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过后,暑气消退,秋风渐气。天光也比之前晚些明晰。
秦令筠出了偏门,从小厮手里接过缰绳,踩上马镫,一跃上了马,拽了绳,马嘶鸣一声,便朝太和门去。
今日早朝有堆积两日的政事要议,到时免不了一番争议。
他暗下思忖,快要到街市上时,却在转角处看到一人牵马,背倚青墙砖。
闻声,朝他看了过来。
似乎等了会。
秦令筠眯眼,借着尚且不明的天色看他,很快就辨出是卫陵。
他依旧打马过去,不曾停留,却在短短的路途中,猜测卫陵此次来找他所为何事。
到了跟前,秦令筠未下马,低头问道:“来找我什么事?”
卫陵整夜未睡,将阿墨听来的消息翻来覆去想了无数遍,再想起表妹看到盒子时的异样神色,还是来了秦府巷子口,等秦令筠上朝经过。
他不能拿疑惑去问表妹,毕竟他还没和她说明心意,就直接去管她的事,必定会惹起反感。可心里泛酸,混着莫名的怒火,让他一定要知道表妹和秦令筠两人为何在一屋,又说了什么。
只好来问秦令筠。
卫陵扬起下颚,看向马上的人。
好一副沉压相貌,很能让人生出惧意。难怪这样年岁就是三品的督察院副都御史,和二哥一样。
都让人生不出好感来。
本来就不喜秦家,再有赏荷宴上那些人背后说表妹的闲话,卫陵更是对秦家厌烦。
若非为了解惑,他才不会来这里。
另外直接来找人,也不是他莽撞。
卫陵是想及表妹的容貌,再记起秦令筠后院的一妻三妾,都是貌美之人,他就不得不对秦令筠的心思怀疑了。
但这一想,卫陵更是怒火中烧。
他也不废话,开门见山道:“昨日你与我的表妹在聚福楼都说了什么?”
秦令筠一听这话,先是一怔。
再看到卫陵那张尚且年轻的脸上,有着显然的冷色。蓦地想起灯会上,柳曦珠发现卫度的事时的场景。
离的远,他倒是没看清具体,但卫陵和柳曦珠是站在一处的,且举止……有些亲近。
再有宴会上,也是卫陵为了柳曦珠,差点鞭打了自己的妹妹。
一个来回间,秦令筠再看向大早上就来堵人的卫陵,顷刻明白他的意思。
这是来质问他呢。
秦令筠道:“偶尔遇见,就想着问柳姑娘送的镜匣喜不喜欢?”
卫陵一直紧绷的神情差些因这话给崩了。
什么时候秦令筠送表妹东西了,他都不知道。紧跟着就想起他难得回府,又怎么知道。
卫陵恨地咬牙切齿,却强忍着。
正要装地淡然问怎么回事,就听秦令筠说:“上回公府的宴上,阿月的话怕是伤了柳姑娘,我才想着赔礼过去道歉,是托你二哥送的。聚福楼上,柳姑娘走时不小心落了帕子,我只好夹在食盒中让人送去。你应当就是因此找来的。”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秦令筠没隐瞒,甚至说的更多,将事情始末说清。
卫陵没回他,懒的。
既弄清了事情,也不愿多待,就上马要回去。
秦令筠望着卫陵转身要走,捻了捻缰绳。
“阿陵。”
卫陵回身。
“怎么?”不耐的语气。
秦令筠自然听出,略略沉吟,便道:“我也不知有没有想错,但还是要提醒你一句,切勿对个表姑娘上心。”
此种语调,不知道的,都要以为他与自己多熟悉了。
卫陵的气才消些,却仍对秦令筠可能对表妹有心思存有芥蒂,但此事不宜再问下去。
一听秦令筠的话,不管是好意,还是反问克制,卫陵也不客气道:“我便是对表妹上了心,才会来问你。”
说罢就扬鞭而去,消失在渐亮的天色中。
秦令筠静了片刻,也慢慢骑马继续朝太和门去。
没再想朝事,脑中浮现的是一张微低眉眼的面容。
卫陵方才的话意思分明,倘若他插手,那柳曦珠的事就要更难办了。
秦令筠眸色微沉。
真是麻烦。
可要他放手,不可能。
*
还有不到半月,侄女就要及笄。
杨毓有小女儿卫虞,还曾在被邀去观别家女儿笄礼时,想过到时该怎么给女儿操办,这回侄女的笄礼,倒也想按着那样办了。
只是想着现在她还在孝期,是不好如此的。
便让元嬷嬷去唤人来,要商议此事。
曦珠到了正院,被姨母拉到榻上坐。
杨毓屏退屋内的其余人,握着她的手道:“这事原该是你的爹娘来操心,如今却只能由我这个姨母来为你办了。”
话中是有些伤感的。
曦珠心上亦有了涩意。
前世临死之时,她坠落一场接一场回流岁月的梦境里,直到最终回到津州,见到了父亲和母亲,他们仍是她记忆里的模样。
可她已经变了样子。
她一直没有回津州看爹娘,倘若他们见到那时的她,也大抵认不出这原来是他们的女儿啊。
而重来一回,她没能回到津州,更没能回到爹爹出海行商那日。
若是自己重生在那时,那爹爹也不会逝于海难,阿娘也不会在爹爹去后,病况加剧,也跟着去了。
他们都还会活着,也会亲自为她办笄礼。
可是……
偏偏就是没有重生在那日。
曦珠忍了泪意,没在这事上停留,反倒主动说起笄礼办的简单些就好,自己还在孝期。
杨毓叹息,就和她说起让王夫人来做女宾的事。
曦珠有些讶异。
上辈子她的笄礼是简办的,倒是没有王夫人来。
杨毓再和侄女细说其他,必备的笄、簪、钗,以及相配的衣裙,到时都会备好,还有其他等事。
曦珠一一应了,等回到春月庭,蓉娘来问,她也照样答。
到夜色寂寂,她躺到床上,想到爹娘,想到津州,再次难以入睡。
辗转反侧许多次,也不知是何时睡着的了。
连着几日,曦珠仍会去藏香居。还有不到三日,要及笄了,她才没再去,留在公府准备及笄的事。
也是在这时,从外回来的青坠告诉她一件事。
王夫人有意为王颐相看她。
曦珠闻言,一下子站起身,手里的香册也掉落在地。
“你说什么?”
青坠曾是正院的丫鬟,跟在元嬷嬷手底下做事,后来表姑娘进公府,被指了过来侍候。
可表姑娘常出府去,不需跟随。即便表姑娘在春月庭,也不爱使唤人,许多事都自己做了,青坠闲得很,便常去正院那边找相熟的姐妹说话做针线,就谈起了近些日府上的事。
自然就得知王夫人过来公府时透出的意思。
青坠也是想着表姑娘不仅长得好,人也好,便觉得若是这桩婚事能成,对表姑娘来说,实在是一件好事,才过来告诉。
但现下瞧表姑娘的样子,像是吓着了。
曦珠怔然。
青坠向来不说无根无据的话。
曦珠再想起姨母说王夫人会过来笄礼的事,便更能确信了。
可是她不明白为什么。
若是因为若邪山的事,她帮了王颐,不必如此。尽管处于私心要救王颐,可她也不能在知晓将来后,眼睁睁看着一条人命消逝。
况且她想以后卫家脱险后,就要离开京城,回去津州。
更不可能为了谁,继续留在这里。
耳畔是青坠的担心问话,曦珠渐渐冷静下来,是她反应过大了,捡起书,重新坐下。
此事姨母还未与她说,她得等姨母先开口,才好拒了。
只是变数发生在了她的身上,以至于曦珠连日来,想起了王颐。
仅见过两面。一次是藤萝花架的拐角处,两人初见,一次是首饰铺子里,他帮了她和卫虞。
也仅仅是这两次,曦珠也觉得王颐是一个很好的人。
但他值得更好的姑娘。
曦珠看着妆台上那盒剩半数的花钿,这样想。
*
八月最后一日的夜晚,卫陵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想到翌日表妹及笄,他清醒的不能再清醒。
索性不睡了,起了,再将要送表妹的两样礼看过。
便坐到一边将想了很多遍的话再预练。
是怕到时忘了。
他忐忑不安,就连做了错事要被父亲拿家法教训,也不曾这样。
卫陵又细想自己和表妹也算见过好些面。
虽然在法兴寺之前是有些躲着他,但后来的灯会也愿意亲近他,加上先前他帮过她几次,她应当对他感觉不差。
那天她还看了他许久。
卫陵一想到那时她的眼神,都还有些不自在。
可要是她以后都能那样,一直看他的话……
他会一辈子都对她好的。
这个夜晚,卫陵想了很多很多。
他第一次这样迫切地想跟一个女子见面,想向她说出自己的心意,也想得到她的答应。
但在快要天亮时,卫陵忽然从热切的幻想中清醒,若是表妹不答应他呢?
他茫然起来。
一直到熹微晨光落在卫陵眼上,轻微刺痛,他反应过来,站起了身。
都还未去做,先不要想这些。
他没去笄礼,听阿墨打听回来的消息,到场的都是女宾。
即便他想去看她,也不合适。
卫陵将早备好的衣裳穿上,又整理了仪容,才走出破空苑,让阿墨再去妹妹小虞那边说声,别忘了说好的事。
他一个人走到妹妹院子前的桂树下,然后站定。
树冠高大,桂花清香随风而飘,让他有些急躁的心绪都缓了下来。
卫陵低眼,看到落了满地的桂花,金灿灿的,碎星一般。
他开始等待。
等了有多久。
久到初升的秋阳,快要沉落,才终于等到了她。
轻快的脚步声在耳中响起那瞬,卫陵忙抬眼看去,就见表妹已朝这边走过来。
他微微愣住。
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她除去素白外,穿其余颜色的衣裙。
红色的深衣襦裙勾勒出婀娜的腰身。
灿然余晖中,她面上带笑地和妹妹小虞说话,却在看到他时,笑意渐消。
似乎有些惊讶。
及笄礼上,当见到王夫人时,再想到青坠的话,曦珠就有些难捱了。
已经没有前世第一回及笄时还会有的欣喜,好不容易等礼结束,再和董纯礼、孔采芙等人一一见过接礼,才出了来,想赶紧回去春月庭,又被卫虞拉着,说是要她过来,有东西要送她。
曦珠只好跟她来,不想在快到院门前时,看到了卫陵,手里还捧着一个宽长匣子。
自那天在回春月庭的偶遇后,她没有再见到他。
他怎么在这里?
“表姐,是三哥要见你,他说你今日及笄,要送你东西。”
卫虞见人带到,朝三哥挥挥手,就倒退走两步,跑远了。
徒留下曦珠面对这有些尴尬的场面。
她望了望卫陵,却也是这一眼,让他走了过来。
卫陵内心反复煎熬,再等不下去,干脆走向表妹。
一路走来,将满腹的话酝酿好,又轻轻地清了嗓子,可等到她面前,见到那张施了胭脂的面容,比往日更加明艳动人,卫陵倏地顿住,直至对上她微仰起的明眸,他找回了声音。
“我听小虞说你今日及笄,就准备了礼,想送你,又不知如何送,就托小虞带你来。”
说着,就将捧了近半日的匣子递去给她。
曦珠还没从卫虞带她来见卫陵的事中回神,这下再见到显然昂贵的匣子,更是没有去接。
她想了想措辞,道:“三表哥,我不……”
卫陵见表妹神色,再听她要拒绝,不免有些急了,却竭力镇定下。
“大嫂二嫂她们送的你都收了,难道不愿意收我的吗?”
这一样吗?
曦珠看着他,想要说话,便再次被他截住话。
“先前你送我的香缨带,我还没还过礼,你就当这是还的,行吗?”
连被问两句。
曦珠没办法,也不想再僵持下去,想着等下回再找机会还去就好。
她眸子微弯,道:“多谢三表哥。”
也接过了,匣子有些大,得用双手捧着。
既收了礼,也当是无事了,曦珠便要回去。
只是要先离去的话未说出,就听到一声“曦珠,我还有话和你说。”
语气很低,却很缱绻。
曦珠呆怔住,这还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不禁朝他看去,就见他漆黑的眸一错不错地看着她。
卫陵觉得再拖下去,自己那些话都要忘干净了。
他深吸口气,缓了缓,认真道:“曦珠,我喜欢你。我自己也弄不清什么时候喜欢的你,可能是第一回见到你;也可能是那天我过生辰,看到你的第二回,你那时抬头朝上面窗子看过来时……那天在法兴寺,我不是故意丢下的你,只是你那时躲着我,我有点生气,才会那样。但我以后不会那样对你,我的脾气是有些不好,但我会改的……”
“我平日总喜欢玩乐,也不在府上,但你放心,我会去和母亲说,到时找个散官,每日上职都是行的,也会每日都回府,不会再去群芳阁赌馆那些地方。”
“你若是觉得我还有其他地方不好,就告诉我,我都可以改正。”
……
卫陵将心里话都说了出来。
最后,他一字一句地承诺道:“我这辈子都只对你一个人好。”
说完这句,卫陵觉得自己的手心都在发烫,不禁攥紧了。整个人安静下来,薄唇紧抿,屏住气息,才轻轻地问道:“曦珠,你愿意吗?”
他的目光一直落在表妹的脸上,连心跳都快止住。
耳中再听不到任何声音,只有沉寂。
似乎只有她的点头和答应,才能让他从荒芜中醒来。
但他等了很久,很久。
也没能等到她的回答。
卫陵看到她的眸中渐渐漫上水雾,就如初见时,杏花微雨中那样难过。
仿若有什么在碎裂,清泠散落一地。
再也回不到原本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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