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里,一个小宫女偷偷进到殿中,她的衣袖拢得紧紧的。
到了床前,她从袖口拿出一个紫砂小罐,把小罐往邬双双鼻下一放,丝丝缕缕带着金光的烟气顺着她的呼吸进入到她的体内。
邬双双眼皮抖动,缓缓转醒。小宫女告诉她,自己是浣衣局的宫女,有次冲撞了丽贵妃,被正在气头上的丽贵妃当了靶子。
是邬双双经过,听到她歇斯底里的求饶声,起了善心,过去三言两语把丽贵妃的气引到自己头上,她才侥幸不死。
“奴婢知道是丽贵妃下的手,推娘娘下水,现在娘娘得了怪病,心中觉得连累了娘娘,这才深夜到此。奴婢入宫前学过些茅山之术,又恰巧曾跟着宫中一个老太监认过龙脉,这才有机会偷偷化用了龙气给娘娘服用。”
“大胆,龙气岂是你可以化用的。”
宫女跪在邬妃床前,“娘娘日日昏睡是因为人气不足,而补人气最好的东西便是龙气。娘娘若想活下去、生下小皇子,就听奴婢的。偷用龙气是奴婢的错,不会牵连到娘娘的。”
邬双双轻轻摸了一下自己的肚子,最终还是默许了小宫女的行为。
小宫女日日都带来龙气给邬双双吸食,邬双双的身体一日好过一日,肚子也渐渐大了起来。
龙气一再被偷,压不住本来在宫外蠢蠢欲动的邪祟,皇宫怪事频出,后宫嫔妃也接连落胎。
宫中御星间的道士查出这一切都是龙气减少的原因。一众紫袍道士手持罗盘,追踪龙气的轨迹,最终停在了携芳宫门口。
此事惊动了太后,深夜太后拖着病体,带着禁宫侍卫赶来,把携芳宫围个水泄不通,誓要将施邪术的妖妃拿下。
邬双双独自抱着肚子站在殿前,看着殿外的阵仗脸色苍白。她不是没想过东窗事发的一日,只是就差一个多月,孩子就能平安降生了……
来迟一步的恒宇帝看到这一幕,眼底一片晦暗不明。他与众人站在一起,也就是邬双双的对面。
隔着重重人头,邬双双听不见道士念咒的声音,也听不见宫人议论的声音,她只切切看着恒宇帝。
那眼神太沉重,恒宇帝忍不住躲开了她的视线,随后缓缓开口,声音有些干涩,“邬妃偏行邪术,祸害六宫,其罪当斩。只是念其有孕在身……”
“皇帝难道想留下妖女的孩子?”太后眼神如淬毒的刀一般锋利。
恒宇帝闭了闭眼,“三日后处斩。”
邬双双脚步踉跄,倚靠着殿柱不让自己滑坐在地。
她被带到御星间的监牢里,珠钗已解、华服脱下,身体轻落落的不知要往何处去。
“姐姐,怎么办?”
她不知道怎么办,连安慰妹妹都找不到好听的话说,“到时候真要斩首,你就在里面睡一觉,醒来我们就能在阴间再见了。”
外面传来些声响,借着昏暗的烛光,她抬头一看,是恒宇帝。
他弯下腰穿过监牢的狭小的门,走到她面前。
或许还有机会。
邬双双捧着硕大的肚皮,吃力地在恒宇帝面前跪下,即便到了这个地步,她还是跪得端端正正,盯着他皂靴上的金龙,眼神没有半分越矩。
“求皇上饶妾一命。”
恒宇帝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的头顶。
之前因为有孕在身,恒宇帝免了她所有的行礼,现在乍一跪,她突然觉得自己好辛苦。
硕大的眼泪落下来,砸在地面上,“皇上不是很爱臣妾的吗?饶过臣妾这一次不行吗?”
“你在为谁而求?”丢下这一句话,恒宇帝走了。
邬双双跪坐在地上,想了很久很久。天将明之际,她突然笑了,笑得无比凄苦,原来如此啊……
三日之期已到,行刑之时,恒宇帝一人站在空荡荡的携芳殿里拳头紧握。他也在赌,赌那人在生死关头会站出来扛下一切,赌活下来的那个是他的“双双”。
刽子手至今还没想明白邬妃临死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那么爱你,应该能把你护得很好……
银光一闪,施邪术的妖妃人头落地,六宫都觉得这是一件大快人心的好事。
“砍头很痛吧,她应该很害怕,但她一直和我说‘你呆在里面好好的,别出来,很快就过去了’。姐姐走后,我才惊觉留在这人间没什么意思。本来那日我要随着她一起走的,可是有个道士将我的魂魄锁在了身体里,我好痛苦。看见他每晚都来携芳宫守着一具尸体,我更痛苦,你们能帮我解脱吗?”
她也曾经历过两个魂魄共体,所以看出卫昭身体中有两个人一点也不奇怪。
照着卫昭的指示,阿苗将锁魂链反打了一个结,又拿银针穿过铜钱的小孔。
金铃不解自落,锁魂链已解。
可邬双双的魂魄还在身体中。
“这是怎么回事?”
邬双双也很惊慌,“不,我要走,我不要留在这里!”
卫昭拿回了身体的主导权,看着邬双双,眼底一片犀利。
“你心中还有留恋。”
“不可能……”邬双双摸着脖子上凸起的疤痕——这伤口那么深、那么大,姐姐当时一定很疼……
“一个小小的宫女怎么可能知道化用龙气的方法。”他步步紧逼。
邬双双捂住了脑袋,脑海中闪出一个画面——深夜,小宫女走进御书房,出来时手里拿着一个罐子……
“我想亲口和他说句话。”
“凡人看不见魂魄,除非你甘愿自堕恶鬼道。可是,值得吗?”
邬双双看着卫昭,眼中含泪。
“邬府已经被抄了,男丁一律处斩,女眷皆被流放,数万家财都进了国库。这就是帝王之爱,你看明白了吗?”
卫昭的话似毫不留情的利箭,刺破了所有美好的表面。
邬双双的身形逐渐变得透明,“呵,最是无情帝王家……”
“去吧,你姐姐或许还在等你。”
她的魂魄终于离开了这个囚禁她的牢笼,所有爱恨都留在了携芳宫。
——如果她拥有自己的身体,那结局就不是这个样子了。
阿苗有些唏嘘。
卫昭想了想,还是告诉了阿苗,“刚才我推算过,这具身体和妹妹的命理是相契合的,也就是说当年鸠占鹊巢的其实是姐姐的魂魄,两姐妹应该都不知道这件事。”
阿苗张大嘴巴,短促地“啊”了一下,不知道如何评价,最多只能叹一句天意弄人。
“邬妃的事情解决了,我们也该离开皇宫了。”
卫昭刚说完这句话,突然感觉一阵晕眩,他死死撑着床边的围柱,不让自己倒下,“你……”
青光一闪,阿苗从卫昭的身体里出来,对着最终还是无力倒地的卫昭说:“我还有件事没做,等我做完了就来找你。”
阿苗急急走出携芳殿。
她身上的妖气那么重,恐怕从卫昭的身体里出来的那一刻就被那只金龙察觉了,时间紧迫,她想找到那个玄清山的道士,最快的方法只有这个——
看着脚前的门海,阿苗冷哼一声,一脚将它踹翻,水哗啦啦流了一地。
门海翻了,道士布下的阵法也毁了,本在打坐的东岳真人睁开双眼,抄起一旁的拂尘骂骂咧咧跑向携芳宫,“又是哪个不长眼的奴才……”
刚进了携芳宫的宫门,东岳真人怔住了,空荡荡的殿前站着一个娇小姑娘,穿着灰扑扑的衣服几乎与夜色融为了一体。
“你是哪个宫里的?”
那姑娘抬起头,眼里闪烁着红光,杀气夹杂着浓厚的妖气。
东岳真人心一跳,连忙挥起拂尘,但为时已晚。
一只冰凉的手握上他的手腕,随即传来一阵剧痛,拂尘掉落在地,他的手腕已经被折了。
“胡冲子在哪儿?”声音从他的耳后传来,东岳真人出了一身冷汗,仿佛自己被一只毒蛇缠上了。
“大胆妖孽,竟敢直呼掌门的道号!”
“你果然是他的后人。当年我杀了玄清山宗所有的道士,本以为你们玄清宗死绝了,没想到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又让你们兴起了……”
“你到底是谁?”
“我?我只是个讨债的。胡冲子从我这里拿走一样东西,现在我要拿回来。”
龙吟越来越近,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阿苗伸手掐上了东岳真人的脖子,“说,你们玄清宗的福天秘址在哪儿?”
东岳真人咬着牙。
阿苗加大了手上的力道,望向天空的黑眸中倒映出一条金龙俯冲而来的身影,“你只有最后一点时间了。”
“在无咎山……”东岳真人两眼一翻,晕死在地。
一阵悠长沉闷的龙吟声响起,金龙贴着阿苗的面,张开巨口一吞,整片宫殿地砖被掀飞。
千钧一发之际,携芳宫门口闪过两道金光。
砖石落下、尘烟消散,阿苗呆呆地看着眼前快速染红的月白道袍。
刚才金龙的血盆大口就在眼前,她欲凝妖力作防护,突然一阵天旋地转,落入了一个带着温度的怀抱,鼻尖处是熟悉的气息,似纯净雪山之巅的雪松,立得最高也最直,总是能照到第一缕暖阳。
逐渐,一阵浓重的血腥味蔓延开。
刚才格挡住金龙利齿的左臂处现在空空荡荡的,阿苗睫毛轻颤,缓缓抬头,看着月下卫昭沾了几滴殷红鲜血的清冷侧脸。
他说。
“你救我一命,我救你一命,我们扯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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