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死?”她坐在地上,看看自己的双手,说不清心中是庆幸还是失望。


    “不,你已经死了,你现在是伥鬼。”老虎懒懒地看了她一眼,开口说道。


    “伥鬼?伥鬼……”她轻声在嘴里念了两遍,她还是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名字,“你会说话?”


    老虎往前一跃,变成个肌肉遒劲的壮汉,“俺早就修炼成妖了,会说话有什么稀奇?”他转身往密林中走,“以后俺就是你的主人了。”


    伥鬼嘴角微微一抿,小跑着跟上了虎妖。


    “都这么晚了,那死丫头怎么还没回来?”齐氏一边应付哭闹的儿子,一边添着灶火,还得腾出手切酱菜,实在是手忙脚乱。


    “你出去找找,现在咱这闺女可值一贯钱呢。”


    齐氏将手里的木柴往地上一掷,“没看到我这边忙不过来了吗?你就不能去找?”她又扭头冲还在哭嚎的儿子大喊一句,“别哭了!一家子全是来讨债的!”


    陈生福悻悻地出了门,往自家田里和洗衣裳的溪口走了一圈,都没见到自家闺女。


    奇了怪了,这人能去哪里呢?


    第二日,村里有人上山捡树栗子,看见了一只沾血的布鞋,那鞋子都不知道打过几层补丁了,如同它的主人一样破烂……


    “陈生福,你家闺女找着啦!”


    “人呢?在哪?”陈生福把手里的锄头一扔,恨不得立刻去逮她。


    “人没了,怕是被山里的野兽吃了,只有一只沾血的鞋子,你认认是不是她的。”


    陈生福只看一眼,就确定这是他闺女的鞋子,因为不会有人的鞋子比她的更破。


    他沉痛地锤锤胸口,却不是为他闺女的性命,而是痛惜那一贯钱。


    伥鬼对自己的新身份适应得很快,原来做鬼比做人好:不用一天到晚干活,不吃东西也不会有饿得发疯的感觉,最重要的是虎妖身边只有她一只伥鬼,没人在她眼前被明晃晃得偏爱……


    “今晚俺要回北域妖界了,你去和你生前的爹娘告个别吧。”虎妖盘踞在岩石上,居高临下地对伥鬼说。


    “哦,好。”


    到底是生养她十九年的爹娘,临走之时她还是生出些舍不得的情绪——他们知道自己死了,应该也会难过吧……


    伥鬼下了山,一路奔向自己的家。


    未至家门便听到里面一阵喧吵的人声。


    进去后,小小院子里摆了四张方木桌,桌上摆着几盆酒菜,最中间的一盘是萝卜团,典型的村里丧宴。


    是了,她死了,肯定是为她办的丧宴。


    她穿过围坐在桌边的村人,一路走向爹娘房间的木窗外,还是那个位置,她听见屋里人在说——


    “活着不为我们挣钱也就算了,死了还要花钱给她办丧宴!”


    “算了,丧事喜办……这丧宴是历来的规矩,要是不办不得让人家嚼我们的舌根,有这么个怪胎女儿,村里人已经够埋汰咱们家了。”


    “早知道一生下来就把她扔进茅坑里了,谁也不知道。你有没有看到她每次看我那眼神,我现在想起来都发抖……”


    伥鬼扶着窗框,慢慢抬起头,眼睛闪过一道红光——好恨,好恨啊……


    她的周身散发出黑气,院子里起了阴风,风力大到把桌碗瓢盆都掀到了地上,村人慌忙去捡地上的碗筷,“这是怎么了……”


    岩石上的虎妖突然睁开眼,痛苦得在地上打滚,最后化回了虎形,一双虎眼血红一片。


    恶虎咆哮着出现在陈家,它微伏着肩胛骨,尖利的虎爪在地上磨出深深的爪印,这是杀戮前的姿态。


    伥鬼漂浮在空中,缓缓降落,站立在虎妖的背上。她煞白的脸上只有两道红光,身上的黑气浸入了老虎的身体。


    害怕吗?绝望吗?这十九年来的痛苦滋味是时候让你们也尝尝了。


    “你们,全都下地狱去吧……”


    话音刚落,老虎眼中红光更盛,它扬起虎爪,直接穿透了一人的肚腹。


    院子里混乱一片,痛呼声和惊叫声一直未断绝,在深深的恐惧中,一个接一个的村民死在虎爪和虎牙之下。


    陈家院门,血似小溪一样缓缓流出。一日之内,整个村子没留下一个活口,男女老少,尽命丧黄泉。


    最后一人咽气后,伥鬼从虎背上跌落下来。


    虎妖喘着粗气,恢复了神智,它一身的皮毛糊满了鲜血和肉屑。


    “你都……干了什么!”虎妖嘶吼一声,将伥鬼按倒在虎爪下,尖利的爪子瞬间穿透了她的肩膀。


    “哈哈,哈哈哈哈哈……”伥鬼突然笑了起来,“他们总说我是灾星、是妖怪,现在总算实现了。”


    她虽然是笑着的,可泪水却止不住地从眼角涌出,滑落到地面上,和血泊和在一起。


    “……”


    虎妖收回了利爪,转身面对着月光一步步往外走去。


    伥鬼怔怔地坐起来,最终还是跟上了那只虎……


    然而陈家村的惨案惊动了人界修道大派谷正山。妖孽祸乱世间、残害人命,卜士子下了死令,就算追到天涯海角,也要将害人的妖孽诛杀!


    谷正山大弟子兆华带着几个弟子领命而去,采集到了陈家院中的虎毛,用追踪符跟着虎妖到了北域妖界,师兄弟联手重创了虎妖,却被虎妖身边一个伥鬼乱了心智,虎妖趁机带伤出逃……


    这是前面的因,虎妖最终被三道士诛杀是后面的果。因果之间的错乱,正应了那句依他缘法而起……


    “你们听到了?被你们杀死的虎妖才是整件事中最无辜的。”阿苗眼中闪烁着光亮,她死死扣着越祝剑柄,压制着自己的情绪。


    “……若说虎妖无错,那死在虎爪之下的亡魂怎么算?”其中一个小道士还是嘴硬。


    “凡人的性命是命,妖的性命就不是命了吗?他们死后还有六道轮回、转世投胎的机会,一切都可以重新来过,好的坏的算作前尘既往不咎,可是妖呢……妖灵一散,死了便真的什么都没了。”


    伥鬼被符纸盖住的眼下渗出了水痕。


    三个道士不知道说些什么,兆华上提着伥鬼的肩膀想要抓她走,阿苗执剑一挥,剑锋紧贴着他的手腕,只要他一动,他的手就会被阿苗一剑斩下。


    “……这伥鬼是陈家村惨案背后的元凶,我们要带她回宗门复命。还请……放行。”兆华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眼睛盯着的是卫昭。


    卫昭看了看地上的伥鬼,“不行。”


    兆华只能松了手,别说他们师兄弟三人联手都打不过这个女妖,就连面前这个独臂的年轻人显露出的道法都远在他们之上。


    既然如此,没必要做无谓的努力。


    兆华临走前,给卫昭留了一样东西和一句话——师祖托我向阁下带句话,他问你当日立志修仙的初心是什么……


    卫昭垂眼看着手中的木剑,思绪有些杂乱。


    ——他入谷正山的时候,拜了当时的掌派真人为师,但仙游回来的卜士子一眼就看中了他的根骨和道心,亲自把他教养在身边。


    这把木剑是卫昭的第一样法器,是卜士子花了四十昼夜为他所刻。剑身是雷电所击千年的桃木芯子,每下一刀,嘴里都要吟唱七十二式道法真诀加持,成剑后卜士子又亲自用他的血来开锋……


    “卫昭,望你拿着这剑,拨乱反正、斩尽天下妖邪!”


    “师祖,这剑叫什么?”


    卜士子睁眼,看着山门外的昭昭天日,“就叫‘道’!”


    ……


    “我还以为你会让他们带伥鬼走。”


    卫昭摩挲着手中的桃木剑,“那虎妖之前三番五次对她恶语相向,想要把她从身边赶走,应该是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想保她一条性命吧……”


    阿苗蹲下,揭开伥鬼眼上的符咒,“你走吧。”


    伥鬼长久地躺在地上不动,突然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她第一次放声而哭,哭得撕心裂肺,似乎经历着她从生到死,最伤心的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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