去。
无力再去想那些事。
直睡过去。
*
卫陵是在十月七日的傍晚,得到神枢营的任令。
卫度免不得冷笑,“你不与我说,反倒先去找娘,拿娘来压我,你什么时候学的这套了?”
卫陵翘着脚在榻桌上,眉梢是笑,却是冷哼一声:“我要先和你说,你不定把我弄哪里去,我还能和崇宪一块?给朝廷做事就够无聊的,还不能和朋友一起,有什么意思?”
“亏得你生在咱们家,能这样讲话,要做个贩夫走卒,饱一顿饿一顿,我看你这会还能轻松?”
说着,卫度锁眉将他抬高的腿拍下,“坐有坐相,像什么样子!”
卫陵一晃,稳着身体端正了,张口就问:“你是我二哥吗?”
卫度反问,“我不是?”
“你既然知道你是我二哥,就别和爹一样管我,你刚那话,我以为你是我爹。”卫陵又搭起脚来。
这话威力凶猛,将卫度呛地不行,拱地心火乱窜。
“你有本事就到爹面前这样说!”
“我没本事,也就敢在二哥面前说了。”
这回卫陵醒来,是愈发会怼他。
卫度几个回合下来,逼地他都吐脏话了,肺被气地胀疼,不再就这种事和他互骂。
也待不住了,起身道:“你再养个几日,等身体好全了,再去上职。不求你做出什么政绩,只要别惹事就好。”
这话掺半句关切,卫陵仍不领好意道:“惹了天大的事也有爹兜着,轮不到二哥身上。侍郎大人放心。”
卫度都走到门口,又叫这话气地将他杂乱的屋说一通:“你看你这里成什么样,早些时候叫丫鬟来收拾,还不让进,我看以后都没个下脚的地。”
“是,你屋里最一尘不染,怕不是暗地藏些不干不净的东西。”
蓦地一道阴沉目光回头。
正对上一副挑眉衅笑,“别不是吧?”
那道视线逡巡他几遍,不见异样,终于松缓离开。
这边的笑也一点点收起来,成了漠然,眼却把周遭扫一遍。
确实有些乱。
可她不会再回来了。
他仰头躺倒,把脸跌进阴影,在一片晦暗的光里,再次陷入来临的黑夜。
夜幕昏沉,缀满银星子,月亮挂在潺潺流水对岸的高空。
难得的晴朗日。
岁寒堂最顶上的雅间喧闹不止,欢声不停。
“这局你又输了,哈哈,喝!”
“别耍赖,认赌服输啊,大家伙都看着呢。”
“叫人再上酒!”
“怎么回事啊,弹个欢快喜庆的,今儿可是咱们卫三爷请客,人刚重伤大好,你弄那么哀怨的做什么,情歌呢,也不瞧场合。”
……
闹哄哄的一堆人,围了三四桌,左一言右一言,也不知是谁在说话,但都围着卫三转。
前段日子,大家伙带礼去看他,伤好后自然要请一回。
也是在这席上听说他要去神枢营,以后没得机会混了,更是连连敬酒说笑。
其中最高兴的莫不过姚崇宪,勾着卫陵的肩道:“你既来了,可别忘了先前答应我的事,要去会会那个叫洛平的。咱们一条线,还怕搞不定他一个武状元吗?”
卫陵扬眉笑应:“我能忘吗?这事昏时我都惦记着,要不然还醒不过来!”
这话说地姚崇宪更觉是亲生兄弟,直接帮他挡酒。
“他刚伤好,你们敬的酒都我来喝!”
比及夜深,长街河畔脂粉盛浓,衣带翩飞,笑音缠人。
各人酒醉不一,大半数归家,其余找地住局寻欢去。
姚崇宪被灌几坛子酒,自不省人事,一会叫良儿,一会嚷小襄,是他那两个喜爱,却不得不在明年春娶妻前处理的通房。让随从架上马车回家去。
留下两人在最后。
王颐原不想来,但不比上回烟花地,此次卫陵选的是酒肆,请来有他认识的人,奏乐的乐伶也再正经不过。
这些日心里愁闷,借着这个机会,也当纵意一回。
即使如此想,席上才喝两杯酒,脸色便薄红。
一地杯盏狼藉,有人来收。
卫陵要两碗醒酒汤,一碗递去给他,一碗自己抬头喝下。
将碗搁桌上,见王颐还是呆坐,问道:“这晚叫你来玩,来时好好的,怎么现在反倒成这样了?”
“你有事就和我说,我要能帮你,一定帮。”
片刻未有回应,卫陵揉把泛疼的脑袋,叹气道:“成了,不说就不说,赶紧喝了这醒酒汤,我让人送你回去。我也要回家去了。”
王颐望着眼前热气腾腾的汤,忽然道:“你上回说的都是真的?不是假话?”
“什么真的假的?”卫陵反问。
王颐道:“你说柳姑娘早知道我有意她的事。”
说着就低下眼,难过道:“你还说,她不喜欢我。”
卫陵醉地捏捏眉心,“你该不会这些日都在想这事吧?”
王颐轻应声。
“她确实知道了,但喜不喜欢你我自个猜的,你还真信我胡说的?”
王颐诚恳道:“可我听你说地很真。”
兀地一道拍桌声,惊地那汤溅跳出来几滴,卫陵乍然提声道:“你知道你最大的毛病在哪里?就是优柔寡断,磨磨唧唧,我那时让你跑,你还给我愣在那里,我当时真想将你喂狼,好自己跑了。一回也就算了,自个的终身大事也是这样,与其在这里痴心妄想,还不如直接去问她!要别人先娶了她,你才后悔一辈子!”
王颐被这高声震地傻愣,回想卫陵这话,果然如此。
自己的性子确实温吞,难听就是磨叽。
他被一激,酒还未醒,红着眼问:“我倒也想啊,可怎么问?”
卫陵拍拍他的肩膀,笑了。
“既然是朋友,我还能不两肋插刀帮一把啊?”
白月光
十月九日傍晚昏时, 曦珠从外回到春月庭,接过青坠递来的热姜茶喝口,散些寒气, 卫虞便来找。
她将茶盏放下,笑道:“怎么过来了,又想去哪里玩?”
只有卫虞想出去玩, 才会亲自过来,让她陪着了。
果不其然, 就听卫虞说当今枫叶正红, 是赏景的好时候。
“表姐, 你定然没见过满山红枫的景色,我们明日一道去好不好?而且三哥说今年初,奉山还新修了观景台,从楼上往下看, 一定好看。”
她喜欢和表姐出去玩, 先前几次出门玩,都很高兴。不过这样一道玩的时候少, 表姐总是天才亮就出府去,她也不好去烦。
曦珠想来明日无重要的事,正要应下,闻言怔了怔。
“三表哥说的吗?”
卫虞点头道:“三哥说这还是表姐来京城的第一年,倘若错过这年的红枫盛景, 就要等明年了。”
昨夜, 三哥过来院子找她, 说是奉山景色正好, 可以邀表姐出去玩。
她都看过好几年了,但观景台是这年才修的, 又是一个新鲜事物,自然想去。
卫虞晃表姐的胳膊。
“去吧去吧,三哥说再过两日去,就不怎么好看了。”
曦珠被挂在胳膊上的人儿晃地有些晕,思绪断下,最终还是无奈笑应。
她记得自己去过奉山,那里的枫景确实很好。
翌日巳时三刻,两人乘车朝奉山去。在西郊不远处,不过一个时辰就到了山底。待下车,身后四个护卫不远不近地跟着。
另还有两个丫鬟。
一个是青坠,另个是卫虞屋里的。
经连月秋雨,满山的枫树早被霜寒浸透染红,从底下看去,犹如渐燃的火。愈往上走,置身一片赤红中,间无杂色。
隐约有淙淙水流,循声看去,一条只半臂宽的溪从山上淌下,溪底堆累起红枫,有尚未沉落的枫叶顺水而流。不一会,就不见了影。
路上遇到些人,也是来赏景的。
空寂的山路回荡着不时从哪处传来的笑语。
曦珠与卫虞说笑,拾阶而上,朝山顶的观景台去。
快至半山腰时,不经意抬眼,惊见隔着前方三十多阶,一个身着兰苕色圆领袍的背影,顿住脚步。
这一停下,卫虞疑惑,循表姐的视线看去,喊道:“三哥!”
那人被唤住,转身见阶下的人,眉眼几分冷然,轻掠过那张些微惊惶的脸,又变得失落。
卫虞提裙快步上前,欣喜问道:“你怎么在这?”
卫陵抬眼,很快唇角漾开笑意,道:“只准你来,不许我来了?我明日就去上职,好歹再玩过一日。”
两人说话的功夫,卫虞再瞧旁边还有一人,相貌温润,是近日与三哥交好的王颐。她对此人没甚好感,险些连累三哥没命,但谁让三哥重义气。
王颐觉出卫四小姐目光里的不满,忙拱手行过一礼。
卫虞应过,又扭头看阶下,见表姐还在那里,招手急唤。
曦珠只好硬着头皮往上走。
她没料到会遇到卫陵。自那夜过后,隔着七日,未再见他一面,昨日还是从卫虞口中听到他的话,今日就再见了。
方才他望过来的眼神,变化繁多,只让她觉得莫名奇妙。
几日深思,如今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只要他别让人看出两人的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但不想还有王颐,与他站一处。
姨母还未与她说王家要来说亲的事,但她提前得知了。
尽管想过数种推辞,可不管哪种,按她目前的身份,能嫁给王颐,也算得高攀。若是拒了,便是不识抬举。
曦珠心下无力,脚步沉重难行。
既碰到一块,又都往观景台去的,就一道结路同行。
曦珠走在卫虞旁侧,听着卫陵和王颐熟稔地说话,一股莫名的怪异感浮现出来,本要说自己走得累,先回去了。可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她反复想过,到底没有说出。
叹气,算了。
只希望快些去观景台后,好回府。
再无心看四周景色,却时不时要被一双眼望一望。
不知是第几回了,隔着卫虞,曦珠终于没忍住暗瞪了卫陵一眼。他像是努力许久后,终于得到回应般地笑出声来,很快又将薄唇紧抿了,眼里的笑转瞬即逝,再偏头去与王颐接着说话。
不过是路上的闲聊,扯东扯西的,但她听清了一件事。
他要去神枢营了,明早就去入职。
她记得前世,他是在翻年的正月才去的,但现在提前了近三个月。
不免想到寺庙寮房内他的话,似是为她才去的。
“卯时不到就要起,天还黑的,三哥怕不是起不来床吧?”卫虞哼声。
“嘿,我再起不来,能有你厉害?不知谁睡到大晌午,连饭都不吃,那话本就那样好看?”
说的正是昨日,卫虞前晚看话本子大半宿,起时太阳落山。三哥去与她说奉山观景的事时,瞧见那书。这会卫虞可怕三哥在外人面前说起,一时气软咕哝。
却是两人斗嘴时,卫陵又侧过头,对的是卫虞,眼看的是曦珠。
曦珠只管走路,不敢再回瞪,怕多了被人瞧出来。
好不容易捱到山顶。
观景台修筑有五层,呈宝塔状,搭的鸳鸯碧瓦,最上层廊道檐角悬挂有铜铃,被寒风一吹,叮当作响,从陡峭的山巅,飘传至空寂的后山山谷。
一行人走入其中,只有卫虞怡悦地四处瞧瞧,左右摸摸。
随着楼层愈高,又建在山顶,往上走,人愈少。
到第三层楼时,曦珠站在狭窄的廊道处,朝外看去,摇摇欲坠的样子。
再往高处去,她怕自己等会不敢下来。
卫虞与她搀着手臂,自然察觉出,凑近切问:“表姐怎么了?”
这话叫前头两个男人都转回头来。
王颐忐忑一路,到现在都还未与人说上话,这会见心上人脸色不大好,没忍住问道:“柳姑娘是不舒服吗?”
曦珠看向他,又不由被旁边的视线招去。那人的目光在她与王颐之间绕了个来回,近乎一种审视,冰冷的似淬着寒冰,陡地怕他知道王颐有意她,不知会引出什么事来。
莫名想起两人关系这样好,难道没说及?
今日,她实在被这两人扰地心累。
曦珠笑了笑,对卫虞道:“我走得累了,想找个地歇息会。你们去玩吧,我在这里等你们。”
卫虞还没到最顶楼看过,可见表姐这般,只好撇嘴应道。
“好吧,那等会我来找你。”
如此,曦珠便和青坠下至二楼。
离去前,她瞥眼过去,卫陵的嘴角紧抿,眼皮微垂,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
方才还是生气,这会竟是难过。
他最后望她那一眼,又有些紧张,和可怜似的?
从在石阶上撞见他和王颐时,他就不大对劲。
直到供人休憩的室,她还在想此事。
青坠从携带的铜壶里倒出热水递来,曦珠接过喝完,好歹缓过些,敲起有些酸胀的腿。
僻静之中,她有些无奈,也不知他当下在想什么。
可不把事摆到跟前,就还是一片白茫茫的雾,谁摸得清谁。
忽见青坠翻起衣袖,起身四处张望。
曦珠见状问道:“怎么了,有东西落了?”
青坠慌道:“是我新绣的荷包,刚还在我袖里,现在不见了。”
曦珠帮她找过圈室内,不见丁点影子。
青坠恳切道:“恐怕是落在三楼了,我还记得那时摸到过,您能不能在这里等等,我去找过,很快回来。”
荷包是女子贴身事物,丢了怎么是好。
“那你去找,我在这里等你。”
“这里只您一人……”犹豫不决。
曦珠道:“没事,这里也没什么人,且护卫在楼下呢,不会出事的,你快去快回就行。”
如此青坠便出去了,单留曦珠在室内。
寒风从山间的枫树林,袭过竹篾青帘的细隙,缓缓流进室内,带来一阵略带苦涩的清香气。静谧之中,垂落肩上的薄纱浮动,曦珠望着窗外漫山的红叶,渐渐地,有些出神了。
她隐约记起前世第一次来奉山,也是这年的这个时候。
也是与卫虞一道来的。
也碰见了卫陵。
他是和他那群朋友来的。
她很高兴,时隔一个多月再见他,即使他忘记了承诺她的及笄礼,也得知他喜欢上姜嫣。
但那瞬,她还是高兴。
好久了,她没见过他。
只要见一面就好了,她不贪心。
哪怕他的目光只在她身上一瞬,笑一笑,应过她的行礼,就转到别处去,仍旧散漫地笑,似乎这世上没什么能让他停留。
直到姜嫣的到来。
然后呢?
……
然而,她不记得接下来的事了。
姜嫣今日也来了吗?
“柳姑娘。”
有谁在叫她。
曦珠回神,这才发现有人正在青帘外,一身天水碧绫缎袍子。她方才见过的。
是王颐。
他来这里做什么?
只是这个疑问才冒出,就见人走了进来。青坠还未回来,此处只她一个人,曦珠心惊,骤然起身。
王颐收到卫陵的示意,让他来二楼找柳姑娘,道那个叫青坠的丫鬟已被他想办法支开。
他几乎是秉气来到此处,原是想等柳姑娘应下才进来,但适才一路心惊胆颤地过来,又总觉得有人在背后,怕真地被别人看到,到时不仅是他,就连柳姑娘的名声也要受损。
原想还是不要做这样违背德行的事,但卫陵为他做了这样多,若是他退却,便是辜负了好友的费心。
另则,他的确想确定柳姑娘的心意。
脑中乱糟糟的,再想及卫陵说过让他速战速决,别拖着,只有这一个机会,王颐便不敢犹豫,强撑起颤抖的手,就掀开了帘子。
一进来,竭力按捺慌张,匆瞥过眼,里面果真只有柳姑娘一人。
甚至不敢多看一眼,就低下了头。
此刻的王颐又是后悔,又会昂然,又是担忧,万般愁绪堆拢,后知后觉地,他赶紧拱手行礼道:“柳姑娘,王颐冒昧来找,是有事要与你说。”出口的话都带着颤音。
曦珠见他这般模样,先冷静下来了。
尽管才见过三面,但王颐品性纯良,应当不会出什么事。
只是他不是该和卫陵一道吗?怎么来找她了,还是有事要说?
蹙眉间,见王颐微红的面,曦珠明白过来。
太容易看出了。
王颐只觉脸在发热,连同手中紧握的玉佩,也烫地他快拿不住。
王家崇玉,自从母亲和国公夫人说过议亲的事后,他便将这块玉备好,就是想等和柳姑娘的婚事过了明面,将玉给她。
但今早临出门前,不知怎么,他把这玉也带上了。
寂静的室内,时不时从外传来风过林声。
王颐不敢再耽误,更怕有人过来,将快跳到嗓子眼的心压回去,赶紧道:“我知晓此番举止鲁莽,但我实在找不到合适的时机,今日也是偶然遇见,便想问过你。”
他重说这话,却是为了不暴露出卫陵帮他,才得来这个机会。
王颐缓口气,这才将想过多遍的话说来:“柳姑娘,我……”
有些磕绊,好歹也说出了。
“我喜欢你。”
话音甫落,曦珠便见他耳朵更红了些,都快与外头的枫树叶子一样。
“那次若邪山出事,若是没有你,我怕是现在也不能活着了,我很感激你,虽我后来知晓是因卫陵之故,你担心他,才会去国公夫人让人去找,算是顺道救的我,但我还是将你视为我的救命恩人。”
“我那回去公府看望卫陵,第一次见到你,我便喜欢你了。这话轻佻,但我是真心实意地想告诉你,后来回去路上,母亲说她把那只玉镯给你,我更高兴,那是她出嫁时,外祖母送她的,她平日珍惜得很。母亲也说她喜欢你。”
话至此,越来越小声。
王颐想到柳姑娘的父母,将声再提些,接道:“我爹娘都知你来京城投奔公府的缘由,你不用担心,我家里人都很好,我娘你见过了,我爹他脾气也好,他们一定都会好好待你的,我也会好好待你的。”
……
他又说了许多。
平日他不是那么多话的人,但对面的平静,让他一颗心,似在被不断翻滚煎煮。
他真怕如卫陵胡说的那样,柳姑娘无意于他。
直到再说不出一个字,王颐才停下,紧张到气都喘不上一口。
出格的行径,出格的话语,让他将读了多年的书都抛在脑后,不能再顾忌,只想等到她的答应。
王颐终于抬头看向心心念念的人。
便见她的面容,在窗外红叶的影绰映衬下,更加娇媚,那双明眸定定地看着自己。
王颐一霎垂眼。
先前柳姑娘只堪堪看过他几眼,从未将目光这样长地留在他身上。
他,他……
犹豫之间,也是悸动之下,王颐将握了一路的玉,双手捧送出去。
“柳姑娘,你若是答应的话,请收下这玉。”
满室清寒。
曦珠将王颐的话都听完了,又看向他诚恳率直的温润面容。
这样一个人。
她前世未曾见过一面,也未说过一句话。这世变数发生,却向她说出这番再真挚不过的话。
不论将来,只说当下。
王颐确实很好,无论相貌性情。王夫人也很好,王家不嫌弃她的出身,更好。
但重来一世,她没办法承起他的这份心。
“对不起。”
三个字,曦珠轻声说着,偏开了眼,不去看他微愣伤心的神情。
*
满目被风拂动的红叶,铜铃近在咫尺,随风漾出清脆声响,下面的枫林也翻起层叠的红浪。
卫陵低眼,远隔霜雾,看到一个身影步伐凌乱,失魂落魄地朝下山道路去,微微笑起来,转头对妹妹道:“好了,该走了,这儿风大,等会吹得脑袋疼起来。”
卫虞也看够了,见三哥转身离去,跟着下去,先去寻表姐。
见王颐不在,问过说先走了,也没在意。
曦珠听到外面熟悉的脚步声,其中有卫陵,便跟着找到荷包才回来的青坠一道出去。
下山路上,可见两三行人。
曦珠走在里侧,早不见王颐的身影。
她已从方才的话中得知是王颐和王夫人先提起说亲的事,若此次他回去后,能让王家停了此事,再好不过。
心里,曦珠再说声抱歉。
等到山下停放马车的地方,卫虞先上的车。
大抵是路走地多了,腿一抖差点摔下,卫陵眼疾手快地扶住,沉眼道:“小心些。”
卫虞便搀着三哥的手,钻进车里。
卫陵这才看向跟着要上车的曦珠,将手掌翻转,背面朝她伸去,再礼节不过的姿态,语气不变道:“我扶你。”
曦珠看向他的手背,指骨苍劲,青筋微显。
她挪开目光,低声道:“多谢三表哥,不用了。”
自己扶住车门处,踩了上去,忽听一道低声,近在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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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猝然转目看他,便见他此刻的脸上是难以掩饰的笑,眼眸半弯,嘴角轻翘,更衬地几番恣意风流。
全然没有一个多时辰前的复杂,只余再单纯不过的愉悦。
心绪翻转间,曦珠隐隐明白了些什么,“你是不是……”
话都没说全,车内的卫虞在叫她。
她咬紧唇,不觉抠紧车枢的手恰被他按在哪处穴位,一点酸麻松开之际,转握到他的手掌,温热而干燥。曦珠蹙眉要挣出来,就听他刻意严肃的嗓音,“别叫小虞看出了,回去后我与你说。”
他拿她先前的话来堵她,一个轻轻的托举,就将她送进车内。
车帘放下,卫陵笑着收手,让车夫赶车,自己拽住缰绳,翻身上马。
倏地,另一辆马车经过,帷裳掀起间,一张柳眼梅腮的脸露出来。
卫陵看过一眼,执辔勒马跟在公府车侧,一道回去。
走过段路,步入京城道路,他才模糊想起方才那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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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嫣。
她今日也去的奉山。
寒风吹彻,将眼前街道的繁华都虚化。
卫陵眼前恍惚出现前世那日的场景。
白雪红梅隐蔽处,两个芳华正好的女子闲说。姜嫣似笑似恼道:“不过是个纨绔子弟罢了,仗着家中几分权势,要我如何直说呢,怕得罪他。”
等周遭恢复寂静,卫陵转身,才看到不远处的山石背后,还有一人也听到了方才的话。
他唇角浮现轻飘的笑意。
问她:“有没有觉得我很可怜?”
却见她摇头道:“三表哥,你别听她说的,你很好,你不是纨绔。”
冷冽寒风中,她为他极力辩驳,眼中也起了泪意,不断说着他很好。
是在安慰他。
难道他真不知自己是纨绔吗?所有人都如此认为,就连他的爹娘都这样说。
但她说,他很好。
很好啊。
可那时两人同住一个府上,长至半年多,却只见过寥寥几面,她为何能说出这样的话。
好似听到姜嫣的那番话,她比他还伤心难过。
细雨飘落下来,将眼前景散去。
卫陵唯一再想起关于姜嫣的事,便是在赏荷宴,因那时他不能救得王颐,喝地酩酊大醉。
便是在那时,他第一次见到了姜嫣。
前尘往事,如今再回想,还有什么,全都记不得。
唯一记住的,就是姜嫣的父亲姜复,以及姜嫣的丈夫谢松陷害卫家。
这世,他要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旧疾发
重生后的曦珠会救王颐, 卫陵明白她是在挽救卫家将来的颓势。
而得救后的王颐喜欢上曦珠。他也没有半点疑惑,她这样好,谁喜欢上她, 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自然地,他没有生气。
但不生气是一回事,可要任人觊觎他的妻, 便当他还是死的。
更何况在去神枢营之后,他也没有闲暇还盯着王颐, 只能在之前解决这桩事, 却也不想用过激的手段。
若是让曦珠得知, 就是白费了她那时救王颐的用心,毕竟不知这个举动到将来,王颐的父亲王壬清会不会在哪里起作用,正如前世确实左右了帝位大统的继承。司天监监正这个职位似乎在往日的政斗里算不得什么, 但真论到此种事上, 也算其中关键。
现在王家算与镇国公府交好,母亲想将曦珠嫁进王家, 也会考虑到这层。尽管不知有没有用处,确如她说,王颐是很不错的。
再者从青坠那里得知,曦珠早得知王家要相看的事,她定在烦恼。
倘若在两人相看后, 王颐得知曦珠无意于他, 起了退心, 推辞这门事, 最后受人议论的也会是曦珠。
倘若继续,便会生出更多变故。
唯有在之前, 让王颐主动放弃。
照她目前的处境,很难妥善此事。
不如他来,这本也是他的事。
可叹那日秋猎,尚未重生的他,与王颐有了那番被中断的话,让他这些日子,不得不迂回打消王颐的戒心,才能演今日这出奉山的戏。
一壁昏黄火烛,卫陵在想,该怎么好好给她解释这事儿。
他没想瞒她,这世他做什么事都会让她知道,不会叫她担心的。
况且也瞒不住她,迟早会怀疑到他身上。纵使不算什么心计,这时候的他却也干不出这种事来,更可能忍不住地直接打王颐一顿,逼其弃掉对她的心意。
与其这样,不如主动交代。
卫陵想了想,落笔在纸上,只不过两个字,她的名,太过顺遂了,就似前世无数个边关的深夜,严暑或是冬雪,他一人在灯下,想要写信给她,却都中止在那一捺末端,沁入浓重的墨。
现在他再次停住,就似惯性。
很快卫陵就反应过来,这不是那时了,但仍将那张纸抓揉成一团,丢进火盆里。在炭火燃烧那张过去的旧迹时,他从拜匣中翻找出几张帖,又看了看上面的字。
其实重回过往的这段日子,他已经练习过这些,不断把自己拉回到这个年纪。
但现在,他还是怕她认出来。
卫陵反复临摹字体,反复斟酌语气和用词,终于重新落笔。
直到撂开笔,手心起了一层薄汗。
这还是他前世今生第一次给她写信,隐约有几分可笑。
好在今日之后,这桩事便算是了结了。
他知道曦珠不会对王颐动心,历经那么多坎坷的她,王颐凭借什么想要撬动她的心。难道仅因为三面和几句话吗?
王颐还配不上。
夜色逐渐浓了,如同黑色的潮水漫涨,冲垮了门窗,将屋内的一切都卷入进去,灯焰被不知哪来的风吹熄。
他好似又回到熟悉的黑暗里。
“卫陵已经死了,他不在了!你为什么就不肯清醒过来,重新找个男人过接下来的日子?我也不在乎你还想着他,我认了,不和他争你心里最重要的位置。样貌品性能力上,我也不比他差,是不是?”
“这些年我对你如何,你是知道的。曦珠,我知道你在情上受到两次伤,我起誓,绝不像他们那样对你。”
……
“我当时就该不管不顾地娶了她,她不愿意,我也要娶她!不至于让她为了你们耗干了自己!卫朝,我告诉你,你们卫家永远都对不起她!”
“是你们害死了她!”
“哈哈,她回家也好,你三叔算什么东西,配得上她吗!啊,我问你,他配得上吗?”
似恶咒缠缚,头如千万根针扎透,痛地几欲分裂,他颤着手从襟内摸出药,咬开瓶塞,一径将药往嘴里灌。
喉结不断滚动,吞咽而下,大口喘着气。
天上的云翳慢慢被吹散了,露出一盏冰冷的月亮。
从冷寂的院墙铺入,穿过窗棂,笼罩着书案前半张惨白至极的可怖脸容,血丝遍布的眼珠子不停转动,眼白翻滚,不知在看何处,发冷的汗水从额角,顺过坚硬的腮角,从颌骨一滴滴坠落。
许久后,他擦了擦汗,复抬起头,又是一张懒散逞意的脸,翘起嘴角,呵笑了声。
就似方才,不过是一场噩梦。
现在梦醒了,自然让人喜悦。
*
曦珠半垂长睫,握着王夫人送的白玉竹镯看。
起初,她以为这只是一只玉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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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的镯子,但不想王颐说是家里传下,王夫人出嫁时就戴着的。
这般贵重,王夫人却在第一次见她时,就送给了她。
曦珠再回想今日王颐情真意切的话语。
她对他并无半点情意,不能欺骗他,说自己也喜欢他。
可这玉镯,要怎么办才好。
想退还回去,却没有合适的缘由,都收放在身边几月。
又想起今日种种怪异,一切都太过凑巧,从昨日卫虞的来邀,说是三哥的主意,到今日奉山的碰见,那时卫陵的怪异神色,以及青坠以找荷包的缘由离去后,王颐的到来。
最后是卫陵的那句话,说是会与她说清楚。
一回到春月庭,青坠直接与她说,是受到阿墨的指使,才那样做的。
曦珠自然没有怪罪于她,她已经有些明白卫陵为何这样做了。
“表姑娘,快过来将羹汤喝了,别凉了。”青坠在外间唤。
曦珠不禁叹气,将镯子放回匣子,走了出去。
青坠将食盒里的雪燕羹端出后,又从怀里拿出一封信,尽管屋内只有两人,她还是悄悄地放到桌上,声音放地很轻,“这是我刚才回来时,遇到阿墨,让送到您手上的。”
曦珠微微一愣,这还是头回得到他的信。
好一会,她才将信封拆开,取出里面的信纸,折叠地方正。展开来,上面的字却是杂乱无章。
唯有起头两个字看上去像是端端正正写的,一笔一划,到后面是越来越潦草。
有好几个字曦珠都没瞧出是什么,还是从上下文推来。
他说前两日伤后好到岁寒堂请朋友吃酒,王颐也在,不过喝了两杯就说喜欢她,还要过不久让两家相看,他一听气地直恼火,差些就要打人,还好想着她的话,忍住了。
他絮絮叨叨大半张纸,全在说王颐哪里哪里不好,衬地他哪里哪里好,甚至说当时不答应他,是不是喜欢王颐?可接下来一行字,他推翻了自己的话,说定是不喜欢,不然今日也不会拒绝王颐了。
跟着解释今日的事,他说自己与王颐谎称,她不喜欢王颐,王颐自然着急,他就出主意可以让他问清。
他又说收买了青坠做事,还去找小虞帮忙,要不是她正巧不到楼上去,那也要找个机会,让她与王颐单独见面。
写到此处,字都似含着怒气般,歪七扭八,力道极重。
他说自己是憋着火的,憋屈地要发疯。倘若她答应了王颐,那他也要去和母亲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曦珠看到这里时,惊吓了下。
接下来的字又似高兴地飘飞,说是好在她没答应,又说不许喜欢别人!
翻来覆去的,其实就是那么几个意思,能被他写这三大张纸。
曦珠看过后,将信纸放进火盆里,燃起橘黄色的火焰,舔过上面的字,它们渐渐变成了灰色的余烬。
*
日子就这般一天又一天过去,王家那边始终未有动静,想来王颐已与家里说过。即使王夫人找过姨母再谈,但因姨母没和她说过王颐的事,不必多此一举。
京城彻底入了冬,曦珠仍会去藏香居,只是会到晌午才出公府。
卫陵已入职神枢营。
每日早出晚归,她怕撞见他,索性晚些。
可不过两日,青坠拿来一封信,说是那边送来的。
曦珠不明还有什么事要说的,拆开来,却是他在里面写自己这一日都做些什么事,见了什么人,就似把他这日的行程都告诉她。
才扫一遍,她就合上了信纸,照常烧干净。
翌日晚,青坠又拿来信。
这回曦珠没有看。到半夜,翻了好几身,还是睡不着,一下子坐起身,在床帐内发好会呆,拢了头发下床,又坐在桌前片刻,才将压在妆奁下的信拿出,借着淡胧的月色,拆开来。
其实也没写什么,不过是说营里没什么好玩的,一日下来,累地半死,一回来就想睡觉,又问她今日都做什么了,好歹给他写封回信啊。
曦珠自然不会写,打起火折就将这信又烧掉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隔了两日,卫陵都未再有信来。
兴许是因她没回信的缘故。
到第三日晚,青坠偷偷地再送来封信。
曦珠这下连信都没接,说:“把信送回去,你跟他说,以后别写了。”
青坠出门去,不过一会就回来了,手里仍有那信。她支吾道:“三爷说,姑娘若要还回去,就亲自去,我拿去的他不要。”
这话蓦地叫曦珠有些动火了。
这是不见他的人,还要让她时刻记得还有他。
因而第四封、第五封、第六封、第七封信送来时……曦珠全堆到盒子里。
她本来也想烧掉算了,但才烧去一角,又放在地上踩灭了。
当第九封信送来的第二个晚上,曦珠回来时,恰在偏门见到了卫陵。
他牵马站在门前,显然才刚回来。
檐牙下灯笼被风吹地晃动,昏昧的光也在他身上的玄色武服上飘荡。@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曦珠微微顿住,自重生起,她见到卫陵时,他一贯穿的都是颜色鲜亮的锦衣华服,不会像后来的他都穿这样的暗色衣裳,就连头发都整齐束起。不由看向他的脸,就对上一双沉郁平静的眼。
恍惚地,她仿若看到前世的他。
很快,一道轻笑的问话让她醒神。
“表妹才回来吗?”
卫陵看向了躲避他的人。
这都快过去一个月,他未再见她一面,她连他一个字也不肯回。实在很想,只好刻意着时辰在这里等她了。
如今见到她,干涸的心逐渐充盈,让他不由笑起来。
曦珠垂了垂眼。
蓉娘轻轻地推一推她,她才上前去,朝他点了点头道:“是才回来。”
曦珠实在不愿与他多说,怕被看出,旁侧还有门房处的人。
她行过礼,便带着蓉娘朝门内走,不再看他一眼。
卫陵侧目,看向从身边经过的她,跟着要踏出一步。
破空苑和春月庭同行一段路,他还可以看她好一会儿,但顿步间,他没有跟上。
他看着她一步步远去,没入昏暗里,忽然发现无论是前世的后来,亦还是重来这世,看得最多的就是她的背影。
唇角的笑渐渐敛下。
须臾,他才将缰绳交给小厮,兀自朝破空苑走去,思量起今日东宫诞子的事。
此时的春月庭中,蓉娘靠着炭火烤去腿上湿气,问起走来路上听说的事。
青坠将表姑娘的斗篷拿去挂,转头颇有几分喜悦道:“太子妃晌午时诞下皇孙,国公夫人便跟大夫人进宫看望去了,也才回来呢。”
她又说起太子妃和太子只有一个郡主荣康,这可是当今陛下的第一个皇孙。
闻言,曦珠先是一怔,接而想起上辈子太子逼宫落败后,被囚,最终一条白绫自缢悬梁,太子妃一族同镇国公府卫家一样,阖府被抄流放。
皇长孙也因突生的风寒逝去。
只有郡主荣康还活着。
但那时卫陵被陷害战死,北疆防线失守崩溃,狄羌南下,不断侵占大燕疆土。登基的新帝不得已,将郡主荣康封为公主,送往北方和亲狄羌。
后来。
不出半年,公主荣康客死异乡,再也没能回来。
曦珠隐隐觉得眼中起了酸意,又在升起的炭热中眨了眨眼,不由朝闭拢的窗看。
现下凡是太子一党的人得知太子妃诞下皇长孙的事,包括卫家,想必都很高兴,但不会知晓后来会发生这样的惨景。
而她能做的,似乎只有将那些烂熟在心的消息告诉他们,提早避开祸端。
可倘若她说出那些话,会有人信吗?
或是当她精神失常了,毕竟太子党和六皇子党争斗,但论起胜算,太子成为下一任帝王毋庸置疑,此时也只是皇帝脑子犯了糊涂,为了一个温贵妃要动摇大燕江山。
她能告诉谁呢?
谁才值得她信?
曦珠不由看向窗纸上的一个地方,破空苑的方向。
这晚,她将那些信都拆开了。
还是一贯散漫的言辞,啰嗦,又有些……幼稚。
譬如天愈加冷了,要多穿衣裳,可别生病了,免不得到时身体难受;
譬如入冬后城东头张福记的羊肉锅子最好吃,他想与她一道去的,但现在不能,只好委屈她一人去了,还说她太瘦了,该多吃点;
譬如还有七日就是休沐的日子,要不到时找个法子,两人出去玩,好不好?
譬如一整张都是哀怨的语调,诸如我很想你,你想我吗?你应当不想,不然怎么会一封信都不回我?
……
曦珠却将目光久久地落在其中一封信上。
卫陵说他在神枢营结识了个叫洛平的人,和姚崇宪有过节,准备要收拾对方。
她不知这信是什么时候送来的。
事端未开始,还是已然结束?
前世的卫陵是如何与洛平交好的,曦珠并不清楚,可两人不该起冲突。她有些后悔没早看到这封信,很快,她就这封信回他。
在落笔后,曦珠就明白,或许可以将那些事都告诉他。
只是如此,她与他只会越来越分不清。
这让她些微不安。
吃了它
自午后起, 京城上方就蒙了一层淡灰的影,堪漏稀薄天光,照地底下的人躲在各自的地界, 不愿多动,只仰着头望,不知要不要落雪。
直望到天色黯淡, 街边檐角的灯笼亮起,今年的第一场雪, 终于在十一月十八这日的傍晚到来。
跟着来的, 是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柳伯与姑娘归算完这日的账, 又论完即将到港的香料运送等事,说是天晚该回公府去了,忽听伙计奔来告知门外来了个官爷。
柳伯忙不迭出去,见到来人, 被那威严目光唬地连头都不敢抬, 再瞧到补服上的品阶,吓一跳, 还以为铺子犯了什么天大的事,惶恐地上前询问。
却得说大人恰好路过,来买一二香料。
他陡然松懈下来,又疑惑这般杂事,何故不让人跑腿来办。
紧接着注意到那说话的随从有些眼熟, 他记性好, 就想起那是和姑娘中秋翌日去信春堂时, 拦住他们去路, 说他家大人邀姑娘过去说话的人。
那日回去后,姑娘脸色一直不好。柳伯问过, 姑娘只管说无事,可那样子,哪里是没事的。
柳伯担心许久,可后来不了了之,他也当无事了。
既这回是来买香料,他便当作生意,要招待入座。
也是此时,身后的毡帘被掀开。
曦珠一出来,就对上转望而来的沉压眉眼,倏地愣住。
这些时日发生的事,让她自顾不暇,担忧将至的翻年后,会出现更多难以预想的事,难免忽视了还有这样一个人。
但也不曾想过有一日,他会直接来找。若知适才伙计说的是他,她不会出来了。
袖内的手握紧,被一众人望着,不得已上前去。
及到跟前,她先是行礼,忍耐道:“不知大人来此所为何事?”
秦令筠看向四周整齐的香柜,常声道:“来这里,自是来谈生意的。”
曦珠便转向旁侧,让柳伯与他说,还道天黑落雪,自己该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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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令筠转目看她,“本官这样的身份,还不足以与你亲自谈?”
堪堪一句话,让在场的人都噤若寒蝉。
指甲陷进手心的肉里,曦珠咬紧牙,屈膝再次给他行礼,“方才是我无礼,还望大人大量,不要怪罪。”
却没有得到回应。@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也没有人敢说话。
曦珠知这回他是露了本性,不像之前两次还会装地和颜悦色,不断揣测他这次为何而来。脸色因吹涌而来的寒风愈加白,腿也渐渐发颤起来。
才听他沉声道:“起来。”
一屋子的人终于得口气缓,柳伯原顶着残余的威压想要开口,却见姑娘眼神示意,便闭上嘴,接着见姑娘邀人进入阁室,并让准备热茶过来。
他不知姑娘是怎么和这样的官惹上关系的,方才那一番打压下来,却是先前那点猜测都没了。
阁室是平日待客的地方。
呈茶而来的伙计退出去,里面只剩下两人。
一室清寂,秦令筠坐于上首,巍然不动般将那盅茶望一眼,“连奉茶都不会?”
曦珠垂下的眼闭了闭,重新睁开抬起时,上前拎起茶壶,沏了一盏茶,然后双手端至他面前。
“请大人用茶。”
身前一双白皙柔嫩的手,捧着天青棱玉杯盏,里面盛七分满的茶汤,清透红亮。袅袅的松烟香气后面,虚掩着一张低垂的清稚面容。
不过十五,眉眼已是明媚动人,纵使现下冷着脸,可想一颦一笑,尤是动人。
但浮动这层皮肉之下,比及上回,似乎又多了些不一样的东西。
在她的地界,他旁若无人地,将这张脸细细地看,目光撵过一轮又一轮。直到她低落的长睫微颤,直望着他,好似忍受不住地切齿,再次唤他。
“请大人用茶。”
他才接过她递来的茶,喝过一口,是上好的正山小种,却非他喜好的茶种。
将盏搁置,便见她又退回去,与他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秦令筠捻转圈扳指,然后从袍袖内拿出一张折叠的纸,两指夹着,递去予她,道:“你看看这上面的香料可都有?”
曦珠起先还在猜他此次来的目的,可进这处后,实在捱不住,只想他赶紧离去。
这会,他与她说生意上的事,不管是真是假,她也只能再次上前。
但那纸被折成方正小块,堪至他遒劲的指间,要接过,无论如何都要碰到他。
曦珠抿紧唇,半晌都没有伸手过去。
直到那纸被放在桌上,指节叩敲一下,他问:“可以看了?”
曦珠心里堵着一股郁气,走去拿起,又退几步,打开看过。一共十二味香料,沉香、乌木、檀香、降真、干松、麝香……都是很平常的香料,但所需的量很大。
可她不会做这笔生意。
她清楚,这绝不是桩普通的生意那么简单。
“总不能告诉我能在这个地段开得起铺子的,却连这些香料都没有?应当随意找个铺子也能找到。”
却还未开口,迎面而来他的问话。
“既如此,大人另选他店,不必来此处。”
秦令筠靠着椅背,“那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何就是来你这处?”
他在明知故问。
曦珠不是听不懂他的意思,若她真地问出口,绝对不会想听到他的回答。
秦令筠对上她毫不退避的目光。
有意思的是,尽管她惧怕他,却还是敢于和他对峙。
“不敢问?”
“大人既有要求,我做到就是。开了门就是做生意的,没什么分别。”
曦珠已然明白她今日要是不答应下来,恐怕他接下来的话,不是她能承接得住的。
她紧着一口气,又将话扯回来,平声问道:“还要繁问大人这些香料什么时候要?倘若着急,我这里是匀不出来的。将近年底,库里只有零散,只能等开年才能调来。”
秦令筠慨道:“不急,只要明年三月初时能齐全就好,所需的量纸上都标明清楚。全要最好的那批,价钱不成问题。”
仿若真是来购置香料的,并无其他居心。又是大方。
曦珠又问道:“这些香料到时是送至府上?”
这般大的量,阖府都用,怕是三四年都用不完。
“非是,到时全都运到青云山的潭龙观。”
潭龙观?
曦珠隐约觉得熟悉,似乎是在哪里听过的。
秦令筠起身整袍,“其中具体事项,明日我会叫府上管事来此处商议。”
他看了看半开透气的窗,外间的雪愈发大了,是不好再留。
今早才往吏部领了调令扎付,也还有些事没处理妥当。不过三日就要离京前往西北黄源府,担巡抚一职,不知何时能回京,少则数月,多则半年,才在临行前抽空来看她。
他朝门外去,见她不动,道:“不送送我?”
既好不容易应付完这人要离去,曦珠只好跟上去送他,隔着那般距离,望着他的后背,忽而有些想松气,却在快至毡帘时,前面的人蓦地停住脚步,转身过来。
曦珠猝然难料,已然往前一步。原本两人隔着五步,现下硬缩至三步。
她心一紧,慌地想往后退,却听到他的笑声:“柳姑娘不必如此提防我,我向来不强人所难,那样实在是很没意思的事。”
他最后看她一眼,掀开帘子朝外去了。
须臾,风雪之中传来马的嘶鸣,车轮碾过道上薄雪,渐行渐远了。
*
卫陵回到破空苑后,从阿墨口中得知半个时辰前,秦令筠去了藏香居。
他解开护腕的动作一顿,问道:“她回来了吗?”
阿墨知道这话问的是表姑娘,道:“一炷香前回的。”
自三爷去了神枢营入职,他再不能跟在身边,就被指去跟表姑娘,将每一日的行踪都禀明清楚。阿墨如今摸不准三爷的心思,也不明白这番为何,唯一清楚地就是表姑娘在三爷心里顶重要。
三爷还特地说了几人要留意,秦家那位大爷就在其中。
卫陵接着解衣襟,将被雪水湿透的玄色外袍脱下,搭到木施上,只着身月白里衣坐到案前,凝目灯下的兵籍。
黄源府处于西北,自大燕建朝以来匪患一直严重,百年间朝廷出兵数次围剿,起先取胜为多,但也折损兵力颇重。这十余年来,东南海寇兴起,北方狄羌更是凶猛肆虐,能征善战的将士都往北疆调遣,留于黄源府的主将是大哥的岳丈,只作防守。
而当地缴入国库的税也是一年少甚一年,根本不足以支撑军资耗费,甚至还要朝廷贴入,渐成一个无法补全的亏空。户部年年叫穷,此种状况下,是再难起兵。
也是此次闹地太大。
一个多月前秋闱放榜,中举的七名举人陆续上京以备来年春闱,却被匪贼截杀,一时震撼当地。当地州府学政先后闹到三司处,联同百名官员上折送京,定要朝廷剿灭匪患。
这些日,京城的一些举人也义愤填膺地联诗,要为那死去的七名同年讨回公道。
左不过是说贪官藏富,勋贵奢靡。倘若将他们的家都抄了,难道还填补不了亏空,灭不了匪贼吗?
今日他从神枢营回来途中,又见被绑缚,要送入狱中待审的几个年轻学子。
不过几句诗,却得罪那么多权贵。不至于打死,毕竟功名在身,却一定要见血,让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长教训了。
遑论朝廷里有官员趁机弹劾参人,好一番浑水。
这般哄闹下来,皇帝只能择人前往处理此事。
一如前世,选中身为左佥都御史的秦令筠。
还是自荐。
明年七月回京述职,官升一阶,得皇帝重用,会作重臣考量。
便是这样一个在世人面前公正威严,却精于仕途的人,卫陵也有些不明为何他会对曦珠起了心思。
前世最后那般境况,即使秦令筠于新帝登基一事上有再大的功劳,可对于传信泄情的曦珠,不知上下要动用多少关系,才能将人保下来。
这世将要去黄源府那样的险地,离别去见曦珠一面。
这些,绝不仅仅是贪图容色那么简单。
为何重来的一世,会出现这样的偏差,亦或是前世,还有他不知的事……
头又隐隐痛起来。
也许在前世这个时候,秦令筠就想要得到曦珠了。
不对。
他还错漏一件事,前世的曦珠不可能瞒着这种事,还对他说那番话。更可能是两人的第一次见面在明年的七月,也即是秦令筠从黄源府返京之后,但那时曦珠已经和许执定亲。
灯下一双眼晦涩难明。
原来在那时,不仅他在暗中窥视,还有另一个人。
而秦令筠忍到了卫家败落。
长久的忍耐,卫陵知道那是什么滋味。而之后的爆发,是不受控的。
*
梦里,她恍若再回到刑部牢狱,凄厉似鬼的惨叫、结满血痂的刑具、浸透鲜血的地砖,一张张人脸从她面前经过,很快面目全非地伸着染满血的手,往她身上的鞭伤撕扯。
“为何只有你还活着!”
“你犯下的罪比我们的大,为何你只得一顿鞭子,就能活下来!”
“你该死!你这个贱人,敢勾引那位秦大人,你还不知他的本性,迟早你要死在他的床上,你信不信!”
“快将热炭吃下去,卫提督已经死了,你不是喜欢他吗?吃了炭,就可以去见他了。”
“难道你要苟且偷生,为了活下去做一个供人玩乐的脔.宠,你对得起生养你的爹娘,还有脸去见他们吗!”
……
她流着泪,爬过去,伸手去摸燃烧正旺的炭,一点点靠近。
“对,就是这样。”
“好!”
“快,快吃了它。”
烧灼刺痛从手指传来,疼地她打颤,眼前模糊一片。
“你做什么!”
一只脚径直踢开那块炭。跟着慌乱低声,“快将此事告于大人!”
她再次醒来,仍是半夜。
那个小窗黑黢黢的,雪还在下。
她烧伤的手指被匆忙赶来的人抓按,那双沉压的眼怒视着她近乎痉挛的脸,连连冷笑,“想死是不是?”
他掐住她的脖子,逐渐收紧力道,不管她如何挣扎,睁大的眼睛满是泪水,求生的意念让她拼命去掰他的手。他也没有丝毫动摇地冷眼看她。
“你知道我为了救你,损失多少。”
“你要落到别人手上,现在早就是一堆骨头。”
“跟我在一起,就这样委屈,委屈地不想活?”
“既想死,我成全你。”
他几乎将那截脆弱的颈捏断,直到她的脸涨地发青,双目圆瞪,无力再拍打他,将要垂落时,才松开手。
磅礴寒气猛然涌入肺腔,她趴在他怀里,剧烈地咳嗽起来,一股辛甜流窜喉间,咳到了他凌乱的衣裳上。
许久后,她才缓过来,被他捏着下巴抬起。
“还想不想死?”
她翕动着青白的唇,惊恐地看着上方的人,瑟缩成一团。
“说话!”
她喉咙痛地说不出话,却红着眼眶,孱弱地摇了摇头。
于是他的手轻柔地摩挲她脖子上的青紫淤痕,安抚一般,低喃道:“放心,我舍不得你死,即便要死,你也只能死在我手上。”
床帐内,曦珠惊悸起身,在昏暗中睁大眼,大口大口喘气。
她急奔下床,扑到镜前,里面映照出一张满是冷汗的脸,脖子上什么都没有。她又将衣剥开,露出一副莹白的身体,没有那些鞭伤。
没有。
那些事都还没发生。
窗外雪声簌簌,曦珠半褪着衣,埋头在膝上,将那封今夜才送来的信紧紧贴在怀里。
一纸废言,唯有寥寥几字,是卫陵无意写的,但对她而言,无异于此时得以平静的慰藉。@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知道,这段时日,不会再见到秦令筠了。
我输了
翌日推门而出, 雪止天霁,天地一片薄白。院角杏花树梢的最后几片黄叶不堪寒风,也零落坠地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曦珠拢紧衣袖, 如往常前往藏香居料事。
及过晌午不久,一人寻来,道是秦府管事, 大人事忙,此后关于送往潭龙观的香料生意全交由他负责。柳伯与其洽谈细处, 与先前所有生意的章程一般, 先检样品, 后立契据。
等将人送走,柳伯拿着契书过来,担忧问起昨日。
曦珠却笑了笑说无事,又道既定下了, 就要赶紧接下来的调货, 虽那些香料不算稀奇,但临近年关, 事务繁重,还是要抓紧办好。
接着说起另两桩未定的生意,该去催一催,若是不能交托定金,便撤掉罢。
还有送往津州的年礼, 也要尽快列出单子采买了。
一连两日, 曦珠忙于诸多杂事, 适逢一个得力的伙计喜得龙凤胎, 散了喜糖糕饼给铺里的所有人。她高兴地给了不少红银,并让其归家去照料妻子, 等安稳了再回来。
伙计嘿嘿直笑,大家都说他有福。
隔日,曦珠未再出门,因这日是卫虞的十三生辰。
一大早,公府膳房就忙地热火朝天,尤其以擅做白案的几人最是劳碌。今个来的都是各个府邸的小姐,自然喜欢甜食,偏做这些耗时耗力。
早些时,大夫人还来吩咐瓷盘切记要烫热,免得送到时菜都凉了。
此时后园西北角的乔花坞内,已是一片香衣云鬓,团簇一堆,赏玩那些盛放的花卉,不时有赞叹声。
花坞建造不算困难,却需昼夜燃火,以使坑洞定温。
更何况这样大的屋庑,近一亩宽阔,一眼望去全是反季的花木,香气袭人,犹入四月春景,不知一日要烧去多少柴炭,还要撑至明年回春,这并非一两一金就能做到。
整座京城,除去皇宫别苑的南灰池,也就镇国公府后院有此等盛景。
各家贵女又是惊叹羡慕,又是几分嫉妒地围着卫家四小姐,将携来的礼递来。
卫虞今日梳的双螺髻,穿了身泥金百蝶穿花的缎裳,真如一只蝴蝶落于烂漫丛花,蹁跹着裙摆接待赴宴的朋友。
再挽起表姐的手,与两边见过。
她一直对之前赏荷宴发生的事耿耿于怀,这番难得机会,便想让她们都和解了,表姐那么好,大家一起做朋友,一起玩多好啊。
曦珠无奈被牵拉着。
经掠众人,她见到姜嫣,也见到秦枝月,还见到许多全然不记,正值芳华的面孔。
这回,都是再得体不过的姿态,都似忘却那回的不快。
曦珠看着她们脸上的笑,也不在意地微微笑着回应。
外间天寒地冻,不知何时飘落大雪,膳房那边陆续开始传菜,丫鬟们脚步不停地穿梭在风雪里,将一道道热菜送至温暖的花坞专隔的舍内,又在一角红炉摆起架子,熨烫不久前从京郊庄子送来的果酒。用桑葚、山楂、柑橘等鲜果酿成的,味清甘冽,女儿家喝最合适。
席宴热闹,二十余人,分散成三桌。
一大部分是卫虞去帖邀来,还有部分是被附带,都想借由与镇国公府唯一的姑娘交好。
现下都围在一处高高兴兴地吃喝,隔着透亮玻璃屏,又见芳草荣花,言语间再是几许恭维。
用过饭菜,时下还早,自是游戏花消无聊时日。
卫虞让身边的丫鬟去取骰子来,早就备好的,是个以青田玉石做的正体,自一至三点涂成黑色,四至六点涂成红色。
放于骰盘内盖合摇晃,以猜点数大小,输者要以花坞内有的花木做诗,还需押韵对仗,做不出就要罚酒。
若是赢者,便直接顺应下一人,也可指在场一人作诗,若做不出,也要罚酒。
时下玩开一轮,曦珠赢得一局,也没谁赢了指她作诗,倒似输者在比各自才学,得了抚掌称赞,都嬉嬉笑笑。
到第二轮,渐有不同。
未轮到她,秦枝月猜中大小,指向了她。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过来,曦珠抿紧唇,知道这是故意为难,到底还是来了。
她将其余人都看过,各自都笑。姜嫣坐在一边看着她。
没有谁会在外,又一次丢弃自己身为官家女或是世家女的身份,为议一个寄人篱下的商户女,让人耻笑。
但失去的脸面终究要找回。
“既做不出,便罚酒吧。”
自游戏开始,还没谁做不出诗,也没谁被罚酒,而她将是第一个。
曦珠跟着她们笑了笑,道:“我确实做不出,这杯酒我喝。”
她仰头将一杯果酒喝下。
玉骰子从秦枝月手上轮过去,很快,第二个赢者也指向她。
曦珠并不认识这个姑娘,但还是对她笑,接过酒再次喝尽。
卫虞察觉到不对劲,在第三人指来时,攒眉道:“赢了又没一定叫别人做诗。”
响起一片婉转驳声。
“还没谁这样的,各自输赢,怎么好找别人代替?”
“是呀,做不出诗也没什么的,可酒总要罚,不然我们还玩这个做什么。”
“既要玩就要受规矩,方才也有人如此。”
……
左一言右一言,卫虞对着自己的好友,有些吐露不出的质问,只会让场面更加难堪。
曦珠握住她的手,哄道:“小虞别多想,也不只我这样。”
还有谁呢?
坐在角落,那个叫郭华音的姑娘。在端午日见过的,杨楹要说给卫陵的那个夫家侄女。
兴许是沾了杨楹的关系,才过来生辰宴。
分明会作诗,且被严苛的孔采芙赞誉过。
却在这一场戏幕里,作为其二格格不入的人,聪颖地喝下罚酒,退避下来,好让这个针对她的局不至于突兀。
曦珠喝下第三杯酒,接着是第四杯、第五杯。
骰子终于传到她手中。
在一声声清脆的响声里,她猜说小。
开出却是大。
于是在众人注目下,曦珠笑着说:“我输了。”
她端起酒盏,干脆地喝下第六杯罚酒。
也不知是她太坦然,让人不忍,亦还是大家都自恃身份,明白不能将局做得太过,欺负一个寄人篱下的表姑娘,接下来没有人再为难她。
温暖的舍内很快洋溢起娇声笑语,一句接一句的好诗出口,花香、胭脂香、酒香,扑朔在一起,馥郁缭绕,熏染出一幕贵女欢快行乐的场面。
卫虞还在与她们玩笑,曦珠借口醉酒离开了。
离去前,她没有在席间见到姜嫣,不知何时走的。
寒风中轻吐出一口气,拢紧衣裳,又在回春月庭的路上,看到了她。
乔花坞的背面,辛夷树下,有一座八角亭子,地底连通坑洞,冬日围帘。
姜嫣与国公夫人一起迈上台阶,走了进去。
杨毓拍拍她的手,感叹道:“先前你一直在外祖家,我也照料不到你,这年你好歹回京,却事多的没见几次,你那继母对你可好,有没有苛待的地方?”
姜嫣面上淡笑,“您不必担心,她不敢对我如何,一应吃穿都是全的。”
杨毓道:“她不敢最好,若是哪时受了委屈,你尽管来找,便是依我与你母亲的情分,她都得听我劝。”
少时,她与姜嫣母亲是闺友,及至长大嫁人,这份情意也不曾断绝,可怜后头姜嫣母亲生了一场急病,突然之间人就走了,这个女儿也去了外祖家。今年春时及笄,到了议亲的年纪,才被她父亲派人接回京城。
念及此处,杨毓又将姜嫣细看。
自从卫陵到神枢营上职,每日勤恳,没有缺漏过,就连二儿子也说有几分样子了,到得时候,寻个契机就将他往别处调,升任官职。
仕途一事上,前头有丈夫和两个儿子帮衬,瞧着不用再操心。
先立业后成家,唯下只剩成家,才能彻底定心。
杨毓免不了琢磨此事。这两年来已经看过许多人家的姑娘,可能入眼的没两个。她那个小儿子的性子,纵是当下有好转的态势,可真要管他,没点手段是行不通的。
杨毓是觉姜嫣容貌、性子、家世都好。再是闺友之女。
只是还得要卫陵自己喜欢。
*
卫陵下值回来时,不巧在侧门碰见两人正要登车离去。
昏昧不明的灯笼下,秦枝月也没料到会在此时遇到他,自那起争端后,就许久不见,这下乍见这身玄服,衬地整个人冷峻非常,更引人心动。直接问道:“你才从神枢营回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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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陵轻笑嗤声:“你问这个是在搭话呢?我还以为这时候来小虞生辰宴的姑娘们都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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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蓦地叫秦枝月红了脸,低下头去。
却听他问:“听说秦大人将去黄源府,怎么还得空来这里?”
身边的哥哥回话:“有桩事要与你二哥说,这才过来。”
“哦。”他拉长一声,笑道:“那你此次去那边,路上定要当心了。”
不过两句话,便各自分别。
马车上,秦枝月还在想卫陵的那句话。她本也要在一个时辰前走的,可谁知哥哥有事来寻卫二爷,她便多留在卫虞那边,就是想试试能不能等到卫陵回府。本已心灰意冷,谁知最后竟等到了。
这下不免欣喜。
秦令筠见此,道:“他不过一句话,就让你这样?”
秦枝月羞道:“哪有!”
坐那里没会,她忍不住说起宴上的事,说那个表姑娘不愧商贾出身,沾的都是铜臭味,连句诗文都不会,就连那果酒也能喝醉,不过是没脸再待,借口离开罢了。
“你该收敛自己的脾性,迟早有一日,你会败在上面。”
“哥哥明早就要走,还来训我。”
秦令筠转着扳指,笑笑不再多言。
又想起那次卫陵堵住他上朝的路,一番挑衅言辞,末了还言说自己对柳曦珠上心,分明让他不要觊觎。他还以为依卫陵的性子,过不久就能听到镇国公府一出新的笑闻了。
却时隔几月,半点动静没有。当下看来,也似忘了两人先前的针锋,兴许卫陵只是一时兴趣。
*
卫陵是在去给妹妹送生辰礼后,得知今日发生的事,不好多问。
回到破空苑,让阿墨去叫青坠。
“对了,我和表姑娘回来时,还看到姜大姑娘和夫人说话,姑娘在那里看了好一会儿,才回去的。”
青坠先将宴上种种事都讲了,突地想起此事,只觉得那时表姑娘站在那里的样子,让人揪心得很,便说了出来。
“回到屋,问姑娘要不要醒酒汤,说不要,就上床睡了,方才才醒的。”
昏光残影下,卫陵沉默半晌,才提笔蘸墨,落了姜字上部,笔尖顿住,浓墨晕染糊涂,换纸,重新书写。
*
曦珠收到了来自他的第十六封信。
“我才去小虞那边,听说你今日玩酒令输了,你是不是不高兴?她们为难你,你就不要与她们玩了,作诗什么的也无聊得很,我就从不学这些,不会就不会,会了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你可别放心上了。
我虽不会那玩意,但玩骰子算有些能耐。我可以教你,只我不在你身边,只好画给你看了。”
……
就似连环画册,从放骰子起,到晃动的手势手法,再到听声,最后的落桌,每一个步骤,甚至用细笔在旁注释清楚。连画了五大张纸。
“我字写地不好看,画地确有几分好,是不是?你明不明白?可以试试,应当能十之中八,若是你肯照我的学。”
“你别在意她们,以后要是受了委屈,你别一个人闷着,和我说好了。我现在写着这信,心里也难受,要我在场,直接掀桌了!”
“不说这不高兴的事,另说件事。之前你不是叫我不要与那个洛平起争执吗,我听你的话,没和崇宪去收拾人,崇宪还因此与我生了气,这两日都没和我说话。
其实洛平也不算坏,就是脾气直,容易得罪人,与我一般,忘说他与我年岁差不离,武艺却比我好上许多,我是有些没用的,难怪你不喜欢我。从前我不说这种话,未免太贬低自己。”
……
接着又是洋洋洒洒的废言,末了似是察觉到画得好,竟画了小张自己的丑像,龇牙咧嘴,怪模怪样的,滑稽打趣般。
“开心些,好不好?”
曦珠却只将眼看着那几行字。
他能听她的,不与洛平冲突就好。
不高兴吗?那些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她只是在想这年即将过去,可她还没决定好,究竟要不要告诉他那些事?
将这封信放进匣中,已经摞起一叠。
但若告诉,又要怎么说?
曦珠望向窗外月夜下,纷纷扬扬的雪花,有些发呆。
不归家
十一月底时, 随着北方扑腾南下的凛冽风雪,传来了千里之外的喜讯。狄羌汗王病去,底下几大部落的首领, 为争夺新汗王的位置和草原领地,已与汗王的几个儿子动起兵戈。
内部政权更迭,打地火热, 不得不暂休与大燕的战事,派出使者讲求议和。
得到镇国公奏章的皇帝垂问内阁, 却是成日争吵不止。
一为趁机将狄羌歼灭, 才能得此后百年安定;
二为国库空虚, 自开年起,各地大小灾情百余数,又是给陛下建造避暑行宫,今年收缴上来的税银不堪负担, 现如今西北黄源府正闹匪患, 东南峡州一带也在向兵部催要衣甲粮秣,还不知后头要投入多少银子, 北疆的事只能暂且搁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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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终是拍板同意,并让内阁拟出和约,愤慨道这么些年打仗下来,大燕将士折损良多,要狄羌上贡金银良驹牛羊之类。
很快, 京城的使者带着这份条约前往北疆, 协同镇国公完成余下诸事。
卫度在户部, 此次求和涉及财政, 也很清楚,回府后见过母亲, 道不久父兄将要回京。
杨毓喜出望外,以为这年丈夫长子又要在外分离,不想能回来了,且听二子意思,是能在家长住。
公府上下很快忙活开,曦珠听到这个消息时,心下惊动。
她知这日迟早来到,既在盼望,也在忐忑。
年关之际,镇国公及世子的回京,将昭示神瑞二十三年的过去,翻篇来到卫家衰落的初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过月余了,她从暖融的被褥里钻出来,听从蓉娘的劝说,不再去藏香居,街道落了雪,虽有五城兵马司的人清理,但到底出行不便。
只是想着还有些事没交代妥当,要再去两回。
等到藏香居,已是晌午,却不想见到一个出户意料的人。
午后微阳从窗棂落入一张十七八岁的年轻面容上,眉目间精气神十足,眼睛更是因满含笑意,炯炯有神。
曦珠一时愣住。
赵闻登看她呆了,挑眉道:“你这样子怕不是不认识我了,这可才一年不到,要不要那么夸张?”
他围着她转一圈,打量过,噗嗤声笑出来。
“还真别说,来了京城就是不一样,都和以前大不相同,要在大街上,我都不敢上前来认你。”
他叽里呱啦一堆,见从小玩到大的好友盯着他,半点动静都没有,终于觉得不对劲起来。
赵闻登凑近些,瞪大眼道:“你真不认识我了?”
他变化有那么大吗?
不过是来之前将头发梳地精神些,选身好看的衣裳,不至于和先前差那么多才是。
蓉娘见姑娘迟迟没反应,也诧异了。
“这是闻登啊,姑娘不认识了?”
当听到这个名字,曦珠才缓缓地想起来。
这人叫赵闻登,是她在津州时,同住一条街的相邻,自幼就相熟的好友。
她努力将那点如同浮尘碎沫的过去,与眼前的这张脸对上。
前世赵闻登有没有来京城。
大抵没有吧,不然她怎么一点都记不得。
“你怎么来了?”曦珠望着陌生的人,生涩地以津州话问道。
赵闻登嬉笑:“我原本也不想来,可这年我跟我爹学做生意,他往哪里跑,我也只好跟着了。而且。”
他顿了顿,挺了挺胸膛道:“我跟露露定亲了,明年四月就要成亲,她让我这次来,要给她买那叫什么的绸缎,说是要做床帐。”
“不然这大老远的,来回一趟都得两个月,我是来受罪的。”
“对了,也想来看看你。你寄去津州的信,我娘看过后,还让我带东西给你。”
“噢,还有我和露露的喜糖。她让我带给你,说她很想你。”
……
说话颠三倒四,絮絮叨叨。
曦珠渐渐觉得眼眶有些热了。
她忽然明白过来,也许不是前世赵闻登没来,可能是因那时她一直在公府后院,不曾外出,所以才没有得知这些事。
即便得知,或许蓉娘说过一句,也忘了。
她胆怯,怎么敢向姨母提要出府的事呢。
“哎,怎么就要哭了?”
赵闻登想起那时大家跑出去玩,曦珠是最疯的那个,等回家连鞋都跑掉一只,被柳老爷打地直嚎,他趴在墙上看,还以为要被打坏了,就见小小一个人揪着满是脏泥的花裙子,绕着大院子一边跑,一边叫。
柳老爷在后面追得气喘吁吁。
柳夫人则一会喊“老爷,别打了。”一会喊“珠儿,到娘这里来,咱们不让你爹打。”
后来柳老爷还是抓住了她,打她手,问:“下回还疯不疯了?”
手心都打红了,她愣是半滴眼泪都不掉,撇嘴,硬着气道:“就要,就要!”
也只有读书,才能让她哭了。
曦珠将泪逼回眼去,“哪里哭了?”
她又勉强笑道:“你准备在这里待多久?”@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说到这事,赵闻登道:“三四日吧,还要看我爹的打算。”
两人再说过两句话,赵闻登捂住饿地发慌的肚子,直嚷嚷饿了。
曦珠便带他去信春堂,柳伯、蓉娘和赵父等人一道同行。
等柳伯和赵父用过膳,两人便去京城的商行。
只有蓉娘还等在雅间,劝着姑娘少喝些酒。
可见两人说起往事来,姑娘脸上的怅然,她也不再拦了。从前多活泼的性子,也不知怎么,从进京的那一日起,就变了。
蓉娘在说话声间,年纪大了渐起困意。
赵闻登向来是大大咧咧的性子,这会见蓉娘歪靠睡去,说话也没顾忌了。
“要我说,当初你爹要是答应你嫁给阿暨,你也不用来这能冻死人的京城,还离津州那么远。”
少时,他、露露、曦珠,还有阿暨,是玩得最好的。
那时玩过家家,他和露露扮一对,而曦珠则是和阿暨。
当时阿暨还说等长大了,要娶曦珠。还与家里人说了,要先定下来,谁知柳老爷固执说他只有一个女儿,以后是要招赘进门的,绝不外嫁。
阿暨家只有一个儿子,自然不肯同意。
去年他也定亲了。
这回来京城之前,阿暨还让他帮忙带信,但赵闻登不乐意帮这个忙,道:“你都定亲了,就别想曦珠了,我不会帮你带的。”
一连几日,阿暨都到赵家后门蹲着,就等他出来。
后头赵闻登实在没办法,被一同玩到大的好友苦巴巴看着,只好接了。
阿暨道:“我知道我和她没缘分,就是想问她在那边过得好不好,其他什么都没写。”
“好能怎么样,不好又怎么样?”
赵闻登问他:“你还能飞过去帮她?”
最后两人一起蹲在墙根处,望着天上的月亮发呆。
年少时,赵闻登以为自己和露露是一对,曦珠和阿暨是一对,长大了也一样,大家还在一处玩,父母彼此也认识,多好啊。
世事易变,谁又能想到后面会发生的事呢?
曦珠听他这样说,却忘了阿暨的模样,只能依稀想起些碎事。
赵闻登惆怅地喝了两杯酒,见她不应,也转过话,矮声问道:“你在公府如何,他们有没有为难你?”
曦珠低眼,笑道:“挺好的。”
声调有些缥缈。
“我听说那大户人家有好多规矩,更何况镇国公府,我都不敢想。你晓得我方才见到你,是什么感觉?”
赵闻登想着措辞,拧眉道:“就像变成另外一个人似的。”
奇奇怪怪的,他也不知该怎么说。
昂,就像利石被蚌磨去棱角,变得圆润,是那种大家闺秀的好看,但真不如之前的她。也是,要住在公府那种富贵地,哪还能活蹦乱跳,随便去玩啊,定是受委屈的。
赵闻登挠挠头,也不愿再说这话了。
“与我说说家里的事吧。”曦珠将盏里的酒喝下半杯,仍旧笑。
赵闻登便揭开新的话,说起那边近一年的新事。
“你走时不是托我照料你的马吗?之前我给它刷毛,还被它踹地翻地,现今倒不蹬我了,就吃地多多了,这年长好些,却还不让人骑,我看是还忘不了你。要得机会,我还是将它送来给你。”
“你还记得皮皮吗?以前你老喂它,也逮不住它,好几个月前藏你家宅子南角的柴房里去了,整日喵喵叫的,露露去瞧过,说是下了好几只崽,我俩就把它们抱来养,可惜死了一只,皮皮又跑了,不知又到哪里去了,丢了一堆孩子给我们。”
“你家没人了,空宅子竟被贼惦记上,还以为里面剩有什么好东西,大半夜闹出那动静来,结果被遛弯的陈叔发现,给扭到官府去,打了二十板子。这事我爹应该写信给你说过了?”
“啊,说起陈叔,他家的花饼店都拓开两间,听说还要往镇上开。隔壁的周家酒肆却要拆了,他家儿子在赌场败了干净,连老祖宗传下的酿酒法子都抵押了,后头发现是对家做局,要的就是那个方子,我来京城前,这事都还在闹。”
“说起酒,哎,你不是能喝吗,连我和阿暨都比不得你,不能现在几杯就倒了?我觉得这京城的酒都还没我们那里的烈。”
……
*
卫陵回府后,就得知今日曦珠同人在信春堂喝酒,待了近半日。
阿墨见三爷脸色一霎沉下,忙不迭补道。
“那人是从津州来的,是表姑娘的旧识。”
这段时日,他可算是清楚三爷对表姑娘有多重视了,这种事上更不敢马虎。但表姑娘他们说的都是津州话,他也听不懂啊。
卫陵闻言看向黑尽的天色,捏拳手背青筋绷起。
按照往常,她早回春月庭,不会留在外面。今日却与人饮醉,到现在都不回来。
这还是第一次。
“去问怎么回事。”
阿墨便往春月庭去。
青坠正要出门,国公夫人让她去藏香居照顾表姑娘,蓉娘不必再去,来回折腾也累。见阿墨来找,只留一句表姑娘身子不好,疼地厉害,才没回来。
阿墨慌张跑回破空苑,告知此事。
可不是醉酒吗?怎么就成疼地连动身都不成了?
只是他这话才完,就见三爷拎起搭在椅背上的外袍穿上,大步朝外去了。
风雪寂夜,柳伯送赵父、赵闻登等人去客栈安置下,回来就被妻子告知这晚姑娘没回公府。
心下一惊,忙问怎么回事。
“姑娘喝得多了,直说不要回公府,也不要在京城了,要回家去,回津州去。这话哪里能让国公夫人听到,免不得多想。我和蓉娘就商量说是以姑娘身体不适暂住这里,等明日再回去。现下喂过碗醒酒汤,已经睡了。”
藏香居前头是铺子,后头除开仓库,天井旁侧有两排屋。
除了柳伯一家,店中有两个做活的伙计也暂住此处。还有屋空下。
不想此时门外有人来,原是丫鬟青坠。
先前姑娘来时,有几次带着青坠,自然见过。
夫妻两个顿时有些惊慌。
方才让蓉娘带话,但是谎话。现下姑娘是睡着了,没再说那些话,可也醉着,瞧地出来。
柳伯的妻带青坠去那屋,颇为难道:“这是多喝点酒,也就没回去了。”
青坠不明,但前些日姑娘吃了几杯果酒就睡了好久,这回瞧着比上次还醉地厉害,只道这晚她来照看。
夜渐深,雪停风不止,一弯钩月垂挂半空。
窗前榆树枝缀满透明冰霜,摇撞之间,发出清泠的声响。
青坠见表姑娘熟睡,再将那盆银霜炭用钳子拨地更旺些,要在一旁临铺的矮榻睡下,就听到叩门声。
连着两声,不轻不重的。
她起身开门,以为是谁,不想看到一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雪落在他的发上,肩上,靴上,积起薄薄一层霜白。
一双黑岑岑的眼望过来。
“三爷。”青坠低声惊呼。
一路顶着刺骨冷风赶来,找暗处翻墙,又据雪地上凌乱混杂的脚步,辨认分析着找来这处。
气息带着冷意,紧锁的眉一直未曾舒展开。
他直接绕过面前的人跨过门槛,走进屋里。
青坠还在震惊,再见三爷毫无半分避讳,更是傻在原处。
“去外面守着。”
他说,径直朝床上闭眸沉睡的人去。
前世
前世。
往常封闭的嘉合堂早三日前就被打开大门, 打扫通风,洒水除秽。除夕一早,仆从丫鬟在管事的指挥下, 用巾子擦抹过细处,连地砖缝隙都没放过。
自世子、世子夫人,和国公先后逝去, 镇国公府连续两年不再过节,是为守孝期间不宜肆乐。
也因从两年前起, 三爷接手卫家军, 常年奔波在外, 与狄羌生死搏命,到了年关依旧固守凄风大雪的北塞。身体愈加不好的国公夫人担惧,就连该有的年夜饭也不让做了。
管事原以为这年还是如此,谁知三爷于十月就回京了。
是因吞没军田, 分封将士, 而被言官集结弹劾,最终被皇帝下旨归还军权, 回京待职。
三爷回来的这两个月,除见来拜的官员和亲友,鲜少外出,只在院中养伤。
直到三日前,管事被召去吩咐, 说将嘉合堂重开, 让大家聚在一块吃顿饭, 过个年吧。
及至夜幕降临, 万家灯火,辞旧迎新, 京城满是欢度新年的喜声和炮竹声。
公府嘉合堂前的长廊却起了争执。
垂悬廊下的灯笼被寒风吹地明光晃动,幽幽洒落下方一张瘦削阴冷,可堪往昔冷清的面容。
“当年你干下的好事,现如今是来了报应。他王壬清定是被那帮人怂恿,才会在陛下面前说什么六皇子才是天命所归,宜承大统!”
“此事我早一日得知,不必你在我面前重申。”
卫度看着眼前一脸平静的人,忍不住愤然怒道:“你既提前知晓,为何不与我说!”
自那起外室祸端之后,他就被夺职在家,接着父兄去世,卫家渐衰,太子势力跟着旁落,这两年是靠着卫陵征战的军功才稳住局面,皇帝也不敢再多动卫家。
但当今卫陵回京待职,北疆又遣去六皇子一党极力推举的武将。
现在又是什么天命之论,皇帝这些年吃丹修仙,昏聩迷信,本就不得宠的太子若真被废,北疆也被六皇子的人守住,等待卫家众人的只有死了。
“倘若你那时没去若邪山,还牵扯王壬清儿子死个尸骨无存,何至于这么些年记恨,到此时才发难!”
卫度见他不言,身侧的手紧握成拳。
卫陵望着廊外被霜雪覆盖的树木,漠然道:“你以为没有那回事,他们好不容易走到这步,不会想其他法子说服王壬清吗?”
“此事我会处理,你不用再置喙。”
从前这个三弟最是肆意好玩,事事不放心上,厌恶谈论前程,一听朝事,恨不得当即遁走。他劝说告勉,毫无用处。
如今却掌管着父亲留下的卫家军,结交朋党、党同伐异,事事都管控在手里,不允人分去半点权利。而他,却闲赋在家。
“你是当我没有官职在身,不能插手朝事,是不是?我们卫家的生死全系你一人身上,你却什么都不与我商议,独断专行,还当我是你二哥吗!”卫度冷声。
“我说了,我会处理。”卫陵的声音仍然平静。
“你如何做!你已被夺去兵权!”
卫度上前去,一把攥住了他的前襟。
卫陵岿然不动地站立着,只细窄的眼皮沉了几分,对迫近他咽喉的人道:“松手。”
便是他这副没有丝毫波动的样子,让卫度更加恼怒,却也在此刻,发现自己竟在这个与他流淌同种血缘的弟弟面前,有退怯的寒意。
那是经过大大小小几十场战争,杀了无数人,从尸山血海里存活下来,又在波云诡谲的党争里,浸淫阴谋诡计,才会有的眼神。
不过两年而已,却比他能力更甚。
甚至于,卫度不得不去猜测,比起大哥,卫陵才应该是那个最为遗承父亲的儿子。
衣襟越来越紧。
卫陵的神色也越来越冷。
“卫度,别逼我动手。”
“你们做什么!”
一道尖锐嘶声打破兄弟间将近的厮斗。
风一阵阵地刮,被卫虞搀扶着的杨毓远望那幕令人惊心的场景。丈夫和长子已经去了,好在还有三儿子顶着,才没出了乱子。她这副残躯,也没什么盼望了,只希望在世时,能看着还有的两个儿子和女儿好好的。
不想有朝一日,两个儿子要动起拳脚。
她只觉得喘不上气,一口寒气滚入,脚底打颤,彻底昏去。
顿时,混乱声起。
是卫虞的喊声,是卫度松手后的急奔声,是卫若卫锦的惊惶哭声,是正往堂中传菜的丫鬟打碎瓷盘的碎声……
是远处雪夜下绽放的烟花声,是别户家人团聚的喜乐笑声,是孩子踩在雪地咯吱的追逐打闹声,是不小心碎盘后互相道喜“今年碎碎平安啊。”
曦珠站于一边,目睹了卫家神瑞二十七年的除夕。
他一把将自己的母亲抱起,召亲卫去请御医,然后冲入大雪里。
他曾说:“让大家聚在一块吃顿饭,过个年吧。”
*
到了后半夜,御医道无碍,离去了,正院安静下来。
所有人紧绷的心神松弛,饥饿困乏随之而来,各自回去。
卫虞留下照料母亲。
曦珠看到他在门前,拍了拍卫朝的肩膀,低头说了什么,卫朝走远了,他又站了一会,才往外去。
漫天雪花飘落,很快在夜色下,将他的背影淹没。
曦珠也回去了。
一路上,她走地很慢,兴许是因雪大,走了很久,才走到那棵杏花树下。树枝干秃,堆落白雪。
又是那个岔路。
曾经无数次她停下的地方。
她微侧过身,朝破空苑的方向看去,远远地,有萤火般的光亮。
“姑娘,该回去了。”
青坠提醒。
曦珠回神。她不能这样。
却在那时,一个丫鬟自拐弯处出来,是从他的住处来的,手里提着一个食盒,朝她行礼。
本不该多问,但她还是望着那份沉甸甸的食盒,问了。
“三爷没有用饭吗?”
丫鬟惊诧表姑娘如何得知,点头道:“送去时,是亲卫递进去的,奴婢本要走了,又给叫住,说是不用。”
她暗下嘀咕声:“昨日三爷也没吃的。”
曦珠听得有些模糊,问:“他昨日也没吃饭吗?”
“是,昨日也是奴婢送的。”
丫鬟走远了。
后来,曦珠不知如何在进春月庭前,转回过身,对青坠说不必跟来,自己朝膳房去了。
忙碌了一日的厨娘厨子还在收拾灶台,本该热闹呈到嘉合堂的菜肴,又灰溜溜地被端回来。他们的费心都流入东水了,好在赏银是一分不少的。
曦珠在外门听了会,有些进退两难,到底还是进去了。
走时,她提着食盒,将衣袖内的银子递去给他们,笑着恭贺新年安乐。
姨母病的这些年,因端呈药膳食补,她常来这里,没有谁会多疑。
还在下雪,她撑着伞,走地很快,还差点因抄近路上的卵石滑倒。
天很冷,饭菜凉地也很快。
在距破空苑还有好一段路时,曦珠倏地停住脚步,她又有些踟蹰,不敢再前行。
“谁!”
昏光之下,机警的亲卫持剑过来了。
在看到她时,前一刻严阵以待的架势松懈,极快将锋利的剑归鞘。
“表姑娘?”
她来地匆忙,其实并没有想好措辞。@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亲卫看到她手里提着的东西,神色有些讶然,还有些怪异,最后了然道:“表姑娘是来给三爷送吃的?”
“您跟我来吧。”
甚至不等曦珠多说什么,他就转身朝院门去,她也只好跟在背后。
亲卫说:“三爷这两日是为王家烦的,您该听过,那个司天监监正王壬清的儿子,叫王颐的,好几年前死的。那时去的人多,可谁叫那紧要关头,是三爷拉住的人,后头人没活,反倒将账都算在三爷头上,昨日又倒腾到太子殿下身上。”
说及此,亲卫并不言深。
“三爷昨日就未用饭,整夜也没睡,方才回来更是一个人喝酒,我们不敢劝说,还劳烦表姑娘等会进去,让三爷别再喝了。”
“您的话,三爷一定听的。”
曦珠不懂亲卫为何会突然向她说这些。自从卫陵从北疆回来,她常常看到他身边跟着的这些人,都是沉默寡言,只有领命办事时才会开口应声。现在却将发生在他身上的事都泄露给她。
更不懂亲卫为何会说卫陵会听她的。
她被领进破空苑,经过其余亲卫时,他们都露出同样意味不明的神色。
她不禁紧张地握紧了手里的提盒。
亲卫将她带到静室外,站定,叩敲门扉,恭声道:“三爷,您别再喝了,对身体不好,还是吃些饭吧。”
话音甫落,门上传来砰地一惊声,震地门板晃荡了几下。
亲卫登时被吓地往后退一步,又见表姑娘也被吓地呆住。
一下子找到主心骨,硬着头皮往前去。
凑近了,还将声提高。
“三爷,是表姑娘给您送饭来的,外头还下着雪,怪冷的,您倒是先让人进去啊。”
离地近的亲卫听到这番话,都不由对他膜拜佩服。
太敢了,不愧是他们这些人里混地最好的。
门背后是长久的寂静,没再有任何声音。雪花飞舞,一捧白雪从梨花树的虬枝坠落。
亲卫心下揣摩,伸手将门推开,又眼神示意还在愣的表姑娘,让人进去。
曦珠没有听到卫陵的话,她犹豫不决。
可在门开那瞬,一股浓烈的酒香就朝她扑来,一个酒坛随着门的动静滚落下来,砸在雪地里。
她还是走了进去。
门哗地一声被关上,她无措地朝背后看了看,一切的风寒都被这扇门抵挡在外。
整间静室很暖和。
是他此次回京,半月的日子,找工匠翻修出来的。见客、休憩,都是在这里。并不大,不过二十来步就能走到底,很空旷,除了一张案几和笔墨纸砚,并没有什么杂物。
他没有回原来的屋子住。
此时他席地坐在一张楠木矮案后,在晦暗幽黄的灯烛下,又往嘴里灌了一口酒。
“你别喝了。”
曦珠没忍住朝他走了一步,也是这步,让心里的担忧反催着她不断往前走。
直到他面前,看清所有的他。
他只穿了一件并灰的单衣,料子很薄,勾勒出宽阔的肩膀。领口微开,锁骨凌厉地横亘,一道长疤盘桓在那里,延至颈项凸起的喉结,上下滚动之间,酒水从嘴角,流经冷硬的下颌,顺着那道疤,滑进衣襟内。
曦珠怔怔。
卫陵放下了酒,抬头注视她。
“会喝吗?”
他的嗓音略微喑哑。
不等她回答,他已经翻出案上唯一的酒盏,残有酒水,是他用过的,将坛子里的酒倒了一杯,移到对面给她。
似乎赌定了他一旦开口,无论什么事,她都会答应自己。
曦珠抿紧唇,半晌,提裙跪坐下,将食盒放到案上一角。
她看向他,点头道:“会。”
端过那杯酒,她仰头饮尽,辛辣刺喉。
他也喝了一大口,又给她倒了一杯。
没有任何言语,曦珠默然地陪他喝酒,一杯接一杯,将他倾倒而来的酒水都喝净,仿若他不停下,她会一直陪他。
逐渐地,她歪靠在案上,衣袖被洒落的酒水湿透。
卫陵忽而笑了,“怎么能喝那么多?”
酒水浓烈,寻常男子三杯就得倒,她却喝了快半坛子。
曦珠有些晕然,含糊不清道:“以前就能喝的。”
她望着他脸上的笑,问:“三表哥,你高兴些了吗?要是不够,我还能喝的。”
卫陵将酒坛放下,道:“不喝了,陪我说说话吧。”
“说什么?”
她手托着泛红的脸颊,问他。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做了错事,私吞军田分封将士,应该斩首凌迟?”
话一出口,卫陵就顿住。
他不该,也不能问她这个话。
却见她撑着身子,坐地端正了,看着他,认真说:“是因为之前黄源府平叛藩王作乱,已经花了许多钱,现在东南峡州那边要钱抵挡海寇,北疆也要和狄羌开战,如今朝廷艰难,户部扣住了银子,拖着不给,就连粮草都所剩无几,将士没有军饷是很难靠着一腔赤忱去打仗的。国库没钱,谁也不想出钱,先前军中出了几场哗变,你没办法才那样做的。”
她并没有说他错了没有,只是在阐述这起事的缘由。
尽管粗简,却说得明白。
卫陵问道:“谁告诉你的?”
她不可能知道。
只这念头才出,他就想到一个人。
“是微明与我说的。”
曦珠熏醉地眼睛有些红,可在说出这个名字时,还是滞住了。
卫陵沉声:“许执。”
她垂着头,轻轻地嗯了声,道:“我问他的。”
她努力回想那日他回京,她却去法兴寺给爹娘上香了,没有及时迎他,等回来时天都黑了,花厅那边还亮着光。
他在大发雷霆,震怒的样子吓地她只能躲在角落,听到了只言片语。
后来又知道他回京,是因被撤掉领兵之权。
她很担心,在去见许执时,才吐露一两句,又闭上嘴不继续了。她怕他也不知道,为难他。
那时许执正挽着袖子,蹲身用钳子从炉里扒拉出焖烤好的红薯,闻言问道:“是不是想知道为什么?”
他开始将那各方难解的纠葛掰碎,用最易懂的话告诉她。
与此同时,他擦去红薯外皮的草灰,细致地剥着皮,在话讲完,看到她一脸恍然大悟的神色时,微微一笑,将焦黄流糖的红薯递去给她,温声道:“吃吧,小心烫。”
他略去其中残忍龌龊,只将复杂的事实明了说与她听。
卫陵听懂了,许执这些话后的不忍。【看小说公众号:玖橘推文】
额角一阵刺痛,头疾犯了。
“三表哥,是我越矩了,我下次不会了。”
曦珠见他神情,隐约觉得问这个事不对。
下一刻,便听到他的问,很平和。
“为什么不问我,而去问他?”
“是真地怕我如别人口中所说那样,以权谋私,不再和以前一样了,是吗?”
如今许执才是她最可亲的人,她才会拿这种事去问他。
“不是的,我没有那样想。”
曦珠的声音低下去。
只是什么呢?
他追问道:“若是我真的有,你怎么想。”
“你应当明白,这公府上上下下,从里到外,处处要银子,不管是这里的一花一木,一砖一瓦,都要钱,这些还只是小数,人情往来,要拢住那些人的心,甚至让人冒着没命的危险做事,那些才是大数目。”
这个问题好难,她混沌地沉默下来,醉意开始泛滥了。
“好了,不说这个了。”
觉得为难到她,他笑一声,目光盯着她醉后愈加妩媚娇柔的脸,转口问道:“许执待你好吗?”
她似乎终于能答上他的问了,笑着将头点了点,“嗯,微明对我很好。”
她真地喝多了。
才会在他面前毫无顾忌地,说着另一个男人的好,语气里是难掩的喜欢。
“他会带我去街上玩,吃好多好吃的。他和我一样,都喜欢吃鱼,我们最常去的就是城东的柯家巷,那里有一家食肆的鱼丸最好吃了。”
“他在刑部的差事应当不算清闲,怎么有空陪你玩,怕不是渎职偷懒?”他问。
她立即反驳,气鼓鼓地瞪他道:“微明做事很认真,不会偷懒的。他都是休沐时才会与我出去,其他时候忙地都找不到人。”
“好,他很好。那除了玩,你们还做什么了?”
她想了想,笑弯眼眸,“也不光玩啦,他还问我喜欢哪处的屋子,喜欢什么样式的,带我去牙行找人看,说是现在他还买不起大的,只能先买小的,等以后有银子再换。”
说到这,她有些撇嘴道:“我与他说过,我这里有钱,可以先买下来,但他说不要我的。”
“为何要买房?”
又是一个已知答案的问。
“我嫁给他以后,就要离开公府,总要有个住的地方呀。”她不解道。
“我忘了,还以为你会一直住在这里。”
良久,他望着她眉眼的笑意,面颊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问道:“你们婚期是什么时候?”
“明年十月二十八。”
她又摇了摇头,道:“不对,是今年了,除夕过了,已经是新的一年了,是今年的十月二十八。”
她自顾自地,颇为烦恼说:“我的嫁衣还没绣好,蓉娘教了许久,可我连一半都没绣好,也不知能不能赶上。”
他问:“为何不直接让绣娘来?”
“我想第一次嫁人,总要自己做的。”
“对了,我还与他一起养了一只猫儿。”
……
忽然之间,曦珠察觉到他很久没有说话了,只在那盏灯后静静地聆听。她看向他,就见到一张苍白如纸的脸,低垂着眼睫,额角青筋绷起。
不知从何时起。
她着急问道:“三表哥,你怎么了?”
卫陵没有再看她,将眼睛闭上,缓声道:“你走吧。”
她没有走,也没有去细辨他此时语调里,几乎要崩溃的压抑,更没有保有清醒时对他的惧怕,哪怕是一分。
当他仰身躺倒时,她失去了所有该有的警醒,踉跄般朝他挪去。
然后看到一双漆黑却空洞的眸,似抽剥去所有的魂魄。
“你是身体哪里不舒服?是不是喝多了酒,难受了?我让大夫来看你,好不好?”
她应该立即起身离开,真如她所说,去找个大夫来。
而不是在看到他额上落下的汗时,伸手去擦。
也许是那时他的神情太脆弱了,让她没忍住怜惜。也许是醉地太厉害,恍惚到错看那其实不是脆弱。
是最后扭曲的挣扎罢了。
将要触碰到他的刹那,曦珠被他一下抓住手腕,力道很大,她痛地叫了一声,接着就被掐住腰,将她一个颠倒间,按倒在他的身.下。
卫陵揿压住她的双手在头顶,撑跪在她的上方,垂眼看她。
她眼角眉梢都是秾艳的瑰色,长发铺落,胸前绛红的衣带也逶迤在地,挣动间有清甜的香气浮动,混杂着酒香,让他情不自禁俯身下去,凑到她纤长白皙的脖颈处,深深嗅闻。
他低声问她:“你和他有没有这样亲近过?”
微凉的气息拂落,他的唇缓慢摩挲过她的肌肤,语气很平淡,吐字却是灼烫的,燎烧地曦珠几乎呆滞住,甚至忘记被他禁锢的手上的痛。@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只脑袋昏沉不堪,迷茫地望着头顶的雕梁。
“我和微明……”
“别在我面前叫他的字。”
卫陵抬起身,满是粗茧的手掌将她整个精巧的下巴收拢抬起,幽深的眸光落在她微微张开的唇上,拇指压在那丰润的下唇。
她的眼神纯净,与她此刻身体所表的媚态相得映彰。
他也不需她的回答。
“曦珠,我很厌恶你方才说的那些话。”
他有些痴语的呢喃:“你知道吗?我有时候真希望他不过一个凡夫,待你不好,不论是苛责你,亦还是利用你,怎么样都好。只要对你不好。你的性子也最容易被人欺负,一定会很伤心。”
他不惜说出最恶毒的念想,看着她睁大含雾的眼,然后恶劣地翘起嘴角,“到那时,你能去哪里,还能离得开公府吗?”
“为什么还来找我,如今分明怕我,却还要来关心我? ”
他笑了笑,又抚摸着她雪白的面腮。
“明白我哪里不舒服了吗?”
她太乖了,被他这样制在地上,任意妄为,还说尽恶心的话,也没有试图挣扎逃离。
是否真地醉地厉害,失去了该有的意识。
连话都不会说了。
头疼将欲裂开般,卫陵迫切地想离她更近,闻到她身上的气息他才能好受些,但这些不够。
他居高临下地俯瞰着她。
终于,他低下了头,朝她缓缓侵近。
仅有的一盏灯,将他整个庞然昏暝的影,笼铺在她身上。
曦珠仍是澄澈的眼眸,没有一丝害怕,也没有一点羞怯,只是睫毛轻颤地看着他,就像她根本不明白将要发生的一切。
亦还是她一直不说话,是在看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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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卫陵的唇要落下时,他听到她极轻的声音。
“三表哥,你是不是在害怕我也走了,与你说话的人又少了一个,才会这样的。”
烛火噼啪炸开一簇细花,他脊背陡地僵冷。
曦珠并没有看他此时的脸,昏醉里恍惚觉得他需要自容的余地,还是望向了顶梁,不觉被松开的手迟疑下,才放到他坚毅的后背,仍是轻轻地,一下下地抚摸着。
她知道,他只是太累了,被这么多事负压在身,却不能对谁倾吐。
过去多久,他最终将头偏侧开,埋在她温暖的肩颈,闭上了眼。
浅薄的欲望颓散,更深处的疲惫绵长袭来。
她揭示了他真正的恐惧,他怕她离开自己。
“你别害怕,你还这样年轻,还有好长的路要走,也还会遇到好多人,以后会有别人愿意听你的诉说,也愿意陪着你,你要往前看啊……”
但还有谁呢?
在他这一生所遇转折的每一个节点,都是她陪伴在身侧,现在她却也要放开他,不再管他了。
窗外风雪声细簌,她的声音很温柔。
这也许是最后一次了。
冥冥之中,他如此想。
她在一声声的安慰里,不知何时睡着了。
卫陵将自己的大氅给她盖上,吃了药,又将她带来的食盒打开。
饭菜都凉透了,他还是端起碗,捏着筷子的手在抖,一口又一口,将它们都吃完。
吃好饭,卫陵起身走出静室,外面雪将停,天光熹微。
他唤亲卫过来。
“爷,什么吩咐?”
卫陵看着满院大雪,恢复了往常模样,平声:“备马出城。”
亲卫明白这是要对那些人动手了,他看向被阖的门,疑问:“那表姑娘?”
“去叫她身边的人过来伺候,不必动她,等她醒了。”
亲卫先是错愕,接着应声赶去做事。
卫陵没有再回头,冒着风雪走出了破空苑的门。
酩酊语
她安静地睡着。
在一方围拢的扁青纱帐里, 双眸闭着,鬓边的碎发些许散乱,落于渐褪薄红的莹白颊畔。
卫陵低头, 伸手将那缕乱发轻拨,覆掌在尚且稚嫩的脸腮,触及柔软温凉。指腹一下接一下地, 抚摸过她紧蹙的眉,想要抚平它。
究竟喝了多少, 才会醉成这样?却纵使深醉, 仍是睡得不安稳。
那么平日的夜里, 她是否都如此?
直到那弯细眉松缓,他才停下动作,但仍贴着她的脸,没有放开。
如今他想要光明正大单独见她一面都难, 再多说两句话, 她都怕被人发现。他已经有好一段时日,不曾这样近地看她, 更遑论这样亲近她。
手中忽地起了酥麻,微弱清浅的气息拂过,她侧枕着,用脸轻轻地蹭着他的掌心。
卫陵不禁唤了一声她的名。
他的声音极低,飘忽地几不可闻, 却似是某个机关, 将她唤醒了。
她还沉在醉意里, 只朦胧见一个影正在床侧, 瞧不清面目,却知道是他, 下意识地张唇回应。
“三表哥。”
也是这声出口,她似惊醒过来,一下子坐起身。
浓密乌黑的长发披落她纤弱的肩侧和后背,霜色的里衣前襟松散开,露出小片洁白起伏的肌肤。
她睁大眼望着他,好半晌,才呆呆地问道:“你怎么来了?”
她真地清醒了吗?
卫陵看着她,平静道:“你今晚没回去,我才来找你。”
他伸手,将她凌乱的发撩开,把要滑退下肩的衣裳重新给她穿好。曦珠一动不动地,只眨着眼,长翘的睫毛颤动,乖顺地任由他触碰着自己。
“怎么醉成这样,是喝了多少?”
卫陵问,手指停落在她胸前,系好蝴蝶绸带,才抬眸望向她。
她揪住了被褥,垂眼盯着上面鹊踏喜枝的绣纹,小声地咕哝:“我没醉,也没喝多少的。”
“那是多少?”
他抬起她低落的下颌,这回问时带了点笑。
他一双漆黑的眼看过来,她抿紧唇,犹豫好一会,才慢慢张开手指,比了个三给他。颤巍巍的。
卫陵笑意更深些,“真的?”
曦珠又多出两个手指,悄悄觑他一眼,见他一脸不信,也不知是不是心虚般,只是不断摇头道:“我记不得了。”
她握紧手,复低下头。
“可是闻登难得来找我,我很高兴,才会多喝的。”
脑子昏昏,她回想起赵闻登说的那些陈年旧事,以及现今津州的变化。胸口酸酸的,声音也有些闷了。
“他要和露露成婚了。”
这句话就像打开了一个豁口,心里的酸楚缓缓倾泻而出。
曦珠屈起双膝,一点点蜷缩起来,“好奇怪为什么他们会在一处呀,我记得那时露露最讨厌闻登了,我们一起出去玩,闻登总是扯她的头发,拉她的裙子。露露有一条最喜欢的碎花裙子,被闻登弄脏了不能再穿,她哭了很久,说以后不要再和他玩了。”
她问:“怎么以前那么讨厌一个人,后来却会喜欢上他,要嫁给他了呢?”
似自言自语般,她的声低下去。
“我忘记了好多事,今日闻登过来看我,我竟然连他都认不出来。”
卫陵沉默下来,想要安抚她,只是手才要放在曦珠的头上,就听到她的低语。
“他还说起了阿暨,我竟然也忘记了,分明那时我们一道玩地最好,他也最护着我。”
她好似陷入了回忆。
“我刚学骑马那会,是阿暨教的我。阿爹不让我学,说要等我再长大些,怕危险,可我很想学,只要学会了,就可以到处去玩了。我拜托阿暨,他一开始不乐意教我,说要把我摔了怎么办,可他呀,总耐不住我磨他。”
说到此处,曦珠没忍住笑了笑。
“他还是答应教我,偷偷带我去学。不过半日,我以为自己会了,逞性骑马跑远了些,结果马突然不听我的,一下子脱缰,他在后头追好久,直到我摔下马,也不知跑到了哪里,那是一片很大的荒草地,望不到尽头,风哗啦地吹着,惊起一片飞鸟。”
她将下巴倚在膝上,神情宁和,沉浸到那段没有他的过往里去。
卫陵的心倏然收紧,“你伤地重不重?”
她轻微扬起唇角,接着说下去。
“后来大夫来看,没受什么伤,是摔在草上了,可那时好痛啊,我动不了,阿暨也不敢挪动我。找不到回去的路,我们就在那里等,等到月亮升起,还没有人来找我们。我肚子好饿,他说要去找吃的,我不让他去,怕一个人留在那里。”
她说地很慢,每一句话,都像耗费许多心神去回想。
“后来呢?”卫陵嗓音涩然。
曦珠朝他笑,轻声道:“再后来,他就没去了,我们还是等着人来。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再醒来就见到赶来的阿爹,然后回家了。”
其实只是一桩小事,甚至与她经历过的那些惊涛骇浪比起,这很不值得一提。
但奇怪的是,或许是第一次身处那样广袤无垠的孤寂,尽管时隔两世的光阴,才会让她一直记得。
她最喜欢热闹,也最害怕孤单。
可现在她讨厌热闹了。
“三表哥,其实那次我是故意输的。”
她跳话太快,毫无续接的语句,直接转向另一个场景里面。
从被面扯勾出一根赤色丝线来,她绕缠在指间。
卫陵听到她说:“阿爹很厉害,以前跟过马帮和镖局,也很会喝酒和赌钱,还总吹嘘自己,我能喝是随他的,赌钱上他也教过我一些,你在信里与我说的那些,我都懂。除了听声,摇掷我也会,无论几点我都能晃出,甚至是多个骰子一起,我都可以。”
语调有几分骄傲,这股自得催使她往下说:“我也会做诗的,那些押韵平仄我都知道,一点不算难,微明以前教过我……”
话到此节,曦珠蓦地委顿无声。
卫陵看见她咬紧唇,垂下了眼。
他缓和着,握紧的拳再度松开,就似没听到后面的话,也似把她从那又一段他不知的过去拉回来,摸了摸她柔软的头发,撑起笑来夸她,“好厉害,我还以为你不会的。”
近乎哄孩子的语气。
她渐渐被安抚平静,却仍有些闷闷:“我一点都不想认输,可我不想再和她们一起玩,她们都瞧不起我,一道欺负我。”
卫陵低声:“那就不和她们玩了,以后我替你还回去,让她们都不敢欺负你。”
可她没听到他的承诺,只是愣愣地说:“这是第二次了。”
雪色和月色掺杂,一同映落疏窗的藤纸,朦胧在曦珠泛红的眼眶上。
卫陵以为是那次赏荷宴的事。
可是。
他却听她说:“那次我也输了。”
她轻声絮语。
“小虞过生辰,我本来不想去的,但我想去看看她,想去看你喜欢的人是什么样子,然后看到你和她在说话……”
她说的不是今生,而是前世。那段他早已忘掉的记忆。
卫陵明白的瞬间,整颗心绞痛起来,难以抑制地剥烈。
他想让她别说了,都过去了,那只是年少时的不知所谓,他对姜嫣再没有任何感情。她应该知道的,姜家是卫家仇敌,他不可能放过姜家的人,姜嫣是生是死他也全不在乎。
前世今生,他只爱她一个人。
可卫陵开不了口,他看着她通红的双眼,知道这又是一次报复。她几乎在以自损的方式,也要报复他。
他不能反击抵挡,只能承受而下。
直至她终于给了他一个辩解的机会。
“三表哥,你说喜欢我,是不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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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陵抵着她的额,声音轻缓,却很坚定:“是,只喜欢你。”
“你喜欢了我,是不是就不可以喜欢她了?”
即便两人相抵,亲昵如此,她的目光仍犹夷不定。
“对,不可以,也不会喜欢别人。”
卫陵俯首更近,却看到她眼里有深埋的畏意。
情绪似六月急雨。
她被跌宕的醉意,猛地推入一个深陷的水井里,倒影出将来的祸患,伤心游移淹没,沉浮之间,恐惧袭来。
“她会嫁给谢松,谢松还没来京城,春闱还没开考,他应该快来了,谢松会娶她的。”
“三表哥,你不可以喜欢她,她的父亲和谢松会害你们的,皇帝不喜欢太子,也不喜欢卫家,他们都会害你的。”
就像被不断扑来的水冲涌口鼻,她的意识凌乱起来,急迫地寻求着可以救命的绳索,要把即将到来的命运都告诉他。@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又跳到哪处,就连话都断断续续,不成完整,无根无据。
“卫度会和孔采芙和离,他今年六月回京时,还带了个外室回来,会被发现的,孔采芙的父亲会弹劾,温家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卫家会被打压。”
“后年,谢松还会和秦令筠一起害死大表哥,就在黄源府……”
她朝他诉说着,却戛然而止。
就在那个名字出口时。
卫陵感到她浑身僵硬住,接着轻微颤抖着,双手环抱住自己的肩膀,唇瓣翕动,眼也睁大了。是惊恐之状。
“曦珠,曦珠。”
他皱眉,连声唤她。
她置若罔闻,整个人似完全脱离了这个恍若梦境的世。
卫陵不得不强硬地抬起她的头,逼她将眼落在自己身上。
“看着我。”
“曦珠,你看着我。有什么事,都告诉我。”
他的目光不曾偏移一寸,也只看着她,直到她眼里的惊吓渐渐退散,蔓延而来的是连绵泪水,与她的话一同锥心刺骨,让他溃不成军。
“他拿鞭子打我,逼问我写了什么给你,可我不能告诉他,我信你会活着回来,你说过的,一定会平安回来。”
她陡然哭起来,所有的委屈都在此刻爆发。
“可是你为什么没有回来,你明明答应的!”
“我一直在等你,一直在等你啊。”
她哽咽地将近气断,抓住他的衣襟。
这些在清醒时绝不会宣之于口的话,仿佛都要趁着这场沉沦醉意告诉他。
卫陵将她揽在怀里,紧紧地抱着。
他无言以对,是为自己的食言,也是为她所受的折磨。
喉咙哽痛难受,还能说些什么,才能宽慰到她,最后只是无力的三个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对不起。”
但又有什么用。她因他受过的伤痛都能消弭吗?
她泣不成声,挣揣出他的怀抱,如同质问地看着他,任由泪水滑落。
“他说你死了,还说会救我。”
“他打了我,却还要给我上药,你知不知道当他掀我衣裳,一遍又一遍地摸我时,我多想去死!”
“曦珠。”
卫陵忍痛握住她的肩膀,唤了一声。
她却只觉喉颈正被一只手捏住,喘不上来气。
“我不想再见到他,可为什么重新来过,还会见到他,还要为了卫度,他讨厌我,我却要为他,去见秦令筠。我一点都不想管他和那个外室的事,可是……”
纤瘦的肩微颤,有抽噎声。
“可是我想你好好活着,不能丢下你,也不能丢下阿锦阿朝他们,让他们再受那些苦。”
“我现在每一日都在掰着指头过,每夜都能想起那些事,有时想地睡不着,可是我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你们躲过那些祸端。”
静谧深夜,窗外偶尔从树梢枝头扑落而下的积雪清声。
她终于崩溃,抵住他的胸口而泣。
“我不想在这里,不想在京城了。”
“我想回津州。”
“三表哥,我想回家。”
那一声声微弱的哭,似是对他的恳求,向他求得准许。
巷口的寒风迎面吹来,卫陵行走在归去的雪路上,觉得惘然起来。
盘算早在他昏睡十日醒来,得知她生病的那晚定下。唯有卫家稳定下来,他与她,才能彻底放下心。
他也想过,到时与她一起离开京城,回去津州。无论今后她要做什么,他都会陪她。
而这一切美好愿景的前提,是改变前世所有人的命运,最重要的是太子得以登基,镇国公府卫家无恙。
但他没有狂妄到认为重生,就能得偿所愿。就如战场上的瞬息万变,太多不可控会随时随地发生。
神瑞年间后期的朝堂,政局混乱。
倘若他踏错一步,疏漏哪处,兴许再入万劫不复。
到时,曦珠又该怎么办?
真到那个地步,她绝不能再淌入卫家这个浑水。甚至因这个可能,他不能将与她的事摆上明面,只要扯进卫家,她以后再想脱身绝非易事。
但为何不在一开始就告诉她,他也回来了,让她彻底摆脱这份危险?
是他的自私。
卫陵清楚,一旦告诉曦珠自己也重生的事,她会离开他,也会离开京城。她现在之所以还留在公府,是因还记挂卫家后来的命运。
可是现今前世的负压已经让她难堪至此。
卫陵感到一股凄然寒意,连腿脚都麻木,衣裳前襟被风一吹,她残留的泪水如同淬冰,尖锐地扎入他的心口。
他从不觉得哪次算计是狠心的,唯有这次,他便觉得这是一种对她的残忍,是在利用她的真心。她尚且毫无察觉,但这种算计已先将他罚罪千百次。
她要是得知这样歹毒的心肠用在她身上,会怎么样?
她会恨他的。
黑黯的天幕逐渐飞雪,面色被冷地有些发白,卫陵漫无边际地在大雪里,想着。
他甚至开始想,该如何与她坦诚,应下她的恳求,放了她。
但走着走着,他一个踉跄,好在撑墙扶住。这时,他才发觉头疼许久了,已到难以忍受的地步。
他拿药出来吃,咳嗽两声,吞咽下寒气,才缓过来。
脑子跟着活络冷静,眼神也清明起来。
他在一条白色的狭窄巷道里,仰起头,望着雪夜下的月亮。
他从来都想向她坦诚,可有时时机一旦错过,便再也开不了口。就如前世。
但这回,至少给他一次机会吧。
比起荒诞的重生之机,能改变许多事,更甚左右天下局势,这不足为道的情爱,对于上天而言,也不过小小的心愿,不是吗?
卫陵以拳抵唇,咳一声,步履重又变得坚定,慢慢地朝来时的路去。
月亮在一点,一点地往西边落下。
他总能找出一条路,为了周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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