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怜他?”
那谁来可怜可怜我呢,妹妹冷笑着反问:“他怎么不可怜可怜我呢?怎么,利用我的时候就是出于情势逼迫不得已,是我拿刀还是拿枪逼着他说爱我了?是我逼着他跟我上床了?”
男人面色通红,不知道是羞窘的还是气的:“请……请不要说这样的话。”
“你们该不会觉得,是我勾引的他意乱情迷,是我让他情不自禁,是我让他心甘情愿当狗吧?还是说在你们眼里他不过是出于对公众安全的考虑,为了广大的日本公民,才大意凛然地自我牺牲。”
妹妹笑起来:“真的是好伟大,好正义……我无话可说。”
“我并没有这样说,”男人连忙说,“就算有这个原因在,但是降谷他是真心付出的,他对这些事情并不知情,是我自作主张——如果你要恨,那就恨我好了。”
妹妹反唇相机:“你自作什么主张?既然当初选择了我,那会发生好事坏事他都应该承受,没有利用完我就扔掉的道理,还是说,需要我的时候我就得让他把骨头都啃干净,一旦失去了利用价值就得知情识趣地滚远点——你们是这样觉得的吗?”
她冷笑:“就算降谷零和我在一起后会倒霉,会死,那也和我无关,我从来都没有强迫他和我在一起过,他会落得什么下场是他自己做出来的选择,也是你们附加给他的压力,是你们这些自诩正义的人宁愿拿着放大镜在小事上挑他的错,也不愿意正视他做下的功劳,又干嘛把这份罪过加在我身上?我可不敢当。”
男人无话可说。
良久,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我可以保证我不会这么想,但是我没有办法保证其他人也不会,莲衣小姐,你骂得没错,但是这个社会就是这样,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你可以觉得它不对,很糟糕,但除此之外,又能怎样呢?”
“至少在公安内部,大家知道实情,出于了解和交情,相信大部分人还是可以理解的,但是,那些公众呢?”
公众的大多数习惯性地用最苛刻的目光来审判神坛上的人,越是英雄,反而越要遭受最严苛的审视。
“他不能有丝毫问题,”他严肃地说,比起之前的软声软语,现在的样子反而比刚才要更加具有说服性,“降谷和其他的人不一样,他是优秀,但他能爬到今天的这个位置,靠的是比别人多付出的成百上千的努力。”
没有说谎,维持日本政府系统机构运转的人,和几十年前的人,甚至和几百年前的人,其实都有割不断的千丝万缕的关系。
政府官员的儿子是政府官员,钢琴家的女儿是钢琴家,这个狭小的国度依靠着陈腐老旧的统治者血脉繁衍生存,因此不具备任何包容性,对于外来者,总是充满了自知或不自觉的排斥。
“他是混血儿,又是一头金发——还在警校的时候,降谷每天都训练得相当辛苦,”他说,“我确实心疼他,但是,相比起其他人,zero已经算是相当幸运的了,至少他还活着,有更多的人早就已经死在了组织的手里,他们甚至连尸骨都找不到……”
妹妹冷冷地打断他:“可是那又和我有什么关系?”
“人总是要死的,选择了这条路就要接受后果,你和我说这些,该不会是想让我这个组织里的女人来同情你们公安死掉的卧底吧?”
他额头上冒出冷汗,失误了,本来想以情动之,结果忘了对方本来就是和他们对立的敌人,竟然是相反立场的人,又怎么可能为了敌人的死亡而伤感呢?
正在哑口无声,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时候,耳麦响起了声音。
[苏格兰。]
他立马顺着上级的提示开口:“那么苏格兰呢?”
“……”
发现她眼神中一闪而过的惊愕,他知道终于找到了正确的点——降谷零为了能够说服公安机构里的上级,证明她是值得被争取的,呈报上来的资料中对莲衣和诸伏景光的关系有过隐晦的提及,虽然只说是简单的监管关系,不过,以零自身的情况做联想,或许,诸伏和这个女人也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情。
试探一下并不会吃亏。
现在果然有效,他不愿错过这个好机会,“就算你不在意其他人,但是苏格兰呢,他已经死了,甚至公安费尽了力气都没能够找到他的尸体……降谷零至少还能活下来,有机会接受属于自己的荣耀,可是他呢?留下来不过一个名字而已。”
双方的对话被机器实时捕捉着,后台时刻注意着两人,并且有顶级的心理咨询师实时在后方提供指导,通过耳麦来传达消息。
很快就有人送上了资料,他简单扫过一遍之后就递给了她,“作为卧底,很多身份信息在进入组织之前就被抹除掉了,就算想查也不一定能查到,不过,警视厅里还保留着一份最基础的资料,还有……他也是我的学弟,我也留有一些他的影像资料,。”
说完,男人贴心地站起身离开了房间门,给对方独处消化的空间门。
妹妹闭上眼睛,犹豫挣扎许久,最后还是将手伸向了桌上的资料。
不想自我欺瞒,她选择真实地面对自己的心情。
红方到底打的什么算盘她清清楚楚,但是对方用的是阳谋,妹妹抗拒不了这份资料的诱惑。
她翻开了他。
他们之间门相处的时间门其实并不算久,那段时间门她总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心情也没有意识去管别人,是他一直不厌其烦地把她从淤泥中拔-出来,现在回想,她对他的了解实在是太少了,总是仗着他对自己的包容忍耐,就无所顾忌地朝他宣泄情绪,从来没考虑过苏格兰的心情和感受——要说是因为不在乎肯定不是,只是,她从来都没有得到过真正好的对待,没有接触过真心的爱意,因此就不知道该去怎么面对这份真挚的感情。
她有些手足无措,不肯相信又舍不得推开,觉得是虚假的,所以释放所有恶意想看见他被戳穿时的惶恐不安。
结果发现,他是真的。
而她还来不及了解真正的他,就已经失去了所有的机会。
她以为他会永远停留在原地等她,但是他没有。
[诸伏景光,男性,22岁入职警视厅公安部门。]
妹妹对这一部分的兴趣并不大,或者说是潜意识逃开,这一部分的人生经历总是在提醒着她,他们是对立的。
如果她没有生在组织就好了。
她摇了摇脑袋,想把这些让人烦躁的事从脑海中摇出去,决定暂时不去想这些令人不愉快的东西,先专心地看苏格兰的情报。
他……妹妹有点紧张,好像有个哥哥,关系应该相当不错,不知道人怎么样,不过和弟弟一样都是警察。
她回忆起诸伏景光的温柔和贴心,并不是能够伪装出来的,他一定出自于一个充满温馨、幸福的家庭。因为只有被健全的爱意包围的人,才知道如何去爱,她没有获得过爱意,就不知道该如何去爱人。
但是,并不是这样的。
她眼神凝固在纸页上,简直怀疑自己看错了内容,或者是公安的人拿错了东西给她。
怎么……会是这样的呢?
她感觉血管里的血液都冰凉:根本就没有什么幸福的家庭,他年幼的时候就失去了父母,甚至看着他们惨死在眼前,患上了严重的失语症。
没有监护人,差点被送进了孤儿院,好在有好心的远方亲戚愿意收养,但又因为无力承担几兄弟二人的养育之责,所以年幼的诸伏景光只能被迫和唯一的亲人分开,独自在异地生活。
长大后为了找出凶手,给父母报仇,于是选择当了警察。
……
短短履历,交代了他近乎苦难的大半生。
她轻轻抚过照片上的猫眼青年。
他当然也不是出生就成年,也有过小时候。
白白嫩嫩的小男孩拘谨地双手交握站在地上,眼巴巴地看着镜头,羞羞怯怯的样子很可爱。
猫眼倒是和长大之后一样,他的眼睛很清澈,没有什么杂质。
妹妹忍不住笑了一下。
年少时的诸伏景光和她印象里的那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区别其实不大,成熟的那个人也只是多了一点胡茬,气质是一贯的温和,和戾气丛生的组织格格不入。
不管是在哪张照片上,他总是平静地看着镜头,嘴角挂着一抹淡淡的笑。
在他身上从来不见苦难,诸伏景光总是在安慰她,拯救她,其实他自己才是真正需要拯救的那一个,可是他从来都没有开口说过,也从来没有向她表露过一分,就好像他是个永远也不会怯懦困顿和疲惫的超人,可他不是,他也只是一个会哭会笑,被刀扎会疼痛流血的普通人。
她不知道他一直在下坠,而她明明曾经有那么多机会可以拉他一把,可是最后没有。
她根本就没有认真看过他一眼,她总是在自私地想着自己的痛苦,觉得整个世界都亏欠了自己,所以浑身都充满了戾气,肆意伤害他,折磨他。哪怕后来没有,但是并不代表曾经造成过的伤害就此不存在了,它们还在,会愈合,但不会消失。
在他短暂有限的生命里,她居然在上面添了一道疤。
曾经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门,她一直恨他离开自己,恨他被赤井秀一杀死,直到后来发现赤井秀一其实不是真正开枪的凶手,才意识到,也许,对诸伏景光动手的并不是其他人,而是他自己。
同为卧底是不会互相动手的,以赤井秀一的身份,他一定向苏格兰坦白了同为卧底的真相,哪怕这是假的,但在那种情况之下,其实没有必要,至少是一线生机,如果抓住了,就能够活下去。
可是没有。
他甚至没有过任何犹豫就做出了选择。
为了不让自己这么痛苦,妹妹将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了赤井秀一身上——只有这样做,心里才能勉强好过一点。
后来她总是想,为什么要那么干脆利落的放弃生命,难道她在他心里……毫无分量吗?
而现在她忽然明白了,心里又生出一种难以言说的恐惧感。
——是不是有那么一刻,他对这个世界的厌倦,也来自于她呢?
白色的4a纸不知不觉中被点点滴滴打湿。纸的边缘被捏得发皱。
妹妹轻轻呼出一口气,数着心跳平静下来,继续往后翻。
他也有过一段轻松的时光——后来遇到了值得结交一生的朋友,降谷零,她盯着这个名字看了好几秒钟,心想,原来这三个字是这样写的,原来他叫这个名字,从前那些让人觉得奇怪的地方,现在通通都能得到解释了。
那时在谈到英国本初子午线的时候,她脱口而出了“零”,他当时有些僵硬的身躯,大概是因为在强行克制听见自己名字时的本能反应。
活着真累啊,零,她想起自己曾经在波本威士忌面前说过的话,“苏格兰死掉也是因为他活该”——尽管话本意并不是字面上的意思。
那时他听到心里应该很痛苦吧,如果是她的话,大概会忍不住拔-枪,可是他还是要装作很赞同的样子。
哪怕苏格兰是他最重要的幼驯染。
从幼年到成人,他们考进了相同的学校,最后又一起步入了警校,他们还认识了其他志同道合的朋友……她指尖抚过樱花树下合照的几人,无意瞥见其中的卷发青年,抱着双臂一副桀骜模样,眉梢眼角却隐含笑意,目光停留了片刻。
她看见了他们在警校时立下的种种“功劳”:打架、救人,制服过歹徒,也违法飙过车。
犯过事,也立过功。
轰轰烈烈的青春。
和后来她见到的,他略显社交化的笑容不同,毕业照上,诸伏景光穿着笔挺的制服,目光专注地望向远方,脸上充满着希望和难以抹灭的朝气。
他们毕业时还录了视频。
视频里的大男生身上还杂糅着少年的气息,面对镜头的时候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哎……愿望吗?”
“啊这种事情……”
“希望能不辜负胸前的樱花……希望大家能够快快乐乐永远这样下去……喜欢的女友类型吗?啊,没有什么要求,”他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最后朝镜头笑了笑,“……大概遇到她的时候,就知道是什么类型了吧?”
镜头抖动,她听见了他们张扬的、毫无保留的大笑。
她眼睛忍不住湿润了。
真好。
还好,他有真正的开心过、快乐过,不过一段真正值得铭记,刻骨铭心的幸福时光。
只不过,和她无关。
她不是他的快乐,而是他的劫难。
“打扰了。”
妹妹合上了资料,抬眼朝走进房间门的男人看去。
他不是刚才和她说话的人,年纪看上去要更大,当然,资历看上去也要更老,显然在部门里的级别,也不是刚才那个自称为降谷零前辈的人可以比拟的。
“久闻其名,莲衣小姐。”男人自我介绍,又在她面前落座,不疾不徐地开口,“公安之所以能取得今天这样大的成就,完全离不开您的帮助。”
“是特意来嘲讽我的吗?”
“不,鄙人并无此意,”他说,“如果没有莲衣小姐,公安就拿不到那笔资料,也就没有办法在这次行动中取得主导地位——降谷君拿到的u盘,是莲衣小姐偷偷藏起来的吧?您的行动确实很隐蔽,只不过,我们部门里有一位电脑天才,顺着残留的消息反向追踪过地址……”
妹妹想了想,出现这种事也不奇怪,她大部分时间门都待在监管者的眼皮下,偶尔的自由时间门也很紧迫,大概是哪一次没来得及把尾巴收干净。
“如果不是您,这一次的行动大概会增多许多无谓的死伤。”
“感谢我的话,别光嘴上感谢几句吧,”她说,“舍不得把我放了?”
对方也没像之前劝说的人一样说些冠冕堂皇的好听话,“这件事不是我一个人能够做主决定的,您的生命关系着日本千千万万普通民众的未来,如果把人放了,日本恐怕承受不起美国的经济施压。”
“你可以把我交给美国,”妹妹声音没有情绪的起伏,“我不在意尊严那种事情,他们把我当狗也没关系。”
“您是日本公安的恩人,我们不能让您蒙受不体面的对待。”
虽然不合时宜,她还是没忍住笑出了声。
“你要不要听一下自己说的什么?”
然而政客对眼前的尴尬场景毫无在意,仍然神色自若:“我很抱歉。”
“你们打算怎么处决我?”
“您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方式,当然,我们也可以保证让您毫无痛苦。”
他们不知道真正的人鱼之心的奥秘,失去了心脏,身体没了超强的自愈能力,她受到了严重伤害,当然也会死。
她已经不是很怕了。
“既然不想和我自由,那就给我一个电话吧,”妹妹说,“我要求和降谷零通话。反正你们也决定怎么处理我了,死刑犯最后的要求,总应该被满足了。”
这要求确实不应该被拒绝。
对方只思考了很短的时间门就答应了她,主动拨通了号码——当然不是出于贴心的角度,而是为了隐藏ip地址。
“降谷君的未来就掌握在您的手中。”他微笑道。
所以,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需要清楚。
“我都要死了,他的未来和我有什么关系,”她冷淡地说,“我只不过是借他的手,借你们的手除掉组织而已。”
男人仍旧没有被激怒,微微一笑:“请便,我就不打扰了。”
只有身处劣势才会虚张声势,这件事情已经板上钉钉,木已成舟,哪怕真的向对方透露什么也无济于事了。被拔光牙的小狗汪汪叫两声,其实也很可爱。
电话响了几声之后就通了。
那边传来妹妹熟悉的声音,由于是没有见过的陌生号码,他显得有些不太确定,“你好,你是?”
“是我。”
“……莲?”
他有些惊喜,随即又很快谨慎起来:“你周围有没有其他人,小心不要——”
“放心吧,我现在很安全,保证不会被任何人发现,”她说,“你呢?为什么这段时间门一直都不肯联系我?”
她并不是一昧莽撞的人,在接到风见的电话之后,妹妹也通过其他各种办法试图联系上他,可最后却始终联系不到本人,她才终于相信,波本也许是已经遭遇了不测,这才匆匆赶回日本。
如果他当时接了电话,或许一切都会发生改变,她不至于沦落到现在的地步。
还好今天因为想要呼吸新鲜空气,所以申请到了难得的离开病房的机会,他低头看见手背上的针孔,“最近有点忙,等忙完了很快就过来接你。”
[隔这么远,让她知道了情况也没什么用,反而让人徒增担心。]
“到时候我们一起出去玩,”他许下承诺,“之前你不是抽中了一个清水寺的券吗?到时候我陪你去清水寺……”
“不用了。”
降谷零心里忽然有些忐忑,女友的语气虽然和平时没什么不同,可是他就是觉得有些不安。
先道歉吧。
“我保证之后绝对有很长一段假期——”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低声说,“是旅游券的问题。”
“不是……中奖了吗?”
“是,”她说,“我中奖了,但是已经过期了。”
“这个秋天去不了了。”
他安抚她:“那我们下个秋天再一起去。”
她脱口而出:“可是下个秋天不是我想要的秋天——”
她想要的秋天,已经过去了。
他有些无措,在电话另一边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是在努力地组织语言,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为什么是公安呢?
妹妹想,为什么偏偏是你?
“算了,不说这个了。”
她垂下眼睛,不让自己流露失态的表情,现在有无数双眼睛正在盯着自己,她不想自己的狼狈被一览无余。
电话那边一阵轻微的衣料摩擦声,随后是有点熟悉的,活泼的女声。
“原来你跑到这里来啦,零君,我还担心是不是……”
声音顿消,似乎有人把话筒扣住了。
过了几秒钟,降谷零的声音才重新响起。
“刚才旁边有人在聊天,我重新换了一个地方。”
妹妹嗯了一声。
她听见过刚才的声音。
在降谷零的前辈耳麦中,那个叫做美代子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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