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突然起了风,那风裹着厚厚的雪粒,吹得人睁不开眼。
此时山上这一群人衣衫皆是单薄,那一时的喜悦和兴奋淡下来后,这才感觉到身体的冷,尤其是冷风一吹,每时每刻都像被刀生剜一般。
卫昭眯眼看着山顶上的旗云,“雪暴要来了。”
“那怎么办,我们岂不是要冻死在这?”人群中不知是谁小声说了一句,“这还不如不出来呢……”
实在是太冷了,有个胆子大的上去质问卫昭:“高人神通广大,赶紧想个办法把我们从雪山送出去吧,救人救到底,别反害了我们的性命啊。”
越来越多的人附和着:“是啊……”他们看着卫昭,目光切切。
听着那些暗含抱怨的话,卫昭唇角微沉,心底的寒冷似山顶的冰雪一般。
他也是做过凡人的,明白人性的软弱和自私。
而那些软弱和自私都源于他们生命脆弱,在妖魔鬼怪面前如蝼蚁,所以其中的佼佼之辈立志修仙以得到更强大的力量去保护人界。
众生皆苦,这就是他要救的人。
阿苗将卫昭苦涩的神色尽收眼底,将越祝剑往地上一插,扬起的雪沫足有半人多高。
“不爱在这待是吧,我现在就可以送你们去阴间!”语气中暗藏着不知名的怒火。
男子们被吓得噤了声,挤成一堆不敢再说话了。
看着山上的雪雾越来越厚,卫昭终于开了口,“走吧,先找个避雪的地方。”
一群人走了一会儿,在山脊的背风处找到一个岩洞,洞里面黑漆漆的,谁也不敢先进去。
卫昭正要率先进去探路,被阿苗一把扯住。她一脚将离洞最近的男子踹了进去,再斜眼看着剩下的人,“怎么,你们是自己进去还是要我来帮?”
男子们赶紧你推我、我推你挤进洞里。
最后所有人都进了岩洞,除了卫昭和阿苗。
卫昭是一贯如此,习惯为他人做先锋、断后路。他看着抱臂站在洞外的阿苗问道:“怎么不进去?”
“烦死了,不想和他们待在一处。”阿苗一脸不耐烦,隐约有爆发之意。
而卫昭却误以为是因为他坚持要带着那群凡人行路,耽误了她去苦无界寻找傀儡木,所以她才会生气。
他并没有进洞避雪,而是和阿苗并肩站在一处,面对着山坡上积势而下的滚滚雪尘。他手势一起,周围的积雪聚拢,将洞口堵得严严实实。
“你在外面干什么?”阿苗一脸震惊地看着他。她妖法高深不惧风雪,但卫昭只是个凡人啊,何必空耗法力抵抗暴雪呢?
“雪暴来了,别分神。”卫昭开了护身阵,昏暗的雪地上映着烁烁金光。
阿苗随后也开了护阵,在两人中间、阵法交叠重合之处,光芒一冷一暖,暗自融合又互相辉映,恰似一路走来的两人,各自为光。
急速而下的雪暴到了眼前,就像掀起的滔天巨浪,冲刷着两人身外的护罩,瞬间湮没了雪地里的两道光。卫昭的耳边是雷鸣般的狂潮,昏天黑地只在一瞬间。
但他却觉得心内很安静,静到能捕捉到身边之人的呼吸声,静到误以为此刻便是生命的尽头……
雪暴持续了半个时辰之久,等一切平息下来,阿苗率先破开封在身上的积雪,高高束起的头发甩开一道利落的弧线。她在思考要不要动手挖旁边这人。
不一会儿卫昭也从雪层里一跃而出,他用符咒召唤出火龙,将岩洞口的积雪烧化。一团红毛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到他的脸上,对他又亲又舔。
卫昭摘下脸上的火麒麟崽,略微有些嫌弃地捧了一把雪抹了抹脸,看得火麒麟崽心碎得嗷呜直叫。
男子们逐渐出了洞,卫昭为他们指了个方向,“你们下山去吧。”
众人一脸惊恐,“高人怎么能丢下我们!这里冰天雪地,也没有吃喝,我们是绝对不可能活着下山的!”
“我已做了我该做的事。各人生死有命、命定在天,你们这么多人,总会找到办法的。”
说完这句,卫昭转身离去,走到阿苗的身边,“走吧,我们去观池界。”
他一路没有回头。
看卫昭真的没打算再管他们了,那群人呆呆地站在原地,最后又不得不起身相携着往雪山下走。
人性确实软弱,喜欢依靠着比自己更强大的同类,深深的依赖之下会生出苛求和怨怼。但当失去依靠,他们不得不迎着风雨前行,三界中势力最弱的凡人身上也有超乎寻常的韧劲。
也许那位高人说得对,他们这么多人,总会找到下山的办法……
阿苗大步走在卫昭身前带着路,嘴角高高翘起,心头的郁气终于消散,似初春的暖阳融化了雪水,暗中化为细流滋养冰冷的土地,万物始生发。
他们在雪山上走了大约一个时辰。
“这里真是观池界的入口?”卫昭语气里带着些微怀疑。
脚下是一块四四方方、平平整整的小雪地,没有什么黑烟瘴气,也没有结界,看起来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地方。
“你行你来找。”阿苗是妖体,能感知到妖域的牵引,她也确实是顺着直觉走到这里的,没道理找不到入口啊。
她左右踱着步,那牵引丝丝绕绕就在周边,可入口却怎么也找不到。
她走到雪地中间,“莫非是在雪层下面?”
她在雪地上用力蹦了蹦,没想到雪层突然下陷,当真被她蹦出一个大洞来。
在她坠落的瞬间,卫昭反应极快地伸手拉住了她,却因为雪地太滑没有借力的地方被阿苗也带落到洞中。
那火麒麟崽叼着卫昭的衣角,但它小小身躯怎么可能阻止得了两个人的下落之势,也跟着一同掉进了洞里。
阿苗反应极快,赶紧施展妖术,可体内妖力空空,这熟悉的感觉和那时跌落山崖一样,右肩有些隐约作痛。
这下面又是个什么地方啊?
卫昭同样无法御风,几乎没有思考,他用力将阿苗拉入他的怀中,然后在空中转了方向,打算为这女妖当垫背。
阿苗可不傻,这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再以这样的姿势落地,她不摔死也要被卫昭身上的骨头戳死。
当两人都觉得自己死到临头之时,卫昭腰间的符咒囊袋突然闪出了一道刺目的光。
光芒退去时,他们的身影也跟着消失在雪地下的神秘洞坑里。
等两人睁开眼睛,已经跌落到一片青黄的草地之上了。
卫昭闷哼一声,还好不是一开始跌落的高度,草皮又比较柔软,不然他现在连声音都不能发出了。
阿苗一骨碌从卫昭身上翻下,看着卫昭腰间的囊袋,“你袋子里发亮光的是什么东西?”。
卫昭解开符咒囊袋,从里面翻出依然闪着残余微光的物件儿。
是那块从石板里破出来的白玉片。
他拿着玉片沉思许久,“你上次跌落山崖后发生过什么?”
阿苗心中也大概知道两次坠落之间存在着某种联系,她把上次在崖底遇到的那些事都告诉了卫昭。
卫昭用食指轻轻点着白玉片,沉声开口,“我之前一直以为你是掉落进谁布下的法阵之中,现在看来,那不是阵。”
“那是什么?”
“是界。”卫昭站起身来看着周围一望无际的青草地,“和这里一样的界。”
阿苗一听,有如惊弓之鸟。上次对战燹兽的惨状还记忆犹新,这次再来个上古魔物,她可吃不消。
但她再转念一想,除了那怪异的湖中女子,她在山崖底那会儿也没遇到什么魔物,会不会是卫昭推测错了?
“你怎么知道这里是界,不是什么法阵?”
“上次的悬崖所在之处确实是在阵型中间,误导了我。法阵由图腾演变而来,以风水为线条,借助风水之力成型,佐以五相,可以说在阵中有着充足的灵气或瘴气。法阵就像是一个木笼,可以把飞鸟关在其中,但它仍能感受到气的流通,外界的水、光、风依然存在。现在你的妖力被封,我的道法也施展不出来,就像是与外界完全隔绝了,这不是一个法阵能做到的。能割裂空间、形成芥子世界的,只有与天地共同分化出来的界而已。”
这时钻在草地里的火麒麟崽被草穗刮到了鼻子,打了个喷嚏,嘴里吐出一颗小火球。
“……那这怎么说?”阿苗指指火麒麟崽,“不是说五相之力都没有了吗?”
“水、火、风、雷麒麟四兽是地源之兽,不需借五相之力。它的火是体内自燃的,所以不受界的影响。”
说得还头头是道的……
“你是从哪里知道这么多事的?”
“看书。”他修道的时候,仗着天资高其实并没有用心在道法上钻研,那些在道宗中的无聊时光全靠翻看各种书籍来消磨。
自己师门的书籍翻完了,他又去拜访别的道门。那些道门的掌教都很喜欢这个天资出众又脚踏实地的后辈,对他大开藏书阁的门……
“那书里可有告诉你怎么破上古神魔的界吗?”
卫昭沉默了。
他通晓各种破阵法门,但对界知之甚少。上回他在界外,误打误撞取出了那白玉片才能救出阿苗,这回两人都被困在界中,只能期待从界内找到出口……
“先走走看吧,或许能找到出去的地方。”
这个界中似乎是秋季,地上的草都抽了穗,有阿苗的脚踝高,近看是青的,远眺又是黄澄澄一片。
抬头是一片蓝天,低头是无际的草原,整个空间只有两个无限蔓延的色块,苍茫得让人心底生出无端荒凉。
阿苗原以为会像上次一样走到一个不一样的地方,可这次她和卫昭走了许久,还是没有走出这片草原。
而卫昭心底的思虑更多,这里徒有青草地,空气中又没有青草香。草穗刺到脚踝的感觉又真实得可怕,是真是假连他也分不清。
如果这里的草是幻术,那么最可怕的事情就是这里也没有草生长所需要的水源。
他不喝水顶多只能够熬四天,阿苗和火麒麟崽体质特殊,应该能撑得更久一点。他们必须在这四天内找到出界的办法。
可他没想到,先倒下的那人是阿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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