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小宫女一左一右垂首站在殿门旁安静地等候着。
——门都替你打开了,你还在等什么?
阿苗催着卫昭进去一探究竟。
卫昭一走进殿门,沉重的大门在他身后缓缓合上。
宫殿内灯火通明,光是七十二烛灯架就摆了五个,烛光映衬着鎏金的殿顶和地砖,入目是一片熠熠生辉。毕竟是妃嫔的内殿,四处可见的烟粉纱帘和珍珠挂饰中和了富丽之气,平添了一丝女儿家的柔婉。
外殿角落面无表情侍立着的宫人同殿外的一样,也是被取了生魂的活死人。
看着宫殿深处合着的层层珠帘,卫昭有预感邬妃就在这珠帘之后。
他掀开层层珠帘,一步一步往里走去。毕竟是后妃宫殿,他目不斜视、脚步飞快来到最后一层纱帐前。
纱帐轻透,朦胧间可以看见床上女子微微起伏的身线。卫昭的手放在纱帐上迟迟未掀开,他虽心无杂念,可一想到这里还有个女妖在旁观,总觉得有些说不出来的别扭。
——你快点呀。
她倒是急了……
卫昭轻叹一声,终于掀开了最后一层纱帐。
女子的真容就在卫昭眼底。
她静静躺在床上,毫无血色的脸上精心描了妆,修长苍白的脖颈处有一条明显的血痕,再往下看去,繁复华丽的宫装下,肚腹高高隆起……
和邬府门口那个路人的话都对得上,邬妃怀胎八月被斩了首,这巍巍携芳宫的主人,是一具美丽的尸体。
——那糟老头竟然能生出这么漂亮的女儿,怪不得能进宫当妃子。
“不管她容貌如何,这样富贵的身家进宫是预想得到的事。”
卫昭视线落在邬妃脖颈上的伤口处——砍了头还要费尽心思重新拼合起来,这到底是谁做的?
——你看她的脚。
卫昭仔细一看,才发现邬妃的双脚脚踝被一道红线绑在了一起。红线的另一头系在床尾,中间有三个结点,每个结点处分别系了金铃、银针和铜钱。
“锁魂链……”
——什么东西?
“有人将邬妃的魂魄锁在了身体里。”
阿苗皱眉。
——肉身已死,魂魄未离,每时每刻都要忍受魂魄撕扯的痛苦,到底是谁这么恨她,连死了都不放她走?
“不是恨她,而是爱极……”
爱到死后还要将她装在这样富丽的囚笼中,不惜改了皇宫风水用龙气养她尸身,用了这么多活人为她做奴。
在深宫中能做出这些事情的,只有那万人之上的君王而已。
疑云似乎更重了,关于邬妃的传言是真的,可是背后还隐藏着不少宫中秘辛。
——事情变得有趣起来了,既然她的魂魄就在身体里,为何我们看不到?
卫昭是修道之人,她更是妖,没道理看不见区区一个凡人魂魄。
“想知道这一切,还得亲口问问她。”
卫昭点了一炷香,插在床头,烟气越燃越浓,模糊了阴阳两界的边界。
“阴阳香能显出邬妃的魂魄来,但是只能维持半个时辰,在此期间我得施法拢住烟气,你来询问她这一切的来龙去脉。”
——没问题。
卫昭闭上眼睛,再次睁眼时,神态和刚才完全不同,此时掌控这具身体的人变成了阿苗。
此时,烟气略微散开了一些,床上的人缓缓睁开眼睛。
“邬妃?”
“……我是她,又不是她。”不知道是不是分离过的头身拼合得并不好的原因,那人说话的声音缓慢又低哑,像是弥留人间的老妪。
“那你究竟是谁?”
“这个故事,说来就有些长了……”
十八年前,邬府正房夫人生下一对女婴。
花开并蒂本是好事,可惜这一对双胎生下的时候,一胎哭声洪亮,另一胎生下来就是个死胎。
活下来的女儿成了邬府的掌上明珠,锦衣玉食是寻常,生在金陵首富的家中看得见能享一辈子富贵荣华的生活。
但是没有人知道,这具金尊玉贵的身体里住着两个灵魂。
本该死去的妹妹阴差阳错之下,魂魄挤入了姐姐的身体。姐妹两人一同长大,白日里轮番用着一具肉身,夜里说着亲密无间的体己话,关系比世间任何一对姐妹都要好。
正如卫昭所说,富贵之家的女儿注定会进入后宫为妃。
邬双双及笄礼刚过,就被宣入皇城当后妃。
离家前一晚,姐妹两人对着铜镜夜话。
“一入宫门深似海,我们姐妹俩要如何在万丈深渊中活下去……”梳妆台前的人眉眼间满是忧虑。
“姐姐不怕,我会保护你的。”镜中人和镜前的人有着一张一样的脸,但眼角眉梢的神色却大不相同。
“妹妹,我们与旁人不同,进了宫后一定要小心掩饰自己的异状,免得被当成妖邪烧死。”
镜中那人略一思索,“我明白的,进了宫后我绝不出现在外人面前。”
“那你岂不是闷得慌,我们小心些就好了。有你陪我进宫真好,这样我就不会孤独了,我们姐妹俩要永永远远在一起。”
“嗯!”
邬双双进宫后,在人前永远低垂着头,跟在一群后妃身后守愚藏拙,不出挑也不出错,甚至进宫大半年,皇帝都没记清她的脸。
怕被别人看出端倪,她只有独自在宫里时才敢换妹妹出来。
妹妹的性格和她截然不同,敢提着繁复宫装的裙摆在廊下奔跑,敢赤脚在月下起舞,敢抱着一个酱肘子大呼好吃。
她能给妹妹最大的自由,就是在这一宫之中。
她觉得这样很好,能一辈子安静守着携芳宫,也守着她的妹妹。
可是人以为的一辈子,往往破灭就在一瞬间。
一日恒宇帝未有宣召,突然来了携芳宫,在花园里撞见了在放纸鸢的妹妹。
她奔跑着、欢笑着,脸上有不沾世俗的纯真和快乐。
他从未见过如此鲜活的邬双双,在原地看了很久。
姐姐透过妹妹的眼睛看到了皇帝眼底的痴迷和惊艳,心似坠入了无尽深渊。
第二日,后妃聚在太后处请安,恒宇帝也在。他的眼神时不时落在邬双双身上,眼底的惊艳没有了,他很好奇,为何在人前的她总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
下朝后,恒宇帝又一次来到携芳宫,什么事情都没有做,只是静静看着她,目光中的探究和思索是她抵御不住的。
妹妹感知到了姐姐的胆怯和无助,第一次强行占据了身体。
“你别老是盯着我!”像只张牙舞爪的小兽。
恒宇帝笑了,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似乎再次见到了那日在花园里放纸鸢的“邬双双”。
“你是我的妃嫔,我不能看吗?”
恒宇帝偏偏要盯着她,邬双双又羞又怒,双颊涨红似要滴出血来。可下一瞬,她脸上血色尽退,“扑通”一声跪在恒宇帝身前,额头紧贴着冰凉的地面,“妾无礼,望皇上恕罪。”
恒宇帝脸上的笑意退去,“你抬起头来。”
邬双双缓缓抬头,视线还是盯着地面,不敢直视恒宇帝。
分明是一模一样的脸,为何有着截然不同的两种性子?
恒宇帝来携芳宫的次数越来越多,自然,他撞见妹妹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姐姐隔着一副躯体,冷眼看着他们说笑、打闹,坠入爱河。携芳宫越来越富丽,邬婕妤也成了邬妃……
女子众多的后宫里,帝王之爱是那么弥足珍贵,盛大的恩宠之下,后宫角落里的妒忌和仇恨也肆意滋生。
姐姐在外对着那些冷嘲热讽、抱团取暖的后妃,学会了挡明枪暗箭,也学会了推敲心计,只是回到宫里,越加沉默寡言。她不想把那些猜度人心的辛苦告诉妹妹,妹妹和她分享的甜酸心事她也不懂。
她想起离家前那晚,妹妹说的那句“姐姐不怕,我会保护你的”,顶着沉重的头饰,她的步伐依旧走得端正,嘴角漾起一丝浅浅的笑。
路过荷花池,不知是谁推了她一把,她在水底拼命挣扎却解脱不了那些金银珠钗和繁复宫装,池水不断涌进她的鼻腔和喉咙,那一刻,她离死亡只有一线距离……
醒来后,太医道她有了喜,一宫下人跪下向她道贺,她呆呆看着床帐上的流苏,茫然又疲累,躲进了身体里。
迫不及待出来的妹妹欢喜得落下泪来,和急急赶来的恒宇帝紧紧相拥。
可是,一个不应存在的魂魄如何能诞下后代。
邬双双的身体越来越差,一天中的大半时间都在沉睡。太医在携芳宫进进出出,没人能一拍脑袋断出这到底是什么病来。
恒宇帝看着日渐消瘦的邬双双,暗中从宫外请了玄清山的道士来。
道士看过之后,神色大惊,一脸有口难言。
“说吧,朕知道她与寻常人不同,是妖也好,是鬼也罢,朕都认了。”
道士略一思索,缓缓开口,“邬妃娘娘非妖非鬼,是凡人,但是奇特在一体两魂魄……”
恒宇帝听完道士的话,回忆起他和邬双双之间的种种,发现每个瞬间他都能轻易分辨出哪个是他的双双,哪个是众人面前的邬妃。
“我要你去做一件事,此事绝不能泄露出去半分,否则,整座玄清山将不复存在。”
帝王之威下,道士打了个激灵,恭敬地道了一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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