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阿苗的声音有些发抖。


    凡人脆弱,动不动就会死,他怎么敢用血肉之躯挡在她的前面?


    金龙见妖孽未除,龙身一扭再次向阿苗袭来。


    卫昭保持着单手环抱阿苗的姿势,转头淡淡向金龙望了一眼。


    那眼神极冷,宛若世间的至高者对苍生万物的蔑视。


    金龙停在了他们的面前,良久,微伏下头慢慢退去。


    这道士真的只是一个凡人吗?连守护人间帝王的上古瑞兽都被他吓跑了……


    卫昭垂下眼看着阿苗,眼底的冰冷未退,阿苗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你怕我?”


    他们两人贴得很近,近到阿苗能感受到他说话时胸腔的震动。


    “没……没怕,你到底是谁?”


    “你不配知道。”


    阿苗震惊得瞪大了双眼,因为说完了这句霸气十足的话,卫昭就倒在了她的怀里。


    阿娘教她自保,狐狸教她打架,可是没有人教过她要怎么救人。她看着脚下快速扩散开的红色,第一次知道原来凡人可以流那么多血。


    她抽抽鼻子,捕捉到浓烈血腥味底下的一丝药草味,一路闪行带着卫昭闯入了太医院。


    夜里轮值的太医看着两个血人突然出现在面前,吓得差点晕过去。


    “你敢晕过去我就剥了你的皮。”


    太医又被生生吓醒,手脚僵硬,直挺挺站在原地。


    “还不快过来!”


    卫昭被放在内堂的软床上,太医看了手臂断口,屏息下了十三支金针,每针所刺皆是大穴。


    “不行,”太医擦擦脑门上的汗,“止不住,再这样下去血会流尽的。”


    阿苗看着卫昭,果然,他的呼吸都清浅了许多。


    这样的他绝对不可能是什么历害角色,不然怎么会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


    她覆手在卫昭的伤口上,闭上了眼睛。她的身体发着青光,那青光也慢慢包裹住了卫昭。


    太医搓了搓眼睛,看见那姑娘的指尖竟长出了密密麻麻的细小藤蔓,藤蔓伸入断口,连接修补着每一丝断开的经脉和血管。


    那些血管又细又密,阿苗费力地分辨着,一寸一寸修补过去,额头上沁出了汗珠。


    过了一个时辰之久她才收回手,“血不流了,你接着给他治。”


    太医麻利地包扎好伤口,一股脑儿给卫昭喂进去了不少生血止创的丸药。


    他给卫昭把了脉,脉搏既细且快,是丝脉之症,失血过多的病人会有这种脉象,其他的倒没什么毛病。


    “这位公子的血已经止住了,我所能做的不多。这些都是生血的丸药,仙人请带去为他每日一服。”


    “那他的手怎么办?”阿苗皱眉。


    “手?就……就没了啊。”太医心里打鼓,任他是华佗再世,也不可能让床上的年轻人再长出一条手臂啊。


    阿苗见过卫昭手持符咒镇收邪祟的样子,也看过他双手结法印的样子,少了一条手臂,当真觉得有些惋惜,就像上好的白玉缺了一角,心里知道它再也回不去当初完璧时的无暇细致。


    “仙人,一会儿天就亮了,会有旁人来上值,您是打算……”


    阿苗沉默着扶起卫昭,转眼消失在太医院。要不是软床上留下的黑红血迹,年老的太医都以为刚才只是自己夜半困倦,迷迷糊糊做的一场梦。


    客栈的床上,卫昭的眼皮剧烈抖动,眉头也深深蹙着,似乎是在做噩梦——


    他得道成仙那天,望着天际飞来的仙鹤和祥云,其实内心没有多少波动。因为他知道自己一定会修成仙。


    既定的事情之中,没有多少成就的喜悦。


    之后的光景也没什么特别。做仙和做人没多大不同,如果硬要说,当神仙可能更累一点。


    九天之上规矩森严,也有重重等级。诸神之下是天君,天君之下又有各仙君,仙君管辖着仙使,仙使地位又大过散仙……


    凡人熬个几十载就可以开启一段新的轮回,而对于神仙来说,这些往上爬的路贯彻了他们望不到尽头的生命。


    那时上面派他来肃清辖区妖界的余孽,顺便监查下面的不良风气。


    妖界杂乱,他本不想去,可祖师对他说:“卫昭,你虽已成仙,可每隔一段时间会再次困于尘缘,此事古怪,我未曾听闻,也帮不了你。此次下去妖界或许能遇上什么机缘,可解开你残仙的困局。”


    于是卫昭到了妖界,凭着一身好仙法灭杀了不少当年仙妖之争中残留下来的极端妖族。


    那些妖狡诈、阴险,都是些穷凶极恶之徒,他杀得都有些麻木了。


    直到来了程量街,他才不再见血。程量街的妖与别的妖不同,虽然也爱寻衅闹事,但也称不上大奸大恶。


    其实在去程量街之前,他在别的妖的嘴里听过程量街众妖的名声——散漫不上进,都是一群软骨头。


    仙妖大战他们无所谓,最后受降于天界也无所谓,只要自己的日子过得自在就成。


    卫昭看着他们把这里过成了另一个人间。


    后来他变回凡体,和那个女妖去了人间,经历的种种,都是他背负着苍生在行走。


    救苦救难、为人舍命,这不就是道吗?为何这样的他会是一个残仙,究竟还要他做到什么地步才能完成他的道?


    ——你这个道士真够蠢的,苍生在你眼前,你却分不清善恶。若有一天,你发现自己才是极恶之源,到时候你要怎么办,杀了你自己吗?


    ——你是谁?为何要对我说这样的话?


    ——你要去哪?


    ——回答我!


    ……


    “臭道士,臭道士!”


    卫昭转醒,耳边阿苗唤他的声音和梦中那女子的声音一模一样。


    在他成仙前夕,有个女子和他说了这样一句话,他本以为他没在意,没想到原来这就是他数百年以来的心魔。


    他还没有完全从梦中回魂,直直盯着阿苗,眼色深沉,在瞳孔的幽深处似乎能看出一点残存的恨意来。


    阿苗被他盯得心里发毛,又想起他晕倒前的奇怪行径,嘟囔道:“该不会是被那金龙咬了一口中邪了吧?”


    卫昭身体还虚弱,慢慢吞吞说道:“金龙是瑞兽,咬我一口不会中邪,反倒你才是妖邪之身……”


    阿苗松了口气,这才是她熟悉的臭道士。


    “那好,我来咬你一口,以毒攻毒,你马上就正常了。”


    卫昭勉强勾起嘴角,可看到空荡荡的左臂,那么一点笑容马上就不见了。


    阿苗心里堵得慌。


    虽然是他自己冲上来的,怨不到她身上,可毕竟是为了救她,现在还没了一只手……


    连她这样的铁石心肠都起了恻隐之心,阿苗直起身子,刚一转身……


    “你去哪?”那声音中暗含了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脆弱。


    “给你倒杯水而已,到你服药的时间了。”


    “我还以为你要独自去苦无界。”卫昭看着床顶的藏青帐子,眼神无光。


    阿苗一顿,“不急,等你好起来再说,那块木头又不会长腿跑了。”


    吃完药,卫昭有些困倦,他看着歪倒在卧榻上的阿苗说:“你就睡在这里?”


    “不然呢?掏遍了你全身也翻不出一文钱来。京城的客栈这么贵,我可舍不得花自己的钱住两间。”


    卫昭紧皱着眉头,刚刚开口就被阿苗打断——


    “行行行,我去再包一间。”她叹了一口气,利落翻身下榻,出了房门。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醒来后的卫昭变得有些粘人了……


    人界入秋很快,不久前在河汉村那会儿还是酷热难挡,这会儿到了夜里就开始有了凉意。


    半夜听着一墙之隔的卫昭低闷的咳嗽声,阿苗翻了个身,有些心烦气躁,最终还是起身跃出了窗外……


    第二日一早,卫昭总感觉自己身上有个火团在滚,他睁开了眼睛,看见被窝里钻出来一个毛茸茸的火红脑袋。


    火麒麟。


    还是只麒麟崽。它一对上卫昭的眼睛就伏在他的胸口,黑葡萄一般大的眼睛湿漉漉的,呜呜咽咽哼唧个不停。


    控诉的对象除了阿苗没有别人。


    ……


    卫昭的右手轻拍火麒麟崽的背部抚慰着它,对着坐在窗前嗑瓜子的阿苗说:“你怎么把火麒麟拐来了?”


    阿苗吐出瓜子皮,“这不人界快入秋了,给你抱着暖手。”


    火麒麟崽此时趴在卫昭身上呼呼大睡,确实暖烘烘的。


    看着转过脸来的阿苗脸颊上的烟灰痕和耳边那撮烧焦了的头发,卫昭那句“还回去吧”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忍不住弯了弯眼睛,觉得这个初秋的清晨格外悠闲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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