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卜士子怒目圆睁,苍白的须发根根立起,“你详细说来!”
只是寥寥对望过几眼,弟子也说不出更多,只能试探着加入了自己的揣测,“那男子与女妖似乎……关系匪浅。”
关系匪浅?那可是他最寄以厚望的后辈弟子!卜士子恨不得现在就把那女妖揪出来碎尸万段!
时过千年,他仍记得他的至交好友被女妖诱惑,误入了情爱,最后灾劫难逃,落得个魂飞魄散的结局。难道他最喜爱的徒孙也要走入这条不归路了吗?
不,这样的悲剧绝不能在他的身边发生第二次!
“那孽障何在!”
见师祖有亲身前去收妖的念头,弟子赶紧制止,“师祖息怒,还是让弟子前去吧。”
他们谷正山道派的这位师祖脾气冲,因为顶撞了上头天君而被罚在仙洞里思过,本再过三个月就可以出山了,别因为一时之气又被延了期……
卜士子稍微平息了怒火,冷静下来想一想,他那个后辈弟子一向清正自洁,不是会轻易动凡心的人,或许和那女妖之间另有隐情。
“你去也好,把这个带给他,再问他一句话——你当日立志修仙的初心是什么。”
弟子接过从香烟中飘过来的东西,收好神祠牌,领命而去。
而卜士子在仙洞中一再叹息,他看着身边昂首走过的仙鹤,口中喃喃,“卫昭啊卫昭,莫要让为师失望……”
人人都道妖的可怕之处在吃人,但手段最恶的妖,不伤人只惑心。他们奢望着本不该属于他们的东西,世间最肮脏的东西也妄图攀附九天之上的仙,该诛、该灭、该斩尽杀绝!
——师兄,找到那只虎妖了。
兆华收起传声符,动身前往虎妖所在的位置。
他赶到的时候,虎妖喘着粗气,身上有三道鲜血淋漓的伤痕,乐正和元极二人共同牵着诛妖阵,死死压制着虎妖。
二人果然是同辈中的佼佼者。
兆华欣慰地笑了,刚要结出除魔印就被一声喊叫打断了术法。
原来一旁还有一只被符咒封住的伥鬼。
明明封着符咒是无法动弹的,可那伥鬼使出了浑身气力,眼球都快要爆出眼眶外,她一点一点抬起手,试图揭下脸上的符咒。
既然也是害人的邪物,就和虎妖一同上路吧。
兆华走向伥鬼,正要先解决她,背后一道强劲的气流冲来。
虎啸声震耳欲聋,三人忙捂住自己的耳朵——那虎妖已化为原型,试图做最后的垂死挣扎。
他本已是强弩之末,现在的战局又加上了个本领在那两个道士之上的兆华,注定今日难逃死劫。
乐正和元极重新牵起诛妖阵,兆华手中的除魔印亮着金光……
——你呀,在外面少打架,不管输赢总是会受伤的,还要我来为你补衣服。
——嘿嘿,俺皮糙肉厚不怕受伤。
——可是我会心疼的呀……
虎妖如同一座轰然倒塌的大山,地上扬起一阵飞尘。
伥鬼看到这幕,发出一声尖利的惨叫。兆华转头不小心对上她的眼,突然流下一滴冷汗。
她的眼眶是空的,下面有两道血痕,周围的妖气和瘴气源源不断地卷入她的眼眶中……
阿苗抬头,看见一群暗鸦从天际飞过。
“前面就是苦无界的入口了,终于离傀儡木又近一步。”她欣喜地看着地线上的漩涡。
她和卫昭正要跨进苦无界,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恶臭的腥气,两人回头,见到了远处一个熟悉的面孔。
那不就是前日里在北域遇到的道士吗?
被堕化的伥鬼追逐的三人慌不择路,好巧不巧遇上了卫昭他们,兆华也顾不上之前和阿苗的恩怨,大声朝卫昭喊道:“我们乃是谷正山道派弟子,还请阁下出手相助!”
卫昭看到了追在他们身后的伥鬼,正要前去,被阿苗拦住,“不知道他们做了什么坏事被恶鬼缠身,别去帮他们。”
卫昭凝眉,“你看那只伥鬼是不是先前在虎妖身后跟着的那个?”
阿苗一看挤那黑气中的那张脸——胎记惹眼,还真是。
伥鬼不离虎妖半步,可周围也没有那虎妖的身影,阿苗心中也起了疑惑,洵仲扇一开,冰霜一路冻结,最后把黑气困在坚冰中,冻住了伥鬼。没想到那伥鬼执念太深,没多久黑气滚滚冲破了冰阵,继续追赶三人。
“看来已经完全堕化,没救了。”阿苗放下洵仲扇,神色冷滞。
此时伥鬼再度向道士三人俯冲而去,那张脸从黑气中冲出,卫昭看得更清楚了。
她的脸上一半落的是泪,一半落的是血。会伤心就意味着她尚有一丝人情理性。
他当机立断,展开一张空白符,飞速在上面书写,命令那三个道士,“速起元释阵!”
三个道士一愣——这元释阵是他们谷正山的自创阵法,从不传授给外门弟子,这人怎么会知道,难不成也是门中的人?可若九山中真有那么一位出众的弟子,他们没道理不知道啊。
但情势危急,伥鬼就在跟前,没时间细想,三人就地打坐起阵。
“你掩护我。”卫昭双指夹着符咒,看向伥鬼。
“怎么掩护?”
阿苗还没问完就见他飞身投入滚滚黑气中,一点缓冲的时间都没给她留,惊得她赶紧拿洵仲扇扇走卫昭身前的黑气。
卫昭浮在半空,离黑气中的伥鬼只有一尺之隔,“你有何怨气?”
伥鬼戾叫一声,黑气陡然变浓,阿苗手都快扇酸了,眼间黑气又要逼近卫昭,她高声喊了一句:“快点!”
此时元释阵已经成型,三道金光化成圆环,一层一层套向伥鬼。
伥鬼挣扎之时,卫昭迅速将符咒横贴在她眼眶外。
黑气立刻散得无影无踪,伥鬼从半空中摔落下来。
三道士本欲上前收鬼,被随后降下的卫昭一个冷淡的眼神钉在了原地。
符咒盖住了她的眼睛,隔绝了妖气和瘴气,伥鬼无处吸食,在卫昭的三清咒下逐渐恢复了神智。她躺在地上一脸死寂地说:“道长行行好,收了我吧。”
“你堕过恶鬼道,只有魂飞魄散的下场。”
“好。”她没有一丝留恋,而后又语气极淡地说:“听说妖死了也不会入轮回,我没什么挂念的了。”
“那虎妖怎么会……”阿苗震惊,又有股说不上来的怅然。
“哼,虎妖害人无数,我们杀他是替天行道!”
“不!”伥鬼的情绪再次激动起来,眼眶外的符咒不断抖动着,“他没害人,害人的……是我!”
十九年前的一个夜晚,陈家村陈生福的媳妇儿周氏在家中生下一个女婴。
看见那女婴,接生婆和陈生福媳妇儿都吓呆了。一道青黑色的胎记盘在了女婴的半张脸上,更诡异的是,女婴一声啼哭都没有,直直地盯着抱着她的人,让人心里发毛。
“快扔进茅坑里淹死!”周氏撑在床炕的边缘,对着接生婆叫道。
女婴听见周氏的声音,竟转着眼珠子静静地看着她,吓得周氏差点手一软跌落下床。
接生婆有些不忍,劝说道:“好歹是条性命,给点粥汤就能拉扯大的。你这第一胎作了孽,万一怨气冲撞回来,你后面要孩子就难了……”
周氏一听,神色一变,“不行,我还要为陈家生个传宗接代的儿子!”
女婴就这样被留了下来。她娘视她如妖怪,而在她爹眼中,一个女娃而已,可有可无。可想而知,她的日子过得并不好。
女婴因为饿肚子哭闹,周氏本打算抱起她喂奶,可一看到那硕大的胎记和吓人的眼神,连忙把衣襟系了回去。
“吵死了,抱隔壁屋去。”陈生福翻了个身,不一会儿就睡得鼾声大震。
周氏无奈,只能抱起孩子去了隔壁屋。
这屋没有烧炭,冷得她直哆嗦。而女婴本就衣衫单薄,被冻得脸蛋青紫,连哭声都微弱了。
周氏骂了一句,盛来晚上剩下来的锅里的冷粥,一股脑儿给女婴灌了进去。
才一个月大的婴儿,如何能喝这种东西。
当晚女婴发起高烧、呕吐不止,胸前的薄被糊满了淡黄色的黏液。
而当娘的周氏心里却松了一口气——这下总该上路了吧……
可女婴活过了那晚,人命就是能贱到这个地步。
同龄孩子玩泥巴的时候,她已经学会了给家中的猪喂泔水。那泔水桶太大太沉,她本就连走路都不稳,差点一头栽进了泔水桶。
白日里陈生福和周氏外出做农活,她垫着木板凳做饭,掀开锅盖时灼热的水气冲了上来,她眼睛一阵刺痛,跌下了板凳。陈生福和周氏回来见饭菜没做好,对她又打又骂,她摸摸自己红肿起了水泡的手背,一句话未说。
因为经常挨饿,不管是什么时候,她总是比同龄孩子更加瘦小,凹陷的双眼、丑陋的胎记、阴沉的嘴角,使她成为了村里最讨嫌的孩子,即使她什么都没做错。
她五岁的那年,齐氏又怀了孕,生下一个男孩,她的处境便更糟糕了。
齐氏在家里喂养弟弟,她就必须得和陈生福出去做农活,挥不动锄头、割不完杂草那便没饭吃。傍晚回到家,陈生福对着白白胖胖的儿子又搂又亲,她在院子里,浸着冰凉的井水洗白日里弟弟换下来的尿片……
就这样过了十九年,她成了村子里年纪最大的老姑娘。
一日,她经过爹娘的窗前,听见屋里的人在说话。
“我家闺女不嫁人。她要是嫁出去了,家里田里那些活谁来做?”
“那头说了,只要嫁过去,聘礼能给足足一贯钱!这钱攒着给你家小子以后娶个媳妇不好吗?你呀眼界别太窄,这样的好机会不多!”
“可我家闺女那副德行,谁要娶啊?”
“男方年纪大了点,四十有七了,死过两个婆娘。那头说了不挑,只要是个能生养的就行……”
她抠着窗上的木屑,指尖磨出了血色。
“嫁。”是陈生福的声音。
她转身离了家,什么东西都没带,低垂着头沿着路一直走,不知怎么的走到了山里。
等她发现时,周围已是一片陌生的密林。
林子后有“悉悉索索”的声音,她走了过去,看见一只野兽卧在树荫下——那兽全身金黄,上面还有一道道黑色条纹,伏着身子都有四五个她那么大,舔着尖刀般的牙。
她在弟弟的画册上看到过,知道这叫虎,会食人,不可靠近。
她走了过去,“虎啊,你吃了我吧。”
老虎甩甩铁鞭一样的尾巴,眯着眼睛并没有搭理她。
“你吃了我吧,把我吃得干干净净的,一点都别剩在外面。”
老虎不耐烦地用虎爪拨拨耳朵,四条腿支起,伸了个懒腰,随后向着林中走去。
“虎啊……”她坚持不懈地跟了上去。
那虎终于不耐烦,回身张开血盆大口,将她一口吞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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