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
从卫陵的第一句话出口, 曦珠就像被什么定在原地。
他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曦珠忽然觉得他有些陌生了,抬头看他,发觉就连再熟悉不过的面容也变了, 恣意风流的眉眼好似变得温柔,眸中只有她一个人。
他不会这样看她的。
从来都不会。
曦珠想将他看得更清楚些,可随着他温声说着缥缈的情意, 深藏的热意从心上一点点积起,逐渐地, 蔓延到她的眼中, 模糊了所有的一切。
她仿佛看到了前世的卫陵。
那个夜晚, 当她抛去自尊,换来的却是他的无言,以及漠然的眼神。她被他看着一步步地朝后退,难堪至极, 只有逃走, 才能让自己在落泪前,不被他看到, 受到更大的羞辱。
一定是自己听错了。
他不会对她说这样的话。
他怎么会喜欢她呢?
不会的。
上辈子她那么喜欢他,却求而不得。如今重来一世,她放下了,却轻而易举得到了他的喜欢。
是笑话吗?
曦珠想要后退,就如当年一样逃走, 匣子却沉重地压在她的手上, 让她迈不动步子。
如雾朦胧的泪里, 一桩早已安睡在过往尘土里的小事, 跟着慢慢苏醒。
那年她及笄,因孝期不得不粗简, 就如今日般,似乎没有什么不同,不过是少了些来祝礼的人,各个脸上都是再得体不过的笑,将她一人围在里面,在冗长华丽的唱词中,拉着她、恭贺着她,朝一个女子一生里最重要的前程去。
曦珠站在那个分界处,迷茫地望着那条被称赞的金光熠熠,却不知归处的路。
她畏惧地不敢迈过那条线,好似那是能彻底割裂她一生的刃,踌躇犹豫间,一个高阔的背影渐渐出现在尽头。
也只是一个背影。
她立即不管不顾地朝他跑去,追逐他的影。
“错了。”
像是被人发现了。
她微微白了脸,慌乱见一张陌生肃穆的面孔。是姨母特意为她的笄礼请来主持的女宾,正皱着细高的眉毛冷凝她,重道:“错了。”
什么错了?
随着所有人的视线落下,原来是排演过许多遍的礼出错了。
红晕迅速从她的耳朵,爬满了脸畔,将骤生的白驱赶。
她低下头,规整地将手重新叠置在身前,认真地接着听从那传承了千百年的礼。眼却悄悄地弯成一抹月牙的弧度。
那个不能被人知道的秘密,莫名因今日,也变得有些特别了。
她怀揣着那样难言的欢喜,行走在阴黯的天幕下。
又一次在那个岔路,停了下来,望着破空苑的方向。
他今日也没在府上。
他已经五日没回来了。
她有点难过。
他在外头哪里?又是和什么人在一起,怎么那么久都不回来?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好玩的事,才忘记回家了?
她有些想他了。
“在想什么呢?”一道蕴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她蓦地僵住脊背。
他来至她身前,眼将周遭蓬生的花草扫一遍,继而失笑,“怎么每回我们遇到,都是在这里?”
她抬头,睫毛一颤颤的,紧张地连话都续不成一句。
“三表哥,我,我没想什么。”
他的第二个问,她没法回答,因而只剩沉默。可她难得见他一次,想与他多说两句话,以此来度过下一次两人再见时,中间那段漫长难捱的日子。
可要说什么呢?她整日都在这后宅,没有什么有意思的事与他说。
也只有今日的及笄算得上有些新鲜的事,但与他说,他会不会猜得到她的心思。
她不能让他知道。
“要我说,表妹还是穿鲜亮颜色的衣裳好看,可比往日……”
他似才想起这时的她还在孝期,说错了话,忽地一顿,将她上下看过,最终停落在她那张着妆的面容,明白笑问:“表妹今日及笄吗?”
曦珠在他的目光下,将眼轻垂,喜悦于他的夸赞,攥着裙子点头应声。
自然而然地,也看到了他手中的一方红匣。
他一瞬握紧,又很快松开,仍是笑。
“我近日在外忙地都没空回来,不知你及笄的事,等过两日,我补一份礼给你。”
像是在给她解释。他托着手里的匣,直率道:“这是我要送予别人的,不大合适给你。”
歉声里有着一丝低至温柔的笑意。
他今日很高兴,一直都是笑的。
曦珠唇角止不住地上扬,又压住,故作矜持地摇摇头,慢声:“三表哥,不用麻烦的。”
“说了送你,怎能随意收回话。”
他背身倒走上了右边的路,看看天色,摆手,“我有事先走了,你也快些回去,这天怕是要落雨,可别淋着了。”
说完,就转过身走远。不过眨眼,浅云的袍衫就被一层又一层的薄霜秋色遮掩,再不见踪影。
来的匆匆,去的也匆匆。
徒留下一句随口,又斩钉截铁的许诺,让她等待。
等过两日。
是在五日后。
曦珠从卫虞那里得知了一件事。
三日前翰林学士的嫡长女姜嫣过生辰,他送去礼物,姜嫣没有收。
“嫣姐姐没收才对呢,三哥那样的性子,就得狠狠压他,哼,先前还说不成婚,也不要人管。这回可算是栽坑里去了,他喜欢别人,别人还不喜欢他呢。”
“三哥气得这两日又不知上哪里混去。”
“不过我觉得嫣姐姐挺好,若是真和三哥成的话。”
“表姐,你还记得吗,上回赏荷宴,嫣姐姐也来了的。”卫虞说地兴起,才记起那次宴,表姐不知去哪里了,都没和她们一道玩。
“要不等下回,我们再碰到,到时我与你们引认,我们可以一块玩儿。”
曦珠在一句接一句的笑语里,混沌不堪。
然后,她也笑,轻快地说:“好啊。”
临了,她撑着那副尚且幼稚未长成,却承载万般酸楚的躯骨,回到春月庭。
再撑到夜里,无人之时。
才敢哭出来。
小声,脸埋在枕头里呜咽,不敢被人听见。
难过如海潮,铺天盖地地朝她扑涌而来,几乎将她溺毙。
那是她第一次知道他喜欢姜嫣。
也知道了,他早忘了承诺她的事。
曦珠看着手中的匣失神。
觉得有些熟悉。
她将它与前世那日不断重叠。她疑心这是那时他要送给姜嫣的礼。
同一日,同一个时辰,同一个地方。
同样的红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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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重来的一回,他竟然说这礼是送给她的,说喜欢她。
过往既封入尘土,久而久之,酝酿出一种难解的惆怅,偶尔怀念罢了。
前世的伤口经历寒来暑往的风霜雪雨,早已结痂,却也斑斑纵横,丑陋难视。到后来,连她都忘了那一刀刀缘何而来。
此时他却亲手将那把刀,又一次将她的心划割,割破了那道最初的陈年旧疤,让她想了起来。
绵薄的疼痛一丝一缕地,渐将他的那些肺腑之言裂断。
碎成一片片荒诞而奇诡的碎片。
“你怎么了?”
卫陵朝表妹走近小步。
他不明白怎么在说出心意后,表妹会变成这样。是他说错话了吗?可那些话他想过许多次,应当是没有问题的。
那她为什么要哭了?
在卫陵的手情不自禁地抚上表妹盈满泪的眼时,却见她微微侧过脸,往后退了步,避开了。
如同之前,她躲避他时。
她抬头,重新看向了他。
卫陵一霎愣住。
云霞铺落她雪白的面腮,似是浮动了一层流金的薄纱。
微红的眼眶盈着变浅的泪,临晚的秋风带着霜气,将那双浅琥珀的眼瞳映地几分寒凉。
她就那样直直地看他,是一种从未有过的眼神。
卫陵尚且怔怔,想不明白为什么,面前就递来他片刻前送出去的礼。
少顷,他反应过来,脸色有些难看。
“什么意思?”他问道,嗓音也沉闷。@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明明她都收下了,就因为他说了那些话,就要这样冷待他,还要把礼还回来。
她的意思是不愿意吗?
卫陵觉得气败起来,和被拒后隐隐的恼意。还有丝丝茫然。
他头次对一个女子有了心意,想要对她好,为此将两人的后来都思索。
他想了许多,茶饭不思,昼夜难眠。
不想会得到这样的回应,更衬得他的那些愁思可笑。
僵持之中。
她没有说一个字,他也没再得到她的一句话。
渐兴的风里,卫陵心里仅残的雀跃期望熄灭了,生而有之的骄意很快压住冒头的难过,不允许在她显然拒绝的目光下,继续自辱追问。
须臾,他轻抬下颌,兀地呵笑一声。
“我送出去的东西,就没有还回来的道理,你不要就丢了。”
*
这晚,是一个宁静的夜。
青坠将纱帐放下,把灯挑熄了,轻步走出去,合上房门。
屋里只剩下曦珠一人。
她平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细细的风声,还有匿于深叶里秋蝉的低鸣。
没有雨。
前世的这个时候,应当是落雨的,她依稀记起。
变数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一次次地回溯,从惊惶的第一日初醒,到后来的每一日,追寻近半年间,所有可能的异变。
但直到渗入帐纱的月光偏移出去,帐顶的吉祥纹彻底遁进黑暗,她也没能得出一个结果。
曦珠恍然发现,好似自重来,她有太多的事要去想,去做,以至于没有过余的时间去想卫陵。
只要他还活得好好的,至于其他,也就随他去了。
少之又少的见面,颠来覆去就是那么几次。
兴许是这份疏漏,让她遗忘了一些细枝末节。
陡然地,就迎来了今日。
他的那些话犹在耳畔。
曦珠微微躬身,将自己蜷缩起来,侧望着帐外。月影西移,堪见外面的家具,长久沉默地摆放在那里。
她不知怎么就想起临死前,做的那个梦了。
他也是这样与她说话的,低柔而缱绻。
从两人相见的第一面起,他对她,虽一贯笑语善行,却总有几分疏远。再到后来卫家巨变,他的言辞愈加客气,她也极少再看到他的笑了。
他又怎么会一遍又一遍地唤她的名,仿若她是他很重要的人似的。
真是梦吧。
梦?
曦珠一刹坐起身,在一方围拢的帐内,惊惧起来。
他不会喜欢她的,也不会说那些话。
难道如今也是一场梦,所有的一切都是梦?
她奔下床,不知所措地环顾着四周,举目不定,最终目光停落在那个放在榻桌上的红匣。
泣血般的红,在月华下,如水般静静地流淌。
是他送给姜嫣的生辰礼。
怎么会在这里呢?
曦珠迷茫地看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这是卫陵送给她的及笄礼。
触及微凉,只要轻轻一揭,就能得知前世他到底送给了姜嫣什么。
不是梦。
若是梦,他怎么会忍心,这样残酷地对待她呢。
曦珠收回发颤的手,惨白的脸上浮现一丝笑容。
她一定可以改变前世的结局,不让自己再沦落进去。
但为什么这世的他却变了。
曦珠眼前出现了卫陵离去的背影。他这回是真的生气了,可又要她说什么呢。
她慢慢坐下来,将整个疲惫不堪的身子塌陷进零星的晨曦里,阖上了眼。
*
秋阳微凉,满山泛黄秋色,越往里走,风大起来,吹动重叠的松枝林叶,在山谷中掀起飒飒声浪,惊飞深处的鹊鸟,扑扇翅膀在半空鸣叫。
一众人骑马背弓地朝山间去,一路上说说笑笑。
自那日傍晚之后,卫陵的心里始终攒着一团火气,却不知对何处发泄。
若是被拒倒也算了。
只是他话才出口,她反应就那样大,似是要哭,后头更是那样冷漠,还要把他备了好些日子的礼还回来,更是让他挫败。
他自恃没有哪处做错,也没有哪句话说错。
反复将那日的事想过无数遍,真是越想越闷地慌。
恰姚崇宪来找,说是秋猎,便一道去,当作散心。
姚崇宪上职才几日,日夜盼着,好不容易得了休沐的机会,就觉得许久没跟好友一道出来玩,又是九月秋日,再好不过的狩猎时节,便邀了几人出来。认识不久的王颐也在其中。
自然地,要论起其中关系,他和卫陵最好。
两人驾马并驱,姚崇宪见他神色愁闷,趣问道:“上回灯会后再想约你出来,你说有事在忙,问忙什么也不说,现在倒是肯出来玩了,怎么就成这样了?看着像是谁惹到你了,你告诉我是哪个,我帮你收拾他去。”
夜间凝成的寒露未散,从枝叶间掉落,卫陵随手抹去脸上的露水,懒声道:“没谁,是我自己心情不好。”
他可不想将此事告诉谁。
若被人得知他这第一回表白,就被拒绝,还不定嘲弄成什么样,实在丢人。再者,他不想听到谁议论表妹。
姚崇宪说这话纯粹是好奇,也是打发路上时日。
这京城中,只有卫陵去惹别人,谁敢惹他啊。
既然不愿意说,姚崇宪也没再问,倒主动说起自己上职的神枢营。他的父亲是金吾卫统领,将他安排进去是再轻易不过的事。
他不乐意去,可胳膊拧不过大腿,好在他被编入右掖军,坐营内臣受父亲提携。他每日倒很清闲。
但近日,遇到一桩让他生恼的事。与一个叫洛平的把牌官生了冲突。
“我也是这两日才得知这年末营中有评级,我这司官的位置,原定给他的,可巧我爹给我弄上去,挡了人家的路。怪道我入职那日,就对我横眉冷对。昨日对练,若非我小心,胳膊差些给他拐断,今日哪还能找你来打猎。”
姚崇宪说及此处,恨声:“我早瞧他不顺眼,等哪日得空,定找机会修理他一顿。”
他这边絮叨半天,也不见回应。
“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在听。”卫陵被他捶了肩,无奈应道。
近些日,他是连饭都吃不下,更别提和谁说话时,还会认真听了,不一会就要走神。
他揉把眉心,“你这意思可不是让我帮你吗?”
姚崇宪嘿笑声:“那个洛平有点本事,我打听出他还是前年的武状元,我这功夫比他差些,只要你帮我一二,定能一雪前耻。”
想到昨日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撂倒在地的惨样,他更是恨地不行。
卫陵扭头瞥他一眼,“武状元?”
“我可没那个能耐。”
姚崇宪道:“那你总不能见我被人欺负。”
“我这功夫,你叫我去对上,还不定被打地多惨,到时丢脸的就是我们两个。再说了,他又没特意招惹你。”卫陵拽着缰绳驱马转了个向,往另条道走。
“那还叫没招惹啊?白眼都快翻上天了。你功夫总比我好,我又不让你正面对他,教训他一下也好啊。”
“哎。”姚崇宪跟上他,“我说你还当我是兄弟吗?咱们两个可穿一条裤衩长大的。”
在听到洛平这个名字时,卫陵脑子就有些泛痛,再听他将话说到这个份上,突地又是刺痛,忍不住曲指敲了下。
姚崇宪皱眉问:“总不能我这个事,说的你头疼了?今日也无精打采的。”
“不是。早些时候就有的,时不时就疼下。”
卫陵也不知怎么今日头疼的次数多起来,但尚可忍受。
姚崇宪忧声道:“找大夫看过了吗?”
“又不是什么事,还麻烦。”卫陵一听好友的关切询问,叹口气,“行了,我帮你。”
姚崇宪便笑起来。他就知卫陵定会帮他,哪回都这样。
这事既解决了,那接着就是秋猎的玩乐事。
说是玩乐,到底有几分凶险,因上次若邪山的事,几人被家里人好一顿说教,这回选的地倒是熟悉,前两年都来过这座山几次,倒不怕再出事。
还是和去年一样,决意两人为组,拆散来比试。以两个时辰为限,日落之前,回到原处汇合。
王颐不擅骑射。
骑马倒是可以,但弓没摸过几次。
这回也是卫陵派人过来问他,是否要去秋猎,不想错过这个与朋友相交的机会,才过来的。
同行几人在一道玩过几次,虽他少话安静,但算融洽。
因此卫陵与姚崇宪在前头讲话时,王颐不算尴尬。
等要分开时,就不免窘态了。
只他一人不会射猎。
卫陵将几人看过,直接道:“你跟我一起。”
他将人叫来,总不能放着不管。
王颐安心了。
姚崇宪本想与卫陵一块,如此只能作罢。
几人分别后,卫陵就带着王颐继续往山里去。
崎岖幽静的山道上,秋风兴起,卷刮起潮润泥地上的落叶,泛起似有似无的腐烂气息。
卫陵当下闻着这股味道,愈觉得烦躁气闷,却也拧眉找了个稍微宽敞的地,教起王颐开弓的技巧。
不让脑子空闲着。
“扣弦的拇指再往下些,这样射出时,箭才能不掉。”
“推弓时,你的无名指和小指不要用力,不然瞄准时是一个样,射出去又是一个样,准头会差许多。”
“将背挺直了,力道都是从这处来的。”卫陵按紧王颐的后背,肃声道:“收腹,呼吸放轻缓,看箭头时,要顺着杆子看,别只顾着盯猎物。”
“先将这直弓的动作练好了,再学斜弓。”
……
王颐起初觉得难,连拉开弓都吃力得很,又听卫陵颇为严厉的语调,怕自己不行,但卫陵不厌其烦地教,他也不好说出口,憋着劲地学,终于将动作标准了,射出第一支箭。
中的正是前方一棵红松的树杆中点。卫陵指的方向。
他登时喜悦地笑起来,忙道:“麻烦你费心地教我,才射地这么准。我之前从未学过武艺,还怕学这个要许久。”
卫陵道:“这才入个门,静着让你射,但要跑起来,还要费时日学,也不是一时半刻能学会的。”
王颐有些不好意思地挠头,“这回秋猎,大家说是比试,但你一直教我,花了怕有半个多时辰,我又才学的,帮不了你,担心连累你输了。”
既是比试,输了的就要给彩头。
卫陵见他放下的手臂还在发抖,收眼随口笑道:“我来这不为赢,待在府上闷了,才出来走走,玩而已。你别觉得耽搁我,还紧着自己学,看风景也挺好。”
他骑着马,朝前方的黄栌林去。
深秋未至,那成团的瘦枝圆叶拢在一处,黄里裹着红,间有些残绿,占据了一半的盘囷山道。
王颐趁在身后,甩了甩手缓解酸痛,再跟上前去,就听到卫陵说。
“我原以为你不会来这秋猎。”
确实,以王颐的性子,本不会来的,不仅不擅骑射,也有些心有余悸这样的外出。
可想着自中秋与母亲说了心仪柳姑娘,母亲与父亲商议后,立即去和国公夫人说了此事,虽还未定,但国公夫人也透出意思来,可以找寻机会让他与柳姑娘见面,两人熟悉些再说。
王颐自然高兴,再是三日前,柳姑娘及笄,母亲持礼回来后,更是连声满意,说是仪态容貌品性真没得挑。
家中都无异议,只差柳姑娘那边了。
他心里头更是一股悸动乱窜。
与卫陵既为朋友,是想这次来了,让他在国公夫人面前多说两句好话,多加些期许。
再是上次与卫陵见面,隔了半个多月。
王颐担心疏远关系,这才一口答应今日的秋猎。
“我。”王颐张了好几次口,好歹说出来了,“我想请你帮个忙。”
卫陵晃了下神,侧首看一脸紧张的他,“帮忙?”
今日真是,先是姚崇宪,后是王颐。
都让他帮忙。
难免不想起自己,可谁来帮他?他自己还气烦地很。
卫陵低头,拧眉看乱踏蹄子踩落叶玩闹的马,拍了拍它的脖子,问道:“什么忙?”
王颐捏住方才学弓时被弦崩疼的指,深吸口气道:“我不知国公夫人有没有与你说及柳姑娘与我的事。”
他是紧张的,头次托人做这样的事。
可想着两人都是朋友,卫陵又是个性情极好的人,定然愿意帮这个忙。
但不想他话说完,过好一会,都没个回应。
禁不住朝旁看去,就见卫陵还将目光落在马上。
这时,听到他问:“没听我娘说过,你和曦珠的什么事,说清楚。”
声调还是平的。
王颐没留意他为何直呼心上人的名,就将想过好几遍的话说出来,“我心悦柳姑娘,中秋过后就与我娘说了,我娘去了公府,与你母亲说了此事……我还不知柳姑娘是如何想的,可又想这事最后要你母亲决定,便想让你帮忙,让你在你母亲面前……”
话间有停顿,但算顺畅。
卫陵在接连的欢喜话中,眼微眯起,唇角一点点冷笑。
好得很。
难怪那时表妹会是那样的神情。
他这几日彻日彻夜地想,不管他再怎么做错说错,她都不该那样。
难道她有什么顾虑,不能对他说。
卫陵昨晚才好不容易找出个由头出来,说不准表妹是担心爹娘不答应,毕竟两人的身份摆在那处,她怕这个是自然的。可他又不在乎世俗的说论。
但也因想到这个,他到底多虑了。娘那里暂且不说,他的婚事最终还要爹答应。
若是爹不点头,他费再大的劲,也是白搭。
而爹那个人严苛得很,一见他就要骂,说他每日只知道玩,不思进取。保不准牵连到他娶妻的事,比二哥娶妻时还严。
卫陵越想越难受,甚至想到最后,真要不成,他就带表妹私奔。
找个清净地,两个人过日子,他不至于养不起她。
胡思乱想没会,他忽地给了自己脑袋一巴掌。不行,还是得逞力挣扎。
适才问了姚崇宪神枢营的一些事,念头渐成。
虽还对那日表妹的举止耿耿于怀,但自己才说会改掉坏脾气,转头就对她那样冷言,表妹还不定如何伤心难过。
他得找个机会,将他所想与她说清。
卫陵的身体还在山里晃着,心早就飘回家去了。
不妨王颐一番诚恳请求,将他所有的幻想都给击碎,搅地整颗心抽疼,头也痛胀起来。
“你说,你喜欢上曦珠?还让你母亲来说亲了?”他问。
王颐将话说完,松口气笑道,“是,所以才想请你帮个忙。”
他的笑不过浮出瞬,就听卫陵连声笑。
“好,好。”
王颐以为这是应下,正要谢语,却陡地迎来淬着寒冰似的目光,接着就是一道爆呵厉声。
“第一回,我问你是不是喜欢她,你如何说的!”
憋压了几日的火气蓬动,终于找到了泄处。
随之而来,那晚中秋梦中的场景再次充斥脑中,那个面容模糊的男人好似轮廓清晰了些,却还是不够。
是不是他?
卫陵头痛欲裂,忍不住狠揿额角。
王颐一时被震吓住,都没反应过来,当见卫陵额上都是冷汗,痛苦不堪的样子,醒神过来,着急道:“你怎么了?”
连人都有些摇晃,他忙要搀住卫陵,却被狠戾甩开。
“滚,别碰我!”
王颐差些被那力道给带的摔下马去,慌张间攥把马鬃,马被抓痛,扬蹄乱走。等他稳住身体,就见卫陵双目赤红地盯着他,活似杀人一般的眼神。
王颐整个人混乱起来,不明白忽然之间,就成了这个样子。
身处浓秋林荫遮蔽下,光斑碎漏,头顶翻涌的沙沙声,卷动风尘。对上那种置他于死地的敌意,他一动不敢动,手心在不断冒冷汗。
隐约地,他渐渐想起一些事。
“你是不是也……”
王颐的喉咙干涩发紧,吞咽下,又坚定地看着卫陵,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将要落在那两个沉重的字上,还是停顿下来。
卫陵是他此生以为的挚友,倘若他也喜欢柳姑娘……
一张弓极快地在他眼前挽开,玄黑护腕翻转刹那,箭矢的利铁锋茫搭弦,对准了他。在这张弓背后,是一双如刀森冷的眼。
面无表情,不携一丝情绪。
王颐一霎枯哑,看着对他展露杀意的卫陵。
京中都传他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全凭喜好做事,得罪再多人也仍是嘻笑无谓,总归他镇国公府的出身,惹出祸事来,也能借着权势弹压下去。
可自若邪山一事后,在王颐看来,那些不过是传言。
后来更是在两人认识的三个多月里,觉得卫陵是个极好的人,对身边的人义气,与他相处,很随性舒服。
王颐很高兴能有这样一个朋友。
但此时,他恍然自己并未真正了解卫陵。
就在片刻前,卫陵还在耐心地教他骑射的技巧,却一个天翻地覆间,他手里的弓箭将要射过来。
王颐看着那道弦一寸寸拉满,直到几乎被绷断,扣弦拉箭的手背青筋爆凸。一旦松动一丝一毫,箭将射穿他。
惊惧攀爬全身,王颐颤栗不停,世间所有的声音将要消失在耳际时,他蓦地听到一声短促的笑。
嘲弄般。
在这声笑里,撕裂破风的呼啸猝起,利箭朝他而来。
却划过耳边,朝后方的灌丛去了。
卫陵几觉头痛地似是被火烧灼,迸烈“呲呲”的细微炸响,竭力撑身射出的一箭,还是射偏了,飞入湿烂的泥地。
狼被射偏右眼,捂眼龇出一口惨白锐利的齿,继而昂首嚎叫。
“快走!”
卫陵咬牙忍痛,垂下持弓的手,躬下满是冷汗的后背,虚握缰绳,想赶紧离开这里。
狼嚎势必引来同伴。
如今他这样,根本没办法对付这些畜生。
他见王颐不动,一声怒喝:“让你快走!愣着喂狼啊!”
王颐被吓地醒过来,可不及他动作,身后那匹瞎眼的狼大张着嘴,朝他的腿扑咬过来。
一道身影奔袭而至,王颐只觉眼前一花,就见卫陵护在了他身前。
痛地仿若全身的骨头都在错位,就连视线都模糊,卫陵分辨着声,抡起硬弓,一把朝狼的头砸过去,这一使力,连人都摔了下去。
狼被砸地头偏过去,却极快扑过来,将要咬断他的手。
卫陵一手虎口掐住它,死死按在地上,臂膀扬起,又是一拳砸下去。
好似能看清些了,他晃了晃头,就见王颐还在,只感连日来尽是倒霉事,分明这地不该出现狼才是,一时气涌攻心,痛咳地真不如昏死过去。
可他不能将命交代在这里。
他要去问表妹,将事情都弄明白了。
她一定是喜欢他的,不然不会那样难过。她一定有苦衷,但有什么可担心的,无论什么问题,他都会解决的。
只要她喜欢他,就好了。
卫陵顺着绑腿,将匕首掏出,一刀子朝狼的脖颈捅去,狠转了几下。
热烫的腥血喷溅满脸,他抬袖抹把脸,煞白了脸喘气,头愈来愈痛,里面的浆水都要被火烧干了。
卫陵踉跄地支起身体,抓住缰绳,想要上马。
一只手搀扶起他,王颐还在抖,他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事,可也知道现在必须赶紧走。
“快上来,我们一道走!”
卫陵借着他的手力,已踩住马镫,又是一阵锥痛,手臂失力。
却在这时,听得狼嚎。
丛林深处,闻着血味找寻而来的狼群,毛发直立,卧伏在地,一双双碧绿的狼眼望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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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剩的清明里,卫陵看到最前面皮毛发紫的狼,朝那只死去的狼长啸一声,跟着就是身后的三匹狼。
此起彼伏的嚎声,他咬紧后槽牙,松开王颐发颤的手,道:“去找崇宪他们过来。”
方才他对付一只狼已够费劲,这再来四只,定敌不过。
“可是你。”
王颐的话乍被呵断。
“赶紧滚,别给爷拖后腿!”
卫陵被王颐磨叽地火气更大,险些吐血,真想将人喂狼吃。眼见那头狼奔过来,他猛地抽出银鞭,甩了一记在王颐坐下的马屁股上。
王颐猝不及防被颠地要摔下来,好在及时稳住,才俯起身,就被马带地跑远。
他再回头,卫陵的背影留在身后。
他抓住了那只深紫皮毛的狼,翻滚两圈,将它的头揿压在地。他那匹纯黑的汗血宝马正一个后蹄子,踢开了他背后扑袭上去的灰狼。
还有两只狼跟上身后,可听那紫狼一声声的嚎,都折返回去,朝卫陵去了。
王颐眼中起了热意。
他恶意揣测卫陵,到头来却被卫陵舍命相救。
他忍泪回转头,夹紧马腹,打了一鞭子,催马疾驰,往姚崇宪等人的去向。
在葱郁的秋林里,大声地喊着同友的名字。
*
剧痛袭向全身,像是大火扑来,把皮肉都滚过一遭,要将他的魂魄烧尽。
他似乎听到了谁正在低声窃语。
“这是什么?”
“不知道,瞧着有些像平安符,但都脏烂成这样,也不知多少年了。”
“哪里来的?怎么拿来这烧。”
“是三夫人还没挪去春月庭养病前,留在破空苑的。这不是这几日要收拢三爷和三夫人的东西,能烧的都要烧干净嘛。”
卫陵只觉整个人快炸开。
他恼怒地掐住最后一只狼的毛脖,曲腿翻身,不想下一刻从坡上滚过,满是嶙峋碎石,划穿身上的锦袍。
脑袋磕刺额穴,殷红的血蜿蜒流出。
“你还叫三夫人呢,连棺椁都送去津州了。”
“我这不是一时没习惯吗,再说了,不叫三夫人,那该唤什么。”
“哎,要我说啊,三夫人也是可怜,好不容易回京得了好日子过,却是受不住,病成那个样子,就只剩一个架子在。我听说她先前容貌好看得很。”
“可别说了,三夫人病重时,是我贴身照顾的。你不知她那一身的伤疤,瞧着就吓人,看地我难受得不行。”
脸上挨了一爪子,卫陵咳唾出一口血沫。
舔了舔裂开的嘴角,他强撑气息,抓住狼的后颈,再度翻身,将它往石上狠惯。
低嚎,私声,渐弱下去。
额上的血流进眼里,映出一张狰狞惨白的面。
“其实我觉得三夫人真傻。若是三爷还活着,还有的攀附权贵,可人死地连尸都收不全,咱们府还落寞地流放了,你说这到底是图什么啊。”
“三夫人可真爱三爷,就连那回破空苑请道士,都没能送走三爷的魂魄。你说,会不会两人都爱着,却天隔一方。”
“三爷要真爱,还不早娶了?再说三夫人,我看是因担着责,才会答应嫁了三爷的牌位,不然也不会最后走时,说要回家去,都不愿和三爷葬一处,不受卫家香火。”
“你还不知一件事,三夫人以前说定了亲的,就是当朝的刑部尚书。”
“天爷,那怎么会没嫁成!”
“我偷说你听,你可别乱讲出去。”
……
意识在涣散,说话声渐远。
卫陵疲累至极,无力沉在一片腥臭沸腾的污秽里,想要从钻心的烧灼中挣爬出来。
他还要回家去找她,与她都说清楚。
回家,找她。
但抵不过不断蔓延的痛意,秋日的晴空将要逝去于眼中,他渐渐阖上沉重的眼,喃喃低声。
侵压而来的黑暗深处,似乎有人也在唤她的名。
嘶哑地模糊,却一遍又一遍,无波无澜。
“曦珠。”
“曦珠。”
“你到底在哪里?”
……
生与死
傍晚时分, 天色昏黄,曦珠整理完近些日子的进货单子,以及再把账册和柳伯核对过, 才和蓉娘登上了回去的马车。
不想才到门口,踩凳下车,就见拴马石边有六七匹马, 还未及多想,就看到从门外正进去一个背着药箱的人, 观后背服饰是太医院的人。
曦珠蹙眉。
公府几个院子里, 若是有人生病, 都是先请外头信得过的大夫来看,除非是病实在不好治,或是情形严重,才会拿帖子去太医院请人。
是谁生了病?
等她回去春月庭, 问起青坠此事。
青坠一直在府上, 自然清楚,便道:“是三爷, 今日和姚家的公子去秋猎,不想遇到狼群,等找到时都不知昏过去多久。”
曦珠听完,愣了愣,不由抬头, 透过打开的疏窗, 看向破空苑的方向。
此时的破空苑中, 杨毓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今日昌乐侯府的老夫人过七十大寿, 杨毓带着大媳妇去应酬,还遇到了王夫人, 论及两个小辈的事,商说双九重阳,曲江设螃蟹宴,不如趁着过节的当头,让曦珠和王颐见过。
谁知宴未过半,府上就来管事,跑地满头大汗,还差点磕倒地上。
“夫人,不好了,三爷出事了!”
那个逆子多的在外闯祸,这段时日好不容易消停了,乐意待在府上,陪她用过几回晚膳。杨毓原以为要转性了,却不想她前脚刚出府,他后脚就往山里去,还被好几只狼围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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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顾不得跟主家辞别,就慌忙赶回府去。
一旁的王夫人也是着急地不行。
自若邪山的事之后,曾占算的祸患除了,王夫人不再辖制儿子的外出。
不过与丈夫对他叮嘱两番,一次好运罢了,却也牵连地公府三子受伤,以后万不能再去危险的地方。
这孩子向来听话,她是放心的。
她没料到这桩秋猎的事里还有王颐,没听他讲起今日要外出。听管事说起卫家三子的伤势那般严重,现下王颐定也在公府。
王夫人拍拍胸脯缓过一口气,朝得了消息赶来的昌平侯夫人告辞,也赶紧乘车,跟上国公夫人的马车。
杨毓到了破空苑,见小儿子满身是伤地闭眼沉躺。
衣袍几乎被利石划破稀烂,那一处处崩破的血肉,早就干涸了流血。右侧脸颊还有几道翻皮的抓痕,从眼脸一直延伸到嘴角。额角还有一个乌压压的血洞,可见里面的森森白骨。
血还在淌,湿透了鬓角,滴落下来。那月白的绸枕被染红大半。
卫虞早就哭开,扑在床边,朦朦胧胧地望着大夫处理伤,不停地叫着三哥,却哽咽地不成样子。
杨毓登时险些晕厥过去,泪漫上眼,苦声喊道:“怎么成这样了啊?”
被大儿媳董纯礼扶住。
她急道:“三弟伤成这样,还是快些去请太医过来,可不能耽搁了。”
杨毓才回神,连连道是,绢子蘸把泪要唤人。
孔采芙上前道:“娘,我早一炷香前让人拿夫君的帖去请了,只路远,还要等一会。我先请了这回芳堂的陈大夫,他算是精明外伤,您别急。”
杨毓点点头,却如何不急,不断问着陈大夫。
满屋子还站了此次去秋猎的各家公子,一时都急望等待。
姚崇宪不住踱步,一边担心卫陵的伤,一边委实没想通那个地界怎么会有狼。他心里一阵后怕,在林间听到王颐的呼声,紧赶过去,就见那一副惨烈的场景。
他再清楚不过卫陵的武艺。
可也因清楚,才最是胆颤,他不知卫陵是如何杀了那五匹狼。
按理,是不能的。
王颐已被王夫人拉出屋去,先是转个圈看他有没有受伤,见都好着,又问及整起事的经过。说到后头,王夫人都没忍住打了他。
戳着他的脑袋,哭骂道:“我瞧你,是要连累家里。”
王颐一声不吭地低头挨骂。
屋里屋外,一时闹哄哄。
比及天暗下来,太医来诊,对国公夫人安慰道:“这头上的伤看着吓人,到底没有伤到要害的地方,要不了多久就能醒,后头将养些时日,便能好全了。”
他落笔写下药方,交过去。杨毓松气擦汗,好一番感谢,着元嬷嬷送重金。
当晚,杨毓守在小儿子的身边,照料喂药。
时不时惊醒,幽暗灯火下,那张惨白的脸始终沉静,没有一丝苏醒的迹象。
翌日,她又坐守。再是三碗药下去,仍旧不醒。
匆忙唤人,拿了丈夫的名帖,去太医院再请。重开药方,比及第一副,更为腥郁苦重。
院判道:“夫人莫慌,这伤势瞧着是往好的,定能醒转过来。”
连了两日,不知灌下去多少药汤,卫陵却迟迟不醒,仍旧安睡在床上,一动不动。唇却因药有些泛青。
若非还有鼻息,杨毓都要以为她的小儿子没了,流泪日夜守着,望着他被银针扎地乌青的手臂,睁着一双苦熬红肿的眼,接着叫太医院的人来。
董纯礼自嫁进公府,还是头回见婆母这般模样,劝说无能,只好与弟媳孔采芙一道担起府上各处庶务,好不让府上乱套,更添麻烦。
等到第七日,卫陵仍旧不醒。
皇帝得知此事,也表担忧,并下令太医院,务必救醒卫家三子。卫皇后着身边的宦官,亲自过公府询问病情。
卫度接连三日未到户部衙门点卯上职,告假在家,整日陪同母亲,又应付着上门探病的各户官家勋贵,连太子和杨家舅舅那边都派人带礼过来问。
并不断遣人去城内请大夫。凡是有些能耐的,都被他请了过来。
“只要能救得人醒,府上出百金作诊费。”
这话一出,哪个不是铆足了劲。勿说这诊金,就说连太医院都没能救醒人,若是自己做到,岂非对自个的名声有大好处。
但等诊金被拔高地吓人,甚至被卫二爷许出一个空字的承诺,谁都没那个能耐。
到后头,这些大夫都聚在一出商讨这病,却谁也没法子了。
天色阴沉,秦令筠从督察院下值后,直接坐车到了公府,由小厮引入去往厅堂。一路见大夫唉声叹气地出门去。
等见卫度,他撩袍坐下,问道:“卫陵还未醒来吗?”
卫度应对一日,也是身心疲惫,随手端盏茶喝口缓,凝眉摇头道:“照那些大夫的话,早应醒的,但不知试了多少法子,就是醒不过来。”
说到此处,他微微探身。
“你父亲最近可有的忙?”
秦令筠望着茶盅上漂浮的碧青龙井沫子,道:“他上月初离了潭龙观,说是去哪个道场,至今未归。”
他捻起茶盖撇一撇,唇角仍是直抿,眼里有些笑了。
“你问这个做什么,我父亲不过一个道士,可治不了病。”
卫度皱眉:“我是疑我三弟中了邪。”
*
“嗑嗵”一声,惊地曦珠往脚边看,筷子正朝桌角滚了几寸。她顿了顿,然后俯身去将那支碰落的筷捡起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蓉娘过来,从她手里收去,道:“我再去换双。”
曦珠重新坐回凳上,应好。
等新筷握在手中,她去夹瓷碟里的银丝肚,夹了两次都落回去,第三回夹起,却放在碗里,好半晌都没动。
蓉娘走到她身边,劝道:“姑娘好歹吃些,你瞧你这几日吃地这样少,都瘦好些了。”
曦珠捏紧筷,低声道:“我不怎么吃得下。”
她起身,又回转榻边。
“都撤下去吧。”
透过蒙蒙秋雨,蓉娘望了望破空苑的方向,叹气一声。这好些日子,那处就没个安静的时候,人来人往,大夫来了几遭,就会去几遭。听说太医院从上至下的各个御医已是换过一轮。
就连国公夫人费心费神,这两日也因骤降的秋雨病了,被众人劝回正院养病。
府上都在议说此事,怕是这回卫三爷要熬不过去。
蓉娘清楚先前三爷帮过姑娘,姑娘念着,才会如此,九日不曾出过门了。又加之如今各处惶恐,就连膳房那边也多做素净的菜色。
这一日不醒,怕是府上都如此。
蓉娘见姑娘已歪在引枕上,只好收拾起桌来,想着等会到膳房再要一碗粥,好歹让姑娘用些。
门一开一合,室内复入清寂。
青坠去探那边的消息,还没有回来。
曦珠抱着膝,垂眼,渺然地望膝上的裙。
那日分别后,她没有再见卫陵。
直到今日,过去了十五日。
堪堪半月,她不想他会出这样的事。分明前世他没有在这个年纪,也没有在这个秋日受这样的重伤,还伤地醒不过来。
若真地发生过,这样严重,她定然会记得,不会忘记。
又是哪里出了岔子。
橙黄灯影静静地筛在那捧淡紫玉簪上,渐凋枯萎。
雨大了,扑打在檐上的青瓦,滴滴答答溅跳窗纸,沁入薄霜寒气。蝉不知躲在哪处深丛,低低地唱。
她不禁拢了拢身上的衣,蜷缩起来,将头埋在膝上。
倘若他一直不醒,倘若他一直不醒……
她要怎么办。
这重来的一世,她要怎么接着走下去。
*
翌日,卫虞正要去破空苑看三哥,却听丫鬟说表姐来了,忙出室阁。
“表姐怎么来了?”
连续多日的担心,她是这边看完三哥,又跑去那边看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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曦珠看着她发红的眼,抿了抿唇道:“我刚去看过姨母,经过你这儿,想着问你三表哥如何了,可有好些?”
卫虞揉揉有些肿的眼,摇头道:“不知喝了多少药,可就是没醒。”
话落就沉默了。
她真怕三哥再也醒不过来了。想到这,眼睛又是一酸,掉泪下来。
曦珠轻抚她的肩,抱住她,咽了咽有些痛的喉,柔声道:“会好的,既然能喝得下药,岂非三表哥也是想醒的。大抵是身上的伤重,一时半会没养好,才不能醒来。现下他伤好地快吗?说不准伤全好了,他就会醒了。兴许今日就醒了,再迟些,那就明日,总会醒的。”
“小虞,别哭了啊。”
曦珠拿帕子矮身给她擦泪。
卫虞憋着泪点头,笑道:“嗯,三哥会醒的。”
她唤来丫鬟收整,问:“我要去看三哥,表姐,你要一道去吗?”
其实方才去正院,曦珠就得知卫陵仍是昏睡。她想看他,却不能一个人去,只能迂回地来找卫虞。
卫虞既主动说起,她顺着应了。
等到破空苑外,就见那棵近乎覆盖半座院落的梨花树黄了叶,在秋雨中凝了霜寒,已掉了半数,露出纵横乌压的虬枝。
这是她重来后,第二回来这里。
夏去秋来,已过三月的光景。
她在正门对着的厅内,并没有进去里室,只看着卫虞走进去,听到她与太医的对话。
“怎么我三哥还不醒来,你的医术到底行不行?”
“四小姐,容我再试这个药,我昨夜翻了历朝各部医书,终于叫我翻出有人也得过这个症状的病,受了重伤,长睡不醒。喝了这副药后,不过一夜就醒了……”
“别啰嗦了,要是有效就赶紧试药,给我三哥用。”
一扇黄花梨的福纹隔门背后,说话声渐渐消匿,唯有药味丝丝缕缕地飘了出来。
浓重地泛腥,让她想起自己前世的最后,也是在这里,在这扇门背后,在那张床上,她喝下了那一碗碗浓稠发苦的汤药。
忍着厌恶,无论多苦的药,她都要忍泪吞下去。
她想活下去。
最后却没能活下去。
她忍不住朝前走了两步,将要跨过去,看如今的他。
他会醒吗?
喝了那碗药,真地能像大夫说的一样,醒过来吗?
“表姑娘。”
一道声音唤住她。
曦珠抬头,看到是阿墨。他手中呈盘里,有一只空碗。
这还是近十日来,阿墨头次见到表姑娘。他知晓自己不该多说,可因三爷一直不醒,他忍不住愤愤出声:“表姑娘既然无意三爷,也无需冒雨过来看望,若是闹出病了,倒还是三爷的错了。”
他是不平。
“我不知那日您与三爷都说了什么,可自那日之后,三爷心情一直不好,说是去秋猎散心,反倒受了这样重的伤,到现今都没醒,我不敢怪表姑娘,只是想将这事说给您听。您听听也就罢了。”
说完径直从身旁走了过去。
徒留下曦珠怔在原地。
直到卫虞出来,担忧问她:“表姐,你怎么了?”
曦珠勉强笑了笑,轻声道:“没什么。”
离开破空苑时,她近乎踉跄。在一片寒雨笼罩间,白茫生雾,竟有些找不到回去的路。
*
这晚阿墨守在三爷身边,昏昏欲睡之际,被一阵冷风吹醒。
揉把眼睛睁开,就见大门敞着,三爷背对着站在那里。
风将他身上的白色里衣吹得作响,披散的长发也迎风而飞。
他一动不动地,就那样望着外面。
阿墨看得有些愣,竟然头回觉得三爷的背影萧凉孤寒。
随即就想起三爷醒了?
阿墨要将人劝回来,这好不容易醒了,再吹风岂不是加重伤势。
可就在他动身那刻,门前的人也动了,朝外面跑去。
一片幽暗中,公府各处院落的灯盏都已熄灭,被白日秋雨浸润的夜色里,只有莹月挂在半空。
他感受到了她的气息。
身处望不到尽头的黑暗里,长达十年,他再熟悉不过她的气息了。
他还记得唯一一次见到她,是她病重时。
那时她形销骨立,被病痛折磨,哭地都快没声地唤他:“三表哥,我好疼。”
他想抱她,手却从她的身体穿过。
无能为力。
后来她被搬去春月庭养病,他没有再见到她。
突然有一天,他听到丧声哀乐,她死了。
不在了,可也没有与他见面。
那她到底是去了哪里?
他等待着,等了很久很久,终于等到了一把大火,将他烧地神魂俱裂。
若是这回真的死了,能不能见到她?
只要能见到她,哪怕再死上一回他也愿意。
再次陷入黑暗中,他闻到了她的气息。
“曦珠。”
她刚才一定来到了他身边。
他要去找她。
一定要找到她。
然后抱抱她。
身后跟着狂奔的阿墨是真要被吓傻了,三爷这是要往春月庭去,要干什么?
薤露歌
大晚上的, 阿墨不敢大喊着叫三爷停下,这要是吵起其他院子的人,起来瞧见眼前的场景, 真是多长张嘴都说不清了,到时他免不了要被国公夫人罚挨板子。
再见过前方的小道就到春月庭的院门,阿墨真是连吃奶的劲都拿出来, 追着三爷。
若按往日,他怎么也不能追上, 三爷自小为了躲过国公的棍棒, 专练出逃跑的本事。
可现下, 兴许是有伤在身,又昏睡了十日之久,行动不免迟缓。
阿墨在拖住三爷的手那瞬,一下子就过去前头拦住。
“三爷, 现在春月庭都黑了, 没光了,表姑娘定是睡了。您要是实在想见表姑娘, 等天亮了,我想个办法,将她叫出来和您见面,成吗?现在就别去了,要是被其他人看见, 表姑娘的名声怎么办啊?”
阿墨没想到三爷一醒来, 就朝春月庭来, 这是有多想表姑娘啊。
未及从乍醒里清神, 又惊地追跑一路。
但当今两人算什么关系,这半夜闯入一个姑娘的院子算怎么回事, 况且人还睡觉。
若真让三爷闯进去,到时他真得没命。
阿墨好说歹说,差些声泪俱下。
却听得一声呢喃:“睡了?她还活着?”
阿墨一惊。
不是活着,难不成死了?
这不是咒人呢,他竟一时不明白三爷是不是真的喜欢表姑娘了。
不禁抬头看向三爷。
清冷月色下,卫陵脸色苍白地望着远处,那座石匾上被一丛繁密黄木香覆盖的院落。
那晚是他时隔近十年,和她的第一次见面,也是最后一次。
她终于看见了他,也能和他说话了。
可她病得太重,不过几句话就耗损了心力。临闭眼前,她还勉强地朝他笑,气若游丝地问:“三表哥,我好累,想睡了,你会走吗?”
“我不会走的。”
他轻声说,守在一边,虚摸着她那张被风霜摧折的衰败面容,看着她慢慢阖上眼。
直到翌日微光初现,落在她的脸上,也落在他的手上。
那刻,他再次陷入熟悉的黑暗中。
他已分不清时日,也不知岁月的流逝,只能从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声音中,只言片语地得知发生了哪些事。
在一阵阵的三清铃声中,他魂魄震颤,听到了道士的话:“这院子阴气太重,若要夫人好起来,还是赶紧换个地方。”
也听到屋子里搬动的声响。
她要去春月庭养病了。
是因为他吗?
她才会病了,一直不好。
若是这样能让她好起来,他宁愿不再见她。
究竟过去了多久。
谁在唱薤露,声声哀婉。
他听过这首挽歌,在父亲和大哥,以及大嫂逝去时。
如今她也走了。
枯寂的荒芜里,他缓了许久,也低声唱起来:“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她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应当不会回来了。
当烈火蔓延,剧痛袭来,他却只觉得解脱。倘若真正地死去,可以让他再见到她,他还有许多话要和她说。
昏沉痛意中,他能感受到她逐渐靠近的气息。
可后来,又远去。
她一定在那里。
“三爷,三爷……”阿墨不住连声唤道。
这是想什么那么入神。
卫陵回神,这才发现原来有一个人跟着自己。
方才说话的是他。
卫陵定定地看着他,他已经许久不曾见过人了。
但此刻只是跟着他话中的意思,再次问道:“她还活着吗?”
是虚幻吗?
死去的人也会做梦?
他分不清楚了。
阿墨被问第二遍时,便觉得三爷怕不是把脑子摔坏了,这好不容易人醒了,却是傻了。愁地发慌,心想要赶紧将此事告诉国公夫人去,再请御医来看看。
这可是大事!
当下却不敢离开半步,先回三爷的话:“表姑娘好好的,哪里有什么事。”
今日下晌表姑娘还过来看望三爷呢,念及此,阿墨记起自己那话,再瞧如今三爷对表姑娘的态度,后知后觉有些怕,不敢再肆言,便想着措辞,眼珠子转了两番道:“三爷,虽说表姑娘拒了您,但在这京城中,也还有好些姑娘……。”
卫陵在听到第一句话时,脑中就一阵疼痛,闭上眼,似乎有什么在争先恐后地涌入。
一幕幕的画面从他眼前流转过去。
初见,微雨杏花中,她见到他时,悲伤难过快要将她淹没;
端午日,她送来玉髓绿的香缨带,是为求他平安;
生辰日,不过隔窗一瞥,她就能极快察觉出,朝他仰头看来;
若邪山,她知晓如何命令将军,让管事带人去救他和王颐。分明他应当拉不住王颐,而王颐也会死在坑洞中,连尸骨都捞不回来;
藏香居前,她面对温滔的羞辱时,流露出的镇静神情,与她年岁不合;
赏荷宴,她没有去双燕楼,反而回了院子。那些人的碎言,以及他的怒斥;
法兴寺,她显而易见的躲避;
中秋灯会,投掷套圈的法子是他教她的;
……
最后,在那棵满开着如碎星般的桂花树下,当他说出那番表白心意的话后,她似要哭出来。
卫陵怔怔。
不对。
不是这样的,这和他与她之间的事全然不同。
遽然,卫陵睁开眼。
他缓缓转动头,环顾起四周来。
方才他只顾着循她的气息去找她,完全忽略了其他的一切。
浓浓夜色里,整座公府被笼罩在暗里,偶有几点微弱灯火,是值夜的下人房里。还有护卫换守的交接声和脚步声。
卫陵看着。
就那样静静地看着。
然后朝一个地方缓缓走去。
阿墨正说得起劲,见三爷又动了,慌慌张张地要再劝说,但见不是去春月庭,放心下来。
他跟着转向,朝旁边的小道去,愈近,辨出是去卫家祠堂。
阿墨疑惑道:“三爷,去祠堂做什么?”
也没犯错,要被跪罚祠堂啊。
三爷可是最讨厌这地方的。
却不见搭理。
阿墨闭嘴了。
卫陵走到祠堂正门前,站定,透过蒙着的窗纱看向里面,漆黑一片。
他抬手推开门,走了进去。
阿墨跟进去,熟门熟路地从靠墙的箱柜里翻出火折子,将边上的一盏铜油灯点燃,举到前面照亮。
供桌上的卫家先祖牌位整齐地摆放着,在火光映照下,红彤彤地似要烧起来。
明光落入眼中,卫陵只觉刺目,不禁微微眯起眼。
他已十年没有见过这样的光了。
目光落向那些牌位,一个个地看过去,分辨上面那金粉铺陈的纂字。
记忆含糊,过了好一会,才看出没有父亲和大哥的牌位。
阿墨尚在琢磨三爷刚醒,怎么就来了这处,兀地听到一声笑,低的,轻的,却从静暗深处劈破开。
陡地一阵夜风吹来,擒着的灯盏焰火被侵吹地飘摇。
阿墨真个被吓地跳脚。
连着多个日夜劳累苦熬,本就精神颓靡,撑起眼皮子盯,恍恍惚惚地,这下更觉这处阴森可怖,恨不得赶紧离去。
他这念头才冒出,就见三爷转身。
一双漆黑的眼朝他眺了过来。
阿墨霎时僵硬,那种眼神,让他动都不敢动。
卫陵已经想起来了。
这人叫阿墨。
少时跟在他身边侍候,后来他去北疆行军,不知分遣何处做事去了。
天上的月在往西沉。
卫陵走出了祠堂,朝破空苑走去。
他记起最后一次从这里走出时,是神瑞二十七年的二月初四清晨,也是这样的天色未亮时。
依譁
那时母亲身体不好,他便提前动身要前往北疆,并让正院的丫鬟不要叫母亲起来。
也不想劳累其他人起了送他。
那些年,公府里的人心里都似压着块石头。
当从祠堂中出来时,他却听到那熟悉的声音,是她的脚步声,似乎跑地有些急了。
微微愣然,他停下来,让亲卫先到门口等着。
提着灯,他在两条路的交界等她。
现今,卫陵走到那个位置,顿步,望着当年的方向。
那时,他就是站在这里,看到她从葱郁林间赶过来,身影绰绰。
是为了送他。
其实不必那么急,他会一直等她的。
但这句话,卫陵说不出口。
他和她之间,已经相隔太多的事。
除非回到能改变这一切的起始。
一隅明灭,镜中人覆缠上额几圈的白纱底下,映托出些许灰青的一张皮,右腮上还有未消去的疤,从高骨眉弓,一直划到嘴角。
动荡的晦暗里,颊侧撑起未经风霜的弧线。
这是一张既陌生又熟悉的脸。
前世十年,今生十日。
无休无止的黑暗,随着一场焚骨的烈火烧尽,溯流回转,让他回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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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然而。
……
孤灯之下,他透过一窗之隔的淋漓秋雨,看向了春月庭。
仿若续接前世,不知道第几回了。
*
这几日落雨,天都冷了好些,就连院里的花木都被雨打落好多黄叶。
蓉娘头年在京城过秋,不断暗叹才九月半,就冷成这样,若到冬日,甚至是腊月,可怎么熬。
还去箱笼里拿了厚实被褥添上床。
这些时日,姑娘连肚饿都不知,怕连冷,她也不知道。
天亮醒时,刚过巳时。
仍在下雨,从半夜起,就没停下过。
从廊道穿过,还未进屋,就听青坠的惊呼。她忙过门去,到了里头,便见姑娘闭眼蹙眉地在床上睡着,两颊却湿红一片,发丝都潮地黏在腮边,喘息微微急促。
蓉娘用手背去贴额,急道:“这是起了高热!”
姑娘极少生病,从小到大,请大夫吃药的次数掰指头都用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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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下慌地不知所措,青坠也是悔地不行,“都是我的错,没早过来望,让烧成这样了。”
因近日破空苑的事,公府一日比一日压闷,连带小厮丫鬟做事都有些懒怠。
春月庭也是如此。
更何况表姑娘不爱使唤人,能做的事都自己做。也不让她上夜,还玩笑说:“睡在外头总归不舒服,你才十六,还是去睡床的好,以后才能长得更高些。”
明明表姑娘比她还小半岁,说这话时,却像多过了十几载的寒暑。
因而这大半年,青坠是辰时过半起早,然后过来里室侍候。
再是这些日,表姑娘不再出府去藏香居,起时也晚。
她跟着拖床到巳时。
没成想今日一来,隔着床帐,唤了好几次不见动静,却是起高热叫不醒。
青坠急地慌乱,又极快反应过来,对捻帕给表姑娘擦汗的蓉娘道:“如今御医正在府上,我去正院与夫人说,赶紧请来给姑娘看,再这样烧下去,可怎么是好。”
说完赶去撑伞没入秋雨,朝正院跑去。
一路冒斜雨,等过月洞门到廊下,身上湿了大半。
丫鬟听得动静,从门里转出来,脸上犹带笑,一见青坠的样子,忙问:“是出什么事,怎么急成这样?”
两人从前都是正院的人,只后头青坠被拨去春月庭,才没在一处,但无事时也会聚着闲说做针线。
青坠胡抹脸上的水,喘口气道:“夫人起了没,我有事要找。”
丫鬟拿帕子帮她擦,这会又笑道:“早起了,现下正与三爷说话呢。”
“三爷在里头?”
青坠惊道:“人醒了?”
丫鬟凑近小声道:“可不是,刚醒就来给夫人请安。”
想及那时天光未亮,她出门来,就见檐下三爷站着,不知等了多久。
听说夫人还睡着,她是去煎药,又是等着。
等药煎好,三爷亲自端了进去。
青坠讶然过后,立即想起表姑娘的病,这是好一个又病一个,知晓夫人醒的,推她道:“你快去帮我禀报声,表姑娘病了,要赶紧让大夫看。”
丫鬟闻言点头,转进屋去。
“我看你下回还敢不敢这样了,你要吓死我,真醒不过来,你让我怎么与你爹交代。他在边疆和你大哥为了咱们公府,累成那样,就没过一天休息的日子,还时常念着家里。三日前送来的信,还问到你,你让我这个做娘的怎么说。”
“你知不知道娘这些日子怎么过的,啊。”
杨毓抹把泪,又是狠骂道:“你个小兔崽子,就不能替你爹娘想想!生你出来就是磋磨我们来的,活该受你气不是!怎么不学着你两个哥哥些。”
“娘,我错了,真错了,以后定会听娘的话,向两个哥哥学,不敢再闹了。”
卫陵眼巴巴承诺道。
哪回惹事不是这样说?杨毓听多也不信了,遑论这回是折腾地人都快没了,越听认错越是气,气地整个人精神起来,正要逮人狠揪耳朵接着教训。
却听元嬷嬷说青坠过来。
杨毓顾不得骂人,忙叫人问话。
青坠一进来,就跪到地上,含泪哽咽道:“姑娘不知怎么就起了高热,怕是夜里受凉。是奴婢没照看好姑娘,还请夫人赶紧找个大夫去瞧瞧。”
杨毓靠在床头,真是气完一出再起一出。
这才几日功夫,府上的人接连生病。前头孙子卫若肠胃出了毛病,这会侄女又发了热。
这气冒出,免不得牵连人。
杨毓忍不住骂道:“你看看,要不是为你,太医院的那些御医,还有满京城的大夫也都叫你二哥寻来,全往咱们公府来,没病的,都要惹出病来……。”
话没讲完,却被打断。
卫陵抬起头,露出张笑脸,催促道:“娘,先别骂了,快些叫人去看表妹的病。”
杨毓不再耽搁,指了还留在府上的御医,并让元嬷嬷一道去。
接着想起她病时,曦珠过来侍药,当真是尽心尽力。
“不行,我得看那个孩子去,这个时节起热,少不得多难受。”
但才抬身,就乏力地跌回去。
卫陵扶住母亲,道:“娘,现下外头下雨这样大,您也还病着,可别让雨染上,更严重了。”
他搁好母亲后背的枕。
“表妹定能好的,您别担心。”
杨毓只好作罢,望着小儿子尚且苍白的脸,有些怅然道:“你要是哪日都这样懂事就好了,好不叫我和你爹操心。做父母的苦,你如今不晓得,等你明白了,就知道这辈子总得为孩子着想。”
说到后头,不知怎么竟扯到婚事上。
床畔坐着的人仍旧静听,最后见母亲说地睡着,才俯身掖好她身上的被子,走出屋子,轻声叮嘱丫鬟。
阿墨一直在门侧的石灯前蹲着,见人出来,忙过去撑伞。
昨夜种种,三爷告诫,不能告诉任何人。
否则将他发落出府。
阿墨自然对天发誓,会把事都烂在肚子里,只记得三爷是早起就醒的,一醒就往正院来了。
这事算是过去,又有一事沉甸甸地落在心上。
青坠过来时,他就瞧见了,等人进去,问起丫鬟,得知表姑娘病了的事,他登时后悔地打了自己的嘴一巴掌。
那时他如何说的?
表姑娘真病了。难不成真是三爷的错?
幸在此事三爷不知。
一路惴惴不安地回到破空苑,才进门,就听到吩咐。
“你去看着,等那边看好了病,就把御医请来,我头有些疼。”
阿墨一时胡思乱想,只听三爷头疼,着急道:“府上还有另个大夫在,我先让他过来给爷瞧。”
刚要拔腿出去。
身前的人已经侧过脸,看了过来。
“不明白?”
不过一个眼神,阿墨的脚就顿住了,好半晌,颇有些结巴道:“明,明白了。”
“去吧。”
齐御医这边刚看完病,才把银子塞入袖袋,不妨被人拉住,又给扯到破空苑,说是那位三爷犯了头疼。
他这一早绕着公府后院跑了大转,累地不行,却不敢慢一步。
这三爷昨日用的是他的药,治醒的功劳当然算他的。先不说那笔诊金,还有公府许下的承诺,可是比银子还要难得的好处。
这会头疼,也定要治好了。
等到跟前,好一番望闻问切,捻着短须道:“这会醒了,该改个药温养着,昨日的方是猛药,可不能再用。头疼也属正常,养个半月,等肉长全。只千万不要碰水。”
齐御医将方子写好,又把该忌口的落另张纸上。
待都交出去,就听到问:“适才听您过来这边前,给我表妹瞧过病,不知那边好是不好?”
这话问的齐御医想起方才。
按理那位表姑娘的年岁,不该有那样重的愁思。
半夜惊悸,恐怕常有。
且该有半年之久。
“大抵是连日来不曾好好歇息,骤降一场雨,才着冷发热,吃几贴药就能好了。不过那样的年岁,所思太重了些。”
一直到人离去,卫陵的耳边始终回荡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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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她是因他而病的,也知道她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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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午后, 破空苑就没有静下来,陆续有人来看望。
卫陵将眼从他们的面孔一一看过去,翻过这张, 覆去那张,唇角的笑提着,不曾放下。
与他们说话, 慢慢地与记忆里的人对上。
门槛外传来踢踏的声响,是在跺皂靴上的泥。
很快, 那人大步跨进来, 一见窗边榻上坐着的人, 立时跑了过来,咧嘴笑道:“你总算醒了,我一得消息,就过来看你, 怕是误传。”
姚崇宪这些日担心卫陵的伤, 专让身边的随从每日过公府询问,方才得知他醒, 就赶紧骑马过来。
路上,天落细微毛雨,这会头发和身上都润湿了。
姚崇宪随手捋去脸上的雨水,对阿墨唤道:“去给我拿条干巾子来。”
说着话,拖个凳子到榻边, 离人近些。
皱眉疑惑道:“怎么不讲话?”
卫陵的目光落在面前的脸上, 过一会, 才想起这个人。
这是他最好的朋友, 从幼年时,就在一块玩耍, 闯祸了,也是两个人互相掩护,挨了打骂,下次仍敢。
他们曾有歃血为盟的友谊,最后却在京城混乱,狄羌犯境时,对他说。
“卫陵,成王败寇,这怨不了我,也怨不了姚家,要怪就怪太子气数尽了,你卫家气数也尽了。人都要往高处走,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姚家早就叛变,他的父亲金吾卫统领投靠了六皇子,泄露太子逼宫的秘谋,做了内应。
卫陵想起那封几乎让曦珠送命的信。
她在里面如此写。
“我一醒,这处就来来往往的,好不容易消停下,还想着睡会,哪里来的精神和你说话。既来看过,没是误传,就赶紧走,别扰我休息。”
卫陵单臂枕靠,睨他道。
姚崇宪嘴上愤懑,“我冒雨来看你,到了连口茶都不让喝,就让我走,你是太没良心了!”
却自顾自拣起榻桌上的青瓷茶盅,倒了满杯的云雾,仰头灌下。
卫陵笑起来,见他连喝五杯茶水停下,下颌微抬,点了点他身上的衣裳,道:“我不是怕你受罚吗,该不是直接从神枢营出来的?”
“算你有良心,我也是着急,都没来得及告假。”
他接过阿墨拿来的巾子,低头擦起身上玄色衣袍的雨水,不在乎道:“不过小事,扯不上罚。”
几句调侃过后,姚崇宪不免想到那日山中的情形,肃了眉目问起。
卫陵便将那日的事说给他听。
说到后头,姚崇宪舒口气,庆幸道:“好在现下没事了。”
此次秋猎可是他提出的,倘若卫陵再醒不过来,头一个担责的就是他。这些日,父亲愁得慌,还帮着卫二爷找起大夫来。
接着就气道:“你是不知你没醒的这些时日,温滔那个龟孙都说了什么。”
卫陵听他说着,起初想不起温滔是谁。
记忆遥远,这样的人物也太过微渺。
但很快,那日盛夏藏香居门前,温滔欺辱曦珠的场景跃入他的脑海。
他闭了闭眼。
原来是大理寺少卿温甫正的儿子,一个迟早会被遗弃的庶子。
“他是狗嘴吐不出象牙,也没本事到咱们跟前吠!”
姚崇宪骂地起劲,一掌拍在桌上,砰地好大声响,茶盅都跳了跳。
卫陵手抵着额上覆遮的白纱,一脸痛色道:“小声些,他骂的是我,你那么大气性干什么,吵地我头疼。”
姚崇宪声音立时委落,见他脸色好转,语调放平些道:“先前他要这样骂你,你可不管不顾冲出去收拾人了,现在脾气倒好。”
“你看我这样子,冲的出去吗?御医说我现在最要紧的是养伤,纵使我要收拾人,也得等我好全了。”
卫陵叹气地晃了晃腿,有些无力。
姚崇宪也叹气,揪着眉头道:“这不过半年,你就养多久的伤了。我看每回王颐在,你都要出个事,下回要出去玩,别带他了,这次秋猎要是我与你一道,你也不至于伤成这样。”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直到壶里的茶都喝完。
卫陵仍是躺靠着,见姚崇宪离去的背影,直到消失,在阖上眼前,叫来阿墨。
“等会还有人来,都推了。”
“要是王颐,让他进来。”
*
王颐是在申时得到的消息,等到公府,已是一个多时辰后。连绵清寒的秋雨里,由丫鬟领到破空苑廊下,再经阿墨带进里间。
一室阒静,御医正给榻上的人看伤。
王颐这些天羞愧地不行,那日自己无用,没帮上卫陵半点忙,反倒让他先跑了,单留下卫陵对付那些恶狼,才会受重伤,昏睡不醒,弄得卫家上下不得安生。
父亲当日从司天监回来,听说此事,指着他转圈唉声:“你知不知道你和那个三小子一道,他出事了,你反倒好好的,让卫家的人怎么想?”
母亲则哭道:“那也不是颐儿的错啊,他要留下,说不准早喂狼了,还能好端端在这里。更何况是卫陵让他先走的,后头要没颐儿叫人,那人早流干血没了。”
父亲母亲争论厉害,他听着难受。
越到后头,卫陵迟迟不醒,他更是担心地彻夜不眠,甚至起卦占算,得见结果,才不断安慰自己人会醒的。
这会终于得见人睁眼,王颐彻底放心下来,不由对卫陵笑了笑。
卫陵避着御医上药的动作,伸臂指桌旁的圆凳,道:“你先坐,等我头上的药上好了。”
王颐点头坐下了。
心上的石头落地,又是这样的静,落入眼里的东西就多。
这是他第三回来破空苑。
第一次还是在六月,来探望卫陵手臂上的伤,只在院外那棵梨花树下。第二次是在十日前,当时哄闹慌张的一群人,将重伤的卫陵送来,他被挤后在厅外。
这还是第一次进到起居的室内,也看到了里面的陈设。
他都还没有环顾,就先被靠墙的博古架吸引目光,高及九尺多,粗略有五六十格,大小形状不一,错落分布,几乎被塞满了。除去一只银葫芦、海蓝宝碧玺玻璃杯、雕透花象牙套球和两只长颈瓷瓶,其余格子大多放的玉石。
从下至上,王颐只认出青田、寿山、灵璧和宣州白石。有些材质透亮莹润,一看便是价贵的。还有半数看不出价,像是随地哪里捡来的,都胜在造型奇特。
再往上,却是已经雕刻好的摆件。
或玉或石雕的蟾蜍、蝉、雀、蟢蛛,还有一宽长格子里,有一套五只的玉螳螂,形态各异,有一只四仰八叉的龟反倒背,被随手放在里面。
至于剩下的格子,堆杂着各色木料。最顶上还有七八卷木简书籍,夹带支竹笛,全拥挤在一格。
博古架的左侧,是一方铁梨木翘头案,上面无规无矩地散放木料铁片和刻刀。黄花梨嵌玉的笔架上,孤零零地挂着一支湖笔。徽砚和半开的拜匣旁侧,是本被翻地旧黄的书,早没了封皮。
照理,书案这类应该放在书房,而非寝房。
王颐由着这张案再看过去,
后面箱柜的兰锜上架着两把刀,一是雁翎,一是唐横。右侧有两把形制不同的弓弩。
镇国公府以军功传家,有这些再正常不过。
在旁侧,是一捧奇形怪状的木头,好似和桌上的同属一种,已是被刻的,却看不出是什么,凌乱不堪地堆在一起。
整间屋的摆设都是随意的。
王颐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屋子,不管是他的,还是他曾去过的亲友家里,就没这样的。即使自己不爱收拾,也还有丫鬟帮着,不会这样杂乱。
却在这乱里,王颐忍不住看过去,有许多他没见过的玩意,可很快,他就僵住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斜对的墙壁上,悬挂着一把硬弓。
将近日暮,雨丝拢着稀薄的光,透过半开的楹窗虚落墙上,一片黯淡里,它就静静地在那里。
是那日,他误以为会要他命的弓。
王颐惊起,终于想起并非卫陵醒了,所有的事就到了结尾,还有一桩事,没有解决。
御医已经处理好伤,背起药箱离去。
卫陵看着对面的人,由安静地肩膀松弛,到不安地紧绷起来。
王颐。
司天监监正王壬清之子。
前世因落入坑洞而死。王壬清记恨上镇国公府,在后来的夺嫡中偏倒六皇子。
但这世,因曦珠及时让人去搭救,王颐得活。
一个在此时本不存在的人,却出现在了他面前,还喜欢上他的妻,想要求娶她。
王颐在压抑的沉默里,只觉喘不过来气,忽地听到一声笑。
“这样的雨天,你家离这儿远,过来路上不麻烦?”
王颐强撑起笑,“听说你醒了,想着总要来看看。”
卫陵歪着刚上过药,显得有些苍白的脸,将笑眼从那把弓,落到他身上,道:“这话今日不知多少人和我说了。你既来了,还省地我让人走一趟,我有话要问你。”
王颐心滞。
那日未完的对话,仿佛在此刻接上。
他捏紧膝上的缣缃织锦袍,不知该如何应对那剑拔弩张的杀意。
卫陵挑眉道:“你做什么这个样子,衬地我跟个恶人似地,要把你打杀了。”
也不待王颐反应。
直接问道:“你那日后来总不会是想问我,是不是也喜欢我表妹?”
这话入耳,王颐一颗心再跳,七上八下没有落处。
“你磨磨唧唧干什么,到底是不是。”
卫陵不耐烦起来,声调也高了。
便是在这声催促里,他紧张地,最终破釜沉舟般地点头应道。
“是。”
紧跟着的,又是一个问。
“那你猜我喜不喜欢?”
王颐霎时抬头,错愕地看向卫陵。
那日,当卫陵在得知他心仪柳姑娘后,那如同仇人的眼神历历在目,但此时的他,却盘膝坐在榻上,顶着右侧脸颊上被狼抓破的伤,再无暴怒厉色,一副平淡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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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几句话,王颐的心思翻腾厉害,纠结乱成一团。
他没料到卫陵会让他猜,可这怎么猜?左不过两种答案,就如同两次,卫陵截然不同的态度。
他拿不准,也不知该如何说了。
卫陵等了半晌,扯了扯唇边的笑,问道:“第一回,我问你是不是喜欢她,你如何说的?”
重来一遍的质问,却很随意了。
这下,王颐好似知道了答案。
室内再陷入沉寂。
唯有窗外的雨声不曾停歇。
王颐张了张口,始终说不出来。仿佛一旦回答,就会将自己初次喜欢的姑娘让出去。
他反复掐着手心,一片通红,却不知疼。
蓦地,一声咳打破这场无声的交锋。
王颐看到卫陵低着头,都来不及找张帕,以袖捂唇再咳了两声,仰起脖子缓气喘息,脸色愈加白了。
他顿时不能再想下去。
连着两回,都是他拖累卫陵,而卫陵都将近舍命。
甚至为自己的犹豫,自责起来。
“若是你也喜欢她,那我……。”
一股剧烈的酸痛萦绕心口,王颐难受地不行。
可是,他也是真地喜欢柳姑娘啊。
忽听到戏谑声,带着咳嗽后的沉闷。
“与你玩笑的,用不着这样动真。”
王颐猝然抬头看向榻上的人。
卫陵扯了扯肩上披着的绀青澜衣,又挑唇笑道:“我一直当她和妹妹一样,哪里来的心思,要是喜欢,早与我娘说了,哪里轮的到你。”
“你可别误会了。”
王颐在接踵而至的话里,反应好一会,才清楚卫陵这番话的意思。他松了好大一口气,就似劫后余生般,脸上露出了笑。
卫陵望着他脸上不断变化的神色,轻轻地摩挲手里的香缨带,等候着。
片刻后,王颐尚存疑惑,到底抿紧唇,踟蹰问道:“那你为何会那样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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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陵将身体斜歪到枕上,眉目懒散,却极认真道:“我这人随意,但交朋友向来是诚恳的,很厌烦欺骗这样的事。我将你当朋友,你却没与我说实话。”
王颐慌忙解释说:“我那也是第一回见着柳姑娘,总不能第一面,就直接说心悦的话,实在太浮夸些。”
“一见钟情么?”
王颐耳尖起了薄红,这回干脆地应了,语调轻快许多。
“是。”
卫陵整张脸偏在阴影里,笑一声。
“挺好,以后想起来也够美好的。”
一双眼却是空荡荡的,逐渐地,在黝暗天色下,漏进一盏晃动行近的灯笼光。
青坠拎着食盒,挑了近路,提灯快步往春月庭去。
入夜后,天黑地很,堪见摇曳光下的方圆之地。
转过早就枯萎的蜀葵花丛,乍见有人在道上,也提盏模糊的灯过来,瞧不清楚,近些了,才见是三爷,还有身侧拿灯的阿墨。
按制要行礼,还未曲膝,便听到问。
“表妹的身体可好些了?”
青坠想起今早去正院时,三爷也是在的,还与夫人说让御医快些去看。当下低头回道:“姑娘好多了,这会已经起了觉得饿,奴婢才去膳房拿些吃的。”
白日秋雨浸透后的夜里,风是清寒的,吹得头顶枝叶一阵轻颤,零落几片黄叶。
青坠听到一声很低的咳。
再开口,面前的声音哑了些。
“去吧,别让东西凉了。”
走远好多步,青坠回头望,黑黢黢的天幕底下,那簇黄光还在那里,虚拢着一个高影。
好似一直在那里,等了很久。
望妻石
青坠回到春月庭, 从食盒里取出燕窝粥,一路过来,已经从滚烫变得温热。
曦珠听她说起回来路上的事。
不过两句话, 若是在这个月前,她只会当卫陵随口问的罢了。
如今,却不能了。
但正是这切入她的问, 让曦珠再一次确定他已经醒了。
烧地迷糊时,她在病痛里听到他醒的事, 以为是幻觉, 喝药睡起, 得知他真地醒了。
他还活着。
那些糟糕而可怕的胡思乱想一下消弭干净,也将被埋在下面的万般思绪乍然暴露出来,如同他那忽至轻许的少年承诺,让她不得不去想他那两句关心, 是为什么。
可是。
曦珠看着碗中稠白香甜的燕窝粥, 一勺一勺地舀起,又一口一口地吞咽下去。
她现在不想去想他, 只想好好吃饭。
她不想再病了,很痛,药也很苦。
让她想起前世最后,无力挣扎的痛苦,和那一碗碗苦药。
好不容易重生, 不管以后发生什么, 哪怕再发生比他醒不过来还可怕的事, 她都得好好活着。
这晚, 曦珠睡地很安稳,一夜无梦。
*
阿墨觉得自从三爷醒后, 就隐约不同了。
白日,还是会有人过来探望,三爷仍是说笑,谈天说地,胡说八道。然后去正院看望还在病中的国公夫人。
闲下来,便摆弄那弓弩,阿墨跟着久了,也懂些,可以看出画出来的那一张张图纸,比从前还要复杂精巧,各个部件,甚至有弩床,像没见过的样式,却是画完一张烧一张。
到了晚上,就跑到那个地方,站上大会儿,就望着春月庭透出的那点光。
他搞不明白,表姑娘已经病好,和从前一样,每日早时都会出府去藏香居。即使要偶遇,也要挑个好时候,才能见到人。
为着弥补过错,他还去打听表姑娘出门和回来的时辰,告诉三爷。
但三爷就是要在深夜,远远看着,直到光都没了,整个春月庭陷入黑暗,才会离开。
回到破空苑,又一个人坐在床边。
也不让熄灯,就坐在灯下,一动不动地,像是在发呆。
有一回阿墨起夜,见这屋的窗还有光,人还没睡呢。
不过几日,阿墨就知道现在的三爷睡觉,是要点灯的,一直到天亮,日光出来。
又是一个早晨,是在第七日。
他起来正伸懒腰打哈欠,天还灰蒙蒙,一个不留神,惊见不远处三爷在练刀,眼珠子都要瞪出来。
从前不是没这般起早过,可都是躲国公夫人,为出去玩啊。
什么时候这样用功了?
不是他非得贬低三爷,而是三爷实在很懂得偷懒。即使公爷和世子在府上管着,胆子也大地照样敢。
阿墨刚开始以为是一时兴起,可接着几日,都是如此。
好在练半个时辰,又躺回榻上,名曰养伤。@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来人就说笑,等晚上再去那地,和块望妻石一样,待表姑娘睡了,才回来接着在灯下枯坐,不知道在想什么。
*
自与卫陵说开心结,再被邀说养伤无聊,若是无事得闲,可以过来公府玩。
因而这些日子,王颐时常过来。
起初他还担心两人不知该说什么,但很快,这个问题就轻松地解决了。
卫陵颇有兴趣地问及易经。
之前家中严格管束,王颐几乎窝在家中,父亲也对他承接司天监职位寄以厚望,教习许多,其中易经是重中之重。
他懂得些,对卫陵提出的问,既耐心,又高兴地解说。
身边少有人对这行有兴致,便是有,不过是想要占算一些未知事,不似卫陵直问根本起源。
王颐有时还被问倒,回去后请教父亲。
父亲得知缘由,脸色古怪地很,“没想那个三小子有这样的慧根。”
随后说:“你与他多往来,倒也不错。”
不过短短几日,王颐自觉与卫陵的关系更加亲近。
这日因说起一个颇有意思的议,等从破空苑出来时,天已经半昏,还在落雨,没个停歇。他仍顺着来时的路,由丫鬟带往前院侧门。
却在小径半道,见到一个早就期待偶遇的人。
许久未见,她仍是一身素裙,只罩在外的披风略带暗纹。
他听说她几日前病了一场。现下看,身形果真消瘦许多,下巴也尖了些,将那眉眼也映托地几分颓弱,却自有一种靡丽,让人忍不住生出怜惜意动。
王颐略朝前一步,有些急道:“不日前听讲柳姑娘病了,不知都好全没?”
曦珠将神思从今日审查出错的账面上挪出来,才见人正望着她,停下了在雨里的脚步。
她没料到会在此处遇到王颐。
青坠那次告知后,她就一直在想应对的法子,再是王夫人主持笄礼时的善意细心,更让她想无论如何,也要将这桩事妥善地处理。
可紧跟着卫陵的表露情意、去秋猎受重伤、昏迷不醒卫家慌乱,等人醒了,她又赶去藏香居看这十几日累下的账,一件件事压下来,她早忘了王颐。
这些日,来看卫陵的人很多,王颐应当也是。
曦珠看着他显然关切的神色,微蹙起眉,不能这会揭破,到底低下脸道:“已经好了,多谢王公子关心。”
好在这样的天,不适多话。
她隔着连绵成雾的秋雨,再得体不过地行过一礼,就往春月庭去。
王颐甚至不及再问,只能眼睁睁见人走远。
不过也是,如今什么关系都不是,能亲眼看她身子好全就很好了。
回家的马车上,回想她说话时的声音,婉转承合地分外悦耳,简直是他这辈子听过最好听的声音。
不过几个字,就让他快傻笑了一晚,让身边的小厮笑话。
这份喜悦一直延续到翌日,与卫陵下过棋后,还被留下用晚膳。
王颐在几近无言的棋局上多胜一局,难免不高兴些,在饭桌上更轻易松懈。
话多了,是哪时提及昨日回去时碰到柳姑娘,后来回想,他自己也不记得。
“怎么听你这么一说,我表妹好似对你无意呢。”
王颐一愣,手中的筷子顿住。
卫陵先是吃口脆丝,才煞有心得道:“依我这些年的经验看,她要有意于你,就不该那样冷淡,该趁着难见的机会,多说两句话。”
王颐知卫陵与人常往风月地去,与姑娘家打交道多,自然懂得也多。
先前中秋还邀他去群芳阁,但被他拒了。
这会,王颐驳道:“可那时我们两个身边都有丫鬟看着,如何多话。再说,我也还未与她说明,怎好回应。”
卫陵停箸,渐渐攒眉,似不知如何开口。
“有一件事你怕是还不知。”
王颐心下惴惴,直觉不好,就听他说。
“我也是两日前无意得知我表妹早知你的心意,若非你提到,我都快忘了。”
“她既知了,昨日何故那样冷?”
王颐被这两句话震住。
由不得他不想昨日之景,原来柳姑娘是知道他喜欢她的。
再是卫陵起头之经验,对比着,她是……不喜他吗?
他喃喃:“你说真的?”
“你我过命的交情,我能骗你?”
王颐自是摇头。
卫陵将筷轻搭,而后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知道你是真心喜欢我表妹,我们两家会相看。但你也知道她爹娘都不在了,婚事还得我母亲做主,她性子又温顺乖巧,要我母亲点头,她纵使不喜,哪里能说不好。”
见王颐神色不嘉,他又赶紧歉意道:“兴许是我多想了,你别放心上。来,吃菜。”
一顿饭,吃到后头,王颐食不下咽。
*
御医给曦珠诊病后,杨毓曾问过,得知是积郁在心所致,听说病好后又出府去,曾唤人来说过一回,天冷就不好去了,可见那个孩子垂脸缄默的样子,心疼地不忍再说。
前两日,曦珠来与她说再过三日十月初,便是父亲的忌日,她要去法兴寺与爹娘做法事。
卫陵昏睡不醒时,杨毓去寺里亲自拜过,便是那日回程路风大雨大,一回府就起了风寒,到现在将好。
想着与曦珠同去,正好还愿。
却被董纯礼劝住,说是身体才好,不能再受寒。碰巧孔采芙说自己要去给病好的孩子求平安,可给三弟还愿。
杨毓也不再坚持,便让二媳妇帮忙走一趟。
这会与元嬷嬷说:“等曦珠回来了,你去那边回,说去寺里时与采芙一道,具体时候两人商量着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说完又与大儿媳说起冬日备炭的事。
刚起头,一旁的卫虞就拉住母亲的袖子,“娘,我也要去,和二嫂和表姐一起去。”
这天不好,杨毓不准。未开口,门外忽地闯进一道朗声笑语。
“去哪呢,也带我一个。”
卫虞转头见是三哥,想到昨日去找他,却只顾着和那个王颐说话,都没空搭理她,这会还气道:“不带!”
“哎,我是哪惹四小姐生气了,好歹说了,让我有个机会认错不是。”
卫陵不慌不忙道。
“你哪有错啊,谁敢叫你认错?”
杨毓被这两兄妹吵地烦了,打断他们:“一个十八,一个快十三了,还和小时候吵,像话吗?这不是只你们两个人。”
董纯礼笑而不语,孔采芙在旁抱着卫锦,也是不说话。
即便如此,卫虞还以为三哥还要吵,都做好架势瞪眼过去,却不想三哥不接招,和母亲、大嫂二嫂见过礼,就拣个凳坐下了。
他右边脸上的伤日夜敷抹上好膏药,早好全了,脑袋也拆了纱,只露出那结痂的疤,因天寒未完全脱落。这会看着还留有迹象。
杨毓蹙眉道:“你整日乱跑什么,不是叫你在屋里养着,不要乱吹风,免得风吹里头,以后有的头疼。”
自这逆子醒后,老老实实地待在府上,没再跑出去,每日还来正院请安,她虽心里喜悦愈发懂事,但也担心他昏去那么久,留个后症。
卫陵却道:“我又没跑哪里,自家转。”
跟着问:“这会难得见大嫂二嫂一齐在,娘是有什么事要商吗,有没有我帮得上忙的?”
这还是他头次问起这等事,杨毓不免笑骂:“都是妇人家管的事,你一个男子哪有管这个的。”
卫陵满面愁苦道:“那娘也得给我找个事做啊,闲得发慌了,人都要霉在屋里。这家里要没我能做的事,外头总有差事做。”
杨毓后知后觉她这恨不得在外厮混一辈子的小儿子,话里的意思。之前要给他找事,是一推再推,左说俸禄低,右说事太累,话落就跑外头,接着玩地通宵不归家。
这会她喜地差些从床上跳起来,迭声说着好。
“这事我让你二哥帮你去看。”
卫陵再紧皱眉,一副踌躇,却很快坚定的样子,“娘,你让二哥把我弄进神枢营吧,崇宪也在里头,可我怕二哥不答应,您可得帮我说。”
这下,杨毓明白了,这是早有打算,怕他二哥那里过不去,先来做娘的这里说。
“要爹和大哥在京城,我哪里用得着和二哥说,这不是二哥在我昏时忙成那个样子,我可不想再与他骂起来。”卫陵说着才似想起什么,转头对孔采芙恳求道:“二嫂,这话你可别和二哥讲。”
孔采芙点头应下。
卫陵再是有些愧疚,有些气愤对母亲道:“前些日他骂我,我可一句没还嘴的。”
“三哥是活该!”
卫陵看向妹妹,回她哼声:“那谁在我昏时哭成那样,眼泪都能哭倒城墙了。”
被这样一戳,卫虞赶紧趴着杨毓身前,委屈道:“娘,你看三哥。”
杨毓拍拍女儿的背,扫了卫陵一眼。
“小虞那时多担心你,一日才吃丁点饭,睡着都念你没醒,你现下还逗她玩。”
说的卫虞真地要流泪了。
卫陵赶紧起身弯腰,拱手歉意道:“是三哥说错话,还请咱们家最大方,最善良,最美貌天仙的四小姐别计较,原谅三哥。”
卫虞噗嗤声,埋起头不好意思起来。
这无聊的秋雨里,你一言我一言的笑语,就打发了过去。
等及离去,卫陵落在最后,见丫鬟端一只碗来,里面盛清亮姜黄色的汤,却有药味。
他疑问:“这是什么?”
杨毓端过喝完,笑道:“前些日王颐过来看你前,先来我这儿拜见,见我有气喘的老毛病,回家去找的方子,说他祖母也有这样的病症,吃这个方效果好得很。这两日我吃了,觉得心口都舒畅好些,是有用的。”
那时王颐还腼腆道:“我只瞧着好似一样的病,您还是找御医看看,要合适您就试一试。”
“他可与你说和曦珠的事了?你觉得人如何?”
因此次秋猎,杨毓多少对王颐有芥蒂,但瞧这段日子他时常来看卫陵,又是这张方,和那为人处世,反倒更添了好感。
这人先不说身外之物,品格是最重要的。
当年她嫁给丈夫,看中的就是这点。
王颐若与曦珠成就姻缘,多能诚心待她。两个人的性子都是温和,最能家里和睦。
她也不算辜负曦珠母亲的托付。
卫陵听母亲说着,只是垂着眼笑。
“我觉得王颐人挺好。”
好地纵使他在那番话前,没有那个想法,如今也不得不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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